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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祖贤X林青霞}金盏花
苏察哈尔宸 2022-11-06

                                 金盏花

 

我和Joey很小就认识,知晓对方所有秘密。她知我最恨的是化学老师,我的不愉快的三分之一来自于他。Joey亦知我最爱的女生是谁,是高年级的阿汐学姐,大概毕业后就要去TW。而我亦知Joey那时没有爱人,只有最恨的一个,是个女人,Brigitte,她得叫她“妈”或者“小妈”,我至少得叫“阿姨”。

但我们从来是不叫的。

我甚至比Joey还早见到Brigitte,在大门口,她不知Joey家在哪儿,我给她带的路。我并不敢告诉Joey,彼时她比我高很多,又在篮球队,能把我举起来扔到水沟中;而她各个年级的追求者,亦会为了向她示好而更加凶残的殴打我。那时Brigitte是来帮Joey补习国文的。Joey爸爸虽不干涉女儿打篮球,但还是希望Joey能考进大学,最好是法律系,能够女承父业。Joey不笨,不过是为了引她爸爸气急败坏,才故意考的很差。更何况我们相熟后,她的课业我能帮她补习大半。因此Brigitte的到来全是徒劳,引得我们怀疑,或许一开始她的目标就是为了嫁给赵叔叔,所以补习三个月,Joey的成绩并未上升,唯有Brigitte和赵叔叔打得火热;很快,韩老师就不是韩老师了,而是“新妈妈”。

我仍记得婚礼时Joey有多气愤。她躲在我的房间,一众大人找不齐一对花童,只得放弃该环节。我那是只有14岁,只比Joey大几个月,在教堂的最后一排,看熟悉的赵叔叔给一个陌生女人戴上珍珠耳环,幸而倔强的Joey没来,不然大概会更难过;想到这,我为没有办法赶回去安慰她而自责。Joey爸爸,赵自耕大律师,业务繁忙;Joey亲生妈妈去的早,她是怎么长大的,我不知道,总之自我搬来并转到Joey隔壁班后,从未见有谁照顾她。她像一株金盏花,顽强、独立,不需依赖谁的关心和爱护,自己灿烂在阳光下。这是另一个我认她做大哥的原因。

赵叔叔婚礼后,Joey越发不爱回家,我只能陪着她终日在学校游荡。而我不愉快的另一个三分之一,爸妈常年不在家,此刻竟意外成了愉快,没人催我回去。不似Joey,背着部大哥大,自下学后便五分钟响一次。大多数是Brigitte打的,问她饿不饿想吃什么,问她累不累想玩什么,问她大概什么时候回,她好来接。很少时候是赵叔叔打的,Joey不愿听,递给我后让我转述。

“骂人的话还需转述吗?”我仰着头问她。

“不需要。”她举着芒果沙冰,舀一勺含在嘴里。

“那无话可说了。”这时候我便不再羡慕她长得快,反而同情她。可Joey不需要人同情,甚至是憎恨同情。她会为自己讨回公道。以前隔壁总是静悄悄的,现在装不下的许许多多吵架声,都往我房间钻;我把自己的功课写完,又帮Joey抄一份,这才有时间来听,是Joey又用Brigitte的口红作画,或是用她涂脸的东西当鞋油,亦或是把她晾在外边的衣服当抹布使。

“是不行的。会让赵叔叔更加喜欢bridge。”Bridge是我给那女人取的简称,巴不得她成一座桥,被万人踩被千人踏。

Joey伤心时不会像别的女孩一样哭个不停,她会举一本教科书,随便一页,认真的看。当然不是在看,只是用一些陌生的东西,假装感兴趣,来分散注意力。

“男人都喜欢保护女人。这样保护来保护去,只会更喜欢。我们应该想个办法让bridge伤害你,而让赵叔叔来保护你,这样赵叔叔才会喜欢你。”

“我不需要他喜欢。”Joey在我面前只称赵叔叔为“他”。

“也不需要他喜欢,总之,只要他不喜欢bridge,就会赶她走。”我第一次发觉自己是这样的恶毒。这恶毒为何没有回击给那些揍我的男生,还要训练结束的Joey来保护我。她竟比他们都能打。

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假意学校要排话剧,Joey将出演一个恶毒的后妈,需要HK大学国文系毕业生bridge为她做台词指导,而我会录下这些台词,剪辑伪装成bridge趁赵叔叔不在时骂Joey。计划前半段进行时,bridge欣然答应,眼神中的慈爱像极了我的妈妈;我许久不见妈妈,那一瞬间,我舍不得栽赃一个如我妈妈一样慈爱的女人。可bridge比她年轻太多,不过27岁,那慈爱不可能维持太久,转瞬即逝成满腔欣喜。

“好的开始吧。”我打开书包里的录音机。

“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bridge的情绪很饱满,已入戏,的确有些文学功底。

“去告啊,你爹会相信你的话?他定是护着我的。”

“小贱人,你该和你死人妈一样短命。”bridge念完这句后停住了,将台词本放到一边,在我们的注视下,如被下蛊,眼里带着泪似的,抱住坐在沙发背上的Joey。她将Joey的头轻轻放在自己心上,长发尖搭在Joey鬓角合为一体,动作轻柔得如捧起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将她举到阳光下,享受世间最简单的幸福。Joey在她怀里也未反抗。我其实有看到,Joey的手在bridge背后抬到半空要给她回应,虚晃一枪,并未用力抱住。她却还嘴硬,说演戏要做全套,“她好像换了种香水,有兰花香。”Joey最爱兰花,我的阳台上便种着几盆。我未懂她的意思,一心一意在剪辑录音,可惜今晚赶不出来,只能约定明天放学后,Joey假装被针对而不敢回家,我去通风报信,等赵叔叔找来,拿着“证据”告状。

但放学时我并未等到Joey汇合,蓦地想起午休时她来找我,引得班里的男生都趴在窗台上看,

“Alan,要是我死了,你会否想我?”

她问得很认真,我不敢轻易回答,想着想着竟忘了回答,疑惑地与她对视,看到她的眼神竟真有生离死别的惆怅。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和我爸妈一样重要的。”

“那你好好保重。我会找人罩着你,别再给人堵在后巷打了。”

现在想想,那少年老成的惆怅并非毫无缘由,难道Joey提前预知了自己今天下午将死亡?我急忙跑去篮球队,并未见她,这下是真的消失了,六神无主地,只能赶紧把赵叔叔和bridge叫来,自己依旧围着学校到处找,不断回想她的异常。不至于大仇未报,就自己想不开吧?我越想越怕,又想起这个星期她总说小腹痛,又问我人要是一直流血会不会死,难道Joey得了不治之症,所以才要孤注一掷报复bridge?我怀念中午与她的会面,恐惧那是电视里演的“最后一眼”。

后来说起这事她都会嘲笑我这“优等生”,连生理常识都搞不清。

“你不也一样”,我自是不服气的,“那天我在学校找你找到八点,你后来怎么样了?”

Joey害怕自己真的会流血死了,又不想让我和赵叔叔亲眼看着她死,更不要bridge大仇得报,于是一个人搭车去粉岭(HK坟场)看妈妈的墓碑。大约在晚上九点,bridge终于找到了那里,只有她一个,穿着带着泥色的紫罗兰裙子,一头长发杂乱打结,在坟场如喊魂一样叫Joey的名字,吓得Joey以为是妈妈来接她走了。月光又轻,他们看不清彼此,分不出人鬼,只看到个相熟的身影,便飞奔过去抱住对方。弄清事情原委后,bridge哭着哭着笑了,将Joey背回家,自己也累丢了半条命。第二天一早我便到隔壁去问Joey,被赵叔叔推出门,催我去上学,多一句再不说。有一瞬间我嫌弃他的多余。走到大门时,bridge叫住我,告诉我Joey一切安好。我站在那里看她拐进超市买东西,高挑瘦削的身影,像我刚大学毕业的班导师;但太年轻的肩膀,扛不起母亲的责任。

这场误会让bridge逃过一劫,Joey也不再说什么邪恶计划,篮球场上更加潇洒,带着女篮一路打到全港总决赛,亦让bridge跟着她跑遍全港的篮球场,做最殷切贴心的啦啦队和后勤。Joey并不领情,也不拒绝,这是她最后的礼貌。Bridge给她买的所有饮料零食,若我在,她会给我吃喝,若我不在,她就随便塞给一个队员。Bridge并不气恼,反而是多买几份,保证人手一份,在Joey比赛时依旧喊得卖力,比我还要捧场,总让我觉得真情得太过戏假,便更加不愿理她。可赵叔叔从未来看过Joey比赛,我若有事,还是只得找bridge说。

“赵太太”,我喊她,“你刚看到没,Joey被撞后好像崴到脚了,我担心她能不能打完半场。”

她用力点头,比我还着急,“你问问教练,能不能把Joey换下来?”

“不行,我要打完这场。打了一个月比赛,谁身上没点伤,最后一场了,我是队长,必须上。”汗淋淋的Joey,及肩的短发如刚出浴,被照明灯烘托出一层热气,和鼻尖上的汗珠呼应成光。

“可是你的脚”,bridge也不管太太不太太,优雅不优雅,蹲下来将Joey的脚抬起揉捏着,好似崴脚的是她,愈发小心,“重在参与,身体最要紧。”

“我一定要打完的,相信我。”Joey的话竟不是平时吩咐下人的口气,好似是在对我说的那样,笑得露出小虎牙,对着bridge的,调皮的。

我以为那女人会为了推卸责任而阻止Joey,结果她只是从包里拿出崭新的护膝护腕,拉伸调整后帮Joey戴上。比赛输了,Joey的伤也更严重,连庆功宴都来不及吃便被我背去医院。等包了药,我又背着她送他们回家。也是那一次,我再也不叫那个男的“赵叔叔”,而是和Joey一样叫“他”或者“那个男的”。

Bridge开了门,我们进去后,那个男的先是放下报纸倒杯酒,小酌几口才问是否得了冠军;得到否定答案的男人,两撇小胡子要飞上去成四条眉毛,恶狠狠“哼”一声,赶我出去。我把Joey的药放在茶几上,那个男的终于想起问Joey的伤,我以为他只是气我们晚归,未曾想他开口便是要Joey放弃篮球好好备考。

“练那么久,冠军都打不到,还打了干什么。”

“对手很强。”我为Joey据理力争。

“Joey喜欢打篮球,得不得冠军又怎样。最重要她喜欢。”

那是我第一次见bridge发火,居然是为了Joey,和她最爱的赵自耕争辩起来,说一堆独立、自由,听得我也热血沸腾,几乎要带着Joey离家出走去寻找“真我”。

当然最终是没走成的。我在花园里看到他们的客厅熄了灯,便偷偷从后院爬上二楼Joey的卧室。以往都是她爬窗来找我,我第一次来找她,就因bridge在房里而挂在露台外半响。

“她又来说什么。”

“说她的梦想是做个记者”,心情不好的Joey最喜欢胡乱回答问题,“她让我不要放弃,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Joey还没有换睡衣,在给她养的孔雀鱼喂食。缸里各有雌雄鱼五条,很好分,雄的是那些个头小但长得好的,雌的虽大却逊色些。

“这缸鱼都被她养的刁钻起来了。”Joey邀我坐下,“我是不是该放弃篮球?”我知道Joey虽然不说,却还是很在乎那个男的,尤其是他的想法。

“他以前不是支持的吗?”

“自上次后,他就不太同意了。或许,他终于意识到我是个女孩子了。”Joey拿出国文课本,翻到木兰辞。

“你看这些雄鱼,白白有副皮囊,其实呢,华丽无用。而雌鱼呢,并不比雄鱼差,依旧在努力生活”,我希望她能听懂,“bridge虽然讨厌,但她说的对。”

“今天我发觉bridge也没那么讨厌。”她忽然抬头看我,一对眸子在台灯的照耀下闪着光,“若她不是赵太太,我想我也会很喜欢她的。”她招招手让我坐到她身边,向我凑近些,“他好像要让bridge生个孩子。”

十五六岁的年纪并不知道怀孕意味着什么。反正对我们来说,bridge怀孕意味着那个男的没时间再管Joey,她可以继续篮球训练。不知是为了节省体力还是为了让bridge安心养胎,Joey不再和bridge作对。我以为她会快乐,可她坐在篮球场边吹风的时间比以往还多;bridge的肚子越大,她吹风的时间越多。我的个子后来居上,反而比Joey还高了,那些男生不敢再打我,我却依旧会陪着Joey吹风。她拿着大哥大发呆,我便借着日光或者路灯做我俩的作业。

“Alan,帮我补习国文吧。”她如梦初醒,从包里拿出课本,“我决定了,我要考国文系。HKU的国文系。”

“你要成为bridge的师妹?”我故意惹她生气,若大哭大笑,便没有问题,可她很平静,甚至是冷淡地点头,“我要做她做不完的事。”

与忧郁的Joey不同,那个男的和bridge整天笑意盈盈,在一起时如一对热恋中的少男少女,被幸福感所环绕,连带着对我更加宽容,甚至为了方便我帮Joey补习,在后院接了灯。其实bridge比我更适合帮Joey补习,我虽不喜欢她,但对她的学识从未怀疑过。只是古有江郎才尽,今有bridge失能,自变成赵太太后,bridge的文学水平逐渐流失,怀孕后更是被责令“禁止过度思考”,以免影响胎儿发育。

我不知真假,更无所谓,补习便补习。只是当我和Joey在后院读课文或讨论诗句时,她露出孔雀鱼一样的目光,透过玻璃艳羡地看着我们。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Joey读课文的声音突然变大,震得我耳朵疼。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尹消得人憔悴。”

“嗨,你背着我学新课文了。”我很欣喜Joey的认真,比以往都要认真,我知道,这一次她真的打算好好学习了。

努力是会有回报的。Joey在学期考一举进了前十,名字紧挨着我。更令我们欣喜的是,夏季篮球联赛也打到了总决赛,最后一场,Joey的发挥如考试那般超常,拿了奖杯的Joey在领奖台上惦着脚似在找谁,我冲她招招手、又招了招手,她对我点头,依旧在找。我不知她还在找谁,便拿了她的包去后台等她。

世事却如此无常,在我们高兴如斯时,bridge却在家承担着巨大的痛苦。电话里的bridge不知是哭还是叫,声嘶力竭,命悬一线那样。我学不出她的痛苦,只能转述她的话,她好像流产了,那个男的去了TW赶不回来,让我们快快回家。Joey连奖杯都来不及托付便和我打车回去。我们和救护车一同到大门口,不巧那天正是绿化保养,车道上停了树枝修剪车,救护车开不进去,我便和Joey步行。bridge已疼得晕在家门口,Joey一声惊呼,飞奔过去扶起她,擦干净她脸上的虚汗,背上她往大门跑,反衬得我个大又无用。等bridge情况稳定后,Joey的双手终于不再颤抖,如曾经bridge将她揽在怀里那样,温柔小心地为bridge焐着打针的手。

到了晚上,bridge醒了,那个男的也到了。我识趣地退出去,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能看到那个男的指指自己的手表又指指bridge,指指Joey又指指bridge,确切地说是bridge的肚子,举起手要扇Joey似的,最后一拳打在墙上,把我叫进去。

“陈晚伦,我太太是你抱出来的,还是Joey背出来的。”他的胡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嚣张,只有鬓角添了白发。

“是Joey背出来的。我没有碰过赵太太。”我看到bridge的杏花眼又含着泪,如秋霜融化伤了花瓣那般委屈,惹一个少年心疼。

“出去吧,没你的事了。”那个男的多一眼都不想看到我。

Joey也起身告辞,略过了那个男的,为bridge抚开额前的头发,细声叮嘱,“你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已是深夜,医院的走廊上没什么人,我们中间隔了一个位置,因为害怕Joey的眼泪,我哄不住。

“我的妹妹没了。”她好似一个在哭诉妻离子散的丈夫。

“你怎知是妹妹?”我实在找不出话安慰,只能另辟蹊径。

“前段时间他们去做过性别鉴定。”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遗忘了这件事,没有人在意流产是谁的责任,也没有人追究bridge吃错了什么,或是扶手为何断了。小心眼的好像只有我一个,因为那个男人的责问,我再也不去Joey家;同样的,她也不来我家,我们回去的更晚,因为要去自修室补习完才回家。Bridge修养一段时间后,也加入了我们。并不是监视,是为了帮我们提高国文。Joey便俏皮地叫她“韩老师”。安排是,我先辅导Joey做作业,继而韩老师再帮我们补习;若我不想,便先回家。

自我个子长起来后,其实收到过几封情书,Joey总做了挡箭牌。大部分女生见过Joey后都识趣的走了,偶有几个不死心的,会跟着我们一起补习。见到她们后,Joey便急于撇清和我的关系,只说是“同门”,都在“韩老师”门下,将我推给那些女生。我便赌气带着那些女生先离开,留韩老师给Joey。她好似真有什么秘诀悄悄传给Joey,在极短的时间让Joey稳坐国文年级第一的位置。

“她都教你些什么?好兄弟分享下?”我想用芒果冰沙骗取Joey从韩老师那里学来的秘诀。

“和教给你的一样。最重要是感受。”她不客气地连我那份也吃了。

“那我走后,你们都干些什么?”

“去感受。”她说的很是神秘,一度让我心生间隙。等我和暧昧的女孩子逛街遇到他们后,我才知她真的没有隐瞒。韩老师对我们一视同仁,多出来的,不过是带Joey去看绚烂的海边晚霞,去看冷寂的月下城市,去看隐藏在人世间的美好,去看丢弃在来来往往中的真情实感。

“她让我觉得,字词都变得亲切可触碰了。”Joey的表情沉浸却不自知,好似在享受世间最干净、最舒心的温泉,浸润全身那样呵护她,令我嫉妒。可更多的是开心。我仍记得在韩老师来之前,Joey因国文成绩垫底,被关在寒春将近的后院里,靠我送去的毯子才能熬过。

韩老师和我们日渐亲近,交换似的,那个男的和Joey愈发疏离,和韩老师也是,不回家已成常态;我还以为他同我在军区的父母是同事。可我和Joey并不在意。快要文凭考试,韩老师几乎成了Joey和我的全职保姆,送我们上学,接我们回家,为我们准备早餐宵夜,解决所有疑难杂症。有一两个星期,她回了TW,Joey比她刚来家里时的不习惯不喜欢,还要不习惯不喜欢,连学习都少了几分热情。聊天时,Joey提起她的次数比篮球更多。我知道她已成了Joey很重要的人,与我和Joey是不同的,他们是牵挂,是相视一笑却无言可说,无话可诉。

我很疑惑,忍不住询问。

“Alan,你试过灵魂在天地间畅游的感觉吗?”Joey又学国文学到走火入魔,说些奇怪话,“脱离了束缚,解开了负担,剩下最透明最纯粹的部分,遨游在世间,去感受万物平等生生不息,花月无限虫鸟低语。”

“Joey你在背《逍遥游?》。”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笑而不语,微微低着头,长发盖住她脸颊的一部分,露出的鼻尖和下巴,勾勒出韩老师的轮廓。发觉我在盯着她看,她笑弯了眼,如韩老师的。

我以为我也在想念韩老师。

后来她终于回来了,在考试还有一个月时,Joey终于恢复了生机。并不是像充电那样慢慢来,是在一瞬间,在我和Joey背完书起身离开操场、回头看到韩老师的那一瞬间,Joey的双眼如引来银河,趁着夕阳挥手告别时,点亮了韩老师温柔的笑。可一瞬间过后,Joey十分疲惫似的,撒起娇不想回家,一反常态,吓我一跳。

韩老师却并不奇怪,好似和Joey有特殊默契,从背包里拿出新篮球,邀我们来一场即时球赛。那个男的一直觉得是打篮球耗光了Joey的精力,只有韩老师知道,篮球才是Joey的力量源泉;备考文凭考试这一年,Joey不得不和篮球告别,靠意志力才能支撑着学习。

我不好和他们有太多肢体接触,打几分钟后主动请缨去买水。隔着铁丝网,高出半个头的Joey在韩老师面前依旧孩子样,抢不到球时佯装生气,等韩老师扔开球去哄她,她反而一把捞过来,熟练的三步上篮。这场篮球打到很晚,Joey充满了电,在文凭考试时接连发力,顺利考进了国文系。

升学宴上,那个男的依旧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出差,韩老师承担了家长的角色,一一回礼;等宾客散尽,她已喝得半醉,扶着Joey的肩头轻声说谢谢。那一年,Joey18岁,韩老师三十刚过,精致的脸庞并没有塌陷,反而受礼于岁月,有种成熟女人的风韵;身材也没有走样,从背后看,如年轻的Joey那样曼妙卓立,风姿绰约。少女初长成的Joey在韩老师身边,明明是不同的年龄,却意外的和谐,和谐成一幅美妙温馨的画,多一个人是玷污,少一个人是缺憾。

我其实也该对韩老师说声谢谢。在她的辅导下,我顺利考进哲学系,Joey说这很符合我的气质,正如篮球于她,所以她又加入了校篮球队;而我加入了戏剧社,真要正儿八经开始排话剧了。但我和Joey并未疏远。小时候我们的家在两隔壁,班级在两隔壁,现在我们的学院在两隔壁,唯有宿舍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便约定于学校中间的花园汇合,常惹得八卦的人以为我们是一对。若韩老师不在,Joey便很受用这误会,打退无数追求者;若韩老师在,她便要大声辩驳,又要惹韩老师催促,“晚伦不错的,青梅竹马,我觉得你们可以试试。若觉得太相熟,也可以和别的男孩子试试。”

这话明明是韩老师说的,Joey却常迁怒于我,同我冷战,事后又继续约我吃饭。偏偏韩老师常来学校看Joey,看她的老师们,因而劝说多了,我“被冷战”的次数也多了。气得我也无处发泄,便找合眼缘的女孩子试着谈恋爱。Joey这下比谁都高兴,课余时就带着韩老师跟在我身后看我如何谈恋爱,甚至学我牵女孩子的手去牵韩老师,我和女孩坐第一排的过山车,她就和韩老师坐最后一排,连去鬼屋也要护着韩老师进,再护着她出,搅得我没了兴致谈恋爱,又不好怪她。和韩老师告状呢,她像27岁时那样,整日都是微微笑着说“好”;其实是“不好”,她已和Joey好得穿同一条裤子,好似不对,女孩之间,应该说“好得穿同一条裙子”。她们也的确常交换裙子衣服、手镯项链,只有耳环是各戴各的。韩老师嫁给那个男人时,没有其他的首饰,只有一盒耳环。她生在一个古老传统的家族,女人出嫁之日,丈夫要为妻子亲手戴耳环,意为把最柔软的地方交给对方,和自己的贞洁一样重要。

“Joey,等你出嫁,我亦像我妈妈那样,给你打几副耳环。”韩老师细心收好每一副耳环,尤其是结婚那天戴的珍珠耳环,放在她房里最重要的位置,更像是监工,监督她每一天。

Joey将这些转述给我,并不是要我恭喜他们的和睦相处。她的眼神如14岁那次,一样的惆怅,却藏了很多东西,十分复杂,是我们再没办法分析的。而我们还没意识到事情在哪里转折。

什么时候开始转折,大概是阿汐学姐闯入我生活的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阳光冲破层层雾霭、于寒冬时候温暖我的美好。我这才懂了为什么以往的恋爱都不长久,因那就不是爱,不过是一堆荷尔蒙堆积起来的冲动。恰逢Joey去了美国的夏令营,我有大把时间可以去看阿汐学姐。还只能是看,因我还不敢告诉她我的感情。我像只躁动不安的鹿,一跃过山涧,只为见她一眼,几秒便够我一天的欢喜。因而精力被分散了大半,无论是距离还是时间,都和Joey大大分别。只我一人意识不到,阿汐学姐已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都在为见到她而做准备。

在接到Joey电话时,我有一丝不快,生怕她耽误我去看阿汐学姐。她是要我陪韩老师去面试。能住到我们园区的人家,都不需要太太去工作贴补家用,我以为Joey又和韩老师发生了矛盾,所以要她出去受苦。

“Joey不在,我先生又总不在家,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还不如出来找份工。”韩老师好似并没有变老,“以前先生说要照顾家里,不让我出来工作,现在Joey长大了,我想,多少是要找点事做的”。其实她变老了,她的眼神已没有当初的透亮,如蒙上了灯罩。我和她走在一起,宛如恋人,没有路人能察觉我们13岁的年龄差。我劝她慎重考虑工作的事,若是无聊,可以找朋友逛街饮茶,何必非要去受气。而她还是只会微微笑,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一对刚确定关系的恋人。她戴着结婚时那对珍珠耳环,几次要开口说什么,最后还是听我在说。

“Alan,与女友逛街呀。”平时刻意偶遇却遇不到的阿汐学姐,在这尴尬的时刻竟准确无误偶遇了。

我如偷腥被抓到,紧张地说不出话,眼神向韩老师求助。

“哈哈哈,我是他的阿姨。Alan善良,来陪我面试的。”

匆匆打过招呼,我急忙拉着韩老师走了。

“我们看着相配吗,看不出13岁的年龄差?”这话并不像韩老师会说的。她在我和Joey面前时总刻意放大她的苍老,好似这样才更像家长。她和别的太太不一样,不惧怕衰老,甚至在Joey成年后,祈求自己衰老得更快些,生怕自己看着不像Joey的妈妈。

“您看上去的确年轻啊。”我心不在焉,心早就跟着阿汐学姐飞走了。

“刚刚那个女孩,是你中意的人吧。”她也学着Joey八卦起来,“你看她的眼神是炽热的,躲躲闪闪的炽热。”

我也无谓掩饰,大方承认了,“但暗恋是辛苦的。”

“我知道。好似身上装了天底下最亮的星星,生怕露出一点光引别人注意。星星是灼热的,烫的心跳都快了。可这颗星星不是祸根,在黑夜时它能照亮你,在寒冷时它能温暖你,在孤独时它不说话也能陪伴你。唯一可惜的是,这颗星星不能让别人看到。因为天下的人都会指责,你不该拥有这颗星星。”

“这个,倒还没到这一步。若阿汐学姐会喜欢我,我想大部分人会祝福我们。”

她迷茫地转过头去,不知道在看哪里,好似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让她没法搭话,“Alan,若有优秀的男孩子,你记得帮Joey留意。”

她终于不再催促我和Joey,隔着远洋电话,我向Joey报告喜讯,她却也像今天的韩老师一样沉默了。

“Alan,我好挂住你们。”她突然开口,“我从未发觉我是如此的挂念你们。我以为我是一棵树,能自由自在生长,无牵无挂。后来,我脚下多了一株金盏花。我鄙夷她的娇柔,恨不得她能赶紧枯萎。可是现在,我却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她好。在我凌晨醒来时,在我看到一眼钟情的东西时,在我看到美景时,我竟是如此挂住你们,牵挂到,我想马上飞回来告诉她,我刚刚经历的美好。”

“Joey,你又在排话剧?”我心想,这肉麻的话,大概只有剧本里才有,“为何你脚边要长金盏花。”

“金盏花的花语是救济,意味着包容和温柔。”

不知为何,我联想到了韩老师。等晚上我读完自己的日记,竟对Joey和韩老师的话起了疑。隔壁Joey家的后院里,此刻也有几盆金盏花在安静沉睡。那是Joey成人礼时订购的。她一直是个coolgirl,谢绝了别的女孩成人礼上惯用的粉玫瑰或郁金香,也拒绝了一直喜欢的兰花。我仍记得那天的花是我帮她从货车上卸下来的,她接过去一盆,转手送给韩老师。而接花的人,眼神是炽热且躲闪的,竟躲闪到我的脸上,帮我胡乱擦去脸上的汗,向我道谢。三四年的时间,那几盆金盏花在韩老师的照料下茁壮成长,成了他们家的一部分,把那个男人挤出去了。Joey在家时,可以和韩老师在后院看一下午金盏花,却不会和那个男的待两个钟头以上。

他们会和这些花说什么?如我日记里写的阿汐学姐,“是决堤的月光倾泻在一望无垠的苍茫荒凉上,从此那里麦香四起蛙声遍地,树影斑驳清泉潺潺。我多想你知道,这一切生机盎然、万物复苏,是因你而起。可是我不愿让你背负哪怕一丝一毫,最后只得一句,再会。”

我心下一惊,随后又嘲笑毫无缘由的推理;其实连推理都算不上,是一种感觉,如我在阿汐学姐身边时,好似世界就是要亮一点、花就是要香一点、云就是要美一点、星星就是要俏皮点,Joey和韩老师在一起时的笑都要真诚点。

那天的面试很顺利,韩老师第一天去杂志社上班的日子正好是Joey回来的日子。我两头都忙不过,不如两头都不去忙,偏偏两头都找我,一个让我去接机,一个让我去慰问。Joey的航班是早上到,于是我们商量好接了她再去慰问。虽然相识十多年,但Joey见到我依旧惊喜;可惜很快成了惊吓。在同一时间,同个机场大厅,那个男的挽着另一个如年轻韩老师的年轻女人,从我们眼前经过。Joey已不是曾经阴郁沉默的小姑娘,直接冲上去拉住开怀大笑的男女。

“Jane,Joey。”他就是这么介绍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女人的。

“韩老师怎么办?”Joey拉着瘦小的女人,任凭她挣扎。

“你给我注意点,Jane已经五个月了,是个男孩。”他不无骄傲。他一直这么骄傲,对于韩老师也毫无羞愧,依旧骄傲,“你可以留下的,Jane是个开通的女人。可儿子一定是要接回家的,我要亲自照顾才放心。”

我们都以为韩老师会哭会闹,至少也该吼几声。可她只是一个人到后院去看金盏花,连Joey都不敢再愤怒。

“我有能力养你的”,Joey说起她的工作,是电视台的记者,那是韩老师曾经不无骄傲的梦想,她真的做到了她做不完的事。

韩老师轻轻摇头,转身要进屋。

“我也会有房子给你住。”Joey过去抱住韩老师,不再是“演戏要做全套”,是深沉且难分难舍,好似搂住年少时的美梦,生怕一松手就会飘走,久别重逢那般不舍,可明明他们已相识多年。

我以为韩老师是个坚强的女人,但是在Joey的怀里,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她泣不成声。我恍然大悟,再端庄秀丽的韩老师,也只是个普通人,也要哭要笑,总会忍不住,不过是看在谁身边。我不再质疑,唯有真诚祝福。韩老师的哭是一种美,触动人原始怜爱的美,一颗一颗露珠被盛在花叶上,惹得Joey也哭。

一阵风吹过,把我吹回陪韩老师面试那天。那样和煦的阳光,那样舒心的海风,却吹不散韩老师的愁云。她对我说,觉得这个家已变质,我以为她是在暗示那个男人的风流史。

“因为我,这个家好像要变质了。”她如许多中国女人一样,喜欢把问题归结于自身,对世界永远抱有歉意。她沉思一会儿,说起第一次见Joey,14岁的倔强女孩,眼神干净得让人羡慕;可她对她实在不客气,让她伤透了心。我想起我们来不及实施的邪恶计划。自她和她在坟场拥抱后,Joey便跟她和解了,她越发喜欢这个小她13岁的女儿,希望自己能给她最好的,让她成为想成为的人。

“可是,我觉得,我是个罪人。”她只重复这一句,不断说着Joey的从前,在18岁成人礼时戛然而止,只有忏悔。

“一个女人,若做不到相夫教子,还有别的心思,那不是个荡妇吗?”

“我想,女人先为‘人’,再说‘女’。是人都会有所爱。”我说完才想起韩老师已嫁做人妇,已忘了这个家是有男主人的,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爱便是爱,只要不伤害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最后分别时,我看着她越走越远,她的背影依旧不似一个母亲,像个油画里走出来的女郎,刚到一个新世界,孑然一身,要重新开始。

韩老师签离婚协议那天,我正陪Joey去晋升面试。她做的很好,已在业内小有名气。等面试完回家收拾东西时,韩老师的房间已经空了,正好让给叫Jane的女人放她的新衣柜。

Joey无助的坐在地上,小声啜泣。我过去拍拍她的肩,把发现的小盒子递给她,打开后,是韩老师结婚那天戴的珍珠耳环。

她最终还是坐上了去TW的飞机。

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大概也要去TW寻我的阿汐学姐。或许又要和Joey同路去,仿佛是前世的缘分,这辈子总相扶相持着走下去。

“你知韩老师家在哪里?”

“我不知,但我记得她说过,她家门前有很大一片金盏花。”Joey从怀中拿出韩老师的珍珠耳环,“而我会为她亲手戴上耳环。”

 

 

 

 

 

 

 

 

“金盏花是通知圣母玛利亚怀孕的花朵,因此它的花语是救济。凡是受到这种花祝福而生的人,非常母性化,洋溢着能包容一切的温柔光辉,有时这种温柔也会被人误以为是爱情。”也或许,它就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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