一
自夏商至周,西部雍州之地有一处名为西戎氐羌地,其中部偏南地势高耸、景象恢宏,有一山脉横亘于中,名为巴颜喀拉,当地羌人语“职权玛尼木占木松”,意为祖山。祖山为羌人之祖,亦为黄河之祖。祖山上有一雅拉达泽峰,拔地万余尺,黄河自上而下,由此东去。
黄河蜿蜒万里,横贯中原,“东过洛汭,至于大伾;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终于青州之北。
距黄河入海口十余里处有一火山穹丘,其山近河傍海、草木不生,人称碣石。碣石山为火山土壤堆积而成,四下生机寥寥,少人居于此,仅为航洋标识之山。相传远古之时,火山尚未喷发,百草丰茂,沃野千里,有村落生养于此。
当地盛行一个传说:古时,盘古开天,分清天浊地、阴阳两气,化自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双目化为两只三足金乌,一只升于天,一只顺盘古血脉流向大海,后沉于入海口,经年累月堆砌成山,是为火山。沉眠于火山中的三足金乌用其旺盛的灵气滋养着一方土地有万年之久,却在人们毫无防备的一天突然苏醒,火山爆发,人畜和草木无一幸免。
二
一切发生在传说之前。
神鸟镇是一个不大却富饶的小镇,位于黄河入海口,地处冲积平原,三面以渤海为邻,背着山峦,隔海与不远处的神鸟山遥相呼应。镇上设有庙堂,用于收藏先辈传承下来的石碑以及对神明永恒的敬仰。这里所说的神明是指天上的神鸟––––三足金乌,他每日自神鸟山腾起,遨游天地间,同时散发着光和热,至晚,又落于神鸟山上,收敛光芒,日复一日。
相传,神鸟山的名字是先辈们所起,因为自神鸟部落从这片大地上诞生起,三足金乌就与那座山相偎相依着。神鸟部落不同于其他部落。黄帝部落推崇仁德,善发明,兴宗教;炎帝部落爱土地,尊五谷,专制造;九黎部落性暴虐,好征战,图制八荒。由于政见不一、理想不和,轩辕氏、神农氏及蚩尤方大战百年,而神鸟部落自盘古化世起便追随着三足金乌来到了渤海一侧,他们不理纷争,唯一的信仰就是神鸟。
氏族人崇尚了神鸟数百年,神鸟也护佑了追随着他的氏族数百年,本就能这样安乐祥和地迎来世界的终结,可人性如此,躁动不安的心总会为人类打开一扇接近世间黑暗的大门。
岑在这个镇上生活了十八年,几乎是在海水里长大的,他打小看着黄河灌入大海,两股势力相激相容,摇着波浪晃晃荡荡,最后在伸向云端的地方归于一个平面,只留下一条不甚明显的线作为分隔。海水浩荡,却不足以填满岑深深的冀望,他表面上承袭了父辈下海渔猎的技艺,却志不于此,长久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受某种声音的召唤,声音微弱而厚重,仿佛来自那与他隔海相望的神鸟山。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独自出海的机会。
岑还有个妹妹,汵。汵与岑不一样,性格顽劣,开朗而又不懂分寸,像极了与风为伴的大海,一刻也静不下来。汵是极喜欢水的,不论是黄河水还是海水,她都饱含着爱意。其实,汵也可以安静,那是她潜入海水里的时候,她屏息着气,张开四肢在海里浮沉,任海浪拍打她的肌肤,她一动也不动,能从正午躺到傍晚。她说被海水包裹着的感觉非常舒服,像母亲轻柔地把她拥入怀里,温暖浸入全身,从皮毛蔓延到内脏,直抵心房。她希望能有一次跑到更远的海里去,就像这样舒适地躺着,一直沉睡下去。她每次跟岑这样说,岑都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你不能这样!母亲要我照顾好你,我就要永远好好照顾你。”
岑和汵的母亲早已离世,就在汵降生的那夜。
转眼间,汵已至及笄之年,马上就要结发为妇,远嫁他人了。可是,上天似乎很喜欢在人们成长的路上设下重重考验,每到重要的时刻,总会有突如其来的坏事发生。就在汵为自己庆祝十五岁生辰的那一天,突然病倒了。
哥哥能为妹妹抵御一切外界侵害,让妹妹不受皮肉之痛,可是,面对病魔旁人却是束手无策,即使是一直对妹妹无微不至照顾着的哥哥也无法代替她承受苦难。面对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眉目紧锁、面颊燥热的汵,岑显得无可奈何,他只能用湿毛巾一遍遍地为妹妹擦拭,口里一遍遍地念叨着“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就在岑稍稍冷静下来准备出门寻求帮助时,才发现父亲不见了,连着家门口的小渔舟一起。
三
七月的夜空星河璀璨,闪烁的星光照射在平静的海面上似银镜一般,夜色如水,水色耀空,如此水天相接,像是处在通往天国的虚空当中。暑气所留无几,海风夹杂着凉意,带来阵阵舒爽,这本是酾酒赋诗的好天气,可对于此时的岑的父亲来说却无丝毫的兴致。岑的父亲驾着自己小小的渔舟疾驰在海面上,他的双眼满是焦虑却目光坚定,他的双手早已颤抖却未松缓半分,他径直地朝着不远处的神鸟山划去。
十五年之期终究来了,好吧好吧,既然你来了这里,我就要做完这件事才行啊。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的声音当属神明,其中的威严之气不容置议。年轻的男子身着金色的羽袍,几团浅黄色的火焰在他周身不紧不慢地摇曳着。他盯着贸然上山的男人,再一次发声。那什么,我要你的灵气作引,所以你先去那冰棺躺着呗,待会你千万不要出来啊,哦,反正你在那也会被冻着,出不来的,嗯,好了吗,好了我就开始了,喂,和你说话呢!你这人怎么……原来已经被冻住了,好吧,那我开始吧。
汵好歹安稳了下来,紧蹙的眉峰得以舒展,她也终于睡了过去。看到妹妹情况有所好转,岑高悬的心也旋之落地,一股浓重的倦意向他袭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岑醒来时发现天色还是这么阴暗,他觉得不对劲,便朝屋外走去。他跑到礁石上,抬头望去,看见层层乌云正在聚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正对着自己的家。岑突然忆起自己似乎看过类似的画面,他依稀记得这个漩涡,只不过当时好像小了很多,而且出现的地方是远处的神鸟山上,没错,就是那天,他的妹妹汵出生的那天。当时,母亲正在生产,他被叫出门外,外出的父亲让他就待在门口不要进去,就在他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寄居蟹的时候发现了那个漩涡。
岑觉得镇上异常安静,除了海风瑟瑟作响,海浪一遍遍地拍打着礁石,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喧嚣。“是不是镇上出什么事了?”岑这样想着,向镇里跑去。镇上灯火皆无、残布漫飞,倒下的水桶无人扶起,散落的鱼虾无人捡拾,常在市场守夜的渔贩失去了踪影,以马车为活计的车夫都弃爱马而去……岑第一次理解了“死寂”这个词的含义。他开始慌乱了,他决定闯入别人的家里,可每打开一扇门,他只能更加确定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镇上已无一人。
就在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从漩涡深处降下了一束光到他的家里。岑急忙赶回家,然而在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却又一阵惊喜––––汵安静地坐在床上,面色红润,像是之前根本没发过病一样。就当岑满脸喜悦地走上前去准备问汵是否无恙的时候,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又把他拉回到了现实,她说,“我知道父亲和镇上的人都去了哪。”
乌云散尽,天光渐起,海面波光粼粼,一叶孤舟正逆光而行。
汵无法解释存在于脑子里的这个念头是怎么来的,只是一醒来,“前往神鸟山”这一想法就占据了整个脑海。
岑也隐约觉得神鸟山上会有什么线索,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于是,岑找来一艘小船,带着妹妹及满心的疑虑决意去向神鸟山一探究竟。说来也奇怪,远处的光芒一直没有向上升起,而是待在神鸟山上一动不动,就像是在为海面上的船只指明方向,这正合了岑的心意。船越往前进,岑就越躁动,他心中的那份归属感就愈发强烈,他甚至开始感到喜悦,终于,终于能登上那座山了。
四
面对覆盖了整座山脊的冰层,兄妹二人不禁感到诧异,原来神鸟山上竟是这样一番景象。初登海岛,眼前的地貌和覆盖的植被与镇上并无二致,可越深入山中,越能感受到景致的变化。起初绿树成荫,能闻蝉鸣莺啼,随后,秋风乍起,满地落叶堆积,再往前行,便可见玉尘飘摇、寒泉流冰了。一座山仿佛是四季的缩影。行至山顶,冰层中心处有一巨大的洞口凸起,两人向前观望,发现里面的景象十分奇怪––––寒气从洞口处向下沉积,遇到岩壁化为水,水流至洞底却又重新凝结,并形成晶莹的蓝色结晶体覆盖在某种液体之上,两者形成一种流体,像是蓝色的岩浆在洞底涌动,寒热交织,冰火两形。
喂,我说,那边的小孩儿,你们靠这么近,万一掉下去我可救不了你们。什么,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你们口中的神鸟大人,来,我变给你们看。说罢,一只浑身冒着烈焰的大鸟突现在兄妹二人眼前。喏,你们要找的人都在那,包括你们的父亲,放心好了,那块冰幕只会阻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并不会伤害到他们。
兄妹俩顿时愕然,仿佛这一切是那只大鸟早已安排好的,之后,神鸟大人说了一些话,让他们更加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没错,这就是他安排好的。神鸟说,他们从出生起的命运,包括长大后的性格,心中的愿望,以及这天会来到这里都可谓是他一手策划的。说到这里,神鸟不加掩饰地笑出了声,他对自己的神通表现得洋洋得意。
当你们尚在胎盘之时,我便在你们的骨子里刻下了对这座山的向往,它伴随着你们长大,然后到准确的时机也就是今天引领你们来到这里。本来挺顺利的一件事,就因为你啊,波折连连,躲什么躲啊,小妹妹,说的就是你。你这小家伙,先天灵气不足,要不是你娘把自身的灵气传给了你,你爹跑到这里来恳求我用他一般的灵气换你的命,我的心血就白费了,你知不知道啊?
怪我咯,汵一脸的不屑,等等,“你说娘是因为救我才……”,小女孩小麦色的脸颊立刻染成羞愧的绯红,滚烫的泪珠顺势而下。哎哎,小姑娘,我还没说完呢,你哭什么啊,这命该如此,也不能怪你啊,你看你这些年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这多亏你娘给你的本源之灵啊,那是人类培固生命的根本,就是它让你这十五年来身体康健、从未有过病恙,唉,可也就是它,让我传达给你的向往发生了变化,你居然喜欢上了海水,你说气人不气人?还好昨日我又给你传达了一遍,还好你哥的向往没有改变,嘿,小子,帮大忙了。
岑的表情有些扭曲,他现在不知道带妹妹来这里是好还是坏,对了,“神鸟,你也说汵的身体能一直保持康健,那她前两日的病又是怎么回事?”
你能尊重尊重我吗,你好歹加个大人啊,神鸟大人,这样才行嘛。没错,这也是我做的,十五年前,我救活她的时候顺便把她的命脉与另一只神鸟相连,对,还有一只神鸟,就在你们脚下,准确的说,他被埋在了你们身边的那个洞里。关于他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我们同本同源,他是我妹妹,却因为散尽灵气不得已长埋地下,我每天跑到人间去捡拾灵气来铸造冰灵,用来保存她的肉身、重塑她的灵魂,现在她灵魄将醒,那小姑娘的魂体才会有所动荡,这也是为了让她成为合适的容器的关键步骤。
容器?兄妹俩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他们隐约觉得他们已在通往地狱的大门前徘徊良久。
呵,地狱?你们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到时候你们将脱去凡体,用灵魂作为我们的容器,我们将互为表里,长存于世,不可分离。你们将得到永生,将不会为凡尘的俗事所牵绊,你们竟然认为它是地狱,呵,不可理喻。无论如何,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子时一过,她的肉身将会突破这冰障,你们只能乖乖地献出自己的灵魂,你们不要求我,求我我也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只能服从这宿命,对,这样的宿命……
兄妹俩面面相觑,说出了让神鸟也始料未及的一句话:好吧,我们愿意。他们似乎一瞬间看透了他的心事。“你只是想救你的妹妹吧。”汵说,“你刚刚看向洞口的眼神和我生病时哥哥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只要能让你们兄妹重新在一起,我们愿意帮你。”
不可能在一起了,今日是再见,也会是永别。
漏刻里的水不断流泻,漏箭指示的刻度是子时,天边一声巨响,流光炸裂,冰屑和着泥土四处倾泻,突兀的岛屿像一滴久悬在笔尖的浓墨,滴落在海面上,沉重的灰褐色霎时向四周洇染,染尽了海湾,染透了小镇。
小镇成了土,小镇里的人却在别处活了下来。他们集体在荒无人烟的滩涂上醒来,却集体忘记了之前发生过的一切。他们看见天上悬着两轮巨大的圆,一轮似火,升上了天,一轮似水,沉入了海。自那时起,日月开始更替,昼夜开始分明。地上的人们逐渐开始习惯了这一切,却也渐渐忽视了每天都在眼前发生的苦痛离别。
为什么会是这个结局?这出乎了岑汵兄妹俩的预料,也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既无法相见,何必做一场坏人得罪了一切。
怎么,不应该是这样吗?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是这样吧。为什么?嗯,大概是,我只想救我的妹妹吧。
原神鸟镇庙堂里的石碑在碣石山下躺了千百年,上面镌刻的传说也在泥土里躺了千百年,没有人还记得:三足金乌两体共存,一体若亡,其生者可凭己身灵脉为亡者复灵,然需人世兄妹之羁绊以固之,复灵若成,两者受万世离别之苦,日日循天道往复,不得相见。
有一条绳永生永世联系着我们,我们却只能在绳的两端,背对着背,不能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