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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鼬奇情
全berber 2019-08-08

单讲某朝,玉州地界,有一少年姓宇智波名鼬,正值束发年纪,读书好学,自尚气节,亦能舞得几手刀剑施些拳脚功夫,生得更是十分齐整,面似芙蓉,肤若凝脂,月样容貌好,天然性格清,这且还是个男身,倘若生为女儿更不知是怎样倾国倾城的模样。奈何父母缘薄,鼬自五六年前便只有一幼弟相依为命,其弟名为佐助,面容之清俊,文武之才情,与兄长相较皆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如今鼬已长成,佐助也满十岁,兄弟二人平日里靠誊书代笔便可度日。而后又结识一同龄少年名曰止水,乃是替人往来送货的营生,鼬得闲时便也同行赚些费用,此二人相处日久甚是投契,实可谓挚友也。

闲言少叙,却说这一日止水得了趟根州的买卖,邀鼬同去。鼬思想根州路远,将佐助一人留在家中不大放心,加之早春风景正好,一路可作踏青,因此索性将佐助也一并带了去。三人于初四日解货物前往根州,不想刚至郊外竟遇强盗,勉强保住半数财物方逃出命来,鼬见止水伤势不轻,又恐雇主不知内情一味责怪,遂入根州告明衙门请文书证。谁知万事皆坏在一纸告状上,鼬从外乡而来不知根州上下腐败,那知事团藏与强盗早有勾结互庇不论,见底下三人俱是年少貌美,竟生出狡诈邪念来,不由分说先通通押入了牢内。

鼬眼见止水伤势愈加严重,弟弟佐助亦在监牢困苦难言,心中懊悔不已,几次恳求将他二人放出,只留自己抵罪,然皆未果。直至三日后,团藏方叫人将鼬带至跟前,说有事相商,鼬不及细想,忙跟随至府衙后堂与其私下会面。

“大人有何要事,烦请速讲。”

“莫急,我知你牵挂亲弟与信友,我今正有一法子可使他二人脱出,你可肯听?”

“自然肯听!”

“说来此事也不难,全在你一人身上而已。”团藏有意停顿,起身行至鼬跟前托起其下颌,微眯双目打量道:“你这等仙子降世的人品,同那没出息的小子在一处埋没了不值,不如今后跟着我,我自当百般疼你,如何?”

鼬初听不懂,只当团藏引诱他做诬告假证之事,后见其眼中放荡暧昧神色,方知是天大的羞辱,当即怒道:“大人尊重些!其一,我与止水坦坦荡荡,并没有过半分越矩。其二,大人身为一方知事怎可行为不轨,难道不知以良为贱是何罪过!”

“你少做作!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依我,今后住在我府上便是姨娘一样的荣华富贵;若不依,我自有万般的法子对付你。我体谅你年轻不经事才肯好言劝你,若你执意不从,可仔细牢里那二人的性命!”

鼬念及佐助与止水,不由得又恨又惧,只得暂时收敛怒火道:“别事倒可听从,此事实难从命。”

团藏见他说得硬气,阻其高兴,便又想一法道:“你果真不依也是无法,可是了,我见你那弟弟也是个美人坯子,想来将你放出,将他留在身边养几年再弄也是一样。”

“万万不可!”

“呵,那你待如何?”

鼬心中真真又气又恼,又悔又恨,不知是哪世冤孽叫他今生遭此不幸。然将佐助舍出是断断不能,只可先拿话支吾一二,待止水与佐助逃脱出去再论自身生死存亡。

“若我依你,你可否即日将他二人放出。”

“这个自然。”

“口说无凭,我如何信你。”

“我许你亲眼见他二人出根州,还可信否?”

鼬斟酌再三,终归是先保他二人平安要紧,只得应了。团藏面上宽容准他与止水佐助送别一程,心里却盘算着另一重诡计,出根州后悄悄派人跟踪,意图半路行刺他二人了事,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到根州界,鼬与二人不得不洒泪分别,鼬抱佐助道:“助儿莫哭,待哥哥刑满,自然回乡寻你!快去吧,不必以我为念,也恕为兄的不能再送你。”

“哥哥替我受苦,叫我如何不念?哥哥放心,我定攒足银两回来找你,盼你我兄弟早日团聚。”

“盼不得了,弟弟,且顾好你自己!”

止水在旁观此情景,亦堕泪不已,道:“此事皆因我而起,悔杀我也。你放心,你回乡前我必定待助儿如我亲生弟弟,更要变卖家当,赎你回来。”

才说到此处,团藏手下便催促起来,拉拉扯扯,将他三人分散去了,至晚时分将鼬带回了团藏跟前。鼬举目观看,只见房中好似重新装饰过,银烛辉煌,牙床锦被,团藏正端坐床上等候,见他归来,喜不自胜,一把拉住了就要行事。谁知,这鼬在归来路上早已定下心思,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被他肆意凌辱莫不如死了清白,便是要死,也要拉上这畜生一起死,因此偷将头上银簪取下袖在手中,趁着团藏脱衣之时一剑刺了过去。不想,这团藏虽做了多年文官,年轻时也颇使得几分功夫,一闪身避开要害仅被刺中了眼睛,顿时鲜血横流,惊怒不已,忙叫喊手下进来制服了鼬。

“好你个不知好歹的!我有心给你体面你不要,分明作死!来人!把他给我扔进西街南风馆去!换百十两银子我另买个听话的回来!”

 

可怜鼬不敌对方人多,挣扎几次终被堵上嘴绑了下去,当天夜里便送进了南风馆。这个处所,原是同秦楼楚馆没甚差别,因专卖给好男风的人所以取名“南风”,为首的人称“鸨父”,凡是馆里的小倌们都要尊一声“爹爹”是也。

闻听来人,鸨父忙出来相谈,一见正当中的鼬年纪正轻模样正好,如同见了摇钱树一般,问:“这是谁家的好儿子?若有他在,我这里岂不夜夜有客,朝朝有酒。”

“闲话少说,咱们也是替人办事,速速拿了钱按了契来。”

“此话怎讲?莫非是拐来的人?”

“胡说!你只管收人,休要多问。”

鸨父见来者不善,又都似有些身份,不敢不从,忙取了二百里银子和一张卖身契出来,众人强压着鼬按了手印,方拿上钱一阵风似的去了。鸨父接着将鼬嘴上的绳子一松,摸一摸脸道:“心肝,生得这般好,可别是投错胎了。”

“休要动我!你们逼良为娼,坏事做尽,就不怕神鬼报应!”

“何人逼你?任凭谁看了这契都当是你心甘情愿卖身给我!我花了整整二百两不是讨你进来做爷的!你若听话接客赚钱,我自当赏你,若不肯休怪我不饶你!”

“要打要杀随你,唯独那等龌龊事,宁死不从!”

鸨父闻听气极,命几个莽汉进来拎起米升大的拳头就打,打了一顿,复问:“你可听话?”鼬仍不从,鸨父便道:“将他给我带下去,老规矩,灌完了药丢进柴房,叫人看着不许死了。”

大汉们答应着去了,可怜鼬被捆得展动不得,更不知被灌下去的是什么,直至独自在黑漆漆的柴房躺到半夜,方觉周身血夜发凉,似蔓延开一股凉滑之气,四肢麻木,百骸酸软,好一阵腹痛后方归于平静。

至天明时分,鼬经这一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正难受至极,忽听吱呀呀门分左右,闪进一个极标致的人来,向门口看守道:“都去吧,我陪新来的小兄弟说说话。”说罢掩上门进来,行至鼬身旁将他扶起来坐着,道:“昨儿晚上听见些响动,我料定必是有新人入馆,果然,招了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弟弟来。”

“你又是何人。”

“你放心,我同他们是不一样的。”

“那你来对我作甚。”

“我来劝你暂且乖些。”

鼬不屑,耻笑道:“什么不一样?我瞧你与他们分明是一样的。”

“我知道你不信我,我只告诉你一件,多少人刚来时也像你,倔的很,打断了手脚仍不屈从。可你瞧见押送你到这儿的那些莽汉了?那才是真正的好手腕,专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新人,若连打几次还不肯接客,就扔到他们中间受磋磨去,他们哪里懂得从容爱护,只管一味荼毒摧残罢了。经这一遭,饶是心志再坚定的男儿也受不住屈辱,又因为牵挂家人、余愿未了种种狠不下心一死了之,十之八九便从了。况且,你已与这儿的人都一样,都是服了那毒药的人,便是出去又有何用呢。”

鼬起初听着还面露嫌恶痛恨之色,听到此节,不由心慌道:“他们给我灌的是什么?怎就出去不得了?”

“你不知吗?服了那药,男子便算不得男子了,且不论与娶妻生子无缘,便是力气也会损失七分,有体弱者,只怕将来病痛缠身也是难免了。”

鼬闻听此言,登时如冰棱穿身痛苦不已,落得如此地步,岂非生平志向皆化为乌有,又有何脸面回乡与弟弟相认?不由得恨声饮泣,连叹苟活不得。

来人又劝:“事已至此,何不听我一言收敛收敛,好歹能免去皮肉之苦,也免去被那些粗鄙之人凌辱。说句难听的话,来到这里一定是躲不过与男子戏弄的,可即便要弄,也得找个会疼人的风流公子不是?至于往后,谁又说得准呢?只有保住一时,方能静待来日啊。”

鼬仍不语,思虑片刻,也知此话并非无理。若活着,来日或许还有和佐助重逢之日,若一气死了才是大大不值,于是放缓语气道:“劳动贵人劝说,宇智波鼬受教。”

话毕却见那人一怔,而后问曰:“你方才说你姓什么?”

“宇智波。尚未请教贵人姓名。”

“我本名旗木卡卡西,你在这里须得叫我的花名‘千鸟’。”

“还有花名吗?”

“若是花魁,便有了。”卡卡西淡淡一笑,又曰:“你且在这里等我一等,我去劝说爹爹,求他允准你跟着我。”

“无亲无故,你为何如此关照我?”

“总有些事可归于缘分二字,莫要深究。”卡卡西说罢去了,果然才至晌午鸨父就命人将鼬放出。原来,这卡卡西在馆多年已是个极有分量的人物,又善劝导,同鸨父说鼬乃是个奇货可居的主儿,早早落到客人手里未免可惜,不如暂且做个清倌人,留上一年半载定能卖个好价钱,清高的做派也不必丢,全指望它抬高身价是正经。鸨父听得有理,便允了鼬从此跟在卡卡西身边学规矩,调教几日发觉鼬竟天生生的一副好嗓子,正巧可与卡卡西一同唱曲儿,因此不过一月功夫就赐了花名“凤仙”,随即名扬。

 

时光荏苒,已是半年光景。这一日,打南方雾州上来一位名为干柿鬼鲛的富贵公子,这些年靠着水产生意早已攒下万贯家财,然他是个闲不住的,因此每每鱼虾旺季一过便打点些旁的货物亲自北上,既可游历一番也可小赚一笔。

却说这鬼鲛于根州刚贩罢两箱货,忽听一丈开外自己的随从与人争辩起来,问了方知是马车冲撞了人家武馆的招牌。鬼鲛乃是侠义济困的脾性,何况此番错在自己,于是忙忙地与人家赔礼。不想那武馆的先生迈特凯也是心胸极宽敞之人,与鬼鲛意气相投,一见如故,恨不得此刻就以天地为证结为异姓兄弟。

“鲛兄现居何处?家中又有何人?”

“凯兄笑话,我在南方已独居多年,此番不过在根州逗留半月,并无固定居所。”

“岂有此理!从前我不知便罢,今日既知道了,你速速搬进我家居住。”

“凯兄客气,不敢叨扰。”

“我家中亦无旁人,何谈叨扰。”

二人推让再三,鬼鲛耐不得凯热情相邀只得颔首答应,将随身货物等也一并带入了凯的府上。二人午后痛吃了一回酒,傍晚时分,凯又请道:“今日原是我去南风馆的日子,耽误不得,恕罪恕罪,却不知鲛兄可有兴同去?”

“南风馆那种处所,我在家乡也多听说,只是从未踏足。今日凯兄相邀不可辜负,吃酒可去,旁的还请饶恕。”

“鲛兄误会,我也不过听听曲喝一杯罢了,随意抓来不相熟的小倌作陪反倒没意思。”

“听凯兄的意思,是有相熟的了。”

凯苦笑摇头,道:“远观而不得者罢。”

“既如此,我倒真想见一见令凯兄倾心之人是何颜色,请。”

“请。”

 

因凯是常客,甫进门便有三四人迎他落座,况且今日见他带着位气度不凡的公子,愈发赔上了笑脸。

“凯公子,不知这位是……”

“是我新结交的兄弟,鬼鲛公子。”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二位公子今日来的可巧,我们凤仙又作了新曲儿,今晚是头一回当着众人唱。”

“凤仙?”

见鬼鲛疑惑,凯解释道:“是半年前来的小倌人,因面容貌美又生了副好嗓子,常与我那花魁千鸟同台唱曲。”

鬼鲛听罢不过一笑置之,一时也未理会凤仙是何人,反倒在意起原来凯兄心爱之人是这儿的头牌。

不多时,只见台上一前一后走上两个人来,为首的薄纱半遮面,随后的长袖掩娇容,前者奏琴,后者开口,其声容气度实在是世间罕有的一双尤物。前奏渐弱,但听柔声唱道:

 

云遮残月,不照空床,戚戚子夜梦旧乡。

烛映瘦影,衣带渐长,封封家书无处往。

手足在南身在北,肝肠寸断似此身。

可怜欲见不得见,只恐平生怨里行。

无奈时不偶,身堕沼泥中,惟愿君有幸,平安了此生。

 

曲终,台下诸人自然纷纷叫好赏钱,亦不乏起腻者言语调笑之,鬼鲛却听得怔了,暗道:何等才情之人,如何落到这烟花地来?听唱词中,多少不平怨气在内,莫非有何难言之隐?好好好,今日既让我撞上凤仙你,定不叫你明珠暗投也!

想罢,亲自叫来鸨父问道:“方才唱曲的是叫凤仙?可过夜否?”

“公子恕罪,凤仙可是清倌。”

“你休要唬我不懂你们规矩,但凡给够了银子,哪分什么清倌红倌。”

“公子误会,凤仙当真只卖艺不卖身。听曲不算,陪一回酒便要三两,楼上吃茶手谈五两,独听一曲另加五两,至于这过夜……”鸨父奸猾一念,赔笑道,“公子今夜不妨先拿旁人撒撒火,我们这儿多的是清秀会伺候的红倌,至于凤仙,容我同他商量一二如何?”

鬼鲛心想,吃茶听曲虽也在卧房,却难保窗外无人监听,必得以过夜为由方能二人独处,于是道:“口说无凭,焉知你不是推托之词。”

“不敢不敢。”

“若你背着我将凤仙许给别人又当如何?”

“死誓为证!”

鬼鲛见那鸨父态度坚决只得先丢开手,也不要别人伺候,与凯拜别一声便先行去了。然回去后仍有许多不放心,辗转一夜未曾睡熟,谁知翌日一早就闻听凯接到了南风馆送来的帖子,上绘一枝凤仙花,另有两行小字:奇才宝物今欲启封,叩请入夜一鉴。

鬼鲛不明,问曰:“凯兄,这是何意?”

“嗐,你有所不知,这是男女妓馆惯用的生财手段,卖艺的要改卖身,便请来众多好事者同鉴,为的正是争相出钱抢那倌人的头一夜。”

“呸!什么混账东西,怪道昨日不肯将凤仙托付与我,原来又是憋着法儿赚银子!”鬼鲛心生怒意,银子多少他倒不稀罕,只是想起昨日所见凤仙忧愁模样,不忍他又要受如此折辱罢了。

“想来南风馆的常客都接到了这帖,今夜馆里要热闹了。”

“凯兄,我心牵挂凤仙不已,凯兄可否成全将帖子赠与我,我必感激不尽。”

“这有何不可?我本就对凤仙无意,若能成全你也是我积德。”

鬼鲛拜谢不已,傍晚时分便打点出三百两银票,另金钗四支,生怕到时有更阔绰的主儿将凤仙截了去。

来路不消赘述,却说鬼鲛来到南风馆时已有十数人围坐台前,他使了几钱银子换了个靠前的位子,候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听馆里人唤了凤仙出来。但见:杨柳迎风婀娜步,疑似仙子下九霄。秋波清澈似含泪,脉脉使人不忍瞧。

“诸位上眼,都知道咱家凤仙来了已有半年,原是卖艺不卖身的,昨儿突然想开,是他的福气,不知在座哪位老爷公子肯赏脸成全。”

话音刚落,底下看客们便叫嚷开了,自二十两起,加五两者有,加十两者亦有。所幸达官贵人们虽家境殷实,却多有妻妾,为个小倌花三五十两还则罢了,上百两却不是玩的,因此鬼鲛刚抬价到二百三十两就无人再争了,真所谓“称心如意”四个字。

“得!恭喜鬼鲛公子!”鸨父高声唱一句,又命鼬向鬼鲛行礼谢恩。

却道,鼬已怔怔在台上站了近半个时辰,一壁感慨千鸟哥哥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果然早晚有这么一遭;一壁早已忍耐不得被人当玩意儿似的售卖,反倒甘愿早早行过礼了事。他抬眼瞥一瞥鬼鲛,倒算得上是个青年风流人物,自与俗人不同。只不知床上脾气如何,万一是缠磨不懂体贴之人可怎么好?转念再想,到这儿之后身不由己之处难道还少?此刻还想这些作甚呢?管他是烂泥孬货还是百战铁杵,横一横心忍耐一夜也就完了。

 

沐浴更衣毕,鼬在房中静候片刻鬼鲛便到了,鼬深知此刻门外必定有人听响,一刻也怠慢不得,因此忙迎上前道:“鬼鲛相公,服侍不周,休要见怪。”说罢就伸手去解鬼鲛的衣裳。

“且住,我虽花了钱,却不是为这个。”

鼬急忙捏了鬼鲛一把,指一指门外,竟不做声。

果然,紧接着传来鸨父之声:“凤仙,仔细些!鬼鲛公子是难服侍的。”

“晓得了。”

鬼鲛看其光景,甚是可怜,遂不复问,又怕鸨父在外听出破绽,因而想了个法子小声说给鼬听。

“相公真肯如此,就是救凤仙的命了。”

“这有何不肯。”鬼鲛说罢便故意摩挲起衣裳来,口中更念些不堪入耳之语,半晌听得窗外不再有响动方才放心。

将及三更,合家睡静,鬼鲛方问鼬道:“你原何这样怕他?”

鼬道:“馆里没要紧的私事罢了,相公不必介意。”

“你若信不过我,我不追问就是了,你也不必作难,你我和衣而眠一夜,明早自有我去跟他应付。”

鼬似不信,复问:“鬼鲛相公,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缘何肯成全凤仙?”

“嗐,你不知我的意气,你只当我同那些财主一样,因贪恋你美貌才一掷千金,却不知我自有一番缘故。昨日听你在台上唱你自己所作的《思君》,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似有一段抑郁不平之气,我料其中必有不能表白的隐情,这才无论如何想见你一面。”

鼬听罢,不禁倒地跪拜,呜咽叹气不已,也不要鬼鲛扶起,道:“我居此半年,并无一人识我苦心,从来别人听曲皆是只听个热闹,今相公听一曲却知我无限怨恨,叫我如何不感动?相公若能救我出这火坑,我自当几世报恩不尽;就是不能救我,我亦因人生有一知己而无怨。”

鬼鲛闻听,须发上指,道:“不能救汝,非丈夫也。”

因扶之上床问以始终,鼬把家中遭难,兄弟分离等事细说一遍,更不禁哀痛不已。

鬼鲛道:“根州知事竟是这等不知羞耻的歹人!你为救护幼弟,舍己之勇也实在可敬。你放心,此事不难,若说旁的我未必有,金银等物却是不缺的,只要付够了银子调你离院,往后便好行事了。”

鼬只当他侠义不惜钱财,千金万金都不放在心上,然恐不坚,又曰:“焉知不是逢场作戏之谈。”

鬼鲛闻听,立誓不迭,又急忙忙抢过桌上切橙子的小银刀,劈手割下一缕头发来。

鼬大惊,道:“凤仙不过一问,竟惹得相公断发,这可该死。”

“若我有半句虚言,便叫我此身如断发。”鬼鲛见鼬仍后悔非常,只好又劝慰道:“既切了头发,扔了也是可惜,不如搁在你这里做个证物罢。”

“相公既如此说,凤仙亦割发赠与相公。”说罢拿过银刀,生生割下半尺长一缕青丝,交予鬼鲛道:“若凤仙来日将此身托给旁人,亦如此发。”

“你放心!我定不负你!”

鼬自当感动万分不能言语,见时辰实在不早,方与鬼鲛同在榻上睡了,更不禁感慨其君子品性,果真如方才所说和衣而卧,不越一寸,倘若真能托此人福逃离此地,三生三世报答不尽矣。

 

翌日早起,鼬醒来却惊觉身旁没人,暗道不好,恐怕是鬼鲛坑害于他,此时正向鸨父告状也未可知,登时百般懊悔自己轻信于人。恰逢有旁的小倌来唤他去见爹爹,越发心惊不已,然鸨父呼唤耽搁不得,只好速速去了。

“好凤仙,今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说与你,咱竟不知你昨夜使了什么温柔功夫,把个鬼鲛公子迷得这样,不惜千两要替你赎身呢。”

鼬闻听此言心方宽些,却仍谨慎不敢乱回话,惟恐是鸨父联合鬼鲛一起试探他。

“晨起便不见鬼鲛相公,他去何处了。”

“嚯,看来昨夜鬼鲛公子着实待你极好,一时不见就想念起来。”

“凤仙几时这样说了。”鼬生怕露出破绽,另补一句:“况且鬼鲛相公也算不上极好,颇有许多不体恤之处。”

“这便是你不知足了,是你伺候他,不是他来伺候你,再说昨儿是你头一次,难免有不惯之处,往后常与鬼鲛公子相伴,自然就好了。”

“听爹爹这话,是当真做主要将凤仙许出去了?”

“怎的,我还做不了你的主不成?鬼鲛公子已回去打点银子去了,家传玉佩都抵押在这儿,你还不信?”

“不敢不信。”

说罢又同鸨父一起等候片刻,鬼鲛果然如约回来馆中,将银票亮出道:“我说话算话,烦请将凤仙的契约与我的玉佩一同还来。”

“好说,好说,这银票么……”

“走前商议乃是八百两,奈何我北上行走匆忙,回去只数出七百有余,我还有些货物可抵,不知意下如何。”

“公子诚心天地可鉴,原也该允,只是……”

鼬一见这货有不放人之意,不由情急,道:“爹爹难道真不念凤仙半点好?在此半载,日日吟诵二三十首曲,赚银无数,更有客人随手赏赐金镯金簪等物,爹爹也都写了细账收入囊中,难道不足以抵金赎身?”

鸨父闻听,桩桩件件都抵赖不得,只好同意以七百两赎出,即日便走。馆内其余人等虽纷纷前来贺喜,然心内不知何等妒忌,唯有卡卡西一人还算真心,悄悄打点出鼬私人的衣物饰品叫他带出去。

鼬念及初入馆时卡卡西对自己的情谊,不禁感动拜别道:“半年来多谢千鸟哥哥照拂,凤仙今日一去,竟不知何日还能再见了,惟愿哥哥也能早日得幸离开此地,你我在外重聚,才是真正快活。”

“快起来,你能被赎出去是好事,何苦还牵念我,况且,我也算心甘情愿留在这儿的。”

“哥哥何故总是这样说?若说赎身,肯为哥哥花钱的人难道还少吗?”

“我不似你有这么好的福气,得遇鬼鲛公子这样的有缘人,与其随意被人当玩意儿买下,还不如留在馆里自在。”

“恕凤仙多嘴,那位每隔半月就来找哥哥的凯公子,倒似真心。”

“真与不真,谁又知道呢。哪怕他真,我却不真,也是白白耽搁人家一片心。”卡卡西说罢也觉不妥,忙岔开道,“鬼鲛公子定是极真心待你,你定要珍惜。”

鼬与卡卡西一别再别,方跟随鬼鲛去了。甫出大门,一见朗日晴天澄澈明净,不禁红了眼眶感叹道:“凤仙只当今生今世再不得见天地了,不想真有逃离之日。”

“已经出了南风馆的门,还自称凤仙吗?”

“是了,我糊涂,尚未向公子自报家门,我原姓宇智波名鼬,公子唤我鼬即可。”

“这还像话。”鬼鲛笑曰,又见其脚步踌躇,不由奇道:“还不走作甚?在此受苦整半年,还不舍得走不成?”

“非也,只是,鼬有件不情之请。”

“你说。”

“我自落难至今,心中别无所牵,唯家乡玉州的弟弟与挚友放心不下,还请公子准许我回乡探望一二,待交待妥当,必定回到公子身边侍奉一生,以报公子恩情。”

“我当何事,应当应当,倒是我忽略了。我虽出钱将你赎身出来,却不曾想与你有主仆之分,更不为锁你在家服侍奉承。我既爱你重你,自然以你意愿为先,便是从此留在故乡与我再不相见,我亦无怨。只是你若愿意,不妨让我与你一路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鼬听罢愈发感激不尽,道:“公子不惜重金替我赎身,如今又肯这般相助,此恩此德叫我如何报得完呢?”

“休要再提报恩这话。你且先随我到凯兄府上辞行,若非有他,怎有你我这段缘分。待我整备好行装,便即刻与你前往玉州。”

“但遵公子。”

 

旁的不表,这鬼鼬二人回到凯府时恰逢其要去武馆,门口一见,凯亦替他二人高兴不已,奈何武馆的差事耽搁不得,来不及设宴送别,只得吩咐家丁八人护送同行。也是机缘巧合,一路人马行至玉州与根州交界处,又见当日那伙贼人嚣张逼近,殊不知这迈特凯底下的家丁个个都是跟着习过武的,鬼鲛并自己的几个随从也非文弱之辈,几下将贼人打了个落花流水。鼬见此景,不由得且喜且叹,且忧且愁。喜的是天道轮回,心中大快;叹的是若非自己被迫服了阴毒之药,又怎会刀都提不起;忧的是想起那日佐助与止水回程也是这条路,不知是否又曾遭遇贼人;愁的是眼下只解决了莽撞响马,霸统根州的团藏仍做高官,除却朝廷怕是无人能撼动,不知大仇何日得报矣。

入玉州后,鬼鲛谢别了凯府上人等,方与鼬一同入乡寻亲。谁知同乡之人一见了鼬的面顿时乱作一团,喜极而泣者有,恐惧惊讶者亦有,鼬犹自奇怪,几经问询方有人述说道:“鼬,你在外流离半年有余,我们只当你像你兄弟佐助一样再寻不到了,甚至像止水……像止水不幸丢了命也未可知啊!”

鼬听见这一句当即痛杀在地,鬼鲛与众人千唤方苏,那人又道:“自四月你三人前往根州便再无半点消息送回,乃是四月中旬有人途径那条道路,发现了止水与佐助的衣物残片,方知出事,一路追寻下去才在小崖下水塘里寻得止水尸身,至于佐助却始终寻不见踪影。”

“怎生如此?怎生如此啊!定是那奸贼团藏欺骗于我,途中暗杀了我的佐助与止水!”鼬哭喊几声又几近昏死,堪堪扶住一旁的鬼鲛,再问:“我挚友之墓现在何处?”

“北山是也。”

鼬垂泪颔首,即刻为悼念故友前往北山,鬼鲛见其伤心,亦忍不住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万请节哀,若你痛杀随他去了,叫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安生。眼下你弟弟生死尚且未卜,还是想法子找到他要紧。”

鼬举袖拭泪,道:“公子所言甚是,只是我与止水多年情分,如今他先我而去,且极可能为救护吾弟舍身赴死,叫我焉能不悔不痛?今后我独自守在家中也定是过不得了,莫不如离家流浪寻我助儿。”

“鼬,你牵挂手足之心我并非不解,然依我之见不可行。自与你相识以来,我总觉你有说不出的不足之症,岂能受颠沛流离之苦,你若不愿孤身留在故乡,随我回雾州同住亦是好的,我大可指派下人替你去寻佐助下落,更可请名医为你调理身子,否则便是寻回你兄弟又如何?难道你要以病躯与他尽述兄弟之情吗?”

“公子好心,原不该辞,只是我这身子……”

“莫非被我言中?你自己可知缘故?”

“实乃奇耻大辱,我身子羸弱乃是当日在南风馆被迫服药所致,寒毒侵邪,已无可治,公子实在不必再为我这残躯败体费心了。至于与公子同住一事,日短尚可,若长住下去府上的妻妾奴仆岂有不生疑的,不若公子谎称鼬是公子新买的下人,从此入府侍奉,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嗐,此事尚未告知过你,我家中现下并无什么妻妾,似你这般年纪时倒由友人做媒娶过一妻,人也算知礼合意,奈何彼此无福,不上二年她便因病去了,我也懒怠续弦,遂独身至今。至于婢子仆从,自然向来以我为尊,你只管安心住着,绝无人敢言语半个字便是。”

鼬犹豫再三,经鬼鲛百般劝说终归应了,而后于止水墓前一拜再拜,又回家收拾出佐助的几件旧物以作将来相认证物,方辞别乡邻与鬼鲛同返雾州。

 

舟车时久,日渐入冬,鼬一遇天气转寒果真身上百般不适,这才信了那药的厉害,加之故人离世手足分别之苦甚重,内外一催便大病了一场,至鬼鲛府上医治多日方见好转,鬼鲛亦不惜钱财命人日日备下人参燕窝等滋补珍品,即便不得根治,可减轻半分痛苦也以为值得。所幸雾州冬短夏长,鼬在房中安心休养至次年二月已觉有所见效,奈何同服药前还是比不得罢了。此间心中放不下的也唯有两件事耳,其一便是数月以来鬼鲛派出去的人仍未寻回佐助音讯,焦心不已;其二则是以平民之身搜集团藏罪证太难,上告佞臣无门。

天气渐暖,鬼鲛复又奔忙起家族水产的买卖,时常十天半月不在家中,鼬虽不便陪伴在侧,却偶然显出于账务上及其通晓,鬼鲛正愁无人专门打理此事,见鼬有如此才能,如获至宝,遂将账簿记档,收租盘货等事务统统交至他手上,安顿家务,统领上下亦如是,俨如当家作主之主母。下人们亦十分敬服,只是碍于其男身叫不得一声“夫人”,更不敢因私下揣测而污了主子之间清白,只好遵鬼鲛之命同以“老爷”相称,吃穿用度,无一不与家主鬼鲛老爷相同。

光阴隙驹,不觉又是一年,此间鼬与鬼鲛二人相辅相助,操持内外,闲时同坐听戏,品茗赋诗,真真神仙般逍遥日子。惟一事鼬不得解,每每想来亦难心安——念当日鬼鲛替他赎身,虽多半为路见不平仗义相助,却也不乏青睐爱慕之心,同住日久,偶尔更有流露缠绵神色之时。偏生鬼鲛是个极正直克己的,莫说言语手脚轻薄,便是目光偶有暧昧也竟暗自遮掩过去,越发叫人想问都不知如何问起。

这一日,鬼鲛晨起道是须随渔船出海几日,初六起航,约四五日返,鼬遂帮其好生打点行装,几经叮嘱送了出去。然静候五日,十日,鬼鲛与同行者仍无一人归还,鼬不禁惦念起来,打发人出去问了方知近日海上风雨较地上更胜,多有船只失事,鬼鲛能否平安归来已全凭天意了。鼬闻听顿时心如刀锉,哀叹不已,想到手足兄弟下落尚未可知,若连最最知我怜我的鬼鲛也寻不回来,可叫我如何独活啊!更不禁后悔缘何未曾早些表明心意,二人厮守长情,难道偏要等容颜衰败,身子不济,羞愧于床笫作伴之时才追悔莫及吗!自此每日虔心祝祷时除却保佑佐助平安,更添一重盼望鬼鲛早日归来之愿,若能与他再见,必将此身托付再不犹豫,从此两厢欢好,白首不离也。

复盼七日,这日至晚时分鼬正于房中闷坐牵挂鬼鲛安危,忽听院子飞奔来报说老爷已然归来,此刻已快进了二门,鼬听罢急忙忙撩袍提衣前去迎接,果见众家仆搀扶着鬼鲛进来,人瞧着虽无伤病,却憔悴疲倦不已,鼬愈发不忍,忙亲自上前搀其进去,又连连命人备下热水和干净衣裳。

鬼鲛见此情形亦感动非常,道:“我并无大碍,倒劳动你。”

“你却这样说。这些天你去了何处,受了什么苦楚,如何一句消息也送不回来呢,叫人担心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你若去了,一家子人怎么处呢。”

“嗐,说来也的确心惊,谁成想船行不久便遭遇风浪,若非我水性极佳,又遇上好心船家救我,恐怕当真回不来了。”

“今后切不可再冒险行事。”

“我记下了。”

鼬正欲再说,忽听下人来禀水已备好请老爷去沐浴,遂只好先容鬼鲛去了,静坐半晌,又想起先前发的愿来。若非经此失而复得,虚惊一场,竟不知自己牵挂鬼鲛至此,且自相逢至今,仍未成一事可算是报了其恩义,今日天赐良机,若此时不遵本心还了愿,又待何时。想毕重新对镜整理一番,润面净手,玉带挽发,轻褪外袍,只着绸裰,而后行至鬼鲛卧房前打发走了一并奴仆,方亲捧寝衣悄然进去。

却道这鬼鲛素日里也并非耳目不灵之人,只因在外颠沛多日属实乏累,未察觉鼬自外面进来,直至其拨开屏风方听得响动,且正逢沐浴方毕素绸擦身,回首一瞧顿时大惊,遮蔽不迭,问曰:“你如何进得?”

“门不曾锁,我如何进不得,莫非你不惯有人伺候沐浴,嫌我扰了你。”

“并非此意,只是我一向省事,便是有事,也自有侯在外头的下人们。”

“我已打发他们下去了,今日若有事,只可吩咐我了。”

“已无事了,已无事了。你可是有话要说?好歹先容我穿件衣裳。”

“喏,我带了你寝衣来,你过来,我帮你换上。”

“不可不可,我一没伤二没病,何来衣来伸手的福气,你还是先出去等我,我换上衣服速去找你。”

鼬见鬼鲛一发紧张推辞,不禁好笑,道:“你我同为男身,你为何如此害羞。何况当日我卧病在床虽不清醒,过后却也听下人们说起你替我做过擦身更衣等事,怎的许你看了我的,却不许我看你的呢。”

鬼鲛闻听辩驳不得,只好由得他去,直定定站在那里一动未动,更兼敛气屏息,不发一语。然愈发感知鼬双手摸摄轻柔,佛若鸟羽呵痒,又似游鱼啄肤,饶是意志坚如磐石亦不免情动,鬼鲛生怕其觉出异样,忙拿话岔开道:“你今日是怎的,与从前似乎大不一样,难不成我离家半月你就转了性儿,倒叫人不会应付了。”

“从前愚痴,未觉心意,而今醒悟,望不迟矣。”

“此言何意,我竟不明白。”

“你果真不明白?”

鼬言毕抬首,但见,眉秀如山,眸澄如水,似羞顾影拨云雨,宜喜含怯且徘徊,室中雾气茵茵,衬得他更如下凡仙子一般,着实引得鬼鲛情思勃然,不能遏禁,终于一把搂住了道:“若再唬你说我从未想过此事,只怕天不容我!当日于南风馆一见,我已是倾心不已,只因怕你当我为戏弄你而出钱赎你,才迟迟不敢言说,而后见你身子时有不爽,更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夜间思你容貌以指头消乏了事,此污浊事如何敢坏你清听,便是白日里相见亦不敢视你双目,实乃惭愧不迭也。”

鼬在其怀中,感其勃兴,知其动心,虽因未经情事有些许惧意,而相悦之期更胜,于是道:“今日我已然在眼前了,你难道还要独眠遣寂寞,对影倾衷肠吗?感君高情,无由能报,只此一身可酬君情之万一,只是还望怜而谅之,未惯风雨,恳请护持。”

“你放心,敢不如命。”鬼鲛誓罢,抱其在床。以目亲之,天骄柔美,以手抚之,润滑如脂,鬼鲛怕伤其身,遂先以唾润指款款而试,不过数十入则听得声吟细细,至隙密处,如蜜盈盈,鬼鲛惊奇问曰:“从前倒也听友人中好男风者说过这档子事,原来情动深处,真会如此?”

鼬羞愧道:“当日在南风馆时虽不卖身,却也不得不被调教知晓龙阳之事,面对泥人图画尚有不得已动情之时,何况今日亲近你乎。”

“原是这等伤心缘故,是我不好,再不问了。”

“非也,今夜能尽情与你欢好一回,也不枉我曾受那些苦楚。”

鬼鲛听罢,越发兴动,然不敢急进,遂缓缓欺身。唇齿相交,依偎交颈,翘然入窍,起落进止,鲛善于战,而鼬亦耐于受,天色渐明时分方相扶而卧,相拥而眠,千万般温存非言语可述也。

自此日始,鬼鼬二人白日里仍同兄弟般互敬互助,到了夜间则添欢娱床笫之事,百意百从,快活极矣。府中下人虽有察觉者,然一则不敢置喙干扰,二则见自家老爷终得可心人亦替之高兴,因此皆佯装不知,忠心侍奉一如往日。

 

转眼春秋五载,鼬与鬼鲛同吃同行,同卧同起,俨如夫妻恩爱至极;外有生意红火,内有房产田租,衣食上也再无不如意之处;加之雾州天暖,药食滋补,鼬时有不适也觉比从前轻减了许多。其间更有一桩畅快事,乃是多年的仇人团藏终于被人告发,从知事高位贬谪至南岭服役,奈何此奸贼颇善匿藏,被揭发之事远不及其罪状十中之一,未能判得个斩首,叫人可惜。因而,若道唯余一件牵念之事,便唯有佐助音信飘摇不定也,这些年虽也探听得知些许,然都似风似雨,不可尽信,鼬常断不了祝祷哀叹,幸得鬼鲛时时在旁劝慰,方宽解一二。

深冬一日,鬼鼬二人本应了邻乡好友之邀前去为其父贺寿,谁料天降雨雪,湿冷难挨,鼬不便挪动,只好令鬼鲛多备贺礼独自去了。热闹至晚,鬼鲛见雨雪渐住方预备回家,行至一僻静小路时,忽觉周身气息不对,似有生人尾随,不由心慌,又细想近来不曾听说雾州有贼出没,遂借着丝酒劲壮胆道:“不知是哪位同路的好汉,仔细在暗处滑了脚,何不出来,在下愿亲自提灯同行。”

话音刚落,但见一蒙面少年腾空跃至跟前,身穿黑纱衣,手持亮银剑,不待分辩一句便直奔面门而来,鬼鲛虽也使得些拳脚兵刃,对付鼠盗毛贼绰绰有余,然真遇上习武之人却不灵了,勉强格挡几下就被逼退再无后路。鬼鲛只当今日要交待在此处了,既庆幸鼬未曾陪他同行,又惋惜来不及与他分别就要赴死,不料敌手竟未杀他,而是剑指咽喉,怒斥道:“你这贼人!速速将我兄长还来!”

鬼鲛一惊,堪堪忍住惧意,坦然道:“此话说得不明白,在下竟不知何时得罪过哪位英雄,还请报上令兄长尊姓大名。”

“休要装糊涂!贼人团藏已被我亲手杀了,南风馆那老鸨也被我痛打一顿,你与他们做下的龌龊勾当,打量我不知道吗?”

鬼鲛闻听此言不由大吃一惊,忙问道:“莫非你是鼬日日念着的亲弟弟?佐助可是?”

“呵!我兄长果然在你手上!不知受尽何种折辱!速速受死!”

“且住!这其中有说不尽的误会,倘若我此时说了,你定要怀疑我拖延推辞,不如随我到府上亲自见你兄长一面,一切自当了然。”

“随你入府?怕是我刚踏进一只脚,就等同踏进了鬼门关!”

“我好歹堂堂八尺男儿,岂会做那等下作之事!佐助少侠若执意不信,我倒还有一法,今日出门前我答应了你兄长酉时定归,若迟了,你兄长必定亲自到门外等候,你且随我在大门外隐蔽起来,待你亲眼见了他的面,我不信你还要杀我。”

佐助心想这倒也是个法子,且看此人方才不可受辱的气节,也可多信他一二分,于是道:“我便依你,倘若到了门口你敢有半点诡计,休要忘了我这剑可就在你背后。”

鬼鲛复又起誓,带着佐助一路归家而去,期间也好言问询他这些年身在何处,做何行业,皆不得回复。酉时将过,二人来至鬼鲛府门口,又等候约两盏茶功夫,果见门里闪出一人影来,天青长袄,风毛斗篷,墨黑长发,白皙脸孔,其身形气度不是佐助思念多年的亲哥哥又是哪个?佐助高喊一声“哥哥”大步冲了出去,早将人质鬼鲛丢在了身后。

“何人?!”鼬乍然受惊向后退了两步,待对面人取下面纱,鼬定神一观,也不禁怔怔滚下泪来,尤似不信,连命门口左右家丁退后,走上前仔细打量一番方哽咽道:“可是佐助……可是我那助儿回来了吗……”

佐助亦拜倒,兄弟二人分离多年终得重逢,早顾不得长幼年序,相互抱住了只管洒泪不已,鬼鲛见此情形心知自己已无事,这才出来。

鼬见鬼鲛,忙拭一拭眼泪,道:“你因何这时辰才回来,叫人担心。快请先见一见,这便是我常挂在心尖上的亲弟弟了。”

鬼鲛无奈一笑,道:“不瞒你说,早已见过了,亏你这么些年一直担忧他安危,哪里知道他有这般惊人的好身手。”

“这话怎么说?”

鬼鲛将方才经过讲述一遍,佐助在旁亦不反驳。

鼬听完登时大吃一惊,道:“佐助,你实在误会了鬼鲛公子,若非他当日救我离开那火坑虎穴,又悉心照拂我这么些年,只怕就再无你我今日相见了,你若错手杀了他,这会子该如何后悔呢。”

佐助别过头不语,虽知道自己行动冒失了,然一想到兄长与这鬼鲛同住多年,方才又对其百般维护,必定情深笃定胜似兄弟,心里便大不高兴,鼬催促两次方不情不愿地抱拳施礼道:“刚刚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不知者不罪,我不过一说,佐助兄弟不必放在心上。嗳,没有大家站在外头说话的道理,我命人上来好茶,你二人屋内详谈才是。”鬼鲛一壁说一壁将二人让进院内,想其分别多年定有三天三夜叙不完的话,遂知趣回房独寝,留他二人在鼬房中秉烛详谈。

 

对坐房中,鼬犹自感慨不已,将佐助拉住了仔细打量数次,连道长高长大不少,甚是宽慰,忽又想起一事,哽咽问曰:“数年前我曾回玉州寻你与止水,却只寻得止水之墓,痛杀我也,你与他当日究竟遭遇何事,你止水兄……究竟因何丢了性命……”

佐助闻听,痛中显怒,道:“还能为何,皆是团藏那畜生所害罢了!哥哥你有所不知,当日团藏明面许你送我与止水哥哥归乡,谁料你前脚刚一走,后脚就有人半路截杀我二人,若非止水哥哥拼上性命救护于我,只怕你我也是阴阳两隔矣。”

“皆是我的错,竟轻信小人,连累挚友丧命。”

“哥哥休要自责,且听我说。那日止水哥哥本就有伤在身,寡不敌众,再拖下去必定赔上我与他两条性命,因此情急之下抱我在怀,从断崖跳落至陂塘里。我再醒来时已是身处南岭某一山洞之中,身旁再不见止水哥哥,唯有一怪里怪气的男子告知我说止水哥哥已经殒命,他见我一息尚存才将我带回救治,习武念书,也一应都是他教的罢了。”

“如此说来岂非天大的恩人?他现居何处,哪怕仍居于洞府为兄也要亲自登门拜谢。”

“哥哥,并非我不敬恩人师长,只是他那住所实在叫人不忍踏足。当年我甫睁眼就见一青紫巨蟒卧在枕边,险些吓死,师傅平日又极爱寻毒虫炼草药,炼得洞里乌烟瘴气,住不得人,害我这些年有半数日子都是跟他在洞外打草席住的。”

“如此说来,你师傅倒是神人,好歹师徒一场,莫要埋怨了。”鼬劝罢,复问:“助儿,你是哪年哪日下的山,师傅可放你?又是如何知晓我在这里呢?”

佐助短叹一声,道:“此事说来可是长了,哥哥还请细听。我那师傅,怕真是个神人,今年中秋过后,忽道自己已无本事可教,又道我心思不在山上,竟强赶了我出来。下山后,我本想即刻回根州或玉州寻你下落,谁知刚遇人烟就听近日有个叫团藏的高官被贬至南岭,岂非天赐良机?我一路打探跟了过去,果真某日趁夜找见团藏并他的两个随从,你道怎的,那老贼经我百般逼问竟仍不肯说你下落,倒是那两个随从被打怕了,吐口当日送你去了根州的南风馆。我一想到你我手足分离逃难江湖皆因团藏而起,便一怒之下将他三人杀了,左右流放服役之人死不足惜,我只恨没能将其千刀万剐,不足以泄愤!此后,我一路赶去根州寻到了南风馆所在,不想你竟不在里头了,说是五六年前就被个名叫鬼鲛的浪荡公子竞价买走,除去买主是雾州人,其余一概不知,我这才追来,幸好他在此地是个有头脸的人物,不必费事就找着了。”

鼬听罢,一时却不知该叹该喜,叹的是弟弟为手足重聚跋山涉水吃了这么些苦,叫人心疼;喜的是从前时时跟着自己的那个助儿已然能独当一面,叫人踏实。

“哥哥你不知道,当日我到南风馆那腌臜地界越看越气,奈何白日里动手恐引人报官,只好趁着后半夜寂静,悄悄摸进去将那老鸨痛打一顿,权当替你报了在里头受磋磨的仇。”

“你做的好,不为别的,就为他造谣污蔑鬼鲛公子,哄得你险些错杀恩人,也是该打。”

佐助闻听此言面色一沉,道:“哥哥就这般护着那鬼鲛吗,他出钱将你赎出固然值得一谢,可你寄人篱下焉有不受欺压之处?”

“弟弟,鬼鲛公子并非仗势欺人之辈,这些年我在这府中当真与他平起平坐,无半点不顺心不遂意,你莫要再出口伤他了。”

“也罢,我也只信哥哥你罢了。”

“助儿,我再问你一事,看你可知。”

“哥哥请问。”

“你那日到南风馆可曾见过一人,常戴面纱,花名千鸟,若论风韵气度皆在众人之上的。”

佐助细想一想,不禁摇头,问曰:“哥哥所说是何人?于哥哥你很要紧吗?”

“乃称得上是位旧友,当年我落难南风馆,若非有他多加照拂,不知今日已沦落到何种境地……嗳,许是那日他未出来罢了,但若是已经彻底离了南风馆,那许是被凯公子接了出去也未可知。”

“善有善报,他若曾于哥哥有恩,想来上天不会亏待。”

“此言有理。”

人言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鼬与佐助分离数年自有说不尽的旧事,诉不完的衷情。挑灯相对,不复就寝,俄而钟鸣,俄而漏尽,几近天明时分方相倚入睡,巳时才起。恰逢今日鬼鲛无事不必出门,三人遂同用午膳,鬼鲛特备丰盛酒席替佐助接风,想其年少,便用淡酒;又念鼬早膳未用恐他伤胃,专命人煨好了清暖落胃的汤饮备着,不可谓不用心。

席间,鬼鲛问曰:“佐助兄弟,你现居何处,可有随从。”

“我一向独来独往,眼时暂住两街开外的客栈而已。”

“不好,你既到了我这儿,没有叫你住外头的道理,吃罢饭我就着人替你收拾间屋子出来,回客栈取了行囊,搬来我府中同住。”

佐助听闻微露踌躇,见鼬在一旁颔首示意方应了。

鼬复问曰:“助儿,你今后可有何打算?”

“尚未想好,以我师傅的孤拐性子,再回山上怕是不能了。”

听得此节,鬼鲛忙道:“佐助兄弟若愿意,随意替我照管两家铺子也是好的。”

佐助不语,鼬已先摇头道:“知道你疼他,更不在乎一处两处的买卖,高兴起来只管胡说。只是,我兄弟恐怕不是爱经商的人,白白的两下里都误了,没甚好处。”

“哥哥所言甚是。”

“那……我又有了!佐助兄弟,以你的身手,考取个响当当的武状元也是容易的,将来坦坦仕途,岂不好?”

“仕途有什么好,休要再害杀我兄弟二人了。”佐助轻蔑一嗤,大有不屑之色。

“佐助兄弟,话不可说绝,天下虽有团藏那等奸佞贪官,也定不乏清廉明官,你若入得朝堂掌权掌势,则更有机遇结交良臣益友,扫清奸臣污吏,整肃官场之风不是?到时上佐皇室,下慰百姓,成就一番事业自当为人称颂。自然,这也不过是在下愚见,恐佐助兄弟你的本领才干埋没民间罢了,若有不妥,还请原谅。”

鼬在旁心知鬼鲛所说并非无理,何况自己已是抱病之身难成大事,若能成全佐助有所成就,亦可算告慰父母在天之灵。然佐助心内症结非一两日可解,做哥哥的如何忍心强逼他行违心之事,只好折中相劝道:“助儿,人各有志不可强也,你莫烦忧,依从本心便是,我与你鬼鲛兄绝不妄加指点。”

佐助听得兄长劝慰始觉宽心,深思数日,也觉有理。一则自己正值大好年华,空有文武才干无处施展的确可惜,白费了那些年在山中受的苦都不值得;二则这世上歹人众多,以一己之身行走江湖,只怕穷尽一生也是除不净的,若真能为官号令,清除奸佞,岂不痛快;三则看哥哥与鬼鲛的情形,怕是一辈子同生死共荣辱,若自己为官能护得鬼鲛通商顺畅,富贵百年,于哥哥而言也是好的。几番思虑转罢,终归定了武科举一事,经初复两试后,于次年三月预备上京,鬼鲛自当为其备下车马盘缠并随从四人,鼬更是千叮万嘱送了出去,直言中选与否皆不要紧,平安归来方为头等也。

 

光阴迅速,早又数月,后闻发榜,果中状元,先封从三品京卫指挥同知,不日竟被嫡公主鸣子相中,招为驸马,真真旁人梦都梦不着的喜事。鼬知晓此信,初也欢喜,然念及将来佐助长居京中必不得常相见,又不禁黯然伤怀,连连叹曰:“好容易兄弟会了一回,算来同处竟不过一年光景,如今他又去了,此一去,真不知再见何时也。”

鬼鲛亦知其心事,忙温言相劝,“佐助兄弟心志高远,实非甘居乡隅之人,若外出行走江湖岂不更令人挂心,莫不如上京安稳在任的好,而况还有公主照拂。”

“你不提公主倒好,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那鸣子公主必定自幼娇生惯养,焉知为妻之道,助儿又是生来的倔强性子,二人只怕难以相处妥当。”

“若论此事,连你我的脾性都大为不同,何况男女?只是凡事都讲求一个‘缘’字,若有缘分,便是两人脾气如冰似火也终得恩爱百年,若无缘分,便是一个模子刻出的脾气也无用。也罢,我知你为兄的实难放心,但眼下秋寒且先仔细保养,待明年春天气候适宜,我陪你亲自上京探望可好?”

“果真吗?”

“我几时哄骗过你。”

鼬方转喜,感动非常,投其怀中万谢不尽。

鬼鲛又道:“谢却免了,只有一事求你偿我。”

“你只管说,百件千件又有何难。”

“你兄弟居我府上时,因恐他知晓你我恩爱情谊,竟整整一年装出结义清白模样,一月三旬,一旬十日,你我每月可曾同寝过半旬之数?你倒说来,这一年多床畔凄凉之苦,你要如何偿我呢?”

鼬听罢不禁面色飞红,窃笑不止,道:“我当什么事,好没出息,助儿在时那一年我自然辩不得,自他走后我心难安,又亏待你数月也辩不得,罢罢,依你便是了,只是我久不侍枕席,可不敢莽撞伤我。”

鬼鲛亦大笑,拥其在怀,偎情不厌,宠爱已极,岁岁如是。可赋诗云:

可怜清绝世,误堕沼泥中。幸得贵人顾,成全使脱出。

雅意堪铭骨,钟情可断魂。舍身酬知己,情深足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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