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那两间苫盖着黑褐色稻草的老屋,像是两头喘息着的老牛,卧在汶河西岸的高坡上。每当劲风吹起的时候,屋顶上的稻草常常被刮得四下里乱飞,飘落到老屋前的那片小树林里去,老屋周围粗细不一的树木密密麻麻,因为到这儿走的人稀少,树底下便生长出来许多鲜嫩的小草来,破旧的老屋门前总是会存留着鸡鸭们刨出来的新鲜泥土。我每一次来这儿总是会小心翼翼地用脚着地,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家禽们的粪便。
高坡下面临着清亮开阔的汶河。这条汶河水不知道流淌了多少年,由一条细长的溪流经年累月拓宽到现在上千米宽的大河,它如同一条亮丽的带子横贯于两岸的绿林、高山之间,那波浪打着细细的滚儿,翻卷着,翻卷着,一直向下游流淌而去。
汶河东岸一片平坦的矮堤上,种植着一排排整齐的白杨树,青灰色树干带了伟岸挺拔的气质,衬托出来汶河水的温柔恬淡,这片白杨树林南北延伸开来,找寻不到它的尽头。林子东侧临着连绵起伏的高山,放眼望去,呈现出来巨幅依山傍水、风景旖旎的美丽画卷。
假若站立在河东岸对望,西岸筑起一道陡直的黄土高坡作为堤坝,坡上密植着黑褐色树干的槐树——琳琅满目、姿态万千。每年春天,那些洁白如玉的串串槐花,自上而下缀满黄土堤坝,将汶河一侧装饰成一堵玉珠串串、花香四溢的帘子。临河而居的留田村老人、孩子常常会醉心于这片宁静而又古老的河水,白天来这儿担水、浆洗衣服,夏夜来这儿洗澡、乘凉,那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奏一曲欢快的农家小调,和着人们的欢笑声是那么和谐而又醉人。
上去这道陡坡不远,便是爷爷的那两间老屋。
老屋是六十年代,爷爷在河沿一片荆棘中开辟出来的,他首先砍掉一些不太成材的树木,整出一块空地来,贫穷的爷爷依靠自己健硕的身体,用黄土、稻草做原材料,唯一的劳动工具便是那个木制的土坯模子。他用黄土搅拌汶河水和成泥巴,然后取了土坯模子放在这堆泥巴一旁的平地上,抄起铁锨将泥巴一锨一锨铲进模子里去。那时耳旁常常会听得见铁锨摩动泥巴里面砂子沙沙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却弄到一旁的人耳朵和着牙齿一起较劲。
眼看着模子里面盛满了泥巴,爷爷就会用铁锨的背面将模子里的泥巴表面抹平,然后再开始制作下一个土坯模子。爷爷蹲在地上制作土坯的时候,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脊背上,常常汗流涔涔,他一手掀起肩头的毛巾擦脸,一边另一只手拿着刮板抹平土坯表面,接下来就会看到一个一个盛满泥巴的土坯模子摆得整齐有序,直到摆放到整块平地上没有位置了。爷爷就会招呼树荫下的我:“霞,过来,帮爷爷数一数今天做了多少块?”
我便蹦着跳着走过去,伸出小手来:“一块、两块••••••”数上老半天时间,幸好爷爷将土坯摆放得那样整齐,等到我向爷爷汇报土坯数量的时候,爷爷一边披起那件对襟土布白褂子,一边笑眯了眼睛看向我。我便从地上捡起那条长长的旱烟袋,递到爷爷手里,爷爷马上从烟袋包里捏了一把碎烟叶塞进烟嘴里面去,他用拇指按了按烟嘴口的碎烟沫,划着火柴急忙吸了一口。那时,爷爷的烟嘴里、嘴巴里开始冒出来白色的烟雾,爷爷便开始一个人陶醉在丝丝缕缕的烟雾里。
爷爷制作土坯一般要选择晴朗的好天气,等到这些土坯在太阳底下晒几天,晒到八九成干的时候,再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这些土坯精心垛起来,还要四下里留出许多小孔垒成碉堡一样的土垛。爷爷说,这样土坯可以透气、易干。
等到这一批土坯收好,爷爷接下来就会制作下一批土坯了,眼看着院子里的土坯垒成一座座小山,足够他苫盖几间土屋的时候。也要还另外准备下几捆草苫子,防备下雨的时候用来苫盖这几座土坯。就有一次下大雨,爷爷要我帮他苫盖土坯,我用木棒压住草苫一头,爷爷用木叉叉起另一头绕着土坯一圈一圈绕起来,最后会给草苫顶端朝天的圆口盖上一些草。我们刚盖好这几垛土坯,雷鸣电闪就下起大雨来了,爷爷赶紧抱起我走进屋里去,至今还记得那个夜晚爷爷从脊背上流下来的雨水再次流进我的嘴巴里,被裹挟在爷爷肋下分明看到那雨中摇曳的树影、成串的雨线。
接下来的日子里,扎高粱杆、捆稻草、买瓦片,一一准备停当。后来爷爷找到村子里几位能工巧匠来家里刨地基、窖石灰、垒房子,前来盖房的老农袒胸露背排成了队伍,接龙一样传递着手里的一块块土坯,一边说笑一边和泥巴往上垒着,那些农民的汗水便流进了手里的土坯。中午的时候,爷爷炒几样小菜,那些苫盖老屋的村里人围在一个石桌旁,各人端起酒杯纷纷承让着,大有梁山好汉的威武气势。
老屋刚刚建起来的时候,洁白的墙壁铮亮耀眼,方正的木格窗户被爷爷覆盖上一层塑料薄膜,金黄色的稻草苫盖着屋顶,屋脊扣着一排黑色“V”型脊瓦,房檐顶上面嵌起两排红彤彤的瓦片斜伸下来。这套房子建在村子东头前沿,不但它的结构造型前卫,老屋的布局用料都很讲究。后来爷爷又在老屋里添置现代化设备——一个煤球炉子、一台现代化收音机。那个时候,常常引来村子里的人前来围观。
每当爷爷门前聚集了前来参观老屋的乡亲,爷爷便沏下一壶好茶来招待他们,自己则选择一处门前阳光充足的地方蹲下身,叼起那根长长的旱烟管,“吧嗒”、“吧嗒”抽起烟来,红褐色的脸堂映衬在墙壁上,如同一幅活色生香的油画。
因为爷爷的老屋靠近树林、小河,老屋前后经常会听到各种鸟儿清脆的鸣叫声,每一年里都会引来燕子衔泥做窝。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认识了很多种小鸟,比如鹌鹑的带了麻点的羽毛,麻雀是可以用筛子扣得,喜鹊带了长长的尾羽。后来爷爷又在院子的东边一个角落里,自己亲手垒砌一间灶房,用来烧水、做饭。从此,这里常常会飘起来人间烟火的气息,那股烟火气汇集在汤汤的汶河水上空,是那样悠远、宁静而又古老,这里面凝聚了我所有关于家族的最早记忆,我的心也在那里扎下了根,每每想到它,心底里总会溢出最为美好的温情。
新盖成的老屋,老祖母和爷爷各住一间,老祖母在房梁上用绳子垂下来一个树杈制作的钩子,钩子上挂着的箢子里盛放着各种点心、干果类小吃。只有我们长时间不来这儿的时候,老祖母才会拄着拐棍,挑着小脚一步一步寻到我们家里,唤我去她的屋里来。接下去,老祖母裹着小脚,头顶一方洁净的方帕,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在前面。我跟在老祖母身后循着弯弯曲曲的胡同走向她的家里去。老祖母一走进她的屋子里,就会放开拐棍,坐在床头歇息好长时间。等到喘息平复下来,才一个人颠起小脚站立在床头上,伸手摸出来她的“宝贝”,那不过是一片薄薄的带了油烟味的桃酥,或是干瘪到咬不动的柿饼或者熟红薯干。当老祖母用干瘪的手,递给我食物的时候,她会一一述说着:“这是你姑奶奶送我的。”
“这是你姑姑给买的。”
然后,我坐在老祖母床沿上攥紧了它,舍不得往嘴巴里送,后来开始和老祖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有时候,老祖母会指使我给她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有时候只是帮她洗几只茶杯,有时候只是帮她倒一壶开水,或者是帮她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煮花生、煮地瓜给左邻右舍送去。
等到我干完这些事情的时候,飞也似跑回家去把老祖母给我的好东西送给弟弟妹妹吃。
每到冬天的时候,爷爷天不亮就会起床,他一个人拎起煤球炉到外面院子里去,抡起斧头砍一些干木柴将火炉点着。等到炉火点着了,他走下汶河边担来一桶桶清甜的泉水,直到把那只大水缸里装满,爷爷又接下来给老祖母烧开当天第一壶水。那个时候,煤球炉内的火苗腾腾燃烧着,水壶里的水冒着热气,将一切的寒冬趋之若鹜。
第一壶水烧开了的时候,恰好煤球炉内的煤炭味道也消失得差不多了。爷爷再将煤球炉搬至老祖母的屋子里,给他的母亲沏上一壶茶。紧接着老祖母欠身起床,先是点着她的旱烟袋吸上几口,老祖母开始一边吸烟、喝茶、吃早饭,一边听收音机,小屋内氤氲着袅袅的烟火气息,感觉是那样温馨,是那样甜美!
不知什么时候,爷爷已经吃过早饭扛起锄头下地干农活去了。
不过,最让我着迷的还是每一年的秋天。那个时候,爷爷门前总是堆积着一座座玉米垛、花生垛、地瓜秧垛,从那里开始散发出来新鲜的沂蒙山土特产味道,还夹带着泥土的气息。一个个粮食垛就晒在太阳底下,我们一群小孩子常常会选择在那里做游戏、捉迷藏,留下我童年时代的憧憬。这个时候,老祖母会踮起她的小脚,在这些垛前前后后打理着,老祖母也常常会用她的煤球炉煮上一锅土特产大杂烩——玉米、地瓜、花生,来招待我们小孩子。
到了我上小学的时候,眼看着伯伯家的哥哥姐姐们陆续考学去了外地,老祖母郑重地叮嘱我说:“霞,咱可不能去外地上大学,你看看,上学上到家里都没有人了。”尽管这样,仍然没有阻止得了我喜欢读书的决心。
日子好像汶河水一样,不断奔涌着。
再到后来我也考学离开了家乡,我们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便很少有机会聚集到一起了。只有每一年到了老祖母、爷爷生日那一天的时候,大家一定会从各地赶来。九十多岁的老祖母终于开始嫌弃自己的老屋太小了,总是容不下来这么多前来的子孙。
八十年代初期,这座老屋被父亲拆除了,在原有地基上翻盖起了一座现代化的高大新房,这里长年累月会有外地的孙辈们进进出出,停车场、彩电、电冰箱等现代化设备搬进了老祖母的新房子。
门前的汶河水一直缓缓流淌着,那里面还流淌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亲情和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