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三年五月初九,京城的日头明晃晃地高悬着,暑气蒸腾,好似要把这座古老的都城给蒸熟了一般。大街小巷里,行人皆是行色匆匆,想要尽快寻得一处阴凉之地。就在这样的午后,一个名为敏学的男子晃晃悠悠地从街头的酒馆里走了出来。他脚步虚浮,面色泛红,显然是在酒馆里小酌了几杯,此刻正带着几分醺醺然的醉意。
敏学伸了个懒腰,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觉得这燥热实在难耐,便寻思着再找个剃头摊,剃个头清爽清爽。一番打理之后,他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途,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当敏学拐进炒豆胡同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传进了他的耳朵:“卖白薯嘞,新鲜的白薯嘞!” 这声音在静谧的胡同里显得格外突兀。敏学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他眯起眼睛,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小贩正守着一筐白薯,卖力地吆喝着。
敏学皱起眉头,心中暗自思忖:“这才几月份呐?按常理,白薯最早也得八九月份才上市,更晚的要到霜降前。如今才五月,怎么可能有白薯卖呢?” 想到这儿,敏学的酒意似乎醒了几分,他带着几分狐疑,借着那尚未消散的酒劲儿,大步流星地朝着小贩走去。
“好啊!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卖假货!” 敏学气势汹汹地站在小贩面前,大声呵斥道,脸上满是愤怒与不屑。骂完之后,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几句难听的话。
那小贩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脸上并未露出丝毫的慌张与恼怒。他只是不紧不慢地从筐里拿出一个白薯,递向敏学,轻声说道:“客官,您瞧瞧,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白薯。”
敏学一把夺过白薯,定睛一看,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白薯。刹那间,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又恼又尬,只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呵斥像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盛怒之下,他将白薯狠狠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狠狠踩上一脚,白薯瞬间被踩得稀烂,汁水溅了一地。随后,他头也不回,转身便要离去。
“这位爷,您且留步!” 小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敏学的衣袖,“您拿了我的白薯,怎么处置我管不着,可您既然弄坏了,就得给我这白薯的钱呐。” 小贩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本是再合理不过的要求,一个白薯不过几文钱,于常人而言,给了便是。然而,敏学却像是被触碰到了逆鳞一般,猛地转过身,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向小贩,嘴里还骂骂咧咧道:“你这刁民,也敢跟爷要钱!”
敏学为何如此张狂跋扈?这背后的缘由,还得从他那特殊的身份说起 —— 他乃是皇族。在大清的皇族体系里,以嘉庆皇帝为例,但凡与嘉庆同祖宗的,皆算皇族。而祖宗的追溯,通常从清政权的奠基人努尔哈赤开始。努尔哈赤本人及其兄弟的子孙,为一等皇族,身份最为尊贵,他们腰间常常系着一截黄色的丝带,故而被称作 “黄带子”;努尔哈赤叔叔、伯伯的后代则为二等皇族,他们也系丝带,不过是红色的,被叫做 “红带子”。
这些皇族成员,生来便享受着诸多令人艳羡的特权。他们无需为生计奔波劳作,每月,朝廷都会按时发放一笔数目可观的俸禄,足以让他们衣食无忧;若是他们有入朝为官的想法,无需像普通士子那般,历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般的科举考试,只需稍稍动用些人脉关系,便能轻松入仕,甚至平步青云,成为朝廷的重要官员;更为关键的是,他们还拥有司法豁免权,一旦皇族犯罪,刑部、都察院等国家法律单位无权处置,而是由专门的宗人府来管理和惩处。在宗人府里,执行的并非普通律法,而是家法,至于这惩处的尺度如何把握,那自然是宗人府自己说了算。
而敏学,正是这一等皇族中的一员,是个如假包换的 “黄带子”。只是事发当日,天气酷热难耐,敏学嫌穿上衣太过闷热,便没有穿上,自然也没把那象征身份的黄带子系在身上。小贩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撒酒疯的无赖,挨了这一巴掌后,再也忍无可忍。
小贩怒目圆睁,猛地扑向敏学,与他扭打在一起。若一对一,小贩体格健壮,倒也未必会吃亏。可敏学并非独自一人,他还带了个小厮随行。小厮见自家主子与人扭打起来,哪里还按捺得住,立刻撸起袖子,冲上前去,对着小贩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二对一,小贩渐渐落了下风,很快便被主仆二人打翻在地。敏学却仍不依不饶,竟骑在小贩身上,挥舞着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小贩被打得满脸是血,渐渐没了反抗之力,眼看就要闹出人命。
周围路过的百姓见状,纷纷围了过来。大家看着眼前这一幕,既气愤又害怕。终于,有个胆子稍大的百姓喊道:“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赶紧报官吧!”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有人立刻跑去报官。
报官的去处,便是步军统领衙门。这个衙门可不简单,它肩负着城内城外的巡逻、治安、搜捕、缉盗、维稳等诸多重要职责,其成员兼具警察与军队的双重属性,在京城的治安管理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没过多久,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丁们便匆匆赶到了现场。他们分开人群,只见小贩躺在地上,满脸鲜血,已然不省人事,而敏学和小厮还在一旁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看着众人。兵丁们见状,立刻上前,大声喝道:“住手!你们可知这是在干什么?竟敢当街行凶!” 说罢,便要将敏学和小厮当场拿下。
敏学斜着眼睛,轻蔑地扫了一眼这些兵丁,心中暗自冷哼:“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我?” 他不仅没有乖乖就范,反而公然拒捕,还对着兵丁们破口大骂。此时,小厮瞅准机会,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敏学身上,偷偷溜回家报信去了。
没过一会儿,敏学家中便涌出一群家丁下人。他们在敏学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朝着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丁们冲了过去。一时间,叫骂声、打斗声混成一片。敏学这边人多势众,兵丁们渐渐抵挡不住,被打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敏学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带着家丁一路追着兵丁们,直把他们追回到了步军统领衙门的院子里。只见敏学双眼通红,像发了疯一般,指挥着家丁们继续攻击。他们踹坏了衙门的大门,打碎了窗户,将衙门里的桌椅、枪架等各种用品,全都掀翻在地,一片狼藉。
步军统领衙门的官员们躲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吓得脸色惨白。他们刚刚得知,这个带头闹事的敏学,竟然是个 “黄带子”,是皇族,是大清的宗室成员。这可如何是好?他们深知皇族的势力庞大,得罪不起,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衙门被打砸,自己的尊严和职责又该置于何处?
待敏学一行人扬长而去后,衙门内一片死寂。良久,一位官员咬了咬牙,说道:“不行,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步军统领衙门,乃是大清京师的执法机关,若连这点威严都保不住,往后还如何执法?”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于是,步军统领衙门迅速写了一封奏折,详细道明了事情的原委,并言辞恳切地要求皇帝严惩这个敏学,以正国法,以护威严。
嘉庆帝接到奏折后,龙颜大怒。他本就对皇族子弟平日里不学无术、欺压百姓、荒淫享乐的行为深恶痛绝,上台之后一直在大力整治宗室。如今看到敏学如此胆大妄为,公然挑衅朝廷律法,心中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嘉庆帝立刻下令,逮捕敏学,并要求刑部联合宗人府,务必彻查此案,给天下百姓一个公正的交代。
宗人府的主管领导永璇,乃是一位亲王,还是嘉庆皇帝的亲哥哥。他接到旨意后,不禁暗自皱眉,深知此案棘手至极。若他严肃处理敏学,必定会伤害皇族亲戚之间的感情,自己在宗室中的威望也会大打折扣。以往皇族犯罪,只要没有刑部参与,宗人府大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遮掩过去便遮掩过去。可这次不同,这案子已然惊动了皇帝,告状的又是步军统领衙门,这背后牵扯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案件,而是一场管理层之间的斗争。
在案件审理的过程中,永璇可谓是小心翼翼。他坐在堂上,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极少发表自己的意见。每当有人询问他的看法时,他总是含糊其辞,那意思仿佛是在说:“你们刑部看着办吧,你们怎么决定,我就怎么签字。” 他心里明白,这样一来,即便日后出了什么问题,自己也无需承担过多的责任。
而当时刑部的尚书秦承恩,同样感到压力山大。他心里清楚,宗人府向来都是偏袒皇族的,皇族违法犯罪,大多都会从轻发落。在他看来,敏学毕竟是 “黄带子”,是皇家的人,与皇帝本就是一家人。自己若是公事公办,严惩敏学,那不就等于公然与皇家、与皇帝过不去吗?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像秦承恩这样做到尚书级别的官员,在替皇帝办任何一件事情之前,往往都会绞尽脑汁地揣摩皇帝的心思。这一次,他思来想去,觉得敏学既然是皇族宗亲,嘉庆皇帝想必也不会太过计较,不会往深处追究。再说,那小贩也没有被打死,并未闹出人命,这案子完全可以从轻判处。
于是,秦承恩便拟定了一份结案报告,对敏学做出了如下判处:廷杖二十五,打完之后将敏学关在他自己家里九个月,禁止他外出,同时罚掉他一年的俸禄,最后还要求他赔偿步军统领衙门的物品损失。
为了让这份判决看起来合情合理,刑部还给出了诸多解释:首先,刑部认为,敏学当时并不知道来捉他的人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丁,如果他知道,肯定不会追打,所以不知者无罪;其次,敏学在衙门里搞破坏,那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在情急之下误触误碰,属于无心之失;最后,敏学此前并没有犯罪记录,此次闹出这种事儿,纯粹是因为喝多了酒,并非故意为之,所以情有可原,应当从轻发落。
报告送到宗人府后,永璇一看,心中不禁暗自思忖:“秦承恩这老小子,还真是会做文章,黑的都能给他说成白的,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但转念一想,反正这案子是刑部结案的,自己并没有过多参与,宗人府只是个协办的角色,也没有干扰司法公正。刑部愿意卖宗人府这个面子,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永璇干净利落地签字确认,随后将报告呈送到了嘉庆皇帝的办公桌上。
刑部也好,宗人府也罢,他们都认为,从轻处理敏学是最为妥当的做法。毕竟,嘉庆帝说到底也是皇族,难道他真的能做到不偏袒自己的家人吗?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嘉庆帝。嘉庆帝虽然在位期间没有太多的丰功伟绩,稍显平庸,但他为人正直,追求公正,道德品质颇佳,是一个讲道理的君王。
当嘉庆帝看到这份结案报告后,气得险些拍案而起。他立刻做出批示,言辞犀利地指出刑部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你说敏学不认识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丁,他若不认识,又怎会追到衙门里去?你说敏学是误碰误触,可衙门都被他砸得稀巴烂了,那沉重的枪架子,你去给朕误碰误触一个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弄倒?你还说敏学是初犯,他初犯的可不是小偷小摸,而是当街行凶,差点把人给打死了,难道故意杀人还分初犯不初犯吗?合着挨打的人不是你刑部官员啊?”
嘉庆帝对刑部的结案报告总结起来就是:非常的不专业,不仅不专业,而且还极不公正,明显是想借着从轻发落敏学,来讨好宗人府,实在是可恶至极。
嘉庆帝怒喝道:“你们如此徇私枉法,简直是无法无天,必须严惩!” 于是,秦承恩被降职,从一部尚书的高位,直接撸为了翰林院编修。对于宗人府领导永璇,嘉庆帝同样气愤不已,斥责道:“刑部办不明白事儿,你也跟着糊涂!他敢写这样的结案报告,你就敢签字?你这也是渎职!” 随即,永璇也被停职,并罚俸三年。
至于敏学,这次算是彻底撞在了枪口上。嘉庆帝派人将他拉到宫门外,重打四十大板。这一顿板子下去,敏学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几乎丢了半条命。打完之后,嘉庆帝又下令将敏学送交盛京,也就是如今的沈阳。到了盛京后,将他关在一个房间里,让他好好自我反省,并且终生不许再回京师,这实际上就是直接剥夺了敏学的皇族身份。
白薯,原产于南美洲,在清朝时已广泛在全世界范围内的热带和亚热带地区种植。但至少在嘉庆时期,东北地区气候依旧寒冷,并不太适合白薯的培育,也几乎没有那一时期种植白薯的记录。
一根滚落尘埃的白薯,就如同在历史长河中投入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在帝国黄昏的余晖中,它折射出权力与秩序的深刻悖论。敏学本想打假白薯,结果却把自己的皇族身份给 “打” 没了。从此往后,他真的是这辈子,也吃不上白薯了…… 这场由一根白薯引发的风波,也成为了嘉庆年间一段令人唏嘘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