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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天君树
“正月中，天一生水。”--《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1】
宋庆历，鸿雁返北，太辽城草木萌发。
城南小庙，细雨淅淅沥沥，淌过破庙高扬的檐头，顺着青岗石阶滋润正月解冻的春泥。
道庙仿佛在朦胧烟雨中飘摇不定，一位道人带着一个尚处龆年的小道士来到庙门，风且寒冽，庙旁历经寒冬仍然青翠的小树发出簌簌的声响。
不知名的青树植于道门旁，稀疏的枝叶向着香火鼎处，树的四周围系满了防寒的茅草。
小道士看着他走近树旁，把树干的茅草除去，一时孩童性起，伸手便要扯那树皮，却被他狠狠一叩头，轻骂道：“莫动！”
小道士虎头虎脑得憨笑，眼睛却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尔心性甚聪，为师再传汝道法五载，汝便留于此庙，看守此树。”
道人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看了小道士一眼便双袖合拢，沉默地入了庙内。
时已月中，雨水将至，城内百花欲绽，道庙小湖的水獭开始捕鱼置岸，上空鸿雁展翅。而小道士裹着粗裘，一直看着庙旁的这棵树，久久才奶声奶气说了一句话：
“应该不好吃。”
庙里的那位似乎踉跄一下。
而那棵青翠欲滴的小树，仿佛摆摇了一番........
【2】
宋隆历483年，立春融冰，雨水骤降。
中原生机复苏，草木冉冉争绿，农谚有云：“雨水有雨庄稼好，大春小春一片宝。”农家万户开始培土施肥，拜祭雨师。
而在宋国大地，伴随春雨降下，度过寒冬的妖物也蠢蠢欲动，虽再无梼杌、獬豸等凶兽作祟，但常夜闻婴啼，血染野道，数不胜数的妖伏于山林伺机而动。
雨水临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唯有去道门寻求庇护，宋国大地睁眼皆是三清的香火，一段时间，山林寂静。
这道门有三门，分别是南海青霄、北门乾坤、太辽无名。
苏红便是这无名道门的小师妹，从她记事起便是这个道门的一员。她年方十七，就未见过师尊是何人，从小到大，道门就只有她和大师兄在支撑门面。
而大师兄很怪，不允许其他道人靠近庙门，其余时间便拿着根小木枝去坑蒙拐骗，天下道门都以他为耻，却也奇怪，也只是敢背后窃窃私语而已。
此时新雨覆山，太辽城外的无名庙还是人烟寥寥，雨水在青石台阶上汩汩流淌，混着石沙汇入溪流，偶尔雁鸣会打破这沉默的烟雨。
无名的名声不善，香客几乎少之又少，大师兄依旧穿着他那破烂的麻衣，坐在庙门拿着一件道袍缝缝补补，门外翠绿的树在雨中嗦嗦作响。
苏红扯了一下大师兄的道袍，把他刚刚买回来的半只烧鸡包好放他脚下。
大师兄愣了一下，掂了掂针尖：“今天香火不好，只能买半只。”
苏红摇头，刚想说什么，大师兄就笑着说：“别又说师兄补衣服辛苦了，师傅他老人家说过，师兄我穿龙袍也不像太子，以后若有徒儿，道袍要给她穿，道门的脸面不能丢。”
苏红没见过师尊，也不知道师兄的话是真是假。
她知道其他道门的姑娘会有飞剑和道符，但是这么多年她觉得师兄在旁边就好，就像现在一样，吃得满嘴油，他在旁边静静的缝补衣服。
天下群妖作乱，而太辽无名静如往年，苏红希望能一直这样。
庙旁偶尔有太辽的商车途经，雨水清脆悦耳，一棵树在庙门四季常春。
【3】
史载宋隆历483年二月，雨水临降，有恶蛟欲腾渊化龙，江水逆流，道门众人围剿。
苏红那一天便不见了大师兄，苍穹弥天暴雨，怒雷如鼓，苏红可以隐约听到远方的嘶吼，不知名的生物在挪移着身躯，地动山摇。
苏红也是第一次看见大师兄一直置放的道剑发出怒雷般的剑鸣，震破木架，一路过处天光乍泄，山川至四海都仿佛被剑光传达的怒火覆盖。
这场厮杀止于雨水的第三天，苏红看着大师兄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持剑踏入庙门，跟在他身后的，是青霄和乾坤的道士。
苏红几乎不能接受，那个硕大的龙头被大师兄提在手中的画面。
“退。”大师兄说了一句话，剑锋一指。
“赤松子！别欺人太甚，蛟龙内丹可以给你，但是这棵树你要交给我们！”众道士沉默，久久才回应道。
大师兄笑了，冷冷道：“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实在不用如此兴师动众，诸位试了这么多年，难道都忘记各自的山门为什么要修缮了？”
一语无言，良久众人如潮般恨恨退去。
庙外还是细雨点点，地上一片狼藉，道庙很静很静，苏红第一个听见的便是大师兄道剑脱手落地的回响，接下来便是沉闷的呼气声。
大师兄披头散发站在道像下，摇曳的香火与他身上的血交相辉映，那股浓烈的杀气和愤怒让苏红不敢靠近这个天下道门都憎恨的人。
只是，大师兄吸了一口气，笑着扎起头发，自个自的说：“饿了吧，师兄买饭去。”
苏红看着那个踉跄的麻衣身影，他真的只是一个小人物，身上的钱才够买半只烧鸡，唯一一套像样的衣服也给了自己，她突然感觉到绞心般的痛。
像这雨，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4】
大师兄带了一壶酒，把龙头葬在了庙后的竹林处，苏红去找他的时候，他坐在坟前独自灌着酒，身边是一枚灵气氤氲的金丹。
他似乎醉了，雨和酒换来他迷迷糊糊的话音：“你平生没犯杀戒，但我不杀你，金丹就会被那些道门的老不死拿到…….”
他痴狂一笑：“天道轮常，修道二十四载，本想狠心求个长生，年少时破人山门磨我心境，天下皆敌才发现，凡世尚好。”
“师傅，你害我不浅。”
他掐碎酒壶，摇晃着转身，才看到撑纸伞看着他的苏红。
大师兄没想到她会在这里，满手泥的他擦了擦身上的麻布衣，才把金丹交给苏红，便擦肩而过。
苏红攥紧了金丹，问了一个好多年都想问的问题：“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大师兄身子颤了一下，随后便转过身去，笑着用双指弹了一下苏红的鼻子，在苏红脸红的瞬间，大师兄眨眼就没了身影。
在晚饭的时候，大师兄并没有回来，他带走了他的道剑，只是桌上放满了菜，这一次的烧鸡是一整只，香喷喷，冒着升腾的热气。
桌上有一张纸条：“你如此喜雨，师兄骗你的话，这雨就下七天七夜。”
苏红看完，轻笑着把纸条折叠，放进他缝补的道袍里。
可惜她，再也没等到那个大师兄。
【5】
宋隆历483年雨水第五天，冰雪化溪，天降暴雨。
一条震惊天下的消息传遍宋国：
“太辽妖道赤松子勾结异类，其心不纯，已被道宗合手格杀于仙台。”
苏红听闻时，无名庙的道像崩裂，她的心几乎也要夺之而出，她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她又等了五天，香火燃尽，再无音讯，她才颓然哭泣。
好好的他怎么会死？那样的人怎么会死？
她无力地跪倒在蒲团上，脸埋进了膝盖里，眼泪在悄无声息地沾染着他亲手缝上的针线。
她记得大师兄十八岁带她去打青霄的山门，一声剑来，千把道剑归宗，吓得青霄整门怒不敢言。
他会饿很久，衣服也舍不得买，只为了省下钱给她买一只烧鸡。
怎么可能，苏红现在还不敢去相信，他会消失在自己身边。
苏红踉踉跄跄起身，就要出去找他，却被一个人堵在门口。
那是一个中年道人，苏红很陌生，但他手上拿的剑苏红并不陌生，因为那是大师兄的道剑。
“你可以叫我师尊。”道人缓缓开口，便把大师兄的道剑置于桌上，待看到苏红准备的菜肴时，叹气道：“真好啊。”
苏红一把夺过那把道剑，护在胸前，双目通红恨恨道：“我没有师尊，我只有一个大师兄，这么多年我都只有他。”
她拿起香烛便往道人身上扔，嘶吼道：“为什么你不救他！为什么！”
道人不躲，白衣染红，他轻声道：“我亲手杀的他，怎么救他。”
【6】
他知道，已经瞒不过那位师尊了，那位有着真正赤松子道号的人，而青霄乾坤也已经虎视眈眈，他只有主动现身，才能保住她。
那株十六年前交给他守护的树，他的小师妹苏满正是此树精气所化，师尊算过是往后二十年才成人，却没料到天机偏差。
很多年前天下的两大道宗就发现了这棵树的灵力，试图占为己有。
所以他带着道剑杀上青霄和乾坤，他想，杀一个，她便少一个敌人。
如果没有意外，他流干最后一滴血的时候，两大道宗将在世间除名，师尊以前夸他资质甚优，事实上他正是，他的道剑已经血迹斑斑，他的双手已经麻木得重复挥砍的动作。
但他见到十一载都未见的师尊随雨而降的时候，他知道便是尽头了。
他很早就知道，赤松子，雨师，高高在上的真神。
“乱我道门，你该死。”师尊许久见面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他很平静，道剑却从未松手。
“很多年前我就夸你心性甚聪，你应该知道我赐你赤松子名号的用意，那棵树为师培育了数百年，你只要取那棵树成人时的精华，这个名号便永久是你的了。”
师尊叹了口气：“你很聪明，也变了很多。”
大师兄却痴笑道，仿佛又回到了好久以前的孩童心性：“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小人物的确动过杀了她然后位列仙班的心思，但是……..”
他横剑于前，道：“我这个小人物只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连衣服都是我补的，自然不准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众人寂然，师尊叹了口气。
抬手。
【7】
苏红很想杀了眼前的道人，可惜她做不到，这个天下也没谁行。
窗外的雨很大，似乎真的有下个七天七夜的势头。
道人定住苏红，随手一点，庙外的树化为流光钻进她的体内：“我答应过他，给你自由，道宗也不会再有人打你主意，天下，你去走走吧。”
道人消失，她摔落在地，再没起身的力气。
那个人的离去，好像带走了她的一辈子，她垂垂老矣。
该死，他还没穿过一件漂亮的衣服，吃过一顿我的饭啊。
屋檐流下的雨淅淅沥沥，掩过了苏红的痛哭流涕，一群大雁振翅而过，时间似乎在倒流，苏红记起有一个小道士看着她说：“应该不好吃。”
也记起那个少年的一句剑来的风采。
记得他缝补着衣服，骗她说是师傅的意思。
这个少年是一个很厉害的小人物，却从来没想过自己。
所以他说自己就是。
【8】
雨水是24节气中的第2个节气。每年的正月十五前后（公历2月18-20日），是二十四节气的雨水。此时，气温回升、冰雪融化、降水增多，故取名为雨水。
这天通常出嫁的女儿要回家探望父母，要给母亲送一段红绸和炖一罐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