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日,在黑门外野地的桔梗花又开始盛放。
可往来的游人可不在意这花朵有多么美丽,要藏着脸面的压低着斗笠快步越过黑门,无处撒欢的武士四五成群勾肩搭背进入吉原之中。
若是有眼尖的路人,都会发现这些寻欢客无论身份尊卑,没有人带着刀。
这是吉原的规矩,踏过黑门者,无轿无鞘。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今日不过是朋友偶遇的左小太郎架不住好友邀请,拉到了扬屋喝了几杯水酒。刚刚摆脱应愁出屋,就与路过的人撞了个擦肩。
“你这家伙,是不会看路吗?”
左小太郎刚刚想拔刀,却忘了人在吉原刀存在门外,下意识抬头准备劈头盖脸先骂上一顿以免失了武士的尊严。
却见对方萎靡地驮着自己的九尺身躯,而身后背着一把等身高度的野太刀。
虽然几杯水酒不至于让左小太郎烂醉如泥,但是他的出言不逊也代表着自己武士身份带来的陶醉沉迷。
但此刻刀不在身,左小太郎就不是武士。更何况他知道对方,知道对方的名,知道对方的职:
“带刀大人!十分抱歉!”
巨人微微低下头,用自己混浊的双眼看了眼左小太郎,他看到了左小太郎惶恐地抬起了头,在触及了自己目光的一瞬,又萎缩了回去。
他没说话,背着刀剑继续走向吉原深处。
而左小太郎,他的头抵在地上,因为害怕而产生的颤抖蹭破了他额头的皮,等他听到那沉重的脚步渐渐走远,才颤颤巍巍地抬起了身子。
血顺着鼻翼下流,狼狈地模样引得旁人围观。
但他只是吃吃地望着那九尺的高大身躯离开,心里想的却是那眼神。
那不是一个武士该有的眼神。
或者说,那眼神的主人,正在成为一名武士。
虽然不到夜晚,但吉原内已然人声鼎沸。
门口的骚动自然引不起什么波澜,所有人的注意力还是被大道正中的一场道中吸引。只可惜这场盛宴的主人不是哪一家的花魁,在旁也不是可爱的小秃或新造。
在持刀带棒的侍卫簇拥下,身穿狩衣的少年腰间斜插着一柄打刀,在侍从撑起的朱色伞下,步步前行。
每行一步,就引得路边妇人惊声尖叫,只因为少年的样貌比女子艳丽。
每行一步,就引得一旁武士窃窃私语,只因为少年的传闻有待证实:
“将军之子,派来做这游君佐助,不太合适吧?”
“少说些,要是给人听到当街就给你斩了。”
“就他细胳膊细腿的...”
“嘘...你没听说吗?上个月有龙众的人闹事,他一人一刀给那十几号人脑袋搬了家。他可是游君佐助,这花国皇帝,在这里他说了算。”
两位武士刚刚说完,就听到侍卫的一声暴喝,本以为是这些编排的话给人听到了,扭头时却没想到那九尺高的人居然目空无物,硬生生地要插过对方的人马。
能在吉原带刀的,除了游君佐助和他的手下,只有三个人。
看着他背后那夸张的野太刀,此刻这不懂礼数的男人身份呼之欲出:
御猿带刀雪之介!
官拜带刀,公仪介错。
整个京城,名声最响亮的武人。
“我们家主人卖你面子,我武川田兵卫可不卖你面子!”
为首的侍卫长枪已经点在雪之介的喉头,点出了一点猩红。可这雪之介仿佛失了神一般,任凭田兵卫的紧张将那枪尖一点点刺入自己的喉咙。
少年没有抬头,也只是礼貌地低声说道:
“若是带刀大人要寻姑姑,只可惜她人此刻不在吉原,以她那冒失的性格,怕是此刻已经闯到皇居之中,让参议大人头疼了才是。”
“刚刚见过她,”雪之介用沙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回答:“我是来找别人的。”
少年听闻,倒是爽朗一笑,双目望着雪之介左手紧握的金色之物,缓缓说道:
“那秀明祝大人玩得愉快。”
“大人,让我斩了这家伙吧!”
田兵卫忍不了主子受到冒犯,于是说出了请求。这里是吉原,所有人的生死都是面前少年的一句话。
少年突然想起,带刀雪之介怎么说也是公家的人,于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带刀大人,斩了他吧。”
田兵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也明白这也许是主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手中发力,枪尖突刺而去。
短短刹那,少年又开口说道:
“带刀大人,请斩了他吧。”
他的野太刀,同人等高,九尺。若是要完全拔出,非要屈身臂展才可。在旁人看来,带刀雪之介武艺再高超,田兵卫的枪也都可以随时随地轻松地贯穿他的咽喉。
只听黑门之外,桔梗花的一片花瓣断落,浮雪长一已经完全出鞘,由雪之介的左手自上而下,将田兵卫人与枪一分为二。
星野秀明听说过他的刀,长一文字派的浮雪长一,听说剑身轻盈到可以放在飞雪之中随风沉浮。
可如今眼见,那一刀已经将田兵卫剩下石板路一同斩开,轻若鸿毛的刀是做不到的。
星野秀明也听说过他的剑,传自山中妖怪的魔剑,此刻两段的尸身还没有喷出血,但他还是微笑地举起了袖,避免接下来的失态。
那血,最后如同月弧一般左右喷出,一者在星野秀明的袖上画出一道艳丽的猩红,一者在带刀雪之介的单薄衣服上凃地满地都是。
刀锋已经嵌在了地上,可上面却没有一丝血珠滚落回到血池。带刀雪之介松手,任凭名刀卸立在吉原大道之中,继续失神地向着三之川的方向走去。
星野秀明没有回头看向失神的武人,只是回头看向刚刚窃窃私语的两名武士,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二位,能否帮带刀大人,暂管宝刀呢?”
两人咽了口口水,一齐点头答应。星野秀明再次一微笑回应之后,在吉原维持秩序的若头们便跳了出来,带着小弟清理现场。
星野秀明再次在侍卫的簇拥下迈起了步伐,在一众已经遗忘刚刚杀戮的追星捧月中,高声用着官话唱起了歌:
“谁笑泡影,谁泣梦幻,谁愿不尽立新碑?”
“笑汝功过,成吾是非,再说寒暑哀伤悲,再演能歌伉俪飞。”
咚
是庭院中添水的声音,让雪之介睁开了眼睛。
“所以说啊,你义父不过是为虎作伥罢了。”
长发的女性僧人坐在自己对面,翘起一只脚侃侃而谈。
雪之介看着女人也没有什么推脱的话,低声致歉:
“对不起,刚刚睡着了。京子大人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僧人倒也没有在意,手中佛珠其实在刚刚他睡着时已经转了一圈。结识雪之介这些年,也习惯了他在自己讲古八卦,或是说经诵佛时睡着。
雪之介的道歉小心翼翼地,像是打碎茶具的孩子,低声下气地观察着父母的怒火。
星野京子根本就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要是在乎她一个女人也不可能成为这吉原之中闲静寺的主持:
“说你义父那个是非不分的人而已,寻常牢骚。”
雪之介听到这些,丝毫情绪没有。应该来说,这偌大的上京城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片更大的森林。
星野京子看着他木讷的样子很不是滋味,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问道:
“再说说你和你父亲的事情吧。”
僧人知道,雪之介是个孤儿,他是被猿妖捡到抚养长大的。
但雪之介的口吻之中,那位住在森林里的大猿猴永远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京城之中这位参议则是将他带来这凡世的义父大人:
“义父说,自己是在一个下雪天里,从父亲手中接过自己,那个时候义父总是叫我金五郎,直到天皇陛下赐给我御猿这个姓,我才改名叫了雪之介。”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剑术是你父亲教你的。”
雪之介点了点头,却低头伸手想去衣袖中拿出什么,忽然发觉那物就不该在自己身上,傻傻地摇了摇头:
“父亲说过,我的剑术是供奉神明的剑术,我施展的时候是不能看到的。”
星野京子作为修行之人,多少明白其中虔诚的含义,但也是随口一提再次问道:
“而你,不过是用他杀人,不是吗?”
僧人望向男人,而男人的眼神则望向暂且供在神佛之前的浮雪长一。
见返柳处,一身公家打扮的男人远远注视着黑门,丝毫没有在意一旁路过之人的目光,准确来说他们畏惧与自己有着眼神接触。。
就这样今田尊等到了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雪之介从那花柳场走出,仿佛表演一般拙劣地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也没等人走近,便先转身起步就走,让雪之介低着头跟在自己身后:
“你和京子那龙众的人没什么好交集的,好好地为天皇效命才是你应该做的。”
雪之介背着刀跟在今田尊的身后,低着头的他仿佛看到自己脖颈上有一条无形的链子,牵在远远走在前面的公家人手中:
“雪之介明白义父的意思了。”
若真要说年岁,其实面前身材矮过自己两个头的今田尊其实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
但是今田尊将他从一个没有规则的世界带来这充斥着世俗伦理的上京,那么掌握着这世俗伦理的今田尊,就是自己的义父,比自己大一号的人物。
今田尊突然停下了脚步,等待着雪之介与自己并肩。
等雪之介与自己齐平时,他从手中拿出了一条黑色的目带,雪之介明白义父的意思,双膝下跪仰起了头。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抬头看向事物与天空的机会,而这短暂的机会也会因为那黑色的目带被今田尊温柔地系上而消失:
“还记得你父亲说的话吗?”
“记得,神的剑术,吾等奉行人无缘得见,不可得见。”
今田望看着面前跪倒在地的男人,轻轻地捧着他的头颅,在他被乱发遮盖的额头上送上一吻:
“下泽屋,所有能提刀的人,陛下都不希望他们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知道他疑惑,但是他的疑惑不涉及他雪之介的任何利益,所以今田望保留了解答的权利:
“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的,而你现在应该做回御猿带刀雪之介了。”
怕他听不清楚,男人又将那公家的口吻,覆在了雪之介的耳侧:
“御猿...带刀...雪之介~”
下泽屋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下五个人,撇去四个女眷,还剩下一个连刀都拿不好的二代目下泽相啓。
很可惜五个人见过那场修罗杀阵之后都疯了,唯一还能开口的相啓口中不断描述的,是雪之介近乎妖孽的剑术,和他杀人时覆盖在眼上的黑布,还有一动不动冰冷的嘴角。
今田尊的操控下,下泽屋所有财产被抄收,唯一的男人下泽相啓秋后问斩。
他给雪之介的理由,不过是哄小孩的把戏,说下泽屋一直在给那些叛军提供资金,被他通过其他手段查出,在陛下担忧之前就全杀了。
叛军?将军星野雄飞什么手段,什么本事?
不过自上到下的又一次谋杀,星野京子比谁都清楚。
可雪之介不清楚,他正在苦恼某事,所以才会这几个月都坐在闲静寺里,才面对着星野京子,希望这位没什么道行的法师,给自己一些建议。
星野京子的自知之明再一次让她自己住了口,奉茶。
可茶盏推到雪之介的面前,他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喝,因为这喝与不喝是不是一种客套,是不是义父今田望所掌握的一种伦常:
“五净(星野京子的法号),这天下的正义该是什么模样的。”
星野京子从来没思考这些,只是随手从自己身后的二人夺之中拔出她那柄花胴皆斩,让冰冷的刀锋缓缓地抵在他的下颚上:
“若是你身消道死,这问题的答案反而好找一些。”
雪之介的眼,依旧隐藏在那黑布之后,手却抓在刀锋之上,无助地问道:
“真的吗?”
京子明白是自己冲动了,可此刻自己不能收剑,更不能出剑,只要雪之介还抓着这柄屠刀,他们两人之间终究会有一个人会死。
咚
是庭院中添水的声音。
他依旧带着那块束缚着自己目光的目布,背着刀如同游魂一般。
随着在吉原的游荡,他的耳边仿佛听到了水声。
也许自己,是走到了三之川边吧。
听那些武士们说,处于吉原角落的三之川旁汇聚的都是面老珠黄的私娼,躲在阴暗狭小的冈场所之中,强拉着不小心路过的武士进入。
“说是三之川,不如说是三途川吧。”
武士的打趣,并没有阻止雪之介,因为他本就毫无目的地降生在这个世间,此刻漫无目的地游荡又如何?
他走啊走啊,听到了那些没机会熬成遣手的私娼,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邀约。
他听到那三之川的水声,悦耳动听。
也许自己跌落进去的声音,会更好听。
也许像山中瀑布溅起的水花,落到远处小池中的声音。
又也许只是自己窒息挣扎的,令人丢脸的声音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却没有想到一双手抓住了自己满手的血污。
他觉得,这才是跌落吧。
睁开眼时,眼前不是完全的黑暗。
他明白,有人在房间的一角,点燃蜡烛。
微弱的烛火,被女人的身影遮挡了一半:
“武士大人,你没有事吧。”
女人的声音,平凡。但气味,带着丝丝的甜意。
那不是胭脂水粉的味道,是一种更自然的甜味。
她见雪之介没有反应,稍稍带着一点怨气地问道:
“真是的,大人你都这样样子了,还一个人在河边走...”
“我不是目盲...”
雪之介也只是无力地辩驳了一句,却听到衣服摩挲的声音,随即便是女人跨坐在自己身上,双手伸向自己脑后那目布的系结:
“那我替大人解开咯。”
这算是无礼吗?若是今田家的侍女做出这种僭越的动作,估计会被今田尊用手中的铁扇活活打死。可这里是吉原,是烟花柳巷,是心照不宣。
他不会和人解释说,自己来到吉原只是为了找寺里那个自己心里没有谱的女人和尚,因为没有人相信,说出来便就是谎言:
“劳烦了。”
女人熟练地解开了那遮盖视线的目布,让雪之介的双眼看到她那孩子气的短发,以及短发之后那短短的一节束发。
可女人完全不在乎对方怎么看待自己,只是举起他那只受伤的手,得意洋洋地说道:
“锵锵,阿梅帮大人把伤口包扎好了。大人要怎么奖励阿梅呢?”
雪之介看着阿梅,可自己注意到的只有围在她脖子上的一圈围脖,现在不过初夏时节,穿成这样遮盖着脖子,是个寻常人都会觉得热吧。
思考过了一会,雪之介才缓过神,刚刚想从口袋里掏钱,却被阿梅止住了:
“我只是看到大人的样子不太对,才出手相助的,不是贪图大人的钱财。”
但为报这一救之恩,雪之介明白自己不该没有回报,但自己刚刚要开口,却被阿梅往口中塞了一样东西。
酸酸甜甜的味道,是糖,梅子糖。
“有机会的话,再买糖给阿梅做回报就好了。”
说完阿梅要起身,顺便帮雪之介拿起靠在墙上的浮雪长一,可一个不小心头撞到了低矮的屋顶,手也没有扶稳让野太刀落在了地上:
“疼疼疼。大人,你笑什么啊,你的刀重死了。”
雪之介笑着,笑出了眼泪,阿梅低着身抱着脑袋,抱怨地说道:
“大人,你叫什么啊?”
“所以大人,你想要哪种口味的。”
雪之介没法描绘那种味道,于是店里的人便拿了一罐青梅糖让雪之介尝尝。毕竟那日是自己第一次吃糖,如今尝了那么多口味的,反而一时想不起是口味是什么模样的。
店家见雪之介踌躇不定的,一脸坏笑地问道:
“送人的吧?”
雪之介点头,而那罐青梅糖就这样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今田尊本来也没有打算干涉雪之介,也只是站在他的身侧耳语了一句:
“那夜逃了一个人,那下泽相啓的新婚妻子,不过我让龙众的旗本去找人了,你这几日过好你的日子,陛下到时候应该会有要事相托。”
为了不造成麻烦,雪之介将浮雪长一放在了门外。
当他推开门弯着身进入那低矮破旧的屋子时,阿梅依旧穿着那遮掩着脖颈的围脖,端坐在点燃的微弱烛火旁,等待雪之介的到来:
“相马大人,你的刀呢?”
相马是雪之介住在御徒町的隔壁邻居,也是他此刻用的假名:
“太麻烦了,我就放在了道场里。”
他是一个孤僻的人,没有拜师任何的流派。
雪之介熟练或不熟练地说着谎,将那罐青梅糖推到了阿梅面前。当自己抬头时,看到的是阿梅的双眼。
他看不懂那双眼中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只明白此刻她的笑容很美。
“相马大人的眼里,藏着很多事情,可以同阿梅说说吗?”
说,说什么?是如同今田尊一样将谎言变着方法一样说出来吗?
雪之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阿梅打开罐子,将那一枚青梅糖送入口中,微微皱眉,然后缓缓舒展:
“虽然同夫君家里做的口味不同,但阿梅依旧很喜欢这罐糖。”
说完,女人宛若猫一般,用手掌代替脚步,一步一步,像需要他人爱抚的宠物,攀在雪之介的身体上。
“为什么?”
“因为是相马大人送的。”
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唇,女人的唇。
一阵倾倒的声音,阿梅的双手被雪之介死死地压在地板上,他怒目圆睁地与阿梅对视,看到的却是女人空洞无神的眼神:
“客官,你弄痛阿梅了...”
雪之介害怕了,他直挺挺站起身,撞破了腐朽不堪的房顶,夺门而出。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阿梅,乡下姑娘不值一提,就怕人记住了你的眼你的刀。”
今田望摇了摇铁扇,云淡风轻:
“只不过这种蝼蚁,却是好活好躲,找起来恐怕会很麻烦哦。”
“那陛下找我,又是什么事情?”
“还能有什么事情,帮下泽相啓介错咯。”
从后堂回来的店家,手中拿着一罐红梅糖,自言自语:
“要不这种,下泽家的红梅糖,否则你说的口味...”
他抬起头,却已经看不到那武士和公家了。
几天后,比人先进屋的,是刀。
九尺长的浮雪长一,被雪之介穿过纸门,重重地砸在地上。
阿梅依旧身穿单衣,端坐在那微弱烛火旁,只是刀落地掀起的烟尘,让烛火熄灭。
白日便昏暗的房间,此刻归为黑暗。
阿梅的一双眼,是这黑暗中唯一闪烁的东西,站在门口的雪之介背着光,宛若一尊巨神看不到面容。
当那巨神低下身,阿梅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那夜的刀光,却反而笑了。
她笑了,神明愤怒了。他手脚并用地来到阿梅身边,一把扯掉她脖颈上的围脖,门口投来的光,让他清晰地看到比起吻痕更像是伤痕的满颈脚注。
他粗暴地将人再一次压倒在地上,用自己宽大的手掌撕碎如同薄纸的衣物,提高了受害者的双腿,无序。
他扭曲的表情所带来的痛苦,却让身下的阿梅发笑,因为她明白此刻真正痛苦的是这个男人,而不是自己。
自己不过是这世间无数惨剧的一个小小句点,而他是荒诞的文人手中那杆坚硬不折的笔。
他还能谱写很多令人发笑的故事,为什么要让他在自己这封笔。
那双被粗大手掌压制在地的手掌,还不断翻找着身边的某物,直到那青梅糖罐被纤纤细指打翻,混着蚁虫的糖球滚落一地。
雪之介在那一刻停下了动作,那手上的镇压也没了力道,只看到女人失了神一般,将那糖丸一颗颗地塞入自己的口中,塞入他的口中。
直到两个人的双颊都鼓鼓囊囊,她仿佛有了反抗的力气,反手撑着地板,让自己的身躯无尽地靠近雪之介的胸膛,最后紧拥推到,蠕动亲吻。
那是一个近乎窒息的吻,夹杂着糖果的酸甜,虫骸的苦涩,以及鲜血的生腥。
事了,两个人背对背坐着,同样无神地望着屋顶那一大一小的坑。
“趁现在杀了我复仇吧。”
阿梅笑了,很自然地,如同听到好笑笑话般地笑了:
“我连刀都提不动,雪之介你怕是在开玩笑吧。”
但回答完问题,阿梅却轻松自然地追问道:
“你知道下泽娶我的时候,花了多少钱吗?”
雪之介没有回答,阿梅却张开了手掌比划了起来:
“五枚小判金,你凑齐之后...”
“我们就逃吧,逃出上京,逃到所有人不知道我们的地方。”
咚
添水藏在皇居的枯山水之中,正对着已经布置完毕的校场。
下泽相啓一身白衣,身前已经为他备好了怀剑。
天皇与将军坐在高台幕帘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御猿登场。
脚步踏过白砂,雪之介眼带黑布,而手中已然是出鞘的浮雪长一。
他稳步站在下泽相啓身后,高举野太刀。
替罪之人感觉到高大的身躯站在他的身后,遮盖了他渴求的最后的阳光,却是心满意足地握起了面前的怀剑。
可雪之介的手却开始颤抖,那柄浮雪长一应声落地。
他跪倒在原地,疯狂地咆哮着想要抓下眼前的黑布,可这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却做不到。
有一股力量,一股自己的力量在阻止自己。
在场文武官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在御前发生这种失态的事情,这御猿带刀雪之介的性命可能与这下泽相啓一样,渡不过今天了
背对着自己的下泽相啓开口了:
“谢谢带刀大人了,就不要为在下操劳了。”
说罢,举起了怀剑,向着自己的腹部便要刺去。
“父亲说过,我的剑术是供奉神明的剑术,我施展的时候是不能看到的。”
“而你,不过是用他杀人,不是吗?”
取下目巾,拔起长刀,出刀。
神明之术,凡世奉公之人不得见。
在场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下泽相啓的头颅便不沾着一丝血,沿着月弧的轨迹,飞落在高台之上,稳稳当当端立于幕帘之后两人之前。
更令人吃惊之事,是此刻下泽相啓尸身所握之怀剑,刺向了已经死亡的自己,然后向着一侧猛力一拉,让肝肠干脆利落地落在处刑场上。
而剑尖点地的浮雪长一之上,没有一丝血迹,唯有冥冥不绝的震动证明刚刚那式秘剑的成功。
秘剑·猿臂展月!
这平日只有天皇才能目睹的秘剑,此刻毫无遮拦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刚刚赶来的星野京子没法阻止这出惨剧,却见到今田尊带着笑在这御前奔跑起来,一脚踢到了雪之介,压着他的头重重撞在白砂之上,而自己一同跪倒在一旁开始早已准备好的表演:
“犬子鲁莽,还请陛下恕罪!”
幕帘后的两人对视,由那将军开了第一句口:
“御猿带刀雪之介!”
“在...”
额头被今田尊按在白砂上的雪之介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本能地回答到自己的存在。
于是,天皇开口了:
“带刀卿,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赏你!”
他猛然抬头,挣脱开今田尊的束缚,高声喊道:
“钱,我要钱。”
“那卿,你要几两黄金,又要几两白银?”
官拜带刀,公仪介错的御猿带刀雪之介高声喊道:
“五枚小判金!”
当他再一次来到三之川边,一群龙众的旗本早已一脸坏笑摩拳擦掌了。
不断有人在那破旧的小屋进进出出,无一不是一脸坏笑地进去,一脸满足地出来。
今田尊倒是觉得有些无聊,摇着扇子看着失魂落魄的雪之介走了过来。
看着他左手紧握的赏钱,又环顾了一圈三之川周围的环境,不免吐槽起自己这位义子:
“就算要风流,也要去大见世长见识,跑来这种下贱的冈场所,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口味特殊。”
见雪之介只是低着头站在那边,今田尊也面无表情地汇报着收尾工作:
“这女人也是奇怪,知道今天是处刑的日子,故意招惹旗本众来抓她,不过既然是做这种皮肉生意的,一颗糖换一场生意,把这五百旗本服侍完,就和陛下说这人已经死了好了。”
好像发现自己发言中的口误,今田尊纠正道:
“不对不对,不是已经死了,是肯定死了,瞧我这舌头,真是不中用...”
他感觉一阵冰冷落入手中,自己仔细一看却是天皇赏赐的五枚小判金:
“我用不着了。”
颠了颠手中的判金,今田尊仿佛陷入了回忆,他看着这五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币,上面还沾着下泽相啓温热的血,仿佛是缅怀过去的美好时光,长吁短叹: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金五郎,又为什么叫雪之介吗?”
他不会让雪之介问出愚蠢的问题,于是自问自答:
“我在那场雪夜,用五枚小判金,同你父亲买了你的四样东西,唯独只有一样东西我没买。”
“我买了你的不视,不听,不言,不动。”
“却没买你的不杀。”
他摊开双手,仿佛在期待一个拥抱一般,看到了雪之介清澈无比的双眼。
同那雪夜一样,纯洁无瑕的眼神。
今田尊明白,明白了将军提携自己时,问的那个问题:
“犬与狼,有什么不同。”
今田尊抛开了那条无形的狗链,而雪之介没有咬向自己的咽喉。
他狂笑着,而雪之介则听着屋内女人狂笑着。
她为什么要笑?
雪之介听着这笑声,对自己撒了一个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