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Kongphop认可了Arthi的用心,但是面子上大抵是挂不住,一而再被这个人鄙视,Kongphop心里还是很受伤。因此这两日Kongphop都刻意回避着Arthi,工作上能不与Arthi接触就不接触,工作之余要不逗逗孩子,要不就留在宿舍里看书。
而Arthi在组织里一向是超脱的存在,Kongphop的刻意回避与情绪低落他可能根本没有在意,这一点更是加深了Kongphopd的受伤程度——鄙视加忽视,Kongphop心里藏了一只咆哮兽,分分钟想撕开胸膛跑出来朝某人大吼一阵。
有几次,Kongphop就怔怔地看着Arthi为受伤的人缝合或是为骨折的人检查,他的眉头常常紧锁,然后会用不耐烦的语气责怪病人太过大意,然后又会温柔细心地为他们做治疗,事无巨细的嘱咐护士如何护理,当病人出院时又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叮嘱注意事项。Kongphop很好奇,为什么一个人明明内心柔软得像一只猫,却喜欢披着刺猬一般坚硬戳人的盔甲,这样的矛盾体吸引着Kongphop想要多了解对方一点,多靠近一点。
Kongphop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受虐狂,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却不得其法。
学霸了多年的人再一次遇到了人生中的巨大挑战——如何让想要靠近的人注意到自己?
Kongphop叹了口气,看着他对病人耐心的照顾,这种体贴什么时候自己能享受一番就好了。
Kongphop忽然被自己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享受Arthi的体贴么?Kongphop的目光再次向那人遥遥望去,Arthi的头发被他整齐地梳在脑后,不像这里大多数医生,因为生活环境差个人形象与卫生也就不那么讲究。而Arthi总是纤尘不染,哪怕他的白大褂染上了尘土血迹,他整个人的气质仍旧谪仙一般。
这时Arthi忽然转过头,Kongphop没来得及收回发痴的眼神就被对方抓个正着,Arthi无法感受到Kongphop心中此刻的兵荒马乱,只是觉得打量自己的人似乎不太正大光明,所以他好看的眉毛又拧成了一团。
Kongphop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胡乱翻看手里的病例,手忙脚乱中还碰翻了手边的一堆文件,场面一度混乱,Kongphop只得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文件,而他的余光恰好看到Arthi迈着大长腿向他这边走来。
怎、怎么办?
我该怎么解释?
见鬼!
我需要解释什么?
“需要帮忙么?”清冷的声音在后脑上方响起。
Kongphop快速将文件捡起深呼吸了一下才直起腰,露出一个无害的灿烂笑容,“我已经整理好了,谢谢。”
“最近的病人数量有所增加,还忙得过来么?”
“还行。刚来的头一个星期确实感觉手忙脚乱,现在已经好多了,工作节奏能够跟上医院的计划。”
“那就好,”Arthi似乎在犹豫,空气中短暂的凝滞,“你……”
完了完了,他要问我为什么偷看他了!
我该怎么回答?
——我在偷师,学习怎么护理病人——我们根本不同科啊!
——我没有看你,我在看风景——那刚才我慌什么?
——因为你的侧脸很好看,照顾病人的样子很性感?——会不会被一巴掌拍死?
“我……”
佛祖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对弱者伸出援助之手,因为在这个尴尬的时候,医院门口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和急切的呼唤——有新病患来了。
“K医生,请您来一下!”
医院里的人因为不喜欢泰式的发音,所以除了Arthi和Tay这两个泰国本土人,其他人都称呼他为K医生、称呼Arthi为A医生。
Kongphop紧绷的神经立马得到了抚慰,他状似随意地拍了拍Arthi的肩膀说了句“回聊”,就头也不回地向走廊方向跑去。
Kongphop跑至来者面前,男人一把抓住Kongphop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像树枝一样硌得生疼,他喃喃而语,“医生,救救我的孩子,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Kongphop郑重地点点头,掀开了男人怀中的布料,布料中裹着一个个大眼睛的“小妖怪。”这名男孩因极度缺乏蛋白质而引发的重度营养不良,由于血液中缺乏蛋白质,液体聚集在组织里,小男孩的身体肿胀,皮肤受压破裂,因此他全身布满了溃烂的水泡。
“怎么现在才来?”Kongphop掩饰好内心的震惊与叹息,这个孩子的情况要治愈真的很难。
男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蜿蜒了泪水,他告诉医护人员,他们的家在临省,年头的时候叛军和军方发生冲突,他们的家园被战火夷为平地最终一家人被安置在难民营里。面对营里极度困苦的生活,他和妻子商量让妻子带着两个年级较小的儿子回乡,看看是否能够耕种他们仅有的一小块田地,毕竟妇孺不像成年男子那么容易被杀害,而田地的产出要比难民营不定期的派粮更能果腹。
上星期,他十多岁、靠在两地间穿越叛军地域帮人跑腿送信的大儿子得到消息,母亲和两个弟弟得了重病。于是他摸黑走路回家,当他抵达家门时妻子已经气若游丝,临终之际请求丈夫将两个孩子送去就医。于是,他只好留下垂死的妻子,抱着两个儿子走了三天的路,期间还乘坐了空树干掏成的木船才来到这里。路途中,最小的儿子虚弱致死,他再一次将挚爱留在路旁,带着奄奄一息的二儿子继续上路。
听闻他的经历,在场者无不落泪。病房里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宽慰他,为他擦去眼泪。
小男孩在医院住了下来,由于他的病症,医护人员都昵称他为“大夸”——“大”既是严重,“夸”是夸希奥科病的简称。他的爸爸日夜守护在他的旁边,当护士为孩子包扎伤口、当孩子叫痛的时候,他爸爸总是在旁边安慰,然后哄他多喝一点营养奶。
由于小男孩能进食喝奶,他的身体似乎好了一些,每次看见医护人员他都会睁着黑亮的大眼睛露出甜甜的笑脸。有一次Konphop逗他在他肚皮上挠痒痒,他笑得咯咯地,扭成了一团。
小男孩因为皮肤溃烂一直绑着纱布,手上的伤口促使他护疼不愿意活动,所以他的双手有点僵硬,Kongphop就教他模仿水母的动作,把手指张开再合拢,张开再合拢,他的爸爸在旁满心感激高兴地看着儿子,双手不停祝祷。
“大夸”精神比较好时会喃喃说着Kongphop听不懂的土语,后来翻译来了才知道,他说他想乘车,因为他从来没有坐过车。于是Kongphop承诺他,只要他能脱离危险期,转到普通护理病房就带他坐车,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晚上临睡前Konphop脑海中还闪现出“大夸”天真的笑容,第二天早上交班的时候,值夜班的医生告诉Konphop,“昨天晚上,他去世了。”
什么?!
Kongphop难以置信,明明“大夸”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了!明明他的求生欲那么强!他还没有坐上他想乘坐的汽车!他怎么就离开了呢?!
“大夸的爸爸呢?”
“他连夜就走了,他说要把孩子的骨灰带回老家,和他妈妈葬在一起,路上看看还能不能捡到小儿子的骸骨,做完这一切,他还要回难民营去找他的大儿子。”
“……”
这一天,Kongphop都有些浑浑噩噩。他想到了那个时常以慈爱的目光看着儿子、逗儿子高兴的爸爸,他走了三天的路回家看妻儿,然后又带着儿子走了三天的路来这里看病,他甚至只能忍着悲恸亲眼看着小儿子生命力一点点流逝,然后草草埋在不知什么地方的路旁。历经千难万险二儿子终于得到了救治,最后却仍旧是离开了他。昨晚,他是如何陪着已经逝去的儿子一步一步走向医院的停尸间……
想到这里,Kongphop泪水盈眶,从脸颊上颗颗滚落,滴到了他的袖子上、衣服上。他任由泪水流下,不管谁看见不看见。
当他医治好小不点,送小不点和他爷爷离开医院的时候,他一度认为自己成功了。他甚至乐观的认为,只要有他和他的同事付出极大的努力,就能够帮助到这些饱受痛楚的人们。而现实是,前一秒他还想着“大夸”今天是不是又好转了一点、手指是不是可以屈伸自如了,就得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现实就是这么猝不及防的转折,让你一头撞进水泥墙,然后痛不欲生。
为什么,为什么身边到处是死亡,而自己却能够幸存?
“给!”一杯热水放在Kongphop的面前。
Kongphop眼泪婆娑地转过头,待看到递给他水的是Arthi,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脸。
“谢谢。”他哽咽着说,端起了水杯,将自己的低落和消极隐藏在氲氤的水汽之后。
“昨天晚上我也在值班。”Arthi拉过一张凳子坐在Kongphop的旁边,目眺远方。“他的爸爸离开医院的时候拥抱了我,他没有抱怨没有责怪,而是满怀感激的拥抱了我,对我说谢谢。很多时候,就是这些令人心碎的瞬间提醒着我们,虽然每天在面对困难、挫败和各种不稳定,最终我们还是能够令现实改变,纵使这些改变或许是微不足道。”
顷刻间,Kongphop的体内如遭电击,他的身体像是被注入了大量的氧气使他头昏目眩。
是的,改变,终究会来临,也许不是现在,但是如今我们做的,正是为将来的改变播下了希望的种子,有的种子生长周期较长,可是一旦发芽就势不可挡。
“好丢人啊,”Kongphop边哭边笑边擦眼泪和鼻涕,“每次狼狈的样子都被你看到。”
“你是给我机会做你的心灵导师。”Arthi咧嘴笑了笑。
Kongphop一时傻傻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Arthi对着他笑,他笑起来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圆圆的眼睛也弯成了可爱的月牙,整个人俏皮极了,这和他平时高冷的做派完全不符。
Kongphop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卸下心防的笑容,他忽然想到,这是不是代表自己靠近了他一点点呢?
真的好想把这个笑容占为己有啊!
更进一步,
真的好想把这个人和他全部的温柔和冷漠,都占为己有!
回过神的Kongphop也笑了,咕嘟咕嘟将水杯里的水喝完,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转过身,双眼坠满星河。他掩下了心中的悸动,微笑如常。
“我要开始工作了,待会儿晚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