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摩多独自站在那名为故土的地方,一头蓝色长发猎猎飘扬。风吹起他的黑色衣袂,锦貂玉裘映衬着他冰冷的容颜。
他刻意遗忘那来自内心最深处的眷恋。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他终于扬起惨烈的笑容。
【一】
摩多第一次见到云晓虎时,他正被海府的两个门童推搡着往外赶,他一面狼狈地往后退,一面大声叫嚣着“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这附近最有名的军师!叫海力布出来见我!……哎哎哎别推了别推了!……”
摩多本不想管这种被自己视为智障的闲事,正打算快步离开时,“海力布”三个字使他止住了脚。
这时那两个门童已经将门“轰”地关上,留下云晓虎一个人灰头土脸地看着铂金制成的门环。
紫发少年叹了口气,转身坐在门口的大理石阶上,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被汗浸湿的厚厚的一沓谏疏,又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高悬的红日。阳光照在他棕色的瞳孔里,映出点点少年特有的光泽。
“兄台,现在有空赏脸一起吃个饭吗?”正享受着日光浴的云晓虎突然感觉身边多了一块阴影,随之而来的是低沉却清澈的嗓音。
当他回过头看向摩多时,后者一身笔挺的青衫,蓝色长发在微风的吹拂下微微地晃动,清秀白净的脸上却是不同于少年人的沉稳坚毅,以及远远就能感受到的,来自战场的冰冷的杀伐气息。
他看得有些呆了,竟忘记了回答。当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跟着他来到了附近的一处酒馆。
“这是上等的女儿红。”云晓虎听到银发少年清澈的嗓音再次传来,这一次,他问道,“敢问这位兄台……贵姓?”
“鄙人姓摩,单名一个多字。”摩多抬手为云晓虎斟了一碗酒,醇香的酒气顷刻四延,进了二人的鼻腔。
“可真是个奇怪的姓。”紫发少年拿起碗,爽快地一饮而尽,一边称赞道“好酒,好酒。”
“摩多方才听兄台自称“军师”,可是要上海府为当今宰相海默献策?”
“哈哈,我云晓虎的名声看来已经传得挺远了啊!”云晓虎一边喝酒,一边拿起盘里的鸡腿啃了起来,“不过,我可不是找那个老顽固,而是找他的儿子,海力布。”
“为何执着于找海力布?”这一点令摩多有些不解,论俸禄论前程,怎样都是找海默更划算。
“海默已经老了。”云晓虎啃完最后一个鸡腿,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成就大业,得找青年人。”
“大业?”摩多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这可不是什么驯良之词。”
紫发少年一改玩闹的神色,认真的看着摩多说,“当今朝廷,已经日益衰微,看似繁荣强盛,实则早已不堪重负,官制臃肿,贪腐盛行,我的愿望,是兴富我大燕,重振开国时的雄风!”
云晓虎说完这些话,热血澎湃,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摩多在心里摇了摇头,认为这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少年褐色的瞳孔里燃烧着的年轻的神采,还是让他不由心头一颤。
“云兄,寒舍虽然华贵不及海府,但若是云兄愿意来我这儿谋事,俸禄定当只高不低。”半晌,摩多留下一张写有自己住址的字条,随即向老板付了钱,拂袖而去。
留下云晓虎一个人在原地,边打着饱嗝,边思索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姓云的。
如果不是云晓虎亲自登门拜访,摩多都快忘记了有这个人的存在。当云晓虎大大咧咧地走进摩宅时,四周人惊异的目光盯着并未动怒的摩多。
“云兄为何放弃了海府?”摩多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命人沏来一壶上好的龙井。
“海力布那家伙,简直跟他爹一个德性!”云晓虎骂骂咧咧地翻了个白眼,“就是不听劝!”
“看来云兄已经见过他了。”摩多笑了笑,继续说,“朝廷之人,大都如此,云兄不必动怒。”
“哼,我以后就跟着你混了,那个混蛋放弃了我这么一个百年难求的军师,是他的损失!”
“将军,茶好了。”云晓虎骂骂咧咧的同时,听到端茶来的侍女这样称呼摩多,不由傻了眼。
“你竟是……将军?”
【二】
记忆深处是不堪回想的梦魇。
幼年的摩多,还未来得及享受人世间最温暖的亲情,便永远失去了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父母。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大燕帝国,是踏着无数忠臣良将的尸骨走出来的,前朝的臣子,愿意臣服的,入了新朝的仕,不愿臣服的,做了刀下含恨的鬼。
至于当今皇帝留下他的原因,也只是为了堵一些口舌,安抚前朝亡国的百姓。他被收为义子,却被宣布永世不得获得王室子女的一切待遇。自幼他尝尽冷眼,被宫里人讥讽为“前朝孤儿”,他无法辩驳,因为它确是事实。
十岁时他被推向了烽火连天的战场,在弥漫的硝烟和大漠具具年轻的尸骨中,他读懂了他的义父,也就是当今皇帝的意图:
他要他“为国捐躯”在荒凉的战场。
哪怕他只有十岁。
可让皇帝想不到的是,他不仅没有死在残酷的战争中,反而历练出了一身过人的胆识和谋略,十五岁时,他成为燕朝最年轻的将军,并训练出了令南北蛮夷闻风丧胆的精锐骑兵——燕云十八骑。
多年的军旅生活令摩多逐渐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东西。他爱那战场上声声奔腾的马蹄和震耳欲聋的铜鼓,爱塞北特有的胡琴琵琶和一望无际的荒凉戈壁。在战事稍停时,他喜欢独自带着常年随身的酒壶去戈壁尽头看初升的红日。他喜欢看那一个个涌动着青春的热血的士兵,在作战前夜喝得酩酊大醉,齐声高喊“大燕万岁”。
在这样的军队生活里,没有由层层铁壁筑成的高墙,没有高墙里的夜夜笙歌与灯红酒绿,没有铁壁内尔虞我诈的斗角勾心。军旅生活是枯燥的,但同样是纯粹的,也是一片赤诚的,绝无二心的民族忠魂的聚合。
如果可以,摩多愿意在阵阵锣鼓和马蹄声中战死沙场。那面鲜红的烈焰旌旗,他希望会是他最后的归宿。
北方的豹族部落发动了第二次战争。
摩多被任命接手上一任叛国的将军去平乱,这一次,他带上了云晓虎。
“将军果真要带我上战场?”云晓虎褐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于热血的青年来说,为国效力是无上的荣耀。
“那是当然。”摩多淡淡地笑道,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早先他在南方恪守,他相信那里即将会有一场极大的骚乱,而皇帝丝毫不听辩驳,直接将他调来北方接手这毫无意义的“平反”。
“将军,你放心吧,我云晓虎定当勤勤恳恳,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摩多不能再忍受他继续背成语大全,努力忍住嘴角抽动的欲望,转身飞快地往外走去。
【三】
战事还未平复。
当摩多在营帐里挥笔写“精忠报国”时,来旨的信差使他的笔抖了一下,“国”字的最后一横歪歪斜斜未能合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豹族战事已平,望摩多将军迅速回朝,静候封赏。”
“将军,咱们这战事不是还没平复吗?”云晓虎疑惑地问出了口。
是啊!战事未平就要自己回去,难道皇帝怕他功高盖主胜过怕边防失守吗!摩多这样想到,一面冷冷的对信差说:“如今战事未平,如若不将它镇压下去,以后边防定当虚弱,你回去复命吧,摩多不接旨!”
“这……将军,卑职也是奉命行事,您若是不接旨,卑职回去……是会被杀头的……”信差为难地看着摩多。
半晌,摩多叹了口气,继而半跪,“臣接旨。”一面将圣旨接到了手中。
“谢将军!”信差感动地向摩多作了个揖,转身骑马飞驰而去。
望着信差远去的背影,云晓虎问道,“将军,您当真要现在回去?”
摩多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圣旨,紧接着,将它撕得粉碎。
“传令下去,只许攻,不许退,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平定豹族部落的时间远比摩多想象的长。
豹族部落是常年生活在北方的游牧民族,生性喜爱自由,豪放不羁。由于农耕水平的欠缺,他们再难以拿出进贡给燕朝皇帝的供品,并且无法再忍受燕朝皇帝给他们制定的一系列束手束脚的严刑峻法,这才有了他们的两次造反行为。
这一次的将领名叫阿豹,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和以往年逾古稀的将军不同,阿豹的作战策略快准狠,并带着视死如归的气魄,常常让摩多接手过来的混吃等死的士兵措手不及。
摩多感到有些焦躁。自己的燕云十八骑现在被皇帝留在京城保他安全,自己手下的尽是上一任将军带出来的酒囊饭袋,一时间士气低迷,叛国投敌的呼号与日俱增。
云晓虎看着摩多为难的样子,心里知道将军是在犹豫要不要像训练自己军队一样去训练别人家的草包,他一脸神秘地对摩多说,“将军,你看着吧,不出十日,我给你一支真正的骑兵!”
摩多疑惑地看着面前大言不惭的家伙,奇怪的,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十日后,当摩多再次检阅军队时,整个队伍已经焕然一新,秩序井然,精神抖擞,全无当日的颓靡与退缩,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溢着战斗的激情。
很快摩多便察觉队伍里少了几个人,他问云晓虎,后者说他私做主张已经给他们盘缠叫他们回去了,实在不想战的,送上前线也只能被杀。
摩多惊异于云晓虎的直接妄为,在未获得自己允许的情况下这样的行为在往日是决不能姑息的,而如今,摩多莫名地不想这么做。
“私自决定士兵去留是要受杖责的。”摩多这样形式化地来了一句,“不过念在军师是为了训练精兵抱负国家,免责了吧。”
云晓虎微微一笑,看向自己数日前沾满血腥的手,未答一言。
【四】
摩多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几个消失的士兵去了哪里。正如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训练那支队伍时,云晓虎残忍至极的一面。
当云晓虎刚刚去到兵营时,四周的士兵正萎靡地龟缩在营帐里,有的打牌,有的喝酒,还有的在求神拜佛。
他皱了皱眉,大喊一声“集合——”
零零星星来了几个人。
等到最后队伍全都到齐时,约莫有了半个时辰。云晓虎盯着最后一个到来的士兵,将剑从剑鞘里猛地抽出来,在所有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时,那个士兵已倒在血泊中。
“他是为国牺牲的英雄。”云晓虎这样喃喃道,手中的剑已回了剑鞘,而那个不知名的士兵,他的名字将成为牺牲的英雄,为他的家庭带来后生的衣食。
队里有人怒吼道:“你凭什么杀人!”
“不是我要他死,是敌国。”云晓虎回答道,语气坚定而冷酷,“不拼命抗敌,所有人,包括你们的父母妻儿,都是他这个下场。”
“上战场免不了死亡,若是怕死,现在就可以回去,到账房拿了盘缠,就可以走了。”
军队里一阵熙攘的议论。
云晓虎不耐烦地敲了敲剑鞘。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出来说,“军师,卑职不想打仗了,卑职也是被逼迫抓壮丁进来的,所以,请恕卑职做第一个逃兵!”
云晓虎抬眼望了望他,挥挥手说,“去拿盘缠吧。”那个士兵就去了账房。
半晌,又有几个士兵从队伍里走了出来,向云晓虎作了个揖,去了账房。
剩下的士兵约莫五十来号,云晓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到,“现在,他们的俸禄都将加在你们头上。你们应该感谢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紧接着,所有士兵惊愣地看着那几个去账房的士兵,被人满身是血的拖出来,胸口上满是由长刀刺出的疮口。
云晓虎冷笑一声,拔出剑柄,闪着寒光的剑刃将逃兵的头一个个割下,鲜血凛凛地流进所有人的心脏。
清晨的时候,摩多刚刚醒来,看见有个士兵正在一个土堆成的坟墓前祭拜。
他听到那个士兵悲伤的声音自言自语地将那日残忍的经过悉数吐出,一阵惊异却又意料之中的感觉充斥了他的心。
“果然是我太仁慈了吗”摩多这样想着,又想起紫发少年那张充盈着青春热血的脸。
他无法想到,就是那样一个少年,在最后的最后,变成一堆白骨,助他走上那最高的王座。
【五】
战争平定时,已是秋天。
豹族部落的将军最后自杀身亡,摩多看着少年黝黑的脸上带着鲜血的余温,有些触动。
那支精锐的豹族军队已经所剩无几,残余的数人个个悲愤地想要自刎殉国。
云晓虎忙喊道:“壮士住手!”
他朝摩多使了个眼色,摩多有些愣了,只听到云晓虎对他们说,“各位,现在在你们面前的将军,是一个大大的良民!他不会俘虏你们,只愿诸位手下留情,莫要自杀!待赠予盘缠,你们都可以回家去了!”
摩多听得一脸黑线,这种受降仪式他还是第一次见,充满了奇怪的诙谐感觉。
“唉,糟了,忘了他们听不懂!”云晓虎拍拍脑袋,问军队中有谁懂豹族鸟语的。半晌,一个模样像豹族人的士兵怯怯地走了出来,应声道,“卑……卑职懂一点。”
“你为何懂豹族语言?”摩多问道。
“回将军,卑职的祖上是豹族移民,到卑职这代已经基本没了豹族血统,但由于从小被要求掌握一门外语,所以懂得豹族部落的语言。”(???从小掌握一门外语?)
“行,就你了,翻译给他们听!”云晓虎不由分说一顿操作将士兵拉到他们面前。
可怜的混血儿士兵,一边受着敌人眈眈的虎视,一边颤抖着将军师的原话传给他们。
豹族士兵凶狠的目光暗淡了,转而是疑惑的表情。从业多年,不赶尽杀绝的将军实在少之又少,这不能不令他们疑惑。
“哎呀,说会放了你们就是会放了你们啊,将军,你快表个态!”云晓虎拼命使眼色给摩多,他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要错位了。
摩多倒是认为他们构不成什么很大的威胁,在战场上受了降的士兵,回到自己国土,大多会倍感羞愧,隐姓埋名度过一生,更何况,这次他已将豹族部落的所有势力都消灭得差不多了,他们很难再翻身。
于是他应允了这个提议。
获得大赦的豹族士兵悉数远去,摩多叹了口气,想起那日被自己撕得粉碎的圣旨,一阵头痛。
“将军,我有一个办法。”云晓虎得意地看着摩多说,“京城内有一位神医,易容术高明,我将她请来为将军易容,您就可以躲过这次祸端了。”
“说的倒轻巧。”摩多像看白痴一样看云晓虎,“那你来扮成我?”
云晓虎一脸惊恐的表情,“将军您有所不知啊!我上有五十老母下有猫狗两条,还有一个七十岁的爷爷等着我回去奉养呢!将军莫要说笑!”
摩多嘴角抽动,表示很想弄死这个戏精。
【六】
当摩多回到都城时,迎接他的不是战胜的升官加爵,而是以“抗旨不遵”的罪名被流放至边疆荒原。
摩多十分冷静地接受了这项处罚,早在撕毁圣旨时,他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可令他意外的是,云晓虎回到都城后就消失了,一连几天四处找寻都毫无消息,他索性放弃了。
人生来是自由的,他只是自己身边的一个谋士,他无权要求他在自己落魄时还留在他身边,毕竟,人各有志。
摩多这样想着,莫名的伤感还是爬上了他的心头。
去往边疆时天空下着小雨,摩多一身青衫撑着纸伞,漫天的雨水打在伞上,像打在他的心里。
宫廷内,年过五十的权臣海默低头敛眉地立在朝堂下,海力布看着身边不发一言的父亲,一阵心酸袭上鼻尖。
父亲老了……他看着父亲头上多出来的缕缕白发,和日渐消失的年轻气盛,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渺茫。
在这个四处是阴谋与谎言的朝廷里,所有人高歌着仁义道德,背地里却都在做着沾满血腥的肮脏之事。他本不愿成为这样的人,可是他最后到底成为了和父亲一样的人。
他在年少时就感受到权力带来的好处,和其他学子一同进入太学时,先生会免除自己的跪拜之礼,在自己与人起争端时,不论对错,先生永远站在自己这边。同窗里,自己身边从来不缺维诺的小跟班和仗势欺人的小官僚,自己在所有人的簇拥下,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明星。
可是有一个人,是不同的。
那是个纤瘦羸弱的银发少年,沉默与深思时常挂在他的脸上,听别人说他是皇帝的义子,可他却从未见过先生对他有何特殊对待,甚至对他还不如普通官员的儿子。
年少的海力布,在经过每一个同窗时,都会受到来自他们畏惧而崇拜的眼光,而只有那个少年,无动于衷。
海力布起了很大的兴趣,带着小跟班过去挑事,“听闻,你是皇上的义子?”
少年依旧不发一言。
“臭小子,竟敢对海少爷不敬!”小跟班猛拍了一下少年的书桌,这是他们惯用的恫吓伎俩。
少年头也不抬。
海力布示意小跟班退后,自己上前,饶有兴味地说,“我听说你叫‘摩多’?这可是前朝的姓。”
“与你何干。”少年终于回了这么一句。
“无关?呵呵。”海力布像抓住把柄一样,冷笑道,“前朝遗孤作义子,怕是养虎为患,农夫喂蛇!”
“住口!”先生少见的没有帮着海少爷,快步走过来,大声说到,“现在开始上课!”
海力布与小跟班不服气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课堂上响起朗朗的书声,没有人看到少年紧攥的拳头和几欲迸发的泪水。
课下,所有人都散去时,海力布扭着气要去找摩多理论,他拍了拍摩多的肩膀,刚想叫他单挑时,两只红红的眼睛使他立刻心软了下来。
“你……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他一面没好气的教训道,一面笨拙地拿出自己随身的丝绸手帕递给摩多,“我……对不起还不行么!”
“没事。”他听见少年平稳清澈的声音传来,不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你你你,你竟敢骗我!”海力布无语的看着摩多一脸漠然的表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海少爷找摩多,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被这么一折腾,海力布忘记了自己是要来报复的。
“那,恕摩多不便奉陪了。”留下这句话,摩多便背起自己的书娄,径直往外走去。
后来的许久,也许摩多早已忘记了这件事,可是海力布却一直清晰地记得那天下午昏暗的阳光下,少年红红的眼眶和故作平淡的掩饰。
在海力布十岁的某一天,他看到摩多的课桌空了出来,他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身材羸弱到像要被什么吞没一样的少年,他听同窗好友说他去了战场,他疯了一样地去质问先生为什么不拦着他们。
先生苦笑着摆手,“那可是皇上的义子,我一个半百的穷酸教书匠,哪有资格去管他的事。”
就是在那一瞬,海力布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悲哀,他自以为的无所不能的自己,变得渺小而无力。他突然感到这莫大的深宫里,四面吹来的,尽是冰冷的风。
海力布的年少时期,就在这时画上了句号。
后来的海力布,慢慢变成了父亲最忠实的爪牙。父亲权倾朝野,同时教育着他狠毒、残忍,不择手段,以便继承他的衣钵。
海力布是恨父亲的,在他得知就是他的陷害,摩多的父母才会因为不仕新朝而被冠以谋逆的罪名被残忍杀害时,他愤怒的质问父亲,父亲却一脸淡然地告诉他,这是朝廷,身不由己。
是的,如果没有一次次的“身不由己”,父亲也不会坐到现在的位置,他身不由己地残害忠良,换来了权倾朝野的一家的荣华富贵。
海力布恨父亲,可他也爱父亲。父亲不遗余力地为他谋得最好的官职,给了他所有最好的一切,而这一切,他从未付出过什么,更不需要让自己手上沾满鲜血。他不能在享受着父亲带来的一切好处的同时,一边用仁义礼信苛责父亲。
所以,对父亲的爱和感谢,远远胜过了对父亲的恨。
他无数次地拒绝云晓虎,就是因为他不能与父亲为敌。
父亲想要做的,他会全力支持,哪怕代价是,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同伴,甚至自己心爱的人。
【七】
摩多在荒凉的边境之地常常感到很无聊,他于是开始写一些东西。最初是对联,接着是一些古书上的句子,后来,他开始写诗和文章。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万箭齐发,霹雳弦惊。”
他默默呢喃着这些诗词,在写诗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又站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手持着自己的赤焰长剑,不顾一切地向敌军冲去。
海力布与林飞诀别时,后者正弹着那支他最喜爱的琵琶曲《十面埋伏》。海力布看着林飞白纱遮住的玉面,纤细的素手不断拨弄着琴弦,发出阵阵金戈铁马的金属弦音。
这是他做梦都想去的沙场,却因为父亲的缘故而终不能得偿,父亲要他做他的爪牙,战场上的烽火声只能让皇帝心生芥蒂。
他爱林飞,她虽是青楼女子,却有着一般风尘之女没有的端庄大气,她从不接客,本分地做一个歌姬,琵琶也只在他面前弹奏。
这时女子清亮的歌声传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恍惚间,海力布只觉得自己已骑在千里良驹背上,手持长剑,驰骋沙场,万人的呼号此起彼伏,惊天的锣鼓马蹄响彻云霄,无数箭矢一齐发射,点点猩红染满他的盔甲……
“啪”——
琴弦的断裂声将海力布拉回了现实,他看见林飞带着热泪的脸,悲切的嗓音像针扎在他的心脏。
“公子,此去一别,你我再无瓜葛!”
海力布悲哀的看着林飞,他知道的,父亲不会同意自己娶一个青楼艺妓,这会阻碍他的仕途,会给海氏蒙上一层低贱的灰。
林飞多么希望她心爱的公子能够挽留她哪怕一句,这样,哪怕一辈子无名无份,她也心甘情愿。
可是公子毕竟是公子,她明白,她的公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以他的仕途为重。
也正是为此,她才爱他爱得那么不可自拔。
海力布温柔地为林飞拭去眼角的泪,他轻轻地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深深的吻,充满了依恋与不舍。
林飞泣不成声。
数日之后,人们在青玉坊里的一口井内,发现了一具面容姣好的女尸,井口处是那架陪伴了她十年的琵琶。
从此,世上再无林飞,海力布的生命里,也再无她存在过的痕迹。
【八】
当摩多被重召回宫廷时,已是寒冬。
他的预言实现了,南方的蛮夷迅速打开了边防的缺口,势不可挡地朝大燕进攻而来。
他听到自己的义父假装关切的声音,“我儿摩多,这些天,辛苦你了。”
“回义父,儿臣此去历练,收获不小。并不辛苦。”他说的是真的,那些闲时的诗词是他最好的收获。
“你能这么想,当然最好。”皇帝老态龙钟的脸上挂起了笑意,转而说道,“此番南蛮进犯,朝野之下,无人敢出战,你……”
“义父,儿臣知晓了,明日儿臣就率兵出征。”摩多回答道,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感情。
“天佑我国啊!有这么一位青年将帅!”海默一顿油腻的夸赞,令摩多微微蹙了蹙眉。
“如此甚好。”皇帝笑得眯起了眼,“派调多少士兵给你合适?”
“回义父,儿臣不需要过多士兵,只需要三万士兵和儿臣训练的燕云十八骑即可。”
“好,好……”皇帝应允着,虽然不满意摩多要将保命的燕云十八骑征调出去,可为了解眼前之患,只能答应。
摩多领旨离去时,海默凑近皇帝的耳边,阴险的光从他眼里放射出来。
摩多再次见到了云晓虎。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见到云晓虎,他瘦了很多,憔悴的神色布满了他的脸,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让摩多怀疑他刚逃难回来。
“将军啊!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云晓虎不由分说熊抱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蹭在摩多的肩上。
摩多一脸尴尬地看着这个大男人像个袋鼠一样挂在自己身上,引得周围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啧啧称奇。
终于摩多忍无可忍地将云晓虎摔在地上转身离去,只听到地上传来某人哭天抢地的碰瓷声,“苍天啊,大地啊,各位来评评理啊!……”
摩多发誓,要是时间回到最初见到他时,他一定让海力布的门童将他殴打致死,并且自己还要去补两刀。
长年贼心不死的南方蛮夷不时就会来进犯,当摩多再一次看到巴斯那张充满着野心和贪婪的脸时,他不屑的笑了笑。
战场上的短兵相接,令摩多有些诧异于巴斯近年军队力量的提升,但仅仅是诧异,他有自信自己能够打败他。
他信任着的燕云十八骑,那支由他出生入死多年训练出来的精锐骑兵,他相信这世上还没有能打败他们的存在。
回到营帐时,他时常会看到云晓虎在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当问道他时,后者一脸神秘地告诉他这是个秘密。
天气更加的寒冷了。
如果不是为了国家,又有谁愿意在冰天雪地里持枪挥茅,在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的马背上强迫自己继续冲锋陷阵。
新年马上就到了。
与南蛮的对峙已过三月,从树叶刚落满草地到满天纷飞的大雪落在光秃秃的树干上。
云晓虎整天打着哈欠,作为一个军师,他要做的实在太少,他能想到的,摩多基本也都能想到,所以云晓虎一度觉得自己是个混吃混喝的小白脸。(……?)
嗯,也许云晓虎能为军队做的唯一一件算得上比较有价值的事情,就是用各种幽默的语言,来缓解将士们的思乡之苦,同时,在他们困倦之时,烦死他们。
烽火在除夕那一天的夜里熄灭了,双方都挂上了停战的告示牌,不论战事如何激烈,过年是所有人的共识,也成为一条潜移默化的规则。
摩多这边的营帐里,云晓虎起头唱起了不着调的故乡小曲,紧接着,整个军营里齐声的唱和响了起来。士兵们一开始是羞涩的小声的哼唱,后来越唱声音越大,唱到最后,那素来冰冷无情的士兵脸上都挂满了热泪。
“这次回去了,一定给女儿买她最喜欢的甜豆包!”
“我要给我娘买最贵的手镯!”
“俺回去了一定要娶个老婆!”
“哈哈哈哈”轰堂的大笑爆发出来,营帐里,所有的感情一并迸发,原来所谓铁面无情的燕云十八骑,也不过都是有家有爱的重情男子。
摩多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不由湿了眼眶。他从未在这样的节日看到如此充溢着各种表情的士兵,他想起士兵们在自己面前敬畏而谨慎的神色,一种愧疚的感情顿时充斥他的心。
与愧疚同时出现的,是对那个紫发少年由衷的佩服。
【九】
当摩多班师回朝时,他未能想到有一场极大的阴谋在等着他。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之际,摩多也有了些微醉意,他的燕云十八骑,个个封赏,醇香的酒映得单纯的将士两颊通红,酒过三巡,一位喝大了的士兵竟要与皇帝舞剑。
“不得放肆!”摩多冰冷的声音传来,充满了威慑力。那个士兵不敢再动,于他来说,将军的命令胜过一切。
转头摩多充满歉意地对皇帝说,“义父恕罪,儿臣这些士兵在荒野征战惯了,没有朝廷应有的礼数,望义父着轻处罚。”
“无妨,无妨。”皇帝一面笑道,一面冰冷的杀意迸发出来,“你以死谢罪即可。”
话音刚落,数十名士兵冲了进来,一队围着燕云十八骑,一队围着摩多,冰冷的剑口指着摩多的脖颈,闪着寒冷的光。
“反臣摩多,私通敌国,卖国求荣,当诛九族!”
他听到海默得意的声音传来,眼前是一封自己勾结敌国的“亲笔”。
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个熟悉战场之事和自己笔迹的人是谁,可他固执地不愿意承认是他,直到那个紫发少年和海力布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
“摩多将军,人证物证俱在,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海力布的嗓音一如当年,可这一刻却让摩多感到无比陌生。
他看向那个紫发少年,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丝毫的歉疚,可他失败了。那张脸上,满是坦然,仿佛自己真是个投敌卖国的逆臣。
摩多微微一笑,作势要举起手中那柄鲜红的赤焰长剑,四周人惊惮地将剑口又凑近他的喉咙一分,仿佛下一秒,他们就会变成他剑下的亡鬼。
燕云十八骑脸上充斥着喷薄的愤怒,他们的将军,摩多将军,是这个世界上对朝廷最忠心耿耿的人,他怎么可能投敌叛国!他们在等着将军的一声命令,只要将军一个手势,他们就能揭竿而起,替他灭了这个腐朽不堪的王朝。
可是他们终究没有等来将军冲锋的命令,他们只看到将军将手中的长剑往旁一扔,清冷平稳的声音缓缓传来,“摩多认罪,此事与他们无关,只求义父能放过他们!”随即,摩多抬眸看了看那些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抹微笑扬起,像是在安慰着他们。
“哼,这么多年朕待你不薄,想不到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情!”皇帝“愤怒”地指责着摩多,他忘记了过往十年内是谁忠心耿耿地守护着江山的和平,他也没有预见没有摩多的大燕是如何的摇摇欲坠,此刻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很有可能功高盖主,光复前朝的危险分子。
“义父对摩多的恩情,摩多只能来世再报了。”摩多极力地按照他们的意愿扮演着他乱臣贼子的戏码,只求他们能够放过他那些无辜的兄弟。
皇帝得意地接受着摩多示弱的态度,抬手一挥,“燕云十八骑,朕替你留着。”
“谢义父!”摩多在众多剑刃的包围下,向皇帝行了深深的一个跪拜礼,一来感激他的养育之情,二来感激他对兄弟的赦免。
“将军,你若死去,卑职也绝不苟活!”那被赦免的士兵们这样高吼着,摩多只觉得有万箭穿在他的心脏。
“住口!”摩多冰冷地看向燕云十八骑,“活下去,继续为皇上尽忠——这是命令!”
军令如山倒,顷刻间所有士兵都缄默了,他们肃穆地立正看着那一圈酒囊饭袋将他们的将军押走,自始自终,未发一言。
整个宫廷内,静得可怕。
【十】
摩多忘记自己已在狱中待了多久。
阴暗潮湿的地牢内,只有一扇极小的窗。当阳光透进来时,摩多知道又过去了一天。可是时常的狱中是幽暗的夜,阳光只是些微的,刚透进来便被巡逻的人影遮住。
摩多感到有些冷,他努力地抱紧自己的身躯,想要留住不断流失的热量,可那来自内心的寒意一天天增长,让他无法抑制。
恍惚中他想起那些诗词,这时也足够给他安慰。
当紫发少年提着饭菜来见摩多时,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伪装的热情。
“军师,你来了。”摩多并不看他,只是看向那扇极高极窄的窗户。
“将军,明日就是您行刑的日子。”云晓虎兀自坐了下来,同时取出屉中的酒菜,“我……来送送你。”
摩多木然地看着那坛熟悉的女儿红,刻意压制的感情真的被他压制得非常完美。
“谢军师。”他这样回答道,抬手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将军,可愿逃走?”云晓虎忽然这样问道。
摩多蹙了蹙眉,有些嘲讽的笑了笑,转而说,“不必了,摩多自幼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死在何时何地,并不重要。”
“唉……”云晓虎深深的叹息声传来,“将军,我是被逼的。”
摩多将第二碗酒一饮而尽,他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喝过酒了,以至于他都忘了眼前这个人正是致自己于此的人。
“我知道。”他清澈低沉的嗓音一如当初,“我从未怪过你。”
云晓虎眼睛一亮,再次为摩多和自己斟满了酒,“这一碗酒,敬将军!”说罢抬手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摩多有些愣了,他还以为,他奉海默之命,来提前赐酒毒死自己,造成畏罪自杀的假象。所以,他豪迈地将两碗酒一干而尽。
看着云晓虎真诚的脸,他暗暗的鄙视了一下自己,紧接着,仰头喝下第三碗酒。
摩多的酒量并不好,很快便被灌倒。云晓虎一脸无语的看着面前酣睡如猪的将军,全然不像明天就要行刑的样子。
他拿出贿赂看门的士卒得来的钥匙打开监牢,将摩多抬了出来。
阴暗的光线中,一个高挑的绿发女子缓缓走了出来,云晓虎喊了一声“梅琳朵”,后者便应声回答。
梅琳朵看了看摩多的脸,又看了看云晓虎,一脸为难地说,“军师,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是我欠他的。”云晓虎充满歉疚的嗓音传来。他想起那日海力布找到他的情景——
“云晓虎,你不是一直想做我的幕僚吗?这一次,有机会了。”
“公子何出此言?”
“摩多此去南征,我需要一份他投敌卖国的证据。”
“公子,这证据只能眼见为实。”
“哼,所谓的证据不就是顺着皇上的意愿?你不做,也会有其他人做的。”海力布狡黠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只是你做的话,比较真实——但真实比起皇上的心意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据我所知,公子曾与将军当过一段时间的同窗,公子怎狠得下心置他于死地?”
“怪就怪,他生错了时代,又生错了本领。”海力布有些惆怅,他不愿再去回想那个红着眼眶的少年,“他是前朝遗孤,又手握兵权,朝野上下,无人不惮。”
“好,公子,我做。”
梅琳朵叹了口气,终究是开始易容。
当成品摆在她面前时,她看到一个与摩多将军一模一样的紫发少年逆着光站立,一身笔挺的青衫让他们相差无几。
云晓虎淡淡的看着摩多熟睡的脸,向梅琳朵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夫,以后的事情,麻烦你了。”
他看着梅琳朵带着熟睡的摩多渐渐远离监牢,满意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极尖的剪刀,抬手将自己的紫色长发悉数剃净。
摩多,这是我云晓虎欠你的,我还你了。
他看向那扇极高极窄的窗户,这样喃喃道。
【十一】
云晓虎行刑那天,摩多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梅琳朵喂给他的汤药,足以让他昏睡数日。
恍惚中摩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看到云晓虎满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凄凉的微笑绽放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无力动弹,只能看着云晓虎将那柄冰冷的长剑,刺入自己的心脏,喷薄的鲜血染满了他的视野。
在时光的尽头,他看见还是婴儿的自己被母亲抱在襁褓之中,身边是意气风发而慈爱的父亲。他伸手想要去触碰那个极尽美好的画面,可就是在他的手伸出的一瞬间,一阵突然的大火将那个画面摧毁,待火焰消逝时,他看到父亲母亲倒在血泊中,留下哭啼的自己。
在这个满是悲哀的梦里,摩多奇异地感受不到一点痛苦,他冷眼看着这一切,好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的眼泪,早已流干。
燕历十六年,反臣摩多伏诛,罪及九族。
街道上的百姓都在谈论着这件事。民众是热情而冷漠的,他们津津乐道着伏诛的将军种种谣言,杜撰的八卦轶事满天横飞。就例如行刑时摩多将军光秃的头顶,有人说是为情所困,行刑前为了斩断情丝自行剃发,又有人说这是皇帝新颁布的一条刑法,凡反贼行刑前,皆剃光头,以示警戒。少女们伤春悲秋地为她们心中的如意郎君写诗祭奠,过后不久便有了新的意中人。
自始自终,没有人去“摩多将军”的墓前看一眼。
宫廷内一派盛况,海默眯着成为一条缝的眼睛,一想到心头大患已除,他便笑得合不拢嘴。
开春了的燕地,仍旧寒冷。几只秃鹫盘旋在上空不肯离去,声声鸣叫如同亡国的哀曲。
【十二】
燕历十八年,南蛮进犯。
这一次的巴斯势不可挡,带领五万精兵,直捣都城。
所有人都惊了。他们素来享受着和平,骄奢淫逸使他们忘却了战场的残酷,整个大燕帝国都在昏睡着,直到这一天,它终于醒来,可它早已睡锈了它强健的筋骨和锋利的爪牙,睡忘了它应负的使命与责任。
在巴斯势如破竹的军队袭击下,大燕羸弱的兵力再难抵抗。都城轻易地就被攻陷,整个大燕,如笼中困兽一般,再难动弹。
那个老的已分不清炮火和烟花的皇帝,在朱雀宫外一片烽火燃烧之际,还以为是哪位忠心的臣子为他燃放的庆岁烟火。
直到巴斯冰冷的剑刃逼上了他的喉,他目光惊惧地看着眼前凶狠残暴的男人,想大喊护驾,却突然想起早在处决摩多时,他就把燕云十八骑遣散回乡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年迈的皇帝突然感到一种莫大的自责。他混浊的眼里流出混浊的泪液,在剑刃朝他砍来的一瞬,他看到幼时摩多那张充满正气的稚嫩脸庞。
燕历十八年秋,这个在历史上辉煌了十八年的朝代,在南方蛮夷的进攻下,彻底宣告终止。
国家的覆灭是所有人共同的悲剧。
历史再次上演着相同的戏码,巴斯上任后,所有不仕新朝的臣子被一并铲除,愿仕新朝的,留在朝廷,但不得重用。
海氏一族很快地没落了下来。
遗民总是悲哀的,他们骨子里就是亡国奴。没心没肺一点的,照常生活,但凡有一点良知的,终日寝食难安,郁悒度日。
摩多就是这样一个亡了两次国的遗民。
除去日常躬耕于田忙于农事外,摩多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吟诗作词,他的诗赋充溢着青年人喜爱的边疆抗敌,于是常常能靠着它们换来一坛子上好的酒。
在酒酣之时,摩多会拿出被自己擦得光亮的赤焰剑,轻轻抚摩,云里雾里的,他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个铁马冰河的时代。
【十三】
梅琳朵提着饭菜来看摩多时,后者又喝得烂醉倒在地上。
梅琳朵扶了扶额头,头疼地把一身酒气的摩多抬回床上。
喝了这么多年,酒量还是那么差劲。
暗自吐槽一番,伸手为他盖上了被子。青年的脸上因为多日的懒散已经长出了长长的胡须,颓靡与沧桑布满了这张原本清秀的脸,梅琳朵有些难过。
“大夫,你来了……”摩多打着酒嗝,这样漫不经心地招呼着客人。
梅琳朵叹了口气,放下饭菜,说道,“将军,我走了。”
“走……走哪儿去啊……”喝醉了的摩多智商跌回三岁,“你,你可别像云晓虎那家伙一样……不回来啊……”
梅琳朵只觉得心口一阵疼痛。自从云晓虎代替他行刑,这三年来,摩多将自己封闭在这个狭窄的田园,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拿了诗词换酒喝,田里的庄稼已经荒芜得所剩无几,看来今年又会是一个衣不蔽体的冬天。
那个铁血杀伐说一不二的将军,到头来变成了这样一个醉生梦死的酗酒穷鬼。
“将军,请尽快用膳。”梅琳朵拼命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往门外走去。在她心里,她和他一样思念着那个紫发的少年,他是他的军师,他也是她的挚爱。
梅琳朵回忆起最初遇见云晓虎时他眼里的真诚,他想求得她的易容术,一展宏图,结果当然得到了她的拒绝。
之后一连几月,云晓虎每天像狗皮膏药一样的黏着她,美其名曰保护她的安全。
梅琳朵快被烦死的同时,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让她倍感羞愧。直到她真的遇到危险时少年挺身而出,她最终决定助他达成他的夙愿。
可她没有料到,他最后的路途竟然是牺牲了自己,保全了别人。
【十四】
新历二年冬,前朝宰相海默及其党羽发动兵变,巴斯扶植的傀儡政权摇摇欲坠。
战火再次燃起。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短兵相接,并不是在远离都城的大漠沙场,这一次的战场就在都城,隔着宫墙燃起了熊熊的狼烟。
逃难的男男女女往往是还未跨出城门就被长矛刺死在地,为了继续抗衡,双方都在抓壮丁,粮食绝尽,衣不蔽体,横尸遍野,一时间,整个燕地俨然一座鬼城。
梅琳朵看着满天的烽火,心想着,是时候告诉他了。
新历三年的秋天,海氏兵变平反。
在榨干了民众的血液后,巴斯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此时的朝廷,虚弱不堪。精兵在平乱时大多战死,粮草枯竭,国库空虚。巴斯野心勃勃地想要再从百姓身上搜刮一层脂膏,重建伟业。
他也许永远想不到,在他得意地看着燕城内蝼蚁一般的子民时,一个曾经熟悉的影子会在他的身后,如同螳螂身后的黄雀。
【十五】
接手飞虎队时摩多一身酒气还未散去。
抱着酒壶的摩多,远远看见有一队整齐的列兵朝自己庄严肃穆地走来,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又喝多了,想赶紧进屋洗把脸,却听到梅琳朵清亮的声音,“将军留步——”
紧接着,士兵洪亮的嗓音齐刷刷地传来,“将军在上,愿听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惊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将军,这支军队名唤飞虎队,是云军师历时三月训练而成,军师死后,将飞虎队托付于我,我便代为训练,他嘱咐我,等到时机成熟,便将飞虎队赠予你!”
梅琳朵递给摩多两本厚厚的竹简。
“这也是军师要我交给你的。”
摩多打开竹简一看,里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南北蛮夷的边防图,以及对抗巴斯军队的详细方略。
刹那间,一阵强烈的震撼席卷了摩多。他突然知道他曾经流放边疆时那个紫发少年去了哪里,也知晓了营帐中他日夜写画的是什么,更明白了他脸上的憔悴与消瘦从何而来。
这是他的军师,呕心沥血,为他打下的一切!
摩多的眼中,突然没有了迷惘与悲凉。梅琳朵知道,那个战场上挥剑杀敌的铁血将军,再度归来了。
【十六】
起义发动得迅速而彻底。
一夜之间,烽火连城,在巴斯拥着美人熟睡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他未能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所有的言语都消失在腹中。赤裸着上身的巴斯在被赤焰剑刺穿胸口后,喷薄的鲜血从口里吐出,他看向摩多那张死而复生的脸,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新历三年冬,巴斯卒,新朝废。起义者摩多,在所有人的簇拥下,成为燕城的新王。
新历四年春,摩多率兵亲征南北蛮夷。笠年,天下统一,摩多成为唯一的君王。
当他骑着马回城时,城中所有人都向他膜拜,山呼万岁,他冷峻的目光看向极远的山,千年不变的是他漠然的神色。
这一天,总算到来。
他在风中扬起惨烈的笑容,踏着那位年轻的军师冰冷的骸骨,他一步步缓缓登上了最高的王座。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