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精卫额上绽起青筋,将积压在心里几年的话语全都骂了出来:“休要狡辩,你忘不了他就是忘不了他!当年你同何仙姑说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什么叫作‘想听他的解释’?不就是想死灰复燃么!”话音甫落,便有一颗大火球砸破了瓦顶,压断了屋梁,径直朝三人压落!
云四海率先反应过来,生怕伤着唐谕,这便沉声一喝,掌中乌光反展而起,剑气冲天,那火球便从中被削成了两半。云四海再拍出左袖,使出“云水蝶袖”,一股袖风奔涌,便将半只火球如滚石般推向了褚精卫。
唐谕惊呼一声:“夫君小心!”
“我不用你关心!你先顾好你那云郎!”
褚精卫知道云四海乃意在试探,冷笑一声,也不多言,右手玉尺刺出,点中火球,上半身仅轻轻一晃,即已拿桩站定。一股极寒之气从尺中发出,打在火球上,霎时便将火焰灭去,球面上渐渐结了一层坚冰。“咚”的一下,火球便掉在了地上,将结实的木板砸穿。
云四海见他真气寒如万年玄冰,霎时脱口惊念:“‘彼岸黄泉功’!”继而,他心下盘算:“我这下挥袖乃是使出了十成的功力,没想到竟被他给拦了下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我须得小心应对了。”
他念头未落,忽地余光瞥见唐谕纵身而出,逝如飞鸟,乘着褚精卫抵挡火球的空档,一眨眼便抢到了褚精卫的身前,双手径直往着那婴儿夺去。只听她虔声求道:“你把青儿给我吧!你虽是她父亲,但我也不能叫她入了你们玄冥教,日后走上歧路!”
褚精卫适才已将身边最得力的几人尽数派下山去追杀唐照了,眼下殿内正是无一人可堪云四海或唐谕的敌手。故而,他便是见着唐谕抢来,却也不敢将青儿放开,生怕被人夺走了。就听他冷哼一声,骂道:“笑话!青儿身为我玄冥教的传人,来日乃是要继承玄冥教大志的,不跟我,难不成要给你这姓云的野汉子么!”然后就见他侧过身躯,堪堪让过唐谕这一抓,继而右尺翻拍,朝唐谕掌背击去。
唐谕的武功本是远不及褚精卫,但她现如今将“夜花心法”使至极处,浑身潜能悉数被激发了出来,脚下用力蹬地,人已翻到了褚精卫的身后,叫褚精卫一尺击空,倏地手掌又向婴儿探去,五指将要勾中襁褓。
可褚精卫身为一教少主,纵然眼下唐谕功力猛涨,却也仍胜她一筹。当下就见褚精卫扭身投臂,应势拆解,玉尺吞吐,舞起一带碧影,殿内顿时寒气逼人,玉尺所指,方寸间,冷风怒号,雪花翻飞,彷如一下子便到了隆冬,便连屋内的火势也都小了些许。无奈之下,唐谕只能摇掌相拆。但现如今褚精卫抓着青儿,唐谕担心会伤着女儿,便就不敢使出暗器,而褚精卫的玉尺寒锋难挡,空手功夫又非唐谕之所长,此消彼长之下,夫妻二人这般斗了十余合,唐谕便已大落下风,被褚精卫的玉尺逼得倒退连连,左支右拙。
云四海看出情形不妙,心中焦急,这便高叫一声:“阿谕,你退下!让我来斗他!”话音甫落,就见他身形随风而散,恍惚间即已欺到了褚精卫身前,斜地里刺出墨剑,替唐谕接下褚精卫那如狂风暴雨般的猛攻。
褚精卫眼中怒火更盛,大骂道:“怎么了,云少侠一个外人也要来管我们夫妻打架么?好,我也正想会一会你,替我教中死伤在你手下的兄弟报仇!”骂着,他收起轻敌之意,让过一剑,玉尺接连递出,招式绵密,不叫云四海有一丝可乘之机。
唐谕虽是担忧女儿,但也知自己绝非褚精卫的敌手,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唐门遗孤,便是大喊道:“憨包,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记得不要伤着我的青儿,也不要伤了他!”说罢,她屈指一弹,一道暗影急掠,霎时打碎了石像右手指间的那枚飞蝗石。“轰”的一声,石像的左袖口的石壁蓦然粉碎,露出了一个窄窄的小黑洞,洞内便是一条油光闪闪的滑道,像是一条肠子般,盘曲通往万仞之下。
唐谕连忙将地上的孩童们一一抱起,送进了洞口,叫他们沿着滑梯而落。那些玄冥教众见得此状,便又是怒喝连连,提起兵刃便朝唐谕劈来。无奈之下,她只得掷出暗器反击,与敌人周旋,口中指挥着那些小童们自己爬入密道逃生。
金玉交击,传回“嘎嘎”的刺耳声响。
云褚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可褚精卫输蚀在不愿放开青儿,故而以独臂来斗云四海,自然就吃了大亏,不过五十余合,他的右臂便是一阵酸麻,虎口隐隐欲裂,隐隐有落败之象。
可云四海实则也不好过,他只觉每同褚精卫的玉尺碰撞一下,便有一丝寒意自剑上传回,再过得十余合,云四海渐觉手太阴心经一硬,真气行走陡慢,招式缓滞,掌中一麻,险些握不住宝剑!云四海骇然心惊,慌忙运起“螺旋柔劲”,将侵入体内的寒气磨去,这才恢复了过来,又再挺剑斩向褚精卫的右臂。
此下变换虽仅刹那,但高手过招,本就是丝毫都马虎不得。云四海的这一下迟缓,已是落入了褚精卫的眼里,就见褚精卫抖擞精神,乘机合身迈步欺进,躲入云四海的臂下,玉尺斜出,批亢捣虚地直插云四海中宫。
云四海料不到褚精卫竟会不进反退,不由神色大骇,待要回剑格挡时,早已是来不及了。玉尺抵至胸前,云四海隐隐觉出一股无边的杀气寒意,透尺而出。
褚精卫大笑一声:“得手!”
玉尺透胸而过,没有鲜血喷溅,也没有利刃入肉的声音,这种感觉就像刺空了一样。褚精卫心下狐疑,只是抬眼望去,见得玉尺确确实实是深深地插进了云四海的心口,这才大定。但下一瞬间,褚精卫的手臂随着去势前进,也插到了云四海的身子里头,可所过之处,却只是一片虚无,搅散了云四海的身影。忽而,云四海的身子就被玉尺上的寒气冻成了细细的黄色冰沙,随风飘荡——他竟真的刺空了。
褚精卫脱口叫道:“‘魅生身法’!”话尤未毕,褚精卫陡觉脑后掩来一点杀意。他不敢托大,仓促之下,反臂展起玉尺来挡。
“嘎”的一下脆响,玉尺已被乌光斩断!
褚精卫瞪大了双眼,登时怔住,俄尔,不可置信地惊叫道:“这怎么可能!”
原来他掌中宝尺乃是玄冥教的秘宝“寒冰玉尺”,乃是取天外陨石而造,看上去虽如玉石,但实则远比精钢要坚硬许多,纵是宝刀利刃来斫,也不能损其分毫。但现下竟被云四海一剑劈断,他自当以为是身处梦幻错觉。
褚精卫回过神来,凝目细看,见到云四海的剑刃上有一道细细的气流在螺旋飞转,彷如在金铁利刃上再多加了一重“气刃”,便也就猜出了其中奥秘,心中不禁对云四海暗暗佩服,赞道:“好哇!你原来还藏了这一手!”
他见得云四海摆过墨剑,朝他脖颈劈来,这便使了个“铁板桥”,堪堪躲过。
云四海乘势左臂轻探,手掌已是按在了褚精卫的肘关节上,用力往上一托,顿时将他左臂拍断!褚精卫咬牙忍痛,忽觉手上一轻,一转眼,青儿已被云四海夺了过去!他正要伸出右手去抢,蓦然胸口被云四海剑柄点中,一股无俦的螺旋劲力打入他的体内,将他胸骨拗断,痛得他翻起了白眼,已是受了重伤,右手纵是摸中了青儿,却也无力抓紧。
云四海夺过青儿,再见褚精卫胸腹处空门大开,心知乃是取敌的大好时机,便又挥剑朝他劈落,势如奔霆骇电,飞星疾火。
正要得手时,云四海眼前一花,听得娇喘一声,猛就见得剑下多了一人。他看清那人面目,心中不由大惊,他收招不及,只好连忙将长剑捺下,斩在了地上。“哗啦”一响,剑上蕴含着的螺旋气劲纵出,霎时在石砖上劈出了一道八尺余长的深痕,石屑飞天,霎时便被屋顶上的大火裹住,成了点点火星,弥漫于三人之间。
那拦在他剑下的竟然是唐谕!
云四海环顾打量了一眼,见得大火已从殿外烧到了殿内,浓烟弥漫,将他们三人围了起来。云四海奋力拂袖,卷开烟雾火星,转头见得那些个孩童已经全部从密道逃脱,而满殿的十多个玄冥教众也尽都被唐谕打败,眼下大殿内便只剩下自己三人同一个小婴儿了。
他一想到适才差点就将唐谕斩于剑下,仍不由心有余悸,瞿然叫道:“阿谕,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救他?”
唐谕适才独斗十多个玄冥好手,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此时见是眉间的昙花瓣仅剩下一片了。她凄然一笑,眼中有泪光闪烁,道:“阿爹说得对,入了江湖就跟在山上的日子不同了,很多事情就是由不得自己的了。他是我拜过天地的夫君,是青儿的亲生父亲,我既是八台山的人,又何尝不是他们褚家的人呢?我唐谕又怎能看着自己的夫君死在别人手里?他灭了我八台山唐门一族,那么我今日就应该同他一起死在这里,来向我唐家祖先谢罪!憨包,你快从密道逃走吧,请你替我照顾好我的女儿!” 说罢,她抱着褚精卫的身子,腾身竟就要往大火中投去,却是要跟褚精卫同归于尽!
云四海大叫“不可”,脚下迭步连追。
只是他尚未追到,猛就听闻褚精卫怒吼一声:“贱人,你真要勾结老情人来谋杀亲夫么!那就不要怪我狠心了!”然后他右掌聚起余力,蓦地拍在了唐谕的后背。唐谕惨叫一声,吐了口血,应掌撒开了褚精卫。褚精卫脱身之后,就地滚开,回掌一推,将唐谕向着大火推去,继而脚下一勾,却是将半截玉尺踢起,刺向了唐谕的后心——就算唐谕不被大火烧死,也要被这玉尺穿心。
“嚓”的一下,削尖了头的玉尺插进了一个后背,结实的后背,云四海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云四海抛下了右手的宝剑,左手抱着青儿,闪身赶到了唐谕身后,拉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大火前拉了回来,用后背替她挡下了那一记飞尺。
唐谕失声叫道:“憨包,你为什么要救我?‘夜花心法’时间快要到了,我本来也就要死了的!你完全没必要救我!”
一股寒气从尺上直接传进了云四海的心脉,封住了他的丹田,叫他经脉荡涤,真气一空,他连试几次,也是调动不起内力。
褚精卫见云四海试图运气,便是嗤鼻冷笑,咳了一声,道:“没用的!这是我玄冥教最为高深的武功——‘地藏诀’!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招乃是以‘黄泉真气’暂时冻住你的丹田,将你内力荡空。云四海,现在我就渡你成佛!”
云四海面色陡青,身子猛地一抖,“哇”的吐出了一口鲜血,鲜血落地顿时便被冻成冰渣。但他却恍如没有听见褚精卫的话,露着血齿,洒然向着唐谕笑道:“只要叫我云四海还有一口气在,就断不会让唐姑娘先死。”
这是当年他们被郭千秋追杀时,云四海向唐谕立下的承诺。
唐谕眼眶发红,抿着嘴唇,蓦地落下泪来。
“奸夫淫妇!好,那你就先她去死吧!”
就听闻褚精卫恶声狂笑,单手撑着云四海的墨剑,拖着脚步,慢慢向着云、唐行来。须臾,宝剑高举,直向云四海的脑袋斩落。
此时,云四海纵是想躲,却也已没有能力了。
他曾想过一万种寻死的方法,但却从未想过最终会死在自己的剑下,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只是他转念又想到能为唐谕而死,也已是他此生最大的福分了,怎么死的又有什么所谓呢?但若说遗憾,倒也还有一个——最后,还是没能听见她再叫我一声“云郎”。
云四海闭上了眼,“咔”的一声,墨剑却是“铛啷啷”地掉在了地上。
他缓缓回头看去,却见得一枝短箭深深地插入了褚精卫的脑门,直没过尾。褚精卫鲜血敷面,身子直挺挺地朝后摔倒,继而便被一片大火所吞噬。
“‘神机弩’?”
“嗯。”
“是当年那架么?”
“嗯。”
两人泪目,相视一笑。
“轰隆”一声巨响。大火将殿中的梁柱烧断,屋顶墙壁坍圮下来,竟是将石像砸毁,巨石断木堵住洞口——他们唯一的逃生通道也已经没了。
热浪翻卷,唐谕眉间的那最后一瓣花瓣也已经开始隐去。她感觉心子越跳越快,仿佛就要跳出胸膛来,而她的身子也是越来越热,就像是在丹田里点起了一把火,不停地燃烧着她的生命。她蓦然转头看向了大殿之外,隔着大火,她望见了“铸剑峰”。那是同金顶遥相对望的一处稍矮的峰头,处于在金顶绝崖的二十余丈外,而两峰之间则是百丈深渊。
唐谕轻笑一声,心中已有计较。她忽地替云四海将后背的玉尺拔出,继而将他和青儿背了起来,一晃身,人已是闯出了大火,来到了金顶绝崖之前,临渊而立。
云四海望着唐谕小腿处冒起的火苗,虚弱说道:“阿谕,你的衣服着火了。”只是他又看了一眼,竟是发现这火苗乃是由唐谕体内燃起,不由大惊失色,脱口问道:“阿谕,阿谕……”
唐谕摇头打断了他,轻笑道:“憨包,你还记得么?当年你就是这么背着我,到了那处城郊山头的。那时我真以为那顶轿子是要接我去见你的……但是,我不恨你。”
唐谕长吸了口气,猛然间,一道火线从她丹田涌上,经由胸腹、喉间,到了她嘴里便泛起了一阵耀眼刺目的灿烂光芒,如口含金丹,舌绽花火。云四海只觉她浑身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烘炉般的滚烫,一股无边的力量随着光芒与热量从她的体内传出。
然后,山石踏碎。
云四海陡觉身子一轻,狂风割面,一眨眼,已是被唐谕抱着纵出了山崖十丈之外,来到了高空当中。
凭空里,唐谕的身子如陀螺急转,带得袖袍翩飞,像只竹蜻蜓般越升越高,与天平齐。须臾,唐谕口中的金光亮至极点,耀得云四海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忽而,金光顿敛,云四海眼前一黑,唐谕双手猛然用力一掷。云四海抱着青儿,登时便像颗炮弹般被射了出去!
云四海认得,这是八台山唐门的暗器绝学“杏花天雨”。
十数丈的距离,一闪而过,云四海护着青儿摔在了“铸剑峰”上,也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但总之就是没死。他挣扎着抬起头来,见着唐谕的身子定在了半空,金光化作了火光,烈火不断从她的七窍吐出,将她浑身引燃,恍如只浴火的凤凰般。火中,云四海好似见着她微微一笑,口中张合,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就沉沉地落下悬崖。
云四海抱着青儿,扑到崖边,痴痴地望着下头,捏紧了拳头,默然无言。
须臾,一阵山风吹过,谷底随风传上了一句轻柔的呼喊——“云郎呀。”
云四海鼻尖一酸,泪水不争气地“哗哗”直落,滚到鼻尖,也滴落崖去。
俄尔,又是一阵风,托起了一抹翠影。
就见一只翠鸟衔着半条燃烧着的衣带,朝上疾飞,扑翅投向了天际云宫。
衣带随风飘扬,火光耀眼,一如当年在夕阳下的嫁衣那般鲜红。
“青凤!青凤!”
云四海抹掉眼泪,激动地高声呼喊。
但青凤不知是不是没有听见云四海的叫喊,它没有回头,只是衔着那半条燃着了的衣带,自由地往天空的尽头飞去。白云悠悠,清啼一鸣,青鸟如脱桎梏,化作了一道碧影,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只剩下云四海还在拼命的打着呼哨。
“咻!”
高亢尖锐,穿云入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