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
自从搬了家,我就有了晨跑的习惯。那天我绕着公园的池塘锻炼,隔着护栏都能闻见被沾湿的空气,配着池边的柳,吸引人在树下逗留。我歇了口气,走近三三两两的游人。忽地瞧见树底下坐了个裹着亚麻色披肩的女人,手里拿了什么东西,正低着头瞧。由于隔得远,我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只是觉着熟悉,连带着陪同她的那只大狗,都感到没来由的亲切。
我走上前。倚在她膝旁的狗狗抬了头,安静地盯着我看。这回我一下子便认出了她。是了,怎么会不认得呢,折纸的那种特殊手法,只有她会。我移到她不远处,慢慢蹲下来坐在了草地上。毛茸茸的狗狗仍紧盯着我,我与这家伙对视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她停了手上的动作,缓缓抬头,露出了被鸭舌帽遮住的脸。“帕特老啦。”我笑得更灿烂。疑惑、顿悟、惊讶、狂喜......各种表情在她脸上绽开,依旧如过去那般好懂。她抚了抚狗狗,慢慢地站起来,朝着我的方向伸出了手。
我紧紧拉住它,仿佛拉开了回忆的阀门。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好不容易成为了朋友。她是一位年轻的画家,一位失去了双眼的画家。也许是为了休养,她被家人送来了这个边陲小镇,并凑巧成了我的邻居。
“我想现在就奔跑在大草原上,就算看不见前面的路也能毫无顾忌地向前跑。可能我会踩破豆鼠子的洞,然后摔一跤,但那也无所谓,柔软的草会接住我。”她挑着眉毛嘟囔,嘴里还咬着葡萄。
“可一般来说,这个时节的草都比较硬......”
她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情。我暗道不好,结果对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愕然。她揉了揉脸,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聊天?”我下意识摇了摇头,紧接着回道:“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这直性子!”她捻了捻葡萄皮儿。
“想我大学那会儿,我室友最喜欢损我,说话能气得你跳脚。可现在啊,她们都不会,也不敢了。只有你不一样,”她忽然偏过了头,“你不像她们那样,把我当成个瓷娃娃。”
“我们是朋友,平等的朋友。我知道她们只是怕我受伤,可我哪里希望别人一直小心翼翼地哄着我啊,那简直扩大了我的痛苦。而现在,你可以问问你一直想问的问题了。”
我被她的不按常理出牌惊呆了,甚至不知道如何反应。她勾了勾嘴角,低下头,凑近我说:
“我看不见你,但我永远能感受到你。”
良久的沉默。半晌,我闭着眼问:“你......刚看不见的时候,是如何度过的?像现在这样......”
坚强吗?
“当然不是,”她忽然转过了头。“我可不是什么圣人,拥有宽恕这一切的胸怀。当初没了视力,对我而言就是没了命。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儿。”
“那是比黑更沉重的黑,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我不是说现在我所看到的。”她指了指自己的眼。
“我不敢哭,因为,我怕眼泪会模糊视线,让我更早地失去仅剩的视力。医生说我几个月后就真的看不见了,可我不想死心啊。那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有时连觉都不敢睡,生怕哪天早上睁了眼,却跟没睁一样。”
我懵了半晌,倏地直起了身子,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当时竟是如此这般?
有人说过,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我不敢想象她是如何地失去,如何地痛苦,如何的绝望。我现在能做到的,只有握住她的手,暖着那冰凉的指尖。
她没有流泪,只是紧紧回握,力道大得让我有些痛。忽然她手一松,转而缓缓地揉着我的掌心,叹道:“好在,都过去了。”
“真到那个时候,我反而平静了。那么久的悲痛欲绝,到底改变不了什么。我重新拿起画笔,就像马库斯那样随心所欲,在画布上涂抹。我所画的,就是我想要表达的,无论是何种颜色,何种模样。”
我默默地拉着她,闭了闭眼,缓缓道:“人闭上眼时,看到的从来都不是单一的颜色。”
“什么?”她问。
“还记得吗?眼皮多薄呀,在光底下,只是给眼蒙了一层纱。我看见的,是橙红为底的带着无数色块的一片。对着灯闭眼,就会留下近白的一块,泛着绿的边缘往中间消融,变得紫红,最后还是那一块。”
“视觉残像。”她肯定地答。
“没错,”我笑了,“负残像。它就像记忆中的那些事物,尽管消失了,但回忆还在。那现在呢?你闭着眼所看到的,又是什么?”
她笑了,得意地笑:“你绝对不会知道我看见的是什么。”
隔天,我抱来了一只小金毛。5楼婶婶家的狗狗早就生了,我早先预定了一只,等它断奶后便抱了来。我记得,她缺少的那个能一直帮助她的伙伴。自然,导盲犬必不可少。
它叫帕特,我们共同起的名字。
后来的后来,她回了城,我也搬了家。联系是困难的,但缘分到时无人可挡。就像现在,我们相遇在这个地方,找回了彼此曾经的模样。
“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
人生无常,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定。有些东西消失了,可它们依然存在;存在于记忆里,流淌于生命中。希望永远在前方,等着我们拥抱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