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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夏青 2022-02-17

蒙山北有一片沿河的村庄,故事从河西开始。七月里一个燥热的下午,夏筠刚从上河家里出来。这个刚过十六岁生日的姑娘匆匆往西到了岭上,望见一个黑瘦的少年,便停下来喊:“青子!”这时孩子们正吵,伙伴们刚从河里洗澡回来,躺在树荫下的沙堆上乘凉,旁边有刚会走路的孩子拿着竹竿打枣,捡了掀起衣裳兜着。这个叫青子的正撅着屁股跪在沙上打洞,起来看见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在路上远远地站着,又一屁股坐下。夏筠就说:“青子,我不上学了。”见青子又俯下身子挖沙,气得转身就走。青子瞥见她从长长的街道尽头拐进小巷,才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跟夏筠去了。到家夏筠先拿出一封信,说:“要不是等俺妈来给俺爸上坟,昨天就该给你看的。到下午那人才带着她和俺弟弟来,又去杨家岭接俺妹妹,所以今儿才来找你。”青子接过来打开看过,说:“又是艳芬,是要请你当伴娘?我又不认得她。”夏筠说:“人家结婚了,总得告诉你,我想去河东看她,可是大桥下雨冲塌了,我跟她是好,可你们毕竟是一个妈。”河西的冯老头子四个儿子,老大冯椿结婚不久,一家人搬到了县城,老头子从河边捡来一个男孩,取名冯谨,因为兄弟们反对,一直没有上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老二叫冯伦,妻子是狼沟的张惠,大女儿是艳芬,艳芬有两个弟弟,青子和夏筠同岁,青子的弟弟叫星子,这年七岁了。张惠的妹妹嫁到上河夏家,几年前丈夫得癌症死了,夏筠懂事了,夏姨早带着小儿子传宗,改嫁临村的赵洪福。夏筠的妹妹春晓要上学,姑妈夏敏就来接走了春晓。这一带群山环绕、人多地少,粮食收成不好,村民们又常常因为争地闹矛盾。冯谨年近三十还未能成家,跟着老头子拿镐在青石岭上开地,石头打碎了,在垄上种地瓜,别人家刨完地瓜,就跟着父亲去地里拦。青石岭上的地谁家的都有,我挨着你,你挨着他,闹了别扭,村民就骂冯谨:“光棍子,下三滥!”老头子只有装作听不见,所幸兄弟四人都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也算安慰。老人喜欢孩子,闲时做了鱼网,领着小孙子去河边捞鱼。庄里有一座水库在岭上,孩子们常去洗澡、钓鱼,冯昆当了书记,水库成了冯昆自己的。村民都知道,冯昆和镇政府、派出所的人都是朋友,勾肩搭背,听说还认得上边的领导,也买通了关系。冯昆的二儿子志超常带着外地人和镇上的官到水库钓鱼,在小楼打牌,没人敢惹。大坝一头建了小楼和瞭望塔,屋里放着警服、警棍和盾牌,看见庄里人去钓鱼,冯昆父子就追着喊打,庄里的孩子和游手好闲的人只好去河里捞鱼。庄里没人说冯昆的不好,有人怕他,有人想巴结他,看不惯庄里人趋炎附势,老人的四儿子冯彰早就到城里干活去了,每年年底回家,挣钱不多,冯彰的媳妇李昭索性带男孩回娘家过年。老太太看冯彰去城里也没什么起色,倒不如喂猪做豆腐皮的老三冯远过得好,只比冯伦好些。庄里盖房用河沙,冯伦原来有辆拖拉机,从河里给村民运沙。这时,河东又有个孩子在河里溺死了,孩子的母亲常常跑到河边上哭骂,怨这些开拖拉机的把河床挖深了,冯伦卖了拖拉机,种了葡萄和桃树,摘了装上木车子,推到临庄街上去卖,不值钱的时候就砍了树种庄稼,闲时跟着庄里的建筑队到处干活。小时的艳芬天天哭闹,有人说,张惠的孩子生下来就夭折,艳芬是从外面偷偷抱回来的。流言惹得邻里不和,冯伦只有每日借酒消愁,身体也每况愈下,家中负担也渐渐都落到张惠身上。冯伦有个独身的战友在河东,姓周,外号周哑巴,是个罗锅。周哑巴听老人说,自己这一代人许多前世都是饿死的,看到活物都有胃口,自己也不例外。退伍的那个年代,打渔打猎也能养活自己,夏天湖里的鱼逆水游上来,野猪也常能见到,周哑巴也做了条船栓在河边,无事就练练枪法。后来,不知为什么,周哑巴的枪被没收了,但有人还私藏着。有一年,河西上坟的人说,南山有只獾,浑身是肉,还不怕人,有村民就去打,开了枪没找到獾,却见地上趴着人,原来是把草丛里蹲着的人当成獾打了。那人手边还有枪,也是来打那只獾的,獾没见到,人却脑浆满地,手也捧不起。河上拦水坝越建越多,一个庄都有好几道,周哑巴好吃懒做,捞不到鱼就偷鸡摸狗,夏日晨昏,喝了酒无事就在大堰上背着手来来回回,或在河心撑着船伤神,实在过不下去,才出去打点零工,维持着生活。做了下流事,在庄里没人瞧得起,倒是河西有个叫陈生的,以偷羊偷狗为业,和周哑巴惺惺相惜。邻居都知道,陈生是派出所的常客,也不愿和他打交道。本来,周哑巴也明白偷盗不光彩,不过是懒惰成性,恶习难改。没想到的是头几年陈生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庄里有些人又气又恨,叫她小娘们儿。结婚排场大,豪车十几辆,周哑巴送了二十块钱,也被请去赴宴。宴席散了,来做客的邻居抱怨道:“人家娶儿媳办公事,一桌最少十个菜,和喜糖装在包里拿回家的不算,一人还有另外一盒烟抽着。他家一桌四个菜,烟也没有,这么一家细作人!”新婚不久,有人就说女人:“你不知道陈生是个小偷,你这么年轻,还是找个好人家吧。”女人说:“我什么都知道。偷也好,抢也好,他也是为了老婆孩子。不然,卖了钱怎么不给你们?我早就听说,这庄里有人专门坏别人的好事,你们越出火,我就越高兴。不管老婆孩子的人,官再大钱再多,再风光我也不稀罕,我都见过。”陈生娶上了,庄里有人羡慕有人嫉妒,女人的话也被父母们拿去教育男孩,邻居们也开始和陈生打交道,过年请陈生打牌。比起陈生,周哑巴并不走运,上了年纪,也渐渐丢了幻想。朋友不多,周哑巴就想起河西的冯伦,有一天到了冯伦家里,女孩看到这个满脸伤疤的男人竟破涕为笑,周哑巴抱起女孩说:“这孩子和我有缘分,原来我上辈子也是有老婆孩子的。哥哥嫂子,你们待她不好。”张惠说:“我一人撑不起这个家,这辈子本该是一家人。”周哑巴知道两人为孩子发愁,就求着冯伦和张惠,要带她回去。到河东艳芬就像变了个人,干活勤快,隔天便去河边,和夏筠一起洗衣裳。辍学那年,艳芬跟着周哑巴到县城赶集,牵着羊,从街上走过。路上人多,有个五十多的女人呆呆倚着大门看人,见艳芬瞅了自己一眼,便说:“我看看你们的羊。”艳芬牵羊过来,女人却不看羊,望着艳芬说:“妮子,给俺当儿媳妇怎么样?俺的儿是个当兵的。”艳芬却回道:“想得美!”牵了羊扭头就走了。女人就是艳芬的婆婆崔氏。周哑巴后来又有了个男孩,名字叫怀玉,说是写在襁褓里的布条上的。有人说孩子是偷羊顺手偷来的,周哑巴被带到派出所问话,却从容不迫,对答如流。艳芬出嫁这年,青子初中毕业了,高中在县城,冯伦说:“你先去看看,你们兄弟一个有出息我就知足了。你去城里上学,学好了,你弟弟不用说也知道怎么做,要没有这个决心,就另做打算。”青子和下河的李逢去找夏筠,“我不跟你们去上学了,俺妈不能给我交学费了,因为他男人的病才厉害了,俺弟弟也得上育红班了”,夏筠说着一边流下泪来。三个人伤心了一阵子,夏筠就问青子:“你回去问问俺二姨能先给我交上不?”等两人走了,坐下想了想,才收拾了行李,关了门出去。自己初来县城学校,要好的朋友中有一个是无话不说的,姓杨,小名冰玉,好友叫她柳青。夏筠起初听她说话带南方口音,觉得新鲜又好听,就常常找她说话。虽是初见,夏筠早听说,柳青的父亲是杨家岭的杨守义,和姨父一家是什么亲戚,夏筠也分不清,杨守义和冯伦曾经一道在外做过生意,后来回家做了屠夫。杨守义的妻子冯氏,是河西农民的养女,听养父说,自己的父母也不知是谁,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拄着拐,领着自己来要饭,天黑了就躲在柴火垛里吃,下雨的时候打雷把女人劈死了。冯氏本来多病,杨守义脾气暴躁,也不喜欢女孩,平日连妻子都管不好,更无心照顾柳青。冯氏在杨家岭有个表姐叫李英,起初也愿意帮冯氏照看孩子,把女孩接到自己家里,后来见冯氏的病不好,男人也不高兴,和冯氏也渐渐疏远了。艳芬走了,张惠就常来杨家岭看冯氏,冯氏便把姑娘无人托付的心事说出来:“杨家没有亲兄弟,我是俺爹讨来的,和你在生产队十年多,知根知底。我来了杨家岭,没了老人,我和俺哥也没了来往,思前想后,也只有你。”张惠只好带柳青回家来,每年寒食和中秋和她去见冯氏。有一年庙会上,有两个演员到杨守义家中歇息,是杨君成和他的妻子柳霏,两人都是昆剧院的演员,到县城来看杨君成的妹妹杨妮。这杨君成本是台商,和柳霏在苏州相识,也跟她学昆曲,做了演员,柳霏是女子的艺名。冯氏病重,看两个来人衣着都像有身份的人,便想叫她跟柳霏去学艺,将来不必再依靠父亲生活。又托人请来张惠,从枕下拿出一串珍珠,说:“我这辈子没给她留下什么,我怕等不到她回来,那时她要还记得我和你,将来只有靠你。”杨君成家里有个男孩,名叫家俊,在外上学,两人都想有个女孩陪在身边。回南方,柳霏先是给女孩改名柳青,见她身体娇弱,想到杨家岭一家人的难,不忍再叫她吃苦,就没有再当学生专教学戏,而是当自己的姑娘送去上了学,眼看着她渐渐痴迷于两人的戏本,也不爱出门。不久,冯氏病死,杨守义再娶,离家不回,和冯家就断了来往。

得知艳芬结婚,张惠心中感慨,家中也没人说话,便去和老人说了:“那个武全退伍安排了工作,给县里环卫局开垃圾车。”老太太听了,和老头子说:“咱的大孙女艳芬找了个工人,可是不孬。”张惠说:“现在的工人不是从前,从前是有学历,给城市户口,分楼房。现在是个人就能当工人,干完活还得回来种地,你可别再和外人谝了。”张惠早听说艳芬有个表妹,便叫青子去打听艳芬近况。艳芬的表妹叫迟月,家在县城振兴街,是周哑巴妹妹周婷的独生女,周婷的丈夫叫迟军,是做房地产生意的。这天学校午休时,同学围着迟月问:“听说俺教官是你姐夫,你问他能不能和俺合张影?”说的正是艳芬的对象武全。迟月只笑说:“我也是刚听说,他们才认识几天,还没那么好呢。”直到军训开始,迟月才第一次正眼看他。武全个子不高,黑黝黝一张脸,介绍过自己,就要求每个人下次像自己一样把裤腰扎好,说要像个军人的模样。休息时,武全常和女生们坐在一起说话,女生喜欢当兵的,武全也似乎忘了自己已婚。武全记忆里,初见时,艳芬开口便问:“你家里有什么?”武全没想到她问这样的话,想了半天才说:“有爸妈能干活儿,在城东关有新盖的屋,有个小饭店在大路边上,有汽车能拉人能拉货,还有兔子。”艳芬听了也不说话,回过身去,低下头掰着手指头,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周哑巴是小偷,武全也早看出来,艳芬是和周哑巴一样的财迷,平时不想和艳芬说话,见了这些女生,就有好多话想说。下午迟月和许洁、董倩、沈郁几个同学回宿舍,商量着周末出去的事。天色已晚,见一个女生还倚在楼道尽头的窗边看书,进门来许洁问道:“这是谁呀?”就拉董倩出去看,沈郁也随着出来。柳青还在窗边看书,董倩就说:“你怎么这时辰还看书,不怕把眼看坏了?”“这时辰才看得进”,柳青说,“知道天要黑了,所以不分心。”许洁听她的声音好听,便问:“你是打哪儿来的啊,说话跟唱曲儿似的?”柳青说:“我是从外面来的。”“我问你家是哪的呀”,许洁说,“外面人多的是,可哪有像你这般会唱的?”董倩笑道:“这明明就是苏州闲话。”许洁想想说:“我倒记起来了,当年俺一家路过苏州,去那护城河上的吴门桥照过相,听过这腔调儿。”柳青说:“我还就不是打苏州来的呢。”沈郁说:“难道她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不成?”许洁拉柳青进来,拿过她的书,问道:“我看你的字也跟俺两样儿,难道是从台湾过来?”柳青说:“那是因为我父母学戏,戏本看得多,又教我读书写字的缘故。我上学也是为个名儿,没好好听过几堂课,也没有真正学过什么。”许洁又说:“管你山南海北的,这儿虽说是大山沟,可不是穷山恶水,是‘山好水好人也好’,美女也不少,单单缺的是你这样文艺双全的,别管你是打哪边儿飞下来的,你来了呀,就别想着回去了!”

这个叫许洁的女生是班长,家里有些背景,父亲叫高廉,在这城西长大。高廉本来姓朴,年轻时混黑社会,官场也熟,闲时却爱舞文弄墨。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这人在县城住过几次院,认识了一个叫许曼的护士。后来当地副镇长超生开除了,他举报有功,就进了镇政府,改名换姓叫做高廉,也才得知许曼的父亲是退休干部,大哥许琛在市政府,二哥许琦在公安局,都是不大不小的干部,硬着头皮天天写信给她,自己又有个叫迟军的朋友,正是许曼的同学,便请他给自己说情,这许曼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被他的热情打动,就答应见高廉。许曼的父亲见高廉虽是农民出身,年纪轻轻就已经到镇上做官,也就接受了这个满脸横肉的青年,在县城给两人买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高廉好像脱胎换骨,在县里成了有头有脸的名人,经常出现在电视新闻上,一夜间成了“先进”。当年县委负责人不得升迁,酒后就向高廉诉苦:“天天新闻报道有人升官,三十多当县长,四十多当市长,扬名立万,光宗耀祖,自己一动不动,急得觉也睡不着,万一有人升到我的位子上,我怎么办?可这地方,交通不行,环境不行,资源没有,到处是人,实在搞不出什么政绩。”高廉说:“人多,就叫它变少,穷乡僻壤山多地少,只有打计生牌,严打超生,现在上边格外重视。”调到计生部门后,高廉对村民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靠着乡下的眼线,一边宣传“政府帮养老”,有超生躲在亲戚家不交钱的,抓去结扎流产,家门口刷上鲜艳的红色标语,总能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被公开表扬。高廉在领导眼里是个雷厉风行、忠诚老实的,场合上该懂的都懂,顺口溜也会写,“三抓四放五不准六严禁”之类都不在话下,被领导评价“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几次升迁,做了县里的干部,常被本地电视台报导,被称为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过年时重点学校的老师还有机会带着小学生到高廉家里送锦旗,学习书画,高廉一律欢迎,耐心讲解,还拿自己的画作捐给学校,悬挂在教室,勉励学生,内容多是山村景物、百姓生活,最擅长的是金鱼、蝈蝈,每周在图书馆也组织展览,有老师给学生讲解艺术如何陶冶情操、启迪心智。有小学老师指导学生写出一万余行赞美诗,高廉也以个人名义资助发表。高廉和许曼有了个男孩,两人欢喜得当宝贝一样捧着,只是两岁多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带着走遍了远远近近的医院,也没有结果。许曼不合群,在单位没有朋友,有个叫李暄的老乡再婚嫁给了自己部门的领导,媒人就是许曼的母亲。李暄常去医院,知道许曼的心思,有一次在医院太平间外遇见一个没人管的女孩,才三四岁的样子,从丈夫口中得知女孩没了亲人,就告诉了许曼,许曼去看了,偷偷把女孩抱回家来,取名许洁。虽然父母疼爱有加,女孩却从不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娇贵。男孩的病不见好,求医无果,许曼就求神拜佛,也没能挽回。当年李暄离了婚,自己带着一儿一女,儿子和男孩年纪相仿,看见机会,就让儿子认许曼做干妈,许曼给他取名许晔,又给女孩取名许丛。李暄有个叫郭顺的侄子,公务员考试落榜,许曼又托人从中安排,第二年就就让郭顺进了市法院。男孩到了李暄家几年,病渐渐好起来,孩子大了,李暄两人想着以后在本地做点买卖,时常带着男孩去看许曼,买首饰给许曼,许曼只觉得两家亲近,也从不多想。许曼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嫁给高廉几年,难免有些纡尊降贵之感,无可奈何,只期望养尊处优的日子得以继续,却渐渐发现高廉的朋友都是些歪门邪道的人,高廉年轻时就堕落,官做得也不清白,早坏了名声,想到许洁,也只得认了。迟军明白高廉欠着自己人情,靠着高廉夫妇,转行做房地产生意,县政府有什么工程,只要高廉一句话,没有揽不下来的。拨款渐渐流进迟军等人的腰包,迟军夫妇送了许曼许多钱物,还有县城中心兴隆街路边的一套房子,也在许曼名下。

许曼怕事,又知道丈夫在外面找了个年轻漂亮的秘书,平日也难得回来一趟,便和高廉分居,带着许洁住进了兴隆街的房子,这在县城算最高档的楼房,小区大门边总能看到大红喜字。许琛的妻子入了外国籍,儿子在国外留学,许琦也正在想办法,将来都有退路,许曼和老人倒不担心他们。工作之余,许曼就和迟军的妻子周婷还有几个邻居一起打麻将,在楼下的广场上看她们跳舞。迟月从小和许洁一起读书,正是许洁最要好的朋友。许洁觉得柳青说话好听,每天和董倩来找她玩,又从董倩等人口中得知柳青的过往。杨君成和妻子辞了演员到北方工作,把柳青送到杨妮家里,一住就是四年,直到这年两人回到南方。杨妮的丈夫叫林怀志,两人和迟军一样,也是靠着许曼高廉一家在县城做生意,和政府的人打交道,杨君成才被请到杨家岭。两人有个小柳青一岁的女孩,柳青看她生性乖巧,两个人又亲密,嫌大人取的名字拗口,便给她取了个别名叫小小。小小早被父母送到市里上学,只有寒暑假才得回家,每次回来都带几个同学来家里玩,林怀志夫妇唯独喜欢一个叫筱青的。女孩的父亲老何是许琦的朋友,两年前退休回了县城,妻子姓赵,在市里教书,筱青也在市里上学。许琦的妻子叫李真,家里有个儿子叫许蔚,早就在高家的公司挂了名,每月领着高薪,毕业了就在县城和市里浪荡,寻花问柳。许蔚看见和许洁在一起的柳青,便要许洁介绍给自己认识,许洁不知他的意思,没有答应。这天许洁见董倩拿了许蔚的一封信要给柳青,便跟董倩要来,和柳青回家,索性跟杨妮说了,杨妮才知道常来自己家里的小伙子是市公安局许琦的儿子,说许洁:“她从小不爱出门,到现在自行车都不会骑,将来怎么办?我想到就犯愁。离家在外,不能没有朋友,你这么一说,我倒放心了。”青子到县城的学校转了一圈,心想,将来星子上学也要使钱,凭我的头脑,自己未必学成,也把他耽误了,我不如另寻去处,于是就回了家。到了上河,热得出了一头汗,望着河东岸刚盖起一座豪华的大庙,却一字没有,青子坐在庙前歇了一会儿,看见河滩上有几个少年,就过去找他们玩。他们不知偷了什么东西,围坐在一起看着。正想洗澡,有个在大堰上放羊的女孩来了,少年们就赶她走。本来,庄里孩子们都在一处玩,后来,看到他们脱衣裳,女孩就躲开,却有眼尖的发现她们有人牵着羊,躲在沙丘上的树丛里张望,于是就和伙伴们往树丛里投石子,有敢和她们玩的,就要挨伙伴们的打。大堰上来的女孩是河东的,似乎不知这些事,问:“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玩?”一个少年褪下裤子说:“这个!你有么?有了才能出来玩,没有就家去哄你弟弟去。”女孩捂了脸,在指缝里看见他们都脱了衣裳,就说:“这水里有王八,给你们咬了去!”一个少年就说:“王八都逮没了,只有泥鳅抓不住,咬在身上怪痒痒。”拿着鱼网跳下水,一个女人来了,说:“河东刚有个孩子在下边儿淹死了,你们还不知好歹。”少年们也不理她,两人就牵着羊走了。洗完澡到了下河,夏筠在河边上洗衣裳,青子说:“你天天来洗衣裳,把水都洗脏了。”夏筠抬头看着青子说:“你从哪来的?是来找茬儿的吗?脏就脏了,又不是你家的,你在岭上也不喝这边的水。”一边拿了竹竿晒衣裳。青子说:“记得好些年前上你家去,天井里有一丛竹子,难道都砍了?”夏筠说:“本来早让俺妈喂兔子了,后来我懒得去割草,又拿镰割了几次,它自己又长出来了。这两年不知怎么也不大长了,俺奶奶还说是世道不行了,你说是怎么个意思?”青子说:“她是想教你们学好。”“是俺妈在那烧纸”,夏筠说,“她心里有什么事也不说,今年还弄了金银元宝放在那树底下烧,自己一边念叨,卷风刮来就把竹子点着了。”洗完衣裳往下河走,前面有一片稻田在水边。夏筠说:“这是谁家种的稻子,把路都挖去了?春上我看见有人在这里打仗,像是有你四叔,地是谁抢去了?”青子说:“我没见,明年还会有人来抢,像燕子回来啄泥巴一样,你看看就行了。”太阳出来晒得脊梁疼,说着就回身爬上大堰走了,本想去老家,却见门外路边上,躺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蓬头垢面,脸上有道疤,正闭着眼晒太阳。闻到男人身上的臭味,青子也没住脚,就回岭上去了。这男人是路南的邻居,老实本分,穷困潦倒、家徒四壁,邻居们叫做老疯子。起初,镇上和庄里的找到男人的兄弟家里。女人说:“不是俺不帮他,是他有神经病,俺怕传染给孩子。你们最好也别碰他,他身上有疮,碰到他,他就赖上你了。”后来都知道男人是神经病,从前被庄里人嘲笑,有人被欺负了不敢还手,喝了酒就来找他出气,站在墙外叫骂。像周哑巴一样被耻笑的,见了男人也常骂道:“下三滥,人下人!”男人开始不服他们,渐渐也没了羞耻,骂不还口,吃饱饭就倒在路边,惬意地晒起太阳。知道庄里娶不上媳妇的人上了年纪大概如此,从前欺负他的人们又开始嘲笑冯谨。冯谨在庄里抬不起头,老头子托冯椿在城里工地上给冯谨找了活,知道冯谨没出过门,自己又不放心,也想叫冯谨快点攒下钱,就要跟着去帮忙。冯谨不肯带父亲去,老头子说:“我在家也不愿见人,半夜觉也睡不着。去了多少能帮你一点儿。”去了,看门的就说:“你这把年纪了还出来,不怕摔跟头儿?六十岁往上的都不许进,我看你有八十了吧?”冯谨只好买了烟酒贿赂他,看门的收了,还是不答应,原来是嫌孬:“现在人家都不抽这样绿盒的烟,拿不出门,人家笑话,要红的,最起码也得十块钱一盒的。”冯谨又买了好烟好酒,看门的才板着脸答应瞒着领导。老头子在工地上磕磕碰碰,冯谨看在眼里,挨到年底,冯谨要换地方,才送老人回家去。

听青子说到夏筠辍学,张惠说:“亲戚没了往来还算什么亲戚,她那家也就跟没有一样,你姨平时一次不回来,自己带着小子嫁了人。老赵想要那妮子,她说妮子懂事了,就把春晓送到杨家岭去了。指望她找个城里人,再拿回钱来养他们三个,给她妹妹干什么不说,也给她弟弟上学。她吃惯了闲饭,自己在家也干不了什么,就指望这个云云了。”青子撒出羊,见星子一个人在门前坐着,便说:“弟弟,你和我去放羊吧,你给我看着,别叫它跑到人家地里去了。”张惠说:“你不上学了就少和你弟弟玩,老师说他再不用功就倒退了,你带他出去,看你做什么他也跟着学。”在庄北放了几天,青子又牵着羊到了上河,在大堰上看到有个河东的赶着一群羊在放,于是又回去,再去看夏筠,夏筠却不在家,知道是去了城里。武全家在县城东关,艳芬也没什么亲戚,便请夏筠去玩。夏筠到了城里就去小小家里找柳青,两人去了东关。武全的父亲名叫武同业,邻居管他叫武二,在工地上管事。武家本来在南关,离县城只隔了一条河,武全辍了学,几次相亲不成。武家有亲戚在镇上做官,武二早听他说自己的村子要拆迁,到时自己便能在县城分到一套房子。看着武全年龄一年大起一年,武二一急自己就把房子拆了一半,可等了几年都没有动静,自己只好又盖起来,加上给武全盖房,家里没了积蓄,眼看着别的庄拆掉盖起楼房,急得每天坐立不安。老家是座宽敞的瓦房,是武全和艳芬结婚的地方,武全的新宅子是座两层的小楼,就在离老家不远处的公路边。夏筠和柳青先去了武全的老家。艳芬上个月已经住进武全家,武全看她这阵子好像很不高兴,待在里屋,听说柳青来了,便叫武全出来迎客。柳青跟夏筠进了屋,才见除了迟月一家,还有不少亲戚,屋里早坐满了人,就在门口站住。艳芬眉头紧锁,见柳青进屋叫了一声“姐姐”,好像缓了一口气,就想叫她过来说话,一边要从里间出来。夏筠见屋里人太挤,示意艳芬回去,拉着柳青和迟月出来,一道在天井里坐了。一会儿听见武全在屋里喊:“你去接俺大姑!”就看见一个三十上下打着领带的青年到天井里来。这人是武全当兵前在外打工时认识的,老家也在这县城,叫高存远。高家起初是做古董生意的,先辈被批斗,带了高帽子,高存远的父亲高弘业便学会了闷声发财,生怕走漏风声。高存远却不知收敛,只知吃喝玩乐不问生意,不如妹妹小静讨喜。高老头子继承了父亲的财产,带一家人搬去市里,留下残破的厂房交给自己的三弟高嶦。高存远知道武家两代没有一个正经的,初识武全就带他在外吃喝嫖赌,时常以看望亲戚照看厂子为由来找武全等人。

迟月见过高存远,就拉着夏筠和柳青起来说,这个人叫高存远,是教官的朋友,你们看看。夏筠和两个女孩在堂屋门外一侧站着,去看这个叫高存远的青年,却看见高正盯着自己,把夏筠羞红了脸,就去打迟月,骂道:“你这死孩子,我又不认得他,关我屁事儿!”高存远见迟月几个在窗下站着,就递过一张名片给柳青,朝迟月笑笑,匆匆出去了。柳青看了名片,也没懂写的是什么公司,见背面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字,觉得好笑,就指给两人看。一会儿周哑巴的姐姐来了,武全见她背了个尼龙袋子,不知装的什么,跟着高存远进了天井,告诉高存远,自己走山路来的。院子里一群人熙熙攘攘,武全的大姑和表弟二喜也来帮忙,亲戚多半是武家一边的,周家的亲戚除了迟军一家,只有艳芬的大姑。武全的大伯武同根和一群人在天井里坐着,有人悄悄议论起周哑巴,说这个比猩猩还丑的男人怎么生了个演员一样的的闺女,武全的大伯听了,低声说:“这孩子不是他亲生的,你不想他连老婆都娶不上,哪来的孩子?这妮子是别人送给他的,和这姓周的投缘,送她上学,她也不好好上,就叫她下了学。”柳青有心去听,才知道周哑巴多年来一直离家在外,看女儿艳芬上到初中,花销一天天多起来,便叫她退了学。艳芬跟周哑巴到外地干了几年活,又到了县城东郊的商场上班。老周早就想给艳芬找婆家,说艳芬:“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走了。”嘴上这么说,心中也没有盘算,这时却有媒人找到了老周,是城东关的武家。听媒人说武家有钱,在城里有饭店,叫做武家馆子,又给武全买了汽车,武全在环卫局给领导开车,和秘书一样,心里满意,安排两人见面,不久订了亲,便答应武二的妻子崔氏,让艳芬搬到武家住。武家的地不种了,崔氏起初在工地门口卖饭,旁边有一对年轻夫妻也在卖饭菜啤酒。崔氏也不知为什么工人吃饭都爱找夫妻俩,排起队也不来问自己。经营饭店,光买菜就不少花钱,崔氏不愿花钱,也不问饭店的事,平日在县城大路边捡破烂儿,捡多少都是白得的。崔氏早盼着抱孙子,累了就叉起腰站在大路边看人,见了年轻姑娘都要呆呆望着她们远去,心里为武全着急。武全订婚后,崔氏看着艳芬好像送子的天仙一样,满心欢喜,说武二:“武全这几年叫人家看不起,说他没本事老婆都娶不上,我也没了盼头,不死不活不想见人,没想到咱也换了人间,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我早就算过,明年武全就有个小男孩,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可不想再低三下四,见人头都不敢抬,等结婚了,咱都打起精神!多准备动静大的礼花,我也去放,叫他们都听听,把咱家的面子长上去!”不知算命的给武全选的什么黄道吉日,这婚这天,新家旁边有好几处店铺开业,人声鼎沸,有的剪彩,有的照相,气氛盖过了婚礼。崔氏急得挑了炮仗,一边大声喊着,站在路对面放了,心知占住了上风。周哑巴和武全的父亲反复商量,让武二把饭店给了儿子,拿到钱便催着办了婚事,事后才知武全并不是领导的秘书,因为酒瘾不能开车,已经不在环卫局上班。艳芬从心底看不惯武全,两家都忙着谈礼金,也没人跟自己说句话,又体谅周哑巴和弟弟的不容易,便也心灰意冷,从住进武家就铁了心不再回去。长辈忙着办公事,武全就天天和朋友在家,拿话筒对着电视机连唱带跳,也没有人理会艳芬。艳芬许久才出来,说武全:“你和咱爸妈在这里陪客人,我带云云家去看看。”知道迟月一会儿要走,便叫了夏筠和柳青,到了新宅子。艳芬知道夏筠一人跟着奶奶,和两人说话到傍晚,就说夏筠:“你家里也没什么人,要不想上学,就上饭店来打工吧。饭店的厨师是领班,和服务员都是年轻人,脾气挺好,他们挣多少我也给你多少,从小咱们就好,俺不会亏欠你的。”夏筠问:“你和姐夫为什么不去那儿?我想县城里开饭店也挣不了多少钱,你们都雇了两个人了。”艳芬便说出缘由。饭店原来是武二自己经营,前一阵子来了个陌生人,问武二愿不愿意当他们的分店。武二说:“这是我自己的店,凭什么改你们的名儿?”那人说,自己的老板是知名商人、劳动模范,和政府的领导好过兄弟,在各地有几百家分店,有秘方,有名气。“这里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武二说,“开店的本钱有我攒的,有俺小孩挣的,还有老人留下的。”陌生人又三番五次找上门,武二说:“我认识派出所的人,县城里没有人敢在我这儿捣乱。”陌生人走了不久,另一个又来了,武二只好雇了两个不怕事的,见城里人再来,就拿扫帚打出去。

夏筠没打算下学,自己又回了上河。青子来了,夏筠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心中羞愧,只好再去找艳芬。艳芬还没结婚,崔氏就催着儿子早要孩子,好圆了自己和丈夫多年的心愿。武全嘴上应和,心中另有盘算:一来这些年一人过着平淡日子,心下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要是有了小孩,自己就成了孩子的爹,以后凡事由不得自己,只有围着磨转了,二来艳芬的爹是个小偷,艳芬一定也不是好人,自己不想靠近她,心里还是想着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刚办完酒席,崔氏又来家里找艳芬。夏筠去了武家馆子,艳芬还在东郊上班,偶尔来看看,坐在里屋歇息,什么也不问。夏筠来了还总惦记着学校,几天后就悄悄回来,却只见到柳青,就说:“我出去本来以为能自在些,不想回来的,可眼前没了这书本,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柳青便答应去常去看她,待夏筠走了,想起许洁说晚上去大礼堂,回了学校,许洁说:“今儿真不巧,刚才接到通知开会呢,你们先去,告诉他我晚点儿出来。他这会该到外面路口了,你出去他就看见你了。”柳青说:“那怎么行,我又不认识他。”许洁笑道:“他可认得你呢,改天我来牵牵线,你们就熟了。”柳青便到了街上,等她出来。这时门口的墙下有三两人正围着一个卖玉米花的老人说笑,老人见他们犹豫不决,就示意他们先尝,几人吃过就要走,老人拽住一个少年的袖子拉他回来,把少年急得吃着东西一边喊起来,见还不松手,便要掀摊子,说:“你一定不是好人,我早看出来了,你就不怕我揭发你?”说着便挣开了,见老人不解,又看看旁边人,挤眉弄眼地说:“你抱着炸弹每天来回踩点儿,一天到晚不吃不喝,见有人路过就拿零食勾引人家,有人凑过来就点火,人多了就引爆,完事还勒索。”说笑着人散了,其中有个高个子正是许蔚,和许洁一样清瘦的脸,见柳青来了,笑道:“他天天来这里,俺没事就在这儿就跟他闲扯。”柳青问道:“你是谁呀,怎么认识我?”许蔚听了一时语塞。“哦,我知道了”,柳青点点头说,“这不是那许家‘公子哥儿’‘二少爷’,将来的国家公务员么!”一面笑着,天就要黑下来,老人收了摊,人都散了。两人在树下等,许洁迟迟不来,柳青便叫许蔚回去找,这时许洁一个同学从学校出来,是平时跟着许蔚混吃混喝的,许蔚看见她,便说柳青:“咱们走,等她做什么。”柳青似乎明白了许洁的意思,便要去找夏筠,许蔚只好跟柳青到了武家馆子。柳青见夏筠在店里站着,就在门口喊:“服务员!”夏筠说:“我正想去找你,叫你跟我出门呢,没想到你就来了。”见两人进来,又说:“你今儿还不错,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个客人来。”许蔚说:“还有个吃货呢,可惜半道走丢了,都是我的错。”夏筠就问柳青:“这位——”“这位是许大小姐的青梅竹马”,柳青笑道,“老相好,将来咱们的领导,你可得好好招待,出点儿差错你担不起。”夏筠笑着连忙给许蔚作揖,许蔚也不好意思,就说柳青:“她是俺妹妹,别胡说。”夏筠说:“怪不得今晚这小屋子格外亮堂,不知道原来是有贵宾的迹象。”“少废话”,柳青笑道,“你们这儿有什么特色菜,快弄几样儿先尝尝。”夏筠笑道:“小姐打哪儿来的?俺这儿有‘煎饼卷大葱’、‘绿豆王八汤’,还有山货水货天上飞的货,都是最合城里人口味儿的,不知小姐喜欢哪样儿?”“算了算了”,柳青忙说,“你也怪累的,还是先干你的,我和他喝点儿茶就好了。”夏筠说:“这里本就没有钟点,人多就晚一会儿,等等他们就该下班吃饭了,我也能好好伺候你。”说着拿壶沏了茶,许蔚说:“我想你也待烦了,不如下了班我带你们去街上,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夏筠说:“公务员肯赏脸哪有敢不去的,就算你在前边儿开着车,我在后边儿也得追了去。”出来时已经很晚,许蔚带两人去路边小吃摊,回来到了夏筠的宿舍,便要送柳青回去。“不用了”,柳青说,“我今晚不回去了。”许蔚只好走了。夏筠又问柳青从哪来,柳青说:“许洁说今晚去大礼堂,没想今儿老师那边又有事,她自己倒没出来。”夏筠说:“老师找她能有什么事,倒是那个姓杨的主任和她有点儿事,都知道的。”一边从桌上拿了点心和水果给柳青吃,柳青说:“你收起来吧,我现在肚子难受,你今儿怎么舍得买这么多东西?”夏筠说:“我听艳芬说李逢的小姑犯了病,说过几天要去看,又叫我跟她去,因为俺以前是邻居。其实她没什么病,是神经不好,从她对象得了病她就犯下了症候,现在改嫁到了西关,还是有些后遗症似的,你明日叫李逢来找我,和我一道去西关。”柳青躺下了,夏筠却毫无睡意,就说起李逢的小姑宛晴。男人在乡下教书,几年前得癌症死了,留下一个男孩,宛晴才不过三十,和李逢的哥哥年龄相仿,后来改嫁一个叫建业的。陈家在县城西河边,男人有个儿子在在县城上初中,本来家境还算好,却因为妻子一病,积蓄用尽,一家人差一步落到乞讨度日的境地,眼看着批发店也要卖掉,便和妻子离了婚。女人没钱离婚后只好出了院,父母已经过世,回娘家靠几个兄弟接济,不久便一个人死在家里。男人本以为已无瓜葛,不想又有人来报丧,只好送了钱去吊唁。自己在家没了人管,一边不忘在外边嫖,几年后才有个好心的邻居来说媒,认识了宛晴。男人听媒人说,老师去世前生活节俭,攒了许多钱,病查出来已经是晚期,又有兄弟亲戚帮助,没过一个月便死了,还有不少积蓄,只是留下个男孩病怏怏的,又到了上学的年纪,心里总有些不快。夏筠说着,看柳青心不在焉,自己也收拾了,两个人睡下。

艳芬来时夏筠刚下班,正坐着休息,衣裳也没换,便让艳芬先去了。夏筠和李逢去时路过宛晴男人的杂货店,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拿了笤帚在门口,还有几人坐在角落里吃饭。其中有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是李逢的姑父,穿短裤背心,一边抬手擦嘴,看了这个孩子一眼说:“你们这些小学生在学校屁事没有,就只会谈恋爱,出来倒会捡些轻快活儿干。”声音像是夜猫子,又像小女孩在撒娇,听得李逢不由地起了鸡皮疙瘩。去了西关,进门时艳芬坐在门口,让两人在一边坐下,说夏筠:“俺弟弟回来了,他这常年在外边上学的,家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好,过两天我叫他找你们玩去。”夏筠答应着,见许多人忙里忙外,不知为何又办酒席,一边去看在一旁站着的宛晴,带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门口,全不像有病的摸样。夏筠就笑着问男孩你叫什么,男孩说叫守业,夏筠听不出,男孩就找了根粉笔在墙上写给夏筠看。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进来,宛晴的婆婆问道:“你家不是卖狗肉吗?今儿怎么没带点儿过来?”男人说:“俺早不卖了,怪麻烦的。”宛晴说:“什么麻烦?因为他们家出事了——他的狗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狗儿子,他老婆跟他离婚了。”“你儿子才是狗生的呢”,男人说着,一边找了座位坐下来。“你这么说就怪了”,宛晴说,“你的狗不给你生给谁生呢?你儿子也不是什么好种,狗还不抢到嘴的食呢,你儿子看守业吃口饭,还馋得去扒开嘴抠出来,都是你的遗传,以前在庄里咱们都知道的。”又说:“要不怎么叫狗生呢?”“你这文盲”,男人低声说,“昨天还跟三岁小孩似的嗲,今儿又不说人话了,这世道为什么坏,就因为不懂事的都爱装老成,老不死的又想扮纯良,我要不是上了年纪大你一旬,早一脚把你踹出门去了。”宛晴笑道:“你这话又错了,我哪能和你比呢?男人四十一枝花,哥哥你年方三十八,不还是个没开出来的花骨朵么!怎么就上年纪了呢?”气得男人站起来要去打她:“都说你男人得了癌症,我看他根本没病,就是叫你坏死的。”李逢的婶子见状忙拉着孩子进屋去,就有人出来劝,吵吵嚷嚷半天,才住了声去洗手吃饭。夏筠早看得眼烦,就和李逢走了。李逢见了青子,说:“云云想和你去东关看艳芬。”青子就去找迟月,问艳芬的家在哪,才知她好些天没上学,这时却遇上一件怪事:迟月有个同学叫林晓晴,在学校里是品学兼优的,几天前忽然失踪了,事情很快传开,学校里却出来命令:谁都不准谈论这件事,所有传闻都是谣言,不能相信更不准散布。几天后又多了个学生会正风处,管事的是一个叫杨伟的老师,下边带头的是许洁、许丛和一个叫周扬的学生,名义上征稿演讲印报纸,私下里向学生、家长宣传县里某领导的意思:谁在外面造谣陷害领导,公安局就当场抓走,叫他牢底坐穿。

迟月去找许洁去上学,许洁没有起床,迟月就说起闲话:“俺艳芬姐刚结婚,本来和夏筠家隔了一条河,现在也嫁到东关来了。”许洁并不关心,迟月又问:“你的钢琴练得怎么样了?”许洁说:“回来事太多,我自己心里也乱了,学校又安排了义务劳动。”迟月见她没有要起床的意思,自己走了。许洁又把正风处要的演讲稿拿出来看了一遍。

老师都已目睹过那些劣迹,着实愤慨,暗地里通了一气,认定她就是熊孩子,难道不是吗?老师伤心欲绝,可事已至此,也已经仁至义尽,语重心长地劝导过她了。她出去就是要玷污我们的学校!我们能袖手旁观吗?那些可怜她的人,不该全面否定、严肃批判吗?不要说我们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容不得这样的坏人,天大地大,还怕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学校扩建,管事的老师为了省钱,叫学生会的干部组织学生去帮忙干活。许洁找来自己的同学开会:“把班委的指示逐个贯彻、逐句落实,别叫我再强调了。”带着学生出来,看见许丛,又抱怨道:“我去看过了,十里八乡的都来扔,臭猫烂狗死孩子。”说着在路边坐下来,问有人看见许蔚没有,一边看着路边人来人往。有一个叫刘蒙的,听许洁指使自己干活,说道:“从前都是你当队长带头,怎么又变成了懒汉?”许洁接过扫帚,比划着又在路边坐下,说:“当年人家给老师敬礼的时候,你这个队员还蹲在墙角啃屎棒子,现在又说起我来了。刘蒙你心里一定怀疑自己是讨来的,要不为什么爹妈跟弟弟脑子都不好使,偏偏生得你这么聪明?好在你将来要走,我再也不用和你一道了,阿弥陀佛!”刘蒙就说身边的同学:“谁是讨来的?又不随她爹的姓,又不随亲爹的姓,偏随什么干爹,还捡了个亲哥。”说罢和同学们哈哈大笑,和身边的男生一起鼓掌。许洁听了顿时火冒三丈,拿起笤把就要去抽他,骂道:“你这鸡巴孩子懂什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我家的事也是你说得的?你知道我跟你说笑,还跟我较真儿。”许洁走了,见同学都来围观,刘蒙就说:“她从小当班长,因为爹是局长,后来升到县长,调到外地去了。她随了她妈的姓,她舅是她的干爹,要不她爸能上去?她爸可是出了名的黑社会头子,干了坏事找教育局和校长帮他洗白,所以学校有了钱。”许洁回来,见一个个磨蹭推诿,哪还有干活的,挨到下午放学的时间,许蔚也来了。许洁才说:“老师没来,等于暗示咱们走个形式,再说她是告诉我说‘你带他们去看’,没说看过怎样,咱们来这么多人都看了,也算是高度重视了。”便指使着收拾东西。许洁以为许蔚是来找自己说话的,听他问柳青,心里便有些不快:“她身子不舒服,这阵子应该是回去了。”许蔚就问:“是回宿舍了?”许洁说:“是回小小家了。”听了许蔚的话,又想起筱青来:“筱青回家了,她就要转学回来,叫我去找她,我也没空,你没事不如去看看她。”说着自己回学校去了。散了伙学生就都去吃饭。武全离开环卫就一直在县城游荡,不喝酒时也能开车,在车站和学校门口赚点儿零钱。本来父母做生意攒了些钱,办完酒席就把大半交给了儿媳。艳芬总觉得钱存到银行不如放在身边保险,自己拿着又总是疑心,夜里合不上眼,就交给丈夫,并叮嘱不许存到银行。却不知武全游手好闲,拿了钱就忍不住在外面跟几个朋友吃喝。这天又开了车到学校外面吃饭,正遇见迟月的两个同学,一个叫文双,和沈郁都是艳芬河东的邻居,另一个叫凌雪,和两人说起话来。“你兴许不知道”,凌雪打趣说,“她还惦记你呢,现在独来独往,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她?”文双说:“你别放臭屁了,我这就走了。”武全说:“我离开你们学校这么久,却觉得不过三两天。我记得当时在学校,看你们都像庄里跑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现在是‘女大十八变’,不像当时了。”把凌雪逗得忍俊不禁:“教官,我今年才十六呢,这才几个月功夫,你就这么健忘,以后可怎么办呢?我看你也变了,变得比从前更瘦更黑更丑了。”说着和文双相视一笑。“我现在退伍了”,武全笑道,“我老家原来在这学校南边儿的庄里,一群孩子没事总在里面闹腾,上学半途而废,辍学去当了兵。再回来又想起从前的同学,虽然他们都不在了,可又认识了你们,恍惚中觉得咱们又成了同学一样,所以总想着回来看看你们。”说罢起身要走。凌雪抓住武全的衣袖,说:“当时你走得急,俺同学还有好多想和你合张影的,可俺那些人还都不熟,也没有商量好。”文双听了,骂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吃完了手也舔干净了,不赶紧回去,还坐在这里等什么?”便拉着她出去,回了学校,见许洁还在生气。许洁恨透了刘蒙,没想到几天后班里出了事,正好扯上了那几个和自己作对的男生。许洁的语文老师叫陈大德,四十来岁,个子不高,长得壮实,一头板寸,喜欢带副黑框眼镜。这个陈老师对学生自称是散文家协会成员,讲课带着戏腔,摇头晃脑,下了讲台,就背着手来回走。班里有人发现,陈老师喜欢在某些女生身边停留,躬着身子,贴着女生的脸颊,似乎嗅到了什么,男生们就在私下说起来。大家平时在宿舍,常常议论女生的身材长相,被这个老师盯上的,正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早有定论,也是男生幻想的对象,于是大家气不过,就在课上问陈老师怎么回事,不想老师不但不回答,还骂了学生。一天夜里放学后,这个陈老师出校门就被打了,自己心里有数,告诉学校领导,很快查出来。这几个打人的学生,昂头挺胸、理直气壮,自认为伸张正义,要让女生出来说话。领导就问女生,没想到原本一声不吭的女生却说:“陈老师德艺双馨,我有什么问题,他都专心讲解,直到我完全明白,打人的都是坏人,应该判他们的刑。”有学生被开除了,其中就有刘蒙,许洁高兴了好几天,在班会上和董倩她们夸奖女生“不但学习努力,还很有勇气,敢同邪恶斗争”,过后才想起把报告交给杨伟。这个主任不到三十,身为老师却最爱和学生交往,从许洁来到学校认识了她,没几天就带着许洁和许蔚出来吃饭,自己有一辆小车,放学没事就在大门外等许洁,送她到兴隆街。杨伟见许洁拿了报告来,看了一眼,说:“我给你改就好了,只是还有点事,晚上你在门口等我,我再跟你说。”许洁就想他能有什么事,放学还是和许蔚一同出来,准备叫了同学雅冰回家打麻将。两人刚出了大门,许洁就见旁边有个人影在佯咳,知道是杨伟,就叫许蔚先回去。杨伟见许洁过来,说:“你们天天走在一处也不怕别人看见?”许洁说:“他是俺哥,我不跟他走难道要跟你走不成?”杨老师说:“我知道你们在一块儿就没什么好事,昨天夜里我看见你俩偷偷摸摸,到底上哪是去了?”许洁听了,瞪了他一眼说:“我和他还用偷?又不用躲着谁,出来也是正大光明的。”“我看见你抱着枕头”,杨老师颤抖着,说话也变了声,“要不是去睡觉,怎么会深更半夜的到街上来?”见许洁不开口,就下车来,又问:“你相信他要你?”许洁说:“我真没想这么多,我们是亲戚。”杨老师说:“他能比得上我?”把许洁逗笑了:“他比你强多了,许家的男人,可没有一个像你这么无能又猥琐的。”杨老师说:“你不能这么说我,俺一家六七个兄弟,我是混得最好的,他们出来闯荡还得靠着我。”许洁说:“你叫我来找你,就为了说这个?”“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杨老师说,“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也知道你是个有见识的人,不像她们那样矫情,这还用我说吗?”许洁说:“你整天去想别人,为什么不能做好自己的事,我崇拜你是个老师,你能做好自己的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杨老师一听说:“老师也是人呀,校领导还天天组织俺学习,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初来乍到,你叫我老师我心里惭愧呢。”便扶上她的腰,许洁就把围巾解了,扔在身后的空座上。

许蔚到了兴隆街,不见许洁回来,还是叫了筱青和雅冰,筱青来得晚,见雅冰正歪在沙发上和许蔚说话,就问学校放假你怎么不回家?许蔚说:“她爸在这里做生意,租了几间房子。我猜她是不想干活,躲着她弟弟。”雅冰也不开口,筱青也知道雅冰家里有个才几岁的弟弟,坐下就说:“我要有弟弟妹妹我疼还疼不够呢,只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雅冰说:“有个弟弟是好,可我半月回一次家,带着几大包行李,不等进门听见的就是‘你弟弟拉裤子了你快来擦’‘你弟弟饿哭了你快来喂’‘你弟弟把你的本子撕了你快来扫’。虽说我也是姐姐带大的,可我从小就安分,更别说她也没用过心,说是一心为了工作为了家,可也不知道为的是哪个家,在外面过好了,不还是忘了俺?”筱青不想听她说话,便让许蔚打电话叫迟月。迟月懒得走动,就说崴了脚,让许蔚几人来自己家里。许蔚带两人出去吃过饭,又一同到了迟月家。四个人雅冰打得最好,许蔚本就没兴趣,陪三个人玩也不计较,只有筱青和迟月心里郁闷。筱青说:“我看二冰笨手笨脚的,没想到打得这么好。”一边拿了瓜子嗑着去看迟月。迟月说:“她整天神神秘秘,也不跟咱们玩,一定是跟着大人研究怎么打牌了。”雅冰说:“我整天看着你们玩,就算闭着眼也听会了,这不过是从旁观换成当局罢了。”许蔚笑道:“我支持二冰,你们输了就说坏话,两个欺负一个,算什么好汉?”迟月笑道:“你们快住口!我有个绝好的主意——咱们别叫她二冰了,她不是打得好么,我看就叫——‘二饼’好了,省得人家不晓得她是个高手。”筱青拍着手说:“好,月月说得真好,二冰以后就改叫‘周二饼’,再带几个‘烙饼烧饼葱油饼’从这三层小楼打到政府大院打到办公室,平添了多少霸气。”雅冰听了也忍俊不禁,又说许蔚:“你不要笑!你就叫‘一条’算了。”又说迟月:“你们麻将打不好没什么,能把牌打好我也服气。”几人收了麻将又打牌,直到深夜才收了,迟月说天这么晚你们怎么走,就让筱青和雅冰留下。筱青说:“这有什么难的,先叫他送二冰回去,我在一边儿负责放风,要是二冰愿意看他回来,我也还能回得去。”迟月笑道:“你发什么神经呢,你要不愿跟他走,那我给俺大伯打个电话叫你留下好了。”“算了”,许蔚说,“这样也好,她要这么想最好别出来走路,省得摔了跟头明日又回医院去。”迟月说:“你这是什么屁话,我劝你还是赶紧穿好衣服上路,别在这儿耍嘴皮子搬弄是非了。”雅冰说:“这两人今晚排的一出好戏,明日就该请人来给他们试镜了。”许蔚正要开口,见迟月已经在打电话,知道筱青不会走,便开门跟雅冰出去了。

见迟月把两人赶走,筱青还不解气,到了迟月屋里,又埋怨许蔚如何三心二意,把心中的不快倾诉一番。迟月想,他俩八竿子打不着,筱青在说什么?磨蹭到半夜,两人次日很晚才起来,吃过饭筱青走了,周婷就带迟月去东关看艳芬。武二夫妇都会算账,省一分是一分,酒席完了一收拾,家里就没了往日的气氛,给艳芬买首饰的承诺也都成了泡影。艳芬听说迟月和青子认识,便写了信给迟月,希望这时候张惠能帮自己一把。青子拿到艳芬的信,回家念给张惠听,张惠想起艳芬已经出嫁,心里又难受。冯伦说:“这也是好事,谁不盼着自己的闺女找个好人家,一家人过上安稳日子。”张惠说:“可她毕竟是咱们家的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白白这些年盼着,这辈子也就这么一天,哪个当妈的不是几夜合不上眼,可我连看一眼都不能。她是咱家的人,就算见了面都认不出了,既然求我,我没有不帮的道理。”想来想去,也只有叫青子带了钱去东关,说:“她是不该叫俺爹妈,只在我身边待了几天,没享过一天福,可这些年她在我心里一天天长大,感情也一天深过一天,我就不是妈,也算是个故人,她来看看我有什么不应该的,我做梦都想见她。”青子没见过艳芬,为难中想到找夏筠,等到夏筠休班两人一道去了。武全家里早已不是办酒席时的情景,墙下堆满了柴火,进去天井一个二十上下的姑娘正提着水桶在台阶下浇花,没看见两人,自己进了屋。青子正瞧着屋门口的石竹,海棠,月季,玻璃海棠,虞美人,百日菊,凤仙,听夏筠叫她“姐姐”,知道就是艳芬,又不知如何开口,艳芬应声出来,见夏筠带了人,也不吱声,盯着迟疑了一阵子:才说:“你不就是青子吗?还不快进来。”三人坐了,艳芬说青子:“咱们的命不一样,你的命比我好。”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掏出手帕擦着,好一会儿才止住,又说:“我初中没上完俺爹就逼着我下了学,那年我才十五,跟他坐了火车去外地打工,因为家里还有个弟弟上学,你也知道了,本来俺弟弟身体就不好,又出过车祸,是俺爹从街上捡来的,脑子不清醒,指望着将来找个不下力的工作养活自己就够了。俺爹又没点儿本事,整天觉得他那点屁劲儿能拔起山来似的,俺两个就在外边干苦力。在外边儿干了几年,俺爹脾气就就越来越暴了,一喝酒就说你到了出嫁的年龄了,我没认识什么有钱人,也得托人给你找个有钱的主儿,我说我不急,我也不在乎钱,俺爹说你懂个屁,这是你自己的事吗?后来他不知道找了谁,就给介绍了这个当兵的,当时还没回来,说当兵的有本事不怕苦,比那些懒汉强一百倍,就准备办酒席,他们家就问我,我连他人都没见着,你猜俺爹怎么着?他跪在我跟前自己倒哭起来了,说看在你弟弟的份上就答应吧,我跟怀玉谢谢你了。我就是个畜生也只能答应了,从那以后我就当自己是个畜生。我不懂事俺爹就教育我将来好好上学,上了学呢?他自己兑现不了的承诺,全叫我来承担。从小就骗我一步步跟着他走,到最后拿了钱只顾着自己吃喝,在外边儿下窑子,跟这个当兵的一个品性。”

艳芬说着两手捂了脸,渐渐哭出声来。“他说我不懂男人的心思,男人就该不顾家吗?男人就该无恶不作禽兽不如吗?”“怎么说你们也算是过来了”,夏筠说,“脾气改不了,无非多想想怎么迁就,过去就过去,也该忘了。”艳芬说:“可我和他永远说不到一处,装作没事嘻嘻哈哈,这日子能过下去吗?我那些同学不少都去外边上学,再想想我,躺下还觉得自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梦里咱们在河边家门口跳皮筋儿,醒来就要给他们打理这个家。我一个出门都分不清南北的人,每天听到的只有这不好那不好,又没人来给我拿主意。饭店上下班来回跑,又得家去干活,还净讨不是,他们一家人倒是一条心,就是从不体谅我!”说着起来倒茶,一边抬手拭泪。青子说了母亲的意思,艳芬想想也觉得高兴,便答应了,又说:“改天你们一定来河东吃饭呀,上次没到的都请了,我要回去的。云云你记得带上冰玉,我还想看看她呢。”说着话武全回来了,便问艳芬两人是谁。艳芬说:“这是河西的弟弟表妹。”武全听了,也跟着“弟弟妹妹”地叫,听得青子心里别扭。武全又问青子在哪上学,青子说不上学了。武全说:“不上学就得干活了,近处没厂子,只有建筑工地。我有个朋友在城南的工地上带班,你要愿意去,我带你去找他。”青子答应了,夏筠看艳芬没了话,就和青子离了东关。艳芬打心里反感武全,自己也回了周家。听说武全给青子安排了活儿,张惠就说:“羊不用你放了,我上坡割草喂它。现在没有地方放羊,看不好就吃了人家的庄稼,你也不能一直在家。”能见到艳芬,张惠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这天夜里想起来,又沏了茶坐在桌边出神。这时就听见狗咬,外面传来说话声,像是哪个不常走动的邻居,起身开了门,来的竟是杨家岭冯氏的兄嫂冯钊和周氏。一同坐了,寒暄过后,周氏才不经意地说:“杨家岭俺妹妹家的外甥女冰玉在县城待了几年了,虽然是跟着杨老师的妹妹,上学吃穿还是杨老师管着。俺爷的祭日快到了,苏州传信来,说她这几年懂事了就开始想家,就叫她回来上坟。明日我上杨家岭通知俺表姐,后天咱们就上县城,杨先生的妹妹也是大城市来的,住在城南,咱们去了都穿得板正儿点儿。信上给了地址叫去接,可俺妹妹没了这么多年,他们怕是还不知道……”“总有这一天”,张惠说,“正好青子不上学了,在县城忙了就难得回来,也没人和我说话。她既然想家,就是懂事了,愿意回来,咱们也高兴。”周氏又说:“咱们去了都穿得周正点儿,那孩子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咱们,不管怎么说,别叫大人又在杨先生那里说咱们穷,管不好孩子。”“她来县城那年我去看过”,张惠说,“他们的家庭比咱们好得多,杨妮说俺哥知道你们带孩子吃饱穿暖就够了,冰玉的病,他们早就发现了,在医院给她查过体,知道是贫血,所以回来还是留在我家里放心,不然她隔几十里路来上学不说,在学校没人管,有什么事也没人跟她去医院,这样临时也就不能回去。等她自己愿意去了,咱们再想办法。”周氏说:“俺妹妹那时候身子就赖,没病的时候少,那杨先生我看不透,说盼着妮子见爹妈,倒不问问家里什么样儿了,怕他又变了主意。我看他不像好人,他们做演员的一天一个样相,哭着又笑,知面不知心。姓林的就要搬家回南方,妮子不愿回去。从前你和俺妹妹一样疼她,现在孩子爹妈不在了,以后大事就全仗着你,可别再叫她走远了。”

杨妮请张惠来,并没有告诉柳青,只是叫她请了假回家,林怀志夫妇朋友多,柳青也没在意。到了城里,张惠就叫青子找来夏筠,和周氏、李英一道去了林怀志家里。杨妮带柳青出门迎客,柳青才明白杨妮的意思,跟杨妮到了大门口。夏筠走上前去,叫了声“妹妹”,张惠这才认出柳青,止步望着,几年不见,已经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变成了眉清目秀、行止自持的少女,于是随夏筠走去,双手握起柳青的手,问:“闺女,你还认得我不?”柳青不答,眼泪却流出来,张惠给她擦了。站在众人身后的青子,想到大家久别重逢,又回到往日,心中自然高兴,正要随着进屋时,却迎着柳青却回头望了一眼。青子这才第一次看见柳青的脸,暗想:当初年幼无知,一起玩笑,朝夕相伴,转眼十年多,还如昨日,却换了可望不可即的面容,既然如此,那这眼前的情景,年华正好,还来不及好好看看,再一转眼,岂不是又已经十年过去?不知她心中又怎么想。到屋里坐了,柳青坐到夏筠身边,夏筠却不像往常一样说笑,只听着杨妮和张惠、周氏说话。张惠说柳青:“你原来叫素芬,那年寒食逢庙会,你妈妈说带你去看戏,我送你回杨家岭,怎么也没想到你爹和你妈狠下心要送你走,更想不到现在才又见你一面,却没了你妈。你妈也是命苦,从小跟大人干活,吃不饱饭,刚嫁到杨家岭,老人又早早没了。省吃省穿下了半辈子力,吃尽了你爹的气,就这么走了。这世上富人怕死,想着把使不完的钱带到来世,别一笔勾销,在咱们身上,倒也是个解脱。”又说青子:“你也过来和你妹妹说说话,坐在墙角里做什么?”说着见柳青难过,劝慰着又抬眼打量一番,笑道:“当年你跟人家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儿,这一回来,就换了个人似的,俺哪里认得。我越看你这身段就越觉得像演员,难道……”杨妮听了,笑道:“这回你猜对了,我哥哥嫂子在苏州,演的就是昆剧。”周氏说:“俺不知道什么叫昆剧。”杨妮笑道:“跟咱们平日看的戏没什么两样,只是讲究多了些,看的人也就少了些。”张惠就说:“难怪我一见她,就想到戏里那些公子小姐,一举一动都有规矩。”杨妮说:“我哥就是这样管教侄子的,待她自然也是一样。可她偏偏水土不服,不愿留在南方,我哥哥嫂子也只能送她回来。”夏筠笑道:“你们别光自己闲谈,也得叫俺多说说话,我还想听俺冰玉妹妹说说苏州是个什么样儿呢。还有个事,她既然愿意回来,以后也就留下来,本来跟我和青子一样,再说苏州话怎么行呢?”“就是这样”,杨妮说,“可你冰玉妹妹不过话里有些南方口音,都是我哥哥嫂子的影响,不像小小,哪里就是苏州话了?你们本该在一处长大的,可俗话说‘世事无常’,哪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如今回到一处,可不能见外,有话也不着急。要我说,她在南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来我嫂子不放心,二来她自己也不爱走动,哪里说得上苏州是个什么样?你就当她出去走了一趟,转眼不又回来了吗?”“这样才好”,青子说着,又问:“不知道妹妹还记不记得杨家岭的事?”张惠听了便说,今后他们在一处,也该先分个大小,连生日都不问,怎么就叫起妹妹来了?杨妮笑道:“这可真把我难住了,当年我哥哥嫂子什么都想到了,偏偏忘了问这个事,一时的糊涂,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愧疚。”又说夏筠:“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仨该是同岁,那你看她像姐姐还是妹妹?”说得张惠、周氏也笑出来。夏筠说:“又给我出难题。既然不知道,那我看她不关心外面的事,我和青子不上学了,比起来也算有点儿阅历的,说不定以后也能帮她,叫冰玉妹妹是自然。你们没意见,今后就不许再说这件事。”说着就去看柳青,青子也跟着去瞧,柳青却不说话,回头往自己卧室去了。夏筠问:“妹妹生气了吗?”杨妮笑道:“她这几天挺忙,在那儿糊扇子呢。”夏筠便拉着青子到柳青房间去看,,见桌上有个木盒,夏筠好奇地打开,竟然装满了发簪。柳青坐在桌前,正拿了纸扇展开端详着。桌上还放着两三把,青子拿起看了,扇面上都有字和画,有花草也有山水,不知是何人手笔。夏筠笑问:“妹妹怎么不做了,我和青子还想看看妹妹是怎么做的,学学手艺呢。”柳青说:“我想做的,可是没有画了。”青子说:“妹妹要不介意,我可以照着画一张。”柳青便搬了椅子,拿了纸笔给他,看着他画了几枝玉兰,写了一行字:

素影幽幽带雨浓,清辉不展月朦胧。丹青有恨,不解红尘怨东风。

不等柳青拿去,夏筠便捡过来,一边摆弄着说柳青:“这个不好看,你留着无用,叫青子粘好送给我吧,我回去做个样子。”说着又给青子去粘竹条,柳青却要拿过来,青子左右为难,柳青气得转身出了门。张惠正要叫她,杨妮说:“不用管她,这是她的脾气,我那嫂子从来不管,咱们喝茶,一会儿她就好了。”见大人说起话,夏筠就悄悄说青子:“刚才是我错了,现在只有你去,你琢磨琢磨她的意思,想想该怎么办。”青子出来,在街上也不知往哪去,顺着人多的路,就到了一处集市。集上有个鱼摊,卖的是刚从城郊河里捞上来的鲫鱼,鱼离了水,鳃还在微微张合。青子看见,就在边上蹲下出神。这时一旁有个声音问道:“你在想什么呢?”青子说:“我想这些鱼真可怜,你听听它们在说什么话?一生几十年,转眼到来世,该轮到咱们在集上受人宰割,开膛破肚,你不怕吗?”这才回过神,回头见柳青站在身后,便红了脸,起身说:“婉婉,怎么是你。”柳青听他叫出一个连自己都没听过的名字,就答应着,笑他:“婉婉是你什么人,你做的什么好梦呢?”两人翻遍全身,只有柳青还有点儿钱,就买了两条鱼,离了集市。到了河边,青子就要拉她下去:“咱们都生在这样的地方,难道你真和俺不一样,只爱惜你的衣裳,看着这里脏吗?”柳青跟他下到水边,问:“我听你村里人说你就是干这买卖的,我想知道,你干的是什么买卖呢?”青子说:“你一定信了哪个坏人的话,我告诉你,那些四处张网的,干的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别人的话,别轻易相信。”柳青笑道:“难道你的话就是真的,我怎么相信你呢?”青子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贪心过了头便不得善终,你不相信报应吗?”“你不带我来”,柳青说,“我还以为你是那无情的恶少年。”又问:“生死轮回,是真的么?”“这谁知道呢”,青子说,“我一到梦里,就是江河湖海,无边无际,醒来看到离了水的鱼,好像看见了哪一世的自己。”柳青说:“江湖辽阔,它们自此离别后便可安心地互相忘记。要是你也信,那这两条鱼,可能有曾经的你,也可能有未来的我。只不过,你我未必有这样的幸运。”青子就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柳青说:“大家要吃饭了,你不回去呢?”青子跟她上来,又说道:“不怪旁人说我愚钝,我确实没有明白,这是哪里的话呢?”柳青看四旁无人,伏在他耳边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青子说:“我只知道跟河里的鱼虾打交道,没想到有一天竟然有人教我这样的话。”柳青听了,却转过身去:“我今儿帮了你,你可愿意答应我一件事?”青子便问什么事,柳青却没了话,叹着气,顺着树下的路沿走了。青子跟她回家,杨妮已经在做菜,说柳青:“你给我买的鱼呢?”柳青坐下,说:“我是买了鱼,可是都跑到河里去了,我又追不上,怨不得我。”杨妮便和张惠、周氏说:“她不知道又拿钱做了什么,撒谎还张口就来,不怕人笑话,你们说说,有这样的事么?”“不买也好”,周氏说,“你一说买鱼我还怕呢。去年家里老人生病,孩子他爹买过一条两三斤的黑鱼,鱼嘴穿了草绳挂在过道里。过了几天炒菜我去拿,看见它还在那儿张着嘴摆尾巴,想把绳子挣开,我就念叨,你不是早该死了吗?几天还不死,我都害怕了。我想着像是丢了魂儿,也不敢去拿,就回了屋里。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天到晚打哆嗦,找了赤脚医生,也开不出方子。亏了庄里上年纪的有懂的,就说怎么不去问泰山奶奶。我连夜去问了,泰山奶奶就说,山里有山神,水底有水龙,你们迁民六百年无事,我自然能保你平安。你要不注意冒犯了,回去烧炷香,我替你说了情,你再诚心赔个不是,念出我泰山奶奶的名号就罢了。我到家就按她说的做了,害怕了就烧上香念念经,‘我对你老人家动了邪念,真是大不敬,往后再也不敢了’,这样念叨着,才慢慢好了。”李英听了忙问:“泰山奶奶真有这么灵吗?你不说我哪里知道。”又问杨妮。杨妮答不上,就说柳青:“你去下面街上买点素菜,别再去市场了。”见柳青出去,夏筠就说:“青子,你还跟没事人一样,你准是又出了什么坏主意还不肯说,不然你们怎么一道回来了呢?”说着就去帮杨妮端菜,杨妮说你是客人,还是好好坐着吧。“我在俺艳芬姐那儿就做这个”,夏筠说,“你叫我坐着我觉得怪别扭的。”杨妮就问艳芬是谁,夏筠看着张惠,说:“说起来她是俺表姐,可命运又跟一般的孩子不同,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周氏便把艳芬的遭遇说给杨妮。夏筠见状就和两人早早离了席,到柳青屋里,叹道:艳芬姐那么犟的性子,怎么大事倒没了主张,以后日子安稳了,或许能安心了吧。柳青说:“我听过一个故事,说陆游二十岁娶唐琬,唐琬也是个才女,可做婆婆的心里只有儿子的功名,便逼陆游休了唐琬。两人各自成家后,无意中又见了面,有话说不得,陆游便题词给她,唐琬也以词回应,不久,便抑郁死了。她死后四十年,陆游七十五岁,还回去写诗悼念。你看,人都是带着宿命下世的,哪里经得起你安排?”夏筠说:“我从小也想着靠读书出人头地,最后退了学,这是谁安排的呢?那武家也不能说一无是处,至少强过咱这样的家庭。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说好听的叫他们高兴,哪有劝人家退婚的道理。”正说着,杨妮开门进来,说柳青:“你愿意的话就在那儿待几天,不用急着回来。”张惠便杨妮:“她不上学吗?”杨妮回头笑道:“别人上学是正事儿,她上学是消遣,小小年底才回来,也没人跟她玩,我跟老师都认识,打个招呼就是了。”

艳芬还在河东,听夏筠说柳青要来,就叫了迟月来帮忙,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准备托夏筠请客,却听夏筠说柳青当天就回了县城。从县城回来,周氏就来找张惠,两人一道去赶集。还不到集上,路边有卖水果的,周氏便过去和她说话,原来是周氏娘家的邻居。周氏说张惠:“香蕉怪好,妮子要来了,你也买一点儿。”张惠看香蕉价格不一样,看了好几回,摊主说:“新的好看,贵了点儿。”周氏却又在一旁看着,张惠就没了主意。周氏见她就要捡新的,说:“我也是买的便宜的。”张惠才说:“也是,咱们又不走亲戚,也不讲究这些。”上了集两人就散了,张惠去给青子买衣裳,回来见青子已经收拾了被褥,又嘱咐:“出门不能吃亏,人家打你你要还手,骂你你要还口,别叫人家以为好欺负。挣了钱就攒着,省检着花。”次日冯伦送青子到镇上,出门时张惠又有些不舍:“工地上又脏又累,你现在要是上学多好。”几天后,张惠一早起来拌了鸡食,没捡着鸡蛋,自语道:“光吃粮食不下蛋,过两天杀了你们!”正站着出神,听大门外有人喊:“大姨!”原来是夏筠带着柳青来了,张惠忙出去领着柳青进屋,拿了水果点心来。这天是冯氏父亲的忌日,和夏筠做了菜,张惠就去叫周氏,周氏的大姑子来了,就执意叫柳青来,张惠只好回去,吃过饭,又送柳青去了冯钊家里。回来夏筠就问:“妹妹今儿回去不?”“她在外边儿这些年还是头一回家来”,张惠说,“应该不肯留下,等她回来歇一会儿,你带她去城里,她一个人我不放心。”下午回到杨妮家里,迟月来了,柳青就问许洁呢?迟月却不答话,说一人升了官,全家变了脸,今后再也不许爸妈给他们送钱。原来迟月从河东回家,却不知周婷去了哪,找到去兴隆街,见许洁一个人在家,拿了本子不知写什么。迟月进屋就坐到沙发上开了电视,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家——许曼和许洁住的房子是迟军送的,高廉调到外地也没回过县城,房子装修是迟军出钱,就连家具也是迟军和周婷买的。许曼还在医院,两人玩了一会儿,天很晚了,迟月不想回家,许洁却不知动了什么心思,说:“月月,我也愿意天天和你在一块儿形影不离的,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俺爸今年上任许下的第一条诺言,也是家风。俺爸脾气好,可也是说一不二的,立了规矩总是自己先做表率。他朋友很多,以往隔三岔五来喝酒打牌的就不少,今年更不用说了,可他从没留哪个人住过,就算半夜也要送走,月月我就是想留你也不行。”“别说你爸你妈了”,迟月说,“咱俩又没别人,我还没见着他们呢。”许洁第一次见迟月发脾气,有些不知所措:“月月咱们从小是朋友,但我只能说不行,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骂我我也不怪你,你知道我还是想和你在一块儿的,我愿意和你是一家人,可咱们没生在一样的家庭里。俺爸妈挣钱供养我,是让我听他们的话,我就生在这个家里,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也不能选择。白天你来俺家,叫我陪你待一天也行,你千万别生我的气。”迟月听她拐弯抹角、阴阳怪气,也不想问到底是怎么了,气得早出门下楼去了。生了许洁的气,迟月回家就就把许洁如何冷漠说给周婷:“一家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告诉俺爸,房子得要回来,往后再也别去巴结她们。”周婷笑道:“咱们离不开许家,不然生意做不起来。一套房子算什么,又是在这小县城,和你爸一个工程赚的钱能比吗?想找他们办事的多得是,小小她爸妈也是,他们做梦都想许家能收他们的礼。”周婷不安慰自己,反替许家说话,迟月气得又去找柳青诉苦。柳青也没明白迟月说的什么,只有好言相劝,叫她别再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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