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十六年的漫长一生

方樾钧

写这篇稿子的初衷比较混乱，打字时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起因之一是因为金老的离去和四五年不见的老友钟楼夜谈，在酒酣饭饱之后，面对行人渐少的永宁门，发了几声感慨青春渐远的牢骚。

回想起我们的中学时光，什么时候开始发觉自己被吊在零五后的身后，即使马不停蹄，也始终搞不清楚现在的潮流究竟是肖战还是吴亦凡呢，可能我们的脱节，就是从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看武侠开始，到停止看武侠结束的。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捡起了父辈们落下来的潮水，三五聚众向其中增添了自己的风味，混合成一碗妙不可言的鸡汤，温暖着我们尖锐张狂而又不羁洒脱的青春，一边冷眼看着饭圈女孩的狂热追星行动，一边抱团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考据书中的典故，罗列武功的种类名次，参考真正的历史，下了一堆无用却自由的结论。

而和朋友开启这个话题，则是因为，在饭局开始前，朋友的表弟对朋友曾经看武侠小说的兴趣异常鄙薄。朋友很快原谅了表弟因年幼缺乏包容做出的力争鄙视链上游的幼稚行为，但还是不免忿忿。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所以，我打算写一写当初的我们为什么对这些故事如此着迷。

也许是因为思绪太多，也许是因为深觉废柴自己不配谈什么家国大义，也许是因为笔力尚浅写不了轰轰烈烈却忧愁无奈的生离死别，我只想写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故事，一个不知变通的傻子，一份我没有的执着。

最开始看武侠的时候大概在小学五六年级，入门的作品是金老的《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有一段时间如痴如醉日夜颠倒，完全无法自拔。

整本《神雕侠侣》，我最喜欢的就是郭襄，金老把全部的爱给了她的前十六年，给了她优渥的家世，出众的才华，如果说这些是塑造一个优秀人物的基本配置，金老更是宽容地让她拥有了所有人的爱--大头鬼在去西山的路上一路相护，和江湖上的旁门左道交谈甚欢，受到一灯大师老顽童等绝顶高手的赞赏呵护，这些绝不仅仅因为她的大侠父母--金老给了她善良的天性，让她忽视了出身的差异外在的高下，和每一个灵魂平等交流，重视人与人的关系不惜牺牲自己。金老又给了她勇敢的能力，在蒙古为了进攻中原抢她为质以要挟郭靖投降之时，她第一次遭逢生死关口，就展现了出超越二八年纪的责任感，安慰父亲说自己不怕，用勇气减轻了父亲身上的担子和内疚，更保护了整个襄阳城的无辜生命免于罹难。金老给了她完美顺畅的十六年，又残忍地夺走了她的一帆风顺。从前的我不止一次地为抱怨过金老的冷酷，后来我才明白生命就是一条河，总有看不见的大石头潜伏在水底，制造着生活的起起伏伏，而有起有落才是常态，更多的则是绵延不绝的悲欢离合，和必然到来的难过失望，这不是冷酷，而是揭露出成长所必将经历的挫折和磨难。金老按照真实世界的生活规则，给了她与杨过相遇的三天，又给了她的十六岁一场盛大的烟火，然后让她每年的生日，以及两个生日之间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用三天擦肩而过的记忆，补偿求而不得的痛苦。

郭襄因为追寻着杨过的不告而别，踏上了《倚天屠龙记》的征程。

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翻开了《倚天屠龙记》，我对倚天屠龙记的第一印象是丘处机的《无俗念》。丘处机借这首词描写了终南山上一位超凡脱俗的少女，凭借对《神雕侠侣》的熟悉和深爱，我不费丝毫力气就想象出了开篇描绘的场景。回暖的三四月，有一树开到盛放的梨花，人们羡慕她的高洁纯净，梢头的花瓣极尽舒展仿佛要挣脱花萼，小龙女生性恬淡，因为爱情的牵引她绽放了自己。沐春时节，暖风正盛，透过簌簌而落的梨花，我仿佛又看到了神雕夫妇没有完结的爱情故事和侠义传奇，和他们可歌可颂的爱情背后，那个黯然神伤的少女。《倚天屠龙记》的开篇是平淡的，波澜都在底下，炙热都在底下，所有说不清的隐秘情感和忘不掉的执念也都在底下，金老不直接写人间爱而不得的痛苦，而是用丘处机工整温和的词，勾起了人们对于传说渺茫的回想，金老不允许人们同情这个坚强善良的女子，借郭襄之口，在读者的伤感凝聚到顶点之后，一点一点地抽出了梨花阴影下的遗憾。在温婉的语句下，神雕侠侣至死不渝的浓烈的爱情在乍暖的时节浓烈燃烧，我甚至能触碰到空气的温热。我唯一感到惋惜的是，一场乱世的爱情，将轰轰烈烈的余烬留给了《倚天屠龙记》。

郭襄随着自己深刻铭心的记忆，在江湖上捕捉着杨过的影子，即使空间上无法相遇，也要沿着神雕侠的故事制造自己与他的重逢。寻找杨过认识的人，打听杨过做过的事，走过杨过去过的地方，郭襄执着地与杨过的过去发生牵扯，仿佛凑齐了地点和人物，就能穿过时光的长河，将自己的命运与他联系到一起。我难过地看着她这样为情所伤，更难过地是她自己画地为牢，她值得一个很好的男人替她打破心上的枷锁。在郭襄十九岁拜访应杨过之邀送她生日礼物的无色禅师时，我读到了少林寺的三株松树下盘坐着一个抚琴的白衣青年，一个张狂随性又呆板的青年。孤单影只，他以一条焦尾琴引群鸟相和，找不到对手，便划地为局与自己对弈。他在自己的白子被同执黑子的自己逼上绝路时，被郭襄一语道破困境，算是因棋结缘，随后郭襄为他演奏一曲《考槃》，被引以知音，两个寂寞的灵魂就此相逢。半月后，当郭襄被西域少林前来挑衅的三人围困，厮杀中，他出手相助，化解危急，二人互通姓名，郭襄知道了他有一个谦逊的名字叫何足道。昆仑三圣何足道，琴剑棋三绝，惜败于名不见经传的少林小厮张三丰，从此发誓不再踏入中原。

这是我第一次翻开这本书就又很快合上了的原因。隐隐约约，我看到了爱情的希望，又害怕修成正果道阻且长，更担心结果不如我所愿，这个美好的女子没有找到她值得的幸福，更害怕这个耀眼的男子真的恪守誓言，郭襄亦不履足西域，二人从此天涯海角，一别两地山水相隔。

我害怕的是，美好的东西专门被摧毁示人，却不知这才是人生常态。

在人的顾虑中最坏的事情总会发生，因为在恐慌这样的负面情绪下，潜意识里总是做着最理智的分析抉择。本以为那个肆意洒脱的青年，连带着他溢出的才华，会在接下来的篇章里大放异彩，可我没有想到，他不仅不是主角，甚至连个配角都算不上。倚天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我只能从字里行间无数的暗示中，侧面描绘出他们后半生的轨迹。何足道回到西域，放不下自己的骄傲，在日复一日的日升月落里磨练自己的剑法，最终成为昆仑派开山祖师，武林后人敬仰的泰山北斗。郭襄浪迹天涯，终于在四十多岁的时候看破红尘，成立峨眉派，一辈子孤身一人。他们都应和了让他们相逢的诗句“独寐独宿，永矢勿谖”，一个人在高山之巅，独来独往，但成全了他们年青的执着。

我只能说他们的相遇没有恰逢其时。何足道地处西域年少成名，没有经历过大的挫折，没有见识过能人辈出的中原武林，而他涉足中原的第一站就是从孩童时期无意中修习了无上内功心法的张三丰，加之二人年龄上的差距，以及在动心的姑娘面前丢的丑，这些堆积的因素又往他的恼羞成怒上增加了不少砝码，产生的挫败感想必惊涛骇浪。郭襄自幼接触的琴棋武功均为后人再难超越的当世顶级水平，尚未臻化境的何足道只能在郭襄丰富的见闻中增添一笔，“她也只当如风聚萍散，过眼云烟，不着痕迹”，或许激起了小小涟漪，可风过无痕，并没有掀起波澜打破郭襄心里竖起的藩篱。

可真的只是平静水面上投下的石子，有过片刻激动倏尔回归平静了吗？何足道为郭襄编了一曲，将郭襄演奏的考槃和融进蒹葭的曲调，郭襄“从未听到这样的曲调”。何足道真的具有超越桃花岛主的琴艺吗？还是说郭襄第一次被这样大胆裸露而又羞涩内敛却不掺假的情愫撩动了心弦？

初见之时，郭襄解决了何足道的棋局，何足道解救了郭襄的的危局，可他们谁也没有打破对方的心局。郭襄依旧为情所困，何足道则困入了新的棋局，他终其一生在西域的昆仑山上，面对中原完成他一生的执念。

在他们之后，倚天的故事很精彩，如果我没有在十二岁的时候执着于神雕侠侣的故事，我会对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故事着迷，会暗骂张无忌在感情上的优柔寡断，我或许不会疯魔般地寻找他们故事的蛛丝马迹。如果郭襄在二十多岁，经历了反反复复的求而不得的失望，经历了无数没有希望的等待，有一个像何足道一样疏狂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心思融进古老的曲调，在酣战中静静坐下，不担心自己四面楚歌，只为将自己的心意讲给她听，或许能打破她心里的困局。如果何足道在见识了中原武林的错综复杂却博大精深后，遇到了这个古灵精怪却聪慧善良的女孩子，他或许不会因为一时的失意赌上自己一生的困局。

多少年后，回想起少室山上的赌气而走，何足道会不会遗憾自己当时处理事情时的青涩，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骄傲又自负、稳重又稚嫩呢？会不会懊恼于头脑发热下许下一生的誓言呢？如果能重来一次，他到底能不能分清，究竟是初出茅庐被打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的羞辱感重要，还是跟随一个姣好知心的少女浪迹天涯来的重要？而郭襄，在峨眉山的云海里听着后辈们讲着武林中纷纷扰扰的年轻的故事，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卸下执念，尝试接受那个在山泽中向她款款走来的白衣男子？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想答案都是不。何足道依旧会把名誉和气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依旧会因为一次小小的甚至算不上折辱的挫败回到西域，然后在冷冽的顶峰，偶尔挖出自己埋在心底的隐秘的感情。而郭襄，她也依旧会追随杨过的脚印，哪怕一无所获，至少她成全了自己心中久别重逢的梦想。这就是武侠小说的尊严，现实生活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累加，人们会逐渐学会妥协，学会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一个折中的栖息的地方，会在无法与杨过厮守的情况下选择屈服于短暂的世俗的温暖，人们会学会迂回地找场子，人们会承认自己的不足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人们会拐弯抹角地达到目的，会在一时意气与长期幸福中权衡，而武侠小说不会。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们曾经冒着写不完作业的风险，或者是宁愿第二天上课打盹，也要在夜半钟声响了又响的时候，偷偷爬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些不属于我们的悲欢离合，但拥有的喜怒哀乐，去体会那些宏大的侠义理想，那些我们没有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然后用自己沉迷小说的举动证明“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并且和一群有着同样感受的友人分享个中愉悦。

金老的武侠小说只记录真实的心情，或许郭掌门希望年轻的自己尝试一次脚踏实地的真实的爱情，或许何掌门会后悔年轻的自己为什么就把自己逼到西域没有退路，但是郭襄和何足道不会，所以，《倚天屠龙记》停留在了他们年轻的样子，也停留在了我们年轻的心里。

武侠没死，只不过江湖已经老了，我们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