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初遇没什么印象。
那时候我刚休学回学校,社团刚好办活动,朋友喊我去帮忙,无非是拍拍照片,我总闲着,也乐得这差事。
南方夏天最烦人的是闷热,而她出现的时候,要是我没记错,刮了好大一阵风。上海夏天的好天气吝啬,她的笑可不吝啬。我们被派着去另一个场区增援,路上她自我介绍说来自海南,跟我同级,在读管理。
她好漂亮,一起在场地拍照,都总有目光投来,临了还熟练地拒绝了来要联系方式的男生。大约在那只认识我,她跟我说话都温温软软,我不知道为什么老盯着她嘴唇走神。我帮她调单反,她惊喜地看着我各种操作,小孩子一样说好厉害。
该死,我不想离开这个女孩。
她住北区的宿舍,好巧我租的房子在北区,周二下课我总有机会载她从南区回本部,顺便吃吃饭聊聊天。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们慢慢熟起来。
有天晚课我们一起上,我吃坏了东西肚子非常不舒服,眉头皱的紧。她轻声问我怎么了,关切的目光让我有点心热。她让我靠在她肩上,我照做了。好神奇,居然真的一会儿就不痛了。她肩膀很瘦,我怕硌着她,不敢用力,但是又很安心。我肠胃很不好,总是不舒服,吃什么药都不见好,原来她才是我的良药。
我们学校有很多流浪猫,被学生们宠着都胖胖的,拦在人行道中间,有人过也不知道让让,还在那喵喵喵。我原来不喜欢猫的,觉得它们太吵,可吴宣仪喜欢,她说她家有一只小猫,叫做juju,现在常常见不到,好想它。吴宣仪看到猫猫总是走不动路,我就只好等在旁边,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逗猫猫,我的包里也老是带着猫零食,递给吴宣仪的话,她会笑着说谢谢。
周末我喜欢去弹户外弹吉他,她说想听,所以每次都是她陪我。有时候她会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听我唱,然后笑着鼓掌,有时候和我背靠着背看书,困了就靠着我肩膀小憩一会儿。夏天快要结束,暑气退散,冰可乐的雾气消解,我和吴宣仪,走得越来越近了。
于是某天下课,她向我介绍了她男朋友。
那个男孩比我高好多,笑容阳光,眼神温柔,说以后多认识。我扯着嘴角笑着,尽量不让心里的酸楚溢出来。她怎么一直挽着他呢。怎么这样呢。
管院必修数学,她总是在朋友圈抱怨高数好难,我会安慰鼓励她,可是她男朋友会直接教她。她男朋友是聪明的人,微积分难不倒他,但难得倒我。
“那个,宣仪,你真的喜欢他吗?”
“他吗?倒也不是那么喜欢,只是他追我真的很用心,每次我有什么事情他都会在,而且也很有耐心。他把电话存在我手机里,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能找到他,不知道怎么的,我好像就真的有什么事就想起他了。”
“这样吗......”
“而且有男朋友很方便啊,以后拒绝表白,直接说我有男朋友就可以了。”
“你干嘛问我这个啊,他都没问过。”
“啊,没有,随便问问。”
喜欢,还是不喜欢呢,晚上我枕着手,睡不着了。
什么时候,我居然也会烦心这样的问题了,神奇。
有什么事情他都会在......有什么事,我也会在啊。
高数,我也能教。
【我在哲学专业课上翻高数课本,咒骂着该死的泛函分析。】
她常在管院,我就不再总贪哲学资料室的冷气自习。我学会了一心两用。可在管院图书馆自习的时候,分心瞥到她男朋友教她数学题,他们靠的好近。我本来高数学的冒火,又被气到,好后悔冒着大太阳打伞来。
我负气拿着书走出去,她不知道怎么看见了,跟过来挡住我的路,笑着问我怎么在看高数。我几乎想发脾气,又觉得没理由,只好敛了不快,由着她拉着我的衣袖,抱怨期中好累,想跟我出去玩。
她带我去她宿舍玩儿,两人间,室友不在,不然我可能又得吃一波醋。她室友,就是那个我们在教楼偶遇,她挽着的那个女孩。
她怎么这么温柔,说话温柔,长相温柔,本质温柔,有谁不喜欢。我也想她挽着我。我想她只挽着我。可恶。
晚上一起回北区,她跟我说,今天跟室友说,认识了一个特别漂亮的人,把你指给她看,她说很想认识你呢。
“可我不想认识她。”
可是晚上,宋雨辰的好友申请发过来,显示卡片来自吴宣仪。我皱着眉头点了通过,也没有主动跟她说一句话。
“不好意思啦,可是她求了我好久,我只好给她啦,会特别打扰你吗。”
我也没有回吴宣仪。
加个好友的事,我怎么会对她生气。不过我现在对自己失望了,我发现自己好像是因为想跟吴宣仪在一起才和她做朋友的,我居然会为了她有男朋友生气,无可救药了。大概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有深藏其下的矛盾,有导火索。有一切的发酵,事情才会变坏,不符合想象。
第二天我没有等她放学,我直接去了家楼下的酒吧,在吧台枯坐,买酒,跟驻唱的乐队点喜欢的歌。
晚上在家跑步,她的电话突然进来,我按下蓝牙耳机,关了跑步机,差一点五公里。
“怎么了?”
我还有点气喘吁吁,走到料理台那喝水。
“你生气了?”
我放下水杯,转头看窗外。
“没有。”
“那你不来接我,我自己走回来的,腿疼,别人都有人接。”
我刚想怼她说明明很多人都自己走路的,突然反应过来,被这种撒娇的甜蜜击中。我知道她其实是在示弱了,可是我突然开始不满足这种示弱。
“啊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干嘛要我接,我又不是你男朋友。”
我本来想软软地安慰她,道歉说以后不会了,突然又想负气顶撞她。想看她咬嘴唇生气的样子。
可是她直接把电话挂了,我瘪瘪嘴,预料到大事不好,艰难地思考着对策。
第二天上早课,我踩点走进教室,坐到她旁边,像没认出她一样。她一眼也没看我,我也没敢看她,毕竟是我惹的她,她可能真的生气了。老师提问到她,她想了一会儿没回答,我赶紧站起来说我想回答,给她解围。
下课了,她还是没理我,我收拾好了包,偏不站起来,我真的没别的办法让她主动跟我说话了。可是她居然拎着包从另一边挤着出去,我咽了一下口水,跟在她后面。
“你去哪?”
她才不回头,还走得更快,我在想要不假装跌倒。
“吴宣仪,你等我一下!”
我停下来了,今天好热,我不太想追着她跑。
她真的停下来了,我正准备谢天谢地开始交流,她就又走了。
妈的。
“你别生我气了,对不起嘛,我昨晚不该那么说。”
“傅菁你有意思吗,什么叫你又不是我男朋友,你不想接我就直说,我又不是没腿!”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想接你了,你不要歪曲我的意思好不好,吴宣仪,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啊。”
“我不讲道理,对,我不讲道理,那你还跟我讲什么讲,走开,别挡我。”
“什么都是我的错是吗,我没跟你说不想加宋雨辰吗,你把我推给她干嘛,你有没有尊重我的想法。”她想绕过我离开,我把这句话抛出来。
到说完为止,我还是觉得自己比较占理,直到她冷着眼睛看我,眼眶却开始泛红。我才明白,跟女孩子吵架的时候,谁占理根本不重要,该死的直男思维。
“对不起好吧,我的错,我没尊重你。傅小姐麻烦让一让,我男朋友在等我。”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句,撞开我肩膀走了。
我攥着拳头,愤愤地转身走了,我才不想去确认她男朋友是不是在下面等,我不想理吴宣仪了,好烦。
我翘了下午的课,买了楼下酒吧的特调回家,坐在沙发上把袜子脱掉,脚搁在茶几上,蓝牙音箱放起喜欢的乐队。
我到底在想什么呢。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心怀鬼胎的我,没办法再在她面前装作心无旁骛了。可是她还是那样,友谊地久天长的样子。她单纯得我不敢想任何东西,可是少年的心动怎么藏住。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提前发现,在我开口告白之前。可我又害怕我把隐秘爱恋宣之于口,她会害怕,会逃走。
如果是没有希望没有结果的关系,如果是会给她造成困扰的事情,我就不要做了吧。妈的,那个男孩那么幸运可以得到她。可是他根本配不上,没人配得上。
我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光,不知道自己这样是怯懦的逃避还是因为想保护她。
我拉开窗帘,隔音玻璃挡着,听不到人声熙攘,好像下起了雨。
城市夜晚也是亮的,从夜班飞机上看,像是无边黑夜里的一群星辰。而地上的人看夜班飞机却是一颗孤星。人们总是忘记了,自己也是别人的星星。
我的困扰,初次遇到心动,就注定要开始吃爱情的苦。原来爱情里最心痛的不是冷漠,是不会说出口的喜欢,胎死腹中的告白。
我学的哲学教我要过有理性的生活,做任何选择要通过理性。可是我学的哲学没有教我怎么处理这非理性的爱。像夏天的暴雨突如其来的爱,带来新鲜空气、泥土气息和蚊虫纷扰的爱,要怎么处理。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我们心里的雨也在不停地下。我心里下了一场名为吴宣仪的雨,雨下了多久,我就病了多久。喜欢上她,像是发了一场高烧,整个人痴痴傻傻的,眼睛里心里,全部只有她一个人,喜欢不让从嘴里出来,偏要从眼睛里出来。以前以为自己是什么不落凡尘的人物,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君子,见了她就只剩下满心叫嚣的喜欢。知道她心有所属,高烧退了,可我却不想再要回这寂寞的健康,我宁愿一直为她病着,就算痴了傻了。我开始跟自己生气,气自己喜欢她,气她喜欢他。我开始和这个世界生气,幼稚的像是受委屈的小孩。我早习惯了被命运拿走很多东西,我还以为我早可以不屑一顾地任凭一切脱手而去。可是看着跟别人走在一起的吴宣仪,我深刻地觉得不可以。吴宣仪在我面前晃的每一秒,都在重复确认她不属于我的事实,她属于另一个人,一个成年男性。属于,这个词我想到就好笑。我标榜自己对吴宣仪的爱,觉得这爱凌驾万物,可我这心里却逃不开拥有她这个念头。我怀疑自己的喜欢也不过是占有欲的幌子罢了,只是这伟大谎言说的太过真诚,连说谎的人都从中得到了安慰。这下我对吴宣仪坦然不起来了,我的喜欢,不值一提到和那些狩猎的男性没什么两样,它既不纯粹,也不真诚,它只是欲望而已。我得承认,我现在害怕吴宣仪了,怕见到她,怕她纯真的眼瞳里映出的我的内心。我不是一个友谊万岁的朋友,我是一个有企图的求爱者,伪装成偶然的遇见和寒暄,伏在她身边。
我把这一切想清楚,几乎想不再见她。可冲完澡出来,单手打开冰箱里拿的一罐苏打水,她怎么就在门外敲门了。
我从猫眼里看她,湿着头发揉着眼睛,像刚刚睁眼就淋了场大雨的小猫,我放下手里的饮料,小心地打开门,她穿着小裙子,也没拿伞,头发真淋湿了。也没抬头,也没说话,我伸手去拉她纠结着包包带子的手,把她拉进来,关了门。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没说话。
我牵着她坐在沙发上,把空调调高,去浴室拿了浴巾和干发巾来给她擦擦。上次烧的热水怕没有了,我把茶包找出来,准备给她沏杯热茶。
等茶烧好,我走过去递给她,她也没接,我只好放在茶几上,半跪在沙发前,猜测着看她表情。得承认我现在没什么耐心,我希望她不要一开口就是“我男朋友”,不然我可能会翻白眼。
“他凶我......”
shit。
我拿起手边的吹风机,让噪音代替之后的尴尬沉默。她就一直委委屈屈地低着头,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只好揉揉她的头发。我只是轻轻地给她吹头,其实我还没给谁吹过头。我刚刚本来都想好了,可现在心里又乱了。就,以朋友的身份待在她身边,在她被男人伤的时候安慰她,告诉她男人都是垃圾。可是她还是会再喜欢别的男人,直女就是这样的存在。
“干什么淋雨啊,感冒了怎么办。”头发终于干了,就是有点乱,像早上起来炸毛的样子。啊,我又在想她以后会在谁身边醒来,该死。
我好想抱着她,可是我缺一个理由,或者缺一个身份。所以我只好继续bullshit。
“你不是只来过一次我家吗,怎么自己来了。要是我不在家怎么办。”
没有回答。
“晚上没课吗?不想去的话就好好休息吧。”
没有回答。
“真的不打算跟我说话吗,那我回卧室了哦。”
她好犟,说不开口就不开口。我说着要离开,可是我不想回卧室。每次回家都是一个人,她是第一个来家里的客人,可是我想让她做这家的主人。
我又想牵她的手,又觉得心烦,站起来准备回去,她总算拉住了我。
“你别走。”
我被钉住了,被她的一句话钉住了。谁知道,我本来就愿意被她钉住。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吵架。”
“有什么好问的,你们情侣之间的事轮得到我过问吗。”
“你现在是在跟我吵架吗。”
“随便你怎么想,松开。”
她惊讶地看着我,感觉随时要哭出来。
我想着长痛短痛,告诫自己别心软。
“你说一句你不在乎我,我以后再也不来你家。”
现在轮到我惊讶。
“傅菁你什么都不懂。”
她丢下这句话逃走了。我在努力充满逻辑地思考,我可没说我不在乎她,她还会不会来我家。
现在我有充足时间思考,她走了,我的房子好安静。没有剑拔弩张,没有醋意,没有要命的沉默,没有万分纠结不舍。也没有她。
结果她没拿伞,外面雨还在下,我拿着门边放的长柄伞去找她。
可是我推开门,她就蹲在墙角,抱着膝盖。她逃走了,可是她一步也没有走,因为她要等我。
我心里酸酸的,把她拉起来,好好抱着。我今天好反常,突然没耐心,突然想呛她。其实是因为我生气了,不是因为我不在乎她,她不知道。她今天好反常,突然哭,突然发火。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告诉我。我只是终于给她一个熨贴的拥抱,没有多么让人心动的拥抱。她的侧脸软软的,靠在我的锁骨肩头,我偏过头就可以亲吻她的发顶,但我只是轻抚她瘦弱的后背,如同倾听一只蝴蝶的叹息。
“我跟他说分手,他问为什么,我说我喜欢上别人了。”
“他好聪明,直接问是不是你。”
“我想了一下,没有骗他。”
“然后他就说我骗他感情,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他力气好大,我好害怕。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直接来你家了,可是你一句话都不问我。”
“你要是不出来找我,我就真的生气了。”
“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短短几句话,我的心里经历一场地震。
我搂住她,不敢用力,只是把她抱得离我近一些,我知道我们之间再也没有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