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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花开
团山真人 2023-02-06

金银花开
盛夏的清晨,天空中现出了一片鱼肚白,启明星眨着俏皮的眼睛,栗树、柿树掩映下的小山村还在沉睡, “喔——喔——喔——”鸡叫三遍的时候,爹先起了床,把进上大学用的书籍、日常生活用品等捆绑成方方正正两大捆,然后拿起那根最新打制的扁担横亘在两捆衣物之间。进一夜都没有睡好,迷迷糊糊中被爹叫起,爷俩每人喝下一碗玉米糊糊,就要挑着这担行李出山到三十几里外的车站去坐车,因为车站开去那座城市的客车全天只有一趟,所以一定要赶时间。
开始爬山了,爹挑着担子赶在前面,进怀里揣着一纸粮食关系证明急匆匆跟在爹身后。大山里的浓雾里弥漫着清晨的寒气,山梁上带了露水的金银花散发着清凉的香味,进望了望天空中闪烁着的星辉,再看看眼前一道道高低起伏着的山梁,不由得瑟缩身子加快了脚步。此刻,他就像大山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开始与小山村变得渐行渐远起来••••••
这是1984年8月31日那天,进去大学报到的日子。直到几十年以后,那股带了浓香的凉凉的金银花的香味还保留在他的记忆里,是那么清新难忘!

十几年以后,进还是走在这条老家的山路上。
“我们还是把礼品放在镇上吧,雪下得实在太大了,等天晴以后再让家里人来取。”霞侧过脸来恳求道。进两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一字一顿地说:“不——行——,我从小一直是娘的骄傲,她过生日回不了家,娘会瞎——想——”霞沉默了,进今天穿着一件蓝灰色面包服,那是一件仿制的羽绒棉袄,他一脸凝重,整张脸的轮廓在雪景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俊朗。
他们今天回老家给娘过生日临时借用了一部车子,家里还欠着买房的钱,他们是没有能力买车的。此刻车子像一头黑色驴子在苍茫的雪野间缓缓前行着,霞知道等车子经过了镇驻地,还要行驶二十几里的山路才能够走到进的老家。当车子拐到上山的路,眼前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洁净,雪地里几乎寻不见任何痕迹,偶尔有几只麻雀飞在雪地里停留一会儿,又飞走了。这儿好像比任何一次回老家都要开阔、深远,高高低低绵延着的群山变成层层叠叠的雪景,大片大片雪花洒落在车窗上,不时又被雨刮器给刮去了,这样的动作一拨又一拨轮番在车玻璃上进行着,霞似乎从来都没有看过如此壮美辽阔的雪景。
这一带属于蒙山系分支,到处群山绵延、山高路陡,近处的有沙石山、小芦山、东山、西山、小丘陵、四小山等低矮一些的山,再往远处依稀看得见孟良崮、蒙山、五彩山等山峰高耸入云端,好像围拢在天地间一道道洁白靓丽的屏障,看上去高低起伏、浩如烟海。进的老家就如同高山峡谷环抱下的盆地——低洼、偏僻,静静地躺在大山的怀抱。她至今记得第一次走进大山时的惊讶:那个时候大山里还没有修建环山路,因为绕道转行几十里山路的原因导致司机路况不熟,车子在大山里足足转悠一个多钟头,才驶向了进的村子。
霞还沉浸在几年前的回忆里,车子前方一片昏暗苍茫,她的心情一直紧张着,她不敢想像前方会发生什么,车子每到一处上坡路时,她都会攥紧了拳头,心里憋足了力气,和车下的轮子一起使劲。只有儿子一个人在后座上堆着积木,一会儿垒个奥特曼,一会儿又把奥特曼变成翻斗车,每一次杰作都会引发儿子的欢叫声。不一会儿,儿子又想起奶奶家里喂养的狗狗来,小家伙一下子把脑袋插进前排的爸爸和妈妈两人中间,大声问:“爸爸,这回狗狗还认识我吗?”进一边开他的车子一边沉着回答儿子:“认——识——”儿子又开始激动得小脸通红起来。
等车子再一次开到一处山坡时,车身忽然一打滑就拐到了靠近悬崖的位置,其时车轮正好压在悬崖一侧,已经有一半车尾悬在了悬崖上空。进猛一刹车,车轮下的积雪被压得“嘎吱”“嘎吱”作响。于是,霞赶紧打开车门在雪地里寻到两块大石头分别垫到后轮胎底下,进又重新开始发动车子了,“嘟——”“嘟——”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安慰着吓出一身冷汗的妻子:“我就不信,老天爷会伤害一个孝子!”车子终于在一阵发动机的呼啸声中重新启动了。
尽管一条条山路被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进照样在这片毫无印记的广袤的雪夜间,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覆盖积雪的山路上寻得那条回家的路线。大雪依旧铺天盖地下着,车子开到最后一处下坡路的时候,进再也不敢发动车子了,一来下去这道山坡就是进的村子,二来他实在没有那样的力气和胆量开下去了。他们将车子停在一个缓坡处,进打开后备箱从中提溜出一小份礼品去村头同宗二哥家找手推车。不一会儿,二哥把手推车推来了,他们开始卸下礼品装上手推车,进和二哥推着车子开始一前一后朝老家走去,雪地里留下来一长串深深的歪歪斜斜的脚印。
山里人似乎从来都不怕冷,大雪纷飞中,拥着碾杆推碾的、三五成群蹲在门楼聊天的,大街上偶尔遇到三两个行人打声招呼,仿佛远处就可以听得见路人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声音,耳边“嘎吱”“嘎吱”一片作响,进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踏着深深浅浅的积雪就到家了。爹正在屋外烧炉子,娘将筐子压在腿上正在扒花生米。看到儿子一家三口走进院门,娘一下子激动起来,顺手抄起一条毛巾朝儿子、媳妇身上胡乱拍打过去,她一边拍打一边说:“儿啊,雪下这么大,还以为你们不回家了••••••”孙子则一头扎进爷爷怀里,让爷爷带他寻找狗狗去了。
弟弟、妹妹两家虽然住在老家不远处,本来以为哥哥嫂子不回家给娘过生日了,也就都没有回家。一看到大儿子回家娘才开始张罗起来,赶忙大雪里去给小儿子和女儿两家下通知去了。霞只记得,从此以后,关于进回老家的事情她再也没有阻拦过。

因为在霞的心里,始终相信进对她的感情就像这座大山一样质朴、厚重,她始终喜欢这样一种感觉。
进是恢复高考后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他不光是娘的骄傲,也是整个村子的骄傲。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学习成绩特别出色,就被老师任命为班长。那个年代,在农村小学任教的大都是民办教师,只有闲暇时候老师才会正常给孩子们上课,到了农忙时节,老师们都要去生产队里参加生产劳动。每当这个时候,老师总是先将孩子们当天学习的课程教给进,然后老师外出劳动时,进就开始模仿着老师的样子给班里同学上课。
当然,老师也是一个惜才之人,当时因为进是班里体力劳动最不中用的一个。因此,凡是学校里有体力劳动之类活动,他都会留下进来看管学校大院,而且自己带领着其他学生参加劳动之前,他总是会给进一个人留下自己多年来珍藏的书籍。进一个人在学校看门的日子里读了很多课外书,大概他一身书卷气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进虽然学习成绩一直很出色,他也一直相信读书会改变人生命运。但是爹却不这么认为,那个年代上大学要靠村干部推荐才行,进的爷爷社会成分有问题(他是村里的中农),后代家人是没有资格被推荐上大学的。每当老师在爹面前夸奖孩子聪明好学时,爹总会沉沉地扔下一句话:“学习好有什么用,就是再好也上不了大学!”虽然这句话刺痛了进,可是到底阻止不了他喜欢读书的决心。
从此,进不但在小学里是学习成绩最为出色的孩子,而且到了初中、高中照样是班里出类拔萃的学生。在一个星夜里,他参加完县里的初中竞赛考试,一路上老师用自行车将他送到公社驻地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老师还要赶很远很远的路回老家去,老师停下车子问他:“进,自己能回家吧?”进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望着汗流涔涔的老师说:“能!”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进开始一个人朝大山里走去••••••
进虽然是个山里的孩子,但是平时几乎没有独自一个人走出过大山,尤其是夏天黄昏时候的大山里面是没有行人的。进一个人走在黑黢黢的大山里,左拐右拐就迷路了,那个时候山上常常是杂草乱岗、坟冢壕沟随处可见。直到月上西天,进才开始稍稍安下心来,当他走到一处坟地的时候,忽然前方变得忽明忽暗起来,“不会是遇见鬼火了吧?”他想起小时候爷爷给自己讲过山鬼的故事,又开始害怕起来,谁知道那鬼火越来越近,走近了仔细看时,却原来是同村里一个木匠,那个木匠一边扛着工具走路一边抽着旱烟袋,因为在别人家里干完活吃过饭才回家,所以就晚了些。
那天夜里,他和木匠一起走回了家。直到现在,进回老家时还常常走到半路上停下车来,手指着当年遇到木匠的位置给妻子和儿子看,如今那里早已种上了果园,修建了村村通公路,弯弯曲曲的马路像一条条灰色带子在大山深处纵横交错,一道道护栏宛如浮动的流云一般装点着大山,路旁两侧山菊花、格桑花常常会伴着行人一路花香,山上的果园、梯田、水渠看上去是那样规整、妥帖,蕴含了山里人所有的智慧和愿望。

山里人的特点是有些话不会轻易说出口,一旦轻易说出口的话总会显得轻浮或者卑微。进原本就具备山里人这样的特点,可是有些话他会讲给自己的妻子听,也是因为经历不同,这一切对霞来说是那样新鲜而又陌生。
霞的祖辈、父辈都是有影响的人,她又是在县城附近村子里长大,自小时候便在同伴们中间还是有些许优越感的。他们恋爱那些日子,遭到了霞家里人的极力反对,到底没有抝过霞的坚持,她喜欢着进的勤奋好学,她喜欢着他的温文尔雅。其实,这么多年里,她才真实体会到自己嫁的岂止是山里人的儿子,就连同这些高高低低的蒙山分支,就连同村子里的乡亲,都一一融进了自己的生命。
自从认识进的那一天起,霞知道了进的老家里人生病都会来找他联系住院,老家里因为邻里纠纷也会找到进的家里委托他在县城找人打官司,每当这个时候,霞就会下厨炒几样小菜,一边陪那些远道而来的老家人吃饭聊天一边充当他们的调解员。因为那些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常常会使村里人感到困惑,霞要费很多口舌才会平息一场不该打的官司。这也搅扰到了霞和家人的安宁,更不用说邻居孩子上学、找工作,村子发展进程中遇到的麻烦事。这个时候,进常常会感激地望着妻子,然后再舒心地看着妻子打理村里人带来的那些红薯、蔬菜等土特产。
只要有时间,进总是喜欢带上妻儿一道回老家看看,他总是说回家看看以后心里才会踏实,他老是挂记着老家里的爹娘,记挂着村子里的山山水水。儿子能够去县城机关单位上班,对于山里人来说那是一个家庭莫大的荣耀。其实这么多年里,霞也已经明显感受得出来,见到他们回到老家以后公公婆婆满脸的欣慰。
天气好的时候,进常常会牵着妻儿的手去山里转转,他会指着某一处位置告诉儿子:“别看现在这里是一条小溪,可是爸爸小的时候,每年夏天涨水季节这里就是一条汪洋大河,上学的时候都要爷爷送过这条河才行。”他会告诉妻儿,有一次自己曾经因为上班回家晚了些,不知道当时河里已经涨水的原因,连人带车一头扎进这条河里,车子摔到不能骑了,他就一个人扛着车子在雨夜里走回了家。直到回家在灯下一看,才知道两只手掌血肉模糊,手掌里面嵌满了砂子,怕娘看到后心疼,进只好一个人躲进灯影里一粒一粒地把沙粒从肉里抠了出来,那样的痛进是再也忘不掉的。
每当听到这个时候,霞心里总是紧紧的,有几次进牵着妻儿的手一起去看村北那条水沟:那条水沟当时因为“石莲门”而得名,传说古时候两位南方道人腾云驾雾打此地经过,也是机缘巧合,半空里发现了太白金星流落此地的石门栓,方才驻落云头在这里点化出两口水井来。从此,村口西侧那朵盛开的石莲花和村口东侧那朵含苞待放的石莲花都被浸没在水井中,才让干旱缺水的村子有了充足水源,村庄也才开始渐渐发展壮大起来。
在儿子刚懂事的时候,爹就将这个传说讲给他的孙子听,传说归传说,但是他们每次经过石莲门附近的时候,也曾经发现过三两个在石莲门附近烧香祈福的村妇。如今,西侧的那朵石莲花已经被深埋地下,只剩下一条细细的溪流经年不息从井底缓缓流淌出来,如今看上去是那么清澈、那么灵动,那条小溪流一直蜿蜒流向村口北外。循着溪流看去,那条南北走向的小溪底部铺满黄褐色的花岗岩,据说那便是“石莲门”前身。东侧的那口水井一直清澈见底、深邃碧绿,据说水中那朵含苞欲放的石莲花常常会在夜里发光,将水井映照得波光粼粼、非常神奇。这口水井一直成为人们灌溉农田的水源,水井周围白杨参天,庄稼、果园长势葱茏茂盛,只是几次寻找那朵传说中的石莲花未果,儿子也总是学着大人的样子,站立在井沿周围探视一番后,一脸天真地问:“爸爸,那朵石莲花在哪儿啊?”进只好和儿子解释起来:“那朵石莲花,只有遇见有缘人才会闪闪发光啊。”儿子也会接下去刨根问底:“有缘人是什么人?”进也会继续和儿子交谈下去:“那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应该也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这个时候,儿子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才肯罢休。

石莲门附近山坡上,就有一块爹种的庄稼地,那块地是呈梯田状分布着的,分上下两层。中间地堰是用大山上的红色石块堆积起来,那些形状极不规则的石块垒得密密麻麻麻,形成一道道石墙将山坡上的庄稼地一层一层分隔开来,爹的庄稼地和村里人家的那些田地连接在一起,这样的梯田从山脚下开始一层一层一直垒到半山腰。再往山顶便是清一色的果园,每年春夏季节,这里的石竹花、金银花最为好看。
进与霞牵着儿子的手,走进自家的庄稼地里,他回想起了买房那一年,当他借遍了所有亲朋好友,只差最后两千元房款的时候,他迫不得已回老家伸手要钱的情景:进交房款的前一天,也是在这块庄稼地里,他一个人骑车从近百里的县城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当时他骑车从石莲门这个地方经过,爹正一个人手里牵着黄牛,肩上扛着犁耙往自家那块田地里走去,当时刚刚收割完黄豆,田地里被镰刀割过的黄豆秸秆茬像一支支利剑竖在地里。爹一不小心被黄豆秸秆茬扎透鞋底戳破脚身,鞋面上流出殷红的鲜血••••••
进放下车子一个人朝爹走去,爹一个人站在中午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沟壑般的皱纹里嵌满黄土,满脸的胡子拉碴,褂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开了长长的口子,有一块棉布耷拉下来在爹前胸晃动着。进竟自站在田地里,望着鞋面上流淌着殷红鲜血的爹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硬是嘴边憋回去那几句回家要房款的话,只是跟爹说自己出差路过村子回家看看。那一天,进是一路哭着返回县城的,回到家里,毫不知情的霞还跟进吵了一架。
在还房贷的日子里,霞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们照常会节省下日常开支孝敬大山里的爹娘,每一次发工资的日子,霞总会照样催促老公回老家看望守候在村口的爹娘。村口的石桥、树下的老碾、山间的石桥、小溪都留下了进一家三口的足迹。进那些住在山坳里的本家人,每到土特产收获的季节都会保留下一份,作为大山特产赠送给他们,其实这些健康无污染的绿色食品,又怎么不会代表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厚重呢?正是大山的这份质朴常常会让霞心生感动,每当倦了、累了,他们就会想到大山里的那些乡亲,心底里的纠结也会一扫而光,是大山赋予他们更加深厚的感情,也是大山赋予他们太多的努力与担当。
渐渐地,霞开始看重山里人独有的处事方式,他们不善言谈,不懂得曲意逢迎,但是他们做事的底线非常明确,也是因为进这样的性格特点,他年轻时候在机关单位吃过不少苦头。可是长此以往,他的勤奋努力,他的厚道宽容,以及他工作中所秉持的原则性开始在机关单位悄悄被人们津津乐道起来••••••
从此,进的事业开始走向新起点,当他在单位里的担当足够令人瞩目的时候,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他恍若大山里的金银花般姹紫嫣红、历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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