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没有在圣诞夜去苏俄。他被明楼送进了医院,昏迷了七天才醒来。
明楼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第一次害怕面对阿诚,他最亲爱的弟弟,已经被伤痛折磨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哥哥.....”明诚抬眼看他,他的眼眶已经深陷了下去,一双鹿眼愈发显得空洞无光。
“阿诚.....”明楼抿了抿嘴,不知道怎么开口。
明诚看他的眼神毫无焦距,只是从床头取过来一个包裹,递给明楼。明楼解开一看,里面躺着薄薄的三张新换好的百元法币。
“这....是我欠他的三百法郎....一直没来得及还他.....你替我,好好安葬他...他是那么在乎形象的人,肯定怕自己的脸被虫子咬了.......”泪水从明诚脸上的骨架下跌落,他没有伤心的表情,只是固执地把钱包塞给明楼。
“阿诚.....现在是战争状态,不能因为儿女情长坏事啊.....”明楼还欲劝慰。
“大哥....人的意志可以是钢铁般的,但人心是肉长的。”明诚的声音悠悠忽忽,像是二胡凄凉的呜咽。“我......我会好好活下去.....替他活下去....哥哥,送我去苏俄吧。”明诚转过头,再不看明楼。
1936年初,明诚被送往伏龙芝军事学院。
1937年8月,淞沪战役打响。11月,上海沦陷,国共伤亡30余万人。
同年12月,南京失陷,长达四十二天,日军血洗南京城,约三十万同胞丧生。
1939年,身为少校副官的明诚和哥哥明楼一起回到上海。此刻,上海已经沦为日军控制。
阔别七年的家乡,而自己,本来想勾出一个微笑,但是脸已经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永远失去了笑的能力。
明镜和明台讶异明诚的忧郁和沉默,被明楼拦住。只有他知道,那个孩子的人虽然回来了,心却永远地死了。
他看着自己带回来的相框,记得多年前Thomas第一次到家中毫不避讳评价他的哥哥。
他那名为比翼双飞的香水在“明家香”下大卖,明堂几次想问他香水的配方,都被明诚婉拒了。
他站在橱窗前,打理着自己的领带、衬衫、袖扣,一如当年那个人一般认真,细致。他不穿棕褐色的西服,他只穿浅灰色,或者素黑色。只因为六七年前,他说他穿浅色最显气质,而黑色是男人都要有的一件西装。
西装革履的他游走在76号的群魔舞会上,闻着空气中飘来的各种脂粉花香,抬手轻嗅着他每天都要喷一点在手腕上的比翼双飞清凉的果香,无措地笑了笑。
他站在明公馆中央,聚精会神地给《家园》上色--那副没来得及从巴黎带回来的画。他制止了哥哥想要为帮他为画上色的举动。如今画起来得心应手,只是心不再是从前那颗心了。尔后却看到他挂在客厅的画被明台一枪打断在地,他怒吼着转身枪指着对方。
他有时站在明公馆厨房的灶台边清洗那一颗颗暗红色的红枣时,想到了多年前那个人以为他端的是一碗中药时往被子里缩了一缩的神态,嘴角不禁一弯。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他有数次怀疑自己,那么认真地切着菜、煲着汤、端出去的时候,好像他还会坐在客厅里,温柔地看着他,冲着自己微笑。或许会笑着夸赞他的厨艺:“Darling,你做的菜永远都是最好吃的....”
他每一天睡觉都会梦见那个难受的酒醉之夜,那个人紧紧地握着自己冰凉的手,在耳边轻柔地安慰着:
“Lewis,I will always be here....I will stay with you.”他那双水汪汪的绿眼睛好像还那样认真地望着自己。
他每次都哭着醒来,望着身边冰凉的床铺和寂寞的深夜。他身边没有任何人。
他留给自己的,只剩下那块怀表。上面的他还是十九岁时初见的模样。他捧着那块怀表,望着那犹在眼前的容颜,仿佛那细长柔软的手指又轻轻地抚上面来。
“不要哭,darling.你哭我会很心痛的......”
Thomas....我很想你。
明诚开始犯严重的失眠症,有时夜里明楼从一楼的卧房出来,会看到穿着西装背心提着一把枪坐在楼梯台阶上抽烟的明诚。他一直仰首望着远处,黑暗中时而亮起蓝色的火星,携卷着氤氲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表情。一晚上下来十多个烟头,他收拾的很干净,早上起来的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烟灰的痕迹。
处理完南田洋子那天,和大哥一起并肩站在办公厅的格子窗下,他凝望着透过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默默地点燃了一根烟,幽灵般的白色烟雾瞬间笼罩了他落寞的侧脸。
“受了伤,烟就少抽一点。”明楼没有阻拦他,兀自倒了半杯红酒与他并肩站着。他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明诚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烟雾,看着它悠悠地盘旋而上,消散在空气中。
他失去了最后一份安全感,如今,只有子弹和烟头可以作为他冰冷的依靠。
明镜被抓,他迎面撞上来救援大姐的明台。他看着脑子一热就意气用事的小少爷,想起了当年Thomas的惨死,抬手重重地甩了明台一枪托,阻止了明台暴露身份的现身。他不能让历史再重演。
上海火车站,明镜被冈田枪杀,他只是鼻子酸了酸,无声地落下泪来。起码,她是为他最爱的弟弟而死的;起码,她死而无憾;而临走前的Thomas,落了个没有名分的下场,亲人、战友、就连他也无法出面认可他的身份。他的墓安在异乡巴黎市郊的平民公墓里,没有回归故土。他死的很卑微,他生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只为了自己的安全而活着,在自己还没有可能利用价值的前提下。他那么傻,就只因为保护自己,而断送了生命。
我真的不值得你如此。
他一别巴黎就是十年。十年间,因为战乱,自己无法再回去。直到1945年,抗战结束,日本投降的那一天,自己出狱,没有告诉任何人,用着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积蓄买了飞巴黎的机票和安眠药。
那年他三十三岁,再次踏上了巴黎的土地。魅力十足的时尚之都已是一片废墟。巴黎大学也在轰炸中变成了一摊残垣断壁。他尝试着回自己的住处和那个他们常去的咖啡厅和酒吧看看,也根本找不见能去那里的大路,
不过还好,郊区的公墓还可以过去。他在一排排石碑中扫眼过去,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名。
“Thomas·Quince·Williams,1913.02.09-1935.12.25”
他把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放在他坟前。坐下来,取出一瓶威士忌和药片,给自己倒上了满满一杯酒,吞下了半罐子特效的安眠药,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他扔下酒杯,静静地靠在了他的碑前。
Thomas,我们的国家胜利了....你想来我的家乡看看吗.....那里有青山、绿水,还有鸟儿的歌唱,有新鲜的空气,孩子们在廊下读书......
Thomas,我天天都会梦见你在我身边.....我想等你下一部分的十四行诗.....
你在天堂,可还是打扮的像个绅士?
Thomas,战争结束了....我终于可以抛弃所有的背负来找你....
明诚沉沉睡去,他在一片黑暗中走着。他推开了大门,一阵刺眼的亮光闪过。
他是在哪里?金色的麦地,蓝天白云,小木屋前,仿佛还有一个穿着米色西装,戴着金边眼镜的男孩冲他招手。明诚一身柔软的白衬衫,带着微风吹过的阳光气息,骨感修长的手指轻轻擦过粒粒金黄的麦穗,清香扑鼻。
他扑到他的怀里,抬头看着他仍然是二十二岁的少年模样。
男孩伸手揉了揉明诚一头略显粗硬的黑发,眼中带着温柔的欣喜和心疼。
Darling,你长大了,你现在看着好成熟......
怎么,你是嫌弃我老了吗?
不不,我darling怎么会老呢?
行行行,就你最帅好不好......
Darling这才对嘛.....我这人越老越俊朗....
哼....
两人的笑声在金色麦浪的摇曳下渐渐远去。
我来了,十年了,让你久等了......
---完结于2018年5月31日星期四 早四点五十五分(注:部分情节参考《伪装者》原著《空王冠-亨利五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