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暮雨零零星星,鸟鸣断断续续。屋内,帘帐层层叠叠,烛光影影绰绰。昏黄下那修长的手指一按一翻,一颗圆鼓鼓的莲子就从墨绿的莲蓬中溜了出来。从中一掐,芯便被捏在了指尖。莲子剔透,去了苦涩,染上丝檀香。楚明允抬手,将剥好的莲子抵在苏世誉唇上。苏世誉垂眼,瞧也不瞧,张口含住。
“别批文了,批不完的。”
“批不完也得批。你之前大改国策,人心惶惶。既已颁了罪己诏,积压下的债,全得还清。”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语气宠溺,而为了莲子,话语间手和嘴可是一刻都没闲着,看上去毫无认错悔恨之意,“所以我自己处理便是。爱卿就不必替我劳神了。苏大人先理理我,好不好?”
开朝事务繁重,迟早要打点,苏世誉深知楚明允又信不过旁人,不愿看他一人日夜操劳。但又知道自己若是再不搭理,怕抵不过他再撒娇磨人。
“你说,我听着。”苏世誉前帮李延贞擦屁股,后接楚明允的烂摊子,接着接连喂来的莲子,眼睛好容易离开卷宗,将笔上的墨撇了撇干净,勉强道,“想说什么?”
“倒也没什么……”
苏世誉这才发觉不对:“现在这时节,怎会有莲子?”
“你猜怎么着?你这些天一直呆在我这,自然不知道。”楚明允见苏世誉主动开了这个话头,眼睛一亮,开始吊起人胃口,甚至有种自认独具慧眼的莫名骄傲,“我昨日去御史台勘察翻新,见池边竟独有一株残荷,风韵犹存。不过花瓣衰败了,只剩莲蓬,就命人采了回来,可稀罕着呢。结果味道竟也不坏。”
“还真是花中奇葩。”楚明允还在自顾自回味着那景象,当然也包括口中的。
“……”苏世誉刚提起朱印的手一抖,嘴角微不可见地扯了一下,就差没翻个大白眼。擅自刨人东西,满脑子想着吃就不提了,他偏偏不知道:
楚明允喂世誉一颗莲子,世誉回种一池红莲。
而唯一存活下来的这株红莲,曾在那轰雷暴雨之后,晦冥阴天之下,绽红耀眼,怒放于心。
确实奇葩。一向如此。
想着想着,就笑了。
楚明允被苏世誉这一笑恍了神,虽不知其中原委,却也无所谓深究。剥莲子的手停了,长长眼睫落在脸上,烛光摇曳着如蝶翅状细碎的影子,楚明允忽而轻声道:“世誉,现在,你愿意跟我成亲了吗?”
苏世誉微微一愣,目光流转,抬手将印章按了上去,半晌无话。
奏折上不知是属于谁的私印,随烛光忽明忽暗。竹简墨迹里刻入的,早已辨不出是安神还是檀香。
“怎么又问起了,”许久,苏世誉才低眉开口,话里有浅浅笑意。举笔收笔抬起的腕,抿起的唇,是摸不清深意的半辞半就,“皇帝跟臣子成亲,也不怕天下百姓如何笑话。”
楚明允闻言,嘴角咧开一贯的弧度,是一个百战名将的底气,是一个万人之上的霸气,更是一个生而为王的狂气。只是对他,永远多出了一份幼稚的占有和狡黠:“天下人笑话又何妨。你我欢喜便成。”
……
“世誉,你嫁给我吧,好不好?”
“我一个男人,嫁人像什么话。”
“你愿意吗?”
“跟我成亲吧,好不好?”
“这天下哪有两个男人成亲的,你就不怕遭人诟病……”
“我不在意。这天下世人都不重要,你若是在意,哪个敢闲话,我就拔了他的舌头,哪个敢反对,我就杀了他。”
……往事历历,何其相似。
千樽酒,万卷书,难洗一身狂傲气。这样恰好。
……
“不喜欢吗?”楼兰王女信上充满语病,逻辑不通的汉字串成一段难有音律的叮当风铃声,却清脆动人得让他不得不自问。
恰好得,以火去蛾,万蝶振翅于心。
“我不在意。天下世人都不重要。”他并非刀枪不入的血肉之躯,负着关心则乱而受的伤,却偏偏还有闲心问这样的儿女情长,“……不愿意吗。”
恰好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朝堂,兵权,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恰好得,纵然空梦一场,偏就甘之如饴。
一次又一次,让他做到了。
……
“我想要的是,拓万里疆土,征八方拜服。”琴弦音落,那人半依着,尚在侧耳倾听,语调漫不经心,却掷地有声。
“大夏气数已尽,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来争。凭什么不能是我,夺得这天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这位野心勃勃的大将军无意间所只身担起的,是自己的遗憾,是向往,是殊途同归;还是自己的恐惧,是困顿,是不共戴天。因错握剑柄反拧的手腕刺痛,指向他心口的剑早已丢弃,自愿往剑前一撞而流血不止的,何尝只有楚明允一人。
“天下人笑话又何妨。”楚明允按下他手中的笔,还在他耳边低语,耳鬓厮磨,“更何况,如今这个天下,是我的。”
他做到了。
……
一愿社稷昌。
二愿黎民宁。
三愿我所爱,无忧无恙,岁岁长安。
“现世安定,天下太平。所以世誉,我们……”
是啊,是他心上之人,全都做到了。
“我们成亲吧。”楚明允墨色的眼眸深深。那眸中,依旧有胜过我行经的一切不朽。
……
“我早就没有家人了,这无所谓,早就习惯了。可是世誉,你嫁给我的话,你就是我的家了。”
“我也就不用怕你会不见了。”
……
“再也不会不见了。”
苏世誉将笔墨朱印一并搁置,低喃一句,声音微颤。回甘的涩,却不再是只红莲绽开时稍纵即逝,虚无缥缈的幽香,而同这被他触过的莲子,入口的唇齿间是实实在在的饱满颗粒,与真真切切的指尖余温。
再也不会不见了。
一个再不必佯装镇定,强压心绪;一个再不必怅然若失,惴惴不安。
“什么?”楚明允只听得苏世誉吐气声尽数柔情,却没听懂他话中字句,睁大眼睛望着他,像个忐忑着期待奖励的孩子。
“好。”苏世誉看进那满是星辰的双眸,眉头一展,忍不住去揉揉他的脑袋,“我说,好。”
“那我们明天便把婚事办了,我去命人……”
“不行。”苏世誉唯独这点不肯让步,“当下就算是成亲,也是私下……”
楚明允清楚他是不想在自己刚定天下基盘不稳时造出动乱,却又知自己心切想要拥有所属的确信,沉声道:“都依你。”
语气和眼神,却是藏不住坐立不安的窃喜与满足的。
苏世誉被环抱着,暖意包裹全身。黛色青丝蹭在脸上,细语轻叹挠在心上。苏世誉反手将楚明允欺身压下。
楚明允随他动作,顺势拂过他颈边的发帮他撩至耳后,摩挲着他泛红的薄薄耳垂:“地点选哪?”
苏世誉想了想,忽而有了答案,低眸道:“就……猎宫旁的山亭上吧。”
双双对视,会心一笑。苏世誉随即俯身吻在了他的锁骨,转而占有地轻咬喉结,常年在剑与笔间反复历练出的骨节分明的手沿脊柱向下,侵略性渐渐明晰。
楚明允腾出一只手撩拨过他的腰侧帮他宽衣,抚摸他的耳垂的手绕至脑后梳着他的发,情动之处按下他的后颈,肌肤贴得更近。狭长上挑的眼角荡开一抹同红莲怒放的色彩,皆是独属于他的绚烂鲜活,尽是只有他能见的春色无边,看得苏世誉心痒更甚。那绝色风华的媚态里有七分骄纵,三分讨好:“你是要,上我?”
其实楚明允也不是不曾想过。起初扮猪吃老虎接近,从来都是自己主动,对方隐忍顺从;雪中碰巧欺身压上,色令智昏;再到两人船上情迷意乱,自己渴望如焚,顺水推舟,是不是多少有些诱迫的意思。他的心上人何等强大,本也是个堂堂男儿,年少主将,却舍身予他,自己任着他百般纵容惯出的性子妄为至今。就算对方并未不甘不愿,对此也只字未提,但说到底,这样自作主张的约定,顺理成章的默认,是不是对于世誉,也有那么些不公。
“我不是答应了,明日要娶你?”苏世誉一手掐了一把楚明允紧实的后腰,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语气里是不输楚明允的调笑,“怎么,后悔了?”
苏世誉笑面盈盈——谁人不知,一旦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定然大事不妙。
“怎么会,”楚明允挑眉,半点不惧,反倒眯起那吸魂的双眼,把苏世誉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来吧。”
就像他一样。你想我的,我都给你。
尽你所愿,无妨。
苏世誉忽然身形一顿。
“为什么,你身手不差,若不愿意谁能强迫得了。”当年,他也是这样握着自己的手,扯开衣襟,按在那心跳如鼓的胸膛。
“还是说只要容色尚可投怀送抱的你皆是来者不拒?”
“我的容貌你可看得上?”
“我再投送怀抱,你要不要。”
思及此处,心便绞痛不已。
“宝贝,怎么了?”楚明允本半合着眼任人摆布,只感觉握着的手忽地一滞,迟迟不再动作,刚不解地睁眼,便对上那双本动情的眼里却是黯然失色,撑起身担忧问道。
“又心疼了?”楚明允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那宽阔平坦的胸口上,多了一道直直刺入心脏的伤。每每苏世誉摸到这疤,都会静默一阵,楚明允自以为心中了然,于是照例安慰道,“是我自己撞上去的,都说了不怪你。”
楚明允见他还在迟疑,也不同往常那样回应,难免生出困惑,“世誉?”
“……没什么。”那日楚明允独自闷头喝酒,为自己喝到断片。他当时醉得太过彻底,大抵连苏世誉来过他闹过都不知道。苏世誉不想再提,只像那夜一样,抬手覆着他的眼复身吻下。楚明允感受到温热的掌心挡住了视线,钳制住自己的力道不小,唇齿间的厮磨辗转,纠缠缱绻,却小心翼翼,似乎从心尖传递到指尖都在颤抖,像疼惜安抚,将他的茫然连同口中的清甜莲子香气一并吞咽。楚明允心头涌上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但自觉也不必再多问。
春寒料峭,账内生暖。
“咚咚咚!”是急促的敲门声。而苏白的声音显然比敲门声还急促:“公子!澜依,澜依生了!”
过分焦急的青年也顾不得读那一贯波澜不惊的惊讶的回应声里多出的一些沙哑和一丝窝火,只焦急着又跑开了。
楚明允看着身上人脸色一正,穿戴整洁翻身下床,欣赏着其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的动作,把肘往头后一弯脑袋一枕,赤裸着大半个身子却好整以暇地看着苏世誉,略作遗憾道:“苏哥哥真是无情啊,都要把我办了,这便转身就走……”
“这不还没办呢?”苏世誉深吸一口气堵在心口。幸好御史大夫向来克己自持,方才能恰恰压住心中躁动。定了定神,转头看着楚明允多少有些张狂的幸灾乐祸,又轻轻叹了口气,笑出了声,往他侧臀上拍了一把,“起来,跟我去看澜依。”
对方独独这回倒是“良心发现”没支开旁人甚至还不叫杜越自个儿去了,应得勤快,回以满面笑意。
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作者的话:
楚弟弟(攻守地位大旗)可要感谢澜依第二回了。
“楚楚喂世誉一颗莲子,世誉回你一池红莲”是一位粉丝的评论。
看原作时,我刚上大学,一天一夜刷下来意犹未尽,翻遍全网屈指可数的同人(包括旧粉熟知三权涧太太的九万字手书,还有当时让我感激涕零把我喂饱的砚卿雪大大那珍贵的粮)。现在已经读研了,有生之年还突然等来了个广播剧。听了大为感动,又回去四刷了原文。(没听过广播剧的快去猫耳!一杯奶茶钱直接一部大型古风音乐剧,要什么自行车??)
有书评道,“曾经的少年将军,何等清高桀骜,心甘情愿委身于人,必然是爱极了对方”。听广播剧时更加深刻意识到两人气场向来不相上下,苏苏为爱做零,楚楚妖娆美人,思来想去还是理应满足下互攻私心。俩人关系既是以苏交付身心为始,那若是楚以身交付而定(亲),也算是意义非凡啦。只是考虑到不改原作,雷互攻党(我懂因为曾经也是!所以写得控制),就是浅尝即止,权当为站逆cp的全国人民一点关怀,只为博君一笑。翻车快乐!
P.S.:此文是广播剧有感而发年初所写,下篇一直没余力写,断断续续在补。拖了一年终于在本命年发出去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今生能遇见君疾真是太好了,纪念陪伴我走到本命年的苏楚。愿我们所爱之人,皆无忧无恙,岁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