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心向人间,而奔赴人间,我的浮生也有四时,不如说与你听?
其一·《最青初》
你猜我爱上这世间,是何年何月何时的哪一眼?
其二·《梦栖舟》
少年时醉后不知天在水,竟觅得满船清梦压星河。
其三·《溯星川》
他说“对酒不觉瞑,落花盈我衣”,便有人去猜这是萧索,还是快活?
其四·《暮野行》
昔我拨云踏月而来,天地也为我开怀,今我去处,竟满是落日长圆的华彩。
浮生尽致
文:永錫明净(明净)
我本是天上一枚散仙,灵光化育,修得人身,遂也无根无凭,无情无爱,就这样成百上千年地在同一处辗转迂回,那些高洁的神仙不同我来往,我这千篇一律的日子就过得甚是无聊。
所以我去人间。
天上也有人写戏本子,有七成都是讲一位三头六臂神威盖世的仙人为体味红尘投入凡间,与凡人相遇相知,难舍难分,顺道还能帮凡人处理点棘手的有那么丝玄的事情。他们互相传阅,津津乐道,我倒觉得俗套的很,下界如何,去瞧一瞧不就明了?他们只敢猜测,不敢践行,那我闲来无事,也没有大仙包袱,不如就抽空下去探探,反正绝对不是为了攒些材料回来写本子用的,绝对不是。
私以为,做神也好,做人也好,甚至如我未修出灵智之前,随意是这天地间一株花花草草,都应无所拘束,恣意快活,喜也快活,悲也快活,无论朝夕还是万年,只求一个明明白白,淋漓尽致便是好。
猜我做到没有?
【一】最青初(爱情篇)
第一世,我便得来全不费工夫,莽莽撞撞干干脆脆被这凡尘至美沁了个透彻。
我下来的时候,是一个“春天”,照那田边老农的话讲,这是个好时节,冰消雪融,万物复苏,生灵从原野深处露头,各样的颜色也脆生生的从枯枝包裹里挣出来,我用力的吸一口云朵,饱尝了泥土的芳馨,然后愉快地钻入娘亲肚子里呱呱坠地。
闲适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如今回想起来,我那第一世从个毛头小子长到少年,也就此时低头干一盏茶的工夫,以至于我每每喝茶念及从前,总觉得意犹未尽,十分怀念。
这一生最珍重,必定是在青葱岁月,懵懵懂懂不知究竟的一场心动。
我的出身虽非富也非贵,但家境还算殷实,爹娘感情甚好,数年来诞下三子,我排行老三,最小的那个,兄长和姐姐都十分溺爱我,不愿我受到外界风霜和坎坷的伤害,但是爹娘却不赞同,他们愿我活得真实,不应在深宅大院里浪费光阴和感情,所以从小就对我实施放养的态度,我自儿时一次摔破膝盖哭了一个时辰没人理睬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爹娘也确有一套教育子女的方法,从我优秀的大哥二姐身上就能看到成效,大哥心思活络,为人处世通透而不世故,二姐眼界开阔,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均有涉猎,而他们也将这些倾囊传授与我。
在这样神奇的家庭中,我逐渐成长为一个又乖又野,始终对这世界保持着冲动和好奇的少年。
许是因为我生在春天,所以我对春有特别的情感,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它总带着希望的意味。
十几岁的我就在一个春天的清晨,遇见了她。
那天她踩了满腿的泥,长发用柳条儿随意挽着,半蹲在河里捞小鱼,屁股朝天撅了老高,神情也十分狰狞,怎么看怎么不漂亮。我简直看呆了,儿时每日在外面玩,方圆百里的家家户户的公子小姐甚至丫鬟小厮我都识得,最大方的丫头笑起来也要拿袖子挡一挡嘴,这样一个敢脱了鞋袜撸起裤管下河的姑娘我实属生平首见。
她好像是头发粘了脸,用手背擦不掉,遂用力地甩头,柳条掉进水里,长发和细叶一同高高扬起,那刻我见她每根发丝都绽放着自由的香气。
我本受了大哥的嘱托给宋伯家送酒去的,半途看到这个陌生又无拘无束的女孩,心里层层叠叠涌起一阵亲近和似曾相识的熟稔来,不知为什么就魔怔了,放下酒也脱了鞋子踩进河去,这一脚下去不得了,人淹了半个,我当场慌了,一动不动,只得向她喊话求救。
然后她回头,只有短暂的停顿便向我走来,一边还扶着腰哈哈笑我,姿态滑稽,整张脸却明亮的惊人,尤其那个挂着水珠的弯上眼角的笑容,我脑海里咣当一声,心想,完了,我恋爱了。
姑娘自然地向我伸出手,就像熟识多年的老朋友,吭哧吭哧把我拽上岸,又陪我说了好久的话,从养猪知识大全到当朝最火的诗人,在她眼中有那样一个绚丽生动的世界,我晚上回到家躺着回味,总觉得可能自己又重新活了一回。
我从来觉得我生而与众不同,旁人不能懂我内心所想,但她打破了我心中壁垒,我们就像偌大天地中唯二契合的灵魂,她看穿我的固执,又同我一般固执,彼此独立又彼此交融,电光火石后一道开启了新的世界。
说干就干,得了她的应允,我第二天就去提亲了。
由于自小集爹娘所有的“关爱”于一身,他们不图我飞黄腾达,但求我有志趣有品格,所以从小对我吃穿用度管得比较严,言辞恳切“看看人家小李公子,你可不要给老娘养成好吃懒做的毛病!”,所以当我拿着铜脸盆去偷银子作聘礼时,我连个脸盆底都没有铺满。
但我好歹也是个敢想敢做的男子汉,直接敲门就走到了姑娘家二老的面前,慷慨陈词。
“岳父岳母在上,请受女婿一拜!”
至于这结果嘛,我觉得挺好的,虽然被岳父岳母和爹娘轮番揍过一遍之后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但却换来了她前来探望的契机。
三月,正值花期,清晨醒来顺着曦光看出去,正可以瞧见我包得严严实实的脚尖和探进窗棂的一枝杏花,风过时幽幽抖着香气。我仰躺在榻上,实在无法将自己从想念她的思绪中抽离出去,那日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倒背如流,比平日里念书都精进,想必夫子得知此事也会想要加入揍我一顿罢。想起她讲的童年趣事,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扯到了伤处疼出泪来,又觉得自己太蠢不禁笑的更大声,于是她提着花饼进屋时,就看到我这样一副疯癫模样。
她也并不惊讶,只是上前来帮我拢起了滑落的被子,眼中有着比大哥和二姐更甚的宠爱:“你呀!”说着就把新做的花饼塞进我嘴里。
这饼掺了什么蜜?怎么这么甜……
那日过后,她隔三差五就会来看我,给我带各样的花饼,给我讲屋外的,城外的,甚至世外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我原想我已经对这世界的理解已初具雏形,未曾想这只是——像她提到的词那样,只是冰山一角。这一个月我从未出门,思想却已行了千里。而我也会将我的见闻经历同她分享,她就眨着那对倒映了天空的黑亮眸子,靠在矮几上认真地听,这简直让我开始庆幸起我的伤病来。
四月中的一个大晴天,我听到她咚咚咚的脚步声从门廊尽头老远就传了过来,岳丈大人究竟是怎么将她养大的?我可太喜欢这潇洒痛快的脚步声了,正想着,她已经冲了进来,一个猛子扎到了我面前,我还不曾看清她的脸,面前就多了两颗青中带黄的杏子。
“是黄中带青!杏子已经熟了,可以吃啦”我几时把心里话给说出去了?
我的手比较诚实,先意识一步把它们抓过来递到了嘴边。
随即又酸出眼泪。
但谁又能忍心打断那样真挚期待的神情呢?
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果然听到那一句:“哎呀!发髻都被你揉散啦!”
何其有杏啊。
五月末尾,她偷偷从家里提了两壶梅子酒,藏在袖子里带来,就坐在我这个伤残的对面牛饮馋我,我看那双颊的红晕逐渐扩散,不一会儿便窜到脖颈,只管笑着揩去她下巴上的酒滴,趁她高声唱歌时将酒壶藏在身后,我只觉,人生到这已然足够。
许是上苍听到了我小小的感怀,他便让我停在了这样的静谧温暖里,我这一生都过得平淡如春,得以守着这样的珍宝度过余生。
一个恍惚,已是三年之后,她再次端着酒坐在我的面前,脸颊红红地瞪我:“你怎么还不举杯!”于是我举起酒与她交杯,看着她明亮又真挚的双眼,我忍不住倾身去尝……齿颊之中,是熟悉地杏脯甜香。
这小家伙,又偷吃了。
从那之后,我再见到任何一个春天,都只觉似曾相识。
【二】梦栖舟(亲情篇)
我家老婆子在我怀里撒手人寰之后,我没撑过三日,在第三天的夜里拽着被子嚎啕大哭,哀怨过度,直接哭噎了过去,回天宫报道了。
说来老神仙的感情也实在寡淡的很,我是有些思念凡间的儿孙的,但实在懒得去瞧瞧他们,孟婆那厢也倔,软磨硬泡好说歹说也不愿向我透露前世爱妻的下落,我只得作罢,慢慢放下了这段故事。
但我无聊不改热情不减呐!歇了片刻,立刻再次动身。
这次我许愿,这辈子绝对不沾情爱。
老天还讲究平衡,他给过我一生顺遂,这一世,便将我投入寒门。
我爹是渔夫,贫苦了大半生,也并未成家,只在村外头的河道附近搭了间矮房,有时夏季暴雨,还会将房顶洇塌。因为住得偏,他性子也闷,村里人都不愿多与他来往,其他渔民也各有活计鲜少来走动,所以他过得清苦又孤独。
我是他从水里捡来的孩子,那时江上大雾弥漫,而我在波涛中沉浮。
小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常常会抱着我念叨,说我是上天赐给他的宝物,过去的四五十年他活得漫无目的,是我的到来让他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了生命的存在。
他是个粗人,也不通人情世故,却为了这个意外得来的婴儿每日早起晚归,挨家挨户要饭,开始他想为我求点奶水,因为不会表达,被刘家娘子的丈夫踹断了门牙,我被他兜在怀里护着,却有星星点点的温热液体滴进了眼,小孩子只觉得痛,就扯开嗓子大哭起来,刘家娘子闻声拉住了丈夫,我喝到了第一碗羊奶,也在这个世间留了下来。
就这样勉强度日了半月,他再也敲不开一扇门。
而我的爹爹,他拥有一切美好的品格,他足够善良,也足够乐观,也足够坚持。
他放弃了休息,白日里继续去讨饭,邻村不行,就去更远的村子,夜里就将我兜在怀里下河捕鱼,随着我逐渐长大,也将他胸前衣襟拉扯的更长。夏夜的晚风也是柔柔的,爹就抱着我漂在河上,将头顶的银河指给我看,可天空太远,我看不真切,就拼命向船边探,指着河面上的波光咿咿呀呀地喊,爹看着一河的星光有片刻的愣怔,半晌他呢喃了一句:
“原来星河不在天上,也在人间。”
然后他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操起船桨返航。
当我会说话之后,便不让他抱我了,我用力挣开他爬满泥垢的双手,指着天大声宣告:“爹爹!我以后,要离开这里去都城,要做人中龙!”
彼时他只笑,不点头也不摇头,轻轻地说了一声:“好”
穷苦人家很信天命,自从村子里的人都得知河边住的渔呆子捡了个白白胖胖的漂亮娃娃,不知怎么就传开了我身负天命,能给这个小小的村庄带来好运,也有人说我是天降煞星,不该留下。众说纷纭,传着传着,反而爹的小铺子被光顾得多了起来,我每日见惯形形色色的人向我投来打量和试探的眼神,只挺起胸脯,骄傲地瞪回去,也不乏有人指指点点,可每到这时,总能看到一个宽厚的背影挡在眼前,我抬头去看,看到阳光染在爹的白发上,镀上了丝丝缕缕的金色。
他好像,苍老得快了些。
那样艰苦的环境,也将我毫发无损得养大了,后来家里充裕了些,爹爹总给我做好的吃食,我个子窜得很快,马上长到了他的肩膀高度。和他一起下河时,我也能帮到不少忙了。
因为我长大了,我们也不需要夜里出去打渔,白天我就和爹爹一船头一船尾,我一边摇桨,一边听他讲清晨,讲日暮,讲山林,讲大海,讲风雨,讲鸟兽,爹爹不同外人多言,却与我有说不完的话,这些事物我似懂非懂,却在日复一日中深深刻在了脑海。
我虽与爹一同做起了打渔的营生,心里那个平步青云的梦想却从未消散,许是因为我的出身,许是因为旁的什么,我总想离开这里,出去看看。所以后来的日子里,我时常走神。
直到有一天,爹将船导往一个陌生的方向,在我疑惑的眼神中,他又是那样笑着,轻轻地说:“娃儿,爹送你去读书。”
从那天开始,我真真正正坐在了学堂里听课,开始了我追逐功名的旅程。
私塾所在的镇子离家实在不近,所以每日我上完课之后,就抱着书等在渡口,黄昏时分,总有一艘熟悉的小船从余晖里晃晃悠悠地驶来,船头一枚小小的铜铃,随着风轻轻摆动,船上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双手撑在桨上,静静地冲我笑。
那是回家的铃声。
那样坚持的爹爹,每日送我上学,又是风雨无阻的七年。
我虽上学晚,但家里从未少过书,各大名家典籍,甚至民间的话本子,爹总能隔三差五的为我带回来,所以我学至此时竟真的小有所成,几位教过我的先生都寄予了厚望,我斟酌数日,还是向爹提了离开。
离开去都城,去赶考。
学识越广,我便越向往大千世界,我只觉得我该走了,越早越好。
我有些忐忑,我怕爹会挽留我,让我与他一起继续在这条河上,漂过余生。
但是他没有,他把家里所有的银子缝在了我的衣襟里面,那感觉沉甸甸的,坠得脖颈酸困,我不禁想象,年幼时我兜在他的衣襟里,是否也是这样?
就这样,我手里抓着一提鱼饼,又坐在了小船的船尾,爹爹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桨,今日波浪也细,船行得格外缓慢,我没听到他絮絮地同我讲那些故事了,只觉得这日头太艳,晃得人眼睛生疼,我不想再看周遭一切,闭上眼睛。
忽然身上一沉,睁眼来看,是一壶清酒,再抬眼,爹手里也有一壶。我有些诧异,从小到大,还没见过他饮酒。
“娃儿,喝吧,爹为你送行”他说完这句,也没管我,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剧烈咳嗽起来,我但看着他这样,只觉得心里头堵,眼里也堵,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得拍开泥封,学着爹的样子喝起来,喉间顷刻辛辣无比,但眼里的辣仿佛减轻些了。
渐渐地一切都朦朦胧胧,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水中沉浮的雾天。
“他们都说人死后会入轮回,爹只盼死了之后能转生成一头鹿,佑娃儿梦想成真啊”
鹿?禄……爹还懂得这个啊,可是爹弄错了吧,我要在他有生之年带着功名回来见他呢,到时候他就不用一直守着这条小破船了,我要给他买艘大船,再把那小铃铛挂在大船上,村里的人也不会瞧不起他了,多好……
我再醒时,是被爹推醒的,已经到了都城的外城,再赶路就要走陆路了,爹眉宇间略见疲态,我刚想询问,他就将行李塞到了我手里:“去吧,娃儿,你记着,爹只求你一生自在顺遂,别无他求。”
此时的我已经比他高一个头了,我看着他,说不出话。
半晌,还是挤出一句:“那我走了,爹”
说完就赶忙退后两步,向远方走去,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看,只看到他伸出双手,那姿势,像是小时候的他,想要抱抱我。
我一咬牙,转身离开,再也没回头。
许是真有天命在身,我自参加考试,竟是一路扶摇直上,直取前三,每每提笔,那些儿时听过的山川湖海,花鸟虫鱼,竟一一跃然眼前,我下笔如有神,只觉答题时与这天地都融为一体。
后我又被天子赏识,给予我“返璞归真,自有大境界”的评价,一时在朝中风头无两,我被封了官职,赐了府邸,宾客与追随者络绎不绝,也常被邀至文人聚会和辩论,那段日子我过得匆匆忙忙,睁眼灯花与酒,闭眼尔虞我诈,清静二字早已离我远去,长此以往,我甚至忘了自己。
在这官场生存,难免遭人嫉妒,遭人算计,以至后来失了天子信任,我的文章也灵气不复,这一条路逐渐走向了失意,我时常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总想起从前执一柄木桨弄潮的时候,而今几次三番大起大落,才真叫沉浮。
有些想爹了,那个处变不惊,永远在微笑的男人。
于是我托值得信任的门生,回乡探听爹的音讯。
门生是个机灵的孩子,他学着村里刘家娘子叉着腰斜倚在门框上的姿势和大嗓门,给我一字不差的带回了爹的消息:
“哦,那个渔呆子啊,早就死了,他当初救的那个孩子,差点冻死在水里,是他抱在怀里捂了一天一宿才救回来,他这从此落了毛病,自打他自个儿回来就有了肺痨,没多久就死啦!啧啧,他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铜铃,怎么掰都掰不开,大伙儿只得把他和那铃铛一起葬了,哎你和那混小子说啊!回来拜拜他老爹,好歹把他养大了,那渔呆子也不容易……”
“她还说——诶?先生,您怎么哭了?”
再往后?再往后就没有我的故事了,只有一个朝堂里众人嗤之以鼻的,年纪轻轻辞官也未还乡的呆子,他们都说,那个呆子一人划了一只小木船顺着河道往海里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谁知道呢?
我想他是乘舟去暮色深处,寻一只鹿。
那艘船上,应载着他一生的梦。
【三】溯星川(友情篇)
此番再回到天上,“寡淡”的我有月余未出房门,整日里冲着院里的清池发呆,已不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游手好闲的形状。
相邻的神君见我这样一反常态都异常好奇,纷纷到我的小居所来串门,我瞧着这忽然热闹的门庭,想起那间挂满银鱼的小破屋,忽然就心烦得很,便闭门谢客,决心再下凡一趟。
离开之前我想,
原来从未宣之于口的感情,也可以这样深刻而沉重。
那便愿来世洒脱。
……实在有些过于洒脱了,这一世的我是在山顶上出生的,我娘把我抱在怀里给我一掌的时候,东边朝阳刚好露出一线红光,于是我便迎着有些凉意的晨风,嚎啕大哭起来。
说来也是巧合,爹娘本就都是武学世家子弟,因一场笔试而不打不相识,两人各立一派相争多年,打着打着,就打出十抬聘礼满街红绸,他们的喜事,成了江湖里最意外的传闻。
娘从小习武,身体很硬朗,所以怀着我时也并无不适,有孕八九个月时还坚持亲自打理门派中诸多事务,甚至时而手痒还会掂起她的长刀舞上一舞,她毫不在意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爹的注意,这让平日里不拘小节粗枝大叶的爹爹,摇身一变成了细致入微到能提着剑尖绣花的男人。
爹不赞同,但爹不敢说。
于是就有了娘临时起意吵着要上山看日出,爹愁眉苦脸答应并默默带了一众门人暗中保护的场景,许是动作过大,许是山风太凉,许是娘太过于兴奋,我比预期早了一个月降生——在二三十号人的保护下。
这也是个意外。
因为不足月,所以我个头极小,娘生我时又受了凉,我生下来时和其他武学世家的孩子都不一样,又瘦又白还病怏怏的,每逢春秋季脸上总挂着鼻涕还手脚冰凉,别人在地上你追我赶打闹嬉戏的时候,我不是在娘背上,就是在爹背上。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小小年纪,就提早在爹娘背上看过了太多江湖的尔虞我诈。
虽先天差人一步,但我并未放弃自己,练武还要比同龄人学得更勤勉些。爹娘教导的好,我总是要做有责任心的男子汉,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重要的人,至于那天下苍生?呵,他们自去争名逐利,我才不趟那浑水。
什么英雄,什么大侠,谁又能真正无私。
于是我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更看不上那些一根筋抱朝廷大腿的酸儒。
但我偏就遇上这么一个人。
那天的我,是一个在外浪迹太久,被娘连发十封家书催回参加武林大比的我,半途寻了间茶铺歇脚,也好给马儿换换草料。
然后就来了一拨土匪。
事实上我虽面白清瘦,但我十余年潜心练武和调养,又师承两派武学翘楚,早已将幼时顽疾好了个七七八八,练就一身本事,再加上我蒙面到处闯荡与人挑战,还在江湖中闯出了一些名声,但我从不留名姓,所以他们只知有一年轻侠客性格古怪武功高强,从不管闲事帮人看心情,却不知他是谁长什么样子。
不过说实话,在衣服里垫棉花装壮汉,还挺影响发挥的。
但这次不同,我急着赶回家,毫无伪装和易容,就这样以本来面目坐在了茶铺里。
几个土匪簇拥着他们的壮汉头目,吊儿郎当地向我走来,一边走一边满口污秽之语,这是想抢我回去当压寨夫人?茶铺小二被他们手里明晃晃还带着血迹的刀尖吓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帮我清了场。
我从小到大什么流氓没揍过啊?懒得理他们,专心思考待会是不是走山里那条小路能更快一些。
眼看着那为首的土匪粗糙的手指要捏到我的脸了,忽然有另一双手先一步拉住了我,我没防备,一个踉跄被他拽到了身后,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生下来还是头一回这么丢人。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些登徒子,欺负一个瘦弱男子做什么!”
哦?这声音还挺好听,清朗中有点沙哑,给人很温和的感觉,我以往识人无数,还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倒了一杯茶递给面前这位“行侠仗义”的——书生?!
“小兄弟,你嗓子哑了,喝口水吧”
开了眼了,我竟然被个书生“救”了。
那土匪显然也怒了,骂骂咧咧伸手去推他,第一掌竟没推得动,我见那书生倔强地瞪着土匪,汗水从后颈渗出来,划过渐渐突起的青筋,但他不退一步,也未见颤抖。
“呦?你这小子不识抬举,我看你也细皮嫩肉的,当心老子把你一并收了!滚开!”他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这次被推倒在地,脸上还挂了彩。
“小公子,你小脸儿又白又俊,水灵得很,随老子回去吧!”
真烦。
我随手从一旁抄起茶壶,闪身上前,叮叮咣咣将这几个土匪的脑袋敲了一遍,为首的那个被头顶流下的血迷了眼,也明白不是我的对手,跌跌撞撞拽了身边小弟迅速逃离,我瞧着手中咧着豁口朝我笑的茶壶,想了想放了一枚碎银在碗里,希望那茶铺小哥回来能看到。
我转身就走。
“少侠!”一回头,那书生捧着茶碗坐在地上,一脸担忧神情,向来不爱被称呼侠的我,不知怎么收起了不耐。
“何事?我还要赶路,你快点说。”
“今日还算少侠救在下一命,救命之恩必要相报,且少侠侠肝义胆,宅心仁厚,有济世之德,令苏某钦佩不已,苏某愿追随——”
“打住打住,收起你那些之乎者也!有缘再见!”
果然和酸儒说不到一起。
我打马离开,只听得身后有阵阵被尘土呛到的咳嗽,渐渐隐没在马蹄声中。
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却没想到重逢来得如此之快。
我在山林里迷了路,眼看天色渐暗,只能先停下来找合适的位置露宿,寻至暮色替换成月色,我看见了他,神情淡然闲适,正背靠一块大石烤火。
他听见声响抬起头来,看到我时眼中有明显的惊喜。
他孤身一人,只背了些干粮和书卷,却比我先一步在这群兽环伺环境恶劣的大山中找到安置之所,这一切冲击着我以往对读书人的刻板印象,也许读书人与传言中是不同的,至少他不一样。
我不由话多了起来,坐下来问他:“你手无缚鸡之力,就这样自己闯进来,不怕死吗?”
“生死有命,我若因贪生怕死就裹足不前,这一生岂不是会错过许多有趣的风景。”他笑着递了壶酒过来,“白天你请我喝茶,现在我请你喝酒。”
我饮下一口,透过头顶叶隙看天,今晚月色有些朦胧。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相伴而行,他竟对此处地形颇为熟悉,反倒是急于赶路的我有些依赖于他了。一路上除了疾行,就是谈天说地,没想到这小子虽文绉绉的,为人却旷达正直,还能吃苦,不像一般文人那样柔弱,就是有点一根筋,一心要为朝廷做贡献,想为官为百姓做出些实绩来。虽我不甚赞同官场那些尸位素餐的权贵子弟,但这家伙确是单单纯纯一心为民的,从此我对他改观,将他引为知己,酸儒这个词从我的脑海彻底除去。
行进几日,林木的样貌逐渐与山中不同,我们都知这是快要走出去了,也就离分别更近,我觉察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略带骄傲地走在前面,向我念叨:“少侠兄,我可为你赋诗一首?”
我当然无一例外地拒绝,却依旧总能听到吟诵声声入耳,那些熔铸了家国情怀的字句并未拖着长长的尾音,而是铿锵有力,让人不得不去正视自己的内心。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他又在念叨诗句了,“他能有那样的风骨,想必真是位谪仙人。”他?近日里书生总与我谈起那位“谪仙人”,说他总出现在他梦里,一身傲骨,心怀万物,似是风流,又不是风流——我愣怔之际,他忽然转头来认真看我:
“你有他的影子。”
他眼中一汪清澈,我在那其中看到群山的倒影于我身后,缓缓褪下最后一线红。
月满中天。
拨开面前的一片叶,便豁然开朗,山风扑面而来,兜了两袖月色,我眯起眼感受这难得的片刻脱尘,忽然望见不远处竟还有个小亭,虽朱漆剥落,满身风尘,却仍能窥见它的别具一格,小亭旁倚着一颗巨大花树,显然是有意为之,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为。
我与他相视一笑,不约而同走上小亭,没想到山外有山,这亭子竟能包揽远方城池的万家灯火,遥望过去,那片错落有致的辉光之上,团笼着温暖柔和的烟云。
“我愿惩恶扬善,守护这人间烟火。”我闻言看他,是比往常更炽烈的坚毅神情。
“那我愿,”我提起酒壶“我愿这人间少点桎梏,人人活得潇洒!”
“再愿你早日明白世上无绝对的黑白对错。”后一句我是对着他说的。
他似乎是想劝我,张了张嘴,又陷入沉默。正如下山面临分别,我们也明白,我们立场不同,注定不是一路人。
我见他沉默,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摔了酒壶,提起剑来:
“我爹娘常说,人与剑同心同魂,手中剑便能挥出武者意志,出招时是杀戮还是救人,全看持剑者的心意。”
我飞掠出去,乘着皓月迎风而舞,剑花越挽气息越乱,我知道,我醉了。
他至那时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此后再无相见。
因爹娘的结合,两大家族合二为一,门下弟子众多,商队遍行全国,爹娘二人及几位门人在江湖中威望极高,我的家族已经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他二老仙逝后,将家业留给了我,那时我已近中年,江湖中对我多年蒙面切磋的事也都心照不宣,我甚至已经有了一呼百应的实力。
能者多劳,我谨遵爹娘嘱托,一直在暗中支援救济一些穷苦百姓,也一直拒绝被称呼为侠,弟兄们常常找不到我人,那时我一定在茶馆里,听听说书先生讲那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蒙面大侠”的逸闻,讲当朝如日中天的清廉父母官苏大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江湖的一切终是引起了朝廷的忌惮,大家都傲气,不愿听任威胁,奉出家业,动用武力替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做些上不得台面的营生,于是便开始被摧毁。
正撞上天灾难挡,时逢大旱,举国上下有多半粮食欠收,国库很快难以为继,在这时刻,却有人私自多征赋税,加重徭役,以充自家府库,还谎报亏空,请求放粮。百姓民不聊生,好多人家的男子出去就再没回来,饿死的老弱妇孺也越来越多,所有传出的消息都被拦截,我快马建言也被挡了下来,一座座小城几乎被蚕食殆尽。
于是我带着门人,关上了城门,直面皇城的铁蹄。
朝廷知我用意,却不会放过这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们先是在民间造势,构陷我拉帮结派意欲谋逆,进而腐蚀内部,离间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引门人供出伪证,我成了那个横征暴敛克扣一城百姓的恶霸,仗着武林势力欺负弱者,最终一声凉薄的吆喝,响在家门外,是朝廷的降罪之诏。
而负责押送罪人的来使,是他。
登上大殿的石阶仿佛绵延不绝,我大笑着登上去,每一步却走得异常沉重。偏他隔着面巾将我认出,经过我身侧时,抛下一句:
“我相信你”
于是我见他在群情激愤虎视眈眈之中博弈,如一只沙尘中的青鸟,奋力飞向天光开阔,为我挣出一隙自由的风。
又是一个满月夜,小亭中落花满覆。
山风徐来,可待友归?
【四】暮野行(观己篇)
我小小的茶室里挤满了神仙。
他们不分三六九等地随意围在我身边,有人站着有人坐着,都想听我讲讲凡间的故事。我把从凡间带回来的瓜子分给他们,闭上眼开始回忆。
那不长不短的三个人生,有人与我琴瑟和鸣,有人为我呕心沥血,有人同我披肝沥胆,一时间我透明的灵魂多了太多红尘颜色,百感交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这纷乱的情感中,不知如何自处。
大家见我发怔,纷纷催我继续说,我抬起头看那些不掺烟火气的陌生眼神,反而把眼泪憋了出来。
眼泪是天上的稀罕物事,他们纷纷止住声音看我哭,室内一片寂静。
这时忽然响起了沉闷的拐杖声,月老爷爷挤了进来,他笑着站在我面前,胡须随风轻轻飘起,一派洞悉一切的神情。
“他们不懂,我懂,去吧!”
然后我就再次来到了人间。
这一世我是一只远徙的雁,
还是掉队的那种。
因为确实是神仙投胎,所以我与其他同类不一样,像人形容的那样,我比较有灵性,它们每日只管两件事,觅食和繁衍,我却总有些超脱大胆的想法,平日里本就时常走神掉队,时间久了,大家结伴一路向北的时候,我真的再也没追上它们。
初时我也是慌的,不食不休绕着这片大山飞了三天三夜,却没找到同伴的踪迹,第四天的清晨被过路的隼哥儿伤了右翼,我奋力飞出大山,逃入人烟,然后昏了过去。
我本以为我会在案板上醒来。
“你醒了?伤口我都给你包扎好啦,这段时间你就在我家养伤吧!”
我是在少女的腿上醒来的。
她一只手环抱着我,另一只手轻轻系紧我翅膀上的布条,沉沉药香笼着我们,我却从中嗅出了一丝淡淡的杏花甜香,这味道有些熟悉,我却想不起源头。
翅膀伤了,却还能走路,从小到大我就没有安分守己过,当然任何情形也都不会例外,第二天我就跳出矮篱墙,摇摇摆摆尾随着她出了家门。外头日头正盛,但因是初春却并不炎热,她脚步轻快,时不时抛起手中竹篮接着玩,我的视野刚好能看着她蹦蹦跳跳的鹅黄裙摆,阳光下拂过一片片新生的浅草。
我追得气喘吁吁,却也乐在其中。
说来也尴尬,我只顾闷头紧赶,没发觉她停下了脚步,我一个急刹不慎,直直撞在她腿上,趔趄着跌坐在地,像一只不大聪明的肥鹅。
这想必是我英明一世最丢脸的时刻了。
果然她笑了,笑的很大声,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她笑到不住抽气,这么听来倒比我更像鹅了。
“既然你跟来了,走,我带你去捞小鱼吃!”
她将竹篮随手一挂,上前来又把我抱在了怀里,那股杏花的香甜更浓了。
忽然觉得,就这样当个家禽也不错。
她不许我下水,将我留在岸边,独自一人脱了鞋袜挽起裤脚淌进河去,一手劈进水里,再抬手就是一尾小青鱼,我叹为观止,她的捕鱼能力想必要比我们雁群里的领队长辈还要强些。
她刚将到手的小鱼递到我嘴边,岸的另一头就传来一声呼救。
我俩一起转头看,是位清俊少年,也捋起裤脚站在河里,但模样实在有些狼狈,我看着他放心下来,今日最尴尬的此刻已经不是我了。
她摸摸我的脑袋,示意我不要乱动,转头向少年走去,我在此处看得分明,那少年盯着她双眼都发直了,两人很快碰面,双手一个交握一起回到岸上,我抬头望向柳条上的新芽,暗想这时节,不愧是春天。
回程时我眼前已变成了一双影子,夕阳斜斜从屋瓦间蔓延开来,缓缓将二人的倒影糅合成一个,我听他们谈天说地,说着一切不谋而合的不可思议,我听着两个年轻人用着同样的频率和爽朗去大笑,仿佛见证一朵花苞在柔风中勇敢而灿烂地绽放。
那段岁月应是我南北来往数载中,最快乐的时光。
尽管不舍这两个鲜活又自由的灵魂,但我此行的归处仍是北方,翅膀养好后的某个清晨,我偷尝一口她新酿的梅子酒,踏过云间漏下的第一缕曦光再次启程。
回头再望,两人站在庭院中携手相送,眉目间如映云山。
应是圆满。
飞过那片城郭,飞过城外渡口,我顺着河流的方向来到陌生的密林。
日复一日的飞行难免单调,却因沿途的大好河山而并不枯燥,我可以为了令我一见钟情的草木虫鱼自在停驻,不必为追上大流烦忧,不必因夜晚来临恐惧,雨来时我在低云中穿行,放晴时我在虹桥下小憩,我抛掉加身的桎梏,反而见到不同的世界。
离开广袤森林,熟悉的水域开阔起来。
暮色逐渐铺上水面,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粼粼闪动的金色,我在这片璀璨星河的上方滑翔,不知来处的风从双翼下呼啸而过,我简直想要闭上双眼感受这一切,天地广阔皆在我眼中,而我也是天地本身。
忽见到河中有一叶白帆也在乘风破浪,和我是同一方向,傍晚的浪头并不十分温柔,偶尔将船头掀起,船中人并不以为然,只随意地靠在舟中,撑桨与波涛博弈。
我俯冲下去,稳稳停在他船头。
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如此潇洒。
他见我贸然出现,也不惊讶,只静静笑着看我:“既来则是有缘,我会一直逆流而上去往都城,你若累了就在我这里歇脚吧。”
我收起翅膀打量他,他没有出众的相貌,也没有脱尘的气质,脸上是岁月留下的沟壑和沧桑,却不见颓靡,只见从容,明明是位长者,举手投足完全没有老态,他的眼神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那其中有能包容万物的静谧和温柔。我忍不住留下来,总觉得在他身边便莫名安定,确也需要歇歇脚了。
显然他也没有条条框框,风来即扬帆,无风就漂流,我在这艘小船上,实打实过了几天安逸的日子。有时行至开阔处,水平如镜,只有细细的纹路荡开,他就会放下木桨,拿出纸笔继续撰写游记,那游记已经攒了厚厚一沓,其中纸张偶尔有水渍洇开的痕迹,展示着它的主人曾波澜壮阔的经历。
而我们彼此也是漫长行程中难得的旅伴,我不会说话,就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给我讲故事,故事里那人仿佛是他,又仿佛不是。
他讲那人与惊涛骇浪搏斗的少年时期,那时他只有一间草庐,也同现在一样,只有一叶小舟一对木桨,其余一无所有,但他偏不就这样庸庸碌碌浑浑噩噩,他相信人总会寻到自己生存的意义,他相信波涛外也会另有一番天地,于是不惧艰险毅然逐舟入海,所以他比谁都走得远,也看过旁人一生都不曾见过的风景。
他讲那人收帆归港的中年,在一个无风的夏夜,从洒满星子的河道中救起一个婴儿,婴儿躺在铜盆中懵懂盯着天空,黑亮的瞳仁与水面俱都倒映着他的脸,孩子被他抱起的那一刻,便咯咯笑了起来,从此便成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支撑,也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好运,仿佛这个孩子的到来,便是上天对他梦想的回答和嘉赏。
而我与他同行的此刻,想必就是那人的老年,泛舟天地间,日夜与倏忽并无分别,他自在地爱着这个世间,而被他所爱的一切也都予以回应,他手中那卷刻满了山海行迹的游记,不知能被谁有幸读到。
旅途总有尽时,他再一次将船靠岸,已到了我们分别的时刻,远远望去已可见都城巍峨的城墙,我也不多作留恋,振翅正要飞起,却被他温暖的手掌拦了下来,随即一串小巧玲珑的铃铛系在了我脚爪上,铃铛上有擦痕,显然年代许久,而且没有声响,里面的小珠已经被取出。这样我在野外,也不会因声响而被发现。
“从前这铃声为我的儿子准备,我怕他在迷雾中不能分辨回家的路,但今天我要接他回家了,这铃铛留给你,愿你也能找到自己,找到归途。”
我深深看他一眼,终是高高飞起。
于是见渡口风尘里,一人从宝马雕车中走出,摘去官帽,脱下华服,甩袖向老人大步走去。
我爪上的铃铛,也被风扬起。
越靠近北方,视野中的景致也就越苍莽开阔,不同于南方的细雨轻风和灵山秀水,北地的山石林木,总有种刀劈斧刻的凌厉之美,我在一望无际的群山中飞翔,凛冽山风撞在面门,在我胸怀激荡,仿佛是来自血脉中原始的呼唤。
天色渐晚,寒意升起,我低飞钻入丛林,准备找地方休息。
刚在树枝上站稳,我就察觉到了嘶嘶的吐信声。
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必定是一位身强体壮的斑斓大蟒,我这点瘦肉估计还不够他老人家作零嘴儿的,我几乎都能嗅到空气中瞬间爬满了咸腥,还有一阵缓缓压过草叶的轻微沙沙声。我一动不敢动,选择就地开始飞快回顾我的一生,想想也别无遗憾了,见过纯稚少年,伴过豁达老者,我也对人间情感有了一些体悟,就是可惜我还没能到达梦中的北方,没能真正找到自己。
我闭上眼睛,等待迎接死亡。
“小心!”一个浑厚声音骤然响起,我睁开眼,看到一个官袍加身的中年人握着一根大树杈快准狠地卡在了花蟒的七寸上,蟒蛇兄愤怒地扭动着身子,口中发出威吓声。
我目瞪口呆,这哪是朝廷官员啊,这是武林好汉吧!可是看他着装和气质,这样身份的人一般不是都在都城里吗,怎么会跑到这荒山野林,我心无旁骛地从都城飞过来也花费了好些时日,他还穿着华服出现在大山深处,他很闲吗?
蟒蛇兄很激动,张着大嘴亮出獠牙,我害怕得后退,忽然又见一个影子挡在身前,是另一个华服好汉,只不过这位看起来有些清瘦。
“我说你煮酒煮得好好的干嘛去了,又来行侠仗义了。呦,这雁不错,嚼起来一定筋道!”那清瘦男子短衣箭袖,腰间一把嵌着宝玉的佩剑,顾盼间充满散漫不羁,一脚踩在花蟒头上,看起来倒更像是行走江湖的主。
等等,他要嚼谁?
我拔腿就飞。
不愧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中人,我连尘土都没扑扇起来,就被他一手捉住双脚倒提着高高举起,我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狼狈,但是爪上颤抖的铃铛出卖了一切,我看见面前这张上了年纪却依旧英俊的脸上,那气人的笑容越来越放肆。
“好了你别吓它了,瞧着也是通人性的灵物,你喜欢就带回去养几天吧。”我的救命恩人优雅地收回手拍拍衣摆,再一次救了我。
于是我听见他“嘁”地一声,提着我纵身跃起,在树林中飞快穿行,动作利落身姿轻盈,比我自己飞得都潇洒。
几个起落后,我已经闻到了酒香,那是一颗巨大的花树,正在夜风的来去间簌簌落花,树下一张小几,上放一壶清酒,两旁分列一排琉璃酒盏,此时月色正好,月光与花恰都在杯中。
树旁是个古朴小亭,亭子位置绝妙,倚栏而望,刚好能看到远方不知哪座小城的灯火。
我就窝在小亭里,听那二人把酒言欢。
他们从天下时局民生疾苦聊到江湖动荡门派纷争,从诗词歌赋聊到明天早上吃什么,过了一会儿仿佛是谁喝多了,忽然拔剑舞了起来,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我白日里飞了许久傍晚又受到惊吓有些疲惫,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恍惚间听那朝廷大员摔了杯子说他不想回去了,干脆就退隐此地,还把官服扔了出去,他敢说另一人还敢应,收剑一个碰杯:“好啊”
好啊,反正天下又不缺你俩哪一个,不如潇洒弃红尘。
真困。
……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穿越山海,自南向北,与江河竞速,追着落日而去,又披着朝霞冲出浓雾,时间有如实质在我身周流淌,我听到万物的呓语充塞耳畔,婴孩与离世的灵魂同时嚎哭,我看到一切微茫和浩大的世界,譬如松针上挂着星子与晨露;我拨开挡住视野的浅草来到山脚,攀登的一路上看尽了四季更迭,最后跨上山顶时的一步,又瞬间将我带入深海,追着光溯游至水面看见的,又是当时月亮。
“醒醒,醒一醒!”
迷蒙间恍惚有人呼唤我。
我睁开眼睛,是掌管凡间命簿的神君,他一脸焦急地盯着我:“上神可算醒来了,您平日里讲究规矩,习惯冷清,也不愿同小仙们来往,今日斗胆叨扰,实属无奈,月老爷爷唤我送您下凡一趟,请我来传这个话呀,他说您就窝在自己的宫殿里不出去,不入红尘,如何出尘,这样修个一万年也修不出道理来,我来了就见您握着一株灵草睡在这里,已经等候了许多时日了……”
我听着他絮絮叨叨,看看手中荧荧生光的小小灵草,微微一笑。
当知卿本淋漓,已然浮生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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