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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
这是一个寻常的小渡口，搬工忙碌，小贩叫卖，丝毫没有冬日的萧条感
如织的人群中，忽见一艘小船上走下来一位中年男子，面带沧桑，又兼旅途疲惫，却仍是掩不住气质高华
男子环顾四周，近乡情更怯，满眼的熟悉又陌生，让他不知该迈向何处，问向何人
忽听得醒木拍下的一声响，四下喝彩，便不由地朝人群走了过去
人群中央，说书先生喝下一口热茶，缓缓讲起今天的故事——
他和她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个寒窗苦读，一个红袖添香
一个立志金榜题名，一个默默含情守望
也是这样一个冬日，她送他到这个渡口，踏上了进京赶考的小船
他说，等我高中，一定马上回来娶你
她说，我一定等你
自此，春去秋来，花落雪开，再无他的音信；
潮来潮去，船来人往，再不见他的身影
为了探知他的音讯，她来到渡口做工，在一家茶摊帮忙
客少闲暇时，她就站在江边守望船只，
没有船只，就数云朵和雁群
日复一月，月而继年，数到几乎失去了记忆……
直到有一日，她到水边擦洗鞋上的泥巴，
水中的人荆钗布裙，形容消瘦，发髻因忙碌而松散，眉目因长久的失情而迟滞
江风的打磨，让她再也不复当年的温婉柔情
她在漫长的等待里，第一次落了泪
隔壁摊位上卖点心的老奶奶实在是不忍心，终于开了口——
姑娘啊，别等了，大家都不敢告诉你，他的确是高中了状元，可是也因为这个，被皇上选中做了驸马呢，人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你说他哪里还会回到我们这种小地方呢
她的眼泪戛然而止，默默良久，喃喃地说了声：考中了好
自此，她再也没有问过来往的行人，也再没有抬头看过云
茶摊的老板渐渐年纪大了，她便接过手来，如常守在江边，为来往的商旅捧上一杯热茶，偶尔听人讲两句故事，总是报以温婉一笑，从不多话
为她说亲的人一年年被婉拒，也便一年年少了下来
有人说她受伤太深，有人说她看破红尘
她从不认同，却也不辩驳
沧桑孤寂是她，岁月静好也是她
如是而已
…… …… 云云
“啪”的一声，醒木再次落下，先生收了折扇，端起茶杯
人群中有人唏嘘，有人抹泪，也有人叨叨着男人的薄情和女人的薄命，交耳中四下散去
他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人群散尽，才注意到旁边茶摊上原本忙碌的妇人，也在这故事中晃了神
想是了解内情的——他这样想着，便迈步过去打听
“她呀，思念成疾，又遭背弃，连番打击下，人早就不在了……”
他的心里一紧，想追问葬处，妇人却只回了句“不知”，又招呼起刚下船的客人
锅里的热水沸腾起来，她掀开盖子，霎时间水汽升腾，弥漫开来，像是能把那个曾经深深刻在心里的身影一点一点擦干净去……
“衣锦还乡吗，忏悔赎罪吗，都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一棵大柳树下
当年，是在这里分别的吧，树不再青，人亦如是——
想当年，柳下依依惜别，他带着她的情意和对她的承诺，一路北上
通宵达旦，不敢有丝毫松懈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步步走上了金銮殿
然而，没等他踏上返程，就被一道圣旨拴住了脚步——
新科状元，娇俏公主，再般配不过
他心有所属，不肯应允
公主恼羞成怒，将他幽禁
穷乡僻壤出来的年轻人，威逼利诱一下，迟早会点头的
只是迟早的问题
没想到的是，一年年过去，手段使尽，却始终没有等到他松口
直到公主耗尽了青春，再也没有了耐心，嫁与他人
他被遗忘在角落里，一年又一年
国丧大赦的时候，他才重又被记起……
驸马已无可能，又恐落天下人口实，这才朱笔一挥，允他返乡
一路上，他都惴惴不安，怕她会怨他，恨他，
怕她嫁了人受苦，又怕她没嫁人遭受非议
无论如何，都始终未敢想过，她会不在了……
他懊恼，痛苦，瘫坐在树下，垂泪许久……
江水撒上一层金色，靠岸的船只渐少，各个摊子都开始忙着收拾
一个接一个的身影从他眸中散去，只留给他越来越深的苍凉
她也会孤独的吧，一去二十年，该去陪她了
想到这儿，他站起身，一步步朝江里走去……
江水没过靴子，他也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只一心走向更深处
脚下逐渐沉重，忽然衣角被拉住，
回头，正是方才茶摊上的那位妇人——
“收摊了，该回家吃饭了”
妇人说完，便扭头往回走
他急忙跟过去，在妇人那瘦削的背影里，找回了当初那一直守在身旁的温柔
妇人回到岸边，一边拧着衣裙上的水，脑中一边回想着方才听到的对话，
那是载他的船工和另一位茶客的闲话——
“这位相公啊，也是可怜，千辛万苦考中了状元，又是皇家赐婚，他却偏偏不肯迎娶公主，非说自己有了亲事，这不，被关了这些年，很是吃了些苦头……
如今啊，是被放出来了，但也不年轻喽……也不知道他惦记的姑娘在哪里，要是等不及他嫁了人，你说他这孤苦伶仃的，十几年的念想都没了，可怎么活哦……”
茶客心有所动，低头抿了一口杯中茶，忽又看向船工——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莫说旁人，老兄你这走南闯北的，家中妻小不惦记？”
船工哈哈大笑——
“这不，送了客，喝口茶暖了身子，就要起程回家喽。你还别说，我这天南地北地跑船，什么风景都见过了，不过细想想啊，还是家里好！再穷也好！”
哈哈哈哈哈哈
船工和茶客一齐笑起来，笑声久久不散，打破了这冬日的阴霾……
他跟了上来，看她整理好了衣衫，怯怯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簪，插在她的发髻间
簪首上的合欢花，温柔长久，在她的眼中绽放开
这揣了二十年的惦念，到这一刻，终于有了交代
江面上的金光渐渐散去，银光交叠而来
今日，恰是十五月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