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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轮椅上，在森林深处、一片荒芜的田地上的小木屋里。屋子只有一扇窗户，朝西，上沿有个可以下拉的折帘。他习惯把轮椅放到窗边，这样，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他可以坐在轮椅上，在朦胧的阳光中昏昏欲睡。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记得自己上次见到另一个人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说不上来现在是周几或几月几号。一般情况下，他到中午才会起床。眼睛合不上了，身体却不想动、被一床老被子半盖着——这被子是他和妻子曾经一起盖着入睡的。他赖在床上，下意识地想想些什么，思绪却七零八落。实在待不住了，他才会慢吞吞地弯起身子，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站起来，驼着背迈向厨房的洗碗池，给自己弄点水喝。他好几年前就没了胃口，每天靠灌装食物和干面包过活——这面包得浸在水里才能下咽。应付完身体对食物的需求，他就走到窗边，把自己放在轮椅上。他干坐着，有时候平静，有时候烦乱。有时，他心无杂念，只是昏昏沉沉地落进一片位于现世和梦境之间的空间。

    他看到自己身在家乡的火车站站台，正准备踏上通向大城市的火车。他年轻时曾坐这趟列车来去过很多趟，梦想在市里扎根，干出一番大事业，成为一个声名大噪的有钱人。火车的汽笛响起，车头上的烟囱随之冒出白烟，发动机和压过铁轨的轮子开始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他踌躇满志，任列车把他带到一片新的天地。

    这个梦仿佛有两条平行的故事线：一条线正进行的时候，另外一条线也在进行，或不在进行。此刻他就在第二条线上：他看到自己坐在一节似曾相识的火车车厢里内，但对火车的目的地和路线一点概念都没有，对自己是从哪里上来的、为什么要上来也没有概念。他只是坐在窗户旁，头贴着冰凉的玻璃，看外景：田野、树木和房屋迅速飘过，上方的天空阴云密布，马上就要下雨的样子。发动机和车轮的咕咚咕咚声还在持续。

    顺手从兜里掏出车票：78D。抬头望了望四周，没有人。座椅，桌板，走廊，天花板，侧壁，玻璃窗——所有东西都蒙了一层浅浅的灰影。站起身，顺着空荡而狭长的走廊往走了几步，只见前面座位上有一个女人的背影。

    走过去看，原来是他的妻子。

    两人相视而笑，丝毫没有惊讶的感觉。他坐到她旁边，心里暖暖的。她的身形清秀而缥缈，散发着柔和的白光；面孔略显模糊，有如白色的剪影。就这样，他们静静地挨着坐，也不说什么话，仿佛从来就是在这趟没有始发站的列车上。发动机和轮子压过铁轨的闷声依然涌动，往返得催人入睡，就像下午三点钟朦胧的阳光。

    两人曾经养过一只金毛小猫，为它争风吃醋，抢着和它套近乎。赢的人永远是她。如果他们坐在沙发上，猫咪从另一处走过来，猫咪永远都是先爬到她的腿上。在大城市共同打拼的那些年：每天工作12小时，加班到很晚才回到那间狭小、月租低廉的公寓房。凌晨一点，她煮了一杯咖啡，拿给还在盯着屏幕、双眼冒血丝的他（她自己不爱喝咖啡）。他接过咖啡，喝一口，把杯子放到桌上，又站起来，和她拥吻，左手楼主她的腰，右手顺着她的长发向下。两人脱掉衣服，到床上缠绵。在她确诊癌症后的日子，他住在家里，她住在医院。为了看望她，他先到家楼下的面包店买一盒她最爱吃的蛋挞，然后去医院，走进白色的病房，看见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因掉发而戴上了头巾。他望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活泼灵动的大眼睛，现在却露出伤感和怀旧。他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从盒子里拿出蛋挞，掰下一小块喂给她。她微微仰起头，抿了一口，随后却躺回枕头上，闭上眼睛。她已经失去了味觉。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密密麻麻的雨滴斜打在车厢右侧的玻璃窗上。她是靠窗坐的，他在她左边，只见她睡眼惺忪，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接着又把头靠在他的右肩上，闭上眼，嘴巴微张，轻轻地呼吸。他的肩膀酸了，但他一动不动，担心动的话会弄醒她。他想象他们一直这样下去。不，他们本来就是一直这样在一起的，肩并肩，心连心，无需说话。连时间也慢了下来：一分钟从一分钟变为两分钟、四分钟、八分钟、十六分钟. . .

    火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的身体跟着往前晃了一下，又晃回原位。他自然地站起身，她睁开眼睛，淡淡一笑，向他挥手道别。他也挥了挥手，走出列车，直接踏在一片绿草地上（这里没有车站），铁轨两侧的不远处是森林的边缘。列车再次启动，这次没有汽笛。他默然伫立，眼看它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外，和他隔着一道无限长的铁轨。发动机和轮转的声音也消失了，只在脑海中留下回响。

    青草上缀有露水；空气被午后的雨荡涤一清，清爽可人；天上的云也散开了。草坪外侧、森林的叶壁上，一处绿叶幻化成几朵粉色的樱花。它们周围的叶群也受到感染，只见樱花漫开，森林变为一片淡粉色的海洋。春天来了。铁轨在颤栗，好似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他在轨道的一侧躺下来，与青草为伴，仰头望天。上次这样放松地躺倒不知是在多少年前了。云已散，天空澄蓝，令人恨不得想亲它一下。过了一会儿，天空又变为淡粉色，大概是花海的颜色映入晚霞，情不自禁地漫开。色泽继续变幻：蓝，粉，紫，红，橘，黄. . .就像肥皂泡泡弧面上的图案：变化速度越来越快，融成的图案也越来越乱。突然间，它们汇聚为一片漆黑。泡泡爆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轮椅上，四围是这幢无人问津的木屋的墙壁。

    有几十秒的时间，他干坐在轮椅上，两只眼睛还没能适应屋里的光线。生理机能在调节过程中，脑子转不动，他只能被动地等。他希望自自己被困在梦境里，不需要硬撑这具老身体，也不需要沦陷在积灰和脏衣服当中。如果回不到梦里，干脆死了算了。但他没死，也没有足够的动力去寻死，所以只好放弃了胡思乱想，呆滞地观望玻璃窗外晚上六点钟的夕阳。

    他年轻时曾感叹：夕阳在落山前的那一瞬间最为绚烂多彩。而现在，从西面扑来的橘光重重地打在他身上，晃得他让看不清窗外的任何东西。他的老眼睛开始疲累，忍不住合上了。他最讨厌在不困的时候闭眼睛。所幸，几分钟后落日彻底消失在了森林背后。他的脸部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本来就污浊的室内空气此时更觉压抑。他叹了口气，从轮椅站起身，把手伸到窗户右侧的子绳，缓缓拉下了折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