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按照計畫,來到一個名叫卡普契蘭加的小城。
有個音樂節的邀請,他們晚上要在這兒開一場雙鋼琴演奏會。
雖然最近是以指揮家的身份活躍著,吉爾菲艾斯還是勤勞地和萊因哈特練習著雙鋼琴的曲目。
本來經紀人希爾德也會一起前往,不過在一大早來了電話,說臨時有重要的工作分不開身,只好取消今天的行程。
吉爾菲艾斯記下了邀請單位聯絡人的電話,和萊因哈特一起準時上了火車。
意外地變成兩個人一起搭火車旅行。
就在火車駛離車站時,紅髮的指揮家兼鋼琴家一不小心,想到了「私奔」這個字。
他說不上來,現在自己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坐在了金髮鋼琴家身旁的位置。
在膝蓋上攤開了晚上要彈的琴譜,兩個人一起讀著,吉爾菲艾斯眼睛裡卻只看到樂譜旁邊那隻優雅白皙的手。
「萊因哈大人,請稍等一下。」他需要深呼吸。
窗外不斷後退的景色,提醒他晚上還有必須做好的事,就算是私奔也……
停!別再想下去!
音樂會就像打仗一樣:台上的狀況瞬息萬變,非常要求長時間的專注、失誤通常是無法彌補的、一次就必須達到完美,因為沒有再一次的機會。
正因為如此,在事前要有良好的計畫和充分的準備。
獨奏,是一個人承擔全部的責任。雙鋼琴,兩個人就是戰友的關係,既要相輔相成,有時候也得互相掩護。
如果其中一個人準備不周,或不夠專心,失敗的音樂會將同時傷害到兩個人。
「準備好了,我們重新開始吧。」展露著令人放心的微笑,吉爾菲艾斯的冷靜和理性回來了。
因為途中遇到事故,火車比預定時間晚了兩個小時才到站。
在車站和邀請單位派出的接待人員會合,之後在市區又碰上了主要道路施工造成的大塞車,好不容易到達晚上要彈琴的大會堂,已經是晚上六點鐘以後了。
該說幸好預留了寬裕的準備時間提早出發,還是今天波折實在太多?
在看到演奏的場地之後,答案似乎偏向了後者。
雙鋼琴有兩架鋼琴音量平衡的考慮,鋼琴擺放位置還會影響音響效果,所以原本萊因哈特就打算早點到演奏會現場,把這一切都確定下來,才能安心上台。
即使目前看來,到的時間不算早,但仍足夠處理這些細節。
做為演奏廳使用的大會堂是較長的長方形,約有兩千多個座位,舞台縱深太淺,比例上卻太寬,台上也沒有反響板之類的構造。
兩架鋼琴面對面的擺著,兩人試了鋼琴之後,發現在台上聽自己的聲音很小。
琴聲是否能傳到觀眾席最後一排的座位,似乎也有問題。
比較麻煩是舞台上有難以忽視的回音。
從自己這邊的鋼琴上,聽對方的聲音居然會出現時間差距,好像兩人的拍子沒有對準!
「萊因哈特大人,要讓他們把鋼琴的位置換成並排嗎?」
左手的無名指不自覺地放在了端麗的嘴唇上,金髮鋼琴家衡量著利弊。
兩架琴並排放置,的確是可以解決回音造成的時間差距,但是被放在內側的一架琴,聲音更不容易傳到觀眾席。
而且吉爾菲艾斯一定會搶著坐到內側的鋼琴前面,這樣子觀眾就看不到他的臉……
相對方向放置兩架琴,在觀眾席上的音響效果毫無疑問是較好的,回音的問題在舞台上才會明顯。
回音造成的時間差距,如果兩個人時常抬頭看著對方,加上平常和吉爾菲艾斯練習的默契,那是可以克服的。
「不要並排,兩架鋼琴維持相對方向。但是請把鋼琴盡量擺在靠近舞台邊緣的位置,這樣減低回音的影響。」
萊因哈特很快做出了決斷,並且對工作人員下達指令。
吉爾菲艾斯則沒有異見,他信任著自己的戰友。
七點整,距離觀眾入場只有二十分鐘。
即使是不好彈的場地,他們沒有再挑出什麼需要再磨合速度或音量比例的地方來練習。
平常練習或稍早在火車上已經討論過這些,即使現在不再彩排,也不會有所不安。
「你不會想彈大聲一點給最後排的觀眾聽吧,吉爾菲艾斯?」走去休息室的路上,萊因哈特有些使壞的問著。
「如果照正常的彈法,聲音無法傳出去,令後排的觀眾不滿意,那麼不正常的在鍵盤上施力,讓音樂變得難聽,應該會有更多人不滿意吧。」
「同感。平常怎麼練習,現在就怎麼彈。」
兩個人之間微妙的對話進行著。
即使本來就能知道對方的想法,還是旁敲側擊地,想使對方親口清楚說出來,好像這樣能強化彼此心靈相通的程度似的。
已經沒有時間了。本來下午吃些點心,就可以等到演奏會結束再放鬆的去吃晚餐,可是因為交通的延誤,連吃點心的時間都沒有。
兩人隨意瓜分了被壓扁而談不上口感的麵包,再將休息室裡溫涼的咖啡一飲而盡。
這就要趕緊換衣服了。
說不上來為什麼,吉爾菲艾斯好喜歡看萊因哈特穿燕尾服的樣子。
他也喜歡看他垂下金色的眼睫,修長靈巧的手指扣上或解開白襯衫的鈕扣,喜歡看他為自己扣上袖釦時,輕輕收攏手指,將手舉到臉頰旁邊的樣子。
吉爾菲艾斯覺得自己的心,忍不住要為此唱起歌來,旋律非常愉快的那種歌。
他看見,他拿著香水瓶,優雅地撥開了頸邊散發著光暈的金色卷髮,在耳後看不見的地方噴了香水。
清新舒爽略帶侵略性的檸檬香味,蓋過了這個人本身所散發出來,像初開白色花朵的柔和馨香。
晚上要把這額外的氣味洗掉才好。
「發什麼呆呢?」那是音樂一樣美妙的嗓音。
「有嗎?」
他所喜愛的,鋼琴家白皙美麗的手指來到身前,以著撥弄豎琴琴弦那樣的動作和力道,對付著那些無辜的紅髮。
那絕不是什麼輕撫,但是彷彿已經習慣了,漂亮的紅色頭髮並沒有真的被拉扯下來,頭髮的主人也是傻傻的微笑著。
冰藍色的眼眸裡重新裝滿了認真的表情。
「吶,吉爾菲艾斯。」
「萊因哈特大人。」
「無論是什麼樣的場地、什麼樣的觀眾,我們一定會把音樂彈好。」
「是,萊因哈特大人。」這是喜愛音樂的青年演奏家們,非常鄭重的誓約。
「我們走吧,吉爾菲艾斯!」萊因哈特伸出手,而吉爾菲艾斯沒有遲疑的握住了。
走廊盡頭是通往舞台的小門,門的另一面有嚴苛的考驗等著他們。
亮麗的開場帶來順利的上半場,眼看音樂會將在精彩和平安中度過。
今晚最後一個段落,是由四個配上敘事詩句的小曲所組成的「幻想」雙鋼琴組曲。
「船歌」是以威尼斯小船及波光瀲影為題材,在閃著細碎光芒的水波裡追憶過去的感情。
「愛之夜」用了拜倫的詩,夜色下鳥兒鳴囀,戀人絮語著愛的誓約。
接下來,是「淚水」這首曲子。
落淚般的音樂彈了幾小節以後,燈光忽然滅了,大廳一片黑暗,應該是停電。
萊因哈特沒有停下來,吉爾菲艾斯也沒有停。
但是吉爾菲艾斯的確短暫的分了心。
他在黑暗中,看著面前應該在萊因哈特身後不遠,舞台上安全門的方向,此時什麼也看不到。
逃生的指示燈沒有亮起來。
幾秒鐘的時間,他注意著四周是否有危險逼近。
直到確定沒有火警的氣味和聲音,觀眾席也沒有大的騷動,他的心思才安然回到音樂演奏上。
萊因哈特知道吉爾菲艾斯稍微分心,因為他沒有照商量好的彈性速度去彈,而是照著原本的速度繼續進行著。
敏銳的察覺到這一點,金髮鋼琴家這邊也配合,用原本規律的速度彈下去。
當紅髮鋼琴家回神的時候,他開始享受在黑暗中的演奏。
彷彿在黑暗裡靜靜的流著淚,心情跌宕起伏。意外的黑暗,正好配合了曲子的意境。
不過,「淚水」結束的一瞬間,吉爾菲艾斯在想,下一首歌,要怎麼準確的接進來。
「復活節鐘聲」,是以俄羅斯東正教的復活節鐘聲為靈感,很明亮盛大的音樂,他們特別計畫以此作為整場演奏會的結束,會是非常精彩又令人難忘的句點。
這曲子開始的時候,分別在第三和第八小節,有兩次必須很準確的,在休止符之後讓兩個聲部接在一起。
平常用耳朵聽就能抓住聲部進入的時間,今天的場地回聲太大,必須要用眼睛看著對方彈。可是現在,又是完全的黑暗……
雖然抱著些許不確定,吉爾菲艾斯還是抬起了頭,往萊因哈特的方向看去。
原來有時候,真的會有奇蹟啊。
或許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雖然他看不清楚萊因哈特的臉,但是友伴那豪奢的、黃金一般的頭髮,此刻正成為黑暗中唯一的、淡淡的光源。
像是一片無邊的黑暗中,只要看到機場跑道的指示燈清晰亮起,有經驗的飛行員就可以憑著目視進場,安心平穩的把飛機降落在大地上。
吉爾菲艾斯心裡有著感動。
他看到黑暗中淡金色的頭顱,點著平常不曾有的、明確的預備拍作為信號,然後對面鋼琴響起了帶著野性的鐘聲。
同時敲下多個鍵盤的聲音,加上舞台空間的回音,有些混亂的振動著吉爾菲艾斯的聽覺。
可是他卻非常清楚自己什麼時候、該以什麼速度和力度彈出自己的聲部。
配合著友人豪放率真的演奏,盡力的彈好自己這一部。
在黑暗裡,在模擬喧囂鐘聲的琴聲裡,不知道為什麼,淚水靜靜的充滿了本來應該是湛藍色的眼眸。
他從來不曾如此盡興地演奏過這首曲子。
最後一個音彈完,踏板放開,音樂廳裡的燈忽然大亮了。
燈光很刺眼,但吉爾菲艾斯努力使自己的眼睛保持睜開,現在他能看到萊因哈特剛彈完復活節鐘聲、那閃著銳利的霸氣光芒的蒼冰色眼睛。
那雙流轉著寶石光芒的蒼冰色眼睛,正目不轉睛的直視自己這裡。
然後對著紅髮的戰友,萊因哈特臉上露出了像是打翻了珠寶盒那麼燦爛的笑容。
面對音響效果不好的場地,處在停電而黑暗的嚴苛環境下,他們剛才並肩打了一場非常漂亮的勝仗。
觀眾席響起了潮水一樣瘋狂而熱烈的掌聲,對觀眾來說,精彩的音樂、暫時的黑暗和燈光適時的亮起,讓這場演奏會充滿了迷人的感性和戲劇性。
「剛才真是好危險,如果沒有看到萊因哈特大人的金髮,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並肩走回休息室的時候,吉爾菲艾斯這樣說。
「如果剛才彈第一部的人是吉爾菲艾斯,也不會有問題的。」萊因哈特自信滿滿。
「萊因哈特大人?」
「不需要看見,我也會知道你的時間。」
這又是為什麼?紅髮的鋼琴家疑惑了。
「因為我們兩個對音樂裡時間的判斷,一向都很一致啊!」萊因哈特確實是如此相信著。
總算來到預定投宿的旅館,兩個人都有「總算可以安心休息了」的想法。
可是……
「本來預定的是一間單人房、一間雙人房一大床。早上取消了雙人房,目前只有一間單人房。」旅館接待櫃台的服務員是這麼說的。
因為希爾德臨時變更行程,旅館的預定也連帶改變,然而不知道是邀請單位的人弄錯,還是旅館訂房部的人弄錯,現在追究錯誤是誰造成的,也已經沒有用了。
而正處旅遊旺季的旅館,臨時也變不出另一間有大床的房間……
「兩位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可以在房間裡再加一張小床。」服務員道著歉。
「沒有關係,不用加床,我們睡單人床就可以了。」
金髮青年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服務員別再開口。但是,一點也沒有心情不好的樣子。
「吉爾菲艾斯,你不覺得很懷念嗎?」安靜的房間走廊上,吉爾菲艾斯拿著房間鑰匙正要開門,萊因哈特跟他說著悄悄話。
「像是回到以前學校的宿舍裡,一起擠在我的床上。」也像是帶著情人私奔但是因為經濟拮据只能同住最小的房間……
房間的門開了。雅緻的房間裡,只有一張單人床。
那是一張,兩個身材修長的男性如果不抱在一起,就無法擠得下的狹小床舖。
「啊,是那樣的,吉爾菲艾斯,你是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偷偷喜歡我吧?」金髮鋼琴家大言不慚的說著。
「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萊因哈特大人不睡自己的床,偏偏要跑來我的床上呢,琴譜和課本為什麼總要放在床上而不收在書櫃裡呢?」紅髮指揮家也是毫不客氣的回著嘴。
在只屬於兩個人的慶功宴裡,前奏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