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或许命运就是这样喜欢开玩笑,永远在某个你意料之外的时间点,恶作剧一般把那些你以为已经遗忘的人带到面前。
趁你还没想好怎么应对,猝然掉进命运的陷阱。
措手不及。
时光从没想过时隔六年再见俞亮是这样一副光景。
又或者说,她无法想象再次见到他的任何一种景象。
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里,匆匆经过的人们身上的汗水散发出黏腻难闻的气息。隔着长长的队伍,那个男孩干净得一如往昔,一尘不染。他没有看见藏在桌子后写作业的女孩,也没有看见她留长的头发和洗旧的白裙。
她叼着铅笔,低垂眼眸,心底翻涌起无声的海啸。
就算看见了也不会认出来的吧——她这样告诉自己。
都过去六年了,那些孩子气的赌约和承诺,大概早就面目全非。那些深夜的絮语,棋盘上的默契,不过是那少年乏味的童年里一抹微不足道的亮色而已。更何况——先不告而别的那个人是她啊。
所以,最后回到原地近乎痛苦地回忆往事的那个人也只会是她。
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勾勾画画,跃然而出的是少年的身形。
一米之遥,少年轻敲桌面,礼貌地询问前台护士病人的住处。一米之遥,女孩近乎慌乱地遮盖白纸上的心事,极力遏制游移的余光。
02
俞亮探望完方绪走出医院的时候,天空喜怒无常地下起了雨。他一向是滴水不漏的人,不会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早就准备了伞。
花花绿绿的伞面之间,他注意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她背着包,站在大门口,柔软的发丝落在耳畔,伸手接雨滴的样子看上去温柔又内敛,有些令他莫名其妙的熟悉转瞬即逝。
可他没有回忆起这个背影所代表的含义。
于是他只是撑开伞,汇入人流。错过了身后那眷恋悲伤的目光。
时光翻转手掌,让掌心的雨水顺着指缝流淌而下,在地上滴出一朵朵水花。然后深呼吸几口气,双手护着背包,跑进泼天的雨幕里。
盛夏的雨,带着八月风的辛辣气息,大雨中奔跑的女孩脸颊被水打湿,纤长的睫毛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滴。
她只能暗自庆幸公交站台没有其他人,浑身湿透的样子过于狼狈。白裙被水浸湿,勾勒出女孩的身体曲线,而她只能徒劳地期盼早点回家。
一件黑色风衣被递到面前。少年绅士地偏过头去,等待她穿好。
时光很想说好久不见,最后咽下苦涩,出口的是一声“谢谢”。
俞亮藏起眼里的失望,看着面前温柔安静得像云一样的女孩,依然摆脱不掉那该死的熟悉感。明明那么不一样,和记忆里的那个人毫不相像。
可是只要有一点缥缈的熟悉感,就足以让他不计后果地撞南墙。
俞亮把伞留给女孩,就要转身回到车里。在女孩垂眸撩起耳边湿发丝的时候,他的余光中闪过她发间那一枚小雏菊。
他回身,在女孩还没来得及藏起的失落中替她说出了那句,“好久不见。”
03
六年前,他遇到那个小姑娘。
因为怕打理而留着半长不短的发型,跟着身为护士的妈妈来到医院。
她捧着一把路上摘的小雏菊,笑意盈盈,灵动清秀,像个无法无天的小男孩。
住院的小少年透过病房的玻璃落地窗,能在每个晴天看见她采摘雏菊的画面。那些都是野生雏菊,有着略显刺鼻的气味和蓬勃生机,很像她。
俞亮知道她叫时光,总是自言自语,知道她喜欢下棋,死活题解得很漂亮。每天他下楼透气的时候,女孩都趴在前台桌子上圈圈画画地下棋。手术住院的那段日子里,时光是他唯一的玩伴。时光是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可他暗自在心底叫她,小雏菊。
他们约定要一起长大,一起下棋。他们订立赌约,看谁先登上围棋之巅。
可是当就要出院的那天,想和她告别,等到日薄西山,最后却也只在空空如也的病床上发现了一捧新鲜的小雏菊。大人们说,她走了,和妈妈一起到别的城市去了。
俞亮把本该作为道别礼物的一枚小雏菊发卡留在了自己的床位上。
他去了韩国,拼命练棋,即使失去了女孩的所有音信,依然固执的守着孩子的约定。他本来就是个偏执的人,为了追求一样东西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希望可以见到你。
这个愿望他许了六年,每一次,上帝都没有回应。
今天,他终于又见到了他的小雏菊。
04
久别重逢。
时光却开心不起来。现在的她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站在俞亮面前,是年少玩伴还是什么。医院门口的野雏菊早就消失在了卫生整改之中,昔日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病恹恹出不了门的只会下棋的男孩,他光芒万丈,他是围棋界的未来。
可她很久没下过棋了。
从改掉自言自语的习惯开始。她变得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只是自己垂眸想心事,那曾经令旁人大为头痛的无法无天与张扬喧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开了。
现在那个约定对她而言就是个拙劣的笑话,可她不能像对待一个笑话那样去对待面前的少年。他睁大眼睛,经年的等待与寻找全融化在了神色之中。
她不敢辜负。
她怎么敢辜负一个少年对围棋的热爱与执着,怎么敢辜负自己所喜欢的人的期盼。
可时光再也无法复述那个承诺,枉论兑现。
对他的喜欢像是星星散落的尘埃,一点一点攒起来,某一天再去看的时候,发现即使记忆都已经泛黄,那份少年时酸涩温柔的爱恋依然躺在心底,发出微弱的光。
那么小,又那么亮。
时光本可以像对待普通朋友一样强颜欢笑着回复“好久不见”,也可以适时掩饰自己的失态装作另一个人。可她没有,她无法心平气和地解释自己的离开,只是摘下那枚发卡放回少年掌心,匆匆落下一句“对不起,我不下棋了。”
然后落荒而逃。
少年没有追上去。
这是俞亮此后余生都后悔的事情。
05
时光回来以后就病倒了,一晚上烧到40.3度。
妈妈加班不在家,只有江雪明临危受命来照顾她。给她灌了退烧药,换完衣服打来冷水降温的时候,时光嘴唇微动,像是在梦中呓语着什么。江雪明凑近耳朵,听到的只有一句句重复的对不起。
对不起谁?她摸不着头脑。
即使是发小,江雪明也从未问过时光为何变化如此之大,好像一瞬之间就成了另一个人。她想时光在藏一个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可她不明白时光为什么要自己承担。
时光难受极了,那张被岁月速成的伪装皮囊里露出很难得的小孩样子。在她抬手擦眼泪的时候,江雪明看到她左肋下方的那块醒目的刺青。
嫩黄的花心,九片小小的白色花瓣。
是朵雏菊。
那几乎是时光寥寥数语就可描述清楚的年少时期中唯一的叛逆。
她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
时光曾告诉过她,她遇到一个喜欢小雏菊的男孩,那个孩子下棋很厉害,但是总输给她。
这个傻姑娘猜不到,江雪明却猜到了。
那个男孩喜欢的不是小雏菊,而是她;
输棋也不是因为时光有多厉害,而是每次对局,眼睛里就只有对手的身影。
时光说,自己很后悔,一直到离开都没能堂堂正正和他下一局,并且以后也不会再下。江雪明记得她那时眼睛里一点点暗下去的光。她觉得,这不是时光的真心话。
06
俞亮捏着那枚小雏菊坐了一路的公交车。一直到雨停。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或许该哭一场,为自己六年来无疾而终的暗恋,为自己六年来苦心孤诣的执着。
可他眼前浮现的是时光那双眼睛。清澈的,泛红的,难堪的。她不想见到他,又或者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他。
可其实俞亮只想告诉时光,她不仅仅是一个“陪我下过棋”的朋友。
他又在怕,怕自己一厢情愿,怕自己只是个“陪她下过棋”的朋友。
俞亮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脆弱的人。他可以承担被朋友抛下的痛苦,却不允许自己去纠结此间的细枝末节。
哪怕他为此痛苦了六年,再次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落到嘴边的也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好久不见”。其实他想说的是“我喜欢你”,想告诉她那捧雏菊现在还安静的呆在自己的花瓶里,想告诉她不在她身边这六年的点点滴滴。
暗恋是件很奇怪的小事,那些在心底百转千回的话语,那些吞不掉咽不下的酸涩回忆,到最后都经年陈酿出一坛苦酒,醉了自己。
她不下棋了。
她不需要你了。
俞亮的心里钝痛,直到公交车慢悠悠晃到终点站,才回过神。他把那枚小雏菊放在贴心口的地方,金属冰凉的触感透过衬衫轻薄的布料刺激皮肤。
他妄图用掌心的温度去消除那种令人麻木的冰冷,却只是徒劳无功。
可他不想放弃。
07
时光醒来以后沉默了很久,小指尖无意识地轻勾耳畔空荡荡的发丝。
江雪明把粥端来,拉开窗帘,让晨曦跃进房间。浅金色的霞光映照在女孩的面颊上,打出分明的轮廓,睫毛历历可数。她这么久以来其实并没有改变太多外貌上的东西,依然有着褪不去的婴儿肥,改变的只是小孩子心性,和那股子无法无天的活力。
她只是迷失在了岁月的长河里,迷失在了自己的软弱里。她该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不会下棋的自己,和一个偏执于那局棋的俞亮。
细心保存的棋谱被摊开在阳光下,每一张上,对战人一栏的“俞亮”都用红笔圈起。而另一栏的“时光”,被岁月洗至快要褪色。
那些密密麻麻的落子,是她童年里最可称之为繁花似锦的经历。她永远记得俞亮下棋时眼睛里的光,苍白面容上偶然露出的微笑。
那是时光此生所经历过最美的风景。
为了那道风景,她会起早去采摘雏菊,会每天期盼陪妈妈加班,会捺下性子坐在男孩儿对面,去摸索自己不了解的一项活动。会为了男孩的礼物留起长发。
六年前,她说,我不下棋了。
六年后,她说,我还是不想放弃。她想义无反顾地去奔赴一个人。
08
少年的手指轻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棋谱,堆叠的书本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缝隙另一边,女孩低头翻页,纤长的睫毛在白嫩的面颊上投射一小片阴影。没有看见俞亮一瞬怔愣的神色。
他们或许早已无数次这样擦肩而过,像这座城里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那样。
图书馆里安静至极,少年心如作鼓。
时光走开,到一旁落座,桌面上铺陈着一份份棋谱。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她下得很慢,却格外认真。俞亮能看出她明显的生疏,心底泛起微小的波澜。
时光没有骗他,她确实不下棋了。可这次重逢不是像他所想象的那样不欢而散,时光没有忘记那个约定。这样就足够了。
他就那样站着,像多年前医院里等待朋友的那个小孩。而这次他的朋友没有不告而别,而是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奔向他。她不下棋了,没关系,可以重头再来;她不下棋了,没关系,他可以教她。只要她愿意走出这一步,剩下九十九步,由他来走。
于是一切定理都被推翻,一切阻碍都被抛下。
他走到那个因为解不出死活题而皱眉的女孩面前,微笑着眼角泛红,弯下腰,拿过她手中的笔,轻轻在格子里划了一步。
在时光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少年逆光的身影翩然欲飞,掌心的小雏菊鲜亮如初。
他说,别怕输。
09
时光会永远记得那些深夜里翻来覆去的思量,会永远记得那些雨天痴人说梦的妄想,会记得自己在纹上那朵小雏菊时忍痛压抑的哭泣,会记得用无数个昼夜暗恋一个人的酸楚。
可现在那些都值得。
因为那个喜欢小雏菊的少年就站在她面前,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他们光芒万丈的未来。那些一点点堆积起来的小欢喜,最后都酿成了美酒,在他们的青春岁月里流淌。
俞亮会永远记得那些棋盘上针锋相对的训练,会永远记得那些日夜辗转难眠的思念,会记得对着窗台上小雏菊倾诉时无奈孤独的情绪,会记得用自己生命去铭记一个人的偏执。
可现在那些都值得。
因为那个小雏菊一样的女孩就坐在他面前,和她坐在一起的是他们错过的年少时光。那些一点点堆积起来的小幸运,最后都折叠出了星星,在他们的青春岁月里闪耀。
于是他又拿出那枚发卡,温柔而克制地别在时光的发间。柔软清香的发丝划过指尖,酥酥麻麻,像八月的晚风那样醉人。
这一次,她不会再将其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