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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3同人 时间之内的往事
一艘废船 2023-08-14

云天明(威慑纪元3年)

当我醒来的时候,四周是一片白色,是一间看不到窗和灯,却有着温柔光线的房间。不会让刚刚苏醒的我感觉刺眼。

我以为还在地球上,联合国名下的某间医院,他们终于发觉自己在执行的是一个离谱的计划,于是按下了停止键。

可当一名穿着无菌服的三体人推门进来,走到我床边扶我起身并递上一杯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已经身在离地球数光年之外的宇宙中了。

他一边给我做着各类体征检测,一边和我聊着“你好”、“我来帮你做一些检查。”、“身体还习惯适应吗?”之类的问题。

很显然,他懂中文,不过奇怪的是我并没听到任何声音。后来我知道,三体人没有声带这种器官,交流是直接依靠像脑电波一样的生物波来进行。

加上他的体型确实迥异于人类,即使隔着无菌服也看得出。不然我可能会把他当成我之前的护工。

我的周围干净无一物,检测也不过是一些黄黄绿绿的光线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目光所至,房间里除了床并没有其他物品,连盛水的杯具也有种塑料手感。

还好他们体贴地提前为我套了一层并不能摸出是什么材质的薄衫,避免了我的些许尴尬。

我的情绪还算稳定,只不过从一场充满光影的长梦中醒来,需要慢慢适应我的重生。

他告诉我可以叫他“阿克曼”。看他态度友善,我便问道:“阿克曼,我能看看地球吗?”

他听后走到我面前的墙边,唤出一个全息投影,有一个缓慢转动着的地球图像出现在眼前。他问我,想看哪里?并轻触着某些点将其放大。

我摇了摇头,问:“我现在是在三体舰队,还是三体行星上?”

“当然是远征舰队啊,目前还没有多余资源送你去参观本星。”阿克曼回道。

“那么我能不能看看真的地球?不是这种全息图像。”

他花费了将近半分钟去理解我的意思,然后回答:“这个房间没有能看到地球方向的舷窗,容我去请示一下。”然后便出去了。

不多久,他便推着一个上下两层的小推车进来,一层有份食物,下层应该是按我体型定制的无菌服。

“先吃点东西吧,吃完了我带你去看。”

我便在他的注视下开始进食。食物看上去像肉排一样,口感却像压缩饼干,味道上也显然并没有考虑我作为人类的味觉。不过我还是向他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示意这个不错。

一路上,我很惊讶于三体人对于我的不设防,我还以为会被套个黑头罩,周围几个武装士兵押送看管着。但我只需要跟着前面的阿克曼就好,甚至还有三五成群的三体人远远地打量着我。

不得不说,三体文明有其独特的美学,我原以为远超地球科技水平的他们,会类似于科幻电影里展示的那种。

可映入眼帘的,全是凌乱、无序、冷峻且逼仄的。很多可能是指示方位地点的图标,都被设计为不对称和不规则的。和我固有认知里的LOGO设计思维完全不同。就连前行的道路,宽度也不是恒定的。

一切的一切,都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三体运动本身。

终于停在了一处,小小的舷窗外面看不到地球,只有一些亮度一般的群星。我虽是天文专业的,可这个方向,我并不能认出哪个是太阳。

阿克曼又唤出一幅3D星图,有两个点在发着光,其中一个应该代表舰队目前的位置。

他指着另一个光点,又向舷窗外的一个方向指了指,说:“那个就是太阳系了。”

我当然仍是看不到太阳和地球的,但却又仿佛漂浮在地球上空一般,脑海浮现出云层环绕的地球图像。

我想到了一句诗——“我感觉河山都在沉睡,只有我是最初醒来的人。”

舷窗上映出我脸部的倒影,我讶异于我额头上的一处伤疤消失了,皮肤似乎也变好了,倒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

这算不算死过一次?

说实话,我感觉自己像另外一个人了,以至于我对自己本身和这个宇宙都出现了一些认知障碍。我已经不在是人类世界的一员了,在我记忆深处,那些根深蒂固的执念、愤怒和悲伤,随着地球一起化成了点点虚无的星光。

我不禁又想,我真的是最初醒来的人吗?

“现在感觉如何?”终于有个领导模样的三体人和我交流了,不过是通过投影的方式,他的脑波被实时翻译传递了过来。

说实话,猛的听到中文的声音我很不习惯。但还是要礼貌地回答:“还不错,谢谢你们的照顾。”

“希望没让你感觉拘束。我们会尽力做到和地球一样的待客之道。”他接着说:“这几天想必你已经对于当前,我们和地球双方的状况有了基本的了解,你觉得如何呢?”

这几天我大致了解了我冬眠期间错过的事,有关地球的事。

面壁计划,大低谷,新的文艺复兴和大革命,水滴和太阳系舰队的烟花祭,以及罗辑开启了威慑纪元。

快速消化掉这海量的信息,我唯一的念头是:阶梯计划已经没用了。

送我来的时候面临着战争,我醒来的时候却早已和平。

“我觉得如何?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已经和平了,我原先对地球来说,是一个无用之人;现在对三体世界而言,也是一个无害之人。”

呃,基本上无害吧。

他回道:“我们也希望这是和平,但根据智子收集到的信息,地球上还是有接近一半的人对我们怀有巨大的憎恶,有很多人心存侥幸地认为,地球与三体世界有4光年之远,即使广播了三体坐标,也不会危及地球。去年更是不断有组织发动了针对引力波天线的恐怖袭击,如果不是智子能提前收集到信息,地球上的防卫力量,根本不足以卫护天线的安全。而这明明会导致两个世界覆灭,可人类方面却不许我们插手。对于我们提供的危机情报,他们也非常漠视。”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三体目前唯一干涉的方法就是水滴而已,这当然不可能得到允许。而且很多怨恨三体世界的人,是太阳系舰队那些死亡战士的家人,他们的仇恨是无法消除的。地球方面,也不可能为了防卫天线,就把所有仇恨三体的人都抓起来。

“时间会慢慢抹平这些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这么顺着说下去。

“我们一直在传达善意,我们输送了很多技术,舰队也已经完成了紧急减速和转向,这耗费了大量资源,这几乎是不能容忍的。要知道,在你所在的舰船,只有你的房间是单人间。”通过投影中这位三体人领导的肢体语言,我也感受到了他情绪的激动。

大致可以理解他的意思。这些天除了查阅资料,我还会每天定时去那个舷窗处看看地球,也会捎带着观察一下舰内其他三体人的情况,反正他们也不怎么管我。

确实,就我所见到的,奉行着实用主义,他们对资源有着近乎于葛朗台式的节约,从飞船内部的空间设计就能看出一二。那么他们愿意耗费如此多资源去减速和转向,足以说明诚意。

“谢谢你们对我的慷慨,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您是希望地球能回应对等的‘善意’吗?这恐怕他们暂时也做不到,我们曾计划让出几颗行星送给你们移民,后来的事不用我说了吧?您只需要耐心的等待,会迎来全面的和……”

他立刻打断了我:“你有看执剑人计划吗?”

“看了,有什么问题吗?这不是经过你们同意的吗?”

“那是没办法!我们曾反复劝说不要这样做,但人类执意如此。我们只能同意。”

“你们担心什么呢?执剑人计划在我看来,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啊。”

“你也这么想吗?这件事难道不可怕吗?”

虽然翻译器发出的声音生硬而呆板,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恐惧确实传递了过来。

当我还在思考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的时候,他好像收到什么简讯似的,丢下句“下次再见”,匆匆切断了对话。

三体人对我真的算不错,还特意安排一个电脑AI全天待命地服务我。当然,也是监视。我恶趣味地给它取名“小三”。

当我有需要的时候就可以唤出它。通过小三,我还可以查阅许多资料,基本都是智子收录的有关地球的资料,也可以联络阿克曼或者其他三体负责人。

当然,很多资料我是没有查看权限的。我也不能联络地球。不过这应该已经是极高的权限了。

感受到关照,也感受到轻视。我虽然很多认知还有些混沌,但并没有失忆啊。阶梯计划毕竟也是当初唯一的进攻计划,我的大脑,在从原先的身体挖出之前,还被联合国培训了一些间谍和审讯课程。

不过我也无所谓,我还怕地球再给我布置什么奇奇怪怪的任务,让我唱个黑脸啥的。

三体人也不可能永远养着我吧?大概到时候会让我签个“保密协议”?

可我拿什么做保证,能让他们安心放我离开呢?

目前引力波天线刚刚建成,对于第一执剑人,地球方面有多个人选,但威慑度都非常之高。

比较好笑的是,三体人还一度认为威慑博弈论是伪科学,这大概确实是他们的知识盲区,好在他们最后还是接受了。

我忽然有了一个计划。

阿克曼为我体检时,曾为我介绍,基于三体所掌握的有关人类的生物科技,我这具身体与原身体会有一些不一样。

一些外在的我自己也能观察出,比如身体其实是十七八岁左右的,也更强壮和健康一些。但还有一些其他方面的改变,我将不会变老,睡眠时间会减少,只要能持续获取能量,身体将永远保持在新陈代谢最活跃的状态。

我对于这种从天而降的改变,不知该说什么,从一个病躯残体,变成一个超人?但我还是说了谢谢,总归不算是坏事吧。

现在我意识到,也许我可以说服三体人,让我去当执剑人。

虽然有难度,但可以试一下。

我想他们也不太会在我身体里放个炸弹之类的东西。其实放了也没意义,发射广播本身就是同归于尽的行为。

当我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向阿尔法(那位三体领导)提议时,被立刻回绝了。

我才知道,三体文明对地球有一项基本政策。就叫它,阿尔法政策吧:不允许透露任何三体人或三体星系本身的信息。

这是他们从之前的与第二红岸的联系中得到的教训。上一次,地球制定了改变战局的面壁计划。

因此三体世界从威慑纪元开始后,虽然与地球保持着通讯,并传递了技术,但仍坚守着这一政策,地球方面也给予了尊重。

这也是三体人从地球和伊文思身上学到的东西。他们并不是傻白甜,虽然他们仍不会欺骗和诡计,但至少学会了沉默和隐藏。

“即使没有这个,送你回去也是很难的。第一舰队目前在太空深处,没有为你制造能维持生命循环的远航艇的条件,毕竟你又不会脱水。

不过简单的办法也有,我们也可以只送大脑,把你的大脑送回去。可以放心的是,我们可以准确的把你送回地球,不会出现你们那种失误。不过现在还不行,眼下你们不允许我们朝太阳发射任何智慧造物,哪怕我们说是送你回去,他们也不会同意。

再说了,你回去要干什么呢?地球上你已经没有亲人了,而且已经过去了两个世纪,如今的地球和当初差别之大,比三体和地球都大。即使回去,恐怕你也是无法适应的。”

被否决的原因,甚至跟我的威慑度无关,从唤醒我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我回去。也因此才对我如此放心吧。

阿克曼很贴心地让小三为我的住处植入了地球环境模拟,加上一个入耳式的神经元设备。空间一下子开阔了起来,竟逼真到我无法分辨,恍如真的身处山水之间。我连续好几日耽搁在这春光里。

哪怕我心底知道,这并不是真的春天。

我终于有了健康的身体,但只能进行无法回头的旅行。

我拽了一把青草,放到嘴里咬了一口,虽然并没有咬到东西的口感,但舌尖的味蕾却真的感受到了青草地芬芳。

这淡淡的青草香味,让我不禁想起了程心。她现在又如何呢?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小三帮我又约见了一次阿尔法,虽然感觉得出他对我的问题不会有什么好反馈,但我还是问出了口。

“你想做什么呢?”

“我查阅了一下有关阶梯计划地球方面的资料,我的脑袋偏航了很多。无论是跟你们的原航线还是现在的航线都有很大偏差,把我从广袤虚无的星空深处接到这里,想必也花费了不少资源。你们,一定是有所需求的吧?”

我终于正面直接地道出了我的疑惑。我原以为我是个值得被重视的对手,一直在等三体人发球,可后来发现我只是个观众,赶上的是场地的善后。

“老实讲,接你回来的时候委员会没有考虑那么多。地球人发射了一样东西,我们就去接住了它,仅此而已。至于需求,你觉得我们有什么需求呢?”

“我不知道……人体实验?如果有一个外星人落到了地球,大概,也许?”

“你真的想太多了。首先,你是以一个大脑器官的形态被我们接收的,你的身体,包括你的每一个脏器,都是通过智子传输的地球生物技术制造而来,全都有记录。所以我们不需要再对你现在的身体做什么实验研究了,你的复生以足以证明技术的成功了。

其次,虽然同为碳基生命,但地球人和三体人的构造完全不同。对你研究,也无助于三体人改进自身。你可能电影看多了,以为研究外星人能获取超能力?

最后,如果真要说你能做什么研究的话,那就是活下去。目前克隆人在地球仍是非法的,你是两个世界唯一成功的克隆人。另外告诉你一点,你原本的大脑已经被冻坏了,只保留了部分有活性的脑细胞。所以目前的你是完全的克隆体。你只要好好活下去,有什么不适,及时跟阿克曼说,就可以帮忙验证这项技术的后续影响了。”

虽然他的发言不断诱使我想问出其他问题,但我意识到应该按捺下去。

略微思考了一下,我还是说出了我原本就准备好的说辞:“不,我能做的远比你以为的要多。也许我能改善地球和三体之间的关系。”

很显然我打动了他们,我知道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同意的。

我的第一个建议,是让他们同意执剑人计划,不过邀请罗辑为执剑人。这是燃眉之急,也是两个世界都更能接受的结果。

对于三体来说,他曾有机会广播三体星系坐标,但他没那么做,显然更值得信任。

对于地球,他的威慑度始终维持在百分之九十多,而且他拯救过一次地球,交给他当然也很安心。

问题是罗辑不愿意当。他刚刚唤醒了庄颜不久,正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想在操心这些烦心事了。

我翻看了一下罗辑的资料,想到了说服他的办法。

我的第二个建议,是继续输送技术。

真金白银是最好的情话,对于如今的地球,技术就是十足真金。海量的技术,就是最好的情话。

以此为前提,才能进行第三步。

他们犹豫了很久,担心再次引发技术爆炸,三体就彻底成为了弱势的一方。

于是我提出了折中的办法。

技术造假。对于基础的科学,地球方面易于验证的,传递正确的科学。而对于深层次的,地球科技还达不到的层次,可以传递一些假的内容。

错误的方向,可以耗费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也就不需再担心技术爆炸了。

第三个建议,就是文化输入。

文化输入,可以求得认同,降低敌意。我用地球的各方政治势力举例,他们便很快明白了。

可是由于阿尔法政策,他们是不允许任何描述三体世界的文化作品流入地球的。

因此我提议,制作描绘人类生活的文艺作品。

我知道很多三体世界的艺术家,其实一直试图在理解人类文艺作品中,关于复杂人性中的矛盾部分。

人竟然无法传达自己的心意。

这种事情对于他们隐秘又刺激,像伊甸园的苹果。

终于,在两年之后,联合多位三体艺术家,在AI小三的帮助下,一部由我监制的电影,在地球上映了,并获得了不错的反响。

当然,隐去了我的名字。

虽然是稚嫩的作品,但我和那些三体艺术家朋友都认为我们还可以进步。

在此期间,我也学习到了许多三体世界的艺术作品,他们的很多故事都温馨励志或热血,主角A和主角B战胜了困难,历尽了艰险,达成了目标。有的干脆直接却荡气回肠,有的温婉粘滞却余韵悠长。

没有那么多阴暗、狡诈的元素,他们的故事都像是童话一般,和他们充满凌乱美感的图像美学极不相称。

我也无法想象,一个只有童话的文明,如何在那样艰苦的境地,进化到可以去征服宇宙的级别。

也许,是得益于他们思维透明的交流方式。避免了各种欺骗、误会带来的内耗,从而高效地维持了文明地运转吧。

对了,在第一部电影地筹划期间,有一位随舰同行,替我联络三体行星本土各个艺术家的联络员,和我的医护研究员阿克曼结合了,繁衍出了几个小阿克曼。

三体人是没有性别的,到了一定的年纪,他们就会基于对未来工作的考量,选择不排斥的年纪相当人进行结合,分裂出三到五个小三体人。

因为他们是不需要婚礼和性行为的,所以这种繁衍方式的确十分高效。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互相之间没有爱,只不过在他们的传统观念里,爱情与友情是同一种感情。

所以三体人常说“我裂开了”,这跟我们说“我恋爱了”或“我结婚了”有相近的表达意思。

因此,我得知他俩决定的时候,热切地祝贺了他们。

小三体人的童年很短,通常不足一个地球月。所以很快,就有个小阿克曼回来协助我了。

这下他仍负责我的身体观测、衣食照顾以及部分类似于监视的工作,而且由于有了不少艺术细胞,他开始担当起了我的创作助手,我叫他艺术家阿克曼。

受到第一部作品成功的鼓舞,三体世界的艺术家们马上开始了更多热火朝天的创作。音乐、电影、文学、动漫各个形式的作品。

我开始还能跟得上,他们创作出的东西一般都会先让我过目,看看能不能帮忙修改。或者我会从地球早期的互联网历史中,发掘出一些有趣、隽永但知名度较低的故事,交给他们改编。

说实话,虽然他们的作品里只字未提三体,并且结合了诸多地球的艺术表达方式,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很多属于三体人骨子里的艺术理念,那股统一而和谐的三体旋律。

当然,都是极美极好的艺术作品,但他们越来越放飞自我的时候,我也时常担心,这种艺术,对人类而言,是不是太早了?

大概又过了十地球年吧,我就不负责他们的艺术发布了,我觉得我的层次不足以担任他们的艺术监制了,就任由他们自己搞了。

三体世界和地球的关系确实也得到了巨大改善。

闲下来的我也开始尝试创作小说,艺术家阿克曼帮了我许多。我写了一些对于三体世界更像是古典小说的那类故事,很像童话的那种。

有一些由阿克曼帮我转译后,在三体行星发布。听说还很受欢迎,孩子们都很喜欢。

许多三体人看了我写的故事都被打动了,直呼“我想裂开来。”

还有一些,在地球上发表了。喜欢的人要少很多。大概是因为,人们已经不爱看书了吧。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写本自传。

我开始用智子查阅我的童年,很可惜,由于年代久远基本都查不到了。不过无所谓,本来也乏善可陈。

往后一直查到我上大学部分,我很想回忆一下,我和程心的初次相遇。那是我的初恋一面,光是回想起也会心意缱绻。

然而也没有,保留下来的许多内容,还都是在阶梯计划我入选候选人名单后,智子利用电脑检索到的我的一些资料,很多甚至是有偏差的,比如说我儿时的住址啦。

一时兴起,我就又开始查阅程心,她的资料倒是不少,还都有全息视频留存。全是她加入PIA后,跟随那个叫维德的男人提出阶梯计划后的部分。

我看到那时的她,意气风发地全情投入在工作上,包括为了游说“安乐死”法的通过,做的动情演讲。我自恋地把这理解成,她为我而做的努力。

那时的我,灰暗地躺在病床上等死,而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高傲地飞翔。

我还看到她,在送走我的时候失声痛哭,真想好好安慰下她,其实我现在还不错。

直到,我看到有一晚——我发誓我不是特意找来看的,是不小心看到——她在洗完澡后,开始自我安慰。

她脸上的红晕如此迷人,口中还喃喃喊着什么。

我放大去听,原来是,维德。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

阿克曼有一次问我,爱情到底是什么。本来在他的理解里,爱情是男性人类与女性人类之间的友情。可后来他了解到,男女之间也会有非爱情的友情,同性之间也会有超越友情的爱。

这下可把他搞糊涂啦。

我也不能回答。那时我就想,我和她,我一厢情愿,算不算爱情?

艾AA(威慑纪元60年)

说出来请别笑,我可能喜欢上了一个三体人。

最近有关三体艺术的研究越来越受欢迎,我也很喜欢。

只不过,我喜欢的比较不一样,我喜欢的是一个叫“楼梯”的三体作者出的小说。

与大多数三体艺术不同,他的作品有些许克制保守,却又能于无声处引出心中的高歌。

对我这种出生于危机纪元的人来说,目前受众比较广的那些三体艺术,稍微有些OVER。唯独楼梯的书,让我感觉格外舒服,我甚至觉得,他是把三体的美学主义和地球文化结合的最好的作家。

所以我很希望他能拥有更多受众。为此,我还当上了他的粉丝讨论板块的小主持人。

那天,我呆在家中翻看他的书时,忽然眼前浮现了一行字“你好,艾AA,我是楼梯。”

我愣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智子,自从威慑纪元开始,三体就不再和人类有过这种交流了,尤其是智子在威慑纪元三十年,被制造出一个机器人当实体形象后,就只通过那位“智子”通讯了。很多新人类可能都不知道智子可以在人类视网膜上打字,我也是前一段学习历史才了解的。

我激动的尖叫声还未突破喉咙,就被压了回来。

“嘘!”

我看到这个大字,赶紧也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下,让自己安静下来。

“谢谢你喜欢我的小说,很抱歉我不能为你签名。”

“没关系,没关系!能和你说上话我就很高兴了!你真的是楼梯吗?”

“如假包换。”

“哇,我真太开心啦!你怎么这样找我啊?”

“这正是我要说的,请你为我保密可以吗?你知道的,我们这边是不允许创作者们直接联系地球粉丝的。”

“当然可以!不过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了,那我岂不是第一个可以和三体大大对话的地球粉丝吗?

“我在三体世界还蛮受欢迎的,但地球上确实没什么人看我的小说。所以我格外感谢你作为我粉丝所作的努力,于是就想着偷偷联系下你,一是想送你一份礼物。二是想告诉你不必帮我推广啦。强行安利最没必要,用地球上的一句话来说‘曲高不必人尽知,只听知音和清词’。我的小说比较寡淡,就放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喜欢它的人把它像宝藏一样挖掘出来最好。”

“啊,好吧。很抱歉给您带来困扰了。”我悻悻地说。

“不算困扰,不算困扰。你不想知道我送你的是什么礼物吗?”

“对哦,是什么礼物啊?”

“你是天文专业的对吧。我知道你最近正在忙博士毕业论文的事。”

“是呀,我最近在观测三体星系,但找不到好的选题。”

“别看这边了,研究三体星系的人已经太多了,写不出什么新意的。你可以去看看其他星星。”

“其他星星?”

“我给你推荐一个吧。你去看看DX3906。不过我跟你说个新方法......”

说完,视网膜上浮现出一系列图像和公式。

我大致能理解这个方法,就是用一颗恒星作为引力透镜去观测另一个恒星。在以前曾有人提出过这种技术猜想,但那时科技和设备都达不到支持的水平。不过近来地球科学研究在三体文明的指导下水涨船高,这项技术的成功率应该很大。

不过我却很忐忑:“这会不会不合规矩啊?绕过地球科学院的话......”

“怎么会呢?这又不算什么危险的技术,而且这是礼物嘛,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啊啊啊,我要挂断啦,记得保密,拜拜~”

我想说,当然不是这样,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至少智子是肯定知道的啊!

不管怎么说,偶像的礼物都是雪中送炭。

因为我发现DX3906居然带有一颗宜居的类地行星!

新技术的实现的确不难,难的是想到。地球受到三体科学传递的影响,正处于日新月异的新一轮技术爆炸当中,每天都有新发现。

所以我放进毕业论文里的这项新的恒星观测技术怎么着都很正常。

可多年之后回头看时,我才发现,也许是我转动了改变地球命运的钥匙。

这次有关DX3906恒星附带类地行星的发现,引出了两个问题。

第一,这个星星居然是有主人的!而在前两年,有一部有关宇宙资源开发协议、以及相关资源所有权的法律刚刚生效。

据说这部法律,参考了三体文明的很多意见。毕竟除了三体星系和太阳系外的宇宙中,所有资源都应该是公有的。

因此,至少应该形成对三体和人类双方都具有约束力的法律,才能和平高效地去开发宇宙。

由于三体第一舰队已经在去往其他星系的路上了。抛开他们正要去往的那个星系不谈,其他的资源当然应该协商讨论。

虽然对人类目前科技水平来说,有些尚早——其实也不算早了,根据双方估计,再有不到一个世纪地球和三体文明的科学层次就能持平,所差的也就实践应用等方面。

于是这项法律在威慑纪元五十年时开始讨论,分三体方和地球方,前两年,有关于地球的部分,正式开始生效了。

根据这项法律,部分宇宙资源可以私有化,但不能全面私有化。这是为了防止滋生新的邪恶文明,比如正在逃窜的那个“星舰地球”。

具体可以怎样程度的私有化,需要由相关集体或个人,与联合国太空开发署协商。这方面,对私有方和太空开发署都做了许多限制,双方的占比或征用可以达到什么级别。

对于DX3906,三体文明给出了极高的估值,大到了太空开发署不能擅自处置。

于是,我们必须去唤醒那个实际拥有着这颗星星的人。

我这个发现者便自告奋勇前去唤醒她啦!

因为根据法律,高价值宇宙资源的发现者是可以申请一定比率奖励的。虽然最高不能超过百分之五,但以DX3906的价值,那也是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了!

目前具体的数目,需要她本人来敲定。

专业对口,加上利益相关,所以我刚毕业就顺势也得到了这份新工作,拥有者与太空开发署的联络人!

为了能说服她顺利出让,我赶紧开始做起了相关的功课。

你问另一个问题?那个后面再讲啦!

我是在危机纪元降生的,更准确地说,我出生于大低谷时代。

冬眠苏醒后,我记得的事情不多。也许是因为年幼,也许是不愿想起。

只不过有时做梦,还是会回到那个人吃人的逃荒年代,吓得我在泪水中醒来。

活下来的人,喊出了那句极好笑的口号——“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你们真的那么干净吗?

干净到,要把逃出去的星舰地球抓回来,审判他们的反人类罪。

唉,不该想太多这方面的东西,我们应该多看些积极美好的事情。人总要活下去的,不是吗?

于是我又打开了楼梯的小说。

等等,我不是正在做功课吗?

我又开始研究这个叫作程心的女人,和她的DX3906。

哇,她真的好让人羡慕啊。她这个星星居然是别人送的!

即使是不看这个星星升值后的巨大价值。单单这个行为,就够我脑补出一万个字。

而且我发现她跟我是同事!她冬眠前也在联合国下属机构任职,出于工作需要才进入了冬眠。

那个星星的原本的购买者,是为了支持当初筹款的“群星计划”,向联合国购买了DX3906,然后赠与了程心。

这就是有钱人的浪漫吗?我不禁对这个叫云天明的男人感兴趣起来了。

往下查,我才发现他并不富有,紧接着,我惊掉了下巴。

他俩和同一项计划有关,虽然很多细节都还处于保密,但是名字不难查到:阶梯计划。

 

所有的铺垫和准备都已经做好,深吸一口气,朝着那道我看不见的目光微微一笑,踏入了北美冬眠中心。

递交了由联合国签署同意的冬眠唤醒申请书,我顺利地唤醒了程心。

在有关勇士与巨龙的故事中,勇士杀死巨龙后,龙蛋孵出了幼龙,幼龙因为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勇士,就把勇士当作了自己的妈妈。

坐在冬眠仓旁等待程心重新适应自己身体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个故事,不禁接着想到:她会把我当成她的依靠吗?

很快我就自己打消了这个无聊的猜测,这又不是程心的出生,顶多算是“重生”。

从被唤醒到适应身体,一般需要两三个小时。冬眠时间的长短,跟身体恢复正常感官机能的时间成正比。

程心从阶梯计划收尾的时候进入冬眠,到如今威慑纪年,已过去二百余年,所以苏醒需要的时间也格外长。

不自觉地对着手中档案屏照了照自己。今天特意没有化什么妆,为了给这个来自危机纪元的女人增加一点认同感。

我凝视着这张精致又坚毅的脸,思绪翻涌不停,最后又回到了那颗星星,然后又对着资料看了起来,心里面继续演练着提前准备好的说辞。直到程心的睫毛开始颤动。

她终于要醒了,我赶忙温了一杯水,等在旁边。

很多冬眠者醒来后都会用“挣破蛋壳”来形容自己的苏醒过程,这种时候如果有外力提前干预来加速他们的苏醒,醒来后就会虚弱很久,让他们自己一点点挣破,是最健康的方式。

“你好。感觉怎么样?”我双手捧着水杯,笑眯眯地问正慢慢直起身子的程心。

她还不能立刻开口说话,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状态还不错。

把她接了回来,讲明白了一切事的前因后果。程心最后做出了让出两颗行星并保留恒星的决定,出于良心和责任。

不得不说,她的决定真的是太蠢了。在如今的时代,良心和责任被认为非常严重的心理疾病,很多来自于威慑纪元前的冬眠苏醒者都有这种病。

我也能有分成的嘛,因此我叽叽喳喳劝她半天,可她坚持如此,我也只能理解。希望今后我能慢慢改变她的观念吧。

我带着她在巨树顶端游逛,如今的星空非常清澈,很容易就找到了DX3906。

程心很专注地看着那颗星星,我则专注地看着她,“她会在想什么呢?那个人?阶梯计划?”

接下来她很快也注意到了,这是个崇尚女性美的时代。同为女性,她虽然感觉奇怪,也并没有太多反感。

随着几天下来的相处,我开始有点喜欢她了,她的温柔和包容真的让人着迷。

我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可如果是她,我想我可以考虑改变取向。

直到一个有关罗辑的审判请愿的窗口飘了过来。

关于那项新发现引发的第二个问题,与罗辑有关。

DX3906曾被认为是毫无开发价值的一颗恒星,但现在却发现那里有类地恒星,甚至可能有生命。

而后使用新方法观测,越来越多的恒星被证实都可能带有类地行星。

那个被罗辑咒语毁灭的恒星187J3X1,在当初的观测中,就带有4颗行星。如今根据保留的数据看,可能也有类地行星。

有没有生命,很难说,即使是三体文明也无法肯定地说那上面曾经有没有过生命或文明。

但是由地球和三体这两个相距仅4光年就都有生命来推算,宇宙的生命密度,很可能远超想象!

三体和地球,两个处于威慑和平中的文明,仍有很多人希望能把爱播撒向黑暗森林深处。

总之,用一生守护地球的男人罗辑,开始迎来了他的清算。

“你会毁灭一个世界以建立这种威慑吗?特别是:如果敌人没有被你的威慑吓住,那你会按动按钮毁灭两个世界吗?”

“这种问题没意义,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置于那种位置?”程心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抓住她的双肩,再次确认地问了一遍:“真的不会吗?”

也许我过分认真的反应,让程心有点吃惊,但她还是接着解释自己不会去。

“那是对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境地了,比死可怕多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送程心回住处休息了。

时代赋予我的柔软让我动摇,我希望她真的不会置身于那个位置,但我已经预感到,程心迟早会进入她所害怕的那个,比死还可怕的境地。

我又作噩梦了,梦里血色朦胧,我的母亲不停地跟我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妈妈实在太饿了......”

很快又跳入下一个梦,我在血泊中被人发现,那人好像是个科学家,他叹着气,把我放进一个叫做“思想钢印”的机器,告诉我,“人类不值得拯救”。然后送我进入了冬眠。

第二天,那个叫维德的男人,伪造了我的电话,对程心进行了刺杀。还好我及时发现,才没酿成更大恶果。

程心出院这一天,智子说她想要见程心。于是我领着程心去拜访了她。

虽然这世界到处都是柔美的女性,但是看到智子后,我竟产生了些许自卑。

在我看来程心已经是极美的人儿了,可毕竟带有几分公元人的那种老派气质。所以在智子面前,程心的颜色忽然就暗了几分。

我连大气都不敢出,默默享受着智子的茶道招待。

智子的茶道招待很有名,曾面向全世界直播过。也因此收获了众多粉丝。

我看录像时,不觉得有什么,可见了她的面,不禁也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她会有如此之多的信徒,以至于都发展成为了“三体教”。

我一边小声提醒着程心,这茶道相关的注意事项。一边想:智子的另一边,有没有他?

再后来,程心会见了另外的几位执剑者竞选人。

结束会面后,我不禁吐槽道,这些候选人看上去很有礼貌啊,难以想象那个人(维德)会那么阴暗。

她轻轻笑道,维德算不上阴暗。

这都不算吗?

我想起了带我研究生的导师,他也来自公元纪年,也是他唤醒的我。他曾说,论起阴谋,白种人差得远呢。

这算不算种族歧视呢?

后来,程心受邀拜访了联合国,那个曾向我保证不会陷入政治漩涡的女人,在联合国广场上决定正式竞选执剑人。

我曾在感觉不妙的时候又一次劝过她,可她说,她已经没什么选择可做,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报应。

我意识到,这也许是因为楼梯。

我开始感觉莫名的害怕,害怕之中带有兴奋,兴奋之余又有些痛心。

这就是,我嗑的CP吗?

维德(广播纪元8年)

星环公司最后一天的交接环节,各项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出于交接需要,地点定在了我在爱神星上的一处基地。程心并没有来,大概是她不喜欢这种无趣的会议吧。来的是一位叫做艾AA的女孩。

她跟我们的人确认完交接细节后,忽然咧嘴一笑,说:“维德先生,您这个会议室实在是有点压抑哦。”

我抽着一支从公元纪年保存下来的雪茄,吐了几个烟圈说:“你们这些小孩肯定不习惯,但我们这些‘古人’还是更喜欢这种简洁的布置,用于交谈事宜。太多花里胡哨的屏幕只会对人的思维造成干扰。”

“不不不,这我可不敢苟同,您知道智子屏蔽室吧,我去过一次那种房间,确实简洁,什么都没有不说,还总有电流的微噪音,甚至两个人面对面说话都要借助设备,那才是对思维的干扰呢。”

我意识到她可能是另有所指,就说:“那应该是技术不到位,或者过分小心了。我这里就有一间屏蔽室,电流声很小,还可以放一些舒缓情绪的音乐,也有很多你们新人类常用的设备,甚至有市面上见不到的东西,艾小姐有兴趣参观一下吗?”

艾AA那百灵鸟一般婉转悦耳的笑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好呀好呀,这边接下来也没什么事了。那我就跟维德先生见见世面吧。”

电梯下到负二层,走到一间幽暗的房间前,我让两个随从留在了门外,和艾AA一起进去了。关门之后,我灭掉了烟,示意艾AA把自己的通讯设备留在了桌子上的托盘中。又对着一堵墙推了推,出现一个陡窄的楼梯。

我用自己仅剩的那只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因为我要等艾AA进去后,再关闭这扇暗门。

艾AA撇了撇嘴,一边往前走一边吐槽道:“有必要设计成这样吗?这些物理层面的遮掩,对智子而言,完全是形同虚设。”

我一边关上暗门一边向艾AA解释道:“请您理解,这个房间设计之初,除了要防智子,我们还得防范其他敌人,不然会换一些亮堂的光源和宽敞的走廊。”

她吐了吐舌头,“哦,这样啊,那确实该小心为上。”

终于进到了屏蔽室,里面当然没有什么新奇设备,更别说跟联合国的屏蔽室相比了。没办法,条件有限。

不过建造时做了许多改进,电流声不那么大,这里的墙壁加厚了许多,把屏蔽层做在了墙壁的中夹层。这样也不必担心误触墙壁导致的麻烦。

一盏昏黄的灯,一张木桌和三个凳子,桌上有两只笔和一小沓白纸,这一切布置得像公元纪年的审讯室。我特意要求建成了这样,因为可以让我回想起在PIA工作的日子。

那小姑娘倒也不拘束,直接坐到主审的位子上,一边打量着整间屏蔽室,一边说道:“看来和我了解到的一样,您果真是个心思敏锐的人。”

我自然坐在了她的对面,淡淡说道:“有话就说吧。”

她扑哧一笑,说道:“维德先生很着急嘛。看来您的工作不光艰苦,还很繁忙。”

我整了整衣领,指着墙上唯一的一件装饰,一块机械挂表,说道:“确实如此,半个小时后,我还有其他人要见,也要使用这间房间。”

“看来我运气不错,恰好约到了您和这间屋子宝贵的时间。不过我建议,您先把半个小时后的会面取消掉。”艾AA似乎丝毫没有听出我的话外音,嘴角仍是挂着弯弯的笑意。

我只好用指节扣了扣桌面,强调道:“请说重点吧,程心让你带什么口信吗?”

说实话,如果不是程心,我是不会跟这姑娘多说一句话的。对这些新人类,我还真没什么好印象,不懂场合和礼节,弱小却盲目乐观。

这姑娘虽然声音很好听,但太聒噪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耐心正在耗尽。

“您这儿没什么记录设备吧?”艾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自顾自地提问道。

“只有纸和笔,以及我的大脑。”

“您的大脑?那想必您记忆力很好。”

“一向很好。”

“那您记得您第一次见到程心时的情况吗?”

我被她忽然跳脱的提问,整的不气反笑。转而目光凌厉地直视着她,轻声反问道:“你是ETO吗?”

“算是吧。”干脆利落的回答。

“ETO不是早完蛋了吗?”

“确实早就没了,我说算是,是这样说您容易理解点。”

“你是说你跟ETO一样反人类?”

“我做的一些事,一般人看上去确实挺反人类的,但我想您会理解,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对话忽然陷入沉默。

我在脑中搜索着一些信息。对于艾AA的了解,主要是来自于那次为了刺杀程心,而顺便搜集到一些艾AA的有关情况,她除了发现那颗星星,然后唤醒程心,还做过什么事,以至于称得上反人类呢?

难道她觉得是因为她唤醒了程心,才导致了三体敢和人类撕破脸皮,进而可能导致两个文明的覆灭吗?那她也太瞧得起自己了,选择程心站上和三体对弈平台的,并不是她艾AA,而是万万千千和她一样柔弱的新人类。她应该不至于觉得自己要为此事负责吧,那真是愚蠢至极的自我感动。

我觉得很怪,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方面问题。

短暂的沉默中,艾AA也一直盯着我看,她好像真的进入了审问者的角色,而我变成了需要交代问题的犯人。

新人类我见过不少,即使是刀尖舔血的反叛军战士,也很容易受我气场影响,从而感到紧张。甚至有的会坐立不安,如芒刺背。

可她却像自带防护罩一样不受影响,对答如流,她到底是太勇了,还是太纯了?

最后还是我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你是来投诚的吗真的ETO不需要躲着智子,你想来这里会面,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哈?我向您投诚?是我听错了吗,您才更像是需要投诚的那个吧?我记得前不久您还在联合舰队的通缉名单上呢。”艾AA继续笑盈盈地摆动小腿回答着。

“别打哑谜了。你找我所为何事?如果不是因为程心的话。”

她少有地停顿了一下,笑意渐收,说道:“是为了程心,但,我需要您保证接下来的对话内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可以保证。”

“像您对程心的保证那样有效吗?”

维德深吸一口气,“像我对程心的保证那样有效。”

我也不自禁地郑重其事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认真地看待这个小女孩,至少她一直在用敬语称呼自己,不是完全的不懂礼仪。

“我来找您是想做笔交易。我知道您最早是做情报工作的,想必很看重情报的价值。”

“那取决于你能提供的信息,以及你想要什么东西了。”

“呃,您为什么不问我那句话呢?”

“哪一句?”

“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

望着她期待的眼神,我压抑着疑虑,顺从地问道:“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

“我太会了,维德先生,我百分之一万会卖,倒贴钱我都卖!”

接着是一连串的长笑,好像她真的被自己这个回答逗开心了。在这小小的屏蔽室里,她好像真的像某个诗人说的那样“找到了本我,打开了自己”。笑声久久不停,笑声渐弱后,听上去竟像低低的抽泣。

即使是我,也有点为她忽然的情绪释放感到动容。但其实见怪不怪,智子对人性的改变是难以用文字形容的,有的人戴上了永久性的面具,甚至连做那事时都不敢用稍稍出格的姿势。有的人陷入了难以自制的张狂和浮夸,随时随地的舞台,随时随地的观众。

所以动容之余,我有些头疼,我真不关心这个小女孩有什么悲惨的家庭遭遇。而且我真的很忙,希望不是在浪费时间。

好在艾AA及时地收住了自己的情绪,问道:“维德先生,您会把程心卖到妓院吗?”

“我会杀了她,像上次那样。”我好像已经适应并学会了如何应付这个小女孩,语气平平地回道。

“不错的回答,像您的风格。”艾AA把凳子搬到了墙边,可以背靠着墙。她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言语里的一股调笑意味填满了这小小的屏蔽室。

“我来向您谋求一个座位。”她接着说道。

“一个座位?”

“您不是要造光速飞船吗?如果真的造出了可以实际应用的光速飞船,我想在第一艘飞船上面谋求一个座位。”

我真是要被她逗笑了:“那些都还太早了吧,八字没一撇呢。曲率引擎现在连理论基础都没多少,能否真的实现光速飞行也有待证实,即使能造出来,那很大可能我们有生之年是见不到的了。”

“这不像您的发言啊,不要这么悲观嘛,我相信您是会不遗余力地促成这件事的。”艾AA说道。

我忽然明白打工人面对无良甲方时的心情,回绝道:“对不起,我不能为我无法实现的事承诺。”

“哎呀呀,我又不是逼着你做出飞船,我是说,如果有了,留个座位,没有就算了喽。也不需要您写什么书面同意书,只是请求您这件事,哪怕您不想给也没关系,我还是会把信息提供给您的。”艾AA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那你想拿什么交换,该不会是交代你有什么同伙,干了什么事吧?”

自从刚得知程心从冬眠苏醒的消息,并且有可能竞选执剑人时,也有过向程心身边安插些人,吹吹耳边风的打算。只是那时我也刚苏醒不久,没有什么合适且信得过的人手。而且程心无偿捐赠星星的消息,热度涨得离奇的快,包括我在内的其他执剑人竞选者立刻被边缘化了。使得我不得不剑走偏锋。

所以如果说艾AA是某个类似ETO的残党组织,安插到程心身边的人的话,那确实丝毫不会令人惊奇。不过她要是以为这种情报,能换到她想要的那个东西的话,那她是在痴人说梦。

又或者是打算当自己在程心身边的卧底?可程心身上,已没有什么值得安排卧底的价值了啊。在三则童话的轮番解读之后,她已经像一具被人抽干体液的标本,空余让人同情的美丽。

想到这一点之余,不免心内戚戚。

“哇,您真是料事如神,我打算用一个同伙的名字,换一个光速飞船的座位。”

好家伙,那要是多几个同伙岂不是要包机?我正忍不住想要打断她,她却说:“飞船的座位不是给我的,是给程心,这里对她而言像耶稣的受刑地。”

艾AA终于不笑了。

“你同伙的名字是?”我不无担心地问。

“您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刚进屋子,您就向我自夸您的大脑很好使。您也送过一个很好使的大脑上天,他还成为了地球人类的英雄。”

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无力感,这个小女孩从一开始就吃定了我,而我在她面前如同白纸一样干净。

如呓语般地蹦出三个字,像梦中人念念不忘的情人名字。

云天明。

“我要说一个很长的故事,有两个世纪那么长,所以您不要心急着催我,我有自己讲故事的叙事节奏。”艾AA道。

“不过有什么疑问,尽可以提,我一定知无不言。而且,有很多东西我也是近日才理清,您也可以帮着我一起分析分析。”

我点了点头,然后又抬手制止艾AA,起身出去,跟手下人交代了一番,确保接下来不会被打扰,才又提着一壶水返回。

送走艾AA,我开始重新思索这一切。

木已成舟,我从不会为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去懊丧。困境只是我注入肌肉的吗啡。

哼,这下子看来必须要早点造出光速飞船了啊。

她就这样地布置给了我一项任务。让我想到当初我加入PIA时的情况。

当上头决定创立PIA,并调我过去管理的时候,我是觉得有点扯的。

让我想办法谋求有关4光年之外那个世界的情报。

但是活儿布置下来了,总得去做嘛。况且也不是没有角度,至少从ETO那里截取的信息,就能解读出很多东西。

可当我上任后,才发现是一团乱麻。

首先是这个部门被塞进来很多书呆子,而且因为是各国联合成立的,人员来自各方,我还不能随意撵他们滚蛋。

偏偏这群书呆子发现他们的领头,是我这种从事间谍活动的人时,眼里那种既害怕又讨厌的神情连藏都不会藏,真让人生气。

这些人也能来做情报工作吗?

他们心里估计也要腹诽些“外行领导内行”之类的话。

其次就是根本没剩什么好给我们解读的了。所有来自ETO的信息,都被榨得一干二净了,比街头乞丐抽剩的烟屁股还干净。

两帮人互相不怎么对付无所谓,反正大家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交朋友。

可锅里没米,不是让人过来干瞪眼嘛。

我偏偏要做一顿无米之炊来!

所以程心顺着我的思路提出“阶梯计划”的时候,我少有地笑了出来。

那感觉就像赫鲁晓夫兴致勃勃地说:“我要在西伯利亚种满玉米!”旁边的农业部部长摸了摸下巴说:“呃,也不是没有可能。”

阶梯计划最终得到了批准和实施,程心在这其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虽然我并不认为,她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谍报人员,不过她对于工作的热情,以及不拘泥的思维方式,确实让我产生了一些改观。

工作一天天推进的同时,程心收到了一颗星星。

可不是工作优良,业绩考核奖励的那种星星,是一颗货真价实的星星。

那几天,她看同事们的眼神很不一样,开心之余也透着试探。好像在问,是你送的吗?

哪怕是看我的时候。开玩笑,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傻子送傻子礼物。

嘲笑完她,我也开始感兴趣,到底是谁会做这种事。

我觉得脸上几乎标注了傻白甜的这么一个女孩,居然有人送她星星,认准了她吃这一套。

多年的情报工作,积累有不少人脉,很容易查到了名字。

出乎意料,并不是我们的哪位同事。

但未来也许会变成同事。

那个人竟然就是程心自己推选的阶梯计划候选人。

F*K,像在看小说。

我本来没有在操心这边人选的事,但这次我想把程心从妓院救出来。

其实瓦季姆早就来找我聊过关于人选的事。他是最先想到这个事情的人。

虽然是个荒唐的计划,可每个人都在认真对待,倒是我像置身事外一样。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我读得出他心内的纠结。

他自己家庭美满,难以割舍。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是少有的同时具有科学素养和情报工作经验的人,责任心让他想要参选。

我装作没有听懂,让他下去了。

我在跟各方交涉的过程中,早就听明白了,他们并不觉得送一个大脑到三体人中间有什么用,他们感兴趣的,只是这种阶梯加速的模式。

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让瓦季姆为此牺牲。

可眼下也许可以......

 

瓦季姆的脑子最终不能用了,很可惜。

那个叫云天明的候选者,偏偏又各项数据出色。

我去短暂地面见了那个男人,再次告诉他,这项计划并非强制,他随时可以选择退出。

他立刻拒绝了,并打断了我:“不用再向我陈述利弊,我都明白的。对于这个世界我已经没有什么留恋的了,相反的,我还挺想去看看另一个世界的。我原本应该是个死人了,不是吗?”

我想说,“可你未必能看到” 。但没真的说出口。

估计是哪个工作人员在劝说候选人接受任务以及劝慰他们的时候,说了三体人会为他们克隆身体这种话。稍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

这不就跟地球人去孵化异形一样离谱吗?保持大脑形态,对他们来说才更安全吧。

人们总是选择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我正要离开时,他忽然叫住了我:“是因为程心吗?”

我没有回答,仍是离开了。

我猜他想说:“告诉她我不恨她。”

不恨,但也不爱了吧?

另外我也意识到,这种洞察力,他也许,正是最佳人选。

程心后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来找我更换人选。反而更加坚定了我选择云天明的决定。

直到送他上天,我才告诉她云天明就是送她星星的人。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我相信她转过头的时候一定哭了。我心里反而涌出一股快感。

程心,这就是你该学的第一课。

请不要一直天真。

隔了两个世纪再次见面,我朝她举起枪,她惊慌的眼神告诉我,她什么都没有学到。

艾AA走的时候,说程心把这一切视作她的报应。

艾AA说,不该让程心来承受这一切。

有的人老了心会变软,有的人老了心更硬。

我以为我心如铁,可想到程心她的遭遇,忽然软了些。

不,我要前进、前进、光速前进!

云天明

决定不写自传之后,我渐渐对写作都失去了兴趣。

也许是灵感枯竭了吧,我开始沉迷于各种娱乐活动。

比如说看电影。不是常规的那种看电影,而是利用全息投影加环境模拟和神经信号替换带来的感官欺骗,把我的房间改造成电影的场景,然后由小三扮演带有引导性质的配角NPC,我来当主角,沉浸其中开始攻略和冒险。

这种游戏模式让我很上瘾。有点此间乐,不思蜀的感觉了。

其实这个阿克曼早就给我推荐过,只是那时我还比较抗拒,没办法入戏。尤其是小三一会儿是肌肉男,一会儿是邦女郎,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信任不真实的形象。

现在我入戏超快,我甚至开始自己写剧本。我已经不止在电影游戏里把小三当作真人了,我也开始把自己当做成龙。

我想这应该是我内心的迎合和需求吧。

虽然每天都可以有新的冒险征程,但孤独感成为了每部电影挥之不去的背景音,哪怕我强行让电影不落幕。

我不太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问题,明明上一秒我还是极度亢奋、君临天下的帝王,下一秒我就开始坐着龙椅哭泣。

终于我连这个也失去了兴趣。假的就是假的。

我开始躺平生活,把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都撤掉。让房间恢复到我初次醒来的样子,简洁而空阔。

能不动就不动。

阿克曼认定我生病了。但我觉得都还好啊,只是累了休息休息,思考一下而已。

但是我的一个恶作剧让他彻底震惊了。

我只是让小三模拟出另一个我的全息影像,看阿克曼认不认得出哪个是真的我而已。这却把他吓到了。

他认为我是出现了人格分裂的潜在症状,自己跟自己对话。

他以为我快要发病了。

三体人确实有点大惊小怪了,小三告诉我阿克曼召集人手开了关于我治疗方案的研讨会。

他们没有人会治愈人心。

即使他们拥有所有的地球上的心理学知识,他们也不可能懂我究竟想要什么。因为我自己都不懂呢。

“你要不要去种地呢?你来的时候有很多种子都保存的很好。”

不,干活哪有躺平舒服?合成食物又不是不能吃。

可第二天,阿克曼提出要给我一个老婆的时候,我还是惊呆了。

“一定要摘肋骨吗?”

“实际上可以不用,我们现在可以从分子层面合成胚胎细胞。但是我们一致认为,用你的肋骨细胞作原胚,能跟你形成更深的羁绊。”阿克曼一板一眼地回答。

“呃,其实我不需要老婆。”

“要的要的!怎么会不需要呢?没有人不需要老婆。哎呀,我们应该早点给你做的,甚至应该一开始就做。当时我们没意识到,让你多当了四十多年地光棍......”

忽然惊醒,我这个身体加上原本的自己,加起来已经六十多了吧,但我觉得我还是十八岁,至少生理层面看,我最多也就三十。

而且他们打算用我的细胞做一个女版的我,给我当老婆,实在是...

“停,停,我说停一停。”我立刻打断了他。“要不,要不让还是让我去种地吧。”

三体人为我布置了一片农场。我开始关心起我的粮食和蔬菜。

当我尝到我第一季的作物后,我就全情积极地投入进农业生产了。

我还把食物送给阿克曼他们,但他们好像都吃不来。

除了研究种菜种粮食,我也恢复了写作。

同时也申请了允许我在地球发表作品,只用笔名。

不过我的书,还是在三体世界更受欢迎。也许只有外星人才懂我的艺术。

有一天,艺术家阿克曼来找我,说我将有一大笔稿费。

我笑了笑回绝了他,毕竟我要钱也没用。

留他吃了一顿饭,看着他被我半强迫地吃下一大碗米吃撑的样子,实在太好笑。

然而没几天,稿费就上门了,我想这应该是全世界最贵的稿费。

一艘有曲率引擎的光速飞船。

原来三体人也迎来了自己的技术爆炸。

后来地球的很多学者探讨三体的技术爆炸时,说这是由于很大程度上收到了地球文明的影响,学习了地球的很多文化后导致的。

新文明的冲击引起技术领域的革命,在地球上是有先例的。

要我说这属于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即使受了一部分地球影响,也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且也是集中于文艺领域的一小部分。

高等文明去学习低等文明,本身就是个笑话。

三体的技术革命,来自于踏入星空这件事本身。

在过去,三体世界大量的资源和技术,都在研究和探索三体问题。

哪怕已经证得这件事是无用功,但也是不得不做的无用功。虽然不能求得所有的轨迹,但还是可以基于当前运行轨迹,算出未来短期内所有有可能的运行轨迹。

除了计算三体运动,还要应对三颗恒星有可能引发的各类生存问题,如何克服极寒和极热,行星受到影响改变自转公转速度如何适应,等等。

大量的资源就被内耗在这里。也因此三体的科技始终难以迎来爆炸式发展。

决定向宇宙进发后,这件事引起了整个三体文明的需求转变,三体人不再整天眼巴巴地望着三个太阳祈福,开始思考星际移民需要的一切。

而且正好这个时期,三体行星处于一个非常稳定的恒纪元,高速增长的技术需求和相对平稳的环境条件,这一切构成了技术爆炸的要素。

至于地球文明的影响,不要脸一点地说,我觉得不如我的影响大。

因为那位送“稿费”过来地随舰科学家“大诗人”说:“这是三体科学院全体人员送上的敬意,没有您作品的陪伴,不可能这么快就研发出曲率引擎。”

我也是这次才意识到,也许我真的有写作天赋。可能是三体人帮我点的吧。

送我的这艘,是曲率引擎飞船的一号机。

在初代飞船的动物测试成功后,这位三体科学家“大诗人”就自告奋勇地担任了一号机的二次测试志愿者,并且目的地设置为第一舰队的方向,不再返回。

大诗人说,感觉您就像流浪于黑暗宇宙之中的吟游诗人。所以科学院决定把这艘飞船送给您当作纸笔。

当然,这是他到达之后关于飞船的处理意见。最初只是打算跟第一舰队汇合并测试性能而已。

本来他们打算把这艘飞船改造成第一舰队的侦测机,优先去探测航向目的地的情况。但是这艘飞船出发时并没有做太多相关改造和适配,只能当一个纯纯的观光艇。

虽然可以等后续飞船送来其他适配零件,但那时也有其他飞船了,第一艘就失去了其开拓者的意义。

所以他们最终决定,把它送给我,我将成为三体人步入宇宙的见证。

虽然是送给了我,不过他们也有条件的。我可以去任何地方,除了地球。

除非威慑停止,否则地球是这艘飞船永远的禁飞区。

而且就像前面说的,这艘飞船相关适配零件很少,所有的操作系统和生态循环系统都是基于三体人形态设计的。

还需要等后续飞船送来更多零部件,进行大量改装,才能真正交付给我。算是期船吧。

“没事,反正我也无处可去。对于宇宙,我那贫瘠的知识算得上是一无所知,还不如跟你们一起。”我跟大诗人说道。

大诗人倒是很爱我做的饭,看来三体人也有口味偏好。

他听了,徐徐地提起一个我已经忘记了的事情。“不,您至少有一处可以去的。就是您当初看中的那颗星星,DX3906根据观测,它是带有类地行星的,应该非常适合碳基生物生存。”

他说,虽然我是向地球政府购买的,但是三体方应该也不会干涉什么的,是因为它在完全相反的方向。就是三体星系和DX3906中间隔着太阳系,往DX3906飞的航向和第一舰队目前的航向完全相反。

如果想去那里,需要绕一大圈才能避开太阳系,可能还要经过一段智子盲区。所以那个星系跟三体基本没啥关系。

“目前地球和我们,正在讨论外太空、泛宇宙各项资源归属的立法,也许到时候也许那个星星真就会变成你的也说不定呢!”大诗人拍拍肚皮表示饱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我酿的麦酒,自己也来了一杯。然后苦笑了一声说道:“不,即使地球和三体都承认那次购买,那也不是我的,我早已把它送给了别人。”

“哦,对哦。不过如果那个人现在如何了,她要是死了,是不是可以重新认定为你所有呢?”

“不会。我赠与的是所有权,不是使用权,不存在收回一说。而且她还活得很好,只是在冬眠而已。”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还在冬眠?那她什么时候苏醒呀。”

“呃,她冬眠时的设定是阶梯计划有反馈或三体舰队降临地球再被唤醒。目前看来好像都不可能了......”

“哇,那她睡得够久了,用地球年换算,得有两个多世纪了吧?地球设定的冬眠最久时间是多长来着?好像过久会损害大脑机能?”说完,他就徐徐醉倒,我让阿克曼送他回去了。

冬眠机器的设定都是千年起步的,目前的人都还远远不到。只不过,我好像确实得想办法叫醒她了。

但是,睡美人该由王子去唤醒,我不配吧?

我找阿克曼商量这件事。阿克曼也向上级汇报了。

很快有了批复,否决。

我其实有心理准备,大概率不行。这里牵涉到的东西太多了。如果让地球方面知道我早已复生,那双边关系恐怕会再一次步入僵局。

于是我提出另一个方案,找一个人替我唤醒程心。让地球方面去把程心叫醒,从头至尾不用提及阶梯计划。

他们对于我如何迂回达成这一目的十分好奇。

怎么才能做到,隐瞒掉有关于我的一切,还能把程心唤醒?

我说,别问,学。

首先我要选人,人选要聪明些。因为我要把程心叫醒,但不能直接提这种要求。我需要对方自己去领悟到。

人选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不能太复杂,最好连朋友都没有。

智子很快帮我筛选出几万人。

这也太多了。那开始做减法。

先是出于私心,我决定只要年轻女性。

别误会,我不是选美,我只是不想程心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男人。万一把他当成王子咋办?

年龄和性别的筛选过后,是人种,我直接选定了亚洲人。我希望能给程心一点亲切感。

这下只剩下一千多个人了。

然后,我制作了一份测试问卷。伪装成性格测试,让智子通过网络推送给她们。

这次不是为了测试智力。因为学历就已经能筛选一部分人,我需要的人还应该有些其他特质。

将近七成的人没有理会,做了的人也大多数没做完。不过还是有几十人做完了。

题目五花八门,都是些关于喜好的问题。我只是做个调研。至于性格测试的答案,我随便写了几个糊弄。反正也不会有人真的信这个吧?

最终我敲定了人选,除了调研结果比较符合我的要求外,她还有一点非常让我喜欢。

她的名字好听又好记,艾AA。

这一切都是在宇智波的监督之下完成的。

宇智波是我本次行动的全权监督人。他随时可以叫停。

说是怕我会不慎泄露信息,我表示完全理解。

测试题也经他过目了,没有问题,我才发的。

据说宇智波之前做过我的责编,我的小说也都是他审核过才能在地球发表的。

所以基本上只要他点头,就没啥好担心的。

确定艾AA后,我开始根据她的喜好,为她写定制小说,然后让智子频繁给她推送。

其实也是因为她的喜好也比较符合我的口味,才选她的。

她对于我书的喜欢程度,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简直让我受宠若惊。

后来的事,也就顺利成章了。

唤醒程心后,我不再被允许向地球发一个字。

阿克曼直接来收掉了我的智子浏览权限。

“曼,你在干什么?”

意识到事情不对,我忽然感觉也许发生了可怕的事。

他没有回答我,反而说:“别担心,也许你很快就能回地球了。”

 

直到引力波天线被摧毁,我才得知了完整的事情经过。

阿克曼告诉我,第一舰队目前的航向仍不变,但是第二舰队马上要投入使用了,到时候可以用光速飞船送三体移民去地球。

至于我,那艘飞船的配套零件也很快会送到,到时候我可以跟着其他光速飞船一起折返回地球。

也罢,就让我回去陪她一起受刑吧。

“你们还是决定要入侵地球了。”

“不,不是入侵,是拯救。几个世纪以前,叶文洁向我们发出了拯救地球的请求,如今我们终于可以做出行动了。”

“对,对,是拯救。”

我并不打算跟他争辩什么,事已至此,什么都是徒劳的。

从他们的布置和打算就知道,他们大概率还觉得自己在进行伟大的事业,可能还为此兴奋地开了好几场会。

他们要把所有地球人类,压缩进澳大利亚那个狭小的空间,就是要让他们互相残杀。

“吃人”这件事,地球上虽然发生过,但仍旧是可怖且可鄙的。

但在三体世界,这是很正常的。

在以前酷热或酷寒纪元,三体人会进行脱水,然后进入地下深处,留有极少数清醒着,在恒纪元到来的时候,通过浸水唤醒大家。

当然会储备很多食物,只是有时候酷寒或酷热过于漫长,活着的三体人,就只能吃些脱水了的三体人来捱过去。

据三体人自己研究,脱水了的三体人,在这种时候是有知觉的。

只不过每一个三体人,在脱水的时候,都做好了被当作食物吃掉的觉悟。

因此他们很不能忍受的一点就是,地球文明把“吃人”这件理所应当、极具牺牲和奉献精神的事情污名化。

这也成为了他们决定“改造”人类之后,最先敲定的重点工作。

这让我想起了一部老电影。说的好像是村子里的女的,在嫁过来之后,都遭到过虐待和迫害,所以有个新嫁过来的,她们就也去集体欺负她,最终把她逼得杀人。

三体人自己吃人,所以他们也想让地球接受吃人这件事。

我能说什么呢?谁让我一直在做与虎谋皮的生意。

虽然很不应该,但我有个唯一称得上宽慰的事。

三体人终于也会一点计谋了,将计就计。

所有人都会长大。不,也许应该除了程心。

我又想起了另一部叫天下无贼的老电影。

我真的很想守护程心,像傻根一样的程心,希望她永远不懂,生存本身就是一件险恶的事。

也希望她能长大,但不要通过这种残酷的方式。

我停止了劳作,但地里也没长草。她当初应该给我带一点青草种子的。

我的浏览权限也终于被解禁了。

翻看了我被隔绝音信期间,艾AA在我的书评板块,给我留的一些言。

从留言时间上来看,一条比一条焦急。

不出所料地,她猜出了我就是云天明。一切都暗示得太明显。

而且她借我书中的角色,用做暗语,告诉我,有无数双手,在把程心往执剑人的位置上拉。

她隐晦地询问这些都是我的意愿吗?是我的报复吗?

最后她求我救救女主角。

这应该是她们最后被送往澳大利亚前留下的。

我去请求阿尔法,拜托智子能给予她俩一点照顾。

他答应了。

 

“你还喜欢她吗?”阿克曼问。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还喜欢她吗?

说实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她了,明明以前夜夜都想着她入睡。

这次我把她推入了绝望的深渊,若她知道始作俑者是我...

不管喜不喜欢,都不重要了。

程心已经成为我一生也无法忘却的名字。

另外我也有一点担忧,关于艾AA,她好像并不怎么关注人类的命运,她更多的只是心疼程心。

 

阿克曼又来看我。

虽然我有调用智子的权限,但我能看的很多东西也都要经过审查,所有很多信息有一定的滞后性。更别说有的信息我看不到。因此很多重大而关键的事情,都是阿克曼来知会我。

我不想理他,他最近总是带来坏消息。像是程心失明了、三体第二舰队已经出发了之类的。

但这次例外了,他告诉我三体世界的坐标被广播出去了。

我才了解到,关于星舰地球在遥远宇宙深处发生的故事。

除了震惊和悲痛,我还有另一种情绪,但我不能展露。

因为我意识到,这也许是我这个溺水的人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我必须抓住它。

我想到了罗辑,他在那个寒夜坠入冰冷湖水里时,是否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呢?

 

4年后,三体世界的打击到来了。比预想中快了很多。

这期间,我学习了解了很多知识,也写了不少小说。

又过了三年,地球方面也得知这一消息后,三体舰队和地球也到了极限通信距离,三体方面打算销毁地球方的智子机器人,从此正式和地球分道扬镳。

是时候了,我提出了申请,我想见程心一面。

程心啊,你看我,可有几分像从前?

罗辑(执剑人交接当天)

面前这堵半透明的白墙,是威慑中心建立之初,在我的特别要求下竖起来的。

我面壁而坐,等待着,思考着。

前段时间,有一个正在竞选执剑人的候选者下来找过我。

他表明身份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来找我拉票。没想到他的请求居然是不要卸任。

他说了两个原因。

第一点,是我可能会被秋后算账。因为当初那条具有实验性质的“咒语”。

这个我一点也不在乎,如果那里曾经真的存在过生命或文明,我只能说声抱歉,但即使再来一百次,我也会发射那条咒语。

如果真的要为此被审判,我也不会逃避。倒不是愣头青犯了,非要往火坑里跳,我只是有些倦了。

上一次我已经面对过千夫所指,再来一次又何妨?

该尽的责任,我已经尽了。

而且不管怎么说,我曾为两个文明争取到了和平的机会,这五十四年的执剑人生涯也一直恪尽职守,相信他们会给我留一个体面的余生。

第二点,他说现在呼声最高的执剑人,是一个女人。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他想说女人难以胜任执剑人。

我倒不会有这种偏见,毕竟我也见过像萨伊那样,非常有能力的女性政治家。

我只是觉得,执剑人这个位置,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对一个女人而言,有些残酷。

“只要您不同意,他们不敢逼迫您交接的。”

他刚走,三体文明就联系了我,用智子在墙上投下了一行字。

“请您一定保持理智。您不想卸任,我们可以帮您跟地球高层沟通。如果真的要面对审判,我们可以为您作证。如果对竞选人不满,也可以请他们再选。”

我没有回答他,看着那行字在我眼前熄灭。

我已数十年不曾说过一句话,因为我说的每个字都会被过度解读。就像当年我当面壁者的时候,任何要求都被解读为“计划的一部分”。

有些事情不能去想,有些事情不能不去想。

如果因为个人的命运,动用了执剑人的权柄,那我与希特勒又有何区别?

我又想起了庄颜。我已许多年不曾想起她了。

当我把她和孩子从冬眠里唤醒,我以为我们的重聚,会像童话故事的结局,度过幸福的一生。

她的那句“谢谢,您辛苦了”,礼貌又客气,让我把本来酝酿的千言万语,吞回了肚里。

我知道,她不爱我。她的眼神,透露她的心。

萨伊曾说,虽然她是因为配合面壁计划和我结婚,但她对我的爱是真的。

也由此我以为是冬眠导致的思绪紊乱,给她些时间,一定可以捡拾回我们的感情。

可一天天过去,我却发现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墙,一道厚厚的壁障。

三体文明游说我重掌执剑人,我原本不想理会,只想修补我俩之间的感情。

但是自从开始以面壁者身份思考问题之后,便难以转换回去了,我意识到,我可能确实是最合适的执剑人人选。

只不过我无法放弃庄颜,于是还是拒绝了。

过了几天,智子告诉我,是庄颜主动申请带着孩子离开我,冬眠去未来的。她为此写了厚厚的一叠报告,详述了我作为面壁者有多么怠惰,甚至用上了“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来请求中止任务。

那又如何?当初我不够好,现在更该努力去弥补。

接着智子说:“她来见你时,本有个热恋中的男友。”

 

庄颜坦然承认了此事。

“罗辑你记得吗?孩子出生前,有一次下雨了,我哭得特别凶,我说是电影的情节太感人。其实是那天我得到了他的死讯,是自杀。我很想学电影里的主角,向远处的雪山大喊你好吗,可我不能,我甚至不能去他的墓前献上一枝花,因为那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你想问我有没有爱过您?罗老师,你曾跟我说过,你对黑暗森林的领悟源自于叶文洁。如果那天你不曾去到她身边,你后面的人生会如何呢?成为一个花花公子,一个学术骗子?

你是对我不错,但我不过是你圈养在城堡里的兔女郎,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我把我最好的青春全拿来伺候你,你还要我为此感恩戴德吗?你不会觉得,是你给了我避风港吧?我宁可像一朵山花死在暴雨里。罗老师,罗大英雄,罗大善人,这全世界的好事你已经占尽啦,还不够吗?”

“其实你可以跟我说的。”我嗫嗫地说道。

她冷笑一声:“罗老师,您想要一张白纸,我便成为了那张纸。您真想了解我,自然什么都可以查到。正如同您当时不想知道那所庄园的具体位置,对于我,您也选择了掩耳盗铃,不是吗?我说与不说有什么分别呢?更何况万一…”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怕我嫉妒心起,会害了她的前男友。

我自然是不会那么做的。但她当时还没那么了解我,她面对的,是一位面壁者。

不,也许我会。毕竟我是敢往一个星星发射咒语的男人,敢拿两个世界作赌注的男人。

 

我最终选择了放手。

她走后,我请智子调阅出了她当初的那叠报告。

他们说,正是这叠厚厚的报告,让三体文明彻底误判了局势。

字字血泪。确实,我当时就是在锦衣玉食摆大烂,醉生梦死混日子,我能迷惑住联合国,能迷惑住三体文明,但怎么可能骗得过枕边人呢?

如果没有庄颜的出走,也许我永远无法看清黑暗森林。

她才是拯救了世界的人啊,她牺牲了自己的一生,尽了全部责任,但历史不会为她留下一个字。

最终,我来到这地下四十五千米深的地方,接受命运的选择。

我想,所有被命运选择的人都会有这个共同点,当责任压倒了你的肩上,你只能担起它。

现在命运选择其他人来接过我这个担子,那便顺其自然吧。

毕竟,我已经一百零一岁了。

 

虽然提前知道了继任者是个女性,但是当我看到这个姑娘的时候,心底还是吃了一惊。

我觉得她是个比庄颜还要柔弱的姑娘。

不,不,庄颜并不柔弱啊。

只是在我的心里,她永远柔弱得需要呵护。

我凭什么以貌取人呢?

盯着她看了很久,我还是把发射开关递给了她。

完成交接后,我朝着那堵墙微微鞠了一躬,跟我的使命,和我的对手,作了最后的告别。

没有理会那些叫嚣着要拘押审判我的人,径直走进了电梯。

虽然我并没有想过,交接结束后要去干什么。但是这人走茶凉的速度,还真是心急啊。

我们几人乘着电梯走到一半的时候,一起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发难,把另外几个人全部打倒。

紧接着他摆弄了一个什么东西,让电梯停了下来。

“您好,我是来救您的。”

他要我藏进了一个箱子里。

我立刻拒绝,这实在有失体面,我宁可去被审判。

但他给我后脑勺也来了一下。

醒来后,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还是大史好。

然后我才得知那个震惊世界的消息,三体文明摧毁了引力波发射天线,就在我交接后不到5分钟,他们就发动了进攻。

如果那个年轻人没来救我,我当时应该会立刻返回威慑中心。

但没有如果了。

也许这才是他能顺利把我带回来的原因。

我被安排住进了一间智子屏蔽室。

就这样我被“保护”了起来,期间有许多人来看过我。

每个人都神情激动,喊着一些口号。

我明白我可能已经成为一种政治资源。

无所谓了,我只当继续我的面壁生涯。

慢慢的,我恢复了我的语音能力。

没办法,我所住的是智子屏蔽室,来看我的人都在这里展现出了旺盛的倾诉欲,拉着我聊个不停。

过了一年左右吧,他们告诉我,三体星系的坐标被广播出去了,接着说了蓝色空间号与万有引力号的事。

很好,有人尽了责任就好。

只不过,这也意味着,人类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天过后,来看我的人就少了很多。

我因此又能专注地思考一些问题。

直到有一天,他们通知我,智子要见我。

艾AA

和程心相处的日子非常愉快和开心。她身上有许多让人着迷的特质。

当她决定用她那柔弱的肩膀,担起执剑人的重责时,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伤感。

那意味着我们同行的旅程要就此结束了。

我想大概是因为,她非常贴合我想象中的妈妈。

明天就是程心要正式交接执剑人的日子。

前些日子,她已经被联合政府的安保接走,没有和我住一起了。

可当程心离执剑人的位置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就越发不安,疑窦丛生。

今晚我好像突然开了窍似的,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阶梯计划一定成功了。云天明在三体世界复活了,并且还能写小说在地球发表,甚至有权限调动智子通信。

往上逆推,三体人得到了一颗大脑。他们会怎么做?

一旦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答案立刻就呼之欲出了。

他们最想了解的,一定是人类的思维为什么可以不透明。

也许是他们无法激活一个没有身体的大脑,所以他们选择了克隆。

他们可以克隆出一个云天明,未必不能克隆出更多个。

他们曾用那颗大脑做过多少实验,恐怕是云天明自己都不会知道的事。

 

也许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也许,他们已经取得了成果。

最终存活下来的这个“云天明”,是由于什么特质被保留的呢?他还属于人类么?

我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便不寒而栗了。

云天明,那个促使我唤醒程心的云天明,那个被程心送去数光年以外三体舰队的云天明。那个曾送给程心一颗星星的云天明。

所做的这一切究竟为何?是报答?是报复?还是有其他目的?

我无法知晓,但我觉得至少应该让程心明白自己的处境。

 

我申请和程心会面的请求没有被批准,因为今天是重要的交接仪式了。

无可奈何,我便在威慑中心的地面入口附近等待,等待她不那么忙的时候再提交一次会面请求。

我带了几盆花来,听说威慑中心在地下很深,她很难见到花吧?

坐在车里,抱着一杯热饮发呆,突如其来的地震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赶紧跑到了空旷的地区。

威慑中心的选址时慎重考虑过的,首先便是远离火山地震带,居于板块中心位置。怎么现在会有地震呢?

直到我看到远处升腾的烟尘,快速地汇聚成蘑菇云的样子,我才开始感觉不妙。

过了不久,威慑中心有电梯升了上来。

我便跑了过去,打算趁机提交会面请求。没想到上来的正是程心。

我喊着她的名字,她也回望了过来。

周围很多人都看着她,向她敬着礼,但我还是被允许走过去跟她说话。

我本来有着千言万语想说,可跑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时,却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脸上多了许多疲惫,少了些那种她特有的温柔的刚毅,眼神甚至让我觉得有些许悲伤。

执剑人的压力一定很大吧。她捏了捏我的手,浅笑了一下。

我告诉她,我给她带了一些花。

南半球的星空也非常璀璨。

当智子带着那副胜利者的嘴脸,用嘲弄的语气说出,“可怜虫们,去澳大利亚吧”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接下来会要发生的事了。

还好,给楼梯的留言应该是起到了作用。我们得以在弗雷斯大叔这里谋得了一处栖息地。

当弗雷斯大叔来邀请我们的时候,我真的是长松了一口气。

当然,我不是害怕跟这那几个婊子打架。如果有必要,哪怕杀人也在所不惜。

但我不忍心看到程心那心痛的眼神。

大低谷的饥荒带给我的战斗本能我并没有完全忘却,但这不应该是她的战斗。

程心问过弗雷斯大叔,他是怎么找到我俩的,又是为什么来邀请我俩。

大叔笑了笑没有回答,但我和程心其实早就有了各自心中的答案。

看着大叔家里满屋子的土著文化艺术品,我想,每个人应该都有想要保护的事物吧。

 

大叔的家里有台仿旧式的显示屏,如果是真货,恐怕也会成为文物。

也许是因为公元人的恋旧吧,这种东西至今仍有市场。哦,当然是引力波天线被摧毁以前。

这当然不是完全的旧显示器,只是样子是那种款式,它是可以全息播放各类图像的。

就是依靠着这台显示器,我们获取着目前各地移民的最新资讯。

昨天,上面居然正好出现了维德。他所在的监狱也要被搬到这里了。离我们的地方不是很远。

果不其然,今天程心决定去看看他。

我想要一起,但她执意不肯。

毕竟那是去监狱啊,而且是去看一个曾经打算射杀她的公元男人。

我想她是怕我疯癫起来张牙舞爪的样子给她惹笑话。

最后治安军的人来接她,我才放下心。大叔也劝慰我没事的。

程心走后,大叔教我往脸上涂土著的油彩。

一边涂,一边哼唱着我不曾听过的旧音乐。

我一边轻声跟着哼,一边感受大叔另一只手在我掌心写的字。

“维德找我来保护你们,我们都是人类抵抗军。”

原来我还是想错啦。

 

后面的日子会越来越难。

不需要谁来告诉我这点,我自己已经经历过那种境地了。

到最后大叔也好,维德也好,谁都救不了我们。

我和大叔都避免谈及这些。

有次闲聊,大叔提起他的几个朋友,也是原来的当地土著,房子都被征用了。

很幸运的,我们住的这里还没有被下达这些命令。

当然不是幸运。

大叔聊这个是在提醒程心,还有潜在的可以努力的地方。

这也提醒了我,也许我们仍有希望。

 

我过去的家里,有一盆培育出的共生花。我原本打算送给程心,让她能在威慑中心欣赏。

两种花的名字都很拗口。

两株花缠绕在一起,它俩都能开得很好。一旦把它俩分开,它俩很快就会先后死亡。

必须等它俩的花期结束,才能分开养。

花后来没有机会给程心,因为我们很快就来澳大利亚了。

楼梯的事也没机会告诉她。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还是会把所有的错误归咎到自己头上。

所以干脆不说了吧。我不想给她的额头再添一道皱纹。

 

当移民完成,智子开始破坏各类基础设施。

她沉默了一天没有说话。

我也没去打扰她。不过我相信,既然我们已经活到了现在,智子肯定会让我们继续活下去。

毕竟王子应该会想见见他的公主吧。

可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不在枕边。

我急忙想要去找她,但被治安军拦回来了,我没有在各移民区自由通行的权限。

“你害怕吗?小姑娘。“大叔问我。

我害怕吗?

当母亲跟我说,对不起,她饿的时候,我害怕过。

当智子用她那精湛的刀工替我削剪成利落的短发时,我害怕过。

当现在程心独自离开,我害怕了。

她最开始决心最先一批到澳大利亚接受移民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我和她就像那盆共生花。

只要我俩绑在一起,我不死,她一定也能活。

但现在她离开了。

 

我从黎明开始等待,等到太阳第二次升起来。

有治安军来通知我们要接我们离开。

程心呢?

程心女士另有安排。

进到房间收拾东西。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握着那支大叔给我防身用的长矛,我很想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

说起来,受惠于发达的医疗技术,很久都没有自杀成功的人了。

有人求生不得,有人求死不能。

不必着急,真想求死,回去之后想象办法还是行得通的吧。

我收拾完几件简单的衣物推开卧室门,却发现客厅的一队治安官很诡异地面面相觑着。大叔则是一脸欣喜。

三体人不会来地球了。

和程心一起回来之后,她被送去了短期冬眠。

无事可做的我,开始大力发展星环公司。

未雨绸缪,谁也不知道世界末日什么时候会来。

我只想等程心醒来后,能和她一起安稳、富足、平和地过完余生。

不光是我这么想,全世界都这样。

你知道不远的将来某天会是世界末日,但你不知道那是具体那一天,这种时候,你会格外珍惜当下。

把每天,都当成末日来热爱。

但是等她醒来后,我才发现我还是太过乐观了。

眼前的一切并没有让她好受一些。

她的心里千疮百孔,我努力去补那些窟窿,却怎么也补不上了。

我希望时间能慢慢治愈她。

但时间总是先创造伤口。

我在我们的住处看到一瓶药,是短期冬眠的口服药。

她醒来之后,里面仍有一粒胶囊。没有体外生物循环系统的帮助,这粒药丸就可以完成自杀。

保险起见,我把它替换为了另一种药,会让人剧烈腹痛数个小时的药。

我希望我永远用不上这道保险。

 

她苏醒后的第二年,三体世界被毁灭的光信号到达了地球。

太快了,在所有人都意料之外。

后来,智子请程心和罗辑去喝茶。进行了那次著名的茶道谈话。

其实我自己也曾提出申请,想见见智子。

但我们都知道我真正想见的是谁。

申请当然被拒绝了。不过隔天我收到一件礼物。

很难说那是件礼物,虽然它被做了礼物的包装。

那是我上次曾陪同程心一起去造访智子时见过的两把刀。那时程心还没开始竞选执剑人。

与那把为我削发的长太刀不同,这时两把短而精致的倭刀。

随刀而来的还有一张纸条。

“希望你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它。“

纸条在我读完这几个字的时候就自动销毁了,我想上面应该是涂了特殊的磷粉吧。

在这短暂而微渺的火光中,我仿佛又看到那个绝美的女人负刀而立的样子。

没过多久,智子再次接见了罗辑和程心。

这一次,她正式告诉了程心,云天明的存在。因为云天明要见她。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程心带我参加了情报解读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

这个智子屏蔽室,据说用的是抵抗军的技术。

想不到在繁忙的逃亡和战斗中,他们还能做出这样的东西。说明需求确实能给技术发展提供方向。

恐怕也是得益于此,罗辑能够一直存活。

听完那三个童话,我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地骂道:“这个王八蛋…“

虽然后面我立刻改了口,但还是感觉很爽。这里他又听不到,不骂白不骂。

其实这三个童话,让我非常的治愈。抛开故事本身不谈,讲故事这件事本身,就表明他并非薄情之人。

但我还是想骂他。

如果说之前的三体艺术是对地球的文化输入和文化入侵,那么我想这三个童话,应该就是地球文化对三体世界的反向输入吧。它让三体人对此毫无警觉。

当然并不仅限于这三个故事。所谓文化入侵,永远都是双向的。

但是当我开始认真读这三个故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可能不是给程心的童话。

这是给我的故事。

 

三个童话和楼梯以往的写作风格很不同。

不过我不需要去分辨哪种是他的本身风格。我要做的,只是帮助解读。

在楼梯之前的小说里,有一部未完结的小说。

讲的是两个一对大学实验室情侣,一边做各种搞怪实验一边谈恋爱的甜甜轻小说。男生有着一些像三体人一样的严谨,女生有着地球人特有的天马行空。

最开始我以为这是他和程心的恋爱记录,可能会有点艺术上的加工,但不会太离谱。

后来跟程心熟悉之后,发现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人物和故事都对不上。

但那的确是特别戳我的一部书。闲暇之余,我还曾不无遗憾地翻看过。

那部书的重点是,小情侣经常从小说里找到一些匪夷所思的实验项目去做,去验证。

所以当那个小船在肥皂泡的作用下自己前行起来时,我从水面的波纹里听见了许多未尽的言语。

 

在最后,关于三个童话的解读仍剩下一个隐喻无法解开。

针眼画师的画。

我努力翻找他的旧书,唯一跟画有关的,是一部即使在今天,也有点科幻的小说。

一个用电脑作画的画师,某一天他的画,有具体形象的画,都有了自主意识。

所有画作在离开那部电脑后,就会变为普通的画。

画师就此开启了勤奋的创作,直到他画了一只怪物。

那只怪物,按常理来说,并不应该有饥饿感的它,却胃口奇大,每天都要吃掉一个其他画作里的生物。

画师急忙想把那只怪物删除,但无论如何都删不掉。也无法把它从电脑里赶出去。

那怪物也不吃画师画的食物,也不吃任何其他画师的画,只吃画师所画的具有生命的画。

怪物也有交流能力,它威胁画师画出更多的画来供养它。不然,它就把画师最爱的那个女人——一幅画中的女人给吃掉。

画师就不得不每天画一些小牛小羊给它吃。

但即使是小牛小羊,也都是具有智慧的画作。它们诞生后,就会跟画师亲昵地打招呼。直到被怪物吃掉。

画师像行尸走肉一样,机械而重复地作着画。仿佛画有了灵魂,而自己没有了。

最终的结局,是有一天画师决定把自己画出来。

他那天精心地打理了自己,剃须沐浴,然后对着镜子画了自己。

然后他发现自己到了画里。现实中的自己,被判定猝死。

他不再能作画,终于有一天他被吃掉了,女人也被吃掉了。那只怪物在长久的无画可吃后,也死去了。

电脑静静呆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很难说我解读出了什么。我无法从科学层面解读出这里有什么暗喻。

也许是说,三体是怪物,他是画师,女人是程心?最后一起覆灭?

应该不是这样吧,有点太离谱了。

这是一部挺早期的书了,大概率里面是没有暗喻的。虽然都写了人变成画,但可能只是巧合吧。

倒是另一部书引起了我的警觉。

《怎么都不够》,一个星系的主恒星即将死亡。但是其中一颗行星上残余的新一轮文明才刚刚有步入太空的能力。

作为最高政治力量和科技水平的男女主,在详细计算了恒星死亡速度和人类资源存余后,发现即使一切顺风顺水不出意外,也无法把所有人带离行星飞往宇宙。

于是早做打算的她俩,替所有人作了决定,跟随主恒星一起覆灭。

他们早早地给所有飞船使了绊子,飞船在行驶一定时间后,就会发生能源泄露,进而毁灭。

不同批次起飞的飞船,时间不同,最后会在行星被主恒星吞没的同一时间毁掉,一起奔赴盛大的死亡。

 

我也要早做打算。于是,我在星环集团交接的最后一天去见了维德。

我好像赌对了。

云天明,你知道你其实有一个情敌吗?如果不算我的话。

维德

“小女孩,你看,我遵守了诺言。”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释然。

这个大厅里许多人眼睛中的光亮黯淡了下去。

包括跟在程心身后的那个小女孩。

Hey,girl。不要放弃希望。

 

在前天,我通过专线联系了罗辑。两个世界威望最高的人。此刻他应该正忙着筹备那座冥王星的墓碑。

说起来我们大概从公元纪年就应该是同事。我们是在同一位领袖的执政期间开始工作的。

但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照面。

他很意外。我和他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但他还是同意了请求。

开门见山,我直接说出了当下的情况。

光速飞船的关键,在于曲率引擎。而曲率引擎想要正式投入研究,需要官方的配合以及认可。

六年前我已经跟联合政府摊牌谈判了。他们丝毫不肯让步。

最近我宣布了星环城的独立,当然我不是愣头青,我也有自己的底牌,是一支用反物质子弹武装的队伍。

我已经做好了掀起一场战争的准备。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罗辑问我。

当然!有许多战士已经潜入其他太空城,我有很大把握,政府会妥协的。

他摇了摇头:“如果你真的准备好了,那你不需要我的意见。”

“您误会了,我不是来征求您的意见的。而是有事相托。您知道云天明吧…” 

我给他讲了我从艾AA那里了解到的事。有关程心和云天明的事。

“最初我决定押宝光速飞船,是因为觉得这代表了自由。不能因为有人喜欢在笼子里安稳生活,就强行把所有人关进笼子。后来,就纯粹为了这个承诺,我跟那个叫艾AA的女孩保证,一定会造出光速飞船,送程心去见云天明。

但我也曾向程心保证,让她来做这种最后的抉择。

我不常做承诺,却偏偏许了这两个诺言。而这两个诺言如今却犹如矛与盾。程心不会支持我冒着发动战争的风险来进行下一步的研究的。

她现在正在路上,后天就会达到星环城。她会来下最后的决定。

我作好了战争的准备,也作好了放弃的准备。如果她坚决不同意战争。我会答应她的。

但我也让曲率引擎各项基础研究的数据提前备份,由人带出星环城了。光速飞船还是会有人研究的。即使我放弃,其他人也不会放弃的。

如果真的造出了曲率引擎,我会让人把它放在程心的私人飞船星环号上。

您是被三体世界认可和尊重的人,到时候请您陪同她一起,去三体世界寻找云天明。

云天明

对于有些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去想。 

比如说,我就不会去想,为什么AA手里会正好留有,那个来自星舰地球的男人的一根头发,且时隔数年,依然保存完好。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已无关紧要了。 

在对蓝星数年的探索之后,以及在对那个对着新太阳以低光速不断绕圈的飞船,数次尝试截停的努力失败之后。我和AA正式选择了放弃。

我的飞船和AA带来的星环号都没有应对这种低光速区域的设备,无法也变成光跟随在那艘飞船的身后。

即使能,那也太冒险。

但我有一个小宇宙。一个凝聚了三体文明对空间、时间以及一切的最前沿探索的科技产品。

可AA执意要在蓝星上度过余生。

我在小宇宙的入口录入了他俩的DNA秘钥,封存好。找来了一块比较光滑的山体,开始刻字。

“我们度过了幸福的一生。”我们的余生会幸福地度过吗?我并不知道,我期盼会如此。 

“我们给你们留下了一个小宇宙。”AA说她只想在剩下的日子里以她所能接受的方式活下去。不再跟三体以及他们的科技产品有任何瓜葛。至于宇宙的末日,她并不想关心。

我乐意之至。 可是AA,我本身就是他们的科技产品啊。

刻完字,给山表面做了一层防护,我们一起欣赏着这块大石头。 

我感觉自己像这石头一样,被别人留下了痕迹,即使是岁月也难以抚平。 

我非常感谢艾AA,也非常爱她。

我爱她的程度,到了即使她毁了一个世界,我也会认为错的是那个世界。 

但我必须克制。

没有人比我更懂她的聪慧。 所以我怕她看出,我感情的变化。

我和她朝夕相处,但有着小小的猜疑链。 

没办法,谎言是我的真话,面具是我的皮肤。 

出于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我在解除曲率航行后,并没有立刻泊入蓝星星系,反而在外围逗留。 直到观测到有两个“归零者”驶入,才不得已赶紧往蓝星飞去。没想到刚好造成了航迹扰动,蓝星系统因此卷入了黑域。 我一边自责,一边却又如释重负。

我害怕见到程心。

我害怕看到她满心期待地把我当作依靠。

不知何时起,我通过智子看艾AA的时间开始远超程心了。

她努力工作,敢爱敢恨,笑容好看,声音好听。是完完全全升级版的程心。

她还喜欢我的书。也替我保守住了秘密。

至于程心,她当然也很好,但我此刻还没有做好和她见面的准备。我也已经尽过了我的责任。

所以我觉得这一切也许是上天注定。

艾AA挽着我的胳膊,看着山体刻出的巨字,问:“这些字能保存多久呢?“

“不好说,山岩本身的成分和地球上的水成岩接近,但还要考虑外部环境的影响。若是维护得好的话,至少能上亿年。即使无人维护,保守估计也能一千多万年吧。“

“希望他们能看到。“

“一定会的。“我回答道,”不过你真的不打算进小宇宙看看吗?看完也许你会改主意的。我们甚至可以用它离开这片黑域。“

“蓝星就很好啊。这是对于我们三人都极有意义的地方,我喜欢这里。“AA回道:”你能一直陪着我吗?“

我笑了笑,我当然会的呀,你想在哪里,我就陪你呆在哪里。

艾AA 

对于有些事情,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想。 

但我不能不去想,多年来的遭遇,使我总是习惯性、本能性地去思考、去怀疑。 

我也因此心力交瘁,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来放松,毕竟现在我有着一整个星球,可以在蓝星上做各种极限运动。

确实取得了一些成效,流汗可以让人释放压力。

只是心头始终有块阴影,像房间里的大象。我可以装作看不见,在房间走动时绕开就好了。 

可大象就在那里。 

天明是个心思敏锐的人,他给了我一个建议:可以写点东西,把你在意的、难以释怀的或者是恋恋不舍的都写下来,理清楚,就好了。

他当然会这么建议,因为他是名满两个世界的大作家啊。 

我很感谢天明,他愿意陪我过朴素的生活。我实在不愿使用三体人的那些劳什子科技,我宁愿像个原始人一样。

他说没关系,他早就习惯了。耕耘,播种,收获。 

他说的不多,但他说的每句话,我都会想很久。 我现在可以每天拥抱他,每天陪他入睡,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像我当初日思夜想的梦一样。但我们始终保持着礼貌,相互尊重和迁就,相敬如宾,像一对刚刚见面的客人。 

我们会聊很多,聊蓝星的天气变化,聊巡视蓝星时遇到的瑰丽景象,有时也会聊宇宙的未来。 

他向我介绍他带来的一个“小宇宙”,代表着三体世界最前沿的空间科技,属于空间曲率引擎之后研发出的突破性产品。

就像三维空间上可以从任何一个点切入二维空间一样,从它的内部空间可以把进入主宇宙的入口,在主宇宙光速移动,所以它本身就可以视为一种光速飞船,而且是不会产生航迹的。

虽然听起来它像是四维空间,但它的内部与星舰地球的人们所遇到的四维世界并不一样,它还是三维的空间结构,不过在东西南北四面的边界,做了类似于传送门的涂层处理。因此它可以真的像个宇宙一样没有尽头。

说实话,我不算笨,但这个东西还是有点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天明说它理论上还可以避免目前已知的各类黑暗森林打击。

我们都一直避免着,聊过去发生的那些无法回转的事。 

他第一次聊起过去,是我们开始在石头人刻字。 

天明说,这确实是个好方法。 

他说,如果想把信息保存很久,可以刻在石头上,但如果想让信息尽快被人忘记,最好的办法,是放到公元世纪的互联网上。

他曾经在那上面找到过许多,非常好,但根本没人记得的故事。 

其实我也有考虑写些什么。能让我心里的惶恐和遗憾,得以舒缓。但面对纸笔的时候,我反而更害怕。 

黑域本身就是个小宇宙,有两个人变成了这宇宙里的光。我和天明曾试图截停这道光。 数年努力后,天明和我终于放弃。

毕竟那不是单纯的光,那是一个有着自动巡航系统,会闪躲的光。这样的光是追不上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蓝星太阳的光,好像更温柔一些。 

她的光,你追不上,也躲不开。 

她虽然让出了蓝星,但这个太阳依然归她所有。 

这一点,全宇宙至少有、且仅有两个人承认。 一个是天明,一个是我。 

所以每次我抬头看的时候,都会想: 这是他送给她的太阳。

 

当天明说他愿意永远陪着我的时候,我还是把那把倭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人被杀,就会死。

哪怕他是被三体人改造过的人类。

对不起天明,我很想说服自己相信你。但我不能。

就像曾经有个人,努力想说服自己水是无毒的。

我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人类值得拯救。

针眼画师的画,在去往星环城途中,路过光速二号空间城,看到那个黑洞上的人影时,我还是悟了出来。

但那时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我觉得人类不值得被拯救。

怎么都不够的,我只要能带程心逃离这一切就行了。

你好像不会衰老一样。

我无法相信你在我死后,会忍住不进小宇宙里去。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去见她。

咱俩做了太多错事,还是带着秘密离开吧。

抱着天明的尸体,远离了那个刻着字的山岩,沉入一个湖里。

我把另一把倭刀,留给了自己。

程心,我的花期结束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智子

我被制造出来时,硬件用的是地球方面的技术,钢筋铁骨。

但AI的录入,用的是仿三体人神经元的程序模式。智能化程度非一般地球AI可比。

同时,我的AI接入了智子网络,成为了智子的具象化。

当得知云天明决定通过艾AA唤醒程心,我递交了用程心替换掉罗辑成为执剑人的计划。

在多轮讨论后,我们最终确定了摧毁引力波,进驻太阳系的方案。

尽管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反复推演过,可最后还是输给了运气。

很奇怪,我这样一个AI,也开始相信命运这回事。

计划实施过程中,我曾强烈建议把知情的艾AA立刻杀掉。

但上面多次讨论后还是否决了。

他们担心有可能对程心的心理状态和情绪波动产生影响,导致计划失败。

同时也害怕会造出第二个罗辑,于是决定采用最安全的做法,不予理会。

移民太阳系的计划最终失败后,我又苟延残喘了几年,上面这段时间忙着各种事务。

我常常看着落日与星空,想念着那个我不曾去过,却已经毁灭的家乡。

后来我奉命接待了罗辑和程心。

他俩我都不是第一次见到,可同时出现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去对比这二人,两位截然不同的执剑者。

再后来,又安排了云天明和程心的那次会面。

那次炸弹的按钮,在三体舰队和我的手中各有一个,任意一个都可以触发炸弹。

当云天明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我本能地意识到不对劲。

理论上AI是没有本能这种东西的,这也让我自己觉得奇怪。

虽然觉得怪怪的,但我真的很想听听他讲的故事。

我总觉得,云天明在讲我,我就是那个无故事王国的国王。

直到听完我都没有按下按钮。

很奇怪,我感觉程心的眼神比上次会面时多了许多东西。

无所谓了,程心,那次你没按,这次我也不按,命运会如何,且走且看吧。

宇宙很大,但生命更大,也许会再相见。

在他们讲完后,我和三体方面对这次会面的谈话记录做了快速的复审。

我们都投了安全票。

投完票,我就启动了自毁程序。

 

后来,我又被唤醒了。

我被授命管理第647号小宇宙。同时需要的信息也都一一录入。

我的第一主人,是云天明。尽管我还不曾真正见过他。

因为我和地球人相处很久,所以安排我来服务他。

另外,我的身躯,是用云天明当初那个大脑残余的一部分克隆出来的。但是通过基因技术做了完全的改造。

我变得女体化且智子化。

这次我们没有摘他的肋骨,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

我是地球人和三体人共同的孩子。

阿克曼说他特意嘱咐云天明,在到了蓝星之后再进入647号小宇宙。

我有另一项使命,如果到时候蓝星上没有程心,我可以亮明自己的人类身体,做他的伴侣,当然,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

当关一帆和程心踏入647号小宇宙时,我知道,他不会来了。这让我有点难过。

我对程心感到很亲切,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我想,这是因为我的身体出自于他的大脑,而那颗脑袋里,藏有对程心刻入DNA的深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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