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村前有名为碧溪的淡绿小河,后有叫着老林的青苍山野,算得上依山傍水风景独特的山村了。村子是几十间木屋茅舍围聚而成,东倒西歪灰灰黄黄的几团几片镶嵌在一面岩坡上,远望去感受不到有多少生气。村头河边的粗大黄桷树倒是枝繁叶茂一派浓翠,显示出一种强旺的生命力,也象征这一带山民的坚韧倔强,它在岩头石缝间也蓬勃生长确实让人惊喜。如果没有黄桷树的存在,巴人村的好山好水会逊色得多。从县城来的人,常是先看见厚绿团团的老树,再在绿色的缝隙处发现小山村的。
太阳老高村子还很沉寂,往常只有队长大元粗犷的喊声传来,那些灰瓦黄草的房盖下才会走出些面孔黧黑没精打彩的男女来。今天大元没有吭声,各家各户的劳力们乐得不出工,苦干一天仅仅价值八分一毛,谁都感到憋气和委屈。
大元蹲在村头黄桷树下叭达叭达抽闷烟,灰白的烟雾朝他轮廓分明的宽脸飘来绕去,使人觉得这位年轻生产队长心事重重。他身旁立着几个穿土蓝布短衣包土白布头帕的老汉,全是村里罗、龚、夕几个大家族有威望的长辈。
罗老汉说:“大元,啥子‘四清五清’工作组要来,听来坝的亲戚说还搞啥‘下楼洗澡’的花样,你这当干部要小心点哟。”
大元吐出一口浓烟,没出声。
龚老汉说:“我们的肚子刚弄饱一点,城头官老爷又来东整西整,要不要人活哇!大元,我们不就偷偷开了点荒地种红苕南瓜么?他们盘问你顶起,大不了不当打屁都不响的生产队长,哼!”
老汉的激愤之词很投大元的心思,当这个穷队长真受够了,有时真想拉老婆到老林子里去搭个窝棚开块荒地过日子,也许都比守着不长粮食的好土肥田强哩。
夕老汉是在外面跑过小生意的人,他说:“老大,你莫使起大元跳岩,鸡蛋都碰得石头吗?大元,工作组要来挡不了,我们回去挨家挨户打招呼,男女老少把嘴巴守紧点,看他们把穷农民咋个办。不信他们把你弄到县门里关起,嘿,吃八两白米饭比在村头吞粗食杂粮强多了呢!”
他的俏皮话把大家逗笑了,大元的笑声比谁都响。年轻队长嚯地起身,粗声豪气地说:“几位叔伯的话都在理,我杀条猪让全村人吃两顿好饭,然后是红南瓜清汤寡水让工作同志们吃嘛。我这个队长上楼下楼也行洗头洗澡也行,像夕大伯说的吃八两也是福气呢。散会。”
县委四清工作组进村前夕,巴人村生产队的高层会议就如此简单地结束了。不一会儿,保管室旁的公家猪圈传来的猪吼声,全村壮男少妇老人娃娃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无不欢欣鼓舞。有肉吃了!这在六十年代的山村实在是桩大喜事。
山民们杀猪向来干净利落,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赤膊上阵,把一头猪按在宽木凳上一刀放完鲜血,然后吹胀猪皮送入热气腾腾大锅里三五几下刨净,再剖腹取出内脏嚓嚓砍成肉块,用称分给各家就算大功告成。
各户的家长们又留下来围着大汤锅吃猪脚杂碎,用大碗轮流喝烈性的包谷酒,嘻嘻哈哈开玩笑说下流话畅快之极,这风俗在巴人村一带叫“吃刨汤”。女人孩子们远远地围观,也被开心的男人们感染发出开心的笑声。
这也是一群瘦骨嶙峋狗儿的节日,它们争抢骨头打架撕咬,平常冷寂的山村在犬吠声中豁然生机勃勃,那个醉酒的夕老汉用沙哑的嗓子唱一支歌谣,那满是油光的老脸有点滑稽:“王呀王大娘妹娃子娘,担担放在你门门儿上,门门儿上……”他唱得上气不接下气,引起一阵起哄:“夕老伯那王大娘是你老相好么?她的门门儿你进去过几多回呀?”夕老汉不理,还是摇头晃脑唱他的谣歌,那拖长的嗓音有人世的快乐也有苍凉,有几个女人听出了泪来。大元只是喝酒,面色紫红吐光,内心都隐有忧伤,那头猪太瘦太小,按全村人头每人只分了六两肉,大家倒像逢年节一样欢天喜地,农民的愿望真容易满足啊。
谣歌声和笑闹声也传到了小学院子,正在砍猪草的大元娘忍不住笑骂道:“夕大伯那老骚公,喝几口马尿水水又唱野曲野调了。哼,往年他做小生意打着货郎鼓山里山外转,不晓得有几多风流事哟!”说着她瞄了阶基上一眼,莲正在给菊梳理又粗又长的辫子,又话里有话道,“有本事风流就远天远地找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夕大伯在外头干野事,回村还是个规规矩矩的男人。巴人村风气正呢,不然闲话也搁到我这寡母子头上来啰。”
莲听出她在指桑骂槐,淡红的脸上气起一层冷白,手也禁不住有些发抖。她明白其中的内因,菊到蔡家做媳妇两年了,大元待她不好不坏,可她肚子还没鼓起来,使想抱孙儿的婆婆大不高兴。
这两年莲的生活相对平静,丈夫英年早逝的悲哀有些淡了,小菁长得聪灵可爱,和蔡家相处也比以前好。她想过回城或者另调一所学校,可她对这个山村不光熟悉还有了感情,炜的故墓也在这,一时还舍不得离开。生活的阴影不浓却还存在,李正昌猥亵的目光仍在角落里骚扰她,大元娘抱不着孙子又以她东猜西疑,县城的政治气氛愈来愈浓,正蔓延到刚刚有点复苏依然贫困的乡村。
已成为少妇的菊比做姑娘时丰满多了,胸脯鼓胀屁股圆实,脸蛋也有了几分水润秀气,一头乌发又长又软,垂在纤细的腰身勾描出山乡女子的柔媚。大元喜欢她这样子,他娘偏偏看不惯,骂媳妇是:“妖里妖气不生崽儿的货。”大元吼她:“她要生就生不生就不生,我都不急你当老娘的急啥嘛。”菊是地道的山里女人当然巴望早点怀上,同房时也热热地对丈夫说:“大元,让我怀上吧,我肯定给你生上胖儿子啊。”男人有时也火热亢奋,像要把十个儿子送入她体内,口里还叫着:“菊!娃娃来啰!……”可两年过去了,她的腹部依然扁扁平平,身子连怀孕的征兆也没出现过。婆婆抱怨她只有忍受,她又不愿莲老师跟着受委屈,不顾婆婆白眼冷语和莲亲近,好在有丈夫支持她胆子壮了一点。
菊听婆婆的话伤着莲了,轻声对她说:“莲老师,别听她胡说,又疑神疑鬼,她那老脾气又犯啦。莫为她的闲话伤身子,我和大元都说你好哩。”
莲抚着她带皂角香的发辫说:“菊,你心肠又善又好,大元也有主见,不然我莫法在这院子住了。我不怪你婆婆,她守寡心烦意躁这不顺心那不顺心,我能理解,我也是个寡妇呀。菊,说心里话,我真巴望你早点有个娃娃,大婶的脾气会好得多。”
菊看看自己扁平的腹部,红着脸说:“莲老师,我和大元……同房,还是很……那个的……偏偏肚子鼓不起来,心头好急哟。”
莲说:“菊,我想过你们的事,是不是大元或者你身上有毛病,该到县城医院去检查一下。我还翻过医书,有些毛病很小,治好也容易。”
“让医生看身子,多不好意思。……”菊的脸更红了,如一朵红野菊。
莲爱怜地端详着她:“请医生治病,有啥害羞的。菊,你跟大元商量好,我进城联系医生。”
菊担忧地说:“我怕大元不干,工作组要进村了他心头烦,哪有心思想生娃娃的事呀。”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田雁宁的文学小说《无法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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