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伊丽莎白注视着萨姆,她的眼中是无声的呐喊,她的嘴被牢牢堵住,喉咙里透出了低沉的咳嗽以及急于发声却无能为力的气声。听起来她的气管里还有血。这一刻所发生的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她对你来说根本毫无意义,迈克尔,没有任何意义啊!”萨姆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愈跳愈烈,砰砰作响,几欲爆开。
重重问题潮水般袭来。伊丽莎白——这样的人生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为何死亡要追溯他这样遥远的过往?此刻所发生的一切是否是命中注定的一个残酷病态的恶作剧?他为什么不痛快地杀了她呢?
“求你了, 我求求你了。你怎样处置我都行,迈克尔——什么都行。放她走吧,让她一个人呆着,别再纠缠任何人了,回到地狱里去吧!”他的音调在提高——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咆哮着,对着眼前的人嘶吼,理智让位于疯狂,他已逐渐失控——
<——就像以前一样——>
迈尔斯持着刀向伊丽莎白走去,萨姆竭尽全力令自己站起身来,但只是轻轻一推老人就被撞倒在地,冲击性的疼痛席卷全身——他的心脏更加猛烈地跳动着——砰,砰,砰——
“不!!!”眼看迈尔斯向伊丽莎白逼近,萨姆发出了绝望的尖叫。他手中的刀片缓缓划过她脸颊——割开她满是淤伤的肌肤,白肉中分离出鲜红的液体,肌肉组织和颧骨——她的眼珠痉挛般急速转动,整个人摊在椅子上抽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体被撕裂。
从头至尾,迈尔斯都凝视着萨姆,萨姆也回望着他,眼中满是无计可施的绝望。萨姆移开了目光,他看向伊丽莎白的眼睛,即使无法领悟也觉察到了在那之中流转的层层恐惧——
在看到这两个老朋友的目光交流后,迈尔斯被激怒了——他要的是萨姆全部的注意力。在刀刃划向下眼睑之前,他抓住伊丽莎白的头发将她拉了回来,暂时打破了她与萨姆之间的联系。但突然之间,他又将刀尖推了进去,转动刀子又抽出——割断挖出了柔软的眼球,并撕开她的泪腺。
“迈克尔!!!”萨姆尖叫出声——仁慈的主啊,请让人听到他的呼喊吧——让医院的工作人员来帮助他脱离困境吧——
迈尔斯松开了她的头发,伊丽莎白的脸这才再一次转向萨姆。血从她空洞的眼窝里泣下。
没有人来——没有人来帮忙,什么都没有用了——不——还有些事。迈尔斯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想从萨姆身上获取某些东西。萨姆对此心知肚明,他看到伊丽莎白仅剩的那只眼中淌着泪水,心中只能默默祈祷她能昏过去以免受到更多的痛苦——
“为什么,迈克尔,这是为什么啊?你听着我一次又一次地问你,却只是默不作声留我自己做答。你令我一个人独自在黑暗中踟蹰,拼尽全力想要了解你——”
迈尔斯将刀自伊丽莎白身上压低。萨姆注意到了这一点,并竭力让自己忘掉胸膛中难以忽视的疼痛。
<——想,快想,快想明白啊——他究竟想要什么——他想要劳丽吗?不——在他看来劳丽应该死了——劳丽已死,他就像我一样,迷了路,他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才能重温那种感觉——他想再次杀死茱蒂丝,但他不能,因为劳丽她已经——>
“都死了。这就是一切的本质,迈克尔,对吗?你的姊妹都死了。”
萨姆摸索着床自己站了起来,“你不知道怎么办了,对吗?你所玩弄的一切把戏都没有意义了,你永远也不能做你梦寐以求的事情了。你花了十五年制定的计划却因为一场事故而分崩离析,对吗?”
<——继续说——继续跟他说话——只要他仍是缄默不语,你就可以听到他,你就可以看到他——呼吸——凝视——你不能放弃——忽视痛楚——忽视恐惧,因为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萨姆深吸了一口气。他想继续谈些什么,但没法聊太久,他亟需氧气。接着——
“在我学习的时候,迈克尔,在我了解到那些人类所能做的邪恶之事后。我便开始懂得。艺术与疯狂交织相融。你希望每个人都受尽折磨,想要每个人都臣服于你——恐惧着你——尊崇着你——成为最黑暗的天使,最邪恶的神祗。”
<——全都说了吧——>
萨姆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开始更镇静地说话,话语更经过深思熟虑。伊丽莎白的头垂着,也许她只是失去了意识,也许她已经死了——不管哪一种可能都比让她持续痛苦要好得多。
“有一段时间,我住在伦敦的一个地区,那里叫做白教堂。就是拍摄这些照片的地方,正是在那里我遇到了伊丽莎白。”他向那个女人示意,而迈尔斯再次短暂地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刀,提醒萨姆他会做些什么。
“白教堂也有一个著名的连环杀手——他与你非常相似。他被称为开膛手杰克。但真名却一直是个谜,就像你现在的真面目一样不显。也许匿名是赋予他力量的事物——成为一个指代之名,一个抽象的概念,而非一个人。”他轻轻地笑着。“或是一个怪物。”
“他最初接连杀死了四名女子,但随后又杀死了一位。第一个受害者是在街上罹难的,他的行动很是匆忙。也许他是出于享受而犯下的罪行,就像你杀死那些女孩——安妮和琳达时那样?”
迈尔斯离开了伊丽莎白身边。他在聆听。
“然而,他最后的受害者却与众不同。他并没有在街上杀死她,而是选择在她的家里。行动也不匆忙——他花了很长的时间陪伴她,肢解她的尸体。他的残酷行为造成了极度恐慌。”
萨姆靠近迈尔斯。他睁大双眼,脸上的表情别样生动,逐字逐句语气轻缓地说着。“在那之后,他就消失了。独自离开了这个世界,因为他所得到的东西已达极致,那是一种无法复制的体验。他消失在了一个夜晚,迈克尔,从此他就再也没有杀死或伤害任何人。”
迈尔斯慢慢地侧过头来。苍白的面具,偏斜着,仍自无情地凝望,然后他又向另一侧歪头。
“而你,也是一样的,迈克尔。只是你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你的姐姐,茱蒂丝——她是你第一次杀戮的对象,对吗?那是你曾体验过的最强烈的刺激。你享受于对你的家人,特别是对你可怜的姊妹的恶作剧。毫无人性可言的邪恶力量驱使着你酿造出一桩桩血案。但你知道吗,迈克尔?你再也不能重新体验那种感觉了。”
迈尔斯紧握着厨刀的关节有些发白,凸起的指骨几乎与敌意一道要透体而出,不知哪一刻就会对萨姆出手。
“你再度体验那种感觉的唯一机会已经消失了。劳丽·斯特罗德死了,迈克尔,死于车祸而非遭你毒手,感觉如何?”
迈尔斯举起刀刺向伊丽莎白,萨姆又一次发出了尖叫,但他的眼中满是快意,且出人意料的,他的嘴角挂上了一丝恶毒的微笑——
“动手啊,迈克尔。杀了那个女人!然后杀了我!你大可以继续你的杀戮,所有人都难逃你的毒手,迈克尔,但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最想要的东西,你永远无法亲手杀害这个女孩,因为她的性命已然被一辆汽车夺去了!一辆愚蠢的汽车——就是它剥夺了你所有的乐趣,迈克尔,所有的一切!”
他再一次感到喘不过气来,咳得弯下腰蜷缩起来,肾上腺素的消退令他头晕目眩。直到门所发出的声音传来,萨姆又抬起头。
迈尔斯离开了。
萨姆扶着床走向伊丽莎白被绑缚的地方。他很清楚已经到了终结的时刻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迟缓。他无法遏止自己在迈尔斯离开后所露出的笑,明明他与伊丽莎白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那样真实而可怕。萨姆努力控制住自己失控的情绪,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真的真的,非常抱歉……”他低喃着,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神经中触电似的刺激愈加严重——麻痹感几乎夺取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权。他笨拙地倒在了地上,挣扎着靠向椅子后面的墙上,伸出手想要将她身上的束缚解开。
这时他才发现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他身下的地板浸满了属于伊丽莎白的鲜血。不是来自她的脸,也不是来自她的手腕,而是来自她的后背。她穿的上衣已完全被红色浸透。他伸手按向她的脖颈——脉搏仍自有力的跳动着,尽管她已恹恹一息。
当最后一条束缚被解除,她失去依托的身躯骤然倒地。她倒在萨姆身边的地板上,以一种近乎胎儿的姿态俯卧着。萨姆的手覆在她的后背上。他感到了怪异的温暖。
他慢慢为她脱下上衣。她背上的斑斑伤痕赫然显现——那些伤口显然是来自割伤。起初看来这些伤痕的位置是随机的,在大量涌出的血浆模糊下几乎看不清所在。然而,当他仔细观察时,才悚然发现伤痕都是有规律可循的——那是些字母。
起初,他辨识出了“R”——那是一个笔触冷硬的“R”,以直线切割而下,呈现出锯齿状的线条。
然后,他又辨识出了“A”。
萨姆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苦涩至极的笑容。除那之外他别无他法。那无声的笑是如此的无奈与绝望。三十年来,萨姆第一次感受到一种真正释然的感觉——他所扮演的角色已该谢幕退场,他已再无力影响未来的发展方向。
伊丽莎白,他曾经的挚友已然成为一个信使,以及另一枚弃子——以一种她永远无法想象的残酷方式。
<——一切皆是命运的安排——>
一如既往的,迈尔斯在蛰伏。就像他在杀死茱蒂丝和袭击劳丽之间足足等了十五年一样,所以他现在仍在等待。萨姆不知道他何时才会出击,但他知道这必然会发生。
他尽可能地擦掉了伊丽莎白背上的鲜血,并按顺序读出了所有的字母。
“K——E——R——I——T——A——T——E”
“凯莉·泰特。”
“迈克尔啊,迈克尔——好一个聪明绝顶的男孩——”
萨姆如释重负,一种无望又无谓的痛快感油然而生。
原来一切都在迈尔斯的掌握之中。这就是他拜访萨姆,他的宿敌以及某种意义上的老朋友的原因;最后一次捉弄他。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到凯莉·泰特,这并不困难。他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刻着手去做,这将为那耸人听闻的可怖幻想赋予意义,在那邪恶迷雾的滋养下,黑色的花摇曳绽放。
萨姆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不再是沉重的砰砰声,而是一种温柔的低语。一道温暖的光芒从他身边传来,抚慰了他多年来病痛缠身的残躯。泪水潸然而下,流过脸颊上的喜乐悲欢,他慢慢阖上了双眼。萨姆终于得享安息。
<——在珍藏光阴记忆的巷道里我们相携奔跑——我们抬头仰望逐渐变亮的天空——微风拂面而过,我们相视一笑——我从空中坠落——我朝向光明——天使一般的躯壳跌落在地——一次拥有家庭的机会——如今都摔得粉碎——某些事物将永远陪伴着我——>
<——你不会再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