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亚撒,1945年生,故事讲述者。
妻子:美娜。
儿子:阿瑟。
姑姑:该雅,1945年生,孟加拉共产党员。
爸爸:雅都,达卡大学历史学者。
妈妈,从事古孟加拉音乐研究,乌鸦通灵者。
姨夫:亚伯拉,革命的献祭者。
表兄:以撒。
妹妹。
巴基斯坦大兵若干。
地点:纽约的书房
舞台灯聚焦左下区办公桌奋笔疾书的亚撒身上。
亚撒(旁白)[平和]:
我叫亚撒,出生于1945年的英属印度东巴基斯坦地区,成长于印巴分治的分裂矛盾大时代,青年时期经历了孟加拉国解放战争,随后与这个多灾多难的年轻国家一起见证时代的变迁。
我小时候像所有同龄的小孩一样,想成为一个大英雄,一个能够名留青史的民族大英雄,所以我时常为失望所伤,因为我没有灵敏的头脑,也没有健硕的体格。像我这样的人,想要成为大英雄就只能依靠打响革命第一枪,做无畏举大旗的出头鸟。
我时常期望革命的爆发,因为那是平凡的少年成就不平凡的契机。
右上区卧室的灯缓缓亮起,照在妻子与儿子阿瑟身上。
妻子美娜:
亚撒,阿瑟的米糊热好了,请端进来吧。
亚撒[停笔抬头]:
诶!来了。
亚撒从左下区下场,端着碗从左上区走到右上区。
【美娜抱着儿子阿瑟,亚撒一脸幸福地喂儿子米糊。
亚撒(旁白):
如你所见,我最后没有成为小时候想成为的大英雄,而是离开了战乱落后的孟加拉,和妻子孩子在异国他乡过着一眼望得见底的安生日子。
【亚撒和美娜一起哄阿瑟睡觉。
亚撒从右上区直接走回左下区书桌旁坐下。
亚撒(旁白)[沉重]:
前几日收到妹妹的来信,她说,她又梦到达卡城着了火。自从我们离开达卡城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就像离开时“宣誓”的那样,我们再也没有回去过。
曾经那个向往革命及英雄诞生的少年,到革命和战争真正来临的时候才明白,革命和战争除了血腥、饥饿和残暴,什么也没有。
那场战争拆散了少年的家,带走了童年,也带走了少年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
地点:达卡住所
雅都(父亲)从左下区小跑到中下区。
雅都[着急]:
快点快点,大卡车来了。
亚伯拉(姨夫)、亚撒(我)、该雅(姑姑)和母亲提着行李从右上区走到中下区。
亚伯拉:
来了来了,这行李可真重。
该雅[擦擦汗]:
该拿的都拿了,没拿的也带不走了。
母亲[不舍]:
你们这一走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亚撒:
母亲,你和父亲照顾好自己,现在的达卡城实在算不上安全。
妈妈[握住亚撒的双手]:
就没安全过,换了个政府,还不是一样剥削。没事的孩子,你就安心跟着亚伯拉回老家,自己好好的。
雅都:
快走吧,快走吧,不要回头。
父母从左上区先下。
【亚撒和该雅互相搀扶着上了车。
亚撒:
该雅……
该雅:
亚撒,我有点渴,请给我一杯水。
【亚撒小心翼翼为该雅取来一杯水,那个年代,什么都是珍贵的。
亚撒(旁白):
那是小姑姑不想说话的表示,于是少年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卡车发出很响很笨拙的哐哧哐哧声,与之相和的,还有不见影的乌鸦叫声。
一行人从右下区下。
亚撒(旁白):
从达卡到齐达干这一路,卡车上的表兄弟姊妹们都沉默不语,究竟是疲惫于奔波还是无话可说,我不知道。
地点:齐达干近海的小村落住所
以撒(表兄),亚伯拉(姨夫)从左上区走到中上区。
以撒(表兄):
父亲,我们还会回去吗?
亚伯拉(姨夫):
等国家独立了,新政权树立完威信,政局稳定了我们就回去。
以撒[小声嘟囔]:
难道新政权的手就伸不到齐达干吗?这不是自欺欺人。
【众人忙碌收拾行李。
表兄弟姐妹在场上分散搬行李。
亚伯拉[高声]:
大家最近都不要单独出门,保护好自己,见着大兵都绕着点走,不安全,不安全。
亚撒和该雅从右下区走到中下区。
该雅(姑姑)[一边搬行李一边嘱咐]:
亚撒,哪里都不安全,你之后少出门。
亚撒[含糊]:
嗯。
地点:村落的椰子林
亚撒和该雅(姑姑)从左上区进场。
亚撒:
听说了吗?新政府又抓了个民族叛徒午要处决呢。
该雅:
你小声一点,议论这种事情被人听到了怎么办……
亚撒:
我还听说上次处决的那个叛徒的死状……一脸是血,肠胃散了一地,身上爬满了蚂蚁,没有人敢给他收尸,最后秃鹰都来他的尸体上盘旋,蟒蛇在草菆里“嗦嗦”地蠕动。
该雅:
别说啦,我们不去看,等下采好椰子就马上回去做饭。
亚撒:
嗯,赶紧采完赶紧回去,我去林子那边。
亚撒走到右下区,该雅留在左上区。
亚撒(旁白):
那是一个血色的黄昏,不知道是叛徒的血染红了天空还是民族压抑的怒火烧红了半边天,怪骇人的。暴雨过后的椰子林有点灰蒙蒙的,暗暗的,椰子树很茂密,我和该雅在林子的两端,隐隐约约能看见该雅穿梭的身影。她今天穿了一件桃红的沙厘,带了一只红宝石鼻环,亮亮的,特别衬她明亮的眼睛。那天的空气都是青草和梨花的气息。
【脚下的土地突然震动了起来,随着几声枪响和飞鸟的呜鸣,一队巴基斯坦士兵走进了树林。
大兵从左下区进场。
少尉[不耐烦,凶下属][左手扎着绷带]:
这什么破地方,乐子呢?
【该雅在椰子树上割下一颗大椰子往下抛,正巧砸中了少尉的头。
少尉[愤怒]:
哪来的没娘养的烂人!
【该雅看到大兵后坐在树枝上没敢动,却因为瑟瑟发抖导致树枝吱吱作响。
【少尉看到该雅也愣住了,战乱年间的清澈眸子比黄金都罕见。
少尉:
呵,乐子送上门了。
【少尉坏笑着招呼手下砍了椰子树。
“树上的”该雅倒在中下区。
亚撒(旁白):
大兵将椰子树砍掉,而该雅的身体,在树顶摇摇晃晃,就像一片茂盛的椰叶。我从树林的间隙里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却出卖了我的感官,只能任由该雅的生命像树叶一样摇摇欲坠。
【亚撒因为双腿麻木跪倒在地上,在膝盖碰到落叶的瞬间发出不轻不响的“莎莎”声。
少尉属下:
谁在那?
【几个大兵走过去将亚撒绑来。
大兵、亚撒走至中下区。
少尉:
一起的吧?你是她相好的?
【亚撒沉默不语,与该雅相顾无语凝噎,雅都眼神空洞,似乎知道什么正等着她。
少尉:
还不承认,嘿,把女的拉走。
大兵拉着该雅走到右上区小木屋里面(大木箱后面),亚撒留在原地。
【大兵将该雅拉到房子里面翻云覆雨,雅都却一声都没能叫出来。
【大兵的军装从“小木屋”内一件一件“飞”出来。
亚撒(旁白):
椰子林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屋里大兵的喘息声和林子里乌鸦“吱呀吱呀”的叫声。少尉出来的时候手腕上的绷带散了,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伤口崩裂,微微地渗着血,就像战场上得胜归来的将军。在他的示意下,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去,就像病人去看医生。
【直到最后一个大兵走出来。少尉满意地瞥了亚撒一眼,扔给他一把刀。
大兵从右下区下场。
【亚撒怒目圆睁望着大兵离开的方向。
亚撒[大兵走后艰难地解开束缚自己的麻绳](旁白):
他们知道我们不敢反抗,所以尽情地挑衅折辱我们,我们是沉默的羔羊,麻木、压抑,只能顺从。
【亚撒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小木屋。
亚撒走到中上区,看着该雅。
亚撒(旁白):
该雅在硬木床上,沙厘被拉到半腰高,下身都是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怕眼泪会成为不敬的嘲讽。
【该雅轻咳两声。
该雅:
我口渴,请给我一杯水,亚撒。
【亚撒转身去拿椰子取青椰子水,甜滋滋的椰子水在这一刻比什么都苦涩。
【亚撒喂该雅喝下,搀扶着双腿发软的该雅朝家里走去。
亚撒(旁白):
我见过了该雅饱受创伤的身体,就像曾经占有过她。这样的痛苦回忆一生都没有磨灭,时常刺痛我的感官。她的身体也以其强悍的方式,占有了我。我时常想着,有你在就好了。可是一直以来,我却只能感受自我。
亚撒、该雅从左上区下。
地点:齐达干近海的小村落住所
以撒(表兄)和妹妹跪在中上区。
亚撒和该雅相搀扶着从左下区上。
【家中:以撒(表兄)跪在地上,妹妹跪在他身边轻拍着他的背,在他们面前是亚伯拉(姨夫)的遗像。
亚撒(旁白)[麻木]:
今天下午被处决的叛徒,是亚伯拉姨夫。
黑幕,众人下。
地点:达卡住所
父亲从左上区走到中下区邮箱。母亲从左上区走到中上区做饭。
【雅都(父亲)从信箱中取出信件展开,得知了亚伯拉(姨夫)和该雅(姑姑)的遭遇,强忍着疼痛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母亲听到声响走到中下区。
母亲:
是亚撒来信了吗?
雅都(父亲):
不,不……
母亲[用纱厘擦着手指上的水]:
亚撒说什么了?我看看。
【母亲看到信的内容,眼神空洞。一只乌鸦飞来,停在母亲火红的头发上。
定格
亚撒(旁白):
那天以后我的母亲便开始与乌鸦通灵。她没有像寻常女人家大哭大闹一场,只是换上了清一色的黑纱厘,沉默不语,整个人都变得佝偻苍老。
我的父亲开始无法睡觉,睡眠很浅,时间很短,好像一闭上眼睛死去的亲人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二十多年来我的父亲就没有怎么睡过觉。不同于母亲,他的时间从那一刻起就停止了。
过场间展现父母对比的定格。
地点:达卡住所
亚撒(旁白):
1971年12月16日,孟加拉人民打败了巴基斯坦占领者,宣布成立独立的孟加拉国。
在这之前有九个月,甚至更长的激烈战争。300万孟加拉人在战争中死亡,成千上万的妇女被强奸,随处可见的除了沦为废墟的城市,还有支离破碎的家庭。我们几个剩下的表兄姐妹之后回到了达卡。
【母亲又在和窗口的乌鸦通灵。
母亲从左下区上。
亚撒(旁白):
母亲说乌鸦的灵魂是神圣的,它跨越了生与死,在魂牵梦萦的亲人爱人间提供了沟通的媒介,而我的母亲看到的,是亚伯拉姨夫。
母亲:
亚伯拉,你说我应该怎样办。
【乌鸦“吱呀吱呀”叫了两声以表回应,母亲拿出纸牌。
母亲[熟练地洗牌]:
亚伯拉,今晚也陪我来两局,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你可不要搪塞我。
【纸牌在空气中浮动。
母亲:
亲爱的亚伯拉,我的女儿看上了你儿子以撒。
亚撒从右下区上。
【亚撒端着水果走进来。
母亲:
雅都,我和亚伯拉说话呢。
亚撒:
母亲,雅都是父亲,我是亚撒。
母亲:
嗯,孩子父亲,正和亚伯拉说孩子们的糟心事呢,他们这样会受到诅咒,会得病的。
亚撒(旁白):
就像母亲说的,我妹妹两星期后便开始呕吐,发高热,住进了医院。
黑幕,众人下。
地点:达卡医院
妹妹躺在左下区病房,亚撒在中上区咨询医生。
【亚撒走进妹妹病房。
亚撒走到左下区病房。
妹妹:
哥,我想小姑姑了。
亚撒:
该雅在齐达干做组织工作呢。[贴着妹妹的耳朵]她加入了共产党。
妹妹:
父亲母亲知道吗?
亚撒:
还不知道,该雅让我瞒着,就说她嫁出去了,不跟我们一起回来。
妹妹:
可是……她已经不能做一个正常女子了,哪有回教男子会要一个受过屈辱的女子。
亚撒:
别说了。
妹妹:
可是哥哥……我爱以撒哥。
亚撒:
这件事也先别说了,先把病养好,等你病好了,我去和父亲母亲说情。
妹妹[平静]:
哥哥你不明白,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亚撒: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妹妹熟睡后,亚撒起身离开。
亚撒走到中下区。
亚撒:
妹妹你错了,我明白,我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道德,所以我从来不叫她“小姑姑”。你很勇敢,敢于打破陈见勇敢地表达自己的心意,我却只能懦弱地欺骗自己,是我配不上我爱慕的坚毅,情爱绝非你我负累,我不会让我的遗憾在你身上延续。
【天色暗下来。
黑幕。
亚撒(旁白):
那天夜里乌鸦没有来,仿佛有乌鸦都离了城,这不是吉兆。母亲当晚开始绝食,情绪大起大落,父亲也一反常态早早昏睡了,我很担心我的妹妹。
【天亮,阳光是金色的。妹妹醒来时退了烧。
打灯,亚撒在病房里。
妹妹:
哥,我梦到达卡城着了火。
亚撒[摸了摸妹妹额头]:
……退烧了,我去叫以撒。
【妹妹拉住亚撒的衣袖。
妹妹:
哥,谢谢你。我想离开孟加拉……永远不再回来。
【亚撒顿了顿走出房间。
亚撒走到右下区与以撒碰面。
亚撒:
听到了吗?
以撒(表兄):
听到了。
亚撒:
听懂了吗?
以撒:
听懂了。
亚撒:
父亲母亲那边交给我。
以撒:
我会带她走,会待她好。
亚撒[眼中噙着泪水]:
嗯。
【亚撒离开,以撒进屋和妹妹深情抱在一起。
亚撒右下区离场,以撒走到左下区病房。
亚撒(旁白):
那天的噩兆并非空穴来潮,1975年8月15日,民族英雄莫左比·拉曼在他达卡的寓所被杀。而该雅,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已经硬撑了三年九个月零七天了,后来她撑不住了,也去了。
离开齐达干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是政治革命的牺牲品,可历史不会记得她,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黑幕。
地点:纽约的书房
亚撒走到中下区。
亚撒(旁白):
当你身边的人都因为战争、因为革命、因为猜疑、因为执着、因为热血离你而去,你会选择抗争还是选择逃避?你会不会因为一次次的打击而矛盾、而动摇?
不同时代的光荣牺牲、人性弱点、爱情、死亡以及梦想间令人窒息的生命节奏是何其的相似却又一点也不同。
我啊,也逃走了。
说不出口的爱并没有随着她的离开一起消散,相反,在见不到她的时候,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时间越长,她在我脑海里的形象就越清晰,所以今天我将我的伤疤彻底地揭开。
我曾经想当个大英雄,可是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我无力撼动风雨飘渺的祖国,也无法拯救以身殉道却不被记得的该雅,所以只能选择永远离开这个伤心地。
你会怪我吗?该雅,我是这样的懦弱,不敢谈论乌鸦和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