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欲求不满而愤恨的现象并不鲜见。当下中国庞大复杂的知识者群体中,或许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发迹前的池大为,或者是还没有评上教授的聂致远。他们是知识者群体中“沉默的大多数”,有机会见证“权力的毛细血管作用”,深度体会生活压力和世态炎凉。
1.1
残酷市场
21世纪以来的知识分子题材写作中,不乏作品审视、书写、反思权力及其对知识者的影响,看起来似乎有些老调重弹。不过,重弹的老调依然有其价值和意义——问题不在调子老,而是弹得不够好。就拿管场小说来说,相当一部分作品停留在对酒色财气等权力衍生品、附属品的想象上,低劣者近乎“意淫”,好一些的写出了某种似有还无的“潜规则”或者升迁方法论,少有作品能写好权力运作的细节以及细节中的人性。
从表面看,在管的池大为和在学的聂致远面临的精神困境都是艰难的选择——对良知负责,还是向生活妥协——带来的矛盾和苦痛。然而,这种矛盾和苦痛尚不足以为他们最终的价值选择提供深层次的动力和解释,也不足以如实反映改革开放以来知识分子面临的困境。小说内池大为、聂致远没有问出的问题,值得小说外的知识分子思考:“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一个人将怎样被‘承认’,一个人尊严的危机怎样才能得到缓解?”
1.2
人生遭遇
池大为、聂致远逐步向现实妥协的几个关键节点,都和生活压力有关。池大为有了儿子,只能和丈母同住,忍受生活的尴尬;儿子被开水烫伤需要治疗,却因没钱而被残忍拒绝;想上个好点的幼儿园,更是难关一道。一个个生活难题、触目皆是的差距和鸿沟向池大为揭示人与人处境的不同,逼迫他作出选择——是清贫而拧巴,还是为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聂致远结婚需要买房,只有咬牙凑首付;逢年过节回家都要提心吊胆,要掏腰包面对人情往来;妻子赵平平因为没有编制而处处低人一等。生活只剩下与满地鸡毛的缠斗。除了生活中的疲劳,知识者还要面临职业发展的压力和人生价值失落的苦闷。每一次求进步,都要向当权者输诚,“沟通”成了专门的艺术。池大为每次去马厅长家里“沟通”,都要带上儿子,宣称孩子要来找小伙伴玩;聂致远拿到些值钱的东西,就想着是不是送给名刊主编……此种人生体验,恐怕略有些阅历的普通人都曾亲历或耳闻。聂致远拿着修改好的开题报告去找学科带头人吴教授,得了吴教授指示,增加了吴的论文作为参考文献。却因此要扭曲自己的观点,“我很苦恼,但也只能如此。这是小人物的命运,也激发着小人物成为大人物的蓬勃野心”。而问题是,上进之路并没有明确的路标。“这个人情社会,原则摆在桌面,那是有弹性的,弹性很大。决定事情发展方向的力量却不在桌面,在桌子下面”。酝酿项目入选的名单、考虑干部提拔的对象、管样文章所宣告的规则往往行不通,至少需要打个折扣才能落实,而打什么样的折扣、怎样打折扣,局外人难以知晓。如同卡夫卡笔下的城堡,近在眼前,可是土地测量员K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一切看似公开可行的办法都不奏效。这种城堡式的困境,不仅在于生存空间、发展空间的逼仄,也在于难以更上层楼,企及“活着之上”的精神高度。在阎真笔下,知识分子要么投身滚滚红尘而怀疑自我,要么跟从本心、吃尽苦头而怀疑世界,似乎一定要拔剑击柱、悲愤慷慨,从截然对立的意义、生存之中选择一个。一代有一代之时代病,一代有一代之书写。
《活着之上》中设置了聂致远的同学蒙天舒作为对照人物,这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名利双收。有论者指出,聂致远评上教授后,蒙天舒对聂致远与卢校长关系的试探、怀疑,可以看出其内心的怯弱,只是因为类型化的人物设置模式,小说缺乏对格式人物的立体观照。作者笔力确实有所不逮,但也有论者注意到,蒙天舒处处有心、步步安排,在权威面前俯首帖耳,在聂致远们面前趾高气扬,“他的分裂和痛苦,他所面对的生存环境,都藏在小说背后”。李商隐有诗谈到处于权力链条的下游、为人驱策的痛苦:“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被驱策者如此,那么,驱策者如何?《沧浪之水》中的马厅长位高权重,一句话就能左右一个小公务员的命运,可他也要处理单位内部“夺权”的风波,面对暗处施放的冷箭,承担大大小小的事件带来的政治风险。马厅长在使用权力,反过来,何尝不是权力在使用他?副厅长孙之华谋求厅长职位,马厅长打响管位保卫战。“厅里一时风平浪静,能往上用力的拼命往上用力”“多少年来我都把马厅长看得非常神秘,他本人就是无所不能的力量之源,现在这种神秘感消失了”。每个人都在疲于奔命、向外求告,保住手里的、争取更多的,这成了一种本能的追求。
1.3
总结
阎真曾说“我表现的是我所理解的生活的平均数”,两部小说的人物,无论是处于不得志状态的池大为、聂致远,还是位高权重的马厅长、童校长,还是上蹿下跳争抢资源的丁小槐、蒙天舒,他们的精神面向至少不再是少年中国“红日初升,其道大光”那般富有理想和朝气了,知识者群体压力巨大、逐利不休、竞争激烈,陷于攻讦和嗜欲的泥潭中无法自拔,建构了一个“中年图景”。阎真曾坦承自己没有仔细思考过如何定义“知识分子”,而倾向于理解为“知识分子也好,士人也好,都是有承担精神的人”。“承担精神”绝非池大为、聂致远的精神底色,也未必是高高在上的文省长、童校长、省委组织部高管、名刊大刊编辑的精神底色。关心家国天下的知识分子(士)越来越少,“有恒产而有恒心”已经足够奢侈,孟子所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梦境。
作者:林栋
来源: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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