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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上的木屋
边城诗社 2018-06-18

 写在前面

 

总觉得应该有那么一个姐姐,心性温柔而细腻,孩童的真稚与母性的善良并存,及至于悲天悯人,有着广袤的大爱。

总觉得应该有那么一条河,在时光的岸边。河水汩汩流去,记忆却沉淀了下来。和缓却又不断地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十年,百年,百年不过十个十年,它始终以中和稳健的步调走着,不会太快被变幻错杂的红尘烟云迷乱了清澈的心子,也不会太慢使平凡的生活搁浅,如一只清蔚简令的小调,至今还传唱在村民口中。

这样就一定有一座木屋,建造在繁茂且多荫蔽的榕树上,必是亲手建的,能最好的与枝干相容,能藏些心事,藏些少年幻想。

于是就在这样一个桃花源般的世界,我和我的妹妹、伙伴、家人、老师以及形形色色卑微而又美好的生命进行在其中。

与其说“进行”,毋宁说“进入”。只有心地赤诚的人才能够进入,现在的递嬗好似前世已注定,殊不知把握这一切的正是自己的今生。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母性的本能与个人的生活前景哪一个更伟大?也有恩怨纷争,也有爱慕敬仰,也有是非功过,如果说这个村庄万事万物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它便是爱。由爱生怨,非爱生仇,大爱消怨,博爱渡仇。

诗曰:有榕成屋,翼彼迷墙

河中叆叇,堪息彷徨

理应昭灼,道且惚恍

惚兮恍兮,致思弥长

  

 

南国的夏季,闷热,远处的山和天空,像是被水漂洗过了一般,升腾,刺眼的阳光下的空气中飘浮着一层水气。

动物们也染上了懒懒的性子,猫在窗檐下半张着惺忪的睡眼,燕子在阁楼顶下的巢边蹦着,忘了鸣叫,巷子里的大黄狗自在地趴在树阴里的竹椅旁,耷拉着耳朵打瞌睡,竹椅里躺着一位阿公,手拿一把蒲扇,缓慢地摇着,时断时续地唱着些歌谣……

这是我的家乡,一个城镇的边缘,近山,多梯田,有些个大大小小的水塘,至于菡萏开花的时候,几个村落都笼罩在香气之中。一年中多梅雨,自然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之美景。

家乡有一条河,一条挺宽、挺宽的,被人们称作“湄母”的河。河水湝湝,河边有芦苇,有野鸭,还有菱角。我的家呢,就在河的东岸,那是丘陵地带很难得的一大块平坦的缓坡。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青山黛瓦,石院白墙,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苇滩、竹园、树木、庙宇、高塔、民居,仿佛各个都位置在最恰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从巷口走进去,一个院门有三级台阶的院子,就是我们家。

从家里阁楼的窗户能看到河,没有人能够说清河的源头在哪里,也不知道它要流向哪儿,只知道所有的河都要汇入一个地方――海,那片辽远又未知的蓝色平原。因为这里的人都守着家乡的土地,很少走出去。我的父母生长在这儿,祖父母生长在这儿,曾祖父母也生长在这儿……我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我知道湄母河什么时候水多,什么时候水少;天空什么时候起风,什么时候下雨;村中人物的生老病死,旧去新来,淳朴的乡民看得都很自然――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如果人渴了不喝水,那用美丽的黑焞石砌好些个水井干什么呢?如果饿了不能吃饭,那山林中的野果野珍,又有谁为之赞美呢?朝风夕雨,来去方如,这就是自然。

我们是自然的孩子。

 

 

我的父亲是一个医生,不是那种云游四海的游医,也不是那种行走江湖的巫医,他是村中少有的去过城市的人之一,他学的是科学的医术。之后呢,他忘不了这片山野,这条长河,这里的一切对他仿佛有一种淡淡的魔力,使他回到村中,开了一个医铺,做了一个中医郎中。

家里祖姓波,父亲叫波鹤,人们都叫他鹤郎中。这片土地水流丰沛,草木茂盛,生长着许多野菜,草药之类的有用的东西,父亲深谙它们的名字,当年饥荒时他带领全村人找到这些东西,渡过了饥荒,救了全村的人,他在村民眼中,成了一位倍受人尊敬的英雄,再加上十几年来的救苦救急。他在村民心中变得很有威望。

父亲的医铺开在村子东面,背河而修,左面是山,虽说夹在山水之间的地方不在村子中央,但给采集药材提供了方便。住处分前后两进,前面是药铺,后面住家。房子像我认得的凹字,只是侧躺着的。敞开的一边有个院子,爬山虎密密实实地占去了半面墙。铺子中罗列有羚羊角、知了壳、毒虫、兽骨、牛黄、马宝……无一不备。最多的还是几百种草药,成束成把的草根木皮,还有一面墙的通顶木格,一排排抽匣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类矿植。一屋中也就长年为草药蒸发的香味所笼罩。

门铺里间房子窗口临河,可以俯瞰河里来回的木船,也有竹排,多为村人用做交通、捕鱼。河下游约半里,有了转折,因此迎面对窗便是山。那山头春夏之际作绿色,秋天作黄色,冬天为烟雾包裹时作蓝色,有细雪遮盖时只一片眩目白色。屋隅一张大木书桌,是父亲用的,威严地站在那里。

我是他的女儿,父亲老来得女,对我十分疼爱,丝毫没有偏见。他希望我像花儿一样可爱,便给我起名叫波华僖。

我,爸爸,还有一个妈妈。我的母亲是一个温柔能干的女人,她从不会打我,我的身上也就比别的小伙伴少了一些“彩”,她的朴素的衣裙洗得永远是那么干净,院子里鸡鸭鹅狗被她教养得永远那么听话。

我的一家,在这个本不富裕的小村庄里经济水平算是很好的了,父亲的文化知识在他们中显得拔尖儿,这无疑让我自豪。

我的玩伴左邻右舍可真不少。我最好的朋友叫绾儿,一个水灵灵的比我小三岁的女孩子。她在绿水青山中长养着,清亮亮的眸子,像河水一般澄澈,淡淡的一弯眉,开开的长着,从不动气,就没有蹙拢的时候。大地间的山光水影,带大了她,且欢喜了她。她文静、天真,这颗软软的心儿明澈如水晶,一眼能望见底。

旁边一家的两个男孩子,大葑和小葑,是一对儿兄弟俩,他们的爷爷奶奶心地很好,上次爬瓜架勾破了衣服,还是躲到他们家里,那孙奶奶给补好的。

南面杏树下的一个院,是兔子的家,他是一个灵巧的男孩,我们玩游戏时,他是跑得最快,藏得最巧的一个人。

男孩中还有一个人,他是一个比我们年龄都大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知道叫柒风,他很少和我们来往,随他爷爷住在河对岸。河西岸是一片挺荒凉的地方,据说还有几个墓园,人们很少过去,又听说柒风的父母坐了狱,所以大家都避着他。

今天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对于我。

我九岁了。九岁是一个意义非凡的年龄,九岁之前是什么事都不懂的孩子,九岁之后是懂了一些事的孩子。未来还会有一个截点,十三岁,十三岁之后才是真正懂事的大孩子。

既然是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快乐,大人之间的事我们不去管。

午饭后,我叫上绾儿、大葑、小葑,找到兔子,我们五人便来到巷子中央的水井旁,水井上面有一个稻草棚子,这一片小小的阴凉之地就成了我们的据点。炽热的正午,大人们不会太管我们,我们在井周围的方场上玩捉鬼的游戏,兔子当捉鬼人,几次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找出来。小葑首先叫起热来,是呀,太阳高高的挂在马头墙正上方,小路上的青石板被烤得发烫,游荡的野猫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一人摘了一片芭蕉叶子顶在头上,希望得到些阴凉。

绾儿站在太阳底下不动,眼睛一直盯着屋后的山,“青青的山,怕是凉快得很吧!”她自语道。咦,我们打起了精神,被她的话吸引住了,“不如到山边看看吧”我提议。

兔子跑在前面,忽左忽右觅得道来,我牵着绾儿走在第二,小葑、大葑落在最后。“父母不是说了不许独自进山么?”大葑支支吾吾地说,“怕得些什么?你若怕,你可以回去呀!”我正为自己的长大而高兴呢,望着密林不知前方,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感。小葑望了一眼身后的山路,和山下的院落,阡陌上一人也没有,只有林子深处不时有恶鸟哇哇地叫过。“哥,别回去了吧,跟上大家,我怕!”小葑对他的哥哥说。我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大声的笑,把他们吓了一跳,我为自己勇敢地迈出了一步感到高兴。

绾儿走累了,我抱着她走,峰回路转,看到了一个空地,空地旁边有几块突兀的裸露的山石,正好可以藏身,我们就在这儿玩捉迷藏。

 

 

山中空气确实凉快,高树、乔木、矮草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清香,从内心净化着人的身体。

兔子爬上一块高耸的岩石,向下眺望,“呵,我们绕了不少远儿,其实这儿离家不算远,只隔着一个小山头,如果我们从磨坊那儿往这儿走,会近得多呢,不出五分钟就能到。”

这会儿大葑开始数数了,他闭着眼趴在草地上,倒数着数。

“这次绝对不能再被他捉出来了,”我边想边往森林里走,周围的树木渐渐变了,变成了又高又大的森林,阳光偶尔从树木茂密叶子的缝隙中撒下来。暑气尽消,从头到脚充满着凉爽。绾儿跟在我身后,她藏在一棵树后面,我则继续往前走。

倦意涌上心头,我想起母亲做的热乎乎的马齿苋粥了。见到前面有棵很大的树,我走了过去,坐在树下。

林中鸡蛋花的味道十分好闻,似浓似淡,若有若无,我猛的吸鼻,香气消失的一干二净,不努力寻,那花香又悄悄地撩动我的鼻孔。鼻翼轻扇,心旌摇动。

不知坐了多久,再看时,已而斜阳在山,不知小伙伴们离开了没有。雾气已经升起来了,寒意浸透了我的全身,惊醒了我似有非有的睡意。

我这才好好打量起我的周围。我站在一棵异常粗壮的树下,那棵树有多大呢,这样说吧,它的主干仿佛是由无数个树干长在一起合成的,它的横枝上又竖着长了一些枝干,直插进泥土里。听父亲说过,这种树叫榕树,一棵树就可以成为一座森林。

我从一个盘根错节的地方向上爬,爬到树腰,有一个宽面,从这儿开始一部分树枝就横着长开了,上面可以坐几个人。

我跪坐在树上,手抚摸着树干,好像能感到它的温度,好像能感受到它的呼吸。

站地树杈上,向四周望了望,什么也看不到,我像是陷在了一张绿色的厚重的网里。我不敢向上爬了,只好下来。我忽然很担心妹妹,他们找到绾儿了吗?绾儿是否回到家了?

我哭起自己来,自己在哪都不知道,怎么好意思去管别人。天色愈发暗了,阳光已成金黄。我一个人在森林里走,希望能回到岩石那儿,再回到家。

我想起了阿公讲过的一个故事:天之西南有一个村庄叫淳安村,村中有一条河叫湄母河,河中有一个老婆婆叫妈嬷,她会专门教训偷跑到山里的小孩,她只要往小孩的脑门上一摸,啊呀……嘿嘿嘿……

我每次都津津有味地听,听完了就忍不住想,住在河里的老婆婆到山上乱管什么事嘛。不过这里的人都信她,山顶还有座湄母庙,好多人过些日子就会去拜拜她。但是我就不信,自从上次母亲上山求了好久外婆还是走了之后。让我高兴的是,这个村庄里不只我一人不信,还有一个人,就是我爸爸。

但现在想起这些事,我可笑不出来了,因为我发现了一件更严重的事,那就是我确乎是迷了路。

我在我九岁那天迷了路。

 

 

我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感觉如此无助、担心,我想哭,可是没人听,就不哭了,我试着唱了一段儿外婆教我的莲花落,咿咿呀呀的唱了几句,也不想唱了。

天色愈来愈暗。

一群野鸭扑棱棱地飞过头顶高的天空,还不忘嘎嘎叫几声,交流一下一天的见闻。 

我在空地上发现了一只遗弃的篮子,俄而,一种熟悉的草药味弥漫在整个空地间,这个不大的空地周围全是密不透风的竹林,这个地方山林很奇怪,芭蕉、竹子、泡桐及其它各种树木陈杂其间,却又是各有各的领地,想到这儿,我忽地记起来,这不是父亲带我采药的地儿吗?这种宁神静气的味道就是艾纳香和水蒿的气味,印象中,在南边就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村子。我加紧脚步,一时竟忘了妈嬷的传说。

走了许久,小路一转,我竟然来到了村子最北头的荒屋侧面,再顺着路走,就是同伴和我的家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了,就像不知道我是怎么迷失的。

天空已经全黑了。各家也已在屋檐下挂起了灯笼,一条条巷子就由一个个红点串起来。

我跑了起来,父母定是等得焦急。“若不是父亲教了我识草药,我说不定还回不来呢,”我心里这样想,于是脸上又多了一份庆幸的偷笑,我压抑着,抿起嘴唇,迎着不大烈的晚风跑。

绾儿一定早就回来了吧,我不敢去想。绾儿?绾儿!

终于到了家。我才知道伙伴们早已帮我瞒好,真是谢了他们的这份信任。

父亲当我从兔子家回来,只平常地唤了我一声就各做各的了。他俩已经吃过饭,而我不能说饿,那样会露馅的。我只得到灶间抓起一个米饼,就着井水随便填饱肚子。

晚上,村头杏树下坐满了乘凉的人,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些个曲子,有人搬了竹凳三五成群的聊天。这时我可不去凑热闹,这儿会儿我经常是缠着父亲让他讲些有趣的事。父亲有时也会让我背唐诗宋词什么的,我很聪明,很快就能背下来。天地山野,就是最好的老师。阡陌蛙鸣,月夜竹影,杏花幽径,雨后新荷,空山雪霁,小桥流水……无处不是诗的、画的影子。父亲总是带我来到这样或那样的地方,或凭栏而望,或倚树而坐,或傍林而息,然后再开始教我,而他的教,也都是在自然的谈话中。

但是今天,我能隐约感到有点不一样,父亲并没有笑着同我说话,他是严肃的。油灯照着他已经不年青的脸,皮肤与额前的发丝都被染上了一层黄色的跳动的光晕。他穿的青色马褂,也被映成灰黄色。我一时站在那里,不知道做些什么。

我笑笑,他不做声,父亲在写着什么,也不搭理我。我便自己踢脚旁的石子玩。不知是谁走得急,带了一些石子到屋内。我的手也不知道放到哪里是好,就把衣襟卷来卷去。

须臾,他终于抬起了头,他把一只手放到我的头上按了按,这突然的一按,让我一时没站住,往后退了一小半步。他开口了:“唉,不小,不小了啊。”

我没有明白。

也许将会明白。

我九岁时,经历了一场不明不白的迷路,末了,听到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淳安村开了一个学堂。

这在村子里算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比对新村长的庆典,对故人的祭祀还要重大。

在此之前,村子里只有一个先生,叫秃二材。秃二材本名不叫秃二材,他姓臣,原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后来不知怎么,来到这里,他未上年纪,就先掉了头发,而且才识不算好,说话还有口音,因此只能叫二材。

这样,一个新的学校对于这片地方就犹为可贵了。

这件事是由父亲的医铺开始的。

其实,走出过山村的,除父亲外,还有一个大姐——她出得晚些,去年回来,好像学的也是医学,她到了父亲的医铺,在那儿做了一名护士。

昨天,不,在这之前父亲就已经为办学校的事忙起来。他到县里去说情,好不容易,县里派来一个女教师,但人还是不够,于是,父亲和那句护士也进了学校,帮些忙。

不过父亲是不会不管药铺,新学校的位置就在药铺后面,他在学校里面就是所谓的校长。学校请老木匠做了一个新牌坊,青石的底面,刻下字去,用桐油一漆,锃亮的“淳安学堂”四个苍劲有力的字好不神气。原来晒药材的空地上新盖了一座房子,房上的瓦是新的,从山上往下看,就属这个房顶最青最亮。这就是我们顶自豪的学堂。

若说这个学校,还有一个特点,因为临近药铺,所以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小葑打趣道:“若是不识路,寻着药味都可以找到了。”

兔子、绾儿、我、大葑和小葑都上学了,柒风也来了,虽然他比我们年长不少,但由于从前没上过学,也跟着我们从头学起。

今儿是第一天上学,几个伙伴吵吵闹闹,玩儿似的,就来到学校,不像来学习,倒象出游似的。

我们老远就看见了学校的牌坊,好在这几个字我都认识, “淳安学堂”,我小声的念出来,和村名原来一样啊,我心里想。

进了大门,我们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男孩,想来便是柒风,我们都不做声,他也不说话,彼此只是互相看着。我们就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在开学第一天见的面。

老师出来了,把我们迎进校舍。教室最前面墙上挂了几片紧拼在一起的方方正正的大石板,屋中央是七对清一色儿的木桌、木椅。我发现,右边第一张坐了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不苟言笑地望着我们,他肤色很白,看起来像个素面先生。

“当当当――”清脆的铜钟响起来了,上课了,两位女老师都走了进来,父亲也来了。父亲先介绍了她俩,护士姐姐叫觏沽倪,他让我们叫她倪先生;县里来的女老师叫李芳莹,我们叫她芳莹先生。最后,父亲请那个不认识的男孩到前面来,他只管低着头,父亲,噢,在这儿我不该这么叫了,波校长走过去,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到教室前面。

“我……叫卞……卞林白,住在青车巷……爷爷是曹叟。”他的自我介绍说得又短又嗑吧。波校长说:“卞林白身体不太好,以后学习生活中,希望大家照顾照顾他。”

该说的都说完了,父亲与倪先生都离开了,芳莹先生来给我们上课。我们一人领到一本小小的纸书,书是油墨印的,有种味道。老师念一句,我们读一句,芳莹先生的声音很好听,只听那: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有先后,则近道矣……”

平日里捣蛋的兔子安安份份地坐着,没有捉些个什么虫子去吓谁,大葑也没有乱笑,静静地坐着,绾儿用未脱稚气的嗓音吃力地跟着读。

小院清幽,唯余朗朗书声。

知识的造化。

 

 

散学了,下午的村庄,失了骄阳的热烈,空气变得清爽了许多,树上的叶子还留着余温,河里的水依然温暖清澈,蝉的叫声又响起来了,“知—了”的聒噪声伴了村庄整个中午,现在叫得更欢了。

孩子们结伴来到河边,必带来用箬叶折的小船,装载上一朵小花,一个泛白的螺蚌,一点美丽的希望,并加上出于小孩子口中的痴而黠的祝福,让小船顺流而去。虽眼看不远,就会被一个树枝绊着,为急流冲翻,或在水流转折所激起的浪花漩涡中消失,我们却必然赤诚地,希望、热切而又天真地祝福。葭生长得好高,我们都快要被没进去了,芦苇也是,像一面面金黄的迎着风飘荡的小旗,我们成群结队地跑,那些葭呀,芦呀向身后退。用手一挥,成片的芦花飘起来了,我们欢呼着,又向对面的田垄跑去。

绾儿没有跟大家欢笑跑跳,她自从上次从山上回来之后,好像被吓到了,害了几天的病。她不是跟男孩儿们一起回来的,没人说得清她是怎么回来的。现在,她精神不太好,有点恍惚的站着。

这个地方有一个习惯,在稻田里养鱼。鲫鱼、鲢鱼,自在地在水田里游动。夏天是抓鱼的时候,因为这时糯稻都开了花,花落了,落到水里,落到鱼的头上,鱼吃了稻花,自然也就变得肥了。

兔子蹲下身,挽起裤腿儿,就下到田里,我们也跟着他这样做。

田里的水还带着丝丝的凉意,一进去,水就到了我们的膝盖,我们看不清鱼在哪里,不过老一辈人说,哪儿的水面有一圈圈由里向外的波纹,哪的水里就有鱼。

我的运气还算好,前面突然有一处水面翻腾了一下,一条鲫鱼雪白的肚子在水面一闪而过,想来是稻花吃得太多了,这会儿正打了个挺儿呢。我连忙呼唤伙伴们过来,四周围上来,把鱼围在中间,终于抓到了。一条和我的胳膊差不多长的鲫鱼。

日暮时分,家家升起了炊烟。村子里飘起鱼汤的鲜味,引得小猫喵喵直叫。大人们也去抓了鱼,每家桌上寻常的饭食中间都多了一只砂锅,锅中就是雪白的鱼汤。

村民其实很容易满足,只要他们能吃饱、穿暖,有一处屋院,一片田地,他们就能悠闲地生活。不用过多的物质,只有鱼类、禽类极偶尔地丰富一下他们的味蕾;没有太复杂的权位争执,村长、校长只意味着比别人劳动更多。邻里的心肠总的来说是朴实的,一个村子,安危地卧在群山的怀抱中,一条河水,是全村人的生命河。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看落日同水鸟,虽然也有人事上的小小得失,然而大体上说,村邻的生活仿佛同“自然”已相互融合,很从容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它生命一样,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在这样一个生成之圈里,人该怎样过活?这些人比起世上贤士达人,也似乎还更知道的多一些。我们像一个巨大的有机循环的生命体,各司其职,却又世世代代生活下去。

    晚饭后,家家拿着小竹凳,又聚到村子中央的老杏树底下了,大家聊着几天中的事情。小伙伴们缠着阿公讲故事,阿公躺在竹椅上,手执葵扇,闭上眼睛,词句从口中流出……

 

 

阿公给我们讲了一个“重明鸟”的故事。

这种鸟通体金红,从头到尾,由赤至金。飞起来,像一道光,一团火。它寻常是见不到的,只有在特殊时刻。

阿公有记忆的一次见到重明鸟是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山外的人和这里不一样,那些汉人是有颜色的。有白色和红色,白色是出丧的颜色,我们不喜欢。红色是喜庆的颜色,所以我们喜欢红色。

而红白的是敌对的,意味着喜欢红色就要反对白色。白色这时蔓延到山里了。

最先也许是好事,谁家的一个经久在外的舅舅回还了,带来了口信,说白军要驻进村子,收复失地。那时阿公的一个亲戚发现了他舅舅行李中的那块“白色”,他没说什么,悄悄带人半夜设了障,白匪死伤严重。但我们终究敌不过他们人多、武器先进,白匪还是进了山。

在他的那个亲戚的号召下,村民纷纷把牲畜和家禽放进了山,任由他们自己生存、活动,家家把食物藏了起来,估计够一个月的量,便连炉火也熄了。

那时妈嬷庙,还是向着村民的,大巫司在村口设坛,正挡在白匪进来的路上。这么周旋了半日,给前一天就出发去县里找支援的人以时间。

几家青年男子自成一队,向妈嬷请了愿,拿起第一次见过的枪,向匪军还击。

“我父亲也在其中,”阿公讲到情深处,声音哽咽了。

他们本想引诱匪徒到山谷里,我们的人从山上射击,可白匪好像知道了似的,根本没有跟进山谷。他们又划小船进入芦苇丛中,希望引开敌人,但匪徒直接放火烧了芦苇丛。

“咱们淳安村的人民可剁可剐,但不能出奸细!人心是一股绳,即使绳烂在土里,心也是紧挨着。”

大家极为恼怒,把那舅子捉来,挂在杏树上晒了三天,把他的内心的私邪晒出来。

白匪见此,都不敢从树下过,自然那边也无人救他,如果他三日后能活下来,村民以为神明已饶恕了他,就会放他下来,一切生活还好端端的。但他第二日就死了,却也无人过问,知道的认为为民除了害。

青年男子们用光了子弹,用钝了刀剑后,被逼到匪徒围成的圈子中,一边是被十几杆枪指着的全村老少。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青年男子中一人喊道,是啊,这样想着,村民挺直了胸脯。

“孩子,人做过的,神都记得。”阿公父亲死前对他说。

所有的哭声都已消失,所有的长矛都已折断。在这里,我们曾经饮露餐花,而你们,却撒下一片砾石。

他们是被绑在村中央烧死的,一排木架,村民被押解在周围,生生看烈焰在他们身上跳荡。“火焰燃得那个旺啊!”阿公说到这儿,眼里已是亮点闪闪,好像大火仍在眼前,“十几个好好的人,唉!没了。”

“在这时,我看到一只火鸟从火焰中窜出,飞向空中,它闪烁、升腾且变幻。当时的老人认出,说是重明鸟来了,这是死去的人的精魄所生。重明鸟,必要历正义英雄人物之血泪,在人死时重生,它们衔着那些男女的灵魂升空,为他们在生命路之末跳尽这狂烂的一舞。许多长辈掩面而泣,那些白匪好像吓蒙了。人们搀扶来了妈嬷庙里的大巫司,她用道士香,用村中黄土,主持了祭祀仪式,最后,重明鸟在大家的祷颂下向升空,直至从视野中消失。”

白匪像遇见威神一般逃出残村。噢,重明鸟,记载着一段村中代代流传下来的史诗。

 

 

第二日,到学校,我与同学讲了昨晚的那个故事,几个人又唏嘘了一番,父亲走了过来,也颇好奇地听。

今日课中有一个特别的活动,就是帮大人们采夏茶,好不容易可以不在屋子里上课,我们自然是很高兴的。

由村里“管事儿”的领着,茶园就到了,就在一片山的缓坡上,绿油油、郁葱葱,长势喜人。

布谷鸟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农人听得懂它们的话,它们在唱:“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说是采茶,不如说玩更合适。在引水的小渠里不知蹚了几次水了;对鹧鸪用口哨引它们叫,再学着相同的音节应和;摘了木麻黄的叶子,一节一节的,线一般,拔断,再接上,接上,再拔断……

兔子用一只狗尾巴草惊得小葑失了手,一竹篓的茶叶连同背篓一同掉到山下了。

倪先生和我们一齐干活,她腰间系了两个竹篓,双手左右齐动,茶树高只到成年人大腿,间隙刚够人欠身穿梭,不一会儿,竹篓就装满了。她的脸自是被太阳晒得红红的,眼里满是自豪的模样。柒风看得入神,我借势走到他身边,使劲撞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我笑着对他说:“哎哟,对起,对起。”便嘻笑跑开了。

不过倪先生的手巧是有了名的,她的姆妈在乞巧节做的女红旁人没有一人能比上。这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黑中透红的手,采茶时好像应了某种古老的召唤。

绾儿也跑得很开心,她时不时叫着姐姐,姐姐,声音脆脆的,总爱问东问西。只是这次卞林白没有来,享受不到快乐了,因为他身体不好。

之后我们被请到了茶舍喝东西,是茶,只不过不是大家刚采的,老茶农说,刚摘的茶树的嫩叶是不能马上泡出来喝的,要经过加工,人手的力度,炉火的温度和时间的沉淀。

生命也是如此,要经过历练与沉静才有甘甜的回味,要不然,像鲜茶叶,是很涩的。

我刚为不能喝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而遗憾,现在却不管那么多了,一口一口地啜着这甘美如琼汁的金黄透亮的茶。

 

 

夏茶采收的季节过去了,丰沛的雨水曾使各式茶树长势良好,但现在天公换上了一副真嘴脸,骄阳整月挂在天空,天干干的没有一丝云彩。孙奶奶早就唠叨着:“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你们看吧,叫你们种上耐旱的玉米,你们就是不种,老一辈的人是不会说错的……年轻人,可叫这些禾苗可怎么办呀。啊呀,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啧啧,今年就要空梅了……”

大人们似乎也坐不住了,开始议论着谁家的田多久没水了,谁家的井见底了,河里哪段水流断了。我们小孩子散学了到田垄上玩,土黄的大地张着口子,没有甘美多汁的麦芒可以吮吸了,水稻田,多好的游乐园,可是,老天爷若是不给雨,花也会蔫,草也会黄,小鸟们也会停止歌唱,我们的心也会枯萎。

于是就有人想到了湄母庙了,山中飘出烧香的烟气,里面有跳着唱着敲锣打鼓的声响。父亲是照例不许我去看的,庙里的大巫司不会因为少了一个香客而填不饱肚子吧。伙伴们一上学就讲起庙殿里的趣事,巫司腰上缠了多少红布啦,手上摇的大铃鼓是怎样的节拍呀,村民若是求得不勤,巫司还会生气,身旁的男仆(巫司一般是女的,是神,所以她的男助手也叫神仆)会助威似的把鼓打得咚咚响,巫司要把祈雨的人挨个骂一遍,等到人们都被叫得没劲了,个个散了,巫司便不好发作,便安静下来,继续该念符念符,人们也就该进香的进香。

孩子们在大院中间水井边,拉起手,唱儿歌:

老天爷,快下雨,

饽饽白米都给你。

老天爷,雷隆隆,

鸡仔鸭仔生满笼。

天天喊,天天唱,果然感动了老天爷。不知哪路神仙派来一片云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雨水落在青砖黛瓦上,落在醋缸顶的秫秸杆做的盖儿上,落在房前屋后的庄稼叶子上……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要知道,这声音多好听啊!下了雨,邻居的拌嘴少了,牲畜安静了,土地山野湿润有底儿了……

可是,因为久旱,这雨点,还太小,这雨丝,还太稀。我们就趴在窗台上高声唱起来:

老天爷,大大下,

地里稻子没长大。

老天爷,下到头,

秋天给你二两油!

雨也就真的下大了。这时候,不但孩子们高兴,大人们也都忙活开了。他们戴着斗笠,穿着肥大的胶大衣,在园子里补补种种,一会帮这家修修田梗,一会儿帮着那家扶正被雨水浇歪的禾苗。我们小孩子呢,更稳不住神儿,有时就从屋里故意跑出来,顶着雨在院子里跑,或追一只精湿的猫,或者撵得鸭子满院子“呷呷”乱叫。

不知是谁,首先唱起了这么一段有趣的童谣:

落雨大,水浸街,

阿哥担柴出街卖,

阿嫂出街—-着(穿)花孩(鞋)。

哪个傻哥下着雨呢还卖柴,不知道柴湿了就不能烧了吗?嫂嫂也真是,好好的绣花鞋非穿在满是泥水的街上走。我一边笑那歌中好笑的一家人,一边也跟他们唱。

雨,真好;小村庄,真好。

 

 

雨既如愿而下,大人们也没有忘记去庙里还神,表达感谢。那大巫司好不神气,真以为下雨是她的功劳。但真的,去妈嬷庙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样,早晨的时候,孩子们上学,老太太和妇女们便去寺庙,一群向东,一群向西,一边是背着书包摇摇晃晃走着的伙伴们,一边是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老妇们。

上课时,总能听到山中庙内妇女唱经文的声音,有时与我们稚气的读书声掺杂在一起,每当这时,我总要出神地听着,唱的字音很含糊,也全然不懂意思,只是觉得调子很好听,依依喃喃间,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在学校,只有一种声音能够与之抗衡,那就是屋檐下的风铃的声音。风铃的声音很美,很悠长,它是芳莹先生从城里带来的。风铃,是风的音乐,它带着先生温和、恬静的气息,使我们在三伏天听着感觉清凉,在阴雨日听了温暖。风是没有形象,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但风铃使风有了形象,有了色彩,也有了声音。对于风,风铃是感觉、观察与感动。每次我听着风铃,就感到了风的存在。

我把这种感受讲给芳莹先生听,她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对似懂非懂的我说:“我们的生命如风一样流过,转瞬即逝,难以掌握,因此需要心里的风铃,来感知生命的流动,观察生命的内容,感动于生命与生命的偶然相会。有了风铃,风虽吹过了,还留下曼妙的声音。”她说这些话时,脸上泛着一种黯然的光彩,教室里静悄悄的,连药房里捣药的声音都能听见。

放学了,天上又布满阴云,伙伴们一个个快快地回家了,生怕在半路遇到雨。我本应乖乖地随他们回去,一起在路上背今天新学的课文,一起摘熟透的山樱桃吃,但我突然想到了上课时听到的唱词,我向山中望了望,贡的香燃起的一缕青烟又飘了出来,我便向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雨,下起来了,越下越大。妈嬷庙前殿里一个人也没有,雨把我锁在了这里,十分无趣,想走不得。我在一个蒲团上坐着,忽然听到寺中有人祈愿:

但愿世间的泪,不会落得像天上的雨那样滂沱。

但愿天上的雨,不会下得如人间的泪如此污浊。

但愿人人都能用阳光的伞来抵挡生命的风雨。

但愿人人都能因雨水的清洗而成为明净的人。

我寻声信步缓行,沿着殿檐,不知已然来到大殿之前,大殿中有一个人,素衣轻语,背坐于蒲团之上,他的声音与雨声仿佛有一种微妙的共振,那词句好像惹人的草籽,一直粘在我脑海中。

 

十一

 

旦日,我把这奇怪的见闻告诉了芳莹先生,连同雨中祷告的人说的那一段文字。芳莹先生笑了笑,说:“这不是他的原创,这是林清玄写的。”“林清玄?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是台湾高雄人,是散文大家。”

“台湾在哪里?”

“在很远的东边,要走过许多座山,跨过许多条河,还要渡过一片很深的海。要知道,台湾是中国的一座岛。”

“那样大的一座岛?”我可不敢想象,湄母河中的沙汀我见过,听说比那个大好多倍才能被称为小洲,在海中才能称为岛。而更不敢生活几万人口的丰硕的台湾是什么样子。

“他在中年时步入过佛门,有人说他看破了红尘,也有人说他说一套做一套,因为他婚姻上的变迁。”

“那他现在就在深山中修行啰?”

“不是,他是居士吧,现在还在著书演讲呢。”

说着,芳莹先生却对庙中说出林清玄文章的人起了兴趣。她说:“散学了无事,今儿同一时间,你带我去庙里看看吧,正好我来淳安村这么久了,还从未向山上去过。”

傍晚我如约等她。芳莹先生早已脱下白底绣花单袄,穿了件茶色轻衫。

还是山樱树、枇杷叶中高耸出的山门,天是湛蓝的,太阳丝毫没有落下的意思,白烈的阳光照下来,庙中反而显得阴暗了。先生不好意思往里走,只在前殿中往里观望。

遥闻侧廊中有人打水的声音,依稀可见人影,先生张口唤他,他抖了抖手巾,别在腰间,便提了水桶过来。

却瞧那人,未及近前我就认出他了,只因他那村人不常有的白嫩的肤色。

“是他”我悄声对先生说。

年轻人见芳莹先生这么盯着他,怪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低下头去。先生说:“你怕是不是这个村的吧。”

年轻人抬起头,说:“我本是河阳人,从小随家父在西南闯荡,谁知突然匪人猖獗,父亲弧矢夕损死于刀枪乱马之下。家乡传统,骨殖还乡,方可安眠,我旬日来急行北上,只在此落个歇脚儿。”

“你是做什么的?”

年轻人思索了一会,好像在考虑怎么回答,半晌,他答道:“游士。”

“你也读过《史记》?”李芳莹的眼睛闪了一下,兴奋地注视着他。

这样,两人的文化水平便相互了解了。尴尬的气氛冰释雪融。

年轻人自报姓名:秋生,芳莹先生也告诉了自己的姓名,两人作揖而别。

我不声不响地跟在先生旁边下山,先生的表情很怪,似笑非笑地抿着嘴,两眼神采奕奕。

 

十二

 

春季稻收了,丰满了每一户人家的谷仓,水田将被翻耕,新一轮水稻将要播种。

夏至将要来临。

夏至夜,是淳安村除了迎春节之外过得最盛大的一个节日,傍晚,新米的香如油一般,将村庄浸在其中,这是富足的味道,这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晚饭,是在村子中间的广场上进行的,老杏树安然地乐呵呵地看着高兴而忙碌的人们,因而更伸长了手臂。家家户户搬来竹桌、竹椅,小孩子们抱板凳的抱板凳,抬水的抬水……

男人们大多下到河中,擦拭存放在崖壁洞窟里的期年的木筏或小舟,晚饭后用得上。他们在岸上仔细地为船涂上桐油,把断裂的或者霉烂的废缆换掉。扛来一捆捆新搓的缆绳。这样,提一盏灯,在岸上女人们烧鸡烧肉的香味中,家家户户的男人们穿上了用草绳挂在脖子上的鞋,放下挽着的裤脚,哼着曲儿回村了。

月亮升起了,宝蓝色的天空星子已闪现,只剩下西边天际一抹艳丽的桔红,为喜庆的村庄增添了几分妩媚。

年迈的村长在壮丁的扶持下,首先举起酒杯,众樽齐举,女人们则牵着孩子举起雪白的鱼汤。由长老打了个吆喝,全村老人们齐唱起祝酒歌,歌词不大能听懂,大致是敬拜祖先,感谢天时,庆祝丰收的话。杯盏交错,碗勺相击,虽无丝竹管弦之盛,却也山肴野蔌,极尽人间之味。

黑夜占领了整个河面时,就可以看到木筏小舟上的火光了,饭食既饱,兴致正旺,简单收拾后人们便携儿带女到了舟筏上,是船的就把提灯放在船头,是筏的则把提灯挂在筏中间的竹竿上。

这些移动之物都是被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而后就干脆放之自然了。

莲荷与蒲苇的清香随微风阵阵传来,沁人心脾,月光在河面起伏,浪击石处,又化为一河碎银,芦苇这时候摇晃起来,化为月下的黑影,青森森一片。父亲自然不会忘记教我一些与此情此景相关的诗——他总是不会忘记任何教我的机会,因为与环境相关,我也就记得格外牢。像什么“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又如“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风波不信菱枝弱,月夜谁教桂叶香”,我最爱这“巴女骑牛唱竹枝,藕丝菱叶傍江时”一句。

母亲捧出新鲜的菱角和莲子,我便蹲在船头剥食,食讫,用手一划,皮便都掉入了河里,正对着黑得不能再黑的河水发愣,一条鱼雪白的肚皮泛着银光在河面一闪,我叫父亲来看,好大的鱼!远处,还有一群,背鳍划过河面,月光便成了颤动的细纹。

于是父亲就倚着船舷,同旁边船上的人商量明天夜渔之事,那只船正好在苇子林的阴影处,黑压压的看不清是谁家,也许是兔子家,我好像依稀听得出他快乐的叫喊。

我就在热切地想着明晚捕鱼的画面:兔子驾着小渔船,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地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探出在水面上的铁兜,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节奏地敲击着船舷,朝各处漂去,几条船也随之用同样的方法。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吃惊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父亲把这种方法叫赶白。

夜,渐深了,我到船头上去眺望了一阵,河面静静的,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借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概情形。在我们前头行驶的船啊、筏子啊都已回头,吃力地划桨撑篙。

父亲也觉得该回去了。于是他起身,挽起袖口,用竹篙撑船,这溯流而上却万般困难,用了好些时候,才回到那片带洞窟的崖壁,一家人齐心协力安放好木船,趁着明亮的月色,回到村中。

家家户户的灯渐渐熄了,而月光却愈发明亮了。

 

十三

 

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看文字,看景物,看所发生的一件又一件事。天地万物在动作,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住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

然而我亟待了解一切同人们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换句话说,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之美。先生也讲《礼记》,也讲诗书,也讲程朱之学,也讲苏王之争。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岂不是太惨了一点?所谓道德君子,我更向往于古书中寻。

老师教过我们《老子》,其中有一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乃谦下之德也。”这便是用水性来比喻上德的人格。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的事物,却也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脆弱,而且极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石穿,无坚不摧。

我爱水爱得不亦乐乎。

我爱海水,如此广博,举托万物,尽管从未亲眼看过;我爱沼泽之水,那里面搏动着水生动物、植物等神秘莫测的生命;我尤其爱河水,它哺育了我们整个村庄,是我的童年,是我的游乐园,我的作坊,我的另一个家。河流,是大地上一个完整的特定世界,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它有着自己的生活,它有自己的常住民,有匆匆的过客。不管遥远的重山之外的城墙头上换了几代大王旗,河本身却是永恒的。那难以察觉的汩汩声,低微而温柔,在我看来又如时钟,如小鼓,时而催人迈步向前,时而求人蹲下,静心倾听仿佛带有生命韵律的节奏。

秋生经芳莹先生介绍暂住在河边的一座废弃的吊角楼里,先生每天提着竹篮给他送饭。而就在这时,还有一位远客也出现在河边。

来的一位老者自称是僧人,由中原来,要下南洋传佛法,途经此村只是路过。他一袭长至脚踝的长衫很是显眼。

当他听说村中有个妈嬷庙时,撇了撇嘴,整了整手中的布包,便唱着歌,在滚滚河水旁一路走来:

我也谈禅,我也说法

不挂僧衣,飘飘儒袷

我也谈神,我也说鬼

纵涉离奇,井井头尾

罪我者人,知我者天

掩卷狂啸,醉后灯前

兴啸声渐渐引来了人,孙奶奶推开窗子,兔子早就飞了过来,只不过蹲在门板后面,不好出来,阿公扶着老村长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迎他到院中好茶招待。他也来者不惧,竞个儿举起大埕一瓮,扬头而尽,随后兴兴而谈自身传奇经历。但村民不喜欢他,一身浓重的焚香的味道,飘飘扬扬的破布搭在身上,更显得是个怪人。

他自称是邬波驮耶,是梵语教师的意思。感念不过村长的盛情,第二天便提出在村中广场上聚众祈福。

时醒暑刚过,清凉的风袭来,老杏树不安地抖了抖枝叶,法会举行三天,天天人们来往围观,夏稻业已下种,田事不太繁重,家家户户只当是消遣——这可气坏了山上庙里的大巫司——不再有人送吃食,不在有人去虔诚地敬拜。于是一些流言蜚语便顺着山风吹了下来:“再任他唱,要有祸灾的哟”,“头上没毛,话讲不牢”,“粮食白供给他,我家菜园都见荒了呢”……

老僧却不愠不恼,他且笑且说:“贫僧饥不择食,又安习四海为家,食能果腹,他事便随缘随性,奈何?奈何!呵呵。”

老天好像是真替妈嬷不平似的,绿油油的禾苗大片被虫子啃噬,竟然暴发了一场这个地方少见的虫灾。

孙奶奶首先坐不住了,她晚上悄悄来我家,对父亲吐苦,她说自从那个僧人来,福没祈到,灾却来了,她已去妈嬷庙算过,只要僧人走,天公就将息怒。父亲本不愿参与到教派纷争,但因他在村民中德高望重,又极通达明理,人们有了什么事,大多愿找他商量。父亲好不容易安抚了她,承诺僧人只是歇脚,不日就将离去。

孙奶奶刚走,卞林白的爷爷曹叟又过来了,带着卞林白。昏黄的油灯下,他们说得什么我已听不清,我昏昏欲睡去,只觉卞林白咳得愈重了,随后感觉又有几波人来,父亲显得有些慌了……

大地在颤动。

 

 

 

十四

 

绾儿和柒风不见了,天明上学时,昨夜听闻还依稀可辨,倪先生点名时,发现少了这两个孩子,芳莹先生吓坏了,连忙找来波校长:“绾儿和柒风今天没来上学,绾儿只有一个姨娘,平日不大爱跟人说话,柒风的爷爷也住得远,要不要我去问问他们,孩子是怎么了?”

父亲怕是想到了昨晚的事,怕这时火上浇油会给邬波驮耶带来不好的事情,他觉得再等等。

散学后,这事可没法藏了,绾儿和柒风的家人倒没什么反应,好似不知情一般,但村民着火了,一致认定是那光头的捉了他俩去,平日里人们对绾儿和柒风并不太在意,他俩没有父母,又因家人的关系很少与人来往,基本存等于无,是空气,是流水,是落叶,与村民走过即是走过,人们也不会再回头,对于他们,两人是茶余饭后也不会被提起的东西,至多瞎猜胡说一通他俩的身世。但在这时,两人似乎又变得重要非常了,多日的恩怨一时借此暴发,全村为之出动。

绾儿和柒风只不过是个引子,老僧人才是目标。潮水般的人群很是可怕——安定时如湖面一样平静无邪,狂躁时如怒浪一般劈天盖地。

人们不辨是非,不问对错,有的甚至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爱热闹,爱集会,爱作一出戏的观赏者——人便像滚雪球般愈滚愈多,向老僧住的吊脚楼涌去。

村长和父亲自然也在其中,但他们不是作为肇事者,而是劝说者、中间人。

老老少少把房子包围了,老僧人探出头来,又在人们愤怒的叫骂声中下来,屋子被搜罗了一遍,又找了一遍,无人。这才容那僧人说句话:“我清早儿看见山上有人下来了,一个人下,三个人上。”

村民这才想到今天是妈嬷祭的日子,没有交纳祭品,难道妈嬷来抓人了?

人群的潮水仿佛遇到了礁石,回旋了一会,随即又哗哗往山上涌去。

大地在呻吟,真正的河水翻腾起来了,山石蹦跳起来了,眼见树根裸露,旗杆折断……

“是大地动!”紧跟而来的老僧大喊道。

“小心,庙要塌了。”父亲边喊边挤过人群。

芳莹先生经历过地震,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两个孩子在里面?”她冲了进去,秋生也穿过残破的山门进去了。父亲和村长把人们带到山顶平坦的空地上,安顿了老人和孩子。

我紧随着老僧人,忘了家人都已离开。那个僧人找来了折断的粗树枝,撑在庙的山门中,那块牌匾晃了几下,还是掉了。

又是一阵晃动,我光顾着躲避掉落下的瓦片木屑,没想到也滚到庙中。

我不断呼喊着绾儿和柒风的名字,既然命悬一线,便愤然也要找到你们。

天空此时已然灰黄一片,庙中愈发黑暗。群山同奏,电石雷鸣,十里贯响,不绝于耳。

断石荒草中仰面躺着一个人,是神仆。石头接连在往下掉,我不敢向前。我绕过正殿,向内深入,从未来到过神庙的后部。突然间,我听到了一丝嘤嘤的哭声,我高兴地寻声跑去,一个侧殿,房门半掩。我探头发现是房梁被震歪了,大巫司和绾儿、柒风三个被困在里面的一个隔间儿,断木梁把门给封住了。我大声地呼喊着芳莹先生的名字,告诉她我找到了,二人闻声而至,而我身子小,还可以进到侧殿,他俩连侧殿也进不了。先生决定,要我先进去看伙伴的伤势,秋生去灶间取斧子。幸好秋生在庙中住过,知道哪有斧子。

墙壁上挂的油灯早已翻在地上,灯油浸成一滩,借着烨烨的火光,我往木头中间看去,绾儿被大巫司抱在腿上,早已哭成一片,柒风不住地用拳头砸着墙,我隔着断梁握着绾儿的手:“没事噢,没事噢,姐姐在,芳莹先生和村里外来的大哥哥已经在想办法破开房门了……”

突然间,我发现大巫司在流泪。哼,后悔了?动摇了?怕死了?看前些日你趾高气扬的模样!

我再仔细一看,觉得她只不过三十多岁,平日古旧的行装和经年不洗的头脸,让人误以为她很老。我想起倪先生早先给我们讲的现在的女巫:“年龄不太大,又不太小,对神力极端敬信,民间传说如’七仙女下凡’之类故事又多,结合宗教情绪与浪漫情绪而为一,因此总觉得神对她特别关心,发狂、呓语,天上地下,无往不至,必需作巫,执行人神传递愿望和意见的工作,经众人承认其为神之子后,中和其情绪,使情绪被压抑后人神错综的狂病不再发。”

可是她令绾儿和柒风致于此般险境――“然而她们也是很可怜的。行巫近似于‘迫不得已’的差使。大多数平时为人极老实忠厚,沉默寡言。常忽然发病,卧床不起,这时家人就会认为神魔附体,如果长久这样,便不爱管她――让她行巫,即等于在人间消失。”

眼泪—她蜷缩在那里,从未离我那么近——以前见她,她总是藏在刺鼻的涂料和厚重的布子后—-她在念念叨叨什么,用手在空气中乱抓,不断抬眼好像向某人认错—

偏殿门终于被劈开了,秋生冲了进来,芳莹先生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秋生的胳膊受伤了,鲜血直流。那个僧人也跑了进来,接过秋生手中的斧子,站到我身前。

房顶变形的厉害,每摇晃一次,就掉下大把的灰尘,房顶像要塌了一样。“快点,快点,”我已然被迷得睁不开眼睛,在心中祈祷。

阁间终于被劈出了一个洞,“快出来!”僧人大喊道,柒风低头钻了出来,绾儿却不动,我急得哭了出来,“过来呀!绾儿!”我看见她挪动了一下,就痛得大叫,她的腿受伤了。老僧无奈,转而望向那疯婆子,她仿佛被吓坏了,茫然环顾颤抖的墙,地上的火,和秋生手臂上的血!僧人示意她把手弯里的女孩送出来,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眯着眼笑了笑,却搂得更紧了。

墙已经碎成几块,老僧双手合十,朝那妇人讲:“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洞悉一切……你我只需敞开心扉,自解心结。”

中间一段他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也许谁也不会知道,但在火石电光间,妈嬷的眼神变了。

人无语,空山凝云颓不流,瓦欲催,证得生亡奈何愁。

就在这时,整个隔间哄然倒塌,一瞬间,绾儿被推出洞外。

我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个妇人在微笑,满面红光,仿佛已得到神最缱绻的恩赐。

 

十五

 

我听到父亲的呼唤,他发现少了这几个人,连忙回来找。

柒风全然无事,他的爷爷还是淡淡的,毫无表情地把他领走,秋生手臂已被倪先生包扎好,父亲的医铺头一次这么多人进进出出。

只有绾儿,腿接了骨,现在躺在床上,她好像成了这场劫难的最大受害者。

湄母庙彻底消失了,先是捉了孩子,失信于民,现在朱楼塌了,人也亡了。

我从父亲坚定的眼睛中看出,类乎这种事情好像还很多。都是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父亲有意让那位邬波驮耶接管这座庙,由西边的佛祖代替本族的妈嬷,也许是大势的意思,也许正是大巫司最后一刻所想表达的意思。

我随口哼起从前听过的一首童谣,在这时想起,惨惨淡淡的,不知恰不恰当:

草笠随风舞,

飘摇落道旁。

我名何所惜,

但愿君名扬。

老僧自地动以后,大醉了三日。他谢绝了波鹤的请求:我非神非佛,只是情深物,既是有情物,便还未入佛门,你们也不用尊我为佛。我是超越善恶的存在,我追求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彻底施展我所具有的功能。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他选择了离开,继续南下。走的时候和来时一样,还是挑着包袱,甩着袖子,放声高歌: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万籁又重归于寂,而我想的是,两方都消失了,那人们的心需要谁来慰藉呢?如果说现在历史是要另一位精神领袖,那会是谁?

我想到中国自古就有的儒释相争,只不过这里多了一个湄母,芳莹和秋生代表儒,僧人是佛也就是释,大巫司代表湄母,三者相争,只有儒道存了下来。

后来和芳莹先生的对话中,她告诉我,现在人们的精神领袖,是书本。

淳安学堂增加了夜校,大人们也可以去上学了,人们以学知识、懂科学为荣。

我坐在河岸上,剥莲子,心中伤然而感然。人心终究是善的,在大爱面前是共同的。就像风吹过荷塘,莲叶形态不一,但都是在向风点头致意。

中国最古老的辞书《尔雅》上面写着:“荷,芙渠;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

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十六

 

村民的房屋有些需要修补,这像一个全村大劳动,人们没有闲的时候。于是茶余饭后的闲话也平息了。

秋生打算过一段时间再走,现在正是芦苇长得茂盛的时候,每年这时节,是全村编席子的时候。所以秋生打算等席子编好,带出去顺道卖了,也算替村民改善经济。

河口处三角洲地带水网密布,大片的芦苇覆盖在水流交错的土地上,飒飒作响,充满生气。如海浪一般起伏翻腾,人们在芦苇之中,辟出一条条狭窄的水道,平底船靠着篙来撑,在静止不动的水面上行进,悄无声息。

这在淳安村还不算太明显,要再往北走,采蒲台的苇,更是茂盛。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密密的苇,人和苇结合的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芦苇初生者称为“葭”,未开花前称“芦”,成长后开花者才称为“苇”。父亲告诉我,苇因性质的软硬、坚固和脆弱,各有各的用途。其中,“大白皮”和“大头栽”因为是色白、高大,多用来织小花边的床席。“正草”因为有骨性,则多用来铺房顶;“白毛子”只有漂亮的外形,却只能当柴烧。

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凉爽的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们怀里跳跃着。

我坐在母亲身旁,看着她侧面的劳动的身影,不久在她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河岸,岸边也是一片银白的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的牛乳似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我举着刚折的水蜡烛在院子里跑,它又叫香蒲花,绒绒的,红红的,带着特有的清香,像剑像戟又像火把。香蒲可以编席垫、坐墩儿,或以莞加蒲,即将较粗的蒲草编于下,将较细的莞草编于上。

过了一会,我又跑去老杏树下,和阿公说话,阿公在吸水烟,一口云雾缓缓从口鼻中吐出,水烟枪放在一旁,我感兴趣地走了过去,那是一个大毛竹做的管子,中部灌水,一小节宽头细尾的铜管插在中间竹节的腰部,烟丝就放在这儿,用火柴点着烟丝后,阿公用嘴捂着竹筒上端开口处,深深吸一口气,烟气稍就从铜管下去,经过水涌上烟枪口,阿公闭着眼,缓缓吐气,好像韬养精蕴,四体也欠伸得舒服。

这时节天气已经转寒,各户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的火炉膛,烧了些树根柴块。火光煜煜,且时时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我趁此机会偷偷去见绾儿,借着婆娑的月影在小巷中拐了好久才到。

绾儿见我来,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发了亮,脸蛋也红红的,嘴一笑,一口白白的糯米牙便露了出来。

她的姨娘精神不是很好,且平日时常处于一种迷离的神态,曾遭夫弃又丧子,虽非为天所厌弃却好像早已自弃。不过年近五十,此刻看起来却无缘的衰老,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悄悄地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或一枚红枣,塞到嘴里去咀嚼。嚼不动,含软了,吐出来,双手抓着,再慢慢一口一口地咬。

我把绾儿的药煎上,任那砂锅在土灶上卧在红影中。

我同她讲了些许子宽心的话,期约好了房子修好后一同上学校。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挂念她,这样喜欢她,她非我亲妹妹,我俩却情比血浓。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候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炉上那一分红与那一派沸声。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病恹恹的垂死与希冀的生活而搏战,在若干代的从前,在若干代的往后;已在这个屋子里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连接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

她喝了药了,她躺下睡了,她在吹熄灯之前冲我笑了。

在绾儿,没有计较今天生活的得失,庆幸劫后逃生的小福小利,她是:死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活着,绝少不出介于两者之间的状态。那些颓废意志的,消磨时光的人,才真正是在死亡。活着就是要珍惜、欢乐的。

    

十七

 

仲秋将至,母亲领我 ,孙爷爷领两个儿子再加上倪先生,说好一起去县里转转。

天还黑着,母亲就把我摇醒了,我摸着黑儿,穿上冰凉潮湿的衣服,母亲给我喝了碗芋头糖水,点着一只红灯笼,等他们到齐了,晨光下我们就踏上旅程。

一直走到晌午,到了瑞江镇,母亲给我买了一捧花生,几只沙糖桔,桔肉细细剥来,桔皮做成灯,入夜要点上。

中午街上的人多了,大街两侧的骑楼里的店铺都已开张,各店的招牌旗子在道路上空飘扬。游艺的,做小买卖的,变戏法的,卖江湖药的,巡逻的,爱热闹的,熙熙攘攘。

我们进了一家茶楼,吃了甜艾,糯米饭和桂花鸭。所谓甜艾,就是用两片箬叶夹着艾草汁和的糯米粉,包着用黑芝麻、花生和白糖做的馅。

倪先生当年就是在此念书,所以对这比较熟。她说城中军营里,税关局长公馆,河街上一些大字号,莫不是要放烟火的,我们可以晚一些回去,他们头先截了老毛竹筒,或镂空棕榈树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钢砂,一千槌八百槌把烟火做好。好勇取乐的军士,怎样玩着灯打着鼓来,小鞭炮如落雨的样子,从悬到长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灯的肩背上。大家皆为这事情十分兴奋,便叫嚷着打发下午时光。

还有一事就是看灯,也就是晚上的柚皮灯,用沙田柚皮雕刻各种人物花草,中间安放一个琉璃盏,金光四射。这里的人们还会“树中秋”,各家用竹条扎灯,灯开头多样,鸟兽、鱼虫灯,也可彻成字灯。到夜里,就在灯内燃烛,下面再联结许多小灯,用绳系在竹竿上,将竹竿插在房屋高处,也叫“竖中秋”。

虽说是节日前一天,可热闹气氛已盛,镇公所门前大空地上,有赶秋会可以看。人多不好走近,我们就到远处的一个小土坡上去看,小葑撒着娇爬到爷爷背上看。小吃摊的烟气太大,氤氲不散,太远也看不清楚,只听唱词无非一些民间传说,迎神跳月之类。

母亲也觉得没意思,便对他们说在四周逛逛,我也随了母亲,她绕到镇公所侧面,人一下少了,声音也小了很多,一时间竟极诧异这平静的空气。墙上贴满了布告,哪个大户人家的迎娶呀,战事的消息呀,未来的重大事件啊,在此贴出来,母亲一一读着,突然她怔了一下,念出声来,“淳安村?”用手指着一行字,又读了一遍,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工场进乡村——计划援助名单:陈家村,涉堂村,淳安村。”陈家村我随父亲出差去过,那里人来来往往流动很大,已经和县城差不多了,很多砖墙房子,要说到那里的第一印象,就是灰——房子的颜色,天的颜色,人脸的颜色。黄——地的颜色,空气的颜色,水渠的颜色。

母亲拉起我的手,对我说:“乖,灯不看了,我得快快回去把这事告诉你父亲。”

她别了孙爷爷和倪先生,先生想陪她一起回,她只说不打紧,让他们好好玩。另嘱咐他们应街坊之托捎回去二斤片糖、五斤细面,先生也都一一记下了。

我并不觉得事情的重大,正想问她,又闭口不言,心想:你自己想想,站到大人的角度想,你已经不小了。

淳安村要建工厂,淳安村会被开发,许多人进来,本村也会有年青人出去,人走了也没人种稻了,没人采茶了,没人割草编席了,淳安村只是下一个陈家村!

发展,一定伴随着破坏吗?改变,是否竟意味着失去一切?我还无法理解那样的运转方式,那些男人,手细嫩白皙的,一看就没干过活,衣服穿得那么紧,也不好活动;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头发抹得光光的,叼着根烟,整日不知在做些什么,孩子生了,也不自己带,只雇人去养……和我们这的人民完全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

完全不同就意味着无法相互理解。之后我学习才知道这是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的碰撞,而工业文明的胜利是大势所趋。我明白母亲的焦虑了,所谓世外桃源肯定要有“世”,混沌、迷杂的世。迎接淳安村的只是一场倒计时。

我希望未来只是一场梦魇。

 

十八

 

当年那个走出山村的年轻人回来了,已经是一个满脸胡子的老人,他的家人早就先他而去了。

出去的人,都是光宗耀祖地回来的,而他,却是在城里生活不下去才回来的。城里样样都要花钱,而人力,是最最不值钱的,当年变卖的家产,早在青年经商时赔掉了。好歹识几个字,替人写请帖挽联得几个酒钱。现在穷酸回来了,又带来城里人偷鸡摸狗的恶习,村人没有正眼看他的。

又上学了,暑假过去了。伙伴们又能天天在一起了,只有柒风没有来,听说他爷爷病得厉害,他现在就一直待在河对岸的墓园照顾爷爷。

绾儿的姨娘在中秋节放烟火时落井死了,好像疯病大发,父亲同意我接绾儿到家里住。

我每天早上领着绾儿去上学,她再也不能跑了,腿养好后只能瘸着一步一步地走。

秋生时不时也来学堂,天气转冷,他殷勤地送来柴火,自己烧的木炭,但只有我心里明白,他是来见芳莹先生的,每次先生见他来,总是先四下瞅瞅有没有人看着她,确认没有后,才偷偷冲他笑。

自夏天以来,两人便秘密地倾心着,然而不相处,不大说话,只就遇见时说一句家常。

秋生有时写信,在河边干活,故意在我路过时干活,实则是专门等我,他只淡淡地说一句,帮我送给芳莹先生,我拿到信,心照不宣地拔腿就跑,河呀,树呀,墙呀,很快被甩在后头,我急于看先生的表情,接到信的那一霎那,心内的笑,表面却故意板起脸,装作嗔视的样子。

从我心里,更愿意叫她芳莹姐姐,有一次送信,我不小心说露了嘴,她先微微一怔,随后宽和地笑了笑,说:“你的确可以这样叫我。”

她不知道,我在心里已经无数次这样叫过她了。

现在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孵了蛋,大自然为点缀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华丽的色泽,使河涧澄清,空气湿润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黄花,以及在草木枝叶间撒上与云霞同样的眩目色彩。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敷到人间的事情了。

秋生天天夜里到山上为她唱歌,她的屋子就在山下,每夜都有歌声盛满她的梦,他不知道她,已在梦里对他落泪多少回了。

“泉水总是向河水汇流,河水又汇入海中,这里有最强健的臂膀,你还在向何处寻求?”

“我驾着长风,穿过山岗,寻找天下最美的姑娘,最美的是你可听见我唱?

我驾着长风,穿过竹林,寻找南国最聪明的姑娘,最聪明的是你可听见我唱?

我驾着长风,穿过河水,寻找山藏的最善良的姑娘,最善良的是你可听见我唱?

我驾着长风,穿过苇荡,寻找村庄里最勤劳的姑娘,最勤劳的是你可听见我唱?”

他的歌声是织起她梦的网,有了歌声的擎托,她睡得也格外安详。

母亲对这事是心知肚明的,她也在暗中支持我送信。但父亲一直皱眉,他十分不信任这个外乡来的年青人,觉得芳莹跟了他是一件丢脸的事。他甚至用开除她作为要挟,但芳莹对此事却是少见的坚持。

我对于文章古语,计算定理,物理规律,自然的,人文的种种都以已悉数涉猎,可始终不大能够处理“情感”这个名词,以及属于这个名词所产生的种种悲剧。大至战争灭绝人性的屠杀,小至个人家庭纠纷。我头脑中对此的态度是原生的,爱了就爱了,恨着便恨着,倘若强有外力做出什么改变,就像一切“哲人”和这个问题碰头时一样,乐意转而将它交给“伟人”或“宿命”来处理。这也是人类无可奈何之处。

到现在,我们中还缺少一种哲人,有勇气敢将这个问题放到脑子中向深处追究。也有人无章次地梦想过,对伟人宿命的种种悲欢离合记录,传诵,兴叹,可惜使用的工具却已太旧,因之名叫“诗人”,同时还有个更相宜的名称,就是“疯子”。

“一个人因为自己以为明白天地间许多秘密,即或在事实上他并不比平常人多,但他却不厌其烦地复述那些秘密。譬如,树木枝叶在黄昏里所做的低诉,露水藏在草间的羞怯,流星的旅行,花的微笑,他自信懂得那么多别人所不懂的事情,他有那份权利,也有那份义务,就来做诗了。”这是我和芳莹姐姐说话时,她告诉我的。

秋生就是一个诗人。我看过他当我面放进信封的信,字是工整的,是诗的格式。

 

 

十九

 

秋生今天又给我了一个信封,他这次显得有些腼腆,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封信,千万要送到,我自然允诺,向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去。

我正在巷子中穿行,打算到村子另一头的芳莹先生家,我突然很想知道信中的内容,我看没人,悄悄地把信纸抽出来,很快地读完,又按原样装回去。这才吁了一口气,庆幸没人发现,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这样对不起芳莹姐姐。

我路过家门口的时候,正巧父亲回家,他看见我手中的信封,想起了什么,揪着我的胳膊往院里拽,“回去,回去!”他喝叱我,“我不许你送什么信,把信给我!”我吓坏了,这可是要紧的一封,我腿抵在地上,怎样也不肯往里走,他半和气半威严地低声警告我,我奈何不了他力气大,哭喊着被拖了进去。

我被锁在屋子里,信被他拿走了,我恨死他假惺惺的语调了,芳莹姐姐,这便是你我的“宿命”么?

我忽然想起来我已经看过信的内容了,即使信被抢走,我也可以向他传达。

我从窗口翻出去,这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我觉得惊险又兴奋。无人,我向山下跑去。照见一切的日头落到山后去了。

太阳一没,天气就转凉了,各家炊烟升起,从山涧中,从人家烟囱里,从山隅野火堆旁,仿佛牛奶一样的白色东西,流动着,倾泻着,浮在地面,包围了近山的房屋,纠缠于林木间。这是雾,自由而顽皮的行止,超越了诗人想象以上的灵动与美丽。

与大地乳色烟霭相对比的,是天边银红浅蓝的颜色,缓缓却无时不在变幻,有些地方变成深紫了,因此远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歌声,似有多处,又似只有一处,扬扬地,忧郁地,不绝如缕。

歌唱者能想到的,是家家户户围坐在锅边,烤着火,吃狗肉同大碗的白米饭,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灯火已经上了。

他有一种荒山飞鸟与孤岛野兽的寂寞,心上发冷,然而并不想离开此地。

他想到了一种很坏的可能,她上山时崴了脚呢,被野兽叼走了呢?他又想到一种很现实的可能,波华僖没有把信送到呢?

似乎已经颤栗,似乎不能用信念把不可靠的幻想除去,似乎此刻他比其它任何一个时刻都需要一种鼓励才能生活。他用右手去摸坐着的那坚硬的岩石,石头发着微温,还含着日间的余热,他笑着,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经完了。

但是看啊,山腰上有一个挪动的人影,小心,执著地向上行。两个人儿第一次约会。到底没有食言,谁也不负谁。

 

二十

 

波鹤发现孩子不见了,他打开信,读到了要去的地点。他开门走出去,但在门口停了下来,他不胜惊奇,眼前一片皎洁的月光,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那般美。

正因为他生来具有的敏感热烈,昂扬激奋的心灵,所以,这一片白蒙蒙夜色的崇高而宁静的美,一下子就打动了他,使他心荡神驰。

在山谷中,月光淡淡地洒满各处,连一些被人所疏忽的角落,无不同处于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中。

新收的稻草束,白木做成的谷仓。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活鲜鲜的潺潺流水中,小鱼儿随流追逐,悠然自得,各尽其生命之理。滩涂上生长着一朵朵野生慈菇,簇头形叶片比田野中生长的还要大,采摘来不过几小时即失了水灵,正因为生命如此美丽脆弱,更令人感觉生物中求生存与繁殖的神性。

他走上山腰,就停下步来,举目朝山谷望去,但见大地沉浸在温柔的月光中,淹没在宁静之夜情意绵绵的魅力里。头上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夜鸟不断歌唱,引人入梦而扰人思绪,那轻柔颤抖的歌声是专为爱情而发的,更增添了月光撩人的魅力。

他又开始向前走。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心里发虚。他只想坐下来,待在那里,从眼前自然所创造的这一片景物中去思索,去赞美自然。

他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这贪婪的人虽追上了日头,却被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大泽中就渴死了。至于日月呢?知道这是人类的欲望,却只是万物中之一的欲望,故不理会。因为自然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单为人类所有。

日头给一切生物热和力,月亮给一切虫唱歌,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茫安息劳碌的大地。

他又一次停下来,他觉得自己心灵所受到的感动,越来越强烈,再也难以自持。

我错了吗?一种焦虑从他心底油然而生,他向自己发问。大自然为什么要创造出眼前的良宵美景?既然夜晚为了睡眠,为了无思无虑,为了松弛休息,为了浑然忘忧,那为什么要使得它比白天更富有诱惑力?比清晨、比黄昏更美好动人?为什么这个徐缓移行、清澈迷人的星体要比太阳更富有诗意?为什么它是这么端庄蕴藉,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映照世上那些太神秘、太微妙而不宜于光天化日照射的事物,为什么它还得以将黑夜也映照得如此通体通明?

为什么善于歌唱的鸟类中唱得最妙的鸟儿,偏偏不像同类那样在夜里安睡,而是对月清歌?

为什么肉体这么疲乏,心儿却这么颤动,灵魂这么充满激情?

既然人们已在床上入眠,如此绝妙夜色,究竟是为谁而安排的呢?

对此,波鹤实在难以理解。

但,波鹤目光一转,在那边,山顶上,草地的尽头,银色的轻雾笼罩着树枝交错所构成的拱穹。从下面出现两个人影并排走着,挽着手,喃喃私语,突然,他们向这边跑来,波鹤为一震,感觉好像自己的罪恶被无情展现在万物面前。不过,还好,他们不是冲他而来,他们只是到溪边,一株芳香植物前。

那静止的夜景包容着他们,他们的出现立刻使这月夜充满了生气……似乎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答案,是自然对他刚才那些提问所做的回答。

茫然,呆立,于是,他这样想:“也许,自然创造这样的夜晚,就是为了给人间的爱情披上理想的面纱。”

 

二十一

 

秋生和芳莹成亲了,婚礼由父亲波鹤主持。我不知道那一夜父亲想了什么,我在孙奶奶家躲了一夜,第二天父亲见我,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芳莹姐姐要随秋生离开了,他们要北上去秋生的故乡,并且不再回来了。父亲已经通报县上,县里随后还会调来一名教师,但无可取代我心中的芳莹姐姐了。

临走前,芳莹站在苇荡里停在岸边的船上,我都到她的肩膀了,她把我搂在怀里,轻声对我说:“谢谢你,帮我送信,我和秋生都会谢谢你。”她从怀里拿出一只信封,递给我,说:“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放心,不用传给任何人,它是给你的。里面画的是已经消失的湄母庙,那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里面还有那首诗,你长大了再读,那时,你才能看得明白。那里头,有你的芳莹姐姐……”

日光照耀着,水面上的乌篷船渐渐消失了模样。自然想到了一种方法惩罚人类,就是使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忧愁的人觉得日子太快。

我也爱起月光来,走夜路的,做夜工的,晚上读书的,皆觉得月光比日光好。

我爱在月光中在河里洗澡,水很凉,圣洁的光照明了一切,我低头审视自己的身体,我长大了。

长大意味着不断见证离别,我心中隐隐地觉得秋生和芳莹姐姐的离别只是一个开始,此外还会有人不断地离开。俗谚有云:“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是,再也不回来了。

因为我去送先生,又在河边待了一段时间,我回到村中,发现人都不见了,整个村子空荡荡的,安静得骇人。一个妇女抱着孩子从窗口探出头,对我说:“你还不知道吧,快去村头崖壁那儿,一个才回来不久的老头儿救人啦!”

我还恍惚着,不知怎么回事,又折回去向东而走,正是午后两三点,阳光晃人的,我又诅咒起日头。

走近,绾儿也随母亲出来了,她见到我,着急地断断续续地向我讲。好像是柒风为了给病重的爷爷摘草药,冒险爬到山崖上,踩空滑了下来,正赶上那个老人砍柴回来,听到柒风呼救,扔下柴,跑过去用柴刀砍了一棵大毛竹,飞也似地奔来,勾住了柒风裤筒,这才减速顺着竹子滑下来。

远远地又有人跑来,说柒风爷爷没啦,一看是个猎户,他说刚从山上打完猎下来,想到看墓人小屋讨口水喝,结果老人已经没气了。

柒风第一次流泪,历经大地动和方才险情他都没出声,这时朗声大哭,那个老人默默走过来,用手把他的头拂在肩上。

村民倒没多大反应,一命换一命,也值了。在他们朴实的观念中,自然界中的生命数目是一定的,有新生意味着有死亡给他们留出位置,就像一个人一年内杀死了多少只动物,来年开春时必去山林里种多少株树。

人类要向自然界学习,回归谦虚,感谢自然的恩惠,因为不是我们在自然中“活着”,而是自然让我们“活着”。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应该重新回归谦虚和虔敬。

不知由谁鼓动,让这个老人接替柒风的爷爷看守墓园吧,全村响应。

自此,远远地,可以看到河对岸,一个颀长的身影,提着饭篮,走向那个一度荒烂的石屋。

 

二十二

 

一切莫不是偶然。过去的我无知,所以自以为快乐。当我睁开了双眼,却同时看到新芽与白骨。我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

绾儿病得又重了,我害怕失去她,我害怕失去周围熟悉的人,失去这个美好质朴的淳安村,害怕失去我的现在这个年龄。

我终于明白一直以来我对绾儿的种种情感。

我对绾儿的了解大多是通过老阿公讲述的,我这才知道早在我们父辈就已相识,当年两人双双走出乡村,却因时境所困,只能一人做工来供另一人读书,爸爸的挚友,绾儿的父亲,选择了退让,那时的父亲含着泪对他说:等我三年,一毕业我就接替你的工作,让你也念书。但是,大机器的重复而长时间的工作严重损害了他的双手,他再也不能握笔了。

父亲一直以来觉得对不起他。绾儿出生后没多久,他就积劳成疾而终,绾儿的母亲也追随他去了。绾儿比我小三岁,父亲找来当年喂过我的奶娘喂她,村里的老人说过:“喝过同一个奶水的两个人就亲如兄弟。”

我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是父亲,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她对我的依恋就如我对她的一样。这也许就决定了从前和今后的所有事情。

我又回到了那棵榕树,事情开始的地方。

我想,每个人的命运和荔枝花一样,有些人天生就没有花瓣的,只是默默的开花,默默的结果,在季节的推移中,一株荔枝花没有选择的结出它的果实,而一个人也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的道路吧。

这棵榕树,载着我们的一切记忆,榕树的根须飘荡着我们的笑声。我想到绾儿妹妹,有人要我的保护。于是倦怠竟也消弱了,我感到一种渺茫的希望,像油灯灯头炸开的花。黑暗中开放的花,一朵却已是整个白昼。你需要的只是勇气和决心。

我跑回家,问父亲绾儿的身体,父亲摇摇头,不看我,绾儿在里屋吃力地咳喘着。“痨病”,父亲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这两个字仿佛给绾儿永远打入死境。

我回想起那次逞能地带她到山里玩,结果她迷路了,一夜未归,是那次受了山中瘴气留下的病根吗? 

“救救她,救救她……”我泣不成声,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凡村中上一点年纪的人都忘不了十几年前爆发的那场痨病,村中死了好多人,所以消息一传出去,人们都像见了瘟神一样,对她躲得远远的。

父亲用醋一遍又一遍地熏屋子,埋头在医铺一忙就是一天。绾儿咳嗽时用一方手帕掩口,手帕上常见一丝血。

妹妹不哭,你看,这株榕树的枝条,我几个月前忘在米仓里了,而它借着木桶里一星半点的水,不但没有枯死,反而还发了芽……妹妹,你一定会没事。我们这些榕树下生长的孩子,一定会坚强。

这屋子之外的地方没有人喜欢她,只有我相信她。

放寒假,我带她去榕树林,带了一些食物,带了一条毛毯。巷子里小孩子调皮,听大人们讲,就对我们也很厌恶。亲爱的妹妹啊,我用身体为你挡住街坊孩子扔来的石子、白眼甚至是笑骂。

可怜的是小葑,他看到哥哥冲绾儿扔石子,不解地拉着哥哥的衣襟:“你为什么这么对她,她又没有错……”

终于逃离了充满敌意的村庄,逃离了人们的闲话。

我们一块木块一根绳子地找,借着原有的树形,在榕树上搭了一个木屋,有窗、有门,靠一个竹梯连着地下。这便是一个秘密家园,于我,于绾儿。

我有时回家,取药,带来食物与衣裳。绾儿很懂事,吃了药,便强打着精神,希望我高兴。

我们在一直幻想,想到了天空中的鸟,想到了一望无际的海。

我们谈到传说中的“淡忘园”。

淡忘园里,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淡忘园的存在,是对无路可走之人的召唤。它荒了生命,荒了人性,荒了一切渺茫的希望。

淡忘园既是不祥的,也是悲悯的。淡忘园外,人间失格;淡忘园里,尘埃落定。

在时光的长河里,携着一切的洪荒之流中,万物都是顺息,只有死亡是永恒的,当然乐观一点也可以说新生是永恒的。诞生了,延续了,毁坏了,消亡了。这种无形的力量,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与伦比,无远弗届。

妹妹最爱听我讲故事,大大小小的事情,身边的,以前的,现在的,她的神情游丝一般,她是多么想了解这个世界啊,只恨年岁太短。

一切生命无不出自绿色,无不取给于绿色,最终亦无不融入绿色而更替重生。但现在是冬天,绿得萧条。可在我手脚可及处,从银白光泽的狗尾巴草细长的枯茎和黄茸茸的杂草间,我发现了各式各样绿得等级完全不同的野草。春开始了,绾儿熬过了生命中的一个冬季。

鸡蛋花生出了新叶,一直伸在树屋旁,那么鲜嫩的颜色,绿得顺眼,在灰绿中疲倦了几个月的眼睛有了光彩。

绾儿这几天精神似乎很好,空气中几种不知名的植物的芳香,温度也不冷人,那种生长的震动从树根传遍了每一个枝梢。

一朵鸡蛋花开了,“花……花……”妹妹低头走出木屋,手拉着栏杆,脚踩在竹梯上。她伸出手,够那枝鹅黄馥郁的花,一点点,一点点就够着了。

竹梯的绳子断了,妹妹栽倒下去。

天地一下子陷入黑暗。

 

二十三

 

她奔向了那个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那里被称为淡忘园。我想,绾儿并不冷吧,我陪她采了那么多花,淡忘园又会不会因她的到来而变得在了色彩,有了生机呢?湄母河的河水涨潮落潮反反复复几次了,绸缎般的水波,涌起,断灭,断灭,涌起。我扑向那条河,在水中尽力扑腾,把一条条缎带抻断,揉破,别叫它携去了泡沫般的,绾儿的灵魂。但河水还是要流,我颓然地站在河中,看河水跑过芦苇丛,从我的双手,我的腿间跑过,如此轻盈,不带走一丝一毫的杂物,又仿佛带走一切。

我知道必须想一想,但不晓得应该想什么才好。我身心俱疲,什么都不愿去想。虽然不得不想的时候很快就要来到,到时再慢慢想好了。

我站在河岸上看芦苇,折断的,横斜的,残破的,压到水里的,弯在泥里的。我坐在岸边看了一天。仿佛全身力气用尽似的。终于夜幕低垂。微蓝的夜包围村庄。不远处的墙角,有几树鸡蛋花,此时在我眼中的鸡蛋花,仿佛在尸体滋养出的一般,河岸上充满腻得恶心的味道。然后我想起了绾儿的躯体,那轻得没有重量的躯体横卧在黑暗中。我幻想着从她皮肤冒出许多植物的芽,那些绿色的芽儿被不明来历的风吹动而微微颤抖。为何那么无邪的人儿会生病呢?为何春天来了她却走了?

我在此强烈地憎恨起春天来。它唤醒了在我体内深处的痛楚,如今要承受的只有我伶俜一人,我背对村庄,茕茕孑立,大喊:“奈何!奈何!”却又无可奈何。

巷口的长明灯静静地亮着,人家传出谈天的碎碎人声,谁家黄狗惊吠。在远处,又有船放下水,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漾起水花的声音。

空气扑到脸上,我晕得厉害,恍若在梦中行走。揪心的哀伤似乎已经过去,我精神上正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也就不再悲痛了。潮湿的水气,风从河面跑来,兜进了我的衣衫。河水是忧郁地流淌着,星子随流水而荡漾,口鼻间弥漫的是潮润的水气。我骤然停止,河岸的氛围深深地触动了我,唤醒了我心中的回忆。

我蓦地又看见了绾儿河水一般澄澈的眸子,看见了伙伴们第一次进山林时她惊奇的神情,看见了纤弱的她在稻田里抓鱼,看见了救了她含笑而去的巫女……她终于还是到湄母山的妈嬷那去了。

绾儿的形象就如涨潮的波浪般接踵而至地涌向我,把我推向一个神奇的地方。我在那个地方同早已在那等候的她一同生活。在那里,绾儿是活的,和我说话,甚至可以嬉戏。在那个地方,死不是紧跟着生的决定性要素。在那里,死不过是构成生的无数要素之一。

在那里,我不会感到悲凉。死是死,绾儿是绾儿。“瞧,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在这里吗?”绾儿难为情地笑着说。用小小软软的手指揩去我眼角的泪。在那里,我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死不是生的对等,而是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

终于退潮,我一个人留在河畔,月光掉到河里,碎成一摊碎银。新出的芦芽又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清香。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不去想!伫立不动,绝望的情绪又浸上了心头,好似一道闪光突然照亮了我整个不幸,一股飘忽不定的寒气将我投进了无可缓解的大悲大痛的深渊。我的内心被这永久的离别撕得粉碎,而我的一生也就此被拦截成两段,我的童年时期,由于绾儿的死去而永远消失了。“以往”再没有了。年少记忆烟消云散,再没人和我回顾往事了。

伊今去矣!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在那里,群岩耸立,巍峨森严。山水凛冽,药草芬芳。

“纯粹的诗”和“鲜活的人”,我取舍何如?诗是可以一直在梦里,梦却终究要醒的。

 

二十四

 

我向父亲劝说,把她安葬了,就在一个向阳的土坡上,少有人烟,她躺在那里,对面就是那片榕树林。不知她在梦中,还是否依然和小鸟对话,不知道她在忘河之滨,有没有想起她的姐姐,想起榕树,想起那条淅淅沥沥下着雨的巷子。

日子也就一天天过下去了,兔子又闯祸,小葑长大了,懂事了,白卞的学习一直很好,我也在用尽一切地念书,尽量多学一点,为的是秋天开始上中学。

莲生于碧波之中,顶骄阳而不惧,出淤泥而不染。看似柔弱,却内隐刚强;看似悄然,却自发声响。

她们也曾有过幻想后的沉默,高亢后的失声;有过挣扎后的刻骨绝望,深爱后的生死别离。有过失败、后悔、颓废、失望。只是,她们从不绝望,她们内心,似乎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她们知道,每一个清晨,都是岁月头,亦是岁月尾,因此她们知道珍惜,亦懂得感恩。生命是朵不知何时盛开的花,有的花虽然未绽放就枯萎了,但开花的信念依然留在空气中,那也是曾经梦中的一缕香魂。

这就是尘世莲香,成为动容天地之大美。

荷花开了,苇子长了,河面上又飘满白绒了,炎热的夏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过去了。旧的事,离开的人,和他们有关的事都已如清晨的薄雾随着日头的升起而消失。

水田里的稻谷,已被人收割,又要种下新的一界了。我也要到城市里上中学,那是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地方,据说还能看到海,涛声朗朗,好像已经在我心里荡起呼唤,这是否比山林间风吹过各种叶子的声音好听呢?这样想着,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妹妹,想到那座劫难中最后孤零零守望着的榕树上的木屋。

当我再回到淳安村的时候,我十五岁。

如前面所说,我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回首前尘,我意识到在过去的六年里,自己始终牵挂着那棵榕树,以及榕树下生长的孩子。

通向村子的路被拓宽了,河面上有动力的船增加不少,民居改住楼房,村子中央老杏树因为修路被锯掉了。

我遇见了从前的伙伴,便极力劝说他们到城中念书,他们也只点点头,就不做声。

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取信,当年走得急,芳莹姐姐送我的信我落在榕树上的木屋里了,她说我长大后再看,我长大了。

一个长辈对我说:“快去看哪,他们要炸山了!”

“炸山?”

我蓦地想起了什么,榕树。

一阵山崩地裂。和五年前一样,只不过那次是自然的警告,这次是人为的破坏;那次是与愚昧的斩丝断缕,这次是对自然的公然示威。这样下去不会长久的……

我赶到山边,百年老榕,一树成林,倒在它脚边的各式树,无不是它的子孙。泛黄的白信封,在树枝间很扎眼,我快行取出,吹落上面的泥土。

耳畔重现当年那个动听的声音:“但愿世间的泪,不会落得像天上的雨那样滂沱……”我明白了芳莹姐姐执意跟他走的原因了,大美无容,大爱无疆,大善无类。那是与自然相合的至上规律,是一个渺小的人的脉波,应和上的自然这个大生命体的脉动。

我就这样站着,怅然神伤,我凝望着榕树,看着它那绿色火炬般的枝干愤怒地抽搐着,在毁灭来临前向天地最后一次展示自己的雄壮与力量,然后在一声英雄般的呐喊中死去了。

人们的贪婪,同麻木就像蒙在眼前撕不破的翳障,遮蔽了光明,也蒙蔽了心智。人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跪服在自然脚下,获得从内到外的真正的救赎?

真正的悲剧是无法弥补的。

 

后 记

 

事情本身总会过去,但时间不能治愈根本性的伤残。奇峰崩塌了,清河污浊了,山溪断流了,古树枯死了,一切都无可疗救。

人世悠久而庸碌,只因遗失了太多的宁华质朴。

剩下极少数有记忆的人,含着泪,在废墟间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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