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师是我的书法老师,第一次见过他的人都会肃然而立,但却不同于印象中的魏晋风骨般的人物,他的身材丝毫于清瘦无关,而更像是座塔,壮硕而高大,“峨峨兮若泰山”。满头银发,不羁地披散着,眼睛不大,却总有种锋芒,只有在写字的时候才能收敛起来。宽厚的鼻翼,笑的时候跟着嘴角上扬,随着笑声一起颤动,那笑声是爽朗的,七十年的阅历令这笑声更有底气,不似年轻人的浅薄,也不像中年人那般世故。
在我们的小城里,贾老师算不上人人皆知,但在书画圈里,绝对是声名远播了,是个相当有名的书家,当地的政要富贾莫不以有他的一副字为荣,润格也颇为不菲。
出于好奇,我曾在网上查过他的经历,只记得上面说他“天津人,自幼受庭训学书……”头衔不算太多,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也就两三个,但那时总觉得前面冠以“中国”两字,必定是不凡的人物;老师本人拿过的奖也颇多,更令我觉得敬畏了。但老师从不以此夸耀,他总对我们说:“真正写得好的,大都在民间,所谓的书协会员,不过都是虚名罢了,看看现在书协里面净是些什么人?好好的东西都被糟践了。”多年后的现在,常在网上看到各种“丑书”、“吼书”之流,还有人为其背书称赞,顿觉先生之言非虚。
这里便不得不提我的启蒙老师,B老师,也是我们书法学院的院长,教授我硬笔书法,也一直对我很好。在硬笔班学习时,偶然听说贾老师和彭老师之间常有龃龉,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根据对贾老师的第一印象,总会得出肯定是这个老头脾气怪异的结论。后来升到贾老师的毛笔班后,才慢慢了解事情的真相。
两位先生的矛盾,用母亲的话说:“一位是商人,一位是文人。”彭老师总希望我们能够多参加各种比赛,为校争光,扩大学校的影响力;而贾老师觉得书法是个需要静心的艺术,需要慢功夫,要坐得住凳子,耐得住性子。所谓的书画大赛不应该过多参加,当然,一些很有含金量的比赛他也是鼓励的。
在那段速成书法风靡的日子里,学校曾经办过硬笔行楷的速成班,贾老师对此嗤之以鼻:“你们记住,硬笔不叫书法,那叫写字。毛笔才是书法,书法是不可能的速成的。”再如贾老师常常向校方反映毛笔班的教室应该换上大桌子,之前的两个小桌子拼在一起,一些较大的纸张放不下,很影响学生发挥,而且这些桌子已经有些年头了,质量也不太行,桌子腿儿有长有短,不稳定。但是这一提议如石沉大海,校方对此一直没有回应,也就不了了之。
常常有人说,见我第一面觉得我“高冷”,这里面可能有天性使然,可能有家里常教育我要“不卑不亢”……现在回想起来,在这一点上,可能也是受到了贾老师身上的那种艺术家、文人清高气质的影响。
记得上初三的时候,因为要准备中考,把所有的兴趣班都退掉了,这时书法学校来电话,说有个展览比赛,如果可以入展获奖,便可获得“市书法家协会会员”的称号,我妈为了了解具体情况特地去了趟学校,回来跟我感慨:“贾老师真是有浑身一股艺术家的清高劲儿,我询问有关比赛的问题,给的回复是冷冷的‘我不太清楚,请您问一下办公室吧。’然后就接着上课去了。”说着还模仿当时贾老师的动作神态。我听到这儿,不禁哑然失笑,没错的,这便是贾老师,心爱的学生求一副字,便欣然泼墨;瞧不起的人,不论其地位高低,润格甚高,也不愿下笔。
他就像是一块石头,看起来坚硬冰冷,不过,只要谈起书法,他才会变得温暖,语言变得温和,目光变得柔软。
每次同学写行书作品或小样时,常常会因为内容太多,不能在下课前写完,这时,家长们会来到教室里接孩子放学,他就会对孩子和家长千叮咛万嘱咐“回家一定赶紧要接着写,否则气就断了,千万记得。”那表情仿佛十万火急般,让懵懵懂懂的家长只得客气的在一旁答应点头,看着家长似懂非懂的样子,他又会接着解释:“行书讲究整体感,如果搁着时间太长,心境、状态完全不一样了,写出来的笔画、墨色便迥然不同了,即便是每个字写得很漂亮,但是整幅字是没神的,集王羲之的《圣教序》就是如此啊。”
当然,老师也不是极严肃的人,也会像孩子一样,给我们讲趣事,讲段子。记得老师过完七十岁生日后,常常对我们说“我现在也像王羲之《七十帖》里写的一样’足下今年政七十耶!’”说完便眉飞色舞起来,活像一个得到生日礼物的孩子。
还有一次他说自己曾经很好奇古人一天能写多少字,想挑战一下自己,于是除了上厕所、吃饭,一直在书房写,从早写到晚,一天下来不过三四千字,真不知道古人的万言书得写上多少时间。
让我对贾老师有更深的了解是因为一次课间闲聊,那时我初一,那是一个年轻老师起的头,他让贾老师聊聊年轻时的事,我们这些学生也好奇地围在旁边听。贾老师的启蒙老师是他的母亲,从小教他写字;十年动乱,在工厂当工人,但笔却一直没搁下,他跟厂长要了一间小仓库,打扫干净作为写字的地方。休息时,别人在一起侃大山、打牌,他便躲进他的小屋子里写字,外面就是机器的轰鸣,我不知道当时老师的心境如何,应该是心如止水吧;后来,生活境况也不是很好,那时老师笑着用“进门就上炕”来形容当时居所的狭小……清楚地记得当时老师说完这些后,沉默良久,点上一颗烟,那时,他的手有些颤抖。
在我眼中,他并不是个完人,他也会想其他的平凡的老人一样:在孙子跟别人打闹的时候,也会护犊子;吃早点时也会抱怨饭量给的少了。教学生时也会发发脾气……但我永远忘不了他对书法的一颗赤子之心。
有一次,他跟我们说,他听过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是:在寂静无人的深夜,毛笔在宣纸上摩擦的“沙沙”声。现在,我才有一点儿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