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多年来一直没有去过美国,之前的造访自然也不会前往兰登那样的地方。她对这个国家的所有认知不过是摩天大楼,阳光浴和猫王这些陈旧的形象。她也不熟悉哈登菲尔德,拉塞尔维尔或者庞蒂亚克这样的小镇,当她在2月1日寒冷的早晨穿过郊区时,却感受到多年来她生活中一直缺少的温馨与淳朴。
她将手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惊奇地看着这个小世界中一个个安静的家庭从窗外掠过。有时候简简单单的事物也很美,她提醒自己。也许她的困惑并没有必要,她想说的话会得到谅解。无需太过复杂,她只要在那里就足够了。
就是萨姆心脏病发作的消息传到她耳中,才让她下定决心去找他。她这一代人——已经没剩几个了——人们渐行渐远,令人伤感。萨姆的家越来越近了,她坐在出租车的后座回想起了那次道别——记忆中萨姆的画面本以模糊,此刻与他同在一方土地上,又渐渐清晰起来。内心深处温暖的感觉开始消退,她再次被梦魇萦绕。
萨姆离开前的几个月,他显得很高兴。偶尔,他会平静地谈论起自己作为战俘在集中营里所目睹与经历过的暴行;这些题外话虽然无疑是痛苦的,但从未影响过他乐观的一面。
她想起马戏团的女孩,坎特伯雷的尸体,历史上留名的恶魔,殖民地和说谎者。在当时看来如此可怕,现在却只是与人共享的冒险经历罢了——这使得他人的痛苦不再那样真切,更易于接受。她还记得萨姆是如何协助伦敦警方追捕一名婴儿杀手。案件所取得的每一次突破,以及每个可怕事物所体现的黑色幽默,都会令他发出兴奋又狂热的大笑。最后,她不情愿地想起了那时所发生的一切——不,重温那段记忆太可怕了——
跑到世界的这边来真的能够帮到萨姆吗?这样真的能从如此可怕的事情中全身而退吗?
不。也许他并没有逃离。也许他很清楚发生的事情有多严重多危险。也许他来到世界的这个角落就是为了拥抱黑暗。也许他在迈克尔·迈尔斯身上发现了那个在死亡集中营,伦敦街头和他自己脑海中所见过的邪恶化身?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萨姆而言,能使他归于平静的就只有每个人生终末都不可避免的事情:死亡。
停下。当出租车抵达目的地时,她就不再多想。她走出来站在绿树成荫的街道上,道两旁模样相似的白色木屋鳞次栉比。出租车开走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萨姆·卢米斯的家。
前门开了,一个穿着便装的年长男子走了出来——萨姆?不,这不是萨姆,虽然他看起来很眼熟。在他身后是一个女人,一个嘴里叼着香烟的护士——玛丽恩。
伊丽莎白通过新闻剪报认出了她,这令她感到自己仿佛走入了一幕电影场景中。亲眼看到一个存在与传闻中的人的感觉并不十分真切,更何况这个人几乎扮演了她多年前曾承担过的角色。她退了一步,躲在一棵树后,试图听清他们的对话。多可笑啊,她想,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女人却玩起这种间谍游戏。
“说真的,谢谢你的到来,布拉克特先生。”
“没关心,玛丽恩,不必在意。告诉他……我祝他一切安好。”
“我会的。我很抱歉不能带你去见他,你知道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傻瓜。”
“我知道。他就是个固执的混蛋。又固执又疯狂。”
“别介意。他不会让任何人探望他,特别是他的朋友和家人。如果还有家人关心他的话,我觉得——大卫不会——”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但伊丽莎白却再也听不到了。她没有机会了。背后有动静传来——某人或某物正在那里——
接着,她就遭到了重击——瞬间眼前一片模糊——疼痛贯穿了整个颅骨。她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脸,感觉到血液从她的发丝间滴落下来。她想要尖叫,却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刚才受创的地方留下了巨大的伤口并开始淌血。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我身处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布局简单,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有一个男孩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前方。我试图跟他说话,但他却没有回答。他盯着我但视线却穿过了我,仿佛他从不曾注意到我。墙体开始分崩离析。
记忆如雪花一般落入我的手中,刹那间就消失无踪——有太多的事情被我所遗忘。最后跃入眼帘的是我怒不可遏的父母。
我们在别的某个地方。那是非常久远以前了。我又变成了一个男孩。被困在这里无法苏醒。我看向一面又一面的镜子,同样冷酷残忍的目光无处不在,那目光裹挟着不可抗衡的巨大力量,那深渊幽壑一般的漆黑眼洞显露出极致的邪恶——
——我看到那些眼睛。我看到那些我所挚爱的人,他们躺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我的过错。全都是因为我的错。没有别的理由了。他们尖叫着——因为我无法拯救他们——他们害怕我也会重蹈覆辙——
我向他们保证我不会的——永远永远。但后来我又走了出去,现在还是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爆炸从天而降。我正挤在数千剃光毛发、肢体受暴行而扭曲变形的人之间。我嗅到了肉与油脂的焦味,那是身体被焚烧的味道,一切都犹如地狱一般。
那男孩再次出现。他仍然端坐在那里。在他身后躺着成千上万的尸体,即将被焚烧。他们年轻赤礻果的躯体支离破碎,以一种几乎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拼凑。烟雾升起,绽开,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形状。一具漆黑的身体,一张苍白的脸,一把尖锐的刀,将我们所有人都摧毁殆尽。
我看到了死亡。我看到了迈克尔。
他仍对我视若无睹。我向他屈膝乞求,他却穿过了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他走向——
劳丽。也是凯丽。她就在那里。我急于拯救她,将她推离了他的前路。那一刻,他改变了;那一刻,他看到了我——
< ——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