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一个平常的下午,我正在给儿子喂奶。
手机忽然响起,是一个未显示备注的陌生号码。
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挂断了。
过了三分钟,这个号码又打了过来。
“喂,谁呀?”我不耐烦地问道。
“瑞雪,是我。”
她叫着我以前的名字,我对这个声音非常敏感。
这是我的妈妈,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已经有将近两年没联系过了,她换了电话号都没告诉我。
她约我出来见面,但一想起往事,我根本不想见到她。
1995年,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
奶奶告诉我,我出生的那天晚上,雪下得特别大,几年来才见那么一次。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而我出生在这个吉祥的雪夜,爷爷乐呵呵地即兴给我起了名:瑞雪。
希望我能够给家里带来好运。
所以,虽然那天很冷,但人心都特别暖。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农民,和其他勤劳朴实的农民一样,他们每天早出晚归,忙碌无比
我还有一个很爱很爱我的哥哥,比我大四岁。
每次父母出去干活,都由哥哥来照看我。
他把我抱到外面透风时,总是小心翼翼。
奶奶说,有一次,邻居家的一个叔叔想抱我,他不给,叔叔作势要来抢,他生气了,竟拿起锄头往外赶人。
在小时候的哥哥眼里,我是宝贝,是他最重要的命根子。
慢慢地,我会走路了,会说话了。
哥哥说,当初家里一大堆人挤在地上,教着我叫人。
我叫谁都叫不利索,但是叫哥哥时却声如洪钟,特别清晰。
他高兴的跳了三尺高,去学校逮着人就夸:
我妹妹会叫哥哥了。晚上更是高兴地睡不着觉。
当我开始有记忆时,看到的全都是温馨美好的画面。
爸爸坐在小凳子上卷着卷烟,“叭叭”地抽着;
妈妈坐在炕头做着针线,一针一针缝的特别细致;
而我和哥哥则在炕上不停地嬉戏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虽然当时什么都不懂,但我看到这种场景就是高兴,就是舒心,就是愉快地不得了。
或许,人无论在什么年龄段,都有一种对幸福自然的感知力。
只要在幸福的氛围和场景里,内心就会自然而然感到温馨。
那时候,妈妈老夸我是家里的福星。
因为自从我出生后,灾荒不闹了,粮食不缺了,人人都能填饱肚子了。
我自然也是高兴,上学前班时老跟班里同学夸耀:我是福星,我是福星……
在我八岁之前,我的人生,我的家庭,简直幸福到了极点。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父母开始吵架。
从几周一次,到几天一次,最后发展到一天一次,甚至大打出手。
他们每次吵架,我和哥哥就立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想上前阻止,却没有那个胆子。
只有当他们吵到了极点,开始动手时,我和哥哥才噙着泪汪汪的眼睛,上前抱住他们的胳膊祈求,他们才会心软,息停战火。
有一次打得凶了,我上前劝架时,被一只手狠狠地推到一边,头撞到了有钉子的土墙上。
哥哥见状慌了,嘶吼着叫停了他们,父母这才发现我躺在地上,抱着头大哭,抱起我往村里的诊所赶。
血流了一路,混在石子路干涸的尘土里。
每次和父亲吵完或打完架,母亲就抱着我不停地哭诉:“你爸有病,有神经病。”
她说的没错,我爸确实有神经病。
他总会莫名其妙地傻笑,别人怎么叫都没反应。
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别人多喊他一句,他就龇牙咧嘴的来一句“干啥呀!”
然后不再说话。
以前我总爱让他抱我,拉渣的胡子蹭在我的脸上,我痒的哈哈大笑。
但现在他的眼睛里透露着凶光,我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生怕他伤害我。
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有一天,父亲坐在炕头默默抽烟时,忽然大叫一声,开始胡言乱语。
我当时和妈妈正在烧锅做饭,哥哥去帮爷爷奶奶干活了。
他跳下炕,手舞足蹈地乱喊着,好像在唱戏文里的戏词,表情时笑时哭,喜怒无常,我和妈妈都吓坏了。
我俩跑到窑后头,我躲在妈妈的怀里,妈妈一手紧紧抱着我,一手拿着烧火棍,警惕地看着爸爸,以防他过来伤害我们。
我大脑一片空白,就只是张开嘴哇哇大哭,妈妈颤抖地安慰我说,别哭了,别怕。
就这样,一孔窑洞里传出我的哭叫声,爸爸的胡言乱语声,妈妈略带生气地安抚我的声音。
爸爸点燃的烟滚到被褥上,把褥子点着了,看着浓烟在炕上滚滚升起,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根本不敢上前去扑火,因为我们怕。
等到父亲出去后,叫声渐渐远了,妈妈警觉地拉着我往外跑。
到了院子里,父亲蹲在鸡窝旁边逗鸡玩。
看到我们出来,他“哇”的大叫一声追过来,母亲一把将我扯在怀里,惊恐地呼喊着跑出大门。
我和妈妈气喘吁吁地跑到田里,告诉了爷爷他们父亲的状况,爷爷和哥哥锄头一扔,赶忙往家跑去。
爷爷看到爸爸疯癫的样子,断定他是中邪了,于是去请“大仙”来驱邪。
“大仙”拿着铃铛,嘴里咕噜咕噜念着,一阵折腾之后,父亲平静了下来,躺在炕上睡着了。
当他再醒来时,神志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认得我们所有人,脸上的怒气和阴森之气也荡然无存。
我的父亲,他又恢复成了以前的样子。对人和蔼可亲,干活卖力,和母亲也不吵架了……
我以为我的幸福又回来了。
可惜,好景不长,这样安稳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之久,父亲又犯病了。
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冬夜,父亲已经脱了衣服睡下了。
突然,他“啊”地大叫一声,又开始胡乱哼唱起来。
已经睡意朦胧的我后背一麻,瞬间被吓得清醒。
我,母亲,哥哥三人惊恐地蜷缩在炕脚,每个人都神经似的抖动着。
父亲看了看我们,溜下了炕,打开门就冲进了雪夜之中,边跑边不停地叫着。
我们穿好了衣服,赶紧去报告爷爷。
那晚,覆在地上的雪足有一脚窝深,天空中还在不停地飘落着雪花。
如今,我想起那个夜晚,仍会深深地感到恐惧。
我也开始怀疑,瑞雪真的能兆丰年吗?
我不要什么丰年,我只要我的父亲能够好好的,我的家庭能够幸福。
可是,这一切都是妄想……
父亲被找到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他趴在茫茫的白雪地里,身体几近僵硬。
幸好找到的及时,命算是捞了回来,但他的手和脚指头都被冻掉了。
我哭着拉妈妈的衣襟,急切地对她说:“找大仙,找大仙……”
我坚定地相信着,父亲上次就是被大仙治好的,这次也一样能够治好。
但这次,就算是大仙也无回天之力了……
我的父亲,他永远地疯了……
自从父亲彻底疯癫之后,为了我们三个的人身安全着想,我们住到了爷爷家里。
那个我曾经温馨的家,那几孔深深的窑洞,我再也没有进去过。
我童年的幸福,永远的定格在了那个飘着大雪的冬夜。
以后,每次下雪时,我的内心都会无比煎熬,只要看到雪,我就如看到了魔鬼一般痛苦。
但是,我的名字还叫瑞雪……
呵,大雪对我来说,带来的不是祥瑞,而是灾难。
母亲每天要给父亲送饭,但每次去时父亲都会龇牙咧嘴地骂她。
她对现在的父亲只有恐惧,千百个不想去,在爷爷奶奶的逼迫下,她又不得不去。
每次送饭回来,她的手都是颤抖的。
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我叫她一声她都会骂我半天。
那段日子,父亲的疯癫加上母亲的怒骂,我每时每刻无不处于煎熬之中。
而每次我陷入无助和痛苦时,只有哥哥紧紧拉着我的手,给我一丝小小的温暖。
生活要是想玩弄你时,或许会持续不断下去。
一个月后,不幸的事又来临了。
母亲因忍受不了给父亲送饭的恐惧,在某一个清晨,她跑了,连个声响都没有。
全队人嘶吼着嗓子喊了一早上,我和哥哥更是发了疯似的从早喊到晚。
但是,连一个痕迹都不曾寻见。
爷爷因为这件事骂骂咧咧了一周,不止一次地跑到外婆家去闹,两家甚至动起手来。
但都无济于事,因为外婆也不知道我妈去了哪儿。
父亲疯了,母亲跑了,从此,我和哥哥成了被抛弃的孩子。
尽管还有爷爷奶奶,但是,我们最亲的人都从身边远去了。
我悲伤了有半年多,才缓缓接受、熟悉了这样的生活。
哥哥有事要忙时,我就替他去给父亲送饭,尽管我看见他的样子会害怕,会心酸,但是,他始终是我爸呀!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
当我我已经习惯了无父无母的生活时,母亲又一声不响地回来了,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容光焕发,给我和哥哥、爷爷奶奶都买了新衣服。
但是,全家没有一个人原谅她、接受她,因为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姓张,就叫他老张吧。隔壁县的,在打工时和母亲相识。
老张的妻子因意外离去了,他还没有子女,就一个人只身外出闯荡。
在化肥厂里卖力气搬化肥时,认识了在灶上做饭的我母亲。
两人闲聊时,发现有相似的际遇,慢慢成了至交,感情也越来越深。
老张知道了我和我哥的存在后,自己提出要入赘的请求,我妈听了非常高兴,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也有了回家的理由。
在我们这儿,若女子丧夫的话,是可以招其他人进门的,叫招夫养子。
于是,在结清了工钱后,他们在过年前一个月,一起回到了我的家里。
以上这些,都是我妈给我说的,期望能够打动我。
但我始终低着头,面无表情,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她看似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招夫养子,但是我爸还没死,他只是疯了而已。
我恨她,我恨她没有说一句就匆匆离开,现在又一声招呼也不打的突然归来,还带回来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的归来就如同一把扫帚,狠狠地扫开了好不容易覆在我心灵伤疤上的尘土,让那些伤疤,那些痛苦重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还将它伤的更深了……
我不能接受她的行为,哥哥、爷爷奶奶同样也不接受。
当她当着爷爷奶奶的面提出这一请求时,爷爷指着她的鼻梁骂了十几分钟,然后用铁锨将她和老张一同赶了出来。
还把他们带回来的礼品,买的新衣服等统统扔到了沟里,包括买给我和哥哥的。
当她哭着,拉起哥哥的袖子求他同意时,哥哥翻白眼瞪着她和老张,嘴里小声嘟囔了四个字,我当时在他身边,听清了。
妈妈听后,叫上老张失魂落魄地走了。
因为家里不要他们住,所以他们只好拉下脸,住在同村的、和我家不是特别亲的一个奶奶家。
他们每天都来我家门前走一趟,但我们都只是冷眼相待。
他们乐呵呵地同我们打着招呼,我们却没人愿意和他们说一句话,甚至连翻他们个白眼都觉得羞耻。
爷爷奶奶和哥哥态度强硬,他们劝说不下。
他们同我说话时,我只沉默着,以为我心软,可以从我这里突破,就一直找机会和我聊天、说话。
但是,我只是不想和他们说话而已。
最后,他们竟向我提出一个令我怒火中烧的请求——丢弃爷爷、奶奶和哥哥,跟他们一起去城里。
我这次再也忍受不了,大声指着她,对她喊:“我不去,你就是个坏种,你滚。”
我跑进屋里,将情况告诉了爷爷奶奶,爷爷拾起扫帚,追到那个我妈住的人家里去,把人家搅得一顿鸡飞狗跳,非逼着我妈离开不可。
他说,我妈留下就是个祸害。
我妈和老张最终心灰意冷,决定离开。
离开的前一天傍晚,我站在门前,看到了我妈和老张,偷偷摸摸地跑到我爸住的地方。
我爸见了我妈还是不停地骂着。
我妈抹着眼泪,从老张手里接过在商店买的面包,递给我爸,我爸竟然伸出手去接了过去,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着。
看到这一幕,我的鼻子酸的厉害,眼泪不自觉地簌簌流下来,还带着收不住的鼻涕。
就这样,我妈又走了。
这次,是我们赶她走的。
接下来的几年,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我妈再也没有回来,不过会偶尔给我打电话,问问我,问问我哥和爷爷奶奶,也问问我爸。
但是,只有她给我打,我从来没有主动给她打过。
她在电话里给我说,她和老张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
她也经常打钱给我和我哥,供我们上学用,直到我哥开始外出打工,她就没再往家里打过钱了。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考上高中,也没打算上高中,就听从爷爷奶奶的安排,出去外面打两年工,回来找个人嫁了。
打工时,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
他是餐馆里的厨师,我是服务员。
一年相处下来,我发现他人很好,很老实,也很勤劳。
不过就是有点胖,脸上肉乎乎的,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
商量后,我们见了家长,在过年时结了婚。
我爸没参加,我妈也没来,只是在电话里给我送了祝福。
婚礼上,亲属上台发言时,我哥刚说了两句话就哽咽起来,哭成了泪人儿。
他说他不是一个好哥哥,没有让我拥有幸福的童年……
可是,哥,这不怪你啊!我们都是不幸的孩子,我们的童年都有缺失……
整个婚礼仪式,有一半时间我是在哭泣中度过的。
我哭我爸悲惨的命运,哭我妈抛弃我们的无情,哭我和我哥不幸的童年。
当然,这一次的哭泣不仅有苦涩,还有一抹甜蜜混搭其中——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2020年,疫情闹得最凶的时候,我的父亲去世了。
我和我哥都在外地,无法回家,父亲的葬礼就由家里的几个叔叔帮忙料理。
当我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我先是悲伤,而后又涌上深深的解脱感。
是的,父亲离开了,他终于不用再忍受这世界带给他的折磨和困扰,终于不用再过被人投喂而傻傻不知的日子了……
他解脱了……
两年之后的一个下午,我在给儿子喂奶时,我妈时隔两年之久,又给我打来了电话,而我们就在同一个城市住着,却没再见面。
我尽管千百个不想见她,但我还是去了。
我俩面对面坐着,桌子上的菜已不再冒热气,可没有一个人动筷子,也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这样沉默地坐着。
我妈终于打破了沉默,吐口而出几个字:“瑞雪,我……”
随后就抱起头,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看着她的样子,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进而失声痛哭。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她的恨意也没有那么深了,至少她在我上学时,还在不停地给我们打生活费,至少她曾坚持不懈地给我打电话……
我妈看见我的样子,温柔地用手给我擦眼泪,擦鼻涕。
我起身坐到她身边,扑在她的怀里,不停地喊着:“妈……妈……”
她仍旧像我小时候一样,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和我一起大哭着。
当时正值下班时,餐馆里人很多,但大家都只埋头吃饭,连说话的声音都停了。
餐馆老板给我们拿来一包纸巾后,默默转身走开……
感谢那些陌生人,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抒发情绪的环境。
那天之后,我的心结彻底被打开了。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就看你肯不肯让自己去原谅。
农历十月初一,是我们那儿祭拜先祖的日子。
我拨通了哥哥的电话,给他说:“哥,十月一回去祭祖吧!和……妈妈一起。”
哥哥沉默了几秒,回我道:“行,你给妈说让她准备好,我到时候去接你们。”
我们的生活,似乎又开始幸福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