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都到甘州,由甘州再到撒思嘉,路上便行了将近一年。
因有官差押解,虽是离京,脱脱父子也不得自由。好在官差念他是昔日丞相,未有过多为难。饶是如此,西北偏远苦寒,一路上风餐露宿,眼下的日子与往日自不能比。
脱脱不禁想起儿时的岁月。父亲早年曾为武宗侍臣,与兄长伯颜共同效力于皇帝帐下。后来武宗自西北还,登基即位,一家三口才在大都定居。初来时家境实在算不得好,全家只能赁屋居住,仅靠马札儿台微薄的俸禄勉强糊口。
童年的生活是匮乏无趣的,他至今能想起的,只有院子中那棵老梨树。可那老树是房主私产,父亲从不许他上树摘梨。一次弟弟也先帖木儿生病发烧,难受得厉害。八岁的脱脱急的不知所措,情急之下,趁夜为弟弟上树偷梨,可因为做贼心虚,从树上直接跌下来,险些摔断了腿。为此,马札儿台对他好一顿责罚。
随着伯颜起势,马札儿台也随之高升,家境渐渐宽裕,便为脱脱延师开蒙。大儒吴直方悉心教诲,脱脱一开始总觉厌烦,后来渐渐开悟,谨记圣人言教,身体力行,顽劣的性情也逐渐扭转。自此之后,他就再未打过那梨树的主意。
二十年后,在西域撒思嘉一处破败的僧院里,对着庭中枯树,脱脱触景伤怀,不禁遥想起儿时的琐事。夜阑人静,马札儿台已早早就寝,独余他一人未眠。与大都相比,这里的夜尤为清寂,空旷得瘆人;银月高悬,孤冷地俯瞰人世,只能照见他伶仃的孤影。那清冷如冰的月光,刺得他心口作痛,他犹记得云州那夜,月色也是一样的冷漠无情。
脱脱疾步奔到老树下,让树荫遮去他的孤影。手指紧紧扣住树干,仍是急促地呼吸,猛一想起那夜那人,心头陡然掀起狂澜,再难平静。那肆虐袭来的情绪,也不知是恨还是悔:他一手成就了他,又亲手毁了他;若不是那人,他既无昔日的荣光,亦无今日的潦倒。如果不是他,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
脱脱颓然靠着树干,心里朦胧地想着,忍不住用手捂住脸庞,手心是湿的,指缝间沁出了泪水,逼迫他面对一个不愿承认的现实:即便是逃出千里万里,可心中的枷锁却未松懈半分,离他越远,他对他的束缚反而越来越深了。
沉溺在自己的心事中,他并未觉出墙上的暗影,及至一人自墙头跃下,他才猛然警醒。夜行人毫不作声,迎面挥来一刀,直欲取他性命。脱脱侧身闪过,待立稳身形,顺势回拳一击,那人疏忽之下,手臂一麻,长刀也应声而落。
脱脱脚踩他胸膛,神情冷漠,低头拾起那刀,正欲审问。哪料又有三人从墙头扑下,转眼间就将他团团围起。他想都不想,提刀一掠,脚下的性命便登时了结。身后早有刀剑追命而来,他矮身闪过,挥刀相迎,刀刃彼此砍斫,一时乒然作响。
念及父亲还在房中,他心下焦虑,出手越发狠厉,又有一人应声而倒,可其同伴却趁势补上,见其背后空门大开,提刀便砍。脱脱躲闪不及,背脊硬生生挨了这一下,浑身都受力吃痛,几乎握不住刀。血腥的气味四下弥漫,彻底激发他心中的狂怒。他出手凌厉,对手渐渐不敌,几番哀叫之下,连马札儿台都被惊醒,看见眼下光景,提步便欲奔出院门呼救。可贼人眼疾手快,很快向老人补上一刀。脱脱援救不及,见父亲受伤,一时目眦欲裂,飞速将手中刀掷出,当即结果了那贼人。身后贼人也无从幸免,被脱脱空手夺刀,斩于刃下。
等知府张胜赶来时,看到的只是血泊中的一对父子。
他一接到礼部尚书哈麻的密报,便带兵赶来援救,可还是晚了一步。想不到别儿怯不花下手又快又狠,对脱脱仇恨又如此之深,竟派刺客千里追寻。若非哈麻来信提醒,他怎能悟到此事?
马札儿台虽未伤及要害,但因年老体衰,已经失血昏迷,脱脱草草为他包扎止血,待见到张胜,才松了口气。张胜满面惭愧,当即跪下请罪。脱脱只简短道:“烦请大人为家父延请医官,日后必有重谢!”
张胜哪敢推脱,当即照办。眼前之人虽罢相被贬,但正如哈麻叮嘱那般:此人深得皇帝爱重,早晚有起复之机。若在他落魄时施以援手,日后……
医官很快应命而来,待安顿好父亲,脱脱才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刚稍稍松懈,伤痛便开始肆虐,他这才想起背上那结结实实的一刀。可是医官看诊后已经离去,左右无人,只得就着残灯,勉强伸手,将伤药涂抹在背脊的伤口之上。
……
对于脱脱的种种遭遇,皇帝全不知情;而脱脱几度遇刺,他也毫不知晓。纵然自脱脱离京,他就无一日不饱受煎熬,可天子的尊严又不许他坦陈自己的过失。
皇帝很快就无暇顾及私情。脱脱罢相一月后,天下灾变突起,暴雨二十日,黄河暴溢,白茅堤、金堤相继决口,河南、山东、江浙诸地洪灾泛滥。黄河决口乃是困扰元廷多年的顽疾,可从未有一次,灾情如此迅猛如此惨绝。沿岸百姓几无幸免,洪水过后,病疫暴起,灾荒肆虐,无辜生民再遭摧折。纵然皇帝下诏罪己,全力救灾,可还是挡不住灾情的蔓延。天灾过后,便是人祸。因岁饥民贫,各地盗贼蜂起。短短几年,从南到北,各地贼寇起事十次有余,地方官吏全力捕剿,却是力有未逮。河患不除,每逢暴雨,便成泛滥,流民一日不少,叛贼只会愈演愈烈。
朝堂官员济济,难道除了那人,便无一人能拯救危局?皇帝不信;没有那人,单凭自己就无法做一番事业?皇帝亦不信。被逼到极处,痛定思痛,他反而生出放手一搏的孤勇:河患不治,灾祸不息;役不大兴,害不能止。纵然因洪水淹没沿岸盐场,朝廷岁入随之遽减,皇帝仍不顾时议,决心治河。
至正五年,皇帝派十道宣抚使奉使赶赴各地,救济灾荒、安抚灾民;同年,立都水监,召集朝臣议修黄河、淮河堤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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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其实脱脱罢相这几年,皇帝一直没有忘了励精图治。什么访求贤才啊,颁布法令啊,整治贪官污吏啊,派中央.检查组巡视地方啊,救济灾荒啊等等,但由于大元积重难返,这些举措都收效甚微。一旦遇到天灾,元廷统治的脆弱性就暴露出来了。偏偏那个时候天灾特别频繁。所以只能是强人政治,勉强裱糊这破烂的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