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无不报之仇。”
夜色深沉,连一丝月光也也没有。
宋老爷当初为了求他的官运亨通,福寿绵长,在这座山下的别馆四周栽满了桂树。此时将近桂花开放的时节,隐约也能闻到一丝甜香了。
风过林动,在夜色中林海犹如起伏的山峦,或者野兽的背脊。
似乎有鸟掠过林梢,桂树叶发出瑟瑟的响声。
宋老爷搂着他的妾睡得正酣,忽然间被这阵瑟瑟的摇叶声惊醒了。这声音犹如鼓点,有韵律的一时响一时歇。宋老爷越想越觉得古怪,困意霎时间退却了。
如果真的是是鸟儿惊林,怎么会踩着如此精准的拍子?
宋老爷冲门外吼了守夜的小厮几声,却不见小厮应答。那阵摇叶声还在继续,他怕的起了一声冷汗,但也不敢自己出去瞧个究竟。
于是他摇醒他身旁的小妾道:“玉荣,你去把院里职守的人都叫起来,这外面这么黑,怎么也不点上灯笼,一群不懂规矩的货色。”
小妾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哪有心思下地。她缠着宋老爷的手柔声细气的撒娇,央着不肯去为了点个灯笼下床。宋老爷平时还有心思对付着小美人两下,可现下外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又有这诡异的摇叶声。他拽起小妾的头发一把把她扔下了床喝道:“贱婢,我叫你去还不快去?在这耍娇气!”
小妾一下栽倒在入秋冰冷的地上,霎时间清醒了。她只好拢了拢单薄的蓑衣,委屈的含泪爬起来开门去了。
宋老爷见她去开门,摇叶声也有段时间不响了。便寻思着找个火点上屋里的蜡烛。只是他还没摸到火折子,便有一阵风吹过他的脸颊。
这屋里的窗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开了一扇,像一只窥视的目。
又是一声怪响,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摇叶声了。
像是有竹竿被折断,发出沉闷的一声“咔”。
宋老爷的背一下僵直了。
他向门口望去,只看见两道刀光闪现,又隐没在黑暗中。
小妾跪坐在门前,无力地仰着脖子像一具木偶。而她的头已经不见了。
黑暗中有个人影立在小妾的尸体旁,他的手上拎着那女人的头。人影晃了晃手中的人头,像是在晃一个酒瓶,温热的血液泼洒在地上。
宋老爷愣住了。过了一会他发出惨痛的哀嚎,犹如刚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抽搐着向窗边溃逃,站立不稳,手脚并用,跌跌撞撞的跑向窗边。
可惜他没跑到就被人抓住了脚踝,但宋老爷依旧惊恐的撑直了身体,挥舞着双手试图摸向窗沿。
“啊!”宋老爷痛的尖声大叫。他的手刚够到窗沿,就被一把柳叶刀定在上面了。
刀锋闪着寒光,也应是这把刀方才割下来小妾的头颅。
在宋老爷因为流泪而模糊的眼中,人影逐渐走到他面前。
那个男人有一双隼的眼。
男人握着老爷的颈骨,“咔”的折断了它。两道刀光闪过,男人手中又多了一颗头颅。
满是桂树的林海一如既往地包裹着这座夜色中的宅邸,不过这次它格外寂静。一阵罡风吹过,飘落的桂花落在满院无头的尸体上。
又是瑟瑟摇叶声,男人踏着林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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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城外,正是熹光乍泄之时。
早起进城的人还未来,只一身影蹲在护城河边,像是在清洗着什么。
他把手上拽的东西丢到河里,拿着个鬃毛的刷子粗暴的来回刷着。他似乎已经在这里清洗了很久,以至于他的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玄色单衣下的身躯犹如钢铁。
此时有个脆生生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有个赶早路进城的姑娘问他:“这位小哥,你这一大早洗的是个甚么东西啊?”
男人不答。他只是继续专注于他手中的动作。
他不答,倒让着姑娘更好奇了。那姑娘大约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也不懂什么叫做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又追问道:“这一大早水不冷噻?你可真的是很能耐住冻啦。诶,离开城门还早,你要不找个地儿歇息歇息,等着太阳出来点了再洗?”
男人的沉默并没有浇灭这位小姑娘的热情,她絮絮叨叨了一阵,终于决定自己跑过去河边看看。
还没等她靠近男人二尺内,这一直蹲在河边的身影终于直起腰来回头看她。或者说,看她身前的地面。
男人的眼神低垂,五官凌厉,是个很俊的人。他面无表情的道:“滚远点,我在洗头。”
“洗头?那你怎么不把头发打湿呀”姑娘怔怔的望着男人的容貌,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她愣了一会,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来帮你吧,我在家经常帮个姊弟通头来着,但我要是做不好,你可别嫌弃我。”
说罢,她抬脚就往男人身边走。
水面如镜,姑娘隐约看到了男人手里抓着两个圆滚滚的东西,上面还黏连黑色的毛发。
还未等她看个清晰,蹲在河边的男人突然起身,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掌势如雷霆般劈向她。
姑娘吓了一跳,然而未等她后缩,面前掌风便擦着她的后颈而过。男人自己先停下了。
他怔怔的看着这姑娘的脸,满面的惊诧。
他不动,这姑娘也不敢动,只能像只受惊的鹅般颤颤微微地抱紧自己的布包。
“这......这位少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随意冒犯你......”姑娘低声告饶,“我什么都没看到,这是真的!就算我看到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啊我的意思是,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男人沉默的听着她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毫无重点的絮叨声,开口道:“闭嘴。”
姑娘霎时收声。
许是很久之后,天边的熹光都开始逐渐照亮大地。
他缓缓地把手放到了姑娘的头顶,轻轻的揉了两下。很轻很轻,犹如冬雪坠于地面。
姑娘原本攥着怀里的抱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头顶的触感让她更为恐惧。
难不成这人还想劫色?不成不成,我得想个办法赶紧溜掉。姑娘心想自己虽然原本也没什么活头,可这脸面总得要,便心急火燎的逼自己想个法子赶紧全身而退。
她脑子里的水一晃荡,好歹生出个算不上法子的法子来。
姑娘从自己的布包里翻出一枚绣着榴花模样的手帕,笑着抬头道:“这位少侠,你可知这是什么?”
男人道:“你说是什么?”
“少侠可知襄阳江氏?就是那个凭着择叶手横行江湖数十载的名门世家。你可知他家家徽是什么?”
“知道,榴花。那江氏全族上月已被诛灭。”男人垂眸道。
“那少侠可知那江家大小姐与流水剑乐昇可是自小便定下的婚约?”
男人不答,乘着姑娘不注意,抢了她的帕子。他把这帕子来回瞟了几眼,只见这丝帕上的榴花绣的格外精细,阳光下甚至闪烁着金辉,应当是捻了金线绣的。角落里还有小小一子——滟。
他摩挲着帕子回道:“知道。你拿着这帕子,便是江家大小姐江青滟?她也死了。”
姑娘眼珠子一转,硬生生挤出几滴泪来道:“诶......我家可怜的小姐啊......少侠你有所不知,我是江大小姐的贴身婢女。她死前交代我,把这她亲手绣的丝帕交给流水剑,也算是给他留个念想。呜呜呜,我那可怜的小姐呀......”
男人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哭。因着他有天生锐利的一双眼,乍看之下表情十分凶狠。
姑娘掩着袖子假哭,余光瞟到了男人的表情,抖了抖赶紧点到了关键:“少侠,你便行行好,放我过去吧。那流水剑乐公子还在这城里等着我送东西过去呢。”
她勾起唇角,也从男人手中揪着帕子的一角笑道:“毕竟,人家已经骤然间天人两隔,我们若是在给人家小情人相会添堵......”
“不是找死吗?”姑娘咬着牙威胁道。
男人望着面前的姑娘张牙舞爪,也不松手让她拽走帕子。他缓缓开口道:“找死的是你吧。”
姑娘愣了愣,佯怒道:“你怎么不听别人好言相劝呢?我可是为了......”
她还没说完,男人便打断她:“江青滟死前中了数十剑,贴身的帕子绝不可能这么干净。这应该是她早绣好送人的...这种样式也就送情郎了。你是从流水剑身上偷来的吧。”
“人不大,偷东西的功夫倒不错。”男人望着姑娘渐渐泛青的面庞道:“你胆子也大,我若是流水剑,定会砍了你的手,再杀了你泄愤。不过想来你这么早赶着进城,怕是流水剑追你也追的紧吧。”
姑娘面色灰败,她见没蒙骗过去还漏了自己的老底,一咬牙,噗通一下便跪了个结实。
“少侠既知,那小女子也不必隐瞒。我不过一时顺手偷了他方帕子,怎料他竟这般穷追不舍。如今还回去怕是也难逃一死,索性便流落到这芜城来避避风头......少侠可千万别说出去,大家都是走江湖的人,小女子先叩谢少侠大恩!”说着,她便俯下身子要行礼。
但她没下下去,男人按住了她的肩膀。
“别跪了。你不该谢我,我该谢你。”
他又揉了揉姑娘的头发道:“谢谢你。”
自从姑娘见到这男人开始便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人的表情虽不是善类,却不带血腥之气,却带着些许孤独与茫然。有时他望向自己,目光有时那么的柔软,好像从前他们曾在哪里相识。
可他们绝对没见过。因为她不可能忘记一头如此孑然的野兽。
男人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了,也不回护城河里拿他洗的东西,径直往城外的山林里去。
姑娘盘算着这流水剑还在她后面紧追不舍,打也打不过,躲也躲不了多久。眼前这人看起来凶,可脾气好像也挺好的,功夫也不错.......不如跟着他,那流水剑找她索命的时候还能帮着她争取点跑路的时间。
她这么一合计,深觉这真是一笔合算的买卖,连忙追了上去。路过男人方才清洗东西的河岸时,她终于看清了那团黏连着黑色毛发的东西是什么。
姑娘望着水下的东西愣了愣,可她没有停止步伐。
“少侠,少侠。你都这么好了,你再行个好呗。我跟着你行不行?那流水剑追的我怕,我也不让你跟他打,等他来了你帮我挡挡嘛。也不必挡多久,我溜得也挺快的。我会做饭,洗衣也会,我真的可有用了......”
姑娘跟在男人身后,她叽叽喳喳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方才经受了一轮惊吓。
他们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青山中,太阳终于完全升起,日光下芜城敞开城门,来来往往开始有商贾出入。
有人望见了护城河中似乎有些什么漂浮着,凑近去看了看。
那河面上漂浮的黑色,竟不是什么水草,而是人的头发。
密密麻麻二十几个人头,在水中沉着,犹如河岸底结了人面状的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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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逐渐毒辣起来,姑娘紧紧跟在男人身后,他们穿梭在层林中。
“你这是要去哪?”姑娘问。
“你又是要去哪?”男人头也不回的道。
“我跟着你走,你去哪我去哪。”
“不必了。”
“什么叫不必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的。你看我们既然都是孤身一人,正好搭个伙呗。咱们互相帮帮忙。”
“我不需要帮忙。”
“可我需要呀,你看,既然我需要,那你怎么也得有需要我的地方吧。”姑娘把她的歪理说的名正言顺。
男人这次停下了,他转过身面对着姑娘,枝叶斑驳的光影照在他身上。
姑娘上前一步,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道:“我呢大名叫荼荼,姓薛,薛荼荼。擅长偷龙换风,移花接木,当然洗衣呀做饭呀也是会的。除了卖艺不卖身,是不是一点缺点也没有?”
“难为你把偷鸡摸狗说得这么好听。”男人淡淡的道。
“这些重要不重要,那你看我既然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不必了。”
“怎么又不必了?你这样只说三个字,我怎么理解你的意思?”
“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也不想说我的名字。萍水相逢,还是不要有过多牵绊的好。”
“可我之前瞧着,你是很想知道我的名字的。我这个人的头不是随便就能摸得,你既然摸了,怎么也得付出点代价吧。”
男人想了想,似乎觉得她说的话有点道理,便很诚恳地道:“楼东玉。”
他居然真的着了我的套!薛荼荼很开心的想着,这个人凶归凶,却意外地有些傻气。她开始有些喜欢眼前的这个人了。
就好像你在山林里碰到了一只大狗熊,它挥舞着利爪朝你扑来,结果却只是抱着你在满是青草的山坡上滚了两圈,春风里,你们俩满身的青草气。
“好!那我们既然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了,那也算是搭上伙了。”
楼东玉没反驳,他在跟薛荼荼说话的时候总是要么望着她面前的地,要么瞥着她头顶的叶子,很少正眼看她。
“那我们要去哪里呢?先说好,可千万别朝着云梦去,流水剑应该就在那一片寻我呢。”
“可是我确实是要去云梦。”
“你去那干嘛?不可以换个地方吗?”
“不可以,我去杀人。”
薛荼荼愣住了,不是因为眼前的青年要去杀人,而是因为他在说着两个字的时候表情没有一点起伏,仿佛他们还在谈论那些无意义的话题。
她见过很多要去杀人的人,绝望的,痛苦的,嫉妒的,得意的,恐惧的。表情不同,但他们身上都有藏不住的杀气。
可眼前的男人不同,他身上半分杀气也没有,甚至他都没有带着剑。
“也行,那你也带着我吧,总归我不会碍事。你杀完人记得来找我。”薛荼荼道。
“我会回来找你的。”楼东玉在说这话时,目光极其迅速的从她脸上扫过,又垂下。仿佛他见不得薛荼荼的脸,但薛荼荼隐约觉得,也许是楼东玉舍不得见她这张脸。
奇也怪哉,我又不是个天仙。薛荼荼摸着脸想。
云梦距芜城也就几十里路,流水剑追薛荼荼是真的很紧。
楼东玉没钱,薛荼荼也没有,于是他们只好走着去云梦。
她原想偷了这金线绣的帕子能换一点钱,谁知那流水剑疯了一般的追杀他,仿佛她偷得是他夫人,闹得这江湖上没一家当铺敢收这帕子。不过从另一方面讲,她偷得也差不多是流水剑的夫人了。
待到进了云梦的城,薛荼荼忆及流水剑乐昇还有可能在这片徘徊,内心格外忐忑不安。她这一慌,嘴便管不住了。
“诶,你怕不怕流水剑啊。”
“不怕。”
“那你打不打得过他?”
“不怕,所以打得过。”
“你可别太自信了。我是见过那流水剑出鞘的。那剑如青虹,势如疾风,既有大开大合的招式,又有灵动惊鸿的变化。不好对付的。”
楼东玉走在她前面道:“有些事不是我能不能,而是我想不想。”
薛荼荼惊叹道:“这么说那你武功应当很厉害了。”
“不算厉害。只是我想,所以我能。”
绕来绕去,你到底厉不厉害呀。薛荼荼暗自肺腑道。
集市上除了来往的小贩和行人,还有一块公告板上新贴了什么,前面围了一圈人正乱哄哄的闹着。
薛荼荼按不住好奇心,跑去凑热闹。
一位中年人捻着胡须在展板前感叹道:“你说这芜城宋家是遭了什么祸,一夜之间被人屠了个干干净净,还被人割了全家的脑袋丢到了护城河里......”
有人接话道:“还能是什么祸,得罪了人呗!你说这两年这样的事少吗?襄阳江氏,庐陵王家,金陵曹家......大大小小十几个家族,不都是这样?谁知道下一个是谁家遭祸?诶.....这江湖越来越乱了。”
“那些名门大家也不管管!就放任人心惶惶,武林不安?”
“怎么管?先不说这么多次没一次找到了凶手的蛛丝马迹,况且自从溧阳凌家衰败下去,这些个名门大家还有那个能有那般威望把一团散沙的江湖统领的上下一心?真是......”
“可惜啊可惜,当年凌家也算是为了武林做了不少好事。他家的大小姐更是菩萨心肠的妙人啊.......”
“不是说潥阳凌家活下来了一个吗?那个一直跟在他家大小姐身旁的.......谁来着?”
“嘿,可别提了,活着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薛荼荼听着他们感叹,听到已有十几个家族被全部的时候她忍不住瞥了一眼楼东玉——这个罪魁祸首。
楼东玉盯着那张通缉令,无甚表情。当听到溧阳凌家的时候,他的眉微微皱起。
薛荼荼凑近他低声道:“你说这些人奇不奇怪,当年溧阳凌家如日中天的时候,那个不是言含嫉妒,怨声载道。现在被他们弄倒了,反而回忆起人家以前的好处了。”
人群本就攘攘而拥挤,薛荼荼几乎贴到了楼东玉身侧,她一抬头,望见在楼东玉颈侧似乎有一块模糊的红痕。
薛荼荼咋舌,风流债。
她还未出口调笑,楼东玉便忽的看向她,一字字道:“不要妄议凌家。”
薛荼荼被他言语中的愤怒惊到了,木木的点头。
他们又在街上逛了会,薛荼荼像一只黄鼠狼四处寻找下手的机会。
还没等她定好目标,弄到一个人的钱包,楼东玉突然间攥住她的手,急匆匆的把她拉到暗巷里。
薛荼荼被拽的一个趔趄,她嗔道:“突然间你干嘛啊。”
“流水剑来了。”
薛荼荼冷汗刷的就下来了,她怎么也忘不了被流水剑乐昇逼得退无可退,生死一线间下水躲到差点憋死自己的经历。
“他在哪?你怎么知道是他?你见过?”
楼东玉缓缓摇头道:“我没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刚见到他,我就知道他是流水剑了。”
他这话不是诡辩,这世间上确实有一种人,让你无论用何种言语都难以描绘他的风姿,可是当你见到他,你就会清楚地知道他是谁。
流水剑乐昇就是这种人。
他身上的衣料永远是最好的,却不扎眼。他也不从不饰带金玉之物,只一身月白色的长袍笔挺。唯有腰间悬着一把乌鞘的剑,沉沉乌色,上面还有些许磨损的痕迹。即使没有出鞘,你也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到它的锋芒。
君子剑如流水,人也如流水。
乐昇行走在嘈杂的人流里,却一点也不显得流于世俗。大约人长成他这样,干什么都是矜持有礼的。
楼东玉把乐昇指给薛荼荼看,薛荼荼果然一见那张脸,吓得直抖,身形更往暗巷里缩了缩。
流水剑也走到了那块展板面前。半响之后,他轻轻的点了下“襄阳江氏”这几个字,恍若触摸某人的面颊。然后他缓缓地揭去了那张通缉令,对着众人朗声道:“世有恶徒,诛灭他乃是我等君子的职责所在。今日我流水剑乐昇在此向大家保证,三月之内必将这罪人的头颅悬于襄阳城外,以慰我妻在天之灵。”
薛荼荼听着流水剑铿锵有力的声音,抬头看楼东玉的表情。她一直很好奇,这人是不是对于自己有关的全部事情都不感兴趣。
果然,和往常一样,楼东玉听着别人要把自己的头削下来挂到襄阳去时,眉头都没动一下。
薛荼荼也不知道这种脾性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只是现在她打心眼里佩服楼东玉。如果她能有楼东玉半分面对恶意的镇定,现在也不必抖若筛糠了。
躲开了流水剑,薛荼荼也不挑人下手了,随便摸了个行人的荷包便匆匆领着楼东玉上酒楼去了。
“诶呀妈呀,真的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薛荼荼余悸未平,抚着胸口叹道。
楼东玉不理她,依旧要么盯着桌子,要么望着窗外风景。
薛荼荼被冷落了,有些生气道:“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怕,你这人当真是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怕。”楼东玉开口道。
薛荼荼被他噎了一下,放到以往,她定是要噎回去的。可是她看楼东玉垂首喝茶,他的睫毛密而长,比她见过所有人的睫毛都好看。
她忽然不气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有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开始蔓延。
薛荼荼叹道:“算了,我也不告诉你了。你且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快点上,这一路上填的全是干粮,刚进城又给我来这么一遭.....”
楼东玉只点了些清汤素食,薛荼荼加了点云梦的特色菜,又要了条鱼。
薛荼荼好奇一个大男人,怎么吃得这么清淡,一点酒肉荤腥都不沾:“你这人倒是奇怪,我见那些少侠都是要喝酒的,怎么你不喝酒吗?”
“我不宜饮酒。”
“不宜?怎么个不宜?有人不让你喝吗?”
楼东玉又不说话了,他只望着手中的茶水发呆。
薛荼荼也不想理他,可她就是觉得有点难受。楼东玉的过去像冬天埋在园子里的种子,无法寻找无法挖掘。可又时不时的抽芽冒尖,怼的她不舒服。
比如此刻,薛荼荼知道他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诶.....你这人可真的是......也罢,我是能喝酒的,你看着我喝吧。不过你若是从未尝过这酒的味道,也算是人生一大憾事。”
“......你说的对,确然是一件憾事。”楼东玉极轻极浅的笑了一下,这是这么些天来他第一次笑。
他抬眼看着薛荼荼,又好像不在看着她。
他对着薛荼荼叹:“我很遗憾。”
“........你不是为了酒感到遗憾。”
“是。”
“你是为了某个人感到遗憾,她从未喝过酒?”
“不是。”
“......那你是在为你没有在她面前饮酒而遗憾?”
楼东玉不答,也收回目光。这时候恰好菜也上来了。
薛荼荼给自己添了碗汤,边吸溜着汤道:“这有什么可遗憾的?酒后难免失态,你没干过还保留了你的高洁身姿,偷着乐吧。”
光影斑斓,穿过红纱,越过横栏,映在楼东玉面庞之上。
又怨又爱,偏偏想要对方瞧见自己的丑态,却又盼望她瞧见后还能温柔的笑。如此苦涩而甜蜜的博弈,本来就是不能向外人讲清的。
所以他并未再开口。
他随意吃了点小菜,素面,算是把自己填饱了。
吃完他便放下碗筷道:“你很聪明。以后你别跟着我了”
江湖上有五绝。
其一为将一手夺人性命的暗器使得犹如寻花摘叶般轻盈的江家择叶手
其二为力能劈山开海,势如波涛般连绵不绝的吕家春秋掌
其三为剑如流水青虹,身如惊鸿游龙的流水剑客乐昇。
其四为稳如泰山,坐定乾坤而不乱,沉如巨鲸入海的少林铁布衫。
其五为能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的江湖游医南三先生。
云梦大泽旁立着吕家的宅邸,往日本就是一派繁华盛景,今日更是在沿岸点满了灯盏。天上的星星曜映在湖上,地上也有灯如繁星。
吕家仆从为了今日的宴会已经提早三个月开始准备。置办宴席菜品自然不用说,更是早早地请了胡玉楼的姑娘来表演歌舞助兴,先雀阁的乐师来奏鸣曲乐。
不过这场宴席也确实值得吕家如此大费周章。
江湖五绝,吕家坐拥一绝,今日更是将除了飘忽不定的南三先生,和那上月覆灭的江家以外二绝都请到了府中。
主坐上坐着一位蓄着长须的中年人,他身形犹如一座小塔健壮。想来便是这次宴会的主人——吕家吕敬了。
吕敬掩不住满面的笑意,斟满酒举杯道:“来来来,今日我吕家能请到在座两位,真是万般荣幸啊!不只是吕家的荣幸,我们三绝聚首,更是江湖的荣幸啊!哈哈哈哈,我先敬两位一杯!”
坐下右席坐着位梳着高冠的人,他须发尽白,可面皮上却瞧着只有四十岁。他不端酒,只是朝着吕敬拱了拱手道:“我还俗虽已有二十一年,可这酒却是从来不沾的。吕兄,失敬了。”
“诶呀,哪里哪里,是我失敬了,云臧大师请随意。”吕敬笑道。
说完,吕敬又朝着左席的人举杯道:“那不知乐小兄弟可否赏脸?”
左席上赫然正是那流水剑客乐昇,他坐如松竹,面冠如玉。
乐昇苦笑道:“吕兄,我上月方才痛失爱妻,实在无心饮酒。吕兄此次邀我二人前来,想来也是为了诛灭那近日祸乱武林的凶煞之徒一时,不若我们省去这些,早早入书房议事吧。”
吕敬心底不太高兴,这两个人居然没一个人买他的面子。他道:“诶,乐兄同那江小姐不是还未成亲吗,就不必守那些规矩了吧。况且这世上女人还多着呢,乐兄也不必过于伤心,还是早日走出来的好呀。”
他这一席话,叫乐昇心生怒火,可他从不做失礼的事,强行按下了想要愤然离席的心。只沉声道:“无论有没有成亲,江青滟都是我一世的心上人。吕兄这话,还是不必再提了。”
吕敬被这么一说,也有些恼恨这后辈驳他言语。可那流水剑的实力摆在那里,若出鞘那剑光如倾斜山泉,绵绵不绝。他的春秋掌重在每一击都要能劈山海,讲究沉稳有力。缠斗之下,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于是他只好勉强笑道:“是为兄冒犯了你们间的情深,我自罚三杯,还望乐公子见谅。”吕敬把‘为兄’咬的极重,乐昇皱了皱眉,终究也不再说什么。
这时云臧子开口道:“吕敬,既然我们做不成你的酒友,别的事就可以先谈谈了。”
“哈哈哈,云臧大师果然是爽快人。可是没人陪我我这三杯也是必然要喝的,不为别的,就为壮个胆。”吕敬笑道。
乐昇疑道:“壮胆?此话怎讲?”
吕敬先是真的满饮了三杯烈酒,方开口道:“一个人要想将自己的声誉全然抛诸脑后,岂非很需要勇气?更何况我吕家在江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这种事就更难了。”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既知当年有错,倒也不必死不承认。”
云臧子似乎知道了他想说什么,低头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吕敬问:“二位可还记得当年的溧阳凌氏?”
乐昇道:“我知这家族名号,不知吕兄究竟欲讲何事。”
溧阳凌氏十年前就已衰落,乐昇师从青衫老人,五年前才下的山。
云臧子直言问道:“当年那凌氏家主凌霄锐的死是不是同你有关?”
“是。”吕敬惹人讨厌的地方很多,但他却坦坦荡荡。
“那是不是也同襄阳江家,襄阳江氏,庐陵王家,金陵曹家......乃至芜城宋家都有关联?”云臧子继续追问。
“是。”
乐昇听到了江家,顿时坐不住了,欲起身质问道:“那凌霄锐不是病逝的么?怎会.......”。
云臧子伸手打断了乐昇的话,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又一次发问了,这次的的声音很轻,掷地有声:
“当年你们究竟是怎么在藏羊山上杀了他。”
吕敬低头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们十家各派高手围攻,山下又有六家接应。一得手,便匆匆火化了他送回了凌家,说是染了疫症病逝了。”
乐昇已经怔的说不出话来。
云臧子长叹一声道:“那想来能让你们这么多人背信弃义,沦为蝇营狗苟之辈的理由——凌家纵横江湖二十年的秘密,也被你们得到了?”
吕敬摇了摇头道:“不,我们没有。”
这次轮到云臧子惊讶了,他道:“可那东西不可能还在凌家,若是在,他家绝无可能衰落至此.......你们把他丢了?”
“不,有一个人得到了它。”
“谁?”
“凌家凌妤罗。”
他吐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湖上的星火仿佛都黯淡了一些。
云臧子不说话了,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眉头紧锁。
吕敬也沉默,只是沉默的喝酒。
乐昇曾听江青滟提起过凌妤罗,以一种惋叹的口气。曾经武林的第一美人,她的家室,美貌无人能企及,甚至性子都格外和顺善良。仿佛天边的姣姣明月,她的光辉曾经叫多少女子黯然神伤。
江青滟只在小时候远远地瞧见过她一眼,只一眼,连她也为那光辉所折服,半点嫉妒也生不出,只是羡慕。
可这样的一个人,却在凌霄锐的七七之日,于自己的妆楼自焚而死了。
想来那群雄争逐的凌家秘宝,也随她一起燃尽了。
夜渐深,湖上的星光却越发暗淡,或者说吕家燃在河畔的灯盏灭了些许。
乐昇虽然震惊,可说到底知道的远不如这两个人多,所以他虽然一时难以从自己的震惊中缓过来,但也能感到有东西不对劲。
沿岸的灯火犹如断了的风筝线,一个接一个的暗了下去。
乐昇喝道:“两位前辈!似乎有人来了!”
吕敬和云臧子霎时起身戒备,可天地茫茫连一丝风也没有,月也依旧是月,哪里有什么人影?
然而沿岸的灯盏暗下去的速度去没有变。
吕敬眉头紧锁,他知道灯盏暗淡必然意味着负责守着那盏灯的门生已经遇害。可湖边夜色茫茫,根本看不清有什么人影袭击。
风犹如凝滞了一般,天地间一点声音都没有。
当守在厅外的那盏灯火也灭了时,乐昇抬手按住了剑柄。只要他想,这把流水剑就会瞬间出鞘,割断所有他想要杀的人的咽喉。
忽然间乐昇感到有一阵疾风掠过他的面颊,乐昇抬手时流水剑已然出鞘,横扫过他的身畔。
云臧子也感受到了乐昇这边的风声,凌空跃起,直冲向风声来源。
锵!
这不是乐昇砍中了那人,云臧子的一手由上而下的踢击也落了空。
那个人踏在了乐昇横劈向他的剑上,侧身闪过了云臧子的袭击。
只一个动作,这位不知名的袭击者就已躲过两个人的杀招。
乐昇心下一沉,他回收剑势,转手再次刺出一剑。
这时候吕敬也反应了过来,他怒喝一声,起手便是一招及其刚猛的春秋掌,骤然劈向闪躲着乐昇剑势的那个人。
面前一剑,背后一掌,看似是个死局。
那个人却也不躲,猛然发力拧住吕敬劈向他的手掌,生生拽着他改变了身形,直冲到袭击者身前去!
乐昇突见面前吕敬已然成了袭击者的肉盾,惊骇之下却不收剑。反而也跟着反手改变角度,剑锋依旧直追袭击者的心口。
吕敬被握着手腕,只觉腕骨好似都要被捏碎。他大骇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巨力,能擎住专精掌法的他。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吕敬后心便挨了一脚。
袭击者松开了他的手,直接把他踹向乐昇,逼得乐昇不得不收势。自己则借力往后一闪,错开几步,刚好躲过云臧子的一拳。
袭击者拉开了距离便不动了,他静静地站在月光里。
他也不像乐昇几人想象的蒙着黑布面纱,他丝毫不隐瞒他的容貌,只堂堂正正的立在那里,仿佛是一位应邀而来的客人。
乐昇心下一沉,这种人要么是来赴死的,要么是及其确信,不会能有人活着从他手下走出去。
“阁下何人,为何袭击我等?”云臧子开口问道。
“只是个无名小卒,为寻仇。”这人居然也坦坦荡荡的答道。
“既然你已抛弃姓名,又来寻谁的仇?”
“有些事同姓名无关,我来寻恶者之仇。”
“那他非死不可吗?”
“非死不可。”
“若我出手拦着你待如何?”
“拦与不拦,没有任何区别。”
云臧子长叹一声道:“你手中无剑,杀气却已在眉睫。.......多年不见,你的功力竟然精进至此。拦与不拦是没有区别。我也不会拦。”
说完这句话,他居然真的转身对吕敬道:“世上的事总是有果必有因的,你应该清楚。你与他之间因果偿还,不与我等相干。”
吕敬凝视着那在月下的袭击者的面庞,忽的眼眉颤动,似乎察觉了什么。他张口欲言,却又把话语尽数吞咽下去。最终干涩的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有我的因,你必然回来......我早知道......”
忽然吕敬咧开嘴,长笑了一声道:“罢了罢了,我生死有命在天。只是你出招前,真的不想知道我们当年是怎么知道她在那的?”
袭击者恍然震住,他的孑然凶狠瞬间褪去。他顿了顿开口道:“是江青滟告诉的你们。”
“哈哈哈哈,一个黄毛丫头,凌妤罗当时虽然慌忙逃命,但怎么可能连个小孩子都发现不了?”吕敬又笑了。
“什么?这关青滟什么事?”乐昇本在一旁静观局势,听到江青滟名字惊道。
吕敬不理他,只道:“凌家大宅,谁做主?谁最希望她死?”
月光下寒芒飞掠而过。
袭击者还在原地,他眉头紧皱,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撕咬敌人的咽喉。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吕敬痛的大叫出声,两柄银制的柳叶刀刺入他的膝盖,锁死了他的关节,让他不得不跪趴在地。
“哈哈哈......”吕敬没有停止他的笑声,即使他已因为巨大的疼痛而涕泗横流,“我有我的因,他也有,却找他吧,去找他吧.....哈哈哈哈,你明明知道他就是.....”
月下又有寒芒掠过,不过这次,一阵剑光击中了它,兵刃相击,声响清脆而凛冽。
是乐昇横剑挥击,截住了袭击者的柳叶刀。而柳叶刀这次是冲着吕敬的咽喉来的。
“二位之间的恩怨,我不管,也管不了。我只想问两位所谓之事与我妻江青滟有何关系?各位又同她的不幸有何关系?”乐昇沉声道。他最后几个字压得极低极深。
吕敬边哭边笑,眉眼皱作一团,他因为疼痛而疯狂,却依然能吐字清晰的道:“懦夫呀.....懦夫呀......你明明知道他是谁。乐家小子,你不是想知道谁烧了江家,杀了江青滟吗?这不,在你眼前啊。”
乐昇虽在他们的谈话中隐隐感到了什么,但当答案真正出现时,他的剑比他的想法出的更快,更急。
绵绵不绝的剑光直向袭击者刺去,乐昇轻跃起来,如同云中飞燕。
袭击者向后仰到底,一面先躲开正面的攻击,弯腰到底后再猛然发力起身,屈腿,直踹乐昇腹部。
乐昇按着袭击者的头,在空中换了身形避开这一踢,反手握剑就要往袭击者头上劈。剑势清冽而狠绝,疾如闪电。
但他未持剑的那只手被袭击者死死地抓住了,在他的剑劈下来前那一霎那,乐昇被握着手腕直接从上空甩了下来。袭击者握着他手腕甩他出去,轻松地好似摘去落在头顶的一片落叶。
乐昇一击未成,落地时用剑撑在地上,翻身呈跪地姿稳住身形。
他听到一声闷响,肉体割裂的声音。
他再一抬头,袭击者已不再立于月色中了。
吕敬面前的地面上都是血,他身上也溅的是血。
而他无头的尸体正跪在那里,脖子上还不断喷涌这鲜血,四处喷溢。
云臧子站在三尺开外,缓缓抚摸着一串佛珠。
乐昇咬牙道:“大师为何不拦住他,若是......”
“我又为什么要拦?我又如何拦得住。”云臧子淡淡道。
“......”
乐昇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握剑的手颤抖。吕敬的血那样红,盛怒之中他恍惚又看见了江青滟满身是血倒在廊前的样子,在晨光中,她的身子还是温热的。
“一个人若想拦,那便总会有办法的。”乐昇恨道。
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被他遗忘了很久的人。自从江青滟死后他过的浑浑噩噩,而他知道这个人也一定跟他一样。
但那个人也跟他不一样,那个人更狠辣,更果决,有仇必报。
乐昇抗拒着与那种小人为伍,他的风骨是他的骄傲。
但......
“昇,便是日升,阿昇改日你要娶我,可得早早地来。”江青滟曾经如此笑着说道。
可惜最终她没能等到。
武汉城陷在一片惶惶中。
有着江湖五绝之一的春秋掌的吕家,今日被发现全族被屠了个干干净净,脑袋都飘在云梦大泽上,家主吕敬的人头不知所踪,血色染红了这几里的水域。
全城戒严,武林震动。
楼东玉坐在街边的馄饨摊上吃着一碗素馄饨,街上的人往来匆匆,皆是一脸惊惧。
可他对面的人看起来并不惊惧。
“好吃吗?”他对面的姑娘用一只木簪随意的挽着发,正是薛荼荼了。
楼东玉道:“我记得我说过你不必跟着我了。”
“什么叫不必?你这人真奇怪,每次都是不必了不必了,为什么也不讲清楚。”
“......”楼东玉无奈的瞥了她一眼,不做争辩,继续吃他的馄饨了。
薛荼荼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是你干的吗?”
楼东玉端起碗,把馄饨汤一饮而尽。他道:“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你这样问,我只会回答不是的。”
“那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你去吧。也别担心我会对你下手,只是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了,你要去就快点吧。”他依旧眉头都没皱一下。
薛荼荼只觉遍体生寒,眼前的人前一夜手上沾染了那么多人的鲜血,现在却冷静的可怕,世上旁人的生生死死,他自己的生生死死,好像都无所谓。她甚至不能叫楼东玉亡命之徒,毕竟亡命之徒还是在乎自己的命的,而楼东玉已经不在乎了。
而他以前明明还是在乎的。那天在芜城城下,薛荼荼只不过差点看到那些人头,便被他准备敲晕灭口。
思绪纷繁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那你要去哪?”她听见自己开口道。
“见玉山下,着锦湖前,潥阳凌家。”
烟波渺渺,云梦大泽上只有一点星火幽微,那是一轻舟,在湖中心荡漾。
乐昇在舱内端坐,面前有一方小几。案几侧的小炉上煮着茶,热气上涌,他在一片氤氲中紧握着剑。
忽而舟艇晃动了下,从舱外传来一人的声音。
“你真是好大的本事,怎么,连个无名小卒都拦不住,还让人甩了出去?”
这人语带嘲笑,也不掀帘进来。
乐昇皱眉道:“第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可以名声论强弱。第二:若我敌不过,那江湖上更少有人能动他。”
“呵,你动不得,我却可以。要是事事都指望着你,那事事也都不必干了。”
那人掀帘而入,着一身黑袍,披散的头发长至腰际。
乐昇道:“那你想怎么做。”
“你可知凌家秘宝究竟是什么?”那人问。
“江湖上传,是一失传已久的神功。”
“错,若是这么简单的一本破书,即使当年凌家声称这秘宝随着凌妤罗的死灰飞烟灭了,那几家也不会轻易放过凌家的。又没有当着他们面烧,怎么能这么轻易的相信?”
“除非......”乐昇盯着茶壶上袅袅烟气道:“他们知道,这东西必然不会是在凌家了。那是一种密信?一种权利?”
黑袍人笑道:“两种都是。”
黑袍人把茶壶从炭火上取下,倾倒了些许在桌上。
这人沾着茶水,缓缓地写了几个字。“他”抬手时,指尖烫的发红,犹如凝结血滴。
乐昇看到这几个字的瞬间,面色铁青。
“可是,可是这东西应当早已消散在......”他喃喃道。
“它没有,并且现在在楼东玉手上。”黑袍人说完,轻笑道:“凌妤罗还真是养了一条忠心的好狗。”
有凛风刮过,湖面卷起浪,这一叶小舟也随之摇晃。
乐昇在风波中沉默着,直到湖面又一次回复了平静。
“他”开口道:“你要那个东西,对么?”
“是,你要我帮你,这就是代价。”
“不,这是代价的一部分,你还要让别人都以为,是我得到了它,而不是你。对么?”
黑袍人屈膝跪坐在案几另一端,“他”直起身来叹道:“聪明,我就喜欢和和你们读书人打交道。”
乐昇从衣袋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握在手心。他敛着眉,神情痛苦,目色中却满是柔情。
又是良久的沉默后,乐昇开口道:“.......那你要怎么做?我和他交过手,此人武功......”
“凡事都要武力解决吗?我就很不喜欢你们这一点了。”黑袍人笑道,“他”起身掀开帘子,竟是要走了。
“等一下,你.....”乐昇急忙开口拦道。
舟艇又是一阵轻晃,江面泛起粼粼波光,这天地间又只剩乐昇和这一叶轻舟了。
而案几上一片凌乱的水渍,黑袍人走前留下了一行字——潥阳凌家。
乐昇望着桌上的水渍苦笑,继而长叹后把手中的东西捧到心口。
那是一方素色的帕子,绣着开的灿烈的榴花。
潥阳凌家,这个名字曾经撼动着武林。
凌家祖上世代为官,这个世代不是简单地五代或者六代人,从跟随前朝高祖打江山算起,已有六百年。自前任家主凌霄锐辞官致仕,步入武林开始,凌家又成功地把江湖变成了他们的天下。凌霄锐不枉费他的才能,只用了20年便将武林一手掌握。
可惜他终究是文人出身,不懂这江湖有时比官场更为险恶,不知道在这里人命,道义,有多不值钱。
见玉山下,着锦湖前,卧着凌家的山庄。满山的树也不分什么品种,掩映着这凌家山庄,从凌霄锐踏入武林那一天起,到他身死。二十年间繁华起跌如斯,它们却依旧青青。
这满山的树,只有一种会开花。
它会开一种很小的蓝花,泛紫的蓝,落一地蓝。
一个人能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看着这些花死,也看着这些花活过来。
二十年前的盛夏,他倒在见玉山下,奄奄一息。
恍惚间有人声,似乎是几位女子的嬉笑声。
他在模糊中看到一抹裙摆,然后裙摆的主人蹲下来,他便望进了一双眼睛。
波光潋滟,脉脉含情,他能想到的任何词都无法描绘这样的美丽。
他以为自己死了,天上的仙子来接他了,便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握住这份美。
仙子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不过不是给予他死亡,而是新生。
他便这样活了下来,也拥有了新的名字。
“我遇你于妆楼之东,玉,音同妤。你不若就叫楼东玉吧。”
于是在满山的蓝花下,世上多了个楼东玉。
现下不是盛夏,今夜月色下更没有蓝花飘零。
楼东玉立在层林交叠的黑暗中,如今他回望这里,却带着更为不同的心境。
他两日前便到了见玉山附近,却一直在山中逡巡。
凌家的灯火昼息夜起,犹如呼吸般起伏有度。楼东玉在山中望着凌家山庄,凌妤罗的妆楼早就在当年那场大火中烧毁,门口只留下了棵被烧焦一半的歪脖子树,蜷着叶子,半死不活的样子。
今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干杀人这件事的时候,向来是很有决心的。手起刀落,身首分离,只在一息之间。你可以说他是熟能生巧。
学杀人的技巧简单,可有一颗杀人的心才更为难得。
他的武器从来不是什么柳叶刀,而是那颗杀人的心。
今夜他已经打磨好了这颗武器。
他轻跃上凌家的屋顶,轻的犹如一片羽毛。
凌家似乎加强了守卫,深夜里来往巡逻的人依旧匆匆,他们的举起的火把像一条条燃着火焰的溪流。
这些人中没有他的旧相识。当年凌霄锐突然身死,凌家家仆散了一半。等凌妤罗死后,她的亲信更有为她殉葬者,剩下一半的家仆也散了个七七八八。凌家现在当权的是凌霄锐的弟弟凌霄厉,而他继任家主之后才雇了新人进来。
剩下的过程就很好办了,他一如既往的握着几把柳叶刀俯冲,横刺,飞掷,斜切。两息之间,凌家大宅外院已经没有一个活口,火把汇成的溪流黯淡了下去。
他随手揪起一颗刚斩下来的头颅,提着它大踏步进了内院。
外院巡守的声音突然沉寂下去,晃动的火把也熄灭了。内院里的凌霄厉按理说早就应该察觉,可是内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楼东玉就这么提着一颗头,敲着内院的门。
他姿态悠闲,如同他从没有屠戮过那么多人,如同这还是二十年前的某天,他提的不是人头而是一品楼的点心,要带给内院的某人。
他敲了十几下,也没人开。但他不着急,只有耐心的继续敲着。
一时间只有咚咚的敲门声。
当他敲到第二百三十七下的时候,门开了。
一位小童替他开了门,又一声不吭的夺门而逃。楼东玉与他擦肩而过时发现这位小童大张着嘴,舌头已经没有了。
内院厅堂正中摆了把黄梨花木的椅子,凌霄厉坐在上面。他挺直了腰板,穿着一身枣红色的长衫,须发虽白但是很精心的梳理过。
廊庭彩绘,画栋雕梁。正厅上悬着一副碎金纸写就的牌匾——浩然正气。
凌家同二十年前别致无二,可人却不再是那些人。
楼东玉也不进去,就站在门槛外道:“你老了。”
凌霄厉道:“我是老了,人都是要老的,你也是。”
“我的相貌变化很大吗?”楼东玉居然真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在脸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你的相貌同当年别致无二,不过你的心变了。”凌霄厉道。
楼东玉听后笑了,他道:“人都是要变得,你也是。只不过你变得更早些。”
他接着问:“你当年究竟为什么要害她?”
他言辞转变的如此之快,让凌霄厉愣住了。但他还是一字一顿道:“为了大义。”
“什么大义?”
“我那侄女想复仇,可是我去不能像她一样任性。她拿回来那东西又怎样?凌家步入江湖就是个错误!我族六百年的荣光啊,历经两朝,我们出过多少名臣将相!大哥本就错了,我又如何能够让她为了一己私欲,再把凌家拖下水?是她太过于执拗了,宁死也不肯交出那东西,才引火自焚......”
楼东玉听着他慷慨陈词,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响他道:“这就是你的大义吗?”
凌霄厉长叹道:“你今日杀我,我毫无怨言,来吧。”
楼东玉听罢便跨过门栏,拎着那颗头来到了凌霄厉身前,把这颗头举到贴着凌霄厉的脸,像是晃酒壶一般颠了颠。
那人死时面目狰狞,五官满是血污,扭在一起。楼东玉一颠,温热的血淅淅沥沥的淋满了凌霄厉的胸口。
楼东玉开口道:“你看起来不怎么害怕。”
凌霄厉道:“我是凌家人,我不害怕。”
楼东玉又开口问:“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凌霄厉答:“不知道。”
楼东玉把那颗头更贴近了他,他们的鼻梁近乎要相碰。楼东玉道:“看清楚点,这是你儿子。”
凌霄厉震惊的耸动了下,俶尔又似想起来了什么,又一次的冷静下来道:“他不可能是。矗儿早已被我送去了别处。这不可能是他。”
楼东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从震惊到平静,开口道:“你还是害怕了,你看,你儿子的命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啊,是不是比你的命更重要?是不是比你的大义更重要?”
凌霄厉开口驳道:“矗儿是我至亲之人,他于这件事没有干系,你又何必说此谬论!”
楼东玉喝道:“那妤罗呢?她就不是你的至亲了吗?她不过是拿回了她父亲的遗物,值得你如此费尽心机?你故意放走了江青滟,让她去通风报信,你明知道妤罗在当时的态势下只能自毁以保整个凌家不背上有意复仇的名声,被百家攻伐!你若是真的想阻止她,又为什么不自己去?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江青滟该杀,你更该死。若是没有你的默许,她江青滟怎么可能将消息带出凌家山庄。”他的眉目染血,因为怒火而扭曲,月色下楼东玉拎着断头声色俱厉的咆哮,宛如修罗。
楼东玉的声音犹如淬火的钢铁,嘶哑而铿锵。
他缓缓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痛。不过没关系,你很快就知道了。”
“呵。”
凌霄厉居然笑了,带着满身的血腥气,似乎不清楚自己身处绝境。
他抬头瞪着楼东玉,这位已过半百的老人声如洪钟喝道:“我与妤罗骨肉同姓不假,可凌家上下三百口人,立足江湖不过二十年!大哥身陨,豺狼必定恣意而行,为我凌家可欺。若她一人死,能绝天下人窥视秘宝之心,我也只有行此法,保凌家!我不仁不义,六亲不认,可妤罗的死我感同身受,她的死更不是你声罪致讨,滥杀无辜的旗号!”
山川沉寂,阴云连绵,此刻沉沉无光。
凌霄厉吼完这段话,气没顺上来,又被血腥之气呛了一口,咳的声嘶力竭。
他面前的人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气息。
忽的凌霄锐听见一阵大笑,这笑声爽朗,长声不绝,惊了层林中的鸦雀。
这笑声曾在二十年前属于眼前这个人,物是人非之后,他居然能够再听到。
“哈哈....”楼东玉笑了许久,他把那颗头丢到凌霄厉怀里,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的笑声渐弱,终究归于细小的呜咽。他躬身捂住自己的脸,面颊上尽是锈色血痕。
“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他缓缓道。
“.......”
凌霄厉从楼东玉的指缝中望见了他的眼,那中无喜无悲,只有冷铁的光芒。
他缓缓从腰间摸出柳叶刀道:“果然,这些话你还是自己同她说吧。讲给我听没用,没用的.......”
凌霄厉也笑道:“我同你说这些确实没用,来吧,送我去向故人那里,我同他们讲清楚。”
说罢凌霄厉缓缓合眸,面容安详而平静,他浅浅的呼吸,仿若畏惧惊醒故人的宁静。
院外突然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和一个人杂乱的喘气声。
凌霄厉眸子还未完全合上,余光间瞥到一身影,从门堂那冲进来。
那人面上的一双眼睛,波光潋滟,脉脉含情。
他曾今让这眼睛的主人骑在他的肩头,牵着这人去看城里的大戏,看她从一个黄毛丫头,成为武林举世无双的明珠。
凌霄锐曾举着这人——彼时她还是襁褓中的幼童,同他道:“二弟呀,来给我的女儿取个字吧。”
妤,望你姣好妍丽;罗,望你谨慎聪慧。
“妤罗!”凌霄厉惊呼出声,泪滚落而下。
他的血也如此喷涌开来,一阵剧痛中,他感到自己正在下坠,视线模糊,可那身影袅袅婷婷,愈发清晰。
咚的一声,他的头落地,可身子却依旧在椅上离的笔挺。他的血浸透了一身枣红长衫,和黄梨木的椅子。
薛荼荼刚冲进凌家内院,就见楼东玉立在厅堂上,横臂持刀,身形笔挺如山石。
他挥刀,寒光乍然而逝于暗中,此间无月无灯,冷铁上的寒芒凉如冬日霜雪。
“妤罗!”
薛荼荼听见楼东玉面前的那人嘶吼道,他吐字不甚清晰,因鲜血已经溢满他的咽喉。而说完这个词,他便人头落了地,只余“咚”的一声清响。
薛荼荼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也不是第一次见杀人。江湖攻伐,兵戈相屠,两个家族间的仇怨都是按户死人的。
但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心悸。
椅子上立着的无头尸体,死前是在叫她吧?那双眼似乎要把她吃进去,带着无尽的悲凉,苦痛,愧疚,与欢喜。
妤罗?是凌妤罗吗?这个人跟凌妤罗什么关系?他又为什么叫我妤罗?那楼东玉他......
薛荼荼心乱如麻,她自从上一次被楼东玉甩下来以后就一阵没怎么想通过。这些人,这些事,好像事事都同她有关,又事事似乎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
她怔怔的立在,一时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匆忙的赶来。
远处的层峦叠聚,满山的树有着深浅不一的暗色。
遮月的云终于缓缓消散,月光倾斜下来,如一匹绸缎。
楼东玉还是那个横臂挥刀的姿势,低垂着头,望着那颗被他亲手斩下的故人头颅。
他还是那个样子,跟薛荼荼第一次见他时没有分别。穿着一身血衣,衣下背脊如同起伏的钢铁。他的面上只有深沉的红色凝结,眉目凌厉,仿佛修罗在俯瞰人间。
只有那双眼睛不同,只有那双眼睛。
月光下,寒光下,他的眼中蓄满了泪。
倏忽间落下,在面上印下一道水痕。
薛荼荼望见他哭,仿若九雷劈顶,终于从混沌中醒过来,想起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楼东玉你别愣了!流水剑带了一大队人追过来了,快点随我跑吧!”她不敢靠近现在的楼东玉,只能干嚎道。
楼东玉不动,他哭的很安静,湍流着不息的哀伤。
山的那边亮了起来,不是因为太阳初升,而是大队人马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际。
“你不跑是不是,你就是找死是不是?”薛荼荼吼道,她觉得自己委屈,她好好地一个江湖毛贼怎么就缠上这些糟心事了?拼死拼活的帮这个人打探到了乐昇带人来凌家围剿他的消息,从山那头翻到这头,一刻都未敢停歇,怎么这还把人拉都拉不回来呢?
薛荼荼几乎在此刻的氛围中溺毙。楼东玉的过去,藏进了更深的雾里,藏进了那些故人的眼中。就像淌过他面庞的那些泪,永远无法被旁人触摸。
她咬牙开口道:“你就是想死。”
“我从前当真看错了,你就是个大麻烦,该死的,你自己去死吧大麻烦,老娘不陪你玩了!”薛荼荼面上一热,竟也落下泪来。她因着羞恼,或许还有别的东西。
她扯起袖子胡乱的抹了抹脸,转身便走。
可没两步,她便停下来了。
“......我怎么就....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没用的搭伙的呢?”
薛荼荼回头瘪着嘴,哭的很丑。
“喂,你自己想死可以,带我逃出去吧。带我逃出去,你想死哪里都可以。”
薛荼荼的身后,山的另一边也逐渐亮起来了。
乐昇可不止带了一队人马,他是想要把这见玉山兜起来打。
薛荼荼趴在楼东玉的背上,难得的安静。
他们在林间穿梭,仿佛整座山哪里都有追兵,火光同杀伐声如影随形。
他们围着着锦湖绕了一圈又一圈,一个时辰过去了,以楼东玉的轻功,按理说早应该甩掉了追兵。可是到现在为止,追在他们背后的火光却一直明灭。
甩不掉追兵,即使楼东玉有法子拦一阵,独自一人逃跑的薛荼荼也是会被其他人追上。到底也是活不了的。
薛荼荼一开始还怕的直抖,现在似乎也已经绝望了。她把头埋在楼东玉的肩上,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像一颗菟丝子附着树。
她声音沙哑的开口道:“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呀......”
楼东玉只是在沉默的在林间奔走穿梭,他背着薛荼荼像是将军的战马扛着将军夫人,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放下她,战马便会回头去找将军,去火焰与鲜血里。
薛荼荼已经没有力气哭了,也没有力气去计较了,恐惧已经让她精疲力尽,现在她连恐惧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埋在楼东玉的肩上,吐出些破碎的词句。
“你有姐姐吗?或者说,你有亲人吗?我姐姐很漂亮,特别漂亮,有好多人喜欢她......我很想她。”
他们在生死一线间挣扎,薛荼荼脑中全是过去破碎的光影,榴花开时,漫山遍野的红。
“.......她很美吧。”
“真奇怪,真奇怪,我怎么会像那么美的人呢......”
“......我一点也不想像谁......谁都不行,你也不许再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真的很想我姐姐,你懂吧?你也是这么想她的对吧,我好想见她,就现在,我真的好想见她。”
“她十年前把我捡回来,我还没来得及,还没来得及给她讲,我真的很喜欢她......”
她声音渐低,沉于抽噎。
大约半柱香后,她从楼东玉肩上抬头,盯着这人苍白的侧脸。薛荼荼眼睛哭肿了,但她却笑着道:“我以后也会想你的。虽然是我觉得是你该谢谢我,不过我说也没差。”
“谢谢你。”
薛荼荼的声音消散在他们两的呼吸间。她侧身吻了吻楼东玉的颈侧,很轻很轻,犹如冬雪坠地。
在他碎发遮掩的颈侧,有一小块疤痕,似火焰似熔金,交织成错乱的红痕。
上次见时,薛荼荼还只能模糊的见个轮廓,可如今红痕如此清晰。
仿佛那不是一个吻而是某种疼痛的噬咬,楼东玉霎时回眸,望着薛荼荼,目色中翻腾着惊异。
可下一秒,他就把薛荼荼从背上摔了出去,而后一阵兵剑的清越声乍响。
薛荼荼稀里糊涂的被甩了下来,磕到了地上吃了一嘴的土。等她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时,眼前两道黑与白的身形交错,互相撕裂,有骤然扭打在一起。
一身黑衣的,自然是楼东玉。而那着一身月白色衣袍的人,正是乐昇了。
该死的,真是冤家路窄,天要亡我!
薛荼荼捂着嘴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她方才被磕到了牙,现在是满口的血腥气。乐昇的出现还不是最让她心神颤动的,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没有发现那些火光和杀伐声已经如此之近。乐昇已经在这了,那他联合的那些家族也不会远了。
即便她痛的泪眼朦胧,也知道现在不跑,怕是就要真的命丧今日了。
她捂着脸一面看楼东玉和乐昇打,一面望这四周的山林找着逃跑的路,只恨不得自己是只鸟儿,拍拍翅膀窜到天上去。
还好那面楼东玉终究算是争气,他趁乐昇出剑那一瞬,一脚踹到了乐昇膝盖上,又扭住他手腕卸掉了流水剑,发力攀住乐昇肩膀,一下便把他按到了地上。
薛荼荼骤见这一惊变,喜的轻呼出声。
但她还没来得及太高兴,便听见一阵犹如战鼓的脚步声。
从近处的林中透出了火,乐昇带的人包围了他们。
他们不说话,薛荼荼望着他们手中的冷铁也不敢说话。
但楼东玉望着这些人,揪着乐昇头发,把他又往地上摁了摁后开口道:“我们一命换一命,你们放她走,我放你们主子走。”
乐昇挣扎着想要抬头说些什么,却又被摁住了脖颈,这次已经是威胁了。
那群人沉默着,互相打量着,不多时,终究还是让了一条路出来。
薛荼荼望着那条人群中的路,望着两侧那些人面上不加掩饰的恶意,终究还是没敢过去。
楼东玉这次又揪住了乐昇头发,却不是把他向下摁,而是迫使他抬起头来。
他对乐昇道:“我不相信他们,你要立誓。”
乐昇的面上满是土灰,还有被小石子划破的伤痕,他咬牙道:“我从不伤害无辜,更不用你这种人说教!你且让她去,我的手下绝不动她一丝一毫。”
但楼东玉不为所动,他依旧扯着乐昇的头发,沉沉看着他。
“.......以我乐家上下百年信誉起誓。”乐昇一字一顿道。
楼东玉这才松了手,却依然摁着乐昇脖颈。他就保持着这种半跪的姿势抬眼望向薛荼荼。
“你害怕火吗?”他开口问。
“不怕。”
“不怕就好,不怕就好。”
“......”
楼东玉歪头打量着薛荼荼,他蹙起眉,却扬起唇角。
这是他第一次对薛荼荼笑。
他的眼中隐约有水光。
薛荼荼在那双眼中,望见了自己,望见那团迷雾一样的过去包裹了她。
他们静静对视着,于如此之多的罪孽、鲜血、背叛之后,瞥见了故人沉静的面庞。
她张口欲问,你到底在看谁?
可词句缠绵于唇齿,终究消湮。
楼东玉道:“你走吧。”
薛荼荼道:“好。”
于是她转过身去,身影逐渐隐没在一片冷铁的清辉中,隐没在一簇火光中。
层林鸟惊,群鸦盘旋,见玉山青灰色的轮廓也消融在火光中。
楼东玉一直按着乐昇的头,直到他目送薛荼荼的身影消失在林间的黑暗中。
下一瞬,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骤然松开钳制住乐昇的手,捂住了颈侧,像周围被火烧燎过得枯枝般蜷缩了起来。
乐昇心中大动,喝了一声翻身而起。乐昇手下见此变故,立即有人抛出手中的剑。锋芒划破橙红天际,乐昇起跃接剑,借势反手出剑。
乐昇手下也紧随其上,剑啸声如腾龙有力,剑锋直指还蜷缩在地的楼东玉。
此刻楼东玉忽的抬头,乐昇同他视线交汇。
仿佛沉沉寂夜中的一点星火,他的眼眸因痛苦而发亮,又带着某种解脱。
乐昇的剑势不由放缓。
下一刻,楼东玉便转身挥出数把柳叶刀,寒芒星闪,每把刀都定在一个人的咽喉,溅出殷红血液。
他也乘着这些人的倒下,从人群的缺口冲进了层林中。只是踉踉跄跄,似乎已经耗光全部精力。
乐昇见状,连忙紧随楼东玉冲进了黑暗的密林中。在林间的暗中,只有血液的味道和远方火光照耀下楼东玉的影子格外清晰。
楼东玉影子走过的地方留下蜈蚣般星点的血迹,泛着青黑色。
乐昇没几步便追上了他,运剑直刺楼东玉心口。楼东玉侧身躲过,在指间握了数把柳叶刀,转身挥出。
除了深沉的喘息和兵刃相接的响声,林间唯有他们的影子相互噬咬。
“唔啊!”
乐昇听见楼东玉及其虚弱的一声叫喊,下一秒,他感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同他兵刃相接的柳叶刀气力也弱了不少。
他发力一震,楼东玉踉跄的向后倒去,乐昇的剑蛇影其上,眼看便要刺入楼东玉的咽喉。
远处的火已经烧到了附近,明灭的光影间,乐昇忽的隐约瞥见楼东玉含笑的面庞。
乐昇忽然想起,那日在吕家,楼东玉也是同样的姿势倒下,却未倒下。他硬生生从后仰的状态发力,躲过了刺向他的剑。
那么今日,他......
楼东玉倒下,也未倒下,他如暴起的狮虎,腰部绷紧骤然发力把自己的上半身弹了起来!
乐昇的剑刺入他的腰侧,可楼东玉手中握着一把柳叶刀,他握刀成拳,快而狠得对着乐昇心口挥下!
乐昇目呲欲裂,可如此近的杀招他怎可闪避?
鲜血喷涌,在他身前绽开,每一滴都是锋利的。
落到山间的路上,开满了星点红花。
可这山间,只有一种树会开花,它只开一种蓝花,很小很小的蓝花。
楼东玉濒死前,望着地面如此想着。
他被一把剑当胸穿过,握刀的一拳再也挥不下去。他失力的向前倒去,扑倒乐昇身上,又倒在他脚下。
有人在楼东玉面前蹲下,拨开他颈边的碎发。
那红痕已经泛着金色,犹如凹凸不平的的血管下流淌的是某种岩浆,或者融化的铁。
楼东玉吃力的向上望去,他衰弱的如此之快,从薛荼荼走后他每一秒仿佛都在流逝生命。
他望见面前那人随意的用一只木簪挽着发,甚至有些凌乱,一双眼潋滟着波光,
薛荼荼蹲在楼东玉面前,手上还带着剑柄皮革的温度。她捂住了楼东玉颈侧红痕,微笑着垂首。
她一面轻柔的摩挲着楼东玉的颈侧,一面笑道:“意不意外?别轻易和人说再见,我们这不是又再见了吗?”
随着她一下下的摩挲,楼东玉也不时因某种痛苦抽搐。他眸中的生命之火已经越来越弱。
楼东玉望着她张口欲说些什么,薛荼荼捂住他的嘴道:“不必了。”
密林中又只剩下鲜血的气息和沉沉的喘息声,近处的树冠着了火,枝干蜷缩着,凋零的落叶如同坠落的星辰。
乐昇望着楼东玉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最终归于沉寂。
薛荼荼帮楼东玉合上了双眼。
她也不在抚摸楼东玉的颈侧了,当她的手离开时,楼东玉颈侧的红痕已经消失不见,只余某种焦黑的疤痕。
乐昇立在一旁,此处的沉寂缝住了他的嘴,让他无法开口,只任由枝叶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薛荼荼依旧蹲在楼东玉的尸体旁,一动不动。背着光,乐昇只能望见她亮晶晶的鼻尖,上面是水光。
是哭了么?为什么会哭?你作戏作的太投入了?
“.......你要凌家秘宝,到底想干什么?”乐昇终究开口道,他面色复杂的唤出一个名字:“江女。”
薛荼荼,或者说江女,她起身迎着火光,面上是泪痕,但她笑的快意。
“和你一样!”
她道。火光下她的五官似乎融化了,归于一片平坦,不见眉眼,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
乐昇厌恶的看着她此时的模样:“你不喜欢青滟,你不是想为她报仇。即使她捡你回来,养了你十年,你还是一样狼心狗肺。”
“哈哈哈,你说得对,我讨厌她。我讨厌死她了,又自以为是,又长的那么丑。还想着我叫她姐姐?我比她大了不知道多少,那女人真是蠢得可爱。”江女没有唇的面上居然能发出笑声。
她接着道:“我为我自己罢了,我想有一张脸。”
“那你怎么现在还是这幅恶心样子。”乐昇道。
“我不想,我还不舍得。”江女迎着光,火焰似乎要烧到她面上,燃烧的树叶坠落,罡风吹过,她仿佛沉在一片星辰中。而她的手交叠着相互摩挲,一抹鎏金的刻痕融入她的血肉中。
乐昇皱着眉望着她,终究拂袖而去。交易已经完成,他确实不想多一刻留在这恶心的地方。
“你不想知道,楼东玉为什么忽然衰弱下去?”他的背后传来江女的声音。
乐昇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火光处。
“因为他心愿已了。心愿已了,凌家秘宝自然不会再帮他。哈哈哈哈真可笑,明明是复仇的火焰,却许下拯救的心愿。”
江女的面上忽有青筋起伏,一阵皮肉盘虬后,她又变成了一个西域女子模样。
她褐发披散,眸色也是蜜糖般的褐色,仿佛沙漠中的光。江女回头对着乐昇道:“为我起个名吧,你是第一个见这幅相貌的人,起个名吧。品味好一点,别像江青滟一样起一个什么江女的怪名字。”
乐昇道:“阿伊莎。”
阿伊莎,西域胡语中意为——仇。
说罢,他转身离去,着一身血衣。
火势渐大,阿伊莎不得不退回了楼东玉身侧,她俯身摸了摸楼东玉的头发,轻轻的道了一声:“这次是真的再见啦。”
有许多事,她想说,也说了,却不是说给对的人。榴花开时,有人绣了两张帕子,一张给她,一张给乐昇。
也有一些事,她永远也不会说出口了。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人生本就是辗转在一副副皮囊中的,情感不同肉体一起生长,却随肉体一同抛弃。
也许唯有那滴泪,真真实实的坠落过。
见玉山燃烧着,遥远的天际熹光乍破,也化作火的光辉。
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寻仇者踏着林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