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带上贾谊一起玩,一方面是因为脑洞到这里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完成对一个贾谊粉好友许下的陈年心愿。 @碣石星汉(看到我请提醒我背单词背语法练听力练口语看原文) 注:此人在本文第七节有出场。
声明:我拒绝相信屈原是箭垛式人物!!!我写这篇文不是为了说他是捏造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
从家中搬出不多日,贾谊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原来的样子了。从前属于父母亲的贾谊,如今已经成了河南守门下的贾生。贾谊始终没想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然而从众人的表情可以看出,自己必定刚经历了一件可喜可贺的事。贾谊一边回想母亲送他离家时脸上钦羡又惆怅的神情,一边在刚写好的文章末尾处割断素帛。贾谊喜欢裁割帛书的声音,干净利落的声响宣告一篇好文章终于告成;而另一边,长长一段还未染墨的雪白道路在不经意间铺展开,从案边滑落,在地上蔓延,生长到贾谊不能触及的远处,横穿门窗下耀眼的四边形格子,让阴影掩护着转过墙角,潜入沟渠,淌过后街巷道,投进城下的河水。
贾谊重新检查了一遍刚刚为主人誊写的书信。他还不够习惯于替别人写信,因此始终难以忽略拿别人的笔所带来的微妙感觉。写最初几个字时,仿佛主人就站在贾谊背后,与贾谊一同附身看向书信;渐渐地,他开始怀疑背后那人就是他自己;此时背后的人也坐下来,就坐在他所坐的位置,握住他握笔的手,在他耳边低语,教他用陌生的语气,写别人要写的信;忽然,他又察觉到自己才是伏在后面,执掌一切的那个人;最后,前后两具形体融合为一,他终于确定地成了别人——既不是家里的贾谊,也不是郡府的贾生——不是任何人,没有面孔,没有相识,来去凭空,居无定所,不见天日。贾谊听见他说:
尽管思念我,写我的诗,走我的路,来我的国家,隔着江为我作赋。但只是不要来见我,因为我的面容越模糊,你手里的字句就越清晰。
贾谊收好笔砚,到门口看看暮色,想着是否该回家看望父母,又念及父母这时大概已经在准备休息了。不如等到空闲时再回去,顺便收拾起往日的诗文,把它们从家中搬过来,从此就带在身边。贾谊在家时写诗作论常常一挥而就,随写随丢,从不吝惜;倒是父亲不时捡了他丢在一边的草稿,拿去和客人炫耀,之后再悄悄收好。
早就应该问问父亲的,不知道他把我从前的诗都放在哪里。
那晚梦中,他看见大火吞没了他在家时住的房间。他慌忙奔去堂屋,只见父母对坐灯下神色如常,看见他进来,他们疑惑地对望了一眼,过后,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问他从哪里来。
贾谊张口无声,只觉得喉咙深处一阵疼痛,醒来时,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落在枕边。贾谊深吸了一口气,想象月光像清凉的水顺着呼吸流进咽喉里,随后翻了个身,再次沉入梦中。
他又回到了熟悉的房间。虽然门窗都关着,但他仍能凭夜间空气的味道得知,现在正是暮春时候。在他常用的书案前伏着一个人,姿态安闲,正低头写作。青烟萦绕着灯火,在那人附近聚散不定,让他几次以为看清了那人的面孔,而最终所见还是模糊一片。随着灯焰越来越炫目,周围反而陷入黑暗。他入神地盯着那一点光焰,看着它膨胀,驱散了房间里的一切,没过他的鼻尖。
他猛地闭上了眼。
二
今天又是个大晴天。贾谊一翻身,望见窗外清远如水的蓝天,一时间有些茫然。一两缕纯白的薄云缓缓散开,贾谊觉得,他一定看清了梦中人的脸,不过随后就忘记了。青年人有时过分地热衷于揣测人间的法则,比如现在,贾谊有些懊恼地想:忘记一个人的名字,或许日后还有想起来的时候;忘记一张面孔,大概就再不会见面了。他短短叹了口气,随后一跃而起,跨过堆放外衣的坐席,三两步爬到案前,捡出一块木片,匆匆写下这几天里朦胧之间的见闻:
他说,晴朗早晨的白云像几朵木兰花在微风里摇晃,温暖的风还吹来了太阳光,沾在衣上,像木兰花的芳香。他说最近很忙,没有一点儿空闲,本来有了一句很新的诗,刚提到嘴边,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一回头,诗句就不见了。但他说不必为此烦恼,因为回首处那副和悦的面孔,抵得上一万句好诗;况且,诗句虽然忘记了,说不定日后还有想起来的时候。
忽听得院里报信人喊,公子的老师今天要出门,叫贾生有事交代。贾谊于是技术精湛地把笔扔进水里,把木牍投进书箱。几行字墨迹未干,就被贾谊抛到脑后。
三
不久之后,贾谊把木牍翻了个面:
果然,那句诗在流浪了很久以后,终于回来了,在一个静默的黄昏,挟着远方的埃风和瑶台高处的寒霜。这次的诗不再像群鸟那样飞来他的书简上栖息,而更像万里长空里聚散无常的云霓,要簇拥他去寻找更渺远的回音;于是他才发觉,近来的心事已非人间事物所能疏解。今天,远远的等在黄昏里的木兰只得到心不在焉的一瞥,因此,它将用以后的时光守尽楚国所有的余晖,然后在永久的长夜里独对星月,它晶莹的枝叶和花瓣都将散发出忧怨的芬芳。将它遗弃的人当然无从知觉它的心事,哪怕咀嚼着同一份孤独;既不知它的心事,却又借走了它的洁白,用来向别的人剖辩自己的心。
四
贾谊坐在船尾,观看远处的渡口如何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沉入浩渺的烟雾和江水。渡江南下,就是贾谊即将落脚的地方了。
贾谊仿佛这才想起,自己的这一番跋山涉水,为的是来这个地方久住。从今往后,他就要拿自己的生命与这片陌生的土地相消磨,在各自的面容上留下对方的痕迹。
要想单凭沉默来消磨生命,生命是没有尽头的。
贾谊理了理被江上的晨雾打湿的衣服,转过去找船上的几个当地人攀谈,问他们长沙的名物土产,方言习俗。因为其中有健谈的人,所以贾谊还有幸就着他们的乡音俗语和一套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听懂了不少山神水鬼之类的奇闻怪事。几个同村人讲起自家的故事,越讲越起兴,越讲越亲热。大家聊得开心,自然无人顾及外乡人是否还听得懂了。贾谊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不能理解的方言,心底渐渐萌生出一个有些自私的想法:他希望船永远不要靠岸,就这样一直行驶在水天之间;他希望大家都靠着尽情谈笑把与土地有关的牵挂忘掉,都把这只船认作所有人的故乡。
贾谊想象自己已然舍弃了所有的牵挂,独与不相识的同伴在无忧无虑的境界里悠游,不知不觉间遗忘了北方的一切——帝王、百姓、亲人、黄土……贾谊想象自己手拿一把削刀,正在一根根割断那些一头系在他心脏上的长线。每割断一根,只听“嘣”的一声响,他的心脏就颤抖一下,试探着伸展开一点,载着他的船也就向着南方漂得更远;断了的线失去了形体,像影子一样滑落,原先被勒出血痕的地方暴露在空气里,渐渐才觉出疼痛。
“嘣”,贾谊割断了最后一根线,同时赶走了所有的想象。重新在船尾坐下时,贾谊觉得更不安宁,仿佛心无着落,难以自持又不知向谁诉说,只好饮一大口潮湿的空气,趁着身边的老头刚讲完一篇小娃捉鱼偶遇虾精的滑稽鬼话,迫使自己放声大笑出来,直笑到伏倒在旁边的船舷上。说故事的老头反被他吓了一跳,随后便也笑着从背后拍了拍他。
贾谊伏在船舷上,半天没有回头。笑声止息的那一刻,贾谊在水光闪烁间认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就是他,贾谊想起来了,入长安之前的那段时间,屡次在梦中见过的,是同一个人。透过泪水,贾谊惊讶地发现从那双眼睛里流溢出痛苦,似乎急于向人历历倾诉一场漫长折磨的因由终始以及其间的种种犹疑、波折和动荡。
你怎么了?这是为什么?贾谊用无声的灵魂问他……说呀……
说故事的老头猛地拉了贾谊一把,叫他不要对着江水发呆,因为江里淹死的人都会变成水鬼,勾走渡江人的魂魄,好让人家也掉进水里去。贾谊说他听够了故事,要回舱里了,至于水鬼的事情,他一个字也不信。
和暖的微风下,江水明亮似雪,郢都的城楼已经望不见了,但他还隐约看得到城内外的花树高高的树梢。在意识到自己真正离去的那一刹那,他感到心如刀绞。此时他还没有想到国人在他失去踪迹的日子里将走上什么样的道路,也还没有想到自己的小船应当驶到什么地方去,他只感到一阵无以复加的痛苦在他毫无防备时袭来。于是,他听到彭咸说:“如果你肯潜到心灵的最深邃幽暗处去,就会发现生命的源泉是对于被遗弃的恐惧。”
他这次离开,不准备再回去了,因为他这次放弃了登上光辉灿烂的云中道路,而选择浮游于大江原野之间——回望国都的时候,那座城市显得过分地遥远渺小。那是他寄予了全部情怀的地方。后来秋兰摇落,春草又生,凤鸟北去,修竹枯黄。如今的故都,还认得他的,大概只有四面城墙了。现在他终于从城墙内走出来了,失魂落魄的样子像头一次离开井底的蛙。
贾谊停笔,才听见外面一伙人还在瞎侃,正讲到从前楚国的一位大夫,因为天生一副不通人情的正直心肠,被人家排挤出来,流浪到这一带。
有人说他常常黎明时出现在江畔,寻问去北岸的渡船,但又从来不肯北上,只在岸边徘徊,直到日落黄昏,才消失在山的阴影里。因此常去那个渡口的村民一致认为这是个水鬼,生前与人约定在水边见面,自己却在等待的过程中失足掉进水里淹死了。因为没有见到他所等待的人,还以为是对方负约,所以执念难了,魂魄还天天在那里守候。
这时另一个人说,不是那样的。那家伙天天在江边问渡时还是个活人,他是怕坐在船上看不清路,去了以后不知道怎么回来,所以不敢坐船。直到有一天傍晚,他忽然打算凭自己的脚走到北岸去,这才淹死了。但他也没变成夺人魂魄的水鬼,而是时常化作一个小孩子,顶着正午的太阳,到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去,挨家挨户的讨粽子吃。
贾谊一听就知道,这个人与他最相知,这个人的故事应该由他来说的。
贾谊刚要出去,转念又想到,遭排挤流落湘江的士大夫的故事,是否只有贾谊不在时,人家才愿意讲?
他是楚国屈姓的人,名平字原。他的父亲说,因为相信他将会成长为一个美好的人,所以才敢给他这样的好名字。平是天地间公正的法则,万物的流转运化都遵循此法,因此上天美好的恩泽才能够均及原野。后来他的确成为了一个美好的人,甚至还来到了楚国这一大片原野的中心,来这里窥探人间法则的运行。在离开国王专门用来处理机密事务的书房时,他小心地把名字揣在怀里,等待一个辉煌的黄昏,当一切都和平圆满,他将把它从怀里捧出来,归还给光明灿烂的天空;收拾起文书和行李出使北方时,他把名字留在故土,当车轮旋转,他用手指从名字的末端牵出一根长长的线;现在他无所依凭,被人家驱逐出来,然而他的名字却迎面将他环抱——江水平阔,原野安宁。这是楚国,与他不离不弃的家乡。
贾谊再出去时,一片名叫长沙的土地就在他身后了。贾谊暗暗紧张,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迟到负约的人,那片土地已经在南方日复一日地等候多年了。贾谊思索自己究竟是怎样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方来的。离京以来,贾谊曾反复检索自己有生以来的思想和作为,希望找到错误的缘由,以便从此悔改,或许事情还可以弥补;然而他的反复检索最终一无所获,只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问心无愧。
所谓问心无愧,经过贾谊的仔细考察,原来是面孔上的一个空洞,一根由天空挂下来的绳索从中间穿过,把他和许多状如傀儡的躯体串在一起。贾谊看见,在绳索那一头,那个楚国大夫歪倒在众傀儡之间,一半身体泡在水里;又见周围江水丛林间鬼影憧憧,个个东倒西歪。贾谊一阵恼怒,要上去把他们统统唤醒,但他立即发现自己也寸步难行。绳索从他的鼻梁穿过,在他的眼睛上绕了个圈,又蜿蜒进水里去了。
五
当初辞别父母和朋友时,贾谊认定自己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南方的物候。一路上换了车又换船,船每每在江心危险地漂摇,车子常常陷入腐草交缠的泥泞里。然而及至车马在临湘城门外止息,同僚们出来迎接,陪同他穿过寥寥几条街巷,安顿下家人和行李,贾谊认识到他之前想错了——长沙就只是长沙,既不是坟墓,也不是终点。
当晚,贾谊学会了焚烧香草驱赶床上的虫子,不久又学会了珍惜每一个可以晾晒衣物和书籍的好天气;来此不到一年,贾谊认得出附近每种有毒的和苦味的荆棘果实;在长沙王府近旁的宅院居住的第三年,一年四季,每个清晨,贾谊都凭虫鸟的叫声判断太阳有没有升起。
湘水之滨,只当有人来这里执着地徘徊时,一条窄窄的路才自他的脚下生出。路旁的植物幽幽凝视着,等待徘徊的人离去,再趁着夜色抹掉他的行迹。
走在独力踏出的小径上,伴着身侧柔软的春草,贾谊记起在河南守门下度过的短暂时光。记忆里书写用的帛白得耀眼,像丽日下的湘水。当时曾有一位吴小公子的学伴,常趁他穿过庭院时,跟在他身边,问他些读书作文章的事。贾谊此时回想起他来,满是怀念和喜爱;想来人人都有这样天真烂漫又求知心切的少年时候。贾谊仰起头,在枝叶的缝隙间搜寻点点天光,一边尽力回忆那孩子的眼睛与他对视时率真的样子。望天出神之际,贾谊忽然感到有人和他擦肩而过,心中一时疑惑惊恐;回头看时,却什么人也没有。大概只是芦竹的长叶子从身边划过。
他问:“你知道彭咸吗?”你不知道,但你明白,他所说的那个人就隐没于他目光指向的远方。他说:“那么,你只看到我,就够了。万古荒忽而浩荡,万事反复又难以言说,没有渡船可以依傍,你将如何生活?为了留住仅存的坚定和高尚,我搜刮了所有的梦想——在我亲手开启的更广大的宇宙里——才得以让目光渡过幻境,凝望不朽的背影。”
贾谊走到门口,倚坐在门槛上,面对门前草木,默然良久。彭咸,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说出“彭咸”之名的楚人,贾谊为之费尽心思和笔墨,勾勒出的始终只是一个背影,倒映在贾谊的生命里——太过寥廓以至于空浮的生命!
贾谊仔细地端详着廊下青青的、娉婷的兰草、困在兰草根茎间的柳絮,以及柳絮下浮着泡沫的潮湿泥土。忽然有鸮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贾谊像是大梦初醒,起身环顾四周,回过神来,在门前踱了两圈,待腿不再酸痛,就默默转回屋去。相伴三年的居室里,贾谊见那些床几橱案似乎都不同于往日,再看刚才留在案上的木牍,也是不知所云。贾谊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它丢到一边的箱子里去。
刚才惊起的鸮鸟此时徐徐落下,止于灯架上,张大瞳孔分明的眼睛。贾谊只觉得神思清明,心绪泰然,从前那些捉摸不定的感触现在都明了如在眼前。贾谊于是揽过一把昨日新做的竹简,要写新赋。
六
南国的这片土地柔软而丰饶,像伟人的怀抱,不肯遗弃任何愿意来这里伸展的生命——不论是一颗种子,一粒雨水,一只孤鸟,还是一个远离家乡和同伴的人类。在温柔的日光、风及水流声里,贾谊忽然心软了,于是知道,这片土地为他盈盈守望三年,终于没有错过最后一个机会,将他打动。贾谊想,他本可以更得意一点,因为这大概是今生最后一次,在这片荒凉又生机无限的神奇之地,享受独属于失意者的被无限拉长的光阴。
躺在江边,清风一阵一阵拂过。似睡非睡间,贾谊感觉拂过身体的风越来越凉,也越来越重。或许那不是风,而是水波。或许自己正躺在江底……渡过长长一段时间之后,太阳已经不见了,江水变化成了另一种颜色,连水鸟和蛙的叫声也和贾谊躺下时听到的略有不同,这个季节里每天必不可少的暮雨将贾谊从混沌唤回现实。
贾谊醒来时,感到自己骨骼枯干,胸腔空洞。似乎是因为身体里过多的裂缝和空隙,这个地方的蛙鸣鸟叫格外地刺耳。
渔人坐在船头,手肘支在橹架上,看着他迷迷糊糊地从野菊和茅草之间坐起来:
“大夫,大夫,你不想要过江么?你为什么不下来呢?”
贾谊听见自己用苍老的声音回答:“我不去,我还需要更多的时日来做决定。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个世纪的宇宙由两样东西组成:万物,和彭咸的衣带。当初,混沌离散,阴阳参合,化生万物;最后实属不阴不阳者,则为尘埃。彭咸决定东浮入海的那个清晨,他解下天风赠予的纱衣,拋入湘江,襟袂铺开,湘水的尽头就有了洞庭;他离去时手拖尘埃织成的衣带,衣带委地就成了我们这条汨罗。谁抓住了彭咸的衣带,谁就不得不触碰宇宙的第二样东西。”
“别念疯话啦。下雨了,我要往那边家去。你不是也要到对岸去吗?怎么还不上船?”
“我不去。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我去了恐怕也会想家。”
贾谊目送渔人摇橹离开——渔人今天默默的,没有唱歌,大概是不想把空气里飘浮的雨水吸进嘴里。
黄昏转向晦暗时,贾谊发觉自己正手脚并用,攀援着春竹和杜鹃,踩着木根,转入山阴。贾谊想,他不愿扰动山脚下的村落。
被细雨打湿的野麦草不时因风摇转,深绿色的汪洋里,三五聚集的坟陇像可供依靠的洲屿。远处冰雪似的稻田间升腾起苍白的烟雾,像纱帘随风拂过对面的山,将山下的树木也笼罩其间。他产生了一种幻觉:烟雨彼岸的树冠是凭空悬浮的影子,如果他胆敢走近它们,它们就会飘摇着逃避远去。
贾谊觉得这个地方很奇怪。薜荔生于樟木,水出自土壤,日子酝酿着日子,天好像从来没有亮过,黑夜也从来不曾降临。在第二场烟雨里,贾谊听见自己向渔人诉说,他已经几天没有梦见彭咸了。
在第三场雨里,渔人问他是否已经听说,国王在陈都郊外猎得一只猛虎,把它装在车上,拖回宫城后,发现它已经变化成了一头青兕。
傍晚天晴后,江水在霞光里变成了粉红色。渔人说,有秦兵朝着这边来了。
第四次下雨时,渔人告诉他,家人们正在家舂粮,不久他们就要往东走。渔人说,他们希望能得到他腰带上雪白的玉佩,因为臼里没有白稻米可舂。
“大夫,大夫,你还不过江么?”
“好吧,这就走,到对岸去。”
贾谊觉得,他几乎已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了。
船行至江心时,贾谊看着自己将衣笥沉入江里。贾谊猜测,他知道明天会有村民去他的住处,希望找到他穿过的衣服,为他招魂。
七
“太傅!太傅!船已备好,您还不过江么?”
“当然,这就走,快出发吧。“
贾谊挥动白茅赶开面前的飞虫。迈步上船的时候,贾谊瞥见江水向河岸弯曲处冲来柔软的、深绿色的腐草和白色的泡沫。贾谊于是记起了接到回京征召的那一天,他在江边所做的梦。
回望临湘城门,贾谊不知何故心中凄恻,只觉得自己带走了不应该带走的东西。
“夫人,装简牍的都是哪些箱子?“
“你要看什么东西?不能等上岸再找吗?“
“不能等,那些纪野史的木牍在哪里?“
“你自己编造的故事,也算野史么?“
“怎么不算。还有我这三年在长沙寻得的十卷楚辞。它们不该随我们渡江。”
“寻得的十卷楚辞?哪里寻得的?我以为是你托名所作。”
“是寻得的。”
八
贾谊想起三年前南下,舟车驶入烟雾深处去,如同坠入迷蒙的梦境;如今北上,烟雨渐敛,雾气消散,江山揭去了面纱,更赤裸地展现在贾谊面前。贾谊说,他看清了许多从前没有看清的东西。
长安的术士说,贾谊的灵魂没能离开长沙,只因一根长有倒刺的藤从湘水里钻出来,穿过贾谊的胸口,并从他的喉咙上绕了一圈。
贾谊说,此生他恐怕再也不能摆脱忧虑,正如同太平盛世里的土地也摆脱不了苦难的倒影。
九
传说上古曾有神人向彭咸揭示天空的奥秘。据彭咸转述,分割幻境与现实的既不是一条线,也不是一转瞬。幻境与现实之间是混沌。黑夜与白昼交接的地方就是同样的混沌,若明若晦,无始无终,如同浓重的白雾弥漫在水面和江畔丛林之间。
刘向已经行走了很久了,不知道衣服是否已经变得潮湿沉重。当日光斜穿丛林,照亮水波的时候,光艳里显出一条窄窄的路,从江心出发,经过刘向脚下,又穿过菖蒲和蕨草。刘向随着它走进丛林里,跟着它在林木间盘桓往复,直到前方豁然开朗,只见朝阳潜伏在一座古城后面,几束金红的光芒穿过晨雾,穿过荒芜的城门,以及城墙损毁的地方。
刘向进入古城之后,见城墙比从城外看起来高得多。四围之内寂静无声,槐树和梧桐枝叶高悬,从两边的院落伸出,跨过院墙,再垂向街道。树梢上没有一只鸟。
刘向路过一处宅邸,显见比别处更加破败荒凉。刘向在宅子四周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大门。门内只见寥落庭院,一棵老橘树立在墙角,与荆棘藤蔓连成一片,前后几间房舍,大半已经坍塌,埋没在遍地秋草里。刘向在这里却忽然有了熟悉之感,似久游不得归的旅人,偶然梦回故居。刘向径直穿过庭院,来到橘树掩映下的那间屋前,轻轻推开破败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潮湿陈腐的气息。阴影里四壁空空,地面凹凸不平,但因不见阳光,倒没有杂草,只间或有些湿滑的苔藓附在凹处。刘向在走过房屋的西北角时撞上了一只歪歪斜斜堆在那里的木箱。刘向蹲下身,拨开箱顶上几块霉烂蛀蚀的的木板,里面的书籍竟然完好无损,清洁鲜亮,甚至隐隐还有竹墨的芳香。然而刘向不觉得惊奇,仿佛早知道有人会如约把东西留在这里,等他来拿。
箱子里有大量零散的木牍,下面则是一些竹简,总共有十一卷。他先把木牍拾出来,铺在面前,再顺着脚后跟坐到地上,旋转着找一个稍有点光亮的方向。他本想倚在箱上或者墙上,又恐怕这些东西朽烂靠不住,只好身体前倾,用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开始阅读……郢?屈姓,名平……木牍似乎记录的是一个楚人的生平,前前后后的琐事,意味不明的只言片语。记述有些杂乱,还有不少内容相互冲突,但刘向习以为常。沉溺文字的他深知,真实往往有无数个版本,哪怕由本人亲自来回想自己的一生,也会发现许多零落的回忆,在生平里根本无处安放。
木牍大小、厚薄不一,墨色也或浓或淡;笔迹似乎出自一人之手,只是写法大不相同:有些木牍上字体精巧舒展,工整一致,其余则各有各的潦草凌乱。找不到任何执笔人的信息,全部内容都是关于近三百年前一个叫屈平的楚国大夫,并提到,这个人,连带其学生,共著有十卷长诗,字字血泪,在他生前死后广为流传。
广为流传?刘向心生疑惑。可是他毕生搜罗诗文古籍,却从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十卷诗。刘向放下一片木牍,把手伸向箱里的竹简……
多出一卷?牍上提到的十卷诗歌,刘向都已经看过了;剩下的第十一卷,不知里面写了什么。西沉的日轮下,刘向拾起箱底最后一卷书简,用最郑重的方式慢慢打开,好像终于在历经世事之后攒足了勇气,私下里偷偷展开一位先辈的暮年。
上面什么也没有写。前几行是文字遭涂抹留下的漆黑痕迹,后面则是无言的空白。看着看着,书简好像忽然有了流沙的质地,从刘向的手指间滑落,哗一声掉在地上,转眼就消失了。刘向心惊,后背冒出一阵冷汗,起身环视时,见秋草半人多高,将他团团围住,城池房舍都已不见。凉风顿起,刘向望了望西方黑色的山峦。
后记:
刘向死后,留下许多书籍,除了那些仔细誊抄过,分门别类收藏的,还有不少草稿留在他的密室。留在密室的这部分草稿后来大多散佚了。
近来,我在四处流窜途中听到过许多传闻:
有的说,刘向的佚书原本并不存在,但两千多年来,不时有人认定自己读过那些书,并能背诵出书里的一些章句。
有的说,刘向的佚书里记载的是他穷尽一生寻找的迷津,以及他在津渡彼岸的所见所闻。这些书在刘向渡江返回的途中,由于风浪颠簸,沉入江底,所以无人能见。
也有的说,刘向的佚书从不许人读,因此也不必读。这些书籍会在人触碰时化为蝴蝶(一说化为流沙),在数个世纪之后,由春风(即沙尘暴)相送,与触碰之人的灵魂在彼岸相遇。
前些天,我还在江边遇见一位垂钓者。他说,如果我能坐下来和他一起垂钓,总有一天,我们将会钓起江里所有的鱼虾。到那时,就不用担心江底的文字被鱼虾啃食,消亡殆尽了。
这次的写作体验的底色是歉疚,无论是对这篇文章,还是对文章里的人物。大概是因为我在里面投射了太多个人当下的迷茫、矛盾和厌倦。放不下小小的一己之私,就不可能与文章里的人物相亲近,从而真诚地体悟他们的处境和心境。
然而,然而,我,或许还有别的一些人,生命中的确需要这么一个“人物”。所谓“置以为象”,于我而言,或可释为皈依一个彼岸世界里容貌模糊的人物。求他用圣洁的灵魂承接我混浊的投射,再反映出理想的柔光,以此经营一场繁华浩荡的幻觉——即生命还有更高更远的意义——只为在污秽的虚无泥沼里暂免灭顶。
这篇文章是实现对好朋友的一个诺言,我自诩言出必行,独独对她食言的次数数不胜数。从许诺到实现诺言,大概是多半年的时间,但对于我来说好像很漫长,在这期间,她在我的生命里变得更加重要。我很感念她对我的影响,一直以来都是,给我提供了许多向意想不到的方向探索的可能性。在封闭隔绝的世界,对懵懂固执的我,她为我送来的活水格外的珍贵。
比如这篇小文的写作过程,以及写作带我走上的沿着湘水的旅行,都可以说是她送我的礼物,以至于当我完成了写作,将这篇小文拿在手里,想要送给她时,未免觉得有些可怜:和前面那些相比,我的礼物显得多么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