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小时
我看着透明小药瓶里的肉瘤,那个像红色和白色的毛线缠成一团的东西,就那么静静漂浮在药水里,似乎还有温度。医生说:“看,这就是你耳朵背后的肿瘤。”我不自觉地抚摸上左耳背,摸到了鼓鼓的一团纱布。就在刚刚,我还躺在手术台上,听到路过的医生夸这个小女孩有多坚强。我很开心,我想,出去要跟爸妈炫耀个够!
那时我二年级,六岁。
我耳背上长了个小瘤,轻轻摁它,它就会来回滚动,有趣极了。我不害怕。做手术前要打一个星期的吊针,输液室里往往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有一次打吊针的时候针头歪了,向上翘了,妈妈在输液室外打电话,医生在接待其他病人,我看着自己的手肿成了馒头,也没害怕。等妈妈打完了电话,我说,妈妈,我这里肿了,把她吓了一大跳。可我真的不害怕,兀自戳着肿起来的手背。
为了不影响手术,要把耳朵周围的头发剃掉,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丑。我不知道“肿瘤”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手术意味着什么,剃头发之前,因为不知道所以不害怕,可是剃了头发后,因为不知道,我愈发恐惧了。我会死在手术台上吗?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医生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无厘头的想象并没有成真,手术很成功,我还收获了医生的夸赞。只是我不知道,当时我爸妈还要焦急地等待化验结果,“良性”和“恶性”,我也听不懂。没拆线的那段时间,我的耳背上一直缠着厚厚的纱布,头发也没长出来,有些小朋友嘲笑我耳朵上长了包子,我装作生气地瞪着他们,其实我并不生气,因为他们平常也一样闹腾。真正让我难过的是那些小心翼翼的、恐惧的目光,是那些看异类的眼神。
幸好,恢复期很短,我很快就能玩喜欢的跳绳。其他小朋友问我:“做手术疼吗?”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一——点——都——不——疼!”成功收获一大片崇拜的目光。
二、一小时
也是在同一年,我长了水痘,每天都要用浸泡着某种树叶的水洗澡,这是一种可以自愈的病。我确实也自愈了,可我留下了三个硬鼓鼓的疤。保留了水痘的形状,却比水痘大好几倍,红艳艳的。
四年级,我到市里的游泳队训练,穿着泳衣,那些疤暴露无遗。和我一起训练的队员戳着那个水痘疤问:“这是什么?”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关你什么事!”那时我确实不在意,我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再怎么特别,也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而已。
五年级,我穿着无袖的裙子表演。演出前我的同学看着我的疤问我:“这是什么?”我笑了笑,说:“水痘留下的疤。”“长水痘还会留疤?”“……”“我怎么没有?”我说:“表演要开始了。”
六年级,没有人过问我的疤了,因为我没再让它有机会被看见。只是偶尔有同学和我勾肩搭背时摸到鼓鼓的包,问我是什么,我便惊慌地推开她们,说没什么。
直到妈妈带我去医院询问情况,我还是觉得没有治疗的必要。医生说,割掉就好了。就像在说剪头发那么轻松。于是我第二次躺在了手术台上,不同于第一次,麻醉针扎进去时很疼很疼,疤痕跟一般的组织不一样,要很用力才能扎进去。我皱着眉头没吭声,所幸后面的过程还算顺利,医生缝针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的皮肉被拉扯。
手术结束后,我蹦蹦跳跳出了手术室,我想,一定不能让爸妈担心。他们看见我,赶紧冲过来让我慢点走,我无所谓地说,没事儿!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没关系,就像第一次手术一样,恢复了就好了。
但我依然猜错了。
三、俩小时
医生用力捏着我的疤,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可真硬……你们过来看看!”于是我被几个医生围着,他们嘴里发出惊叹声。我像一个物件,被这个医生推给那个医生,我的疤像奇珍异宝,每个路过的医生都要来细细端详。
上次手术结束后,我的伤口痊愈了,却留下了更大的疤。这疤不同于以前,它变得狰狞,布满血管,像张牙舞爪的怪物。我在日记里写道:“疤痕一定是被注入了很多痛苦和不甘,才会如此丑陋。”
我的手术被安排在初中结束的那个暑假。等待手术时,我还在病床上看几何题,做了(1)(2)问,第三问怎么也做不出来。
和前两次不同,这次我哭着走出了手术室。从病床哭到手术室外,从手术室外哭到电梯里。妈妈问我怎么了,我说好疼。她也许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好几遍。被疼哭,也许是挺好笑的。
在手术台上的那两个小时里,从麻醉针扎进去的那一刻开始,我牙齿都没松过。除了医生问我疼不疼的时候,我调整呼吸说,还行。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我说,医生,有点疼。于是他又给我上了一支麻药,注射麻药又是新一轮的疼痛。
我听到路过的医生问:“这是全麻还是局麻?”“局麻。”“死咯,这女孩也太能忍了吧。”我再次得到了医生的夸赞,但我笑不出来了。我清晰地感觉到锋利的手术刀在切割,我也能感觉到薄薄的手术刀对付这疤痕有些吃力,我听到医生叫助理帮擦汗,我听到他低低地说:“真不好取。”
手术结束时,我看了一眼满是血布的垃圾桶,没敢看切下来的疤痕,我对他们说了声“谢谢”。
手术后,是近一周的放疗。躺在昏暗的放疗室里,医生将仪器对准我的伤口,就去另一个房间进行操作。我维持着同一个动作,不敢动弹。
放疗室的医生夸我长得好看,我说谢谢。
四、
我的疤痕治好了吗?
没有。我的疤更大了,它开始无规律地疼,有时候疼得晚上睡不着觉。
还治吗?我想不了。
因为我开始怕疼了。
我有时候摸着它们,突然意识到,它们只是少了一层皮肤的保护而已,它们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经历的一部分,说不定它们已经很努力地在控制疼痛了。我尽力了,它们也是。
有什么好怪罪的呢,有什么好自卑的呢,有什么好怨恨的呢,疯狂地想要摆脱它们,只会带来更大的疼痛而已,不止生理上的疼痛。
对不起,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