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于何再次醒来,感受到世界是超乎寻常的安静,在坐着清醒了一会之后,她想起自己睡前是准备要去医院来着,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半杯水,她拿起杯子喝了个精光,嗓子还是觉得干燥难忍,这是药物的副作用。
出门前,她撕下贴在门上的红色便利贴攥在手中,上面记录了她待会要问的问题。
“医生,我的失忆症好像加重了,以前是几个小时,这次应该是过了两三天。”
会诊的医生双手交叉看着伊于何,面前摊着会诊记录,声音平和。“嗯,你继续。”
“我现在比较担心的一点是,在失忆期间我没有自理能力的,虽然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东西,但似乎不能辨别什么可以吃什么不能吃,我只能在冰箱里准备好大量的速食,或者冻上好几份外卖以备不时之需,而且,我失忆时似乎看不懂预先写给自己的字条,这样下去我怕……”
“怕误食了异物出现生命危险。”
“对,还有……”
“还有身上会出现淤青,初步排除自虐倾向,有人格分裂的可能。”医生推推眼镜,帮她把后面的话补全。
“对对对,医生你说的真准!”要不是面前这人穿着白大褂,伊于何都要认为对方是算命的大师了。
“这些你已经跟我讲过六次了,这些症状描述都有记录。”医生将面前的会诊记录往伊于何的方向推了推,从第三次开始,记录里写的就是“同上”了。
“啊?”伊于何看向手里的便签纸,上面的症状描述和问题明明是她从这周才开始记录的,去医院的决定也是上午才做的,怎么会讲过六次呢?
医生显然很有经验了,安慰道:“你先不要恐慌,你的症状我很清楚,而且从描述来看和前几次也没有区别,所以你的间歇性失忆也并没有在恶化,至于你自己猜测的人格分裂,之前也系统测试过了,没有任何问题,到不如说,你这样健康的精神状态,会出现失忆症简直是不可思议。”
伊于何陷入困惑,显然她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但一转眼就恍然大悟:“我说呢我柜子里怎么会有药!原来是在医院开的啊哈哈哈哈……”她顿了一下,“那……我之前有问过关于幻听的事吗?”
医生翻了一页记录,托着眼镜指给她看,“你说的那个幻觉,看不见但听得见,从你有记忆起就一直跟着你了,你可以和幻觉对话,甚至可以从它那里知道你不知道的事,通过一些精神类药物,你可以短期屏蔽掉这个幻觉的声音,没错吧。”
“没错……”伊于何的手指不安地轻点着桌面,“但,这是典型的幻觉吗?”
“不是,”医生收回他的记录本,“虽然我一个医生按理说该是站在科学那边,坚决反对封建迷信的,但你的情况用‘通灵’或者其他什么鬼神的说法却可以完美解释。”
“所以…医生的意思是建议我去找大师除灵?”伊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么说或许不符合我的职业道德,但即便你去再大的医院咨询再贵的专家也多半无济于事了,我们医院能提供给你的帮助也只有继续开药,尽可能消除或者减少失忆症对你日常生活的影响。”
“好吧。”伊于何有些丧气,但或许这种丧气也不是第一次了,她突然想,要不清完手上的稿子,就干脆休假出门逛一逛?顺路拜访一下大师什么的。
如果途中不会突然失忆的话。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心境的变化,医生递过去一支笔,“需要记在手上吗?”
【湖连成泊,泊连成泽。
我在泽中醒来,水纹模糊了天空,我抬起头,看到有数不清的棕红色的柱子斜着从地面和水中伸向天空。那些柱子的表面粗糙油亮,坚硬无比,越向上生长就越粗壮,并长出梳齿状排列的尖刺,在百米高的地方拐过一个粗大的瘤,随后折下去,它们四根或六根汇聚在一起,架起空中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下坠着长长的、环状的、被撑到透明的巨大肚子,颤巍着驱使着几根不属于自己的腿朝湖中走去。
远处的空中不断有长肚子炸开,红白的浆液砸落在树冠上,将山林染成粉红色。近处的水面上,乳黄色的薄薄的肚皮下,无数晶莹透白的四肢缠绕挣扎,和着浆液一起从被撕开的裂口中涌到水里,湖也被染成不透明的粉红色。
我翻开手里空白的书,记录下这段话。】
这是祭迁羚正在更新的这本《迹录》的序言,其内容源自她的一个梦,梦里的景象实际上要更异化一些,但她想表现的不是重口、猎奇或恐怖的氛围,于是把各处细节都调整美化了一些,只保留了形象符号,简化而抽象、宏大且震撼的东西,在祭迁羚心中有种宗教般的神圣感,而这段序言本身,也时不时就被书粉拿出来考据一番,成了礼拜一样的固定活动。
“我还是觉得‘我’就是向明夏。”
“得了吧你就一小男孩激推,夏夏下线的时候就等你来群里哭了。”
“警告你别咒我家夏夏啊!”
“‘我’是主动醒的,向明夏是被切开菌丝包唤醒的,根本不一样好吧!”
“但是之前呢?”
“向明夏被裹进菌丝包之前,你怎么肯定这不是他看到过的景象。”
“很简单,这段话是‘我’写的,而向明夏他,别说写字了,话都说不利索,可能根本就不识字!”
“!!!”
“你!(吐血,捂心口)这是污蔑!”
祭迁羚一边看着群里花里胡哨的气泡一个个争相跳出来,一边随手在小本本上记下:水果、酸奶。
冰箱里的速食还有很多,三明治、饭团、便当,没有需要补充的,她转着笔,努力捕捉那个打开冰箱的瞬间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我到底是忘了什么呢?祭迁羚站起身,拿起手机准备回到冰箱前情景重现一下。
“不光人物对不上,地点可能也不对!菌丝泥沼哪来的山林。”
“可能是树死光了呢?”
“根本没有山啊!连土坡什么的都没提到,这片之前八成是平原。”
“???”
“刚进泥沼是第几章来着?我去找找原文。”
祭迁羚站在冰箱前,回想了一下自己是左手开的冰箱还是右手。散热器在轻声嗡鸣,中央空调给它和声,一阵若有若无的凉风贴着地面吹拂过她的脚踝,嘶——有点凉,哦对了。
13763:“袜子。”
“???”
“???”
“袜子是哪一章?”
“宝子您好,这里是为祸一方太太的粉丝群哦,虽然是爱好者自发组建的并不是官方粉丝群,但是也请不要破坏群规哦,本群禁止打小广告、发送无关链接、私拉好友,宝子还在的话麻烦解释一下哦,不然管理员要踢人啦。”
祭迁羚手忙脚乱赶紧撤回,然后补上几句解释,说是在和朋友聊天,一切屏回来点错聊天框了。
“哦哦没关系宝子,以后多多活跃呀,混个眼熟,和大家交交朋友嘛。”
13763:“好的。”
祭迁羚关掉手机,沉默着回到客厅,沉默着拿起小本本,沉默着换鞋出了门,直到她提着大兜各式各样的水果零食回到冰箱门前,她突然想起来了,她忘记的,是要买一个专门用来屯速食的小冰柜,虽然不能当场买下搬回来,但她本来出门是要先在超市看好冰柜容积,以免网购时订错尺寸来着。
当一个人突然事事都突然变得不顺心起来,那说明她正在做或者正要做的事一定没有好结果。祭迁羚把最后一盒酸奶塞进冷冻层(冷藏层已经彻底塞满了)仅剩的缝隙之后,点开手机,把草稿箱里原本定时于今晚发布的更新取消了。
祭迁羚干脆多请了两天假,下定决心这几天先什么事也不干,然后在家里所有触手可及的地方,都摆上了她亲手开光的转运竹环,环上刻有复杂的羽毛纹路,并用朱砂描线,关了灯之后远远看去就像屋子里到处都有隐隐发光的眼睛,格外瘆人。
回到卧室,祭迁羚把床上那个缝制了一半的棉花娃娃挪到椅子上,她今天也不打算继续做手工了,就这样躺在床上,然后刷一天手机好了。
叮~您关注的太太“信仰圣光”更新啦,快去看看吧!
通知栏弹出的消息瞬间吸引了祭迁羚的注意,她登上“异教门徒”的账号,点进了更新提示的消息。
信仰圣光更新了两张构图完全一样的图,第一张背景是灰白的,变形扭曲的人物则被电视无信号时显示的彩条图案覆盖,人物外轮廓还用色散效果的荆棘勾了边,虽然在与背景互动,但人与景格格不入。第二张图则完全相反,人物变成了灰白,而四周所有景物都变得扭曲并带上了荆棘的勾边,它们饱和度极高的颜色不止侵略着画中的人,也在侵略着观众的视觉神经。
这两张图的文案是:
记忆使我。
记忆。祭迁羚的视线久久聚焦在这两个字上,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也被脑中纷乱的记忆折磨过,那是种几乎把人逼疯的割裂感,感觉自己与世界是割裂的,思想与身体是割裂的,有时精神会极度亢奋,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基于自己的思想捏造出来的,有时又极度萎靡,感觉自己就像最微小的一粒芥子,连活着的实感都不存在了。
可她,明明没有为记忆的事困惑过啊……这感觉对她穷追不舍,像一条凶恶的毒蛇,盘绕撕咬,非要摘下她脑中的苹果才肯罢休。
自关注以来就再也没有互动过的祭迁羚第一次发表了评论,倾诉对于困惑的困惑,和虚实交织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