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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科幻·瞳光的复兴
C.Claud 2023-02-07

(小说同名主题曲:《瞳光的复兴》纯音乐

梦境之一

四岁那年,我做过一个梦。

我梦见我躺在沙丘上,看蓝天下飘浮的白云,飘到地平线下面去。我追着云彩跑,翻过了一座又一座沙山,跃过一道又一道涸谷。在我累得跑不动,几乎要滚下沙山的时候,一汪绿洲豁然出现。我站在高处望去,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撑起一把把平面的玻璃大伞,湖中心矗立着一座高耸的白塔,顶端闪着耀眼的白光,——后来我明白了那是灯塔,可是灯塔不应该在海上吗,不应该晚上才点灯吗?——宝塔腰部围了一圈白色的赛道,像星星一样朝四周放射出去,跨越宽阔的湖面和伞面,一直连接到湖岸上。湖岸一圈都是麦地,丰收的麦地,金灿灿的与沙海几乎融为一体。而麦地中有几处搭起了轻飘飘的架子,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似的。

不知何来的勇气,我借着沙丘的高势顺着陡坡冲下去,径直跑了百丈远,脑袋扎进麦穗中才刹住脚步。眼前密密麻麻的比我高一个头的麦子完全挡住了视线,光线顿时暗下来。我轻轻拨开这些不知谁家种的庄稼,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根部,跌跌撞撞不知摸索了多久。猛然一步,我从麦丛的夹缝中跃出,湖面赫然显现,但目光所及之处只是一种昏暗代替了另一种。伞面将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岸上,眼前仿佛日落时分,只有夹缝中漏下的阳光显示出真正的天色。我跳起来向后面的麦地张望,隐隐瞥见那条明暗分界线。

后面的内容有些记不清了,我好像沿着湖岸走了片刻,没有找到麦地中的架子,也没寻见赛道在岸上的端点,却发现一艘靠岸的独木舟,船上有一支桨。我从没划过船,但好奇心驱使我踏上晃悠悠的船面,也不知划动了没有,总之船失去了平衡,我落水了,梦也就醒了。

这是我第一次梦见这里,却不是最后一次。

现实之一

和田,我扎根的地方。我在这里接受了初等教育,目睹了村里从镰刀到联合收割机的过渡,也目睹了高楼平地起的突飞猛进。唯一不变的是村外头的麦地,从嫩绿到金黄到深褐,周而复始,彰显出庄严的规律,像发展致富的定音鼓。当然更稳定的是充当背景常被忽略的塔克拉玛干。有人说它是“流动的沙漠”,可对这里的人们而言,它更像是永恒的墓地。除了滋养万物的和田河敢于不顾凶险挺身流入,以及一些骆驼背上的古老商队能够深入其腹地外,没有什么胆敢挑战她的威严。

当然,和田河有着昆仑山的凭恃,而其终究也须傍着塔里木河时断时有的威势。商队靠着骆驼的神助,却也无所远谋——大盆地本就是天然的限制,人在其中要失去远大志向的。

我期盼见到海。海带来丰富的生产生活,海给人以希望。十岁那年父母说小学毕业后要带我去大城市,我殷切地期盼着乘大飞机去上海、天津这样的沿海超大城市,见一见故事里的海。然而一年后暑假里,火车哐当哐当地钻过一个个隧道朝北开时,我才明白这不过是去乌鲁木齐的一场省内“短途”旅行。

尽管失望,乌鲁木齐的繁华却也超乎了我的想象,流光溢彩的清真寺,说不上名字的玻璃大厦,车水马龙的主干道,好像并没有比那些沿海城市的图片差多少。不得不说天山北麓的条件确实比沙漠边际的和田要好得多,而这种省内优良条件与东部的经济大省却几乎不能比。爸爸说有时候上天确实眷顾一部分人,好在这一部分人如今并不会对我们坐视不管,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些人有着向上奋进的心,这就有了与上天斗一斗的本钱。

回到和田,路边空荡的麦田像棕色的毛毯盖在灰黄的沙海上。转眼间又是冬小麦播种,短暂的暑假已流逝而尽,我便上了初中。在我一次又一次透过教室窗户,看向麦地与沙漠分明的界限时,童年的梦就时而浮现在那粉笔一刻一划的背后。这时的我对这个梦在众多童年幻想中的地位有了一个自以为贴切的称呼:

科幻。

梦境之二

就在我埋于题海,快要忘却这个尘封的幻想时,十四岁的我再一次进入这熟悉的梦境。

手心的热量促使我睁开睡眼。天色湛蓝,缀着少许丝状的云彩。我将手抽出细软湿滑的泥沙地,慢慢坐起身,抖落覆盖在衣物上的泥渣。和风吹拂,带来湿地的芬芳。我看着身前巨大的混凝土柱与上方青黑的高架桥梁呆滞了片刻,回头望见那座刻在记忆中的,顶端耀眼放光的白塔,才明白自己回到了故地。

那艘十年前翻覆的独木舟正搁浅在泥滩上。我是划着它来的吗?不得而知。隔着百米的湖水近距离仰望,我才发现这白塔远比印象中要高——至少有乌鲁木齐那座地标建筑那么高;就连眼前支撑高架桥的巨柱都有百八十米,远远超出了我对于立交桥的认知。四根与之相同的巨柱以一定间隔挺立在湖中的远近小岛上,支起的高架路呈环状将白塔围在中心——原来这一圈高架就是我当初以为的“白色赛道”,只是当时我站在高处,看到的是路面的颜色。那么现在我大概在绿洲湖中央了。那些巨柱与巨柱的间隔很宽,但外侧照进来的光线很少,距离又远,我难以辨认出什么,但根据记忆我已有了判断。我绕着巨柱转了小半圈,日色随步伐延伸而渐暗。果然,环形高架外侧的庞然阴影是那一面面高度仅略低于巨柱的玻璃大伞遮天蔽日形成的,只是伞面比水平略偏了一些角度,漏下的阳光也多了一些,让我想起城市里顶部错漏设计的车行地道。

太阳能板吗?那么,白塔是指挥系统?我对眼前的“科幻”造物模糊地有了些认识,但依然有些不明白。波澜微泛的湖水在伞面之下伞杆之间昏暗的空间中无限延伸,超出我的视线之外,漏下的阳光在水面织出一张复杂奇异的网。湖边无处不见的麦地呢?可能因为我在接近于湖心的位置,光线又被阻碍,所以极尽目力也望不到湖水的边际。看不见岸,不就是海吗?我震惊于这片湖水的广阔,几近掩盖了此地本应属于沙漠中的事实。

环状高架的内侧是没有“太阳能板”遮挡视线的,明媚的正午阳光下,高架路的轮廓分外明晰。除了有几处接缝“艺术化”的处理和整体较为柔和的轮廓,从远处看那就是普通的高架路,连桥下肆意蔓延的爬墙植物都是现实中类似的颜色。可惜隔音板——或者栏杆之类修得比较高,我的位置太低,难以判断上面是否有车辆通过。耳边也只有细微的风声。

这时我发现巨柱暗面有一扇锈迹初显的铁门,但打不开,可能需要钥匙或身份卡——科幻作品都喜欢这么写。既然如此,那么巨柱中或许有空间可以供人上去。但我折腾了半天也没法把门弄开,只能作罢。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把目光投向其他几根巨柱。我依然不会划船,但这一次我花半小时成功地把独木舟划到了另一根巨柱下的小岛上。虽然这里的门依然打不开,但侧壁上有一根根把手组成的梯子和一圈保护栏,依稀向上延伸至巨柱顶端的植被阴影中。呆在下面又没有什么新奇的景色,好奇心使我决计上去看看——我与十年前好像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保护栏并不能缓解数十米高空中我内心的恐惧。我死死盯着上面的抓手,心中却时不时想象下方令人目眩的画面。半空中无意间扭头一望,我惊喜地发现对面高架上只露出上半截的一个高速移动的箱体。这一扭头不止给了我鼓舞,还形成了惊吓,我从未只身处在如此险境,好像渺小脆弱得一阵风便可拂去一般。我更加急促专注地往上攀爬,鞋底与金属的沉闷撞击声慢慢被高空壮大的风声淹没。几分钟后,我抵达了暗绿密布的桥底,小心地在爬山虎丛中握住最后几根抓手,用一只手吊着倾斜的身体,背部稍触冰冷的金属保护栏,缓缓推开顶盖,探出头去……

车辆的迅影在我眼前十米处飞驰闪过,只留下回旋的疾风。见位置似乎是安全的人行道区域,我手脚并用爬上白色的桥面,随即关上顶盖以免失足。

这是何等虚幻的场面啊!原来桥面并不是一个水平面,而是与我脚下的类似外飘式人行道的平面成惊人的60度夹角。离地悬浮的汽车和卡车仿佛在上面毫无阻力地滑行,像流线形的壁虎在光滑的墙上疾走。它们速度之快,排列之整齐远不是现实的交通可比的。我转过身,白塔腰上一圈圈发光的波纹好像指着车辆行驶的方向。我试着将手伸出桥边那相对于倾斜飘逸的桥面看似低矮的栏杆,却发现被一层透明的屏障挡住了。来回走了几步,摸了一圈,才明白这大概是一种极其透明的玻璃。即便如此,环形高架整体是水平的,我的水平视线依然被对面的倾斜桥面挡住,看不到环外面的景色。但不知是不是为了观景需要,环对面有一部分桥面被做成透明的,在白塔顶部小太阳般的辉光下尤为刺眼。既然对面有“观景区”,那我这边附近理应也有。

我在人行道上奔跑,跑累了就走一会儿。由于环上没有参照物,我也不知转了多远。那离我最近的显眼的玻璃桥面好像在不断后退似的,总是无法接近。司机们好像没有注意到突兀的我,无止境的车流在我眼前闪过,像流逝的时间,像梦境的循环。就在即将要放弃的时候,我透过车列流过的玻璃桥面看见了高架下面晶莹的“太阳能板”。就快到了!我说服自己继续前进。直到太阳转到白塔后头,两个光球合而为一的时候,我终于站上了心心念念的玻璃桥面。事实证明我的辛苦没有白费。

环的外头是一座壮丽辉煌的城市。

城市就建在湖岸上,密集的建筑群向左右拓延至玻璃可提供的视角边缘,在金黄麦地的拥抱下焕发出背后的沙漠不具有的光彩。两条细长的公路从环上的某处径直通向城市的繁华中。一朵一朵的玻璃大伞替代了碧波荡漾的湖面,盛开在城市与环之间,有的甚至能从它们镜子般光滑的表面上寻见白塔高耸的塔尖。然而暴露在沙漠、麦田、城市、玻璃伞、环、白塔的宏观具现中,我的头脑开始发胀,记忆就在这时开始模糊不清,先前积累的疲劳爆发出来,我走不动站不稳,好像昏倒在玻璃人行道上。在最后几秒的时间里,我艰难地将头从玻璃正底下深不见底,摄人心魄的幽湖移开,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城市中一幢方碑般矗立的大厦,那上面正浮现出将终生影响我的这座城市的名字——

瞳光欢迎您。

现实之二

将近一周时间我都没能从这个撼人心魄的梦引发的震惊中恢复。我徒劳地在网上搜索“瞳光市”、“瞳光区”一类字眼,尽管心里明白不可能会有结果。我还查找了“太阳能板”、“陆地灯塔”,甚至“环形高架路”等等梦境中的事物。不出意外,毫无进展。我不是那种把白日梦挂在嘴边的人,但这一次,我真切地感受到,那座城市、那座白塔、那片湖,就存在于我们世界的某一个地方,只是没有人发掘过。我清晰地记得那辆悬浮车的造型,也记得白塔上花纹的走向。单纯的梦是模糊而多解的,我的梦是实在的,确有所指的。更何况十年前我做过场景与之几乎吻合的梦,只是当时没有那座城市。

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那座城市会不会只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随我们的时间线发展而同步发展——这似乎印证了城市的从无到有,但十年足够建起一座这样的城市吗?抑或者这是其他文明投影到我们大脑中的录像?在似是而非,或说胡思乱想的头脑风暴中,“瞳光”的背景真相像洋葱皮一层一层剥开,却永远没有剥完的时候。

第二天,我问同学有没有梦到过类似的场景。许多人都梦到过在沙漠的绿洲湖里泛舟,但没有人梦到过太阳能板,更别说环形高架了。人梦不到这些本该多么寻常啊?我却不住地失望摇头,孤证不立,“瞳光”的真相恐怕永远浮不出那幽暗的湖面了。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瞳光”成了我独享的精神财富。在繁重的学业面前,“瞳光”成了我的世外桃源,尽管努力尝试重新梦到,但唯一一次遇到的也是在残片化语焉不详的“普通梦”里:无数块太阳能板拼接成一艘破碎的巨舰,坠毁在和田的沙漠中。记得那次梦醒时昏昏沉沉,早饭也没胃口吃了,趴到窗边看那艘巨舰坠毁的地方,仍旧是枯燥的沙漠。

过早地接触高深的事物,以及对她产生的执念或多或少塑造了我的人格,或许也是我考入市重点高中的间接原因——为了重拾梦境的心流,我涉猎了大量科幻作品,不自觉地接触了一些超纲的知识,当然我本来就有这方面的热爱与思考。在这种意义上,“瞳光”就像是科学的神明向一个求知欲比较旺盛的孩子降下的恩惠。

我对“瞳光”的追求并没有随年级的增长而减退,时不时的梦境重温成为了我在愈加繁重的学业中与她保持联系的主要方式。每当我准确地忆起巨柱的颜色,锁住的门的材质,桥面的弧度,城市的天际线,我就为“瞳光”仍未离我远去而感到庆幸。但网上的资料已经翻遍,已有的信息统统归纳过,“瞳光”的秘密仿佛超脱于这个世界之外,非常人所能探寻。我与“瞳光”若即若离的蹉跎时光就这么延续了数年,直到一次戏剧性的转折。

高二下学期的地理课上,新来的老师上了一节公开课,是关于因地制宜的能源利用。就在公开教室的幻灯片华丽地切换到“光热电站”这一页时,我恹恹欲睡的眼睛直了。我直勾勾地看着那张与脑海中某个画面高度相似的图片:青藏高原贫瘠的土地上,成千上万的定日镜如玻璃荷叶一一立在几百公顷的圆形光热发电场,调整角度对准晴空中的骄阳,将这里全国最充足的日光反射,汇聚到中心太阳塔顶部的吸热器表面,产生高温蒸汽进而发电。

那不是太阳能板,那是定日镜!

那不是灯塔,那是太阳塔!

我怎么会梦到一个我从来没接触过的知识领域?怎么会将这个领域的现有成就放大无数倍显现在眼前,耳边,脑海中?我四岁时怎么会知道沙漠光照条件好适合造光热电站?我十四岁时连气候类型都背不完整,又怎么会知道光热电站的定日镜造得足够大、足够多之后会改变地区蒸发量,影响当地径流,在低洼处形成永久的沙漠湖泊?怎么会想到以此为生态基础人们能够兴建麦田和城市?我怎么会设想一个可能改变塔克拉玛干局地地貌的宏大工程?我怎么会为以上所有未知系统的共同实现建立一个理论合理的具象化模型?我怎么会给那座城市赋予“瞳光”这个与光能紧密相关的名字?我究竟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自那以后,“科幻”的跷跷板已经倒向了“科”的一边,我可预见的未来终究要与光热电站绑在一起了。我不相信命运,但我欣然接受着命运的安排。

高中毕业后,我前往西北地区的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就读。这里的光热专业并没有像光伏那样悠久的历史,但由于是国家高新技术产业,报名的学生也不少。一想到在这所距离家乡两千公里的大学里学到的内容,四岁时就曾在老家那张花花绿绿的小床上梦见过,我不由得产生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但“瞳光”又是包容的,似乎学得越多,那历久弥新的梦就越发清晰。我渐渐能从那一块块几百平方米的定日镜中分析出其以天或以年为规律的运行角度变化,或者推算出整个光热电场的功率——供给10个“瞳光”规模的现代城市都没问题。有一天我向教授请教,要在沙漠中造多少平方的光热发电站才能影响局地气候?教授缓缓说,以现在的技术水平,造它所耗费的能源要发电几千年才能回本,考虑这个没有意义。我们的下一步规划是造百兆瓦级别,年发电量3到5亿千瓦时,占地10平方公里以下的光热电站。国际上都倾向于造这一类,经济性,产出都还可以……

我只好默默将这个梦埋到心底,至少目前她还只是像火星基地那样的“科幻”。但这不代表我不会向这个方向迈进,也许十年二十年,材料技术突破了,超级电容更新换代了,甚至于人们不再“烧开水”了,等到那个时候,“瞳光”的蓝图便会在塔克拉玛干徐徐展开。

梦境之三

距离上个梦已十年过去,那颗只存在于我幻想中的星斗终于回到了那个位置,再一次将信息投射到我脑海里。

我醒来时靠在麦垛上。天色晦暗,有点像沙漠中的暴雨前兆。空气中好像飘着黑粒,像被污染的火山灰。麦地基本收割完毕,地上有大型机械倾轧过的痕迹。整片湖水不像以前那样清澈,大片的表层湖水被杂色的黄土晕染,尚未沉淀,像是被巨人搅动过一样。湖上的一面面定日镜不再笔直地排成序列,而是东倒西歪,在昏沉的背景下像不可名状的细腰水怪。白塔的轮廓在尘埃中时隐时现,其塔尖只是泛着微微的白光。那座名为“瞳光”的城市的边际就在跨过我右手边一个小湖湾的岸边上,密集的暗淡的建筑群绕湖岸延伸到被定日镜遮住的湖的对面。城中没有霓虹的热烈,只有零星的火光。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炽烈的热量,像死亡沙漠一天中最热时分的热浪,使眼前的光线像蚯蚓一样弯曲扭动。这股热浪并非来自脚下的地面,而是来自身后的麦垛,或者说——

我绕过麦垛朝后看,目光定格在麦地尽头的沙山后腾起的巨型蘑菇云。

几块城市的残片正在沙坡上燃烧,冒出滚滚黑烟,与暗红的天穹构成一幅末日景象。那大概是瞳光市的卫星城,因为空间不够用就建设在离湖不远的沙山背坡,也能享受到这片生态的红利。虽然看不见卫星城被破坏的样子,但我的心中已浮现出灾难片里的一地狼藉。

我扭头转向瞳光市,她会不会也遭到这样的毁灭?我的心揪了起来,十年的等候不该换来这样的结果,这座城市的生命极有可能已经走向了倒计时,再不仔细看看这座城市,梦醒后或许就是永别。我得动身出发了。

我沿着河岸的阴影一路小跑,绕过湖湾后走上一条麦田中的小径,顺着小径走到尽头,便踏上坚实的深灰路面,像是这座城市的主干道。被灰尘覆盖的路牌上,“瞳光”二字尤为显眼。这是眼前这座城市面对来客的骄傲——现在好像一文不值了。

没跑多久,我就进入了被高楼大厦包围的城市中。现实中有人比喻说“城市是人的茧房”,我承认在这些冷峻威严的建筑物中有一种描述不出的安全感,不再想要通过来时的缺口走出去。大路上布满了不久前抛弃的车辆,但一个人也没有。路边的高楼上有几扇窗户映出摇晃的光线,商铺的招牌都好像不曾亮过似的,路灯没有开,无不证明这座城市已经断电,可能是打击造成的。

我在空荡的城市中找到一处没有立交桥阻挡视线的高地——这座城市的交通是三维的,枢纽级的立交桥抬眼就能找见几团。烟尘纷飞,白塔顶的微光在减弱,塔腰部的环形高架像银色的铂金戒指,十年前的宏大壮观在这个视角荡然无存。定日镜虽然被破坏了一些,整体的镜面排列还是相对规整的。然而没有太阳,它们只不过是一个文明的行为艺术罢了。没有光热发电,这样规模的城市消耗,能源很快就会紧缺,食物也将依赖外界供应。不出意料的话,这座城市在环球的平流层尘埃云散尽以前就会被搬空。光热系统无人维护,几十年后一面面定日镜倒塌,太阳直射湖面,慢慢将本不属于这里的湖水蒸干……脆弱的绿洲生态就像烈日下的露珠,很快便消散了,一切重归于死气沉沉的沙漠。

这就是“瞳光”的归宿了吗?

我静静地坐在装饰性的绿地上,看着太阳塔顶的微光消失,渐渐合上了干涩的双眼。我最后想:建设瞳光市的人们一定是一群热忱的理想主义者吧。虽然残酷的现实不尽如人意,他们的努力仍造就了一个时代的辉煌。也许太阳重现的那天,他们便会重燃,承担起瞳光的复苏重任。

即使人类将来灭绝,辉煌不被记载,瞳光也至少指明了一个观察者理想主义的人生。

这是文明的传承。

现实之三

宿舍里,一个青年为梦境中趋于真实的文明的不幸衰败而落泪。这个文明是他的启蒙老师,一手构建了他无数次沉浸其中的世外桃源。二十年前,麦田上的建筑工地象征着瞳光市的主体建设开始推进;十年前,瞳光高架路上归去来兮的车流彰显着瞳光市的繁荣富强;今天夜里,文明将瞳光市的未来葬送在永夜的尘埃云下。十年后,不知瞳光的梦可否如期而至。青年翻身下床,迷茫地走到学府的人工湖边。水很平,风很静,夜还长。青年回到宿舍,他以后的人生意义刚刚被命运的大笔一挥,入木三分镌刻着——

复苏瞳光。

…………

本科毕业后,我被学校调剂进入中科院光热发电研究所。跟随导师项目两年后,我作为项目工程师协调管理国家最新光热发电站的设计部门分支。在青海与西安的来回奔波中,我深刻认识到建立极大规模光热电站在技术上的不足与经济上的不合理,解决这些客观问题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力与传承,不是一个人能钻研出来的。但几十年后光热发电的先进性便不能保证,很可能会有更高效的太阳能转化利用途径涌现出来。热情的自然减退,现实的无奈和工作的压力下,“瞳光”又一次被我深埋在心底,这一埋就是五年。

我三十四岁这年,手上的项目终于进入收尾阶段——这座世界最大的光热电站粼粼铺展在青海冷湖镇的荒土上,使这座曾因石油开采一度腾飞的小镇再一次因能源焕发出生机。妻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她也是和田人,与我怀揣着同一个光热发电的梦想。但她不是因为奇特的梦境选择的这条道路,而是纯粹为了家乡的发展。我和妻在和田郊区买了一间公寓,向南可以看到热闹的市区,向北则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田河的水势近年来更加汹涌,沙漠暂时退缩了。这一整年我都没有梦到过“瞳光”,她或许真的消失了。

我从项目工程师做到副总工,再做到总工已经是四十四岁。一个个大规模光热发电站在太阳眷顾的大西北落地开花。与此同时,新西部大开发战略已成为与南海开发战略、空间开发战略齐名的“国家世纪中叶三大战略”之一,东部市场的饱和使越来越多有志者将目光投向这片热土,“向西跨过‘黑河-腾冲线’”成为盛极一时的口号。纳米材料的突破使定日镜实现了规模化生产和应用,太阳塔内的传热介质性能也得到革命性的提升。光热电能成为了内陆地区前期投入成本最低,经济周期最短,效率最高的绿色能源。我隐隐约约窥见了“瞳光”的黎明,尽管“瞳光”已经失联许久,许久。

五十四岁那年,已是政协委员的我向国家递交了建设极大规模光热电站的提案。我对此并不看好,这张蓝图还是太超前了。而当我发现有份提案竟然是关于大规模生产悬浮车辆的时候,不由得慨叹自己还是习惯于沉浸在过去的梦里,对世事的变迁,其他科技的发展还是关注太少了。审议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提案通过了,但要等其中提到的技术一一付诸现实才能动工,在这之前要做好充分的理论研究。根据三十年前“瞳光”的记忆,我写下了一篇关于“生活在光热发电供给的未来城市”的构想性小说,倒是意外地有些文学性,得到了媒体的曝光,我于是成为了光热发电学界的名人。

六十岁之前,我经历了火星基地的建立,悬浮汽车上路的许可,冬眠技术的完善,新一届夏季奥运会在乌鲁木齐的举行……旧时的诸多幻想在时间这个顽皮因子的推动下逐一实现。我去了上海、泉州、东京、汉堡、纽约、圣彼得堡、开普敦、雅加达,甚至短暂地上过一次太空。海早已不再是我无限给予期盼的希望之地,于我而言最为醉人的当属那一汪沙漠中的湖泊,湖岸边的麦田和麦田中的高楼。这些不再是疏离的科幻,而是不远的现实。

六十二岁,我的身体急转直下,可能是积劳成疾。同年,我提案的项目开始综合招标,预计两年后开工,工期二十年,选址在和田市区以北120公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一处天然绿洲。这可能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吧。在病床上交接完工作后,我凭着毅力和信念撑到了开工那天。根据公开征集项目名字,最终是一个初中生的提议票数最高。于是我毕生为之奋斗的光热发电项目有了一个闪亮的名字:

瞳光

梦境之四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早已完结的梦时隔四十年还能眷顾她弥留的老观众。

我在一间敞亮的办公室的办公椅上醒来。身上的病痛与疲惫霎时间全部褪尽,我好像恢复了年轻时的活力。窗外是与这间办公室同高的环,像白色的丝带盘绕在宁静的湖水之上,几根巨柱从环的底面向下连接至湖心的几个小岛,一个小岛上还绑着一艘独木舟。巨柱间是夹杂着几缕光线的昏暗,阴影自然来自定日镜。

那么,我一定是在白塔上了。眼前的屏幕上排满了监控画面,有对准巨柱底部锈迹斑斑的铁门的,有瞄着环上玻璃观景区的,更多的是监控定日镜状态的,当然也有以极好的角度拍摄瞳光市的全景的。所有先前遭到毁坏的设施此时都恢复了运转,仿佛那场灾难从未到来。市中心醒目的大楼上打出了五十年前的欢迎标语。值得一提的是城外金黄的麦田,有一小块好像一直没有耕种,维持着棕褐色的土壤颜色,上面堆放了一些难以辨识的焦黑残骸。可能是作为四十年前城市遭受打击的唯一证据,或纪念。

瞳光复苏了。

…………

现实之四

妻赞成我冬眠,但她还有要为之奉献的事业。她以前常常告诉我,她的梦想就是看孩子们在沙丘上玩耍,玩累了就到沙坡下丰收的麦田里歇一歇。这样的场景在几十年前的和田就能见到,但她加了一个条件:沙漠中心,没有天然径流,包括地下水。我笑道:“那你以前一定被很多人嘲笑不现实吧。”

“我要亲眼见到这样的画面。”妻皱纹的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就在二十年后。”

与妻道永别后,我见到了冬眠中心的负责人。我问他能不能在冬眠期间向人脑传输意识,那人说现在不行,但过个十几年一定可以做到。但根据现有的论证,冬眠时外部注入意识可能会扰乱原有记忆,待苏醒时可能会对世界的主观认知出现偏差。相比毕生的夙愿,我能承受这个风险。我提出了我的请求:能不能在这项技术完备后,每隔十年在我冬眠的脑中输入一段有关现实中“瞳光”计划或其后续产物的全感觉意识信息。他拿来一份合同,我们各自签了字。

一天后,我感觉自己腐朽的身体浸润在一种温暖的液体中。在意识逐渐淡薄之际,脑海中回忆起了一生的走马灯……


梦境之零

“瞳光”计划开工十四年后,光热发电系统和交通系统的建设基本完成,环境改造基本完成,附属农田开始产出第一季收成,城市主体建设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瞳光市第一任市委书记将一份精心准备的意识交给冬眠中心。

“瞳光”计划开工二十四年后,城市主体建设基本完成,瞳光高架路第一次通入社会车辆。瞳光市第三任市委书记延续了老瞳光人的传统,崭新的意识交给冬眠中心。

“瞳光”计划开工三十四年后,即瞳光市建成十年后,全球爆发核战争,西北城市遭到拔除,瞳光凭借军事化的光热发电系统拦截了致命性的弹头,避免了灭顶之灾,但核冬天的到来导致能源的紧俏,粮食的短缺,秩序的崩坏,瞳光市第五任市委书记力挽狂澜,收拢了西北地区幸存的难民中的四分之一,为战后重建奠定了基础。他被后世称为“瞳光第二奠基人”。这位“第二奠基人”依然遵循了传统,传输了瞳光遭受核打击的意识信息。但由于能源不足,冬眠中心在输入这段信息后进入长期低功耗运行状态,不再接收信息。

“瞳光”计划开工七十四年后,即瞳光市建成五十年后,战后重建工作基本完成,冬眠中心恢复正常功率运行,瞳光市第十三任市委书记亲自将意识信息送往位于太阳塔塔底的冬眠中心:这是一份提前给予所有冬眠者的厚礼。在澄澈的瞳光湖面下五十米,沉睡着包括瞳光第一代总师在内,那些本无缘见到这座城市最终落成模样的数百名项目工作者们。两年后,他们将集体苏醒,迎接他们眼中瞳光的兴盛,我们眼中瞳光的复兴。

(完)


(小说同名主题曲:《瞳光的复兴》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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