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灵魂诱血
1
任凭翅膀闪耀着光芒, 巨大的飞鸟在空中翩翩起舞。
一层稀薄的云彩飘浮在蔚蓝的天空中,抬眼望去,每个方位都是那么宽广。美丽,仿佛与其正下方的光景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此起彼伏 的怒号抑或夹带着血雾的飞沬, 都无法沾染到它的任何角落, 肆意飞扬的沙尘。也难以遮蔽这一独好的视野。
如同在嘲笑地上的人类一般, 没过多久,那只鸟便悠然打着旋儿消失了踪影。
"前方出现步兵部队! "
然而此时的陆地上, 并没有人注意到鸟儿自上空飞过,朝天仰望的只是那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骸。
“凯姆大人, 请多加小心! “
对于上战场年纪已稍显来讲大的士兵大喊着,而回应他的则是一名相对年轻的男子。
“不要怕! 冲啊!”
与其年纪不太相称的是,他的样子却好似早已习惯了战斗,挥剑的路数没有一丁点迷惑,毫不留情地将敌人砍倒、虐杀。接着, 他一脚踢 飞了栽倒在地的尸骸继续冲刺。前方却被周围一涌而上的人群所阻挡, 不管他如何拼命地砍杀,敌兵仍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
“敌人的援军从后方侵入! “
他没有闲暇去理会那声嘶喊, 只管紧握手中的剑一刻不停地挥斩。
“太强了, 这帮家伙简直不是人类! “
类似悲鸣的声音突然响起。 啊, 没错, 不是人类。这帮家伙......是流氓, 一群帝国的流氓,那赤红的双目便是最有力的证据。就不知这是 他们天生便具有的身体特征,还是因为被迫服用了怪异秘药一类的东西所致。
因此,他们感觉不到任何良心的谴责和罪恶的意识。 即便是在对准惊恐着后退的士兵脑门一剑劈下时也一样。
憎恨之人的血肉,为何能给自己带来如此舒适的快感呢?理应让人厌恶的血腥味。 肉裂骨碎的惊心感触,此刻只代表着两个字——痛快!不 知不觉之间, 凯姆似乎也快要忘记自己正率领着一支联队。
但为什么不管怎样砍杀,敌人都始终不见少呢?难不成那一片倒地的尸体又重新站起来了?
"敌军已经攻入城内了!这样下去的话女神芙丽叶就会...... “
他感到背后有股惊人的力量把自己撞到了一旁。麻痹的感觉从肩部蔓延至背部。 自己岂能先被杀掉!他抢在对方出招之前及时举剑过顶, 用尽浑身的力气砸向背后的敌兵,将其一击毙命。
脚下不由地开始颤抖起来。他拼命努力站直身体, 因为他心里明白,倒下即意味着死期的来临。一想到这里,握剑的手臂竟莫名地增强了 力量, 身上的伤也不那么疼痛了, 只惟独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活动肩膀调整着呼吸,微分开的双腿用力踩在地面上......不能在这里被打
倒。
他缓缓抬起头, 回到之前持剑而立的傲然姿态, 却惊觉挂在城门上的旗帜正被一 团火焰包围着。是敌兵放的火。
熊熊燃烧的军旗, 不断射入的带火弓箭,乱战,血, 以及......双亲的死。
“芙丽叶…… ”
瞬间苏醒的记忆即刻向四肢注入了新的力量。凯姆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目的地为女神芙丽叶, 如今已是他惟一亲人的妹妹所在的方向。
2
人类是在何时得知自己已不再是小孩子的呢?这种时候, 他们会发现, 幻想会持续到永远的孩提时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
等自己注意到时就太晚了。凯姆心想。太多的恩宠会把人给惯坏,有时甚至会阻碍成长。比如他自己, 虽然这里是个小国, 但他毕竟也算 王族出身,从小便生活在没有什么自由的环境之下。身为武术高手的父王嘉普为人敦厚, 却兼备与之性格截然相反的资质而被奉为明君,人望 极高。而且国家富饶, 与邻近诸国的关系也十分良好。
如果早知道王位继承者都难以避免会陷入孤独, 也许情况就不一样了。不过凯姆有个叫尤巴鲁特的好友, 在座众多文武大臣当中,嘉普王 特别信赖的便是尤巴鲁特的父亲伊布里斯。不仅赐予他宰相的地位,还把尤巴鲁特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疼爱。
出身名门,在先王严厉的教导下长大的嘉普,据说在成人之前从不曾拥有可亲的挚友。尽管年纪轻轻便已即位,然而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 时期内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视作心腹的人。因此他才希望儿子凯姆能尽早结交到可以交心的朋友吧。不愿让孩子经历和自己相同的痛苦, 即便 他是一 国之君,但作为一位父亲对儿子的关怀之心也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或许是理解了这份苦心, 凯姆和尤巴鲁特很快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他们从早到晚都在王宫的庭院里玩耍,有时也会因为一些小孩都会搞的恶作剧而受到女官长的呵斥。不久凯姆的妹妹芙丽叶出生,这个小 团体的成员也由两人变为了三人。
芙丽叶到了能四处奔跑的年龄后,三人忽然产生了从王宫偷偷溜出去玩的念头。他们打算混进时常出入的商人货车内,接着只要自己乖乖
待在装货台面上屏住呼吸,就不会被负责后门的警卫和巡视王宫周围的士兵发现。然后他们再趁货车放慢速度的时候从车上跳下去。这个计划 实施得很顺利, 出去的时候他们从其他门走, 回来的时候则可以光明正大地让看守的士兵给自己开门,可谓万无一失。
不过随着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连门卫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在这名门卫向女官长作出及时报告后,三人"擅自外出 "的行为终于暴 露。于是从此以后商人货车的装货台面都须经过严格检查。
后来的一次,他们又想通过在城墙正下方挖洞而跑到外面去。不料却在正要动工时被园艺师发现, 结果当然又遭到了好一顿训斥。
尤巴鲁特的父亲伊布里斯每次发现自己儿子干的"好事 ", 都不免大惊失色地向王谢罪。而嘉普王只是大度地笑笑,这种情景早已如同家 常便饭。
"这不很好吗? 要是他们连钻门卫空子这种程度的智慧都没有的话, 以后岂不更让人担心?在年少时期结交到同甘共苦的朋友, 是一生的宝藏。这可比什么都重要,你就不用那么忧虑了。"
说完这番话以后,通常嘉普王也会征求身边王妃的同意。凯姆和芙丽叶的母亲是从邻国嫁到这边来的。当时跟随她而来的便是如今的女官 长,据说这两人的关系也情同姐妹。
不久,嘉普王开始亲自教凯姆和尤巴鲁特学习剑术。与此同时,两人也从最初的玩伴变成了互相竞争的对手。
历代君王中,嘉普王用剑的技术可谓其中的佼佼者。继承其血统的凯姆也展现出了令人惊异的才能。而尤巴鲁特尽管本领凌驾于一般人之 上, 却怎么都比不过凯姆。在凯姆看来,这种情况是由两人年龄上的差距所造成的。但兴许尤巴鲁特还是觉得窝心, 暗想着总有一天定要和凯 姆一决胜负。
话虽如此,但这点儿事并没有动摇两人的友情。不过每次两人练剑的时候, 一直在旁边等待的芙丽叶都会满肚子不高兴。对于从懂事起便 已经跟他们疯玩在一块的芙丽叶来说,练剑无异于把她一个人分离出了这个团体,这样一点儿也不好玩。
"好无聊啊, 凯姆皇兄和尤巴鲁特整天就知道练剑。"
由于等得太心烦, 因此芙丽叶常常会忍不住发牢骚。这时负责安慰她的通常都是尤巴鲁特。不过话说回来,尤巴鲁特的确比凯姆更擅长这种事。他有一项后者并不具备的才能,那就是他会唱歌。尽管已经不知让芙丽叶白等了多少次。但只要尤巴鲁特弹起竖琴唱起歌, 芙丽叶的情 绪就会好转起来。
“再唱一首。 ”
听得入迷的芙丽叶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还在闹别扭,总会缠着尤巴鲁特继续往下唱。一首唱完了再接着下一首。芙丽叶会痴迷到如此地
步, 只因尤巴鲁特的歌声实在太令人心动了。尤巴鲁特的音乐才能似乎得益于母亲那边。据说他的外祖父就是一位竖琴高手,早逝的伯母也曾 被尊称为宫廷的歌姬。
并不局限于歌声的吸引,很快,年轻的尤巴鲁特和芙丽叶之间便萌生出了淡淡的情愫。而嘉普王自然为女儿和忠臣之子的恋情感到无比喜 悦。于是爽快地认可了他们的关系。
虽说举行婚礼还为时尚早,但他们的年龄也已经足够可以订婚了。
是尤巴鲁特的话就没问题,在得知他们相爱的消息时, 凯姆就这么认为。
两人彼此性情相近,而且尤巴鲁特绝对不会让芙丽叶陷入不幸。无论是两人的双亲还是王宫里的其他人都由衷地为他们高兴, 并送上祝福 的言辞。
对此, 凯姆心里的某个角落不免有些隐隐作痛。三人当中的两人将和剩下的一人越离越远,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寂寞。 他终于开始理解当初 一直等着他们练完剑的芙丽叶是什么心情了。
但此时的凯姆并没想到,这纸婚约却在从小就形影不离的三人之间投下了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
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扭曲,进而开始形成伤害……这样的事情没过多久便发生了。 倘若之后再回过头来看, 会觉得那原因真是单纯得 有点可笑。尤巴鲁特希望能让两人单独相处, 凯姆也接受了他的意见,但芙丽叶无法接受就这么简单。
凯姆认为,尤巴鲁特极力想独占芙丽叶是很正常的。相比之下芙丽叶却还像个孩子,她希望能继续像以前那样同时受到哥哥和青梅竹马的 宠爱, 从她的年龄来考虑,这样的愿望恐怕是不可能实现的。
遗憾的是, 目前的尤巴鲁特还不具备能够容忍芙丽叶幼稚思想的开阔心胸, 因为他正处在既非孩子也非大人的微妙年龄。不能独占芙丽叶 的焦急使尤巴鲁特将责任全都归咎于凯姆,而凯姆也对这样的尤巴鲁特产生了反感。但他在教诲妹妹的同时仍然容忍了好友的挑衅, 并没脱离 自己一贯具有的成熟。
(必须变得成熟一些,那段天真无邪嬉笑喧闹的孩提时代已经结束了。 )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 发现自己和尤巴鲁特之间的裂痕已经深到无法弥补的程度。他们的交谈越来越生硬,练剑时的气氛也变得日趋紧 张。不管做什么结果都会事与愿违。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虽然正和尤巴鲁特进行着激烈的比试,但凯姆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了心中的焦躁不安。 现在的情形已经不能称之为练习了,而是一场如假包 换的剑术较量。尤巴鲁特的眼睛里流露着真切的憎恨,而此时的自己……也应该跟他是一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必须这样互相憎恨不可?)
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杀了尤巴鲁特也说不定。很明显,论剑术肯定是自己要占上风,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凯姆在黑暗的预感中作着心理斗 争,这时剑尖一个动摇,破绽也随之出现。
他听到一个不同于双剑相击之尖锐声响的声音。然后是右肩上的灼热触感,痛楚则稍后才蔓延开来,令他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凯姆…… ”
尤巴鲁特手里那把沾血的剑掉在了地上,站在周围待命的士兵们连忙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我没事……不用担心。 ”他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答道。
尤巴鲁特下手并不重。前来诊察的御医称用不了几天伤口就会愈合。这才让所有的人放了心。之后凯姆坚持说那是意外。都怪自己一心在 想别的事, 没有集中精力练习才会这样。而嘉普王也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表示决不会对尤巴鲁特加以责罚。
然而有两个人无法原谅尤巴鲁特。一个是伊布里斯,他认为就算是意外也应该让儿子承担责任, 并当着众人的面对尤巴鲁特下达了命令。 毕竟身为忠臣, 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是无法容许的。
另一个则是芙丽叶。据说由于对哥哥的伤势过于担心,芙丽叶情绪激动地大骂了尤巴鲁特一顿。 虽然凯姆本人当时并不在场,但在第二天 早晨看到妹妹的表情之后,他也隐约地感到似乎发生了什么。
“你对尤巴鲁特说什么了? ”
芙丽叶没有直视他的目光, 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也没说 ”。 看她这副样子, 于是凯姆更加确信了。
“这次的事不怪尤巴鲁特, 是意外。 ”
“可是…… ”
“去跟他和好吧。 ”
听他这么说, 芙丽叶不由低下了头。
“你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了吧? ”
“才没有呢, 是尤巴鲁特自己不好。 因为…… ”
“ 因为? ”
“ 因为今天是凯姆皇兄的生日啊,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在生日的前一天出这种事…… ”
凯姆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但不承认自己说得太过火,还把毫不相干的事扯了过来……妹妹可真奇怪。
“ 只要不是生日就没事吗? ”
这句类似戏弄的问话顿时让芙丽叶陷入了沉默。但她似乎立刻想到了如何反驳,连忙张口回应道:
“可是, 宴会不就因为哥哥的伤而停止举办了么? ”
凯姆18岁生日这天是举国欢庆的日子。 王宫内原本也要举办庆祝宴会, 但挂虑儿子身体状况的嘉普王匆忙取消了这一决定, 取而代之的是 让家臣及士兵们休假一天。
“那样的话还应该感谢尤巴鲁特呢, 我又不喜欢宴会。 ”
虽说是在反驳妹妹的话,但凯姆惊讶地发现此时心中的芥蒂也随之解开了。
真是不可思议,仿佛附体的邪魔突然离开了身体的感觉。现在他应该已经能够像往常一样和尤巴鲁特谈笑,而尤巴鲁特那边也许还没有想 要和解的意思,但他可以耐心等待。
仔细想想, 自己似乎也好久没有过这么平和的心情了。 自从尤巴鲁特和芙丽叶订婚,他的心里就一直像有毛刺似的扎得难受。而这种感觉 如今不留痕迹地消失了,或许这正代表着自己成为大人的时刻的到来。这样想的话,这次的生日倒也算不错。
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到地面上,此刻的王宫内正被一片静谧所包围。凯姆很感谢父王赋予了自己如此身心安乐的一天。
然而这种祥和只持续了几个小时,谁也不会料到, 暗流正悄然涌向这个舞台。在王宫的中庭享受着天伦之乐的凯姆一家, 并不知漆黑的死 神即将降临到他们身上。
黑龙。凯姆和芙丽叶就不用说了, 即便他们的父母想必也是第一次见到。龙这种生物也被称之为神的使者,按理说它们是极少出现在人类 面前的。
所以, 当目睹这条拍打着黑色双翼从天空飞降的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哪怕只是一秒,他们也完全不曾想过神的使 者会来袭击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人类。
一瞬间, 黑色的疾风呼啸而过, 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当凯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只觉得面前弥漫着一片血色。他清楚地看见龙用钩爪撕裂了母亲,接下来又龇着锐利的牙齿向父亲扑了过 去……看到这里, 他不禁大声尖叫起来。
龙回过头来, 红色的眼珠射出摄人的光芒。
凯姆记得的就只有这些,等他回过神来, 黑龙已经消失不见了。一旁的芙丽叶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早就吓得面色铁青,浑身不住地颤抖 着。而他自己只觉得右肩传来一 阵钻心的疼痛,全然不记得自己之前都干过什么。
之前的伤口裂开了,血滴沿着指尖不断滑落。但凯姆顾不得去捂住伤口,忙不迭地奔向伏在地上的父母并将他们抱起来……遗憾的是, 两 人都已经没有气息了。
凯姆默默地帮他们合上因惊恐而圆睁着的双眼, 却发不出任何愤怒或叹息的声音, 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双亲的遗骸……
嘉普王死后,他的国家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急剧荒废。 虽说这里土地肥沃, 但它本身毕竟只是个小国, 与邻近诸国的友好关系也是基于王 的高尚人品。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嘉普王都是这个国家的核心, 即便有宰相伊布里斯代为执政,但他身为王的地位仍难以被他人所取代。
如果在服丧期满的同时由凯姆作为新王即位,或许事态又会有新的变化。嘉普王的忠臣们都还留在王宫内,他的子民也对这位年纪尚轻、 但继承了嘉普王血统的王子寄予了殷切的厚望。
但凯姆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做不到。
如果那天按预定计划举办了庆祝宴会,如果那个时候他们没有去中庭的话……
那一天的那一时刻, 一家人会没有带负责警卫的士兵而来到中庭游玩,全都是因为自己。杀死双亲的虽然是黑龙, 但真正追究起来罪魁祸首不正是自己吗?一想到这里, 凯姆就无法去心安理得地继承父王之位。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自从嘉普王死后,王宫内便谣言四起。有人说黑龙是某个狂热信徒团体派出的刺客, 也有人说黑龙是封印女神阿希拉 对嘉普王怀有违背道德的爱慕、 由爱生恨而爆发出的神怒,还有人说黑龙是企图谋反的宰相伊布里斯用诡异秘术召唤出的怪物……
不管怎么无视,这些谣言仍源源不断地钻进凯姆的耳朵。尤其让他受不了的就是伊布里斯教唆儿子尤巴鲁特故意伤害自己的传闻,连取消 宴会,让大臣和士兵们远离王宫也被那些人说成是伊布里斯的诡计。
谣言并没到此为止。更有甚者,称嘉普还是一名王子的时候, 与伊布里斯就是强烈的敌对关系。伊布里斯表面上发誓效忠,私底下其实一 直在寻找暗杀嘉普王的机会。
大部分肯定都是毫无根据的妄加猜测,但对不了解真相的人而言,每一条传闻听上去都像是真的一样。而且就算里面含有许多虚假的成 分,但传闻这种东西……大家都知道“无风不起浪 ”, 或者也可以说, 传闻也许就是人们的愿望。
伊布里斯是奸臣—— 一时之间凯姆实在难以相信。不过话说回来,伊布里斯确实是知道那天王宫守备薄弱的,而且他应该也知道国王一家 会在中庭度过午后那段时间。
(那目标明确的袭击……倘若那些传闻是真的……)
不堪忍耐与日俱增的疑虑, 凯姆终于鼓起勇气去问伊布里斯, 与父亲为敌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他以为自己话音刚落就会得到否定的答 案,谁知伊布里斯竟然回答“是 ”。
“我曾在王跟前屈膝, 发誓永远服从, 效忠于他。成为敌人的话, 正是因为我们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羁绊。 ”
凯姆无法对这句话100%信以为真。 他恨伊布里斯, 就算是撒谎也好, 为什么不予以否定?他也恨那些放出谣言扰乱他心智的大臣们。 从那 一刻起, 他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凯姆极力不去跟尤巴鲁特打照面,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难以挽回的话。 因为如果见了面,他一定会发自内心地憎恨尤巴鲁特, 毕竟让 自己受伤的人正是尤巴鲁特。
要知道就在惨剧发生的前一刻,他才刚刚解除了对尤巴鲁特的芥蒂,还想耐心等待能回到过去互相嬉笑交谈的日子。 回头看看,这一切都 不过是痴心妄想。
宫里很快出现了内乱,拥立凯姆成为新国王的一派和希望由宰相伊布里斯执政的一派爆发了武力冲突。 当然了, 是在完全没通知凯姆本人 的情况下。
内乱一天天扩大, 战火甚至波及到了王宫内部。 终于,伊布里斯不得以向邻国的王请求派遣援军。结果, 内乱虽然被镇压了下去,但国家 的衰败也在转瞬之间变得更加明显。
凯姆决定离开王宫。 自己的存在和意志被某些人高喊着战争大义而加以利用,他终究还是无法容忍。要是继续在王宫里待下去, 一定还会 再发生同样的事情……
某天早晨, 凯姆悄悄踏上了旅途,连大臣们和尤巴鲁特也不知道。那时距离他的双亲之死刚刚过了一年。
这是独自一人的旅行, 没有任何目的, 也尚未确定终点的一次旅行。他不需要同行者。之所以会把离开王宮的事告诉芙丽叶一个人, 也只 是因为他觉得今生彼此都不会再相见。
“快回去吧, 你这是在妨碍我。 ”
不管他态度如何冷酷,芙丽叶仍然顽固地摇着头。
“尤巴鲁特会担心的。 ”
“没事的, 我已经跟尤巴鲁特说过了。 ”
“并不是说一声就完事了吧。 ”
芙丽叶用手捂住了脸。
“现在这种心情……你让我怎么留在尤巴鲁特身边? ”
看来芙丽叶也被那些虚虚实实的传闻折磨着, 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凯姆不禁仰天长叹。
“那随你的便吧。 ”
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冬天就要到了,俯视地面,脚下仍是那一片经历过火烧的原野。凯姆背着仅有的一点行李, 向周围埋头行走 的人群望去。人人都缄口不言,整个行路的过程安静得可怕,感觉就像一条送葬队伍一般。
这是凯姆第一次目睹自己国土的荒芜。在之前的内乱中虽然伤者不在少数,但也还没到令百姓无家可归的地步。所以,就算当时他心里明 白国家正在不断走向衰亡。但现在亲眼所见的景象给他带来的冲击显然要强烈得多。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
父王死后,他卸下了本应由自己来背负的重担,其结果就是如今看到的这幅景象。 虽说自己是因那突然的变故陷入了混乱当中,但他原本 应该可以再做点什么的。
“ 已经太迟了么…… ”
凯姆自嘲般地嘀咕着。 的确是太迟了。无论他现在多么后悔, 眼前这片火烧的原野都不会消失,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也不可能再回到原来 的生活。
“ 呐, 凯姆皇兄。 ”芙丽叶停下脚步说道,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别再当自己是王室成员了吧。 ”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 ”
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开国土了,他无需再让别人来提醒自己。
“ 只要还是王室的人,就会有被杀和被利用的危险。父王和母后会死, 也一定是因为他们是国王和王妃的关系。不过,好在我和皇兄都还 活着。所以…… ”芙丽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要作为一个普通人生存下去, 不想……再有那种回忆了。 ”
一个在异国颠沛流离的人, 出身之类的已经没有意义, 所以这样的宣布也没什么必要。特意把它说出来, 也许正意味着芙丽叶对告别那段 无忧无虑的日子充满了不安。
“ 呐,这个想法不错吧? ”
双亲受到袭击的时候, 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也不能守护国家和人民。所以,至少从今天开始,他要保护自己的妹妹美丽叶。就这样保护着 已是惟一亲人的妹妹生存下去吧。
“凯姆皇兄, 不对……哥哥。 ”
芙丽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她纯真的容颜, 凯姆在心底向上天暗暗祈祷: 请不要让这张笑脸再度蒙上阴霾。
他们已经走到了国境附近, 一 眼便望见遥拜所上飘扬着的黑色旗帜。微暗的天空下,这幅光景无疑让人感觉到有种不祥的气息。此时此刻, 想必全世界叫做神殿和遥拜所的地方, 都如这般飘扬着黑色的旗帜。
“ 阿希拉大人去世了。 ”
芙丽叶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沉重, 多半是因为想起女神阿希拉爱慕嘉普王的那个传闻了吧。
“封印女神……这种东西,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嘛。 ”
据说将为这个世界制定秩序的“庞大的时间 ”和正确的地点相维系的, 正是位于森林、沙漠和大海的三座神殿的封印, 以及女神本人的生命。 当神殿内的封印被完全解除、女神也已经死亡的时候,“庞大的时间 ”就会失去自己的所在, 世界则包裹在一片混沌之中。而当所有的生 物都濒临灭亡的危机时,再生之卵就将在神之御手的作用下得以诞生,从而给世界创造新的秩序。
反正世界都会因为神死而复生,那一开始别搞什么封印不就好了吗?凯姆心想。 在每个时代都仅有一名的封印女神,其实原本也只是个普 通人而已。
一个本来过着平凡生活的女性, 突然有一天被认定为女神, 于是就被带到神殿深处幽闭起来, 断绝了与俗世的一切联系,再也见不到自己 的家人和恋人。对被当作女神的本人和她身边的人们来说,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称为悲剧了吧。而如果一开始没有封印这回事, 也就不会上演这 出悲剧了。
“不可以, 不可以那样说啦。 ”
芙丽叶神色慌张地环顾着四周,估计她是觉得在到访遥拜的人们面前不该发表这种不敬的言论。
“神是期望我们人类靠自己的双手来守护世界的。 母后……不对, 妈妈曾经这样说过。 ”
“那我可不干, 反正都知道会死而复生, 何必还这么费心…… ”
“哥哥! ”
“如果你成了下一位女神候补, 我会立刻带着你逃走的。 只要稍微忍耐一小段时间,再生之卵就会孵化出来了。 ”
被芙丽叶那么惊愕地瞪着,感到一丝不自在的凯姆不禁耸了耸肩。迄今为止都没听说过女神候补逃跑的事情, 是因为她们都是些连这么简 单的事都想不到的迟钝家伙,还是因为策划逃亡的事实被封锁得过于隐秘?
“算了, 反正跟我们无关。 ”
天色骤然暗了下来,再过不久恐怕就会有一场雨。在这之前,两人得赶紧找个住宿的地方。
异常的事态是在过了半夜之后发生的。入眠中的凯姆隐约听到芙丽叶的悲鸣声,顿时从黑暗中一骨碌跳起来,伸手四处寻找着烛台。不 对,其实已经不需要照明了,房间的一角此刻正泛着微微发白的光芒。
眼前的情景让凯姆呆立在了原地,他看见芙丽叶倒在床上,浑身被一 团螺旋状的光芒所包围。
“芙丽叶! ”
他连忙冲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来,她的身体还保留着一点奇怪的温度。额头和双手都如冰一般的凉, 发光的部分却是热的。
“好痛……哥哥…… ”
芙丽叶的脸痛苦地抽搐着。汗水从冰冷的额头上漱漱流下。这时。凯姆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白天看到的那幅光景—— 于遥拜所飘扬的黑 旗……据说宣告下一位候补者的刻印, 就是形成螺旋状的文字列并出现在新女神身上。 而这团螺旋状的光, 莫非……
(不对,她这是生病了!)
凯姆把芙丽叶的身体平放到床上, 继而迅速冲出房间, 急急地敲打着对面旅店主人的房门。 只听屋内传来一声“什么事啊 ”, 然后门开 了。
“快帮我找医生, 有病人! ”
然而最后来到这里的却不是医生,而是遥拜所的神官。为了去找医生而打开百叶门的旅店主人忽然间愣在了那里,接着转过头来看着凯 姆,脸上满是怜惜的表情。
飘扬的黑色旗帜,伫立在门口的神官。没有人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奉神官长之命前来。 ”
(为什么会这么快?为什么他们会知道这个地方?)
“女神是在这里吧。 ”年纪尚轻的神官淡淡地问道。
“没有, 只是个病人,请回吧! ”
凯姆跑进房间, 从里侧插上门闩,双手却分明在颤抖不已。
“芙丽叶…… ”
没有回应,连呻吟声和痛苦的表情也已经消失了。芙丽叶紧闭着双眼,就这么瘫软无力地躺在床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凯姆再也忍不住 地将双手蒙上脸, 白天时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犹如锐利的箭刺向他的心脏。
背后响起了敲门的声音,神官在外面要求他打开房门。
“ 回去! ”
凯姆对着门大声怒吼。他不会把芙丽叶交出去的。封印女神并不仅仅是不能和俗世的人们接触, 听说还要不断地承受由封印之力带来的痛 苦,长此以往根本无法生存下去。所以, 即便全世界就要毁灭了, 他也决不能让妹妹背负如此残酷的命运。
(没错, 只要把白天说的加以实施就行了。带上荚丽叶逃走吧。 )
“这样下去可关乎着令妹的性命哦。 ”
凯姆猛地抬起了头。什么意思?
“转移的仪式还没有完成, 等一会儿要是不让神官长直接施行的话, 封印就完成不了。 而未完成的封印是会夺走女神生命的。 ”
凯姆将他颤抖的手抚上芙丽叶的脸颊。好冷,在王宫的中庭抱起母亲尸体的时候, 感受到的似乎也是这种冰冷……
“请快一点, 神官长一行已经向这座小城出发了。 ”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女神候补都不逃跑的原因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办法逃啊,而且即使逃走了,神官们也会很快追上来。就像现在这 样,他们会以绝对惊人的速度赶到这个地方。
“就算不能见面……起码她还活着, 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
神官淡淡的语气里流露出些许同情的味道, 想必长久以来,他都用相同的一席话来劝说过很多人吧。就算再也见不到面, 只要能继续活下 去. 就算等待自己的是无止境的痛苦和孤独……
在同一时间失去了双亲, 留下来的只有妹妹芙丽叶,而现在又即将失去这最后的一个人……就算是这样, 只要能让她活下去……
“芙丽叶……原谅我。 ”
他没能履行一定要守护她的诺言。不仅如此,他还要亲手把妹妹推向绝望的深渊。 因为他不想再看到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了,仅此而已。
不知不觉, 凯姆松开了紧紧抓着芙丽叶的手,然后站起身来走向房门, 缓缓地打开门闩。
一个月以后,远在异国的凯姆听说了某国女王被黑龙残杀的消息, 并得知其背后的操纵者是一个率领着“拥有赤红色双目的士兵们 ”的可怕团体。他们被称作“帝国军 ”, 如今正日复一日壮大着自己的势力。
于是, 凯姆成为了一名佣兵。 既然已经知道了幕后黑手,就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即便只有一个人也要杀死那众多的帝国士兵。 自己已经失去了双亲和祖国,又万般无奈地失去了妹妹,要平息这种愤怒与怨恨, 除此之外 别无他法。用复仇代替一切。
凯姆奔驰在战场上,尽情地斩杀着一个个帝国士兵。关于祖国的传闻以及尤巴鲁特的消息他都一概不闻不问,就这样度过了五年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