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建元四年,十一月,处于西北边境的颢州已经大雪纷飞。
饶是这样寒风呼啸的天气,镇西军军营中仍然传来了操练的声音。
镇西将军魏绘送走了送信的驿人,脚步飞快,往训练场走。风雪越下越大,他似是很着急,眼睫上沾了不少雪花也并未理会。
八月时来了三千个些新兵,自从新兵一到,就没有一天休息过,士兵们几乎每天都要出操,还要进行各种各样的训练。起初魏绘经过训练场时偶尔能听到新兵的哀嚎,到如今却是听不到了,能听到的都是整齐划一,声势呼啸的号子。
走到训练场,魏绘见那三千个新兵如今已经成熟了许多,有了军人挺拔的身姿,十分欣慰。
“年关将至,是贼人寻得可乘之机的时候,你们是新来的兵,但国家的安危却系在你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所以每一次操练都要全力以赴明白吗?”
“明白!”
年轻的声音中盛满了为国为民的满腔热血,掷地有声。
魏绘看向那个立于三千士兵之前的男人,他站在风雪中,头发规整地束起来,一身银铠威严无比。刚刚他训话时,一个人的声音仿佛足以抵上这三千士兵一般,连风雪经过他,都温柔了不少。
“都督。”魏绘走进训练场,冲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喊了一声。男人闻声回头,却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面部线条硬朗,皮肤有些黝黑,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总之是极好看的。
“何事?”男人回应道。魏绘快步走过去,微微行了个礼,然后走近男人,从怀里扯出一个信封,只露了一角。男人只瞥了一眼,嘴角便微微扬了起来,神色也温柔了不少。魏绘压住自己因看热闹而想翘起的嘴角,低声音对男人说:“宁大都督,今年的生辰礼看来很合意。”
宁光逢推开魏绘,咳了几声,低声道“训练完我来找你。”
魏绘笑着点了点头,转头走开了。还没走出去几步,就又听到身后宁光逢的声音传来,铿锵有力。
“这一山之后数十里就是西树联盟,这几年来不断骚扰边境,为了颢州,为了国家,为了陛下,需更加严厉地要求自己……”
魏绘回头,风雪中,宁光逢的银铠铮铮发亮,腰间佩剑似在铮鸣,他指着西边的山脉,身姿挺拔,红色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可是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和陛下一起开创王朝的人。魏绘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宁光逢站在这天地之间的风雪中,他只觉得,就算是西树的千军万马从那座山后奔袭而来,宁光逢也能以一剑挡之。
魏绘回到营帐中没多久,宁光逢就裹挟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
“可是从羽都来的?”宁光逢走至魏绘身边坐下,魏绘笑着从怀里取出信件来递给他,打趣到“你明明看见了那是皇室才能用的云纹纸,自然是从羽都来的。”
宁光逢和刚才练兵时截然不同,方才威严肃穆,如今只他们兄弟间私下相处,便松快许多。他打开信封,一字一句读完,每读完一个字心底仿佛就多了一分暖意。
“此番是陛下同意我去参加除夕宫宴了。”宁光逢虽表面上没有变化,但魏绘还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喜悦。魏绘给宁光逢倒了一杯水,问到“你有多久没去过羽都了?”
宁光逢喝了口水后沉思,“快四年了,王朝初成,定都羽都时去过。”
“明明每年都可以写信请求去羽都参加宫宴,为何不写呢?”魏绘看着宁光逢的手指依旧在那云纹纸上摩挲。
宁光逢叹了口气,道“定国之初,西树骚扰不断,我岂敢抽身片刻。”
魏绘明了,这几年国家有多不容易他也知道,西有西树,北有北狐,完全不能掉以轻心。女帝登基,百废待兴,其中酸楚只有他们才懂。
“你看吧,陛下还记得你的生辰,此番随信而来的,还有些名贵的药物,边境最缺少药物。”魏绘说着,又拿出一个黑色木盒,里面整整齐齐排满了药品。宁光逢看了,嘴角按捺不住笑意,让魏绘将药材收好了。
之后,二人又是一阵谈天说地,说着说着,士兵们就看见宁都督和魏将军出现在了比武场上,那架势大有你死我活的意味。士兵们都见怪不怪了,还惊动了麻允将军,于是麻允将军叫上军营里正在休息的兄弟全去观战,纷纷站队支持。最后还是宁都督技高一筹,魏将军惜败不服气,麻将军便拉着两人一起去喝酒了。
颢州的风雪可割肉噬骨,而那营帐之中的少年人却仿佛有用不完的气力。冰雪刺骨,有热血沸之。
(二)
建元四年,十一月,羽都大雨不止,一直下到了晚上。
深夜皇宫幽静,唯有御书房还余一灯如豆。女帝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衣衫,黑发松松绾起,柳眉微蹙,双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嘴唇有些干裂。她手中的笔不停,桌上的奏折却仿佛怎么批都批不完,看着那些白纸黑字,生生如同无常一般,快勒住她的脖子,呼吸不过来。
女帝屏退了侍女,一个人在御书房批奏折,批至烛火燃尽,眼前突然一黑。她闭了闭眼睛,适应了这深邃的黑。
雨还在下,雨声淅淅沥沥,一下又一下打在她的心上。她依旧没有唤侍女,只是站起身,就着这团浓烈的黑走到窗边,微微推开窗户,一股凛冽的风就灌了进来,似乎吹入了她的心头。
四年前,她打下了这片天下,戴上了王冠,一步一步从那片荆棘上走过来,一整个国家的兴衰从此都扛在她的肩上,她不后悔,却惯是在夜深人静时念旧,眼前总会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她却又狠心地用力将那幻影打破。
女帝的心底仿佛有个洞,待人来填补。
四年前她坐在皇位上,麹姐姐就对她说过,帝王家,总是会比寻常人家不同些,做王的,要仁德,也要忍得下心。
虚与委蛇,真心实意,阳奉阴违,笑里藏刀,她这四年见了太多,见得多了,反觉得这虚假皮囊下的周旋,还不如她昔日征战沙场来得果决。
做王的,要有帝王的心术。
她深吸了一口来自窗外的寒风,不知为何,却觉得十分清新。
“陛下。”
浓浓的夜色还是散开了,有人重新点上了一盏灯。
女帝缓缓关上了窗户,闭了闭眼睛,几个深深呼吸之后,微笑着转身,看着来者。
“陛下还不休息么?”
那是她的妻。
王朝开创以来以女为尊,男子可以为妻,亦能繁衍子嗣。
女帝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有些发凉。登基四年以来,她只有这一个妻子,名叫崔颖,是中书令崔子玄家的二郎,当初是因为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她处处受阻,才不得已娶了崔颖。
别的王都有三宫六院,美人如云,世家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都期望能将自己的孩子送进宫来,但她的后宫里只有崔颖一个,再也没有别人。
崔颖与她虽然是不得已而成,但崔颖从来都是温柔体贴的,加上体弱多病,她便给崔颖多些怜惜。崔家势大,世家非一日可拔除,尽管崔颖也是政治的牺牲品,但为了遏制住崔家发展,崔颖也始终只是被封了梅君,不可能得到凤君之位。
“夜都深了,你还不睡么?”女帝将崔颖领到桌前坐下,崔颖只是摇摇头,看了眼女帝案头堆如山的奏折。
“可是有事?”女帝看着眼前病弱纤细的男子,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崔颖敛了眼底的神色,低头道“臣听说有人参了城门郎崔伯祥一本,伯祥是臣的哥哥,陛下可否……”
“你下去吧,不必说了。”女帝言辞决绝,又坐回书案前,拿起笔,翻看奏折。
崔颖有些害怕,愣了半晌,行了礼慢慢退出去了。
崔颖走后,女帝重重叹了口气。
世家要除,而崔颖不知,他只知宗族使命,心思单纯,不懂其中的复杂。
女帝自顾自笑了笑,吹灭了灯,独自伏在成堆的奏折中睡去。
翌日,女帝刚下了早朝,便被宫人叫去了崔颖住的傲雪殿,她以为是崔颖发了急症,一路小跑未敢耽误半分。等她到了傲雪殿,只听得里面的太医说恭喜陛下,梅君有喜了。
有喜了。
她还大口喘着气,便看见了崔颖桃花眼下的泪痕,和他扬起的嘴角。
那是好事啊,女帝握住崔颖的手,嘱咐他从今以后好好养胎。崔颖擦干眼泪笑得很甜美,只是不解女帝握着他的手为何越握越紧。而且,崔颖也未曾从女帝的眉眼间看到半分喜悦。
梅君崔颖有喜后,女帝来傲雪殿来得勤了,次次都带着大量的赏赐,崔颖受宠若惊。而女帝时常握着崔颖的手,对他说,希望他生个女儿。因为皇储只能立女子,只要他生的是女子,就是嫡长女,将来就是皇储。
崔颖摸摸肚子,温柔地笑了。
侍中麹风来每每见到女帝往傲雪殿去,眼底总是会涌起许多忧伤。
“风来为何这般忧伤?”左相师殷行至她身旁问到。
麹风来笑了笑说:“从前我就对陛下说过,对付世家,要一点一点慢慢来。做王的,总要狠得下心,但陛下却一心想做个仁慈的王,事到如今,知她左右为难,也知她心中煎熬。”
师殷好看的丹凤眼垂了垂,他沉默了许久,说“旁的不论,陛下的确是个很好的王。”
麹风来点点头,她与师殷缓缓走出大殿,“除夕一过,凌世……不,陛下,陛下就三十岁了。”
“对啊,”师殷仿佛想起什么,笑了笑道“上次我们与陛下一起庆生辰还是在军营中。”
那时候,大家都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三)
建元四年,十二月,颢州。
宁光逢叫上魏绘在营帐中翻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自己官服,俊朗的面容上也浮起了一片愁云。魏绘忍不住抱怨宁光逢不好好收拾东西,虽然四年没有去过羽都,但竟然连官服都找不到了。二人找了一天,最后竟在麻允的箱子里找到了宁光逢的官服,许是当初军营搬迁时太过匆忙,东西都拿混了。
此番麻允将军十分无辜,却被找东西找了一天的魏宁二人无缘无故打了一顿,双拳难敌四手,麻将军战败,便早早地歇下了。
宁光逢走的那天风雪依旧,但小了不少,二位将军安心许多,此去羽都路途遥远,需要十天半月才能抵达。魏绘和麻允送宁光逢出了军营,看宁光逢打马而去,才转身往回走。
“远在这西北边境上,帝都的事我是早已不知了。”麻允伸手接了一手的雪花,向魏绘说到。
“那日羽都的驿人来送信时,我打听了几句。”魏绘也伸手接雪花。
“有何消息?”麻允来了兴趣。
魏绘停下了脚步,缓缓说到“陛下纳了崔家二郎为梅君。”
“崔家的?”麻允惊讶道,“中书令崔子玄?”
“帝王,亦有帝王的难处吧。”魏绘手里的雪花在触碰到他掌心的瞬间化成了水滴。
有时候,不管如何挣扎,得到一些,必然会失去一些。帝王,也是如此。
(四)
建元四年,除夕,羽都。
宁光逢这一路行来,从风雪不停的颢州,来到绵绵细雨的羽都,不由惊叹国家如今已经焕然一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他常年守在边关,竟如同井底之蛙,未曾见过这般河山秀丽。
他到羽都已有三日,终于等到除夕这日,举国同庆,羽都张灯结彩,万民合乐。
晌午时分,宁光逢就穿好了官服,将头发梳理整齐,饶是如此,他掌心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为何会如此紧张呢?他也不曾知晓。以至于他站在宫门前时,都能听见自己胸中传来的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自嘲笑了笑,昔日他执剑沙场时也未曾有过这般紧张。
“喂!宁光逢!”
这厢宁光逢正暗暗拽着官服,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声音熟悉。
宁光逢回头,见一女子,皮肤同他一样有些黝黑,眉宇间满是英气,正负手而立。
许久未见故人,宁光逢微微愣了一瞬,扬起嘴角,“沙以文,你需叫我一声哥。”
“光逢还是如此,爱和以文拌嘴。”宁光逢闻言,再回过身来,方见麹风来正掩嘴笑,封帧揶揄了一下沙以文,融卿恽急忙拉住了快要炸毛了的沙以文,师殷则适时揍了封帧一拳。
恍惚之间,宁光逢的眼前仿佛又有大雪飘过。曾经是浴血过命的兄弟姐妹,文能指点江山出谋划策,武能击退叛军平定天下,时过境迁,久别重逢,宁光逢只觉得喉头发紧,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麹风来笑着拍了拍宁光逢的肩,喊了后面四个人一同走进了大殿。宁光逢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听着故人们说趣事,眼神却不住在殿中寻觅。
融卿恽递了一杯酒过来,宁光逢回过神,接过了酒杯。
直至群臣落座,女帝方才入宴。
宁光逢恭敬地同着诸位大臣们一起朝女帝行礼,直到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胸腔里那颗跳如擂鼓的心,才稍微平静了下来。
“不必多礼,今日大家尽兴。”
女帝的声音虽温柔,却有着十足的威严。宁光逢记得,从前她的声音并不是这样。
宴席正式开始,群臣复又落座,宁光逢才缓缓抬头看向殿上坐的那个人。
凰冠精致,她长发梳得规整,妆容淡淡,柳眉杏眼,依旧是整个宴会上最夺目的存在。就这一眼,宁光逢装作不刻意的一眼,让他稍微平静的心又不可抑制的跳动起来。
难怪刚来羽都时,总听人们说,有人科举高中,单是女帝钦点翰林时见的那一面,就爱慕上了女帝。
她还和从前一样,却又有些不一样。宁光逢手里的酒杯握得紧紧的,酒却没有喝半口。哪里不一样呢,宁光逢想着,又将目光移到殿上。她憔悴了不少,笑容也少了许多。
就在宁光逢悄悄看她时,她亦刚好回眸,一双黑色明亮的眸子就这样撞入了宁光逢琥珀色的瞳孔中。宁光逢还未回过神来,殿上的女帝便对他粲然一笑。
宁光逢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同行军时的鼓点,然而他心底的暖意还未升腾,便又看见了女帝身边那个头戴梅花发饰的俊美男子。
那男子似乎是身体不适,女帝对宁光逢的笑意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来,就因他而消散。女帝刚刚愉悦的神色立马被担忧所取代,她是真的很在意那个男子,但那男子的情况似乎没有好转,她便亲自搀扶着那个男子早早离开了宴席。
直到宴席结束,他们也再没回来过。
一切仿佛在须臾之间发生,宁光逢手中的那杯酒还满着,他却有些不知如何下咽。
从前他们常常相伴,在军营中,有她在的地方,他总觉得要快乐些,却也从未想过这是什么情愫。后来家国飘零,她是唯一的血脉,她要平定这乱世,他便一心帮她拿下一城又一城,直至看她登顶王座。他心甘情愿去蛮荒边境驻守,虽然要去到离她千里之外的地方,内心有诸多不舍。但王朝初定,她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她的一句只相信他,他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他心中也装着家国天下,只是不知何时,对她多了一些其他的情感。
他又何尝不知道,帝王家,总是如此。
宴席结束,他有些失魂落魄,跟着麹风来离开了大殿,却有小侍卫来寻他,说是女帝要见他。
麹风来笑了笑,推了推宁光逢,宁光逢缓缓点了点头,跟着小侍卫去了御书房。
一路上,他内心挣扎,行至御书房门前,宁光逢深吸了一口气,扬起了嘴角,走了进去。
书房里,只有一灯如豆,桌上是成堆奏折,一如颢州城那些姑娘们送他的香囊一般多。而女帝,此刻素衣绾发,未施粉黛,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宁光逢面上笑着,心里却万分难受起来。难怪她如今憔悴难掩,私下无人时,她竟是这般模样。
“羽都……果真是风景如画……”憋了半天,宁光逢尴尬地吐了一句话。
女帝看他那样子,知道他是没话找话,笑了笑,说“宁哥哥,我们许久未见了。”
宁哥哥,四年未曾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宁光逢心中风云变幻,口中却只说这称呼不合规矩。
女帝笑了,这个笑容,同四年前宁光逢见过的一样。她仿佛还是那个骑马驰骋在山间的女子,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宁哥哥,我与麹姐姐私下里称呼时,她也叫我凌世。”女帝笑了笑,“我都快忘记,自己叫凰凌世了。”
宁光逢一路走来在心里给自己建立的防线完完全全的崩溃了。从小到大,只要她看着他笑,她那双清澈的眼瞳在他眼中,他便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凌世……”宁光逢喃喃道,“却是,时过境迁了……”
女帝坐在他对面,单手撑着头,笑意满满看着他。
女帝说,她娶了崔家的二郎做了梅君,因为世家势力太大,处处为难她,她与崔颖是不得已,但崔颖确实是个纯良的人,她也想好好照顾他。
她又说到,崔颖如今有了身孕,她多渴望这是个女儿,这样她便只要这一个孩子,今后她亦不会再有其他的后妃。
宁光逢坐在那里,静静看着她,听她说着朝中后宫的事,心揪起又放下。他的眼里,已经只剩下了她。
烛光微弱了不少,女帝揉了揉眼睛,问“宁哥哥,明早就离开么?”宁光逢缓缓点了点头。
女帝笑了笑,说“边境要是没什么事,宁哥哥可每年都来羽都小住几日。”
“怎么,陛下终于要对我这颗窝边草下手了?”宁光逢扬扬眉,玩笑道。
“羽都没有田园山涧,逢哥哥可不能策马驰骋。”女帝重新点了一盏灯,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我也很久没有骑过马了,这两年的秋狩我也未曾去过。”
未等宁光逢反应,女帝已经迅速坐到了案前,看着宁光逢,语气温柔,“宁哥哥有边境要守,我也有奏折要批,就不多留啦。”
宁光逢领会,但又觉得好像她刚刚想要说什么,却被一笔带过,仓促之间宁光逢只叮嘱了一句“别太累。”
最后一句,是女帝嚷嚷着“师殷若是每天少打些人,我也不必批这么多奏折。”
宁光逢走的时候,抬头看见女帝正神色温柔地看着他,那眼神里,除了温柔,竟有他不敢窥伺的忧伤。
像黑夜一样的忧伤。
他再不敢多待,匆忙离去,怕多留一刻,心底就多几分痛楚。
今晚女帝同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梅君的事,像是在同他解释什么一般,到底是为何,他也不清楚。
走出皇宫,宁光逢便看见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想起正在戍边的将士,和正在批奏折的女帝,心下似乎又有些释然了。
他心中有她,亦有家国天下。如今她既已登帝位,纵使自己内心那些痒痒的情愫在疯长,也被他强压下了。
她是王朝的女帝,他亦是王朝的将军。守护好黎民百姓,便是他能为她做的唯一的事。
饶是如此,宁光逢仍然觉得,心口在隐隐作痛。
(五)
建元五年,五月,羽都。
奶妈抱着一个小小的娃娃走出来,满脸喜色,嘴里大喊着“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个公主!”
女帝坐在外间的椅子上,闻言倏地站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喜色,把在场所有人都赏了个遍。片刻不耽误地冲进了产房,她不管什么血污,只紧紧拉着崔颖的手不放。
崔颖这一胎,险些丧命,女帝不惜花费千金,用钱给他续命。待到半个月后崔颖才好了许多,只是还不能下床。
女帝下了朝去看孩子,同崔颖商议孩子的名字,崔颖说他想了好多天,觉得“宁”这个字不错。女帝听了,神色有些恍惚,末了说不如取“安”字。寓意国泰民安,崔颖和孩子也平平安安。崔颖听了,觉得很好,皇长女的名字便定了下来。
叫凰安。
(六)
建元五年,十一月,颢州。
去往西树亲善的使者有去无回,而后西树联盟劫掠了西北边境,镇西军与西树军一战,有损。镇西大都督宁光逢以一敌百,负伤。
建元五年,十二月,玄州。
北狐伺机而动,发动战争。战争来得突然,平北军英勇抵抗,却终究因对方人数压制而战败,玄州城有尽两成人口死亡,平北大都督沙以文负伤。不得不与北狐签订条约,每年给北狐王国岁供数以十万计。
建元六年,四月,幽州。
突发洪灾,瘟疫横行,难民数以万计。
(七)
建元六年,五月,羽都。
国库亏空,金钱不足以修葺幽州河堤,难民流离失所,疫情肆虐。
这几日女帝没有上朝。
麹风来没有走,她忙着替女帝翻阅奏折,融卿恽同封帧押着官员们在大殿上查账。师殷则去了御书房,从黑暗的角落里,把女帝揪了出来。
就算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师殷见到女帝那模样,也掩不住的心疼。
她本就生得白皙,明眸皓齿,如今眼下一片黑青,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她病了一场,身体有些虚弱,任由师殷揪着。
“黎民百姓,你不要了?”
师殷沉默了半天,就只吐出这一句来。女帝却没有反应。
“仁亦不能至仁,狠亦不能至狠,到如今,你可懂?”
师殷气结,但看着女帝这幅模样,却又心疼得紧。
半晌,女帝沙哑着嗓子对师殷道“先别让崔颖知道,他身子不行,如今还没有大好。”师殷有些难过地点了点头,扶着女帝,看她用了午膳。
那天中午女帝吃了很多,吃完之后就去睡了一觉。直至第二天,女帝终于上朝,让刑部查了许多案子。封帧与融卿恽查账本之后发现了许多漏洞,有太多人想中饱私囊,所以国库才会亏损严重。
女帝抬了抬眼,将翰林院里培养的人才们全部提点上去,一个一个,把世家所占据的职位替换掉。
世家的反对之声越来越大,于是女帝便一个一个的斩,一家一家的抄。
不能尽忠的,被金钱名利迷了眼睛的官,惯会草菅人命,胡作非为。而女帝想要的,并非这样的渣滓。
建元六年,八月,羽都。
抄家搜出的银子不可计数,这些钱,女帝全部用来巩固各州河堤,还有赈灾去了。余下的钱,给了平北军和镇西军,又给两支军队添了不少士兵与武器装备。北狐与西树骚扰不成反被打得落花流水,便向女帝抛出了友谊的橄榄枝。
女帝欣然接受,她一点也不想打仗。
(八)
建元六年,十二月,羽都。
宫宴结束,女帝与诸位臣子宾主尽欢,只是女帝看那中书令崔子玄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一个弟子上个月刚被女帝斩首,想来心情好不到哪里去。
皇女安在宴会上被大家称赞,并寄予厚望,女帝看着那个小小的姑娘,觉得她从小便背负了太多,有些不舍。
宴会结束后,女帝独自站在大殿中,宁光逢还没有走,他神神秘秘地让女帝同他去宫门一趟。
女帝收起了疲惫,微笑着点了点头,同宁光逢有说有笑地到了宫门。
宫门之外,宫灯之下,站着一匹马,一匹浑身雪白,身姿矫健的马。宁光逢只说,这是他特地为女帝挑选,从颢州带过来的,女帝看到那匹马时,眼中仿佛有星星闪耀。
女帝的马术是极好的,可做王这六年,她几乎再没有骑过马,秋狩也不用去打猎,自然有人会把猎物献给她。
王,不需要亲自狩猎。
“这马,以后就叫……”女帝摸着柔顺的马毛,沉思着。宁光逢含笑,静静看着她,等待她给出答案。
“就叫,阿光!”女帝如是说到。
宁光逢原本扬起的嘴角僵硬在了那里。
女帝却突然笑了,她像是鼓足了勇气,问到“宁哥哥,羽都好不好?”
宁光逢有些愣了,他仔细想了想说“很好。金碧辉煌,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女帝抬了抬眼,缓缓说“那你觉得如何?”这一句,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宁光逢看不出她那双眸子里的神色,如实说到“风光无限,却也似鸟笼,不得自由……在这里,陛下需好好照顾自己。”
宁光逢说完,再去看女帝,却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但却一直温柔的注视着自己。
宁光逢一时之间慌了手脚,他自责,自己嘴笨,每每见到她就词不成言,答非所问,不知为何惹了她流泪。
女帝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声音颤抖“宁哥哥,可有中意之人?”宁光逢却是想都没想便答“没有!”末了,他又想起什么来,看着面前的女子,马上改口,大声道:“有!我有!是……”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女帝瞧着这个耳根泛红的男子,刚止住的眼泪又不受控制一般往下掉。宁光逢愣在原地,他向她伸出去的手,终究停在了空中。
女帝看着他那略显滑稽的动作,生生扯出了一个笑。
深宫后院,单一个崔颖,她已经觉得十分有愧了。没有感情的婚姻,原来竟是这般不由己,尽管这些年来,她与崔颖相依相伴,她也将崔颖视作重要之人,发誓要好好对他,却绝口不提半分情爱。可人就是那么贪心呐,她心底唯一藏起来的那点念想,如今摆出来,竟让人这般折磨。
她,并不是宁光逢的良配。
女帝敛了情绪,回首摸了摸阿光,对宁光逢道:“宁哥哥,我又得回去批折子了。”她的语气不像个帝王,倒像个邻家小妹,在对人撒娇一般。
宁光逢听着,虽是不忍,却也深知,眼前人始终是帝王,他们之间先是君臣,再是故人。于是,他恭敬地行了一礼,目送女帝离开,可女帝最后看他那一眼,眉眼间好似染上了无限落寞。
宁光逢就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女帝独自一人牵着那匹白马,缓缓向深宫中走去。她身形单薄,每走一步都像是用了全力一般。女帝走了很远,远到宁光逢都快看不清她,但依稀能看到她身旁雪白的阿光。
那匹白马,真的像光一样,不知是女帝牵着白马走入了深宫,还是白马引着女帝回到了帝王该去的地方。
宁光逢站在夜色中,他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像一把刀子,在心里划开了一个口子,他却不想让它愈合。
那些情感,他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说,也未曾被人发觉,一个人藏的好好的,宝贝起来的。像酒一样,经年累月,却越酿越苦。
宁光逢看着风中摇晃的宫灯,决定以后若是边境安稳,他便年年都来看她。他不求其他,只要能看她一眼,便足够。
(九)
建元八年,七月,秋狩。
女帝牵着一匹白马,参加了秋狩。
师殷急忙拉住她,不许她亲自狩猎。一旁正检查弓箭的封帧见了,一把拉开师殷,说到“怎么,你连陛下也想揍?”
女帝笑了笑,拍了拍封帧的肩,对师殷说“无妨的,很安全。”
“陛下很久没有骑马了,不如让陛下好好放松放松。”融卿恽走过来,细细地检查了马具。师殷便没再说什么,只白了封帧一眼。
女帝骑上了白马,仿若重获新生,神采奕奕。正欲打马驰骋,师殷却叫住了女帝,急急问到“这是哪里来的马,可有受训?”
马上的女帝扬眉一笑,对师殷朗声说道:“这是阿光!”说罢,拍马而去。
那白马足下生风,穿行于林间,马背上的红衣女子仿佛不再是女帝,而是那个年少青葱的凰凌世。
师殷看着女帝策马而去的英姿,叹道“的确,像光一样。”
(十)
建元十年,十二月,羽都。
平北大都督沙以文带着孩子沙忠来了宫宴,麹风来喜欢那个孩子喜欢得紧,一直逗他玩。师殷同封帧则像两个奶妈一般,拉着沙以文传授养娃秘诀。
“哎哟,我知道我知道……”沙以文难受地挠挠头。
“你知道什么?总是马马虎虎毛手毛脚的!”师殷恨铁不成钢。
“你同这姓师的一样,就只知道用拳头解决问题。”封帧冷冷一句。
眼看着三人又要动手,这可是宫宴,融卿恽赶紧过来拉住了三人。
“以文,听说你们家那艾思悦心不定……”麹风来有些担忧地看向沙以文,而沙以文则坚定回应“与我成婚之后,他心里只有我一人。”
“他若是敢,”女帝缓缓开口,“天涯海角,我也叫他人头落地。”冷峻,果决。
融卿恽赶紧捂住了沙忠的耳朵,让她们别说了。
“宁光逢呢?不是说要来么?”沙以文扫了一眼宴席,并未发现那个男子的身影。
女帝的神色微微一动,“折子上说是要来的,可能路上耽搁了吧。”
事实上,过了除夕,直到初一灯会,宁光逢都没有出现。女帝只道是边境有事,他来不了。
看着女帝在灯会上若有所思,麹风来便问她,“陛下何不将光逢调到羽都来?”
女帝突然回神,有些脸红,悄悄对麹风来说“有这么明显吗?”
麹风来笑了笑,说他们几个都知道,只有那个木头宁光逢不知道。
女帝笑了笑,眸中却倏地有浓浓的哀伤弥漫。她握着麹风来的手,缓缓说,“他是原上骏马,而我囿于金丝笼中。”
麹风来皱了皱眉,道:“改日我再替你问问他。”
女帝却摇了摇头,眉眼低垂,说“他……他心中好似已有了中意的人。”
“是哪家的?”麹风来有些震惊,宁光逢惯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从未见他对谁动过心。
女帝笑着拍了拍麹风来的手,用只有她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于宁哥哥而言,不是良配。在我心里的他,是一个自由快乐的人。他若能寻得良缘,自由驰骋在锦绣河山之间,便等同于驰骋在我心间。”
麹风来怔怔地看着这个神色温柔的女子。原来,那个她护在怀里的姑娘,早就已经长大了。
(十一)
建元九年,一月,羽都。
早朝时来了急报,是镇西大将军魏绘传来的。女帝的心突然跳漏了一拍,她有些颤抖,但最后还是迅速打开了信封,看完了信件。
镇西大将军宁光逢于建元八年十二月从颢州出发,赴除夕宫宴。风雪不止,宁都督疑似崖边坠马,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端坐殿中的女帝几乎支撑不住,麹风来急忙上去扶了她一把,她才勉强挺起了背。
崖边坠马。
见女帝此番双目通红,摇摇欲坠,群臣皆惊。只不过片刻,那个刚刚看起来似乎肝肠寸断的帝王,又恢复了从前神色。
“封,”女帝声音仍然有些颤抖,“镇西大将军魏绘,为镇西大都督。守卫西北,不容懈怠。”女帝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给我找,不论生死,都要把宁光逢给我找回来。”
建元九年,十二月,羽都。
这世间依旧没有关于宁光逢的任何消息。
师殷在御书房帮着女帝处理文书,他惊讶地发现,三十五岁的女帝,已有了白头发。
“季家可是有个满月宴?”女帝盯着文书,声音有些沙哑。
“是。”师殷抬头,看着她。
“哪天?”
“明天。”
“明天?”女帝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捏了捏眉心,“嗯,明天我去一趟。”
师殷看了女帝良久,说到“陛下这一年来,常常参加宴会,也需得注意凰体。”
师殷当然知道,宴会上人多嘴杂,女帝借此机会到处跟人聊天,应当是在找什么人。至于找谁,师殷心知肚明。
“无妨无妨,倒是你!”女帝的柳眉拧在一起,怒道“你少在街上打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师殷低头,看那样子根本是毫不知错。
罢了!女帝气结,已经习惯了。
(十二)
建元十年,三月,羽都。
参崔子玄的本子一本接着一本,都是参他结党营私,如今已经有人参他密谋造反了。
这几年崔家的旁支已经被女帝清扫了些,有的斩首了,有的流放充官奴。以至于女帝与诸位世家结怨颇深,已遭遇三次行刺,就连她的女儿凰安,都被刺杀了两次,险些丧命。
女帝批了参崔子玄密谋造反的折子,崔家势大,她一忍再忍,若如今崔子玄造反是真,崔家便能被连根拔起。
建元十年,四月,羽都。
中书令崔子玄密谋造反,交由刑部彻查,证据确凿。
凰安有些难过,那毕竟是她外祖父。女帝看着凰安站在御书房门前,站了许久也没有走进来求情,最后还是自己跑开了。
崔氏不可不除。凰安从小就聪明,她善良,却也比女帝更早明白帝王之路的坎坷。
崔子玄和他嫡亲的子女,全被女帝流放了,没有斩首,至少保住了一条命。这样的决策在朝中引来非议,大臣们纷纷谏言应当斩了崔子玄,再将那梅君崔颖也贬至蛮荒之地。
而女帝端坐朝堂之上,等臣子们说完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冷峻,连师殷也不敢与她对视,低下了头。
“无人可动崔颖。”
女帝的声音不怒自威,骇人心魄,朝臣们纷纷下跪,高呼万岁。
下朝之后,女帝便匆忙去了傲雪殿。还未踏入殿内,就听见了崔颖哭泣的声音。
“臣知父亲是罪有应得,也感念陛下的仁慈,连臣在被护在宫中。但臣,但臣……”崔颖面色发白,俊美的脸上全是泪痕,一双桃花眼哭得通红。
女帝红着眼睛,半晌也没说一句话,只抱了抱他。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惫。
女帝很少喝酒,从前喝醉了可以同师殷打一场,开小融的玩笑他永远也不会生气。但做了王之后,却再没醉过。
宫人们说女帝不见了,师殷,麹风来,融卿恽还有封帧从卧榻上起来,急急入了宫,到处找女帝。
最后,封帧在马厩里找到了女帝。她喝醉了,手里还拿着酒壶,靠在白马阿光的旁边,看见封帧还傻笑着,嘴里喊小帧快来喝酒。
“陛下,我们回去休息吧。”融卿恽想把女帝拉起来,女帝却挣脱开了。
“让宁光逢来见我。”女帝嘟嘟囔囔。
宁光逢。
多少年来生死未卜,音讯全无,应当是不在这世上了。女帝比谁都明白,却不肯承认。
麹风来眼里都是泪水,她抬手摸了摸女帝消瘦的脸颊,女帝拉住了她的手问到“他不是来参加宫宴了么?人呢?”
封帧抓住了融卿恽的胳膊,别过头去,不再看女帝。
“宁光逢!”女帝突然大喊,却又在一瞬间泄了气,泪流满面,自言自语道“可宫墙这么高,我已经有了一个崔颖了。”
“凌世,你醉了。”师殷蹲下身,看着女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要骑马!”女帝推开了麹风来跟师殷,扑在白马身上。
“陛下……”师殷喃喃,一行人赶紧拦住了女帝。
“我要骑马!”女帝一个劲往马上蹭。
“陛下。”师殷一把拉下女帝,方才觉得女帝竟如此轻,他拉她下马,毫不费力。
“我要骑马!”被拉下马的女帝十分固执,挣扎着往马背上爬。她知道宫里不准骑马,但仍旧把阿光养在了一处环境优美的院子里。
“陛下!”师殷拉住她,眼睛发红,声音高亢,如利剑一般刺入她的心脏,带着万般无奈万般心疼。
那一瞬间,她浑身都颤了颤。
仿佛刚刚那个胡闹的人不是她。瞬息之间,醉酒女帝那浑浊的眼眸又恢复了往日清明,她抽回了手,丢掉了酒壶,看着她面前这四个红着眼眶的人,笑了笑。
她说,是自己乱来了,明日有早朝,大家快些歇息吧。
(十三)
建元十六年,十二月,羽都。
沙忠已经长成一个英俊帅气的少年郎了,跟着母亲沙以文在宫宴上转来转去。
“可有心上人?”麹风来不怀好意,笑着问沙忠。
“他?送人都没人要。”沙以文不禁鄙夷。
“忠儿如此英俊,岂会没人喜欢。”女帝的夸奖正夸在了沙忠心坎上,他得意的挺了挺胸,对女帝道“陛下,您可知我每年要收到多少姑娘送的香囊么?”
女帝的神色却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僵住了,她根本没听沙忠接下来说了什么话,只知道大家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而她心底那道隐藏起来的疤,却又像被撕开了一般,隐隐作痛。
女帝却贪婪地期望,能多痛一会儿。
时至今日,宁光逢仍然音讯全无。可女帝依然相信,他是在参加宫宴的路上,他总会到达的。
宴席散去,女帝屏退了侍女,同梅君一道走在回御书房的路上。
崔颖见她脸色发白,便走上去拉住了她的手。
“陛下,阿光好似不开心,这几日吃得都少了。”崔颖的声音温柔,像风一般拂过女帝的耳旁。
女帝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崔颖却笑了笑,道“臣早知道,陛下那匹心爱的白马,叫阿光,它浑身雪白,当真如同光一般。”
顿了顿,崔颖继续道“可陛下忙于国事,许久不曾放它出去了,它已年老,独自困在这深宫里,不能自由行于天地间,对它而言未免太残忍了。”
崔颖的话像一根柔韧的藤蔓,从女帝脚下缓缓生长出来,将她束缚住。刚好有烟花在女帝头顶上炸开,她便仰头,双眼紧盯着烟花,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要把烟花看个仔细。
“陛下不扩充后宫,一是心里容不下旁人,二是怕臣受欺负。陛下在臣怀安儿的时候,急切期望安儿是个女孩,一是怕多子而壮大崔家,二是不愿臣再受苦,而陛下,也不愿再同臣有其他的子女。”崔颖一字一句,如潺潺流水,他缓缓道来,语调平缓。
“臣知道陛下心里有个人,臣曾在宫宴上仔细看过他。陛下与臣乃不得已而成婚,但陛下待臣极好,臣永世也不会忘。”
女帝惊诧,这些话竟是从这个向来不爱多说,文弱秀美的男子口中说出来的。
崔颖瞧见女帝惊讶的神情,捂嘴一笑。他真的很温柔,轻轻拉起女帝的手,柔声道“陛下,臣什么都知道,也知道陛下左右为难,内心痛苦。不管是对臣,还是对世家,娶了臣便也不愿委屈了臣。陛下如果真的想,一道圣命,那人便不得不进宫。但陛下不想,是不想我吃醋,也不想为难任何人。陛下只会为难自己。”
女帝只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陛下是个很好的王,如今天下安宁,西树北狐不敢再犯,盛世繁华,可陛下却愈发忧伤了。”
女帝静静听着,眼里有泪滑出,她看着崔颖鬓角多出的几根白发,突然像个孩子一般不可遏制地哭起来。
崔颖轻轻抱住了女帝,藏住眼角的晶莹,他靠在女帝耳边,轻轻对她说:
“陛下,还阿光自由吧。”
女帝的眼泪如决堤一般,她呜咽,她喘息,她筋疲力尽。
还它以自由吧,放过那匹白马,也放过自己。
她身上流淌着赤凰血脉,她不是个昏君,她不是想要手握皇权还自由自在,她是自愿登上了这个位置,她爱她的黎明百姓。只是她当了王才知道,原来每一步都是荆棘,原来深宫高墙,会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做王的,要有帝王的心术。如今她心思缜密运筹帷幄,可一路走来,总有那么多遗憾,每每想起,她亦会崩溃流泪,然后念念不忘。
“陛下,您这些年,太累了。”
崔颖亲了亲女帝的额头,揉了揉她的发顶。
后来,女帝最心爱的白马阿光,被放了出来,从深宫中跑了出去,女帝看着它越跑越快,如同光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中。白马都跑的无影无踪了,女帝依旧站在那里,双眼还看着马儿消失的方向。
(十四)
建元十七年,一月,颢州。
今年的风雪走得早,竟有阳光洒在军营里。
大将军麻允看见大都督魏绘点了个火盆正在烧东西,便凑过去看,从残片上只看到了“思”“凌”“慕”几个字,便问魏绘这是什么。
魏绘看着火盆里的东西,淡淡答到“宁都督的,他那些从未寄出去过的信。”
“写给谁的?”麻允问。
“写给陛下的。”
“为何不拿给陛下?”
魏绘低下头,宁光逢失踪了八年,一直杳无音讯,不知是生是死。魏绘除夕时整理宁光逢的东西,发现了一沓信件,都是写给陛下的,但一封也没有送出去。
想来,那个一剑可挡万军的铁血男儿,也有自己的柔软心思。
“为何不给陛下……”魏绘喃喃着,看了眼火盆里的灰烬,眼里尽是沧桑,他一字一顿道“因为那是陛下,是万民的王。”
麻允不解,又道“我昨日去颢州城里转了转,听说除夕那日,从宫里跑出来一匹白马,那匹马越跑越快,从羽都的长街上跑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传得神乎其神。”
闻言,魏绘笑了笑。
那匹白马,是他陪宁光逢去挑选的,宁光逢回来说,陛下很喜欢那匹马,还赐名阿光。
是的,陛下,很喜欢阿光。
(十五)
建元十八年,五月,羽都。
“我看这方家的公子不错。”麹风来拿着画像,在女帝面前走来走去。
女帝扶了扶额角,看师殷拿起那王家三郎的画像,与麹风来来了一场辩驳。
彼时,十三岁的凰安拿着书,同她的伴读薛良正说得起劲,有哪里争辩不过,便到她面前来撒娇。女帝看着自己撒娇的女儿,又看了看薛良。
薛良是一介布衣,父母早亡,但他不论人品还是才学都是极好的,人也英俊,只比凰安大了一岁。
女帝同凰安逗笑一番后,便让二人退了出去,才出了书房,凰安又拉着薛良去了花园。薛良任由她拉着,眼睛却时刻注意着少女的脚下,一边跑一边让她小心些,生怕她摔跤。
女帝忽然觉得心里一片温暖,她打断了师殷与麹风来,闭上眼,眼前还是那一双少年人跑过的模样。
“安儿的婚事,便由她自己做主吧。她要与两情相悦的人成婚。”
麹风来与师殷收了画像,答了声是。
建元二十三年,六月,羽都。
皇储凰安大婚,娶了她的伴读,布衣薛良。人们只道薛郎真是三生有幸,能嫁了公主,将来就是凤君。女帝在诸位宾客中满脸喜色,她明白,其实安儿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她爱的人,刚好心里眼里都是她。
大婚之时,凰安对薛良说,她的妻只有他一人。
女帝看崔颖的眼泪像断了线一般,抬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在各种祝福声中,看着这对新人甜蜜无比。
她和崔颖,当年甚至未曾有过这样的仪式,一切都仓促举办。崔颖不曾为她穿过嫁衣,她亦未曾体会过与心爱之人成婚的那份喜悦。
罢了,罢了。
不去念那些往事了。
那天女帝开心极了,是真的开心。
(十六)
建元二十年,一月一日,羽都。
今天是女帝四十六岁的生辰,女帝同诸位大臣去了灯会,灯王被薛良赢下,送给了凰安。
女帝没有拿花灯,她不知道要把花灯送给谁,也没有谁要把花灯送给她。
恍然间,她突然想起来,宁光逢竟从未来过灯会,他总是在初一的早上就策马回了西北。崔颖常年卧病在床,几乎也没来过灯会。
女帝看着面前这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们,摇了摇头,又回过神来。她急忙唤了凰安来,问她,宁光逢是谁?
凰安看自己的母皇满脸忧愁,急忙答道“是从前的镇西大都督,已经失踪十一年了,想来是不在人世了吧……”
女帝愣了愣,不在人世。
那花灯各式各样,实在是晃得人眼花缭乱。麹风来一家人都来了,拉着女帝散步,又同师殷与融卿恽说笑了一番,才散去。
回到寝殿,女帝褪去了一身繁复,静静躺在床上,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想不起来。
宫女熄了灯,她便稳稳睡去。
她做了梦,梦见在一片山野间,有她,有麹风来,有师殷,还有教封帧骑马的融卿恽,以及偷吃果子的沙以文,大家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欢声笑语不断。
梦中,她看到封帧不管怎么样都学不会骑马,还差点跟师殷打起来,便起身去劝架。
“让光逢来教小帧吧。”麹风来笑得温柔,捏了捏沙以文的脸。
沙以文嗤之以鼻,“他那水平,别自己翻下马了。”沙以文的话音刚落,便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沙以文,你需叫我一声哥。”
女帝抬头,只见一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而来,女帝想看清楚来人的容貌,但怎么样也看不清,只感觉,很是亲切。
“得了吧,这般轻浮浪荡,仔细以后找不到媳妇儿。”沙以文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
那少年从白马上下来,走到沙以文身边,对她道“你可知道我每年会收到多少姑娘送的香囊么?”
几人一阵哄笑,又纷纷上了马,一同疾驰在山野间,那般畅快,女帝只觉得浑身都轻松自在,而跑在最前面的,就是那匹白马。女帝看着那匹白马,它足下生风,马蹄一下又一下,扣在了她的心上。
仿佛,那匹白马从绿绿的山野间,跑进了她的心里,她的心里虽然荒芜一片,但白马却依然没有停歇,越跑越快。而她突然骑在那白马上,白马带着她,奔向荒芜的尽头。在荒芜的尽头站着一个俊朗的男子,他对她一笑,须臾之间,她心底那一片荒芜都变成了青葱翠绿,晃花了她的眼。
是梦啊。
宁光逢,我以为你来寻我了。
可惜,是梦啊。
早上宫女来服侍女帝更衣,才发现赤凰王朝的女帝,刚刚过完四十六岁生辰的女帝,已经没了呼吸。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麻烦任何人,安安静静地在睡梦中骑上了白马,找到了那个人。
太医说女帝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神情温柔愉悦,脸上还带着笑。
女帝驾崩,皇储凰安登基,梅君崔颖为太后,改年号为长宁。
(十七)
长宁一年,二月,羽都。
先皇驾崩,麹风来哭得不能自已,回来大病了一场,也随着先皇去了。
师殷目盲。
同年三月,融卿恽也因悲痛过度一病不起,四月不治身亡。
(十八)
长宁一年,十一月,颢州。
镇西大都督魏绘流着泪,跪在雪地里。他面前有个火盆,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纸,纸上好像画着一个人。
魏绘跪在雪地上,满面沧桑。
他喊得声嘶力竭。
“宁光逢!你为何还不回来!先皇,先皇已经驾崩了你知道吗?你却连她最后一面也不去见!”魏绘像发了狂,士兵们想去拉他起来,但被麻允拦住了。
“宁光逢!你真死了么?”魏绘整个人颤抖起来,他展开手里拿的画,那画功虽稚嫩,但却把先皇少年时的美丽与英气勾勒出来了。这是宁光逢偷偷藏起来的,他曾经偷偷画的凰凌世。
“她,她去寻你了……”魏绘将那画纸丢入火盆中,火苗立马将画上那个姑娘清秀的眉眼舔舐干净,只余灰烬被风雪带走。
麻允记得,魏绘被封大都督之后是不想去参加宫宴的,直到某一年,魏绘找到了宁光逢写给先皇的信,以及描摹先皇年轻时的画像之后,便请求去了宫宴。
魏绘或许是带着好奇去的,好奇先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麻允想。
麻允是大将军,所以没资格参加除夕宫宴,也没见过先皇。可魏绘自那次参加宫宴之后,几乎年年都去。
风雨无阻。
麻允遣散了士兵,看着雪地里一动不动的魏绘,心中感慨万千。
他亦庆幸,当初不是他被册封为大都督。或许,他见了先皇,也会见一面,便年年想见。
(十九)
长宁四年,三月,羽都。
平北大都督沙忠同沈念一起进了宫,这是沈念第一次进宫,他有些害怕,但沙忠不停宽慰着他。
宫女领着他们走了好长的路,终于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宫殿中,沈念抬头看了一眼那宫门上的匾额,赫然写着“慈宁宫”三个字。
沙忠和沈念走进慈宁宫,浓重的中药味扑鼻而来。沈念不敢说话,跟着沙忠,见到了在贵妃榻上休息的太后。即便他已年老,却也能看出,太后年轻时是个清秀的美人。
沙忠对太后行礼,沈念也跟着笨拙地行礼,他用余光瞥见太后头上戴着一个梅花形状的发饰,觉得很好看。
侍女扶着太后坐起来,沈念才发觉太后看自己的眼神竟是冷冽异常,他突然紧张起来。
“你该死。”太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一字一顿,狠绝异常,吓得沈念赶紧磕头。
沙忠也有些震惊,正欲开口说话,太后却朝他挥了挥手,他便只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战战兢兢的沈念。
沙忠也很疑惑,他和沈念从玄州来,母亲沙以文特地嘱咐要沙忠亲自带沈念进宫,以防有不测。如今想来,沈念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你从哪里来?”太后收敛了眼里的神色,问沈念。
“从……从玄州。”沈念有些结巴。
“为何是从玄州?你可以从颢州,幽州,变州来,为何偏偏是离羽都最远的玄州!”太后忽然发怒,大声质问沈念,沈念吓得不知如何回应。
“草民……草民一直在玄州,草民的妻儿也都在玄州……只那日,与沙以文将军在集市相见,她便让沙都督带草民来了羽都……不知,不知哪里惹了太后不快,还请太后饶恕草民。”沈念憋了半天,说了一大串,跪在地上不敢看太后。
太后听完,只静静坐在那里。良久,自言自语道“除夕那天,我曾陪着她把那匹白马放了,她看着那匹马消失在夜色里。看了好久。”他声如蚊蝇,眼底涌起无限哀痛。
“太后……”沈念看着塌上的太后,他发现太后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为什么?”太后崔颖抬手擦干了眼泪,他走下来,走到沈念面前,双手揪起沈念的衣襟,高声喊到“为什么!为什么你有妻有子家庭美满,她却郁郁终生!这么多年过去,你却不来看她!你哪怕是来看她一眼,就一眼!”崔颖神色狠厉,怒不可遏,周围的宫女也无不惊诧,从来温柔的太后,竟有这样一面。
“太……太后......”沈念自知惹怒了太后,却嘴笨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怕太后怪罪牵连到他的妻儿。
“宁光逢,你还在装什么?”崔颖咬牙切齿,死死抓着沈念的衣领,快要将沈念勒死。宫女赶紧叫了门口的沙忠进来,拦住了太后。
“她刚过四十六岁生辰就驾崩了,走的那天晚上还向安儿问起过你……宁光逢,你为何要送她那匹马,你失踪便失踪了,为何要这般折磨她!你可知,她想了你一辈子!”
沙忠亦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疯魔的太后,他只敢将太后护住,不让他靠近沈念。
沈念跪在大堂中愣愣地看着发狂的太后,但他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有些难过,看着太后满面的泪痕,他缓缓说“太后……草民,草民叫沈念,不叫宁光逢。”沈念说得诚恳,而崔颖却被这一句话彻底击溃。
是啊,十多年前,英勇无双,丰神俊朗的镇西大都督宁光逢,在来赴除夕宫宴的路上,马不停蹄,一刻也不敢停息,一心只想着快些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可风雪太大,他坠马摔至崖底,不知被何人所救,失了记忆,一路流浪到了玄州,在玄州安了家,娶妻生子。
他也曾在玄州听闻当时还是储君的陛下大婚,也知道先皇驾崩,与她有关的事,他都知道,只是那些事都如过眼云烟一般,远不及他儿女的一声哭闹,妻子的一次撒娇来得重要。
那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帝王家的事,对他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宁光逢已经记不起自己叫宁光逢了,他也记不得曾经在宫门之外,他送了一匹白马给她心心念念的姑娘,他还差点把藏在心底的情愫说出了口。
可现在,他已经记不得了。
宁光逢,早死在了建元八年的十二月。现在跪在崔颖面前的只是布衣沈念,一个拥有崭新人生的沈念。
崔颖推开了沙忠,看向沈念,声音沙哑,“你心里,有过她吗?”
而回应崔颖的,是沈念那双干干净净的,琥珀色的眼眸。
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吧。
“她还了阿光自由,”崔颖泄了一身气力,颓然坐在塌上,喃喃着“阿光自由了,她就假装自己自由了。”
沙忠带着沈念走出了慈宁宫,听了太后的话,沙忠有些疑惑,便问沈念可会武功。沈念只说自己会一些,如今老了,已经舞不动刀枪了。
沙忠看了看身边这位头发花白却难掩风采,身材高大的老人,他听母亲说起过那个气势如虹的镇西大都督,那个以一敌百,俊美无双的大都督。
听母亲说,先皇曾有意于他,却不动声色,不敢宣之于口。
听母亲说,先皇这一生,是抱憾而终。
(二十)
长宁四年,三月,羽都。
沙忠与沈念二人一路出了慈宁宫,行至皇宫宫门处,便看见宫门之外,宫灯之下,站着一匹马,一匹白马。浑身雪白,身姿矫健。
沙忠疑惑,为何宫门口会有一匹白马。侍卫们只说是自己跑来的,就等在门口,像在等谁一般,怎么都赶不走。而沈念却看愣了一瞬,径直朝着马走了过去。
“你见过这匹马?”沙忠问他。
沈念摇头,却总觉得自己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这匹马。沈念将头靠在马身上,并亲昵地摸了摸马头,转身对沙忠说“都督,我们快回去吧。”
沙忠打趣道:“想你家人了?”
沈念笑起来,点了点头。
那匹白马站在宫灯之下,看着沙忠与沈念离去的背影,嘶鸣了一声,沈念没有回头。于是它又嘶鸣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些凄凉,但沈念步伐轻快,依旧没有回头。
白马站在原地,看沈念越走越远,他一直,都没有回头。
(尾声)
我的游戏中,宁光逢正是在十二月,在来见我的路上与人走失,我找遍了灯会、宴会都没有找到他。不知过了多少年,他终于出现了,我才发现他已经改了姓名,结婚生子,很幸福。我有些伤感,顺手就点了下个月,然后一代女帝就猝死了,因为我已经四十八岁了。最后竟然还没能见一面,有些遗憾。刚好那段时间我在听福禄寿的《马》听完之后脑子里就有了故事雏形。我听着这首歌把故事写完了,我写的不好,可能有些友友都get不到其中的悲伤,是我自己的文笔不行,但绝对真情实感。另外,感兴趣的友友们看完这个故事后可以去搜索这首《马》来听听,第一句歌词就被我用来做宁宁的台词了。我当时痛失宁宁所以听得泪流满面哈哈哈哈。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