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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静在《看见》里写她的奶奶，去世以后梦见奶奶，但却不认识自己，她觉得，是她没照顾好奶奶，不值得奶奶认得，而我的奶奶，在生前就不认得我了。

         我的奶奶1927年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上过四年学，在16岁的时候嫁给了15岁的爷爷。爷爷是个孤儿，由长姐带大。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这种组合也不算怪异，反正这对少年夫妻就这么相扶着走过了他们的一生。

         1999年，我不到十岁，三月份的一个早晨，和往常一样，爸妈在吃饭我在看电视，我跟着动画片的片头曲唱起了歌。我妈突然过来把电视关掉，对我说“你爷爷要不行了，你还唱歌？”

         当时的中心医院还是老楼，一个病房十几张病床，房间内光线不强，一进门我看到一群我熟悉的人围在一起，我知道我爷爷就在那里。大家闪开一条道，把我簇拥到病床跟前。我看到爷爷口鼻插满了管子，闭着眼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大概是姑妈把爷爷叫醒，说你睁开眼看看。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次见证死亡。爷爷先是睁开眼看了看我，似乎想说话但说不出来，他大口大口的喘气，伴随着喉咙里肺里发出的艰涩的声音。这声音就像被魔鬼扼住了喉咙，任凭怎么努力也不让一丝空气通过，医生看向我爸，我爸摇了摇头。

         我当时对死亡没有概念，我也没有经历过离别，我不知道生死之间的距离竟然是一辈子，或者即使知道但以我当年的阅历也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无奈。我就那么看着，一滴泪没掉，任凭周围已经被哭声淹没。我感觉爷爷好像就是在等我。太平间，火葬场，墓地，我作为唯一的孙辈就这么一路跟着，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唯独哭不出来。

         爷爷去世以后，爸爸怕奶奶孤单，让我去和奶奶一起住。奶奶惯着我，什么事都由着我。当时还珠格格热播，晚上连播四集，看完就十一点多了，晚上没时间写作业我就让奶奶凌晨四点叫我起床写作业。即使被我爸发现之后，奶奶还是护着我训斥她的儿子，她就这么毫无原则的爱着我。

         可能我从小性格乖戾，住了没多久，我就厌倦了。我讨厌奶奶做的饭，牙口不好的人吃的那种饭；我讨厌奶奶睡觉发出的呼噜声，我不喜欢一切，我发脾气，我要回家。显然，我的要求在我爸看来是无理取闹极不懂事。我记不清我和爸爸发生了多少争吵，我也记不清后来到底怎么解决的，不久后我升初中就住了校，我和奶奶同住的日子就再也没有过了。

         这期间我逐渐认识到了一件事，就是爷爷真的离开了。再也没有人赶集给我买糖葫芦了。记得爷爷家没冰箱，气温高的时候糖葫芦会化掉，化了我就不肯吃，爷爷的眼中会闪出一些失望。我后来经常回想这件事，我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吃？现在我想吃可爷爷再也回不来了。我大概是五年级写过一篇作文，我和爷爷的事，写的时候掉了很多眼泪。后来学期末我妈收拾东西，被她看到了，她看完告诉了我。在一个从不表达情感的家庭中，我妈看了我这个作文，就相当于我心里最深处的悔恨和思念被她一览无余，我恼羞成怒，从此更加封闭自己。

         住校以后对奶奶的印象不多，她一天一天变老，我一天一天长大。大学以后，奶奶已经有比较明显的阿兹海默症状。之前回家都会去她家看看和她聊聊，但是其实话题不太好找，这导致我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所以大概她开始不认识人的时候第一个忘记的就是我。我最后一次见她，她盘腿坐在炕上笑着问我，是谁家的姑娘，我说我爸是你儿子啊，她还是一脸莫名其妙，继续问我你是谁家的啊，毕业了吗，你从哪来的，翻来覆去。我不配让她记得。

         她去世是在2011年正月初一。我姐是在2010年平安夜生的孩子，我妈那个冬天在我姐家照顾她，我放了寒假就去了我姐家。正月初一的早上我姐过来把我叫醒，说奶奶没了。毫无征兆，老死在家里。姐姐的孩子还小，再加上我爸一贯的作风，他让我们仨不用回家，他一个人把事办了。我奶奶可能临终都不知道她多了一个曾外孙。

         对于不回家这件事我颇有意见，我妈和我姐表现的理所当然，我却情绪极差。看见他们笑着逗孩子就想发脾气，吃不下饭，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我姐说我有病。我对奶奶的感情确实比她们深吗？还是我对奶奶的愧疚更深？这是我第四次面对亲人的死亡，但是是第一次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在奶奶去世后的几年之内，我数次梦见过她。在北京，在白城，每次都是哭醒，哭的痛彻心扉哭到濒临窒息。梦里的她过得不好，在另一个世界想我，拼命想挣脱出来看我一眼，我反反复复做着这样的梦，每次梦醒泪都湿了枕头。

         频率高的时候几乎天天梦见她，我想是不是她过得不好托梦给我，我要做点什么？而我，能想到的就是给她烧点纸。我在北京在白城都烧过，唯独没有在家给她烧过，不知道她能不能收的到。巧的是，今天是中元节。最近几年我梦到奶奶越来越少，是我对她的记忆已经趋于平淡了吗？我想不是的，我清楚的知道，我没有遗忘，如果你能看到我现在眼里的泪。我选择迷信，她得到了安息。

         书里柴静采访汶川大地震的当事人，他女儿遇难了，那天早上孩子要冰淇淋，他没买，两块钱的冰淇淋，他为什么没买？

         她说“死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悔恨、懊恼、愧疚、自责，没有机会了，人死了做什么都弥补不了。

         那个心脏功能已经衰竭到走两步就要歇一会却还要坚持送我回家的爷爷，被我埋怨走得比我还慢；那个总是从抽屉里掏出高粱饴给我吃的笑眯眯的奶奶，被吃过各种糖果把嘴养刁的我拒绝；那些昔日情浓的瞬间，就这样被年幼的我一一无情的略过。

         所以，我选择不原谅。我要背负着这份愧疚，学着善良，学着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