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锦书】
初元二十五年立秋,圣人下旨为太子清河选秀。
储秀宫里,五六个秀女在一处谈论着当今太子如何丰神俊秀,如何温文尔雅。我在旁听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觉得无趣——太子怎样我并不关心,我只在乎我魏家的前程,在乎自己日后能不能为家族挣一个凤位出来。
“魏姐姐望族出身,又有如此姝色,今日定能入选。”
我抬眸一看,是康平侯府二姑娘萧鹤轩,于是行了个平礼,道:“妹妹谬赞,若真能入选,便是我数世修来的福分了。”
未几,凤驾便至,秀女站成一排,一齐行了礼。
皇后娘娘朝我一指,问道:“是魏家的大姑娘不是?”
我便下拜,道:“臣女魏氏锦书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不错,没有辱没你魏氏的名声。”皇后说道,“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看向我,目光温和,眼里却没什么波澜,道:“母后做主便是。”皇后听了, 轻叹一声。
即便如此,我也知自己应是入选了,毕竟我出身公府,祖父配享太庙,父亲也极得重用,迟早加官进爵;秀女里论才貌也无人可及。只是我未曾料到,三日后竟无一人获封太子妃,只封了两名侧妃,一名侍妾。
那宣旨的内侍一走,我家幼妹锦婳便跑到我怀里不平道:“大姐姐国色天香,咱们家也不差,太子殿下竟只让大姐姐做侧妃。”
我便哄她:“侧妃也好啊。卿卿替姐姐去小厨房看看,给母亲熬的药好了没。”锦婳很听我的话,叫上贴身的侍女便去了。
父亲又支走了别的人,当下正堂只有我们父女二人,他看向我,问道:“为何只是侧妃。”
我忙跪下:“大抵,大抵是殿下不太喜欢女儿。但好在太子妃的位置仍旧空悬,待女儿日后生下子嗣,再抬为正妃,也未尝不可。”
“也罢,你起来。”父亲说道,“若你三年内未能生下嫡子,为父就将你三妹妹送去东宫帮衬你。”
三妹妹落颜是乔姨娘生的。但乔姨娘是母亲庶妹,是媵妾。若三妹妹因我入了东宫,日后她与乔姨娘又有什么区别。
秋分日,三辆轿辇依次抬进了东宫。分给我的是蓁淇馆,安静敞亮,倒合了我心意。
夜里我以纨扇遮面,安静地端坐在榻上。月窗外飘来湿润的气息,陪嫁侍女抱琴过来说道:“姑娘,外头下雨了。”
“以后要叫侧妃。”我纠正她。
“是,奴婢知道了。”抱琴道,“只是下了雨,殿下今夜怕是不会来了。”
“再等等。”我轻轻吸了口气,忽然想起锦婳最喜欢这个味道了。
不出我所料,殿下今夜还是来了我这里。
我却去纨扇,正欲行礼,却被一双手温柔地挽住:“魏侧妃免礼。”
殿下仔细端详了我一阵,道:“选秀那日孤见你一身缃色娴静温柔,没想到今日穿红色竟也这么好看。”
他抱我到了榻上,每一个动作都是细腻温柔的。
芙蓉帐外,寂静无声。
【魏锦婳】
女儿愁,秋千架上春衫薄。
“卿卿不开心?”三姐姐在我后面推着秋千。
“想大姐姐了,不知道她在东宫过得好不好,太子会不会欺负她?”
“傻姑娘。”三姐姐曲指弹了下我的额头,其实不疼,但那时候我被姐姐们骄纵惯了,于是捂着额头,委屈地看着她。
“大姐姐聪慧,又有本事,怎么会过得不好。何况我听说太子殿下性情最温和不过。”三姐姐又扶着我的脑袋,看看我额头,“哎呀,红了,锦婳皮肤太娇嫩了。疼不疼呀?”
我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忙道:“不疼。姐姐推秋千,卿卿要荡秋千。”
“好。”
这时候,侍女过来传话,说宫里来人了,让我们去前厅见礼。
来的是皇后身边的女官,说我大姐姐有孕了,于是带了赏赐来咱家,又悄悄同父亲说了些什么,父亲只说:“不敢当。”女官最后看向我,笑道:“这便是魏侧妃的嫡亲妹妹吧,粉雕玉琢的,将来定能出落成美人。“
我行了个礼,道:“谢姑姑夸奖。”
人走后,我悄悄问父亲,女官说了什么,父亲并不避讳我,道:“你姐姐要做太子妃了。”
过了一月的功夫,册封太子妃的圣旨果然下来了。
初元二十六年的秋天,发生了很多事,譬如长姐小产,譬如母亲病逝。
再譬如父亲得知大姐姐小产伤了身子,日后再难有孕后,决定等三年孝期过了就将三姐姐送入东宫。他为了提三姐姐的身份,还打算扶正了乔姨娘。
那年我八岁,便已会托人带话给大姐姐,告诉她我很难过。
大姐姐最疼我嘛,母亲下葬后,就把我接到东宫住了几日。
我去给小厨房给大姐姐端补药,顺道问:“有没有蜜饯呀?补药太苦了。”
抱琴听了在一旁笑道:“五姑娘是给太子妃拿的,还是给自己拿的?”
我不说话了——我确实嗜甜,但这蜜饯确实是只想给大姐姐的。
回了大姐姐的青鸾殿,正赶上太子来瞧大姐姐。他见了我,道:“这便是太子妃的小妹吧,第一次见还来不及准备见面礼。”他取下自己腰间的一块墨玉,“孤便把这玉璧赏你了。”
那墨玉瞧着便贵重,又是太子随身戴的——我看向姐姐,她笑道:“殿下既赏你,便收着吧。”
我便做足了礼数:“锦婳谢殿下赏赐。”
太子亲手把墨玉交到我手里,又温柔地扶我起来:“小姑娘就别跪来跪去的。”
那时候我还小,只觉得殿下是很温柔的人,比邻府上贺将军的侄子好多了。
孝期一过,三姐姐就入了东宫,太子看在大姐姐和父亲的份上,便给了侧妃的名份。
这下在家我就孤单了,二哥哥大了,早就不怎么搭理我了,四姐姐又不喜欢我,弄得我只能去找贺丞歌——他总是欺负我,事后又忙不停地来道歉。
接着不过数月,圣人驾崩,太子清河继承大统,改元建昭。
建昭元年正月,新帝于太庙行登极大典,百官陪位,八方来朝。同月,新帝下旨册封东宫诸女。我大姐姐入主凤仪,三姐姐封为德妃。
这个时候我魏氏如日中天,唯一遗憾的,便是我两个姐姐均膝下无子。
六月十五是陛下寿辰,宫里办了家宴,一些近臣及其官眷都要进宫侍宴的。我是皇后小妹嘛,自然也去了。宴散了,大姐姐还要留我在凤仪宫住几日。
房贵妃也把她妹妹房二姑娘留下了——我和这位房二姑娘是最合不来的,一听说她也留下了,我忙同大姐姐说要回家去。
“卿卿大了,不愿和姐姐一处了。”大姐姐故意叹道。
我其实看出她是故意的,但我知道,大姐姐是想我了:“好吧,就三日,姐姐你不知道,房婉有多烦。”
翌日我午睡到傍晚,夜里便睡不着了。我悄悄溜出凤仪宫,往东去溜达了,毕竟西面是后宫,北面是陛下的圣宸宫,我往东走便不会冲撞到贵人。
入了夏,天气便热起来,我知道上林苑的紫竹林是个凉快地方,便往那里去。
路上我竟遇见了房婉,她提着宫灯,独自在疏影园闲逛。
我其实也没有记恨她什么的,只是觉得她有些愚蠢,为人又骄纵,有时自己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我叫住了她,她吓得手里的宫灯都掉了,回头借着月色看见是我才松了口气。我问她这么晚出来做什么,她说,她是出来抓“鬼”的。
“我听宓秀宫的小宫女说,疏影园闹鬼呢。”她故作神秘的告诉我。
房婉是个胆大的,我却自幼怕这鬼神之说,此刻看着周遭的树影花影只觉得处处都是鬼影,不由得攥住了房婉的衣袖。
“魏锦婳你拽我袖子作甚,难不成你怕鬼呀?”
“你才怕鬼呢。”我逞强说道。
“你既不怕,便松开,自己走去。”话罢,她扯出自己的衣袖,提着宫灯走远了。
那时候年少轻狂,便任她走了,自己留在疏影园,只觉得走也怕,留也怕。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要离开,刚走了几步,风一吹给吓得慌不择路,便踩到了石头——这下扭了脚,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想起从前听过的鬼怪故事,害怕极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好想姐姐,好想姐姐来救我。
最后救我的却是皇帝。
我泪流满面时,一个雕着龙首的宫灯照亮了我。
“陛下,是魏五姑娘!”
听了内侍的话,皇帝走了过来,惊讶道:“魏五姑娘?怎么大晚上的一个人在这里?”
宫里虽没有宵禁,我也不敢告诉他自己是偷跑出来的,只道自己扭伤了脚,不能行走了,陛下便吩咐内侍背我走。
“不要,我不要内侍背,要宫女姐姐。”
他听了也没生气,只温声问我:“为什么不要内侍背?”
“不要便是不要,这并非什么过分的请求,若是大姐姐早就答应我了。”
“可朕今夜未带宫女啊。”他弯下腰,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便壮着胆子小声说道:“可以去找。”
他答应了,即使他今夜只带了两个内侍出来——他让其中一个内侍去寻宫女,留下总管赵公公。
那夜就像梦一样。陛下会屈尊蹲下来和我说话:“朕记得你叫锦婳。锦婳,为什么夜里出来?”
“睡不着,出来玩。”
“那又为什么哭呢?”
“我遇到了房婉,她和我说疏影园闹鬼。”
“你信这些?”他不禁发笑。
“我只是胆子小。”
“所以就哭成小花猫了?”他掏出绢帕来给我擦脸,动作轻柔。
夜色里,宫灯下,我看着他的眉眼,我只想:陛下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了。
“朕从前赏过你一块玉璧,怎么不见你戴着?”他问我。
“父亲说墨玉贵重,让我好好收着。”
他把绢帕递给李内侍,道:“其实那玉璧也不好,改日朕再送你别的。”
我听得清楚,陛下说的是送——而非赏。
“怎么还没寻来宫女。”他望了望远处,最后对我说:“若是朕来背你,你可愿意?”
“可以吗?”我不敢相信。
“可以,来。”
陛下一直背我到了莲韵池,月色下的菡萏极美。
“好闻。”我埋在他肩上。
“什么好闻?”
“龙涎香。”
他听了,低低地笑了几声。
【魏锦书】
记得那日是白露,用过晚膳后,我便腹痛不止,太医赶来时,我那四个月大的孩子已经没了,我也因此伤了身子。
接着查出来,那盏玉露羹里被下了红麝粉,却没查出是谁干的,沦为疑案。其实我知道是侧妃兰鲤,只是没有证据。于是我写信告诉了父亲。
父亲回信说,兰鲤之父兰裕迟命不久矣,让我不必忧心。另怕我再难有孕,已决定要送落颜入东宫。
那时候我还会自责——自责自己无用,害得落颜要到这见不得人的去处来陪我,后来太子登基,我入主中宫,落颜也封了德妃,两年功夫过去,我们依旧没有子嗣。
看着宣淑仪,萧妃一个又一个有了身孕,我慌了——我想到了锦婳,我最小的妹妹。
除夕家宴将至,我把锦婳接进宫来住了几日。她很高兴,还说想吃凤仪宫小厨房做的荷花酥。我笑了,便命人去做。
我看着锦婳——豆蔻之年,娉婷袅娜。从前人人赞我容色倾城,如今锦婳之貌较我更甚。
不如再等个两三年,就让锦婳去选秀?
“大姐姐,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锦婳的话让我回了神:“没有,姐姐只是觉得,卿卿越来越漂亮了。”
她像是害羞了,趴在我膝上:“姐姐笑话我。”
除夕宴上,又有使臣献了美姬上来,皇帝悄声询问我的意见。我瞧着那贡女气质出尘,皇帝应该会喜欢,想着也能分分关充媛的圣宠,便答应了。
宴散后,回到凤仪宫,我忽然瞧见锦婳颈上多了一条红玉坠,明明除夕宴前还没有的。
“卿卿这是哪里来的玉坠子?鸽子血可是最难得的了。”
她红了脸,却也愿意摘下来给我瞧:“是,是陛下赏的。”
鸽子血被雕成了一只娇憨可爱的玉兔,用玉珠串起来好戴在颈上。
今夜陛下独寝。
“外头冷,娘娘还是进寝殿歇息吧。”长御劝道。
我正要开口,刚巧婢女来报说:“五姑娘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锦婳穿过庭院往我这廊上跑来。她披着大红的,猩猩毡的斗篷,在雪色里显得艳丽极了。她朝我奔来,雪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我只想起两个字——绝色。
“好姐姐,外面冷的很,我们进去说话吧。”
熏笼里燃着银丝炭。
锦婳伏在我膝头,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问道:“卿卿觉得陛下如何?”
“陛下很好,很温柔。”她起身看向我,眸若桃花,“姐姐,我可以喜欢陛下吗?等及笄了,我可以去选秀吗?”
锦婳信任我,所以告诉我这些,问我这些——我却只想到了我魏家的荣华。
“可以。”
我告诉她,选秀可以,进宫做妃子也可以,我与落颜都会护着她。
我忘了告诉她,喜欢皇帝,不可以。
锦婳回家后,我便买通宫女,给宣淑仪,萧妃下了红麝粉——宫里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带着我魏氏的血脉。
我告诉锦婳,皇帝喜欢琵琶。
【魏锦婳】
建昭四年五月,因圣上膝下贫瘠,为稳固国之根基,故诏天下诸道州县,广选秀女,以实六宫。
入宫那日,大姐姐身边的女官阿妩来了趟储秀宫,送了好些衣裳首饰,又打点了教习嬷嬷。
“委屈五姑娘在储秀宫先住上一月,待殿选后,娘娘会替五姑娘安排一个离凤仪宫最近的住处。”
我亲自送了阿妩出去,看着她走远,不由得抚上挂在胸前的玉坠。转身欲回房时,碰上了不知哪家的秀女。
“魏姑娘是皇后亲妹,想来一月后定能入选,教棠梨好生羡慕。”
“人各有命,若能入选,便是我的福分。”我匆匆行了一个平礼,便要回去,那秀女忙道:
“魏姑娘出身高贵,气度非凡。之后这一月,棠梨大胆求魏姑娘照拂。”
我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里的野心和算计。我轻轻嗤笑出声:“你我同是秀女,我如何有那本事照拂你?我连我自己都顾不来呢。”
我绕过她,回了自己的屋子。第二日我目下无尘的传言便在储秀宫散布开来。
殿选那日,是个艳丽的晴天,风和日丽。
“宣——一品文官嫡女魏氏锦婳觐见。”
我走上前去,盈盈下拜。
正殿之上,陛下、大姐姐、太后端居高座。
“抬起头来。“太后说道。
我仰首,目光却同陛下的撞在一起——陛下在看我,他送了我玉坠,他会不会也是喜欢我的?
“嗯,不错,没有辱没了你父亲的名声。”
“臣女谢太后夸奖。”
“皇帝可喜欢?”太后问道。
我忘了规矩,竟抬头去看陛下,见他笑着向太后点了点头——我欢喜极了。
“魏氏锦婳,留牌子。”内侍的声音尖细而高扬。我看着陛下,久久失神,还是大姐姐提醒我:“还不谢恩。”
谢过恩,我缓缓退出殿外,见阿妩迎了上来:“恭喜姑娘入选。”
我很欢喜,十五年来从未如此欢喜。
三日后,册封的旨意就下来了。
“秀女魏锦婳接旨。”
我跪下,道:“臣女在。”
“秀女魏氏锦婳,仪容肃恭,德行出众,柔嘉成性,淑慎持躬,故今册尔为容华,赐号宸,充侍内廷……”
“臣……臣妾接旨。”
晨光那样好,照得人心里敞亮。华盖车行驶在宫道上,阿妩就坐在我身旁:“娘娘给容华安排在了关雎宫的瑞雀楼,那地方大,装潢也好。”
“大姐姐安排,我自然放心。”
接着李内侍引着我们到了瑞雀楼:“宸容华请进。以后这便是您的住处了。”
“多谢公公。”
“宸容华客气了。既然皇后娘娘已指定了宫人来伺候,奴才便告退了。
第二日一早,我便去大姐姐宫里拜谒请安。
大姐姐端坐上位,说了好些中宫之主的客套话,最后众妃都走了,只我留了下来。
“宫里没有家里好,高位的娘娘忌惮我,低位的妃子讨好我,连宫女眼里都藏着野心,说不得哪一日便要来害我。”
“卿卿怕吗?”大姐姐抚过我额前花钿,问道。
“不怕,谁若敢加害我们姐妹,卿卿定会以眼还眼。”
大姐姐一滞,就把我搂到怀里,道:“不会有那一天的,有姐姐在,卿卿手上永远是干净的。”
其实我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让我入宫,那些皇帝喜欢琵琶、喜欢姚黄的暗示,我都明白的。
姐姐疼我、爱我,但她最爱的不是我。
【魏锦书】
没有男子能拒绝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美人——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瑞雀楼内圣恩绵绵,竟是从未断过。
落颜来凤仪宫与我叙话,她担忧道:“卿卿这般得宠,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是好事。”我看着落颜,一字一句地说道:“当然是好事。就算有宫妃嫉妒,有你我在,谁也害不了卿卿。”
那时我真真是利欲熏心了,直到有日晨昏定省,众妃皆到了,独锦婳未到。
“宸容华怎地还没到,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吗?”宣淑仪捧着手炉说道。
“谁知道呢?要依臣妾看,有人就是恃宠生娇,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萧妃搁下茶盏说道。
我握紧了扶手上的雕花凤首,呵斥道:“住口!抱琴,差人去问问宸容华,雪天路滑难行,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未可知。”
“是。”抱琴领了命便往殿外去,不过瞬息又回来了:“启禀娘娘,赵公公来了。”
“奴才给各位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容禀,陛下差奴才来给宸容华告个假,昨夜宸容华陪伴陛下看梅花,受了风寒,今晨便没能起的了身。宸容华说待病好了,一定来向皇后娘娘请罪。”
赵公公说完这番话,诸位嫔妃议论纷纷,接着又安静下来,都来瞧我的脸色,有人目露担忧,也有人幸灾乐祸——想看我们姐妹结仇的笑话,但我怎会让她们如意。
“本宫知道了,赵公公快些回去伺候陛下吧,本宫得了空便去探望宸容华。”我神色如常。
底下嫔妃们面面相觑,我又道:“时候不早了,诸位妹妹回去吧。”
打发了她们,我吩咐宫人:“去库房找些燕窝补品,本宫等会儿去瑞雀楼看望宸容华。”
等到了瑞雀楼,只见庭院里头白雪红梅,暗香浮动——这是皇帝命人从疏影园移来的新种。
阿妩见我来了,有些怯怯,跪着说道:“皇后娘娘,我家主子害了风寒,起不来身,恐不能见礼。”
我审视着阿妩,冷哼一声——锦婳身子自幼强健,不过雪夜里看个梅花,怎么可能会病到起不来身。
不过是又犯了冬日里不想起身的毛病罢了。从前在家里她便是这样,但我们都惯着她。可如今她是进了宫,若非皇后是我……
我无奈叹了气。
踏入寝殿,只觉浑身暖意,博山炉里燃着上贡的暖香,空中似乎还残留着龙涎香的味道。我走过软烟罗,掀起联珠帐,榻上锦婳酣睡着,两床锦被胡乱搭着——锦婳有踢被子的毛病,幼时怕她冬日睡觉着凉,家里特地花重金修建暖阁。
我伸手探了锦婳的额头,还好,不烫,我松了口气。
“卿卿,醒醒,卿卿。”我把她摇醒,她翻了个身,嘤咛着抓住了我的手:“卿卿要睡觉。”
锦被往下掉了半截,露出锦婳圆润莹白的肩头,我猛地看见她后颈上青丝半遮半掩的红痕。
我抽出了自己的手,又道:“卿卿,是姐姐,姐姐来看你了。”
这方锦婳才揉着眼睛起来,她拢了拢锦被,面色通红地看着我:“大姐姐~”
“赵公公说你病了,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我拿起锦婳散落在枕边的发带,替她束起了头发——闺中时,我常替她做这事。
“没有,只是脑袋晕晕的,多歇息一会儿就好了。”锦婳低着头说道
“那便好。”我绑好发带后,摸了摸锦婳的脑袋,“再歇息一会儿,姐姐走了。”
我起身欲离,锦婳却拽住了我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卿卿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作为皇后,今晨之事会令我感到被冒犯,可作为长姐,我只觉得小事一桩,不过是幼妹冬日贪睡罢了。
“没有的事,卿卿不要多想。只是日后可别让赵公公来替你告假,合该让阿妩来才是。”
“是陛下让他去的。”锦婳看着我的脸色,反驳的声音弱了下去:“不是我~”
“知道啦,不是你让他去的。”我揉了揉锦婳的头发,便起身离去。
我才出瑞雀楼,迎面就遇上御驾。
皇帝应该是下了早朝就过来,他在瑞雀楼见了我,有些讪讪,道:“皇后来看过宸容华了?”
“回陛下,臣妾看过了,没有大碍。”
“那就好,朕放心了。”皇帝吩咐道:“回圣宸宫吧。”
“恭送陛下。”我看着御驾在宫道渐渐远去,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我摇了摇头,安慰自己:锦婳是我幼妹,我那么疼她。
【魏锦婳】
冬日里天亮得晚,早上那样冷,我蜷在陛下怀里,一点也不想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隐约察觉到陛下起身了,他替我掖好被脚,联珠帐响了又停。
“卿卿,该起了,卿卿,等会儿你还要去凤仪宫请安。”陛下唤着我,又来摇我的肩。
“不要,不要。”我躲进被子里。
“乖,听话。”陛下把我从被子里剥出来搂在怀里,我顺势环着他的腰,靠在他胸膛上:“卿卿头晕,卿卿要睡觉。”
“头晕?怎么头晕了?”他紧张起来,用自己的额头来触我的额头,发觉不烫后松了口气。
“都怪陛下,昨夜非要拉我去看梅花,害我得风寒了。”我忙说道。
陛下轻笑一声,道:“是朕拉你去看梅花的吗?”
“就是陛下。”我在他怀里拱了拱,嗡声道。
“好~那就是朕。”他抚着我的头发,“朕让赵成去凤仪宫给你告个假。”
“陛下最好啦。”我仰首索吻,他便低下了头。
接着他又笑着问我:“比你姐姐还要好吗?”
“陛下要同姐姐比吗?”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一怔,随之道:“朕同你玩笑呢。”
我有些委屈,钻到他怀里,闷声道:“陛下赢了,在卿卿心里,陛下更好,更重要。”
我不知陛下听了这话后是什么感受。他把我放到榻上,替我盖好两层锦被,“太厚了,热~。”我嘟囔道。
“那就减一层,但可不许再踢被子了。”他温柔地看着我,我好像要溺亡在他
眼中的情意里。
他低下身吻了我的额头,“朕下了早朝就来看你。”方离开。
之后大姐姐来看过我一次,我便再无睡意。我想着陛下也该下早朝了,于是梳了妆,倚在贵妃榻上,一边翻书一边等他。
侍女怯怯地走进来,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奴婢——"侍女欲言又止,我便道:“说!”
“奴婢去外头送皇后娘娘,也巧,就看见陛下往咱们瑞雀楼来,陛下同皇后娘娘说了几句话,就转道走了。”
“他们说什么了?”我问道。
“离得远,奴婢听不清。”
“知道了,你下去罢。”
窗外还下着雪,我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兀自出神。
我大概知道他为何走了,我只是不甘心,迫切地想要求得一颗真心。
夜里陛下还是来了,我坐到窗前的独椅上,赌气不愿理他。
“怎么了这是?谁惹的朕的卿卿生气了?”我觑着眼瞧他——他竟也愿意低下身子来哄我。
“陛下有这样哄过别人吗?”我问他。
他离我更近了些,想要抱我起来:“好像没有。”
“真的吗?”
“真的。”他在我鼻尖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弯腰把我抱了起来。
【魏锦书】
“真的?”我不太敢相信,于是又问了一遍。
锦婳抚着小腹,红了脸:“是真的,太医说已经快两个月了。我得了消息,第一个便来告诉姐姐。”
“对,人心难测。但有姐姐在,卿卿不用怕。”我命宫人将熏笼抬近了些,又拍了拍锦婳的手,道:“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陛下会很重视他的。”
锦婳微微低下头,我看见她眼中温情脉脉,她说:“真好。”
晚膳时,我向陛下禀明此事,并请旨晋锦婳为婕妤。
我从未见陛下如此欢喜。我想起在东宫时我也曾有过一个孩子,我记得那时他也很高兴,却只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婕妤会不会低了些?”陛下忽然发问,我预料不及,想了想,道:
“嗯——到底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宸容华有功,越级晋封也并无不可。”
黄昏的日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来,我看见他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我听见他说:“那就封作昭仪吧。”
昭仪——九嫔之首。
我想到锦婳从不离身的红玉坠,那年除夕,她红着脸同我说:“这是陛下赏的。”
原来陛下这般喜爱她。
我不应该难过,这就是我想要的,一个得宠又忠心的妹妹,一个有我魏家血脉的孩子。
第二日,宣旨的太监就去了瑞雀楼。后宫哗然——一个进宫不到一年的新秀,身怀皇嗣,离妃位只有一步之遥。
“做娘娘的妹妹可真好。”萧妃尖酸地说道。
房贵妃放下茶盏,冷笑一声:“人家宸昭仪是怀了皇嗣的,咱们这些没福气的可比不得。”
“够了!时候不早了,大家散了吧。”我不愿再听妃嫔们说道,想着幸好锦婳因孕而免了晨昏定省,听不着这些酸言醋语。
众妃走后,我独自在座上沉思。
锦婳有孕后便不能再侍寝,落颜又不得陛下喜爱。我是否应该扶植一个新人上来?
正巧宫人来上茶,是陛下登基之初分到我宫里的兰挽。
我叫住了她。
“娘娘有何吩咐?”她跪下行礼。
我从座上下来,抬起她的下巴,细细地打量——也算是难得的美色,更重要的是,她的眉眼有几分像锦婳。
陛下来我宫里用晚膳,我献上了珍稀的海棠醉,微醺之时,我向他引荐了兰挽。
月色朦胧,晃动的烛火也显出几分暧昧。我离去前,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陛下捏着兰挽的下颔,用力到令人发出轻轻的抽气声。
【魏锦婳】
有孕后,我常常神思倦怠,易困多眠。长姐疼我,免了我两月的晨昏定省。
初春的天气还是很冷,窗户让宫人关得严实,博山炉里燃着番邦上贡的暖香。我眠在窗前的软榻上,屋子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我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好像在我榻前坐了有一会儿了。他伸手去拿我攥在手心里的红玉坠子,我一下子就醒了。
“陛下偷我的东西~”我没有起来,仍旧躺着和他玩笑。
他笑着反问我:“怎么不戴着?反拿在手上?”
“我睡着前在想,如果这是一个女儿,我将来就把玉坠子留给她作嫁妆。”
他扶我坐起来,动作温柔细致,“你舍得呀?”他问道。
我蹙起了眉,我想,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于是只能说:“不知道。”我把红玉坠捧在手心里细细地看了一遍,那只兔子玲珑可爱。
“陛下当年为何要送我这个呢?”
他略略思索后,答道:“朕觉得它像你。”
“哪里像我了?”我嗔怪道:“它才没有我好看。”
“嗯——”他总是很纵容我,“没有卿卿好看。”
我羞红了脸,钻到他怀里不敢抬头:“陛下取笑我!”他畅快地笑出声,接着轻柔地抚弄起我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卿卿,你不可以把它给别人。”
他说地郑重,我便想抬头问他,却被一双温热的手给摁住了。
“这是我给你的,我不许你给别人。”他没有称朕。
我好像窥见了陛下的另一面。他摩梭着我的后颈,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他藏起来的情绪。我闷在他怀里,只听见他心脏的搏动声。
那时候我终于能察觉到自己不是姹紫嫣红中无甚差别的一朵,却没能高兴太久。
有一日晨妆时,阿妩和我说:“昨夜陛下歇在凤仪宫,幸了凤仪宫的一个宫女,已经封了兰采女了。”
我忘了我当时是什么反应,只记得自己把挂在胸前的红玉坠攥得很紧,紧到弄疼了自已的手也依旧自虐般握着。
“奴见过那位兰采女,她——她约莫有三分像您。”阿妩一面给我簪上一朵绢花一面说道。
“你说什么?”我忽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那位兰更衣,有三分像您。”
我遽然感到莫大的委屈。这算什么呢?那个宫女是姐姐引荐的吗?因为我怀了孕不能侍寝就要再找一个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吗?那陛下呢?
一个宫女,才貌也大抵也不如何出众,可陛下答应了。
我去找姐姐,悄悄问她。她把道理掰碎了细细地给我讲,末了对我说:“卿卿,你要懂事。”
“好。”我看着她座上精致华丽的凤首,说道:“我明白了。
陛下来瑞雀楼时,我正摆弄着一把凤颈琵琶。
“卿卿技痒了?”陛下问道。
我抱着琵琶,幽怨道:“陛下新得的兰采女,听说生母是教坊弹琵琶的善才。”
他竟然笑出声来,道:“卿卿吃醋啦?”
我不答他,故意问:“我和她,谁的琵琶弹得更好?”
他笑而不语,上前来想牵住我的手,却教我躲开了:“我本就弹得不好,当初也是听长姐说,陛下喜欢琵琶,才去学的——”
我话还没说完,他便拿走了我的琵琶,“陛下?”我不解地看向他,却猝不及防地被拥入怀中。
“卿卿受委屈了。”
龙涎香的味道依旧是好闻的,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夜,想起月下盛开的菡萏。
“怎么哭了呢?”他叹了口气,就要拉我起来,我却抱紧了他。“起来,给你擦脸。”
“不要。”我把眼泪蹭在他的龙袍上,瓮声道:“她长得像我,是因为像我,陛下才宠幸她吗?”
我忘了我答应姐姐的——要懂事。如果他像我爱他一样爱我,我是否就可以随心所欲。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抚着我日渐隆起的小腹,道:“如果这是一个男孩,朕会封他作太子。”
【兰挽】
“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兰挽。”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看见一点绣着团龙的衣角。
忽然一只手捏住了我的两腮,强迫我抬起头来。那手捏得我痛极了,我忍了又忍,还是发出了抽气声。
“疼?”陛下开口问道,吐息间我闻到并不浓重的酒味。
我说不了话,也摇不了头。明明大家都说陛下是宽仁之君。
殿里的烛火是故意而为的昏暗,我只看得清陛下清俊的面容。我不明白他此刻的眼神,似薄怒,似厌恶,又好像藏着汹涌的欲望。
白日里我问娘娘:“万一陛下不愿幸奴呢?”
娘娘讳莫如深地看着我,道:“不会的。”
确实不会。这一夜于我而言如同噩梦,我不记得自已是什么时候没有意识的,一个小宫女叫醒了我,她替我更衣梳妆,称呼我为兰采女。
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娘是乐伎出身,我爹是商贾,赎了我娘做妾,后来被人蒙骗败光了家业,日子艰难,实在养活不起,就托了关系把我送进宫了。我在掖庭熬了几年,管事的公公看我有几分颜色又还算伶俐,让我去了凤仪宫服侍皇后娘娘。
娘娘问我愿不愿意侍寝,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谁愿意一辈子轻贱呢,我幼时也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可我没有料到,没有料到我此时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
娘娘却说我做得很好,让我搬去未央宫的霁月馆,主位是娘娘的亲姐妹,后宫最厚道的魏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