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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子

【客瓶】漠河舞厅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0.

一九七三年的东北农场没有天光。

张起灵已经熄了屋里的灯,裹着棉衣趴在书桌上,怔怔地透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窗往外看,好看的脖子伸得极长,如天鹅一般。内外的温差为玻璃塑上一层朦胧的面纱,张起灵看不真切,但依然能听到从寒冬深夜里泛出的号哭。

“到晚上,必须回到屋里。没人能熬过东北的夜晚,就算你穿戴整齐也不行。”

深冬的漠河,夜晚不足零下四十度。张起灵望着屋外披貂穿袄的人们一件件扒下爱侣身上的棉衣,好像在一根根拔下他们好看的羽毛。人们执着地挥舞着手中的农具,把他们赶得更远,离开这个院子,也离开这个村子。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浑身上下被...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0.

一九七三年的东北农场没有天光。

张起灵已经熄了屋里的灯,裹着棉衣趴在书桌上,怔怔地透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窗往外看,好看的脖子伸得极长,如天鹅一般。内外的温差为玻璃塑上一层朦胧的面纱,张起灵看不真切,但依然能听到从寒冬深夜里泛出的号哭。

“到晚上,必须回到屋里。没人能熬过东北的夜晚,就算你穿戴整齐也不行。”

深冬的漠河,夜晚不足零下四十度。张起灵望着屋外披貂穿袄的人们一件件扒下爱侣身上的棉衣,好像在一根根拔下他们好看的羽毛。人们执着地挥舞着手中的农具,把他们赶得更远,离开这个院子,也离开这个村子。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浑身上下被冻得通红,或许下一秒就要失去知觉。张起灵蹿下桌子,从衣柜里拿了两件皮衣,想要赶出门去为他们披上,反而直直地撞在刚回屋的张海客身上。

“你去做什么。”张海客一把抓住张起灵的手,把他死死地堵在屋里,背身关上屋门,目光冷峻,好像在审判张起灵犯下的这桩过错。

苍白的手腕被掐得通红,张海客身上散出的冷气蚀骨,侵得张起灵浑身发抖。张起灵徒劳地张张嘴,想要问问张海客,几分钟前他在哪里,是不是和那些乡民一起,话到嘴边,最终也没有说出。

“他们说今晚会有极光。”

张起灵回过头,望向窗外。被赶出的爱侣越走越远,消失在漠河漆黑又寒冷的夜晚里。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1.

林场的家属楼要新搬来一户人家。

家属院里的流言蜚语走得很快,人还没搬来,话都已经传开了。同林场职工熟稔的是张海客,三十出头,前半生在一线做工,上个月刚调来城里做出纳,这间房子就是分给他的。与他同来的另一位,林场的人们不甚熟悉,只知道他叫张起灵,曾经是下乡的知青。听旁人说,恢复高考那年,张起灵本说要参加高考,结果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参加,连考场都没有去。兜兜转转到今天,讲得好听是在乡村做农活讨生活,不好听就是赋闲几年,今年才在城里小学谋了一份教职。

这些年能从外围林场搬来城里做工的人不多,何况刚一来就分了房。坐办公室的管理人员不比一线工人,漫长的休憩时总免不了闲言碎语地讲几句。传闻说是张海客给上面送了些礼,隔月就被调到市内的办公楼做出纳;赋闲的张起灵能做小学老师,似乎也是多亏了这些礼品的功劳。二人住在乡村,调任后通勤不便,张海客就顺水推舟地申请了厂里的公租房。按排队,他们本该再等几月才能住上,谁料得一顿晚宴后就变成了头一名。

隔周周末,张海客骑着板车,把成堆行李从乡下送到家属院里。装行李的纸箱上系着大红绸带,和新兵的光荣绸一样,像是给搬家讨个吉利,期望以后的日子能像这绸子一样红红火火。

张起灵没骑板车,抱着一大堆书,跟在他身边慢悠悠地走,但很是高兴。看不清表情的脸被寒风吹得红通通的,衬着乌黑的发丝,显得格外喜庆。张海客下了车,站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轻轻抚过张起灵额前被吹乱的刘海,小心地把它们掖回帽子下面。

热心肠的邻居赶来帮忙,一人一个箱子慢悠悠地往上抬。他们的东西不多,跑过两趟就算结束。张海客在箱子里翻了一阵,摸出特地买来的红塔山,开盒散给帮忙搬东西的男人们。他们挤在一起抽烟,吞云吐雾间,狭小的屋室被熏得宛若仙境。

坐在床上的男人一直沉默,抽到一半,惊醒般挑起眼来,一双乌黑的眼瞳死死地盯着张海客,像是在看一个罪犯:“你这屋子怎么只有一张双人床。”

公租房的面积不大,没有分室分厅的说法,客厅摆着的木沙发边上就顶着铁艺的双人床,把整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邻居们随着男人的话语扫过屋子,目光最终落在张海客脸上。

“没办法,我只是个小出纳嘛,没有那么大的。”张海客笑道,“我们俩挤一起睡,双人床正好。”

男人眉头紧蹙,像是见到什么怪物一样,审视着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的张起灵:“两个大男人挤一起睡?你们该不会和上次那个……”

周遭的男人们警惕起来,眼珠转了一圈又一圈,目光略过张海客与张起灵,像是在忖度他俩之间的关系。

“这我弟,家里穷,打小儿就睡一张土炕上,这么多年谁都没嫌过谁,换成双人床那不也是照睡不误。”张海客翻个白眼,夹着烟用尾指点点手心,“兄弟姐妹之间都是心连着心的,我还能自己住通暖气的楼房,让他睡漏风的平房啊?那多亏人家。你问问他乐意吗。”

张起灵瞥张海客一眼,闷闷不乐地摇头,像是被这麻烦的社交场惹得心烦。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不喜欢听这些。”张海客轻哼一声,又给男人递了根烟,把话题岔开。

他们抽着烟聊过整个下午,一盒崭新的红塔山转瞬间变成空空如也。张海客送走最后一位邻居,锁上屋门,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说我们是兄弟。”张起灵推开窗,冷风呼呼地灌进屋里,吹散那些碍事的烟雾。他拿着扫帚把满地的花生皮和瓜子皮扫到簸箕里,倒掉烟灰缸里的烟头,又把张海客手上最后一根烟掐了,这才坐回木质沙发上,扳回之前的样子。

张海客给他倒了杯热茶,见屋中的烟散去了,赶忙合上窗户。“说出来是要惹事的。”张海客在张起灵身边坐下,手掌抚过张起灵的臂,任张起灵倚在自己肩头,“漠河的冬天太冷了。”

那双爱侣刚刚走出院子,就摔倒在漫天大雪里。厚厚的雪把他们相拥的尸体冻在一起,即使是最炽热的火也无法分离。人们不得已,将他们的尸体就这样烧掉。冲天的大火中,他们安静地笑着,好像在爱情中得到了永生。张起灵定定地望着那些疯狂的人群,望着他们灭去撩过一切的火,望着他们闯进张海客与他共住的屋里,像是证据确凿,只等最后点头认罪。

炉子上烧好的水滚烫,张海客摸了年前妹妹自上海寄来的西湖龙井,笑着给进屋的人们递过茶与烟,端起一副唠家常的样子,四两拨千斤地滑去人们心口的怒火。言谈之间,张海客不经意地讲起他们是一对表兄弟,还漫不经心地添上一笔父母都在战争中失踪、现今只剩他们二人相互拉扯的凄惨戏码。

人们悻悻地离开,张海客望着漠河的雪,只庆幸他们都姓张,还能用表兄弟做亮给别人看的牌码。

他们胆战心惊地在那片大地活过快要十年,年近三十还挤在一间房里睡上下铺,对外假装是不愿结婚的一双穷苦兄弟,唯有在日日深夜才会悄悄摸到同张床上,手指滑过对方的皮肤,贪婪地享受不敢公诸于世的那份欢喜。

而如今坐在新修建的楼里,一切依然如常。张海客照例会在恰当的时候传递出他们只是血脉相连的兄弟的消息,用毫无意义的繁复场面话推开旁人心头所有困惑,将一切粉饰太平。张起灵不喜欢,可不得不接受。

但春风早已吹过大地,报纸上广播里总是形容四处鸟语花香,放弃纸笔多年的同学都重回高考考场,开放的经济特区欣欣向荣,就像漫长冬天过后的春日,一切都在变好。张起灵固执地希望他们能牵着手走在街上,以爱人的身份称呼彼此。“会上领导人说过的,广播还做了报道……”张起灵靠在张海客的肩头,说得很慢,“开放了。”

张海客摇头,道:“不指我们。”

窗外的广播一如既往在下班时分响起东方红的曲调,在北方的冰原上弥散,填满每个角落。暖风吹不到极北的冰原,跃出窗棂,依然是满眼积得厚厚的雪,依然是无处不在的白茫茫。冷风刮过肌肤,如刀子一般割出血痕。

他们在冷硬的木沙发上造爱,张海客的手指滑过张起灵的胸口,落下斑斑红痕。

“我们还该往南走,”张海客把头埋在张起灵的肩膀,话说得很轻,轻到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往南……不止北京,还有上海、广东……不,香港,我们应该往南,去到香港。他们都说香港是个好地方,亚洲四小龙之一,又有钱又时尚,那里有很多我们这样的人……如果到了香港,我们就不用这样躲着了。”

张海客不知什么时候哭了,泪水沾在张起灵的身上,惹出一片黏腻。张起灵一言未发,捧起张海客的脸,近乎虔诚地吻他,好像要将一切都交给同自己相伴近十年的爱人。

太阳越过地平线,寂静的黑暗笼罩天空,张起灵阖上眼睛,固执地不愿沉入这漫无边际的夜晚里。

2.

张起灵决定回农场庆祝张海客的生日。

这是他们真正在一起的第十个年头,颇具纪念意义,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往。张起灵请了一日的假,提前打理好所有东西,等张海客下班便接他往北走去。

从小镇到他们曾经的农场要几个小时,等马车走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张起灵本想回到山林里的木屋过夜,但夜晚上山不甚安全,就只能在早些时候守夜看林的小木屋里歇息。木柴是几日前就准备好的,张起灵燃起炉子,将整个屋子烤得暖烘烘的,在张海客问出今晚吃什么之前拿出皮衣裹着的饭盒,掀开盖子在碳炉上慢悠悠地烤。

已经烧过一遍的肉很快被烤得滋滋作响,油香在空气中弥散,惹得人口舌生津。张海客脱去大袄,坐在炉子边看张起灵烤肉,问他:“里面装得是什么?”

“野猪肉。”张起灵道,“但不是我猎的。”

插队的时候,张起灵是这帮知青里的打猎好手,进林时总是不落空。最开始那段时间里,他们这些下乡的城市人都念极了那些好吃好喝。有女孩为这一口肉芳心暗许,也有人为了加餐故意讨好张起灵,他总是一概无视,分肉之前先把最好的那一块割下,悄悄送给张海客。张海客向来不吃独食,把东西做好之后用饭盒盛着,带到张起灵的屋里,与他共食。

他人分桃,他们分肉,独独不变是情感就此萌芽,两颗炽热的心在这片冰封的土壤上悄悄地长在一起,好像永远都不会分离。

他们有太多故事散落在这片黑土地,仿佛每一处土壤都满载着他们对彼此的爱意。在插队的漫长岁月里,他们就这样望着彼此的眼瞳,度过一日又一日。

张起灵的双颊被火光映得格外红,张海客静静地望着他,忽然觉得为了掩盖这份情谊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除却张起灵,张海客不想与任何人共度余生。

汹涌的爱意将他拍打,张海客没有等待那份野猪肉烤好,几乎不顾一切地将张起灵扑到在床上,同他纠缠身体,直至密不可分。

“他们说,今天夜里会有极光。”火炕烧得很热,张起灵把窗户开了一道小缝,趴在窗边望着黑黢黢的天空,“那天也是,他们说那天晚上会有极光的。”

“哪天?”张海客为张起灵披上被单,转而给自己点了根烟。

张起灵没有回答,一双眼愣愣地看着窗外。极光依旧没有出现,天边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一夜,天空那样的黑,裹着张起灵的心一寸寸向下坠去,融入同样漆黑的土壤,消失在无尽的沉默之中。张起灵觉得自己已经同这片土地深切地连在了一起,再也回不到过往。

寂静的夜里,唯有炉子里的柴火劈啪作响。张海客忽然明白了张起灵说得是哪一日。那天夜晚没有极光,只有通天的火光,烧得整个村子都亮如白昼。伴着普通人的鼾声,他们辗转反侧,再也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张海客望着明暗交替的香烟,在手背上将它按灭。

张起灵几乎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夺走了张海客手里的烟,翻身下床,披着大衣去外面捧来一汪雪,覆在张海客被烧伤的皮肤上。昏黄的灯光照在张起灵脸上,把那双乌黑的瞳孔照得亮晶晶的。张海客没有在意那块烧伤,反而迎上去吻张起灵,吻得投情。

夜风从半开的窗吹进屋里,裹着夹在骨子里的寒气。但他们的身体是热的,在冰冷的荒原里尽情地燃烧着,以此证明自己依旧固执地活着。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最不愿失去的就是彼此。

他们在这间小屋里荒废了整整一个周末时光,仍然没有见到极光,只得悻悻回到城镇,过起日复一日、一模一样的生活。

星期一下班前,林场给张海客发了一份生日礼物。照例是两根哈肉联的红肠,但在漠河这些总是很少发礼品的单位里依旧独树一帜。张海客裹着厚重的军大衣下了板车,拎着红肠和鸡蛋一路小跑,钻进钢筋水泥塑出的板楼里。

今日他走得早些,天还没有完全变黑,楼里昏黄的灯光更不曾燃起。张海客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摸索着走到家门口,翻找起钥匙。邻居恰好出门,抬眼同他寒暄,张海客回给他一个标准的笑容,就像教科书上印着的那样。在黑土地上摸爬滚打十余年,张海客早不是当年的那个莽撞小伙子,反而变得世故圆滑,学会如何同这些人打交道。他谨慎又精明,一步一步,将自己装点得同其他人无异。

陈旧的铁艺门响了两声,张海客回头看去,见张起灵已悄悄地将门打开。许是听到了他翻找钥匙的声音,又许是听见了走廊里的对话,张起灵安静地站在屋里,目光略过张海客身后的邻居,极为乖顺地冲张海客喊了一声哥。

“对了,你们周末是不是没在家啊。”邻居探头探脑,一面往屋里看去,一面随口问道,“我本来多做了点酸菜馅饺子,想问问你们吃不吃,敲门没人应。”

怕酸菜馅饺子是假,奇怪怎么不在家是真。张海客在心底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两日的好心情都被邻居的好奇心一扫而空:“我这周末过生日,阿灵带我出去庆祝了。”

“是吗,”邻居随口应道,“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真好。”邻居没有深究,挥挥手,说还要办事,自顾自离开了。张海客目送他下楼,看张起灵打开铁门,把红肠拎回屋里,照样不愿多言。

如履薄冰的生活里,太多事情来源于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屋外的天已经黑了,不再有白昼时铺满大地的白茫茫。张海客挽起袖子去厨房做饭,留张起灵一个人在外面听收音机。

前两日的幸福仿佛一场奔向幸福的逃亡。他们无法抵达终点,一切不过昙花一现,而后他们终究要回到残忍的现实,面对旁人划出的是非对错。即使他们什么都未曾做错,可仅仅是因为他们爱着彼此——与那些爱着异性的人不同——就要受到来自人们的窥探与惩罚。

去南方吧。张海客忽然想。他们应该去南方。

3.

张海客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沉默地抽着烟,望着趴在书桌上认真判卷子的张起灵,一时喉头哽咽,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他们少有这样安静而甜蜜的时刻,就好像楼里的每一对普通夫妇那样,一个抽着烟,一个做着事,于无言的默契中度过平稳又幸福的周末。张海客不愿打破这一切,但他已经盘算了许多个日夜,前几日林场批下来的礼品预算更是让张海客打定主意,要和张起灵谈谈。

他们不能再留在东北了。

之前两次有返乡的机会时,张起灵都固执地要留在这里,张海客便也留下陪他。但一直待在这极北苦寒之地绝不是什么好事:他们自始至终不是那些一般夫妻,无法像他们一样生出孩子,无法告诉亲戚朋友他们是一双亲密爱人,甚至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下,要处处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刻做错了事,落得早年那对爱侣的下场。

张海客不敢再冒这样的风险。

“我想主动申请辞职,下海去广东闯闯。”张海客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开了口。他咬着烟,弥散的烟雾将他的面容遮得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张起灵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张海客。半晌,他嗫嚅着,断续地问道:“怎么了。”

“最近几月,林场的效益比较不尽人意,我觉得要出事。”张海客敲去尽头的烟灰,回身望向张起灵,“过几年,形势更加严峻,到时如果被裁掉,就真的走不了了。”

“你听到什么消息?”

张海客的朋友总是很多,多到张起灵甚至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与相貌,但在每次风潮来临之前,张海客都能透过这些朋友知道很多旁人不清楚的内部消息,继而让他们继续安稳的生活。这一次突然提起辞职,张起灵无不例外地想到张海客是否在朋友那里听来什么——如果真的有,那将是波及他们整个小城的大事,无人能够置身事外。

张海客叹了口气:“是我自己的决定。起灵,你还记得吗,刚搬来时,我和你说过,我们该往南走……去上海,去广东,去香港。我们不该呆在这里,压抑着自己的个性,像两颗螺丝钉一样呆在这里。倘若有一天,需要我们来维持的庞大机器突然消失了呢?”

他们躲了一年又一年,春风好像从来没有吹化这片冻土。张起灵最初还会反驳张海客,还希望张海客能光明正大地牵着他的手、喊他我的爱人,随着时间推移,好像这一切都化作无法实现的某个希望,被丢在心里某个角落,不再记起。他们早已习惯装作一对兄弟,习惯把爱情藏得越来越深,藏到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地方。

又或者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已经不再能够记起爱情。

“起灵,和我一起走吧。”张海客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好日子可能不会太长了……前些年的下海潮还没过去,我们一起拿着钱去广东闯闯,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呆在这里就是等死。”

“林场的效益还好。我做教师的薪水也可以。”

“不——不是这样,起灵,你听我说,林场这几年的利润一直不太理想,而且中央那边好像也要限制伐木数量……一两句话说不清,但你听我一句,起灵,跟我去南方,我们能赚个盆满钵满,而且也不用像这样夹着尾巴活着。”

张起灵挑起眼来,紧紧地看着张海客的眼瞳。曾经锐利的、明亮的少年人的目光早已被生活磨得失去光亮,细密又圆滑的为人处世带着削去枝丫的苦楚,张起灵一时失神,竟找不到当年爱上张海客时他那副张扬模样。

“我能养你,”张起灵别开眼,不再看他,“即使林场倒闭,我也养得起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养过我五年。”

“起灵,你不明白,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这些话都是毫无意义的……”

“你不信我。”

张起灵蓦然转过头来,一双墨黑色的眼死死地盯着张海客,压得张海客喘不过气。

十年前,张起灵因为心中愧疚,在最后一刻选择放弃高考。那时张海客什么都没说,打消了第二年参与高考的念头,埋头在林场做工,用一份薪水撑起他们两个人的生活。整整五年的光阴悄然而逝,直到他们回到城市、直到张海客托关系给他找了小学教师的岗位,一切才有了改变。

教师是个不可或缺的岗位,近年来城里小孩子越来越多,学校更是重视教师的培养,薪水肉眼可见地上涨。即使张海客真有下岗的那一天,张起灵有自信如张海客养他一样养着张海客,至他们双双老去、两鬓斑白。

当年,张海客什么都没说的负起这个担子;如今,他怎么就不能消去张海客心里的不安?

“我没有不信你——起灵——你不知道,我的预感一向很准,过几年肯定会出问题的,保不好连你也要被波及。我们早些走,早些去南方,又能赚钱又能过上自由日子,比这里快活多了。”

“我们已经错过了回乡的时间。”张起灵闭眼低语,再睁开时显得有些难过,“回不去了。”

同他们一批来的知青或早或晚地回了城,唯有他们两个固执地扎根在这片黑土地,从外乡人变成了本地人。

“这件事你要怨谁?当年你说要高考,考啊,农场里那么多工,我把你的那一份都做了,就为了让你复习。你倒好,临上考场,你说,不考了。好、好、不考了。之后填回城,你也不回。好,行,不回去,无所谓,不回去就不回去,我第二年没报高考,也没填回城,就陪你在这里过日子。十几年——十几年——我一句话都没问过,他妈的一句话我都没问过你。你现在说错过时间回不去所以不愿意去南方,你他妈的要怨谁啊,张起灵。”张海客气得浑身发抖,夹在指尖的烟烧成灰簌簌落下。他抓过烟灰缸,把烟按灭,深吸一口气,坐在沙发上,双颊被怒火染得通红。这栋楼的隔音并不好,邻居可能听到了这些闲话,可能没有。张海客已经没办法在乎了。

与张起灵相识近二十年,张海客第一次发这样大的火。每一次、每一次,张海客都在退让、都在容忍与迁就张起灵,十几年未曾见过定居上海的妹妹。他甚至为此迫使自己变得圆滑又世故,变成少年时自己最为唾弃的样子,换得张起灵与他能在这里苟延残喘,不被烧成两堆灰黑色的骨灰。这是他唯一一次自私地想要逃去南方,逃去一个他不必扮得如此恶心的地方,逃去张起灵与他能光明正大牵手走在街上的地方。

而张起灵近乎拼尽一切地反驳他。

张海客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十余年后,不,或许几年后回头看来,就会发现此时选择的明智。但张起灵不愿意走,张海客没有办法阻挡他。从来没有人能让张起灵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我常梦见隔壁屋子的那对爱侣。火烧得很旺,他们的魂化成一缕一缕的烟,升到天上,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分开。”张起灵垂下眼,望着张海客手臂上的烟疤,很轻地问他,“海客,那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张海客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什么都没说。

4.

下午两点的火车,从省城开往北京。

张海客谋划了很久,依然打算去南方。辞职是上个礼拜的事,这一周他装模作样去上班,背地里已经将旅途打点好,火车票都已经偷偷买好了。他没有告诉张起灵。他们还没有就这件事与彼此和解,不过是习惯了避而不谈,将生活装点得与平日一样,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临走前那天清晨,张海客一如既往,骑着自行车送张起灵上班,路上随口问起张起灵,晚上想吃些什么。张起灵没有回答,安静地坐在车后座上,一双墨黑色的眼瞳在空中飘忽,好像不愿落在张海客身上。

“我能吻你吗。”临到小学时,张起灵忽然问道。

张海客一惊:“我们在外面。”

“东边的死胡同里没有人在,”张起灵说得很轻,“我想吻你。”他伸长腿,刹住了车,抓住张海客的衣袖,藏在刘海下的眼睛直勾勾地撞进张海客眼里,好像早早将张海客的心事看透。张海客不愿动,张起灵就像突然犯起小孩脾气那样,把脚紧紧地贴在地上,不让张海客离开,固执地向张海客讨吻。

十余年了,张海客永远无法拒绝这样的张起灵。他骑着车,拐进小巷子,回过头同张起灵接吻。大庭广众之下,张海客吻得敷衍,如蜻蜓点水,柔软的唇瓣从张起灵的唇上擦过。“晚上回家,我再吻你。”张海客轻轻地捏着张起灵的手心,像是要印下什么当做证明。

张起灵把脸埋在张海客的衣襟,回他:“不止要吻。”

“好。”来上班上学的人越来越多,张海客应承下来,推了推他。

张起灵不情不愿地离开张海客的怀抱,走出小巷,汇入人流之中。张海客站在巷口目送他走入学校,消失在教学楼里,低头点了一根烟。香甜的烟气漫进五脏六腑,温暖了尚冷的早春清晨,似乎也为张海客添了一点自作主张的底气。他拐去菜场买了一斤最好的牛腩肉,又拣了几个品相不错的土豆,回家站在灶前炖了整整一锅苏联式的土豆牛肉。

等待的时间,张海客提起笔,为张起灵写了一封信。

他们相处得太久了,久到张海客都不知该同张起灵讲些什么。谈过原因、讲过情话,好像什么都不剩了。眼前的白纸黑字像是一头怪物,写得越多,就越会将他拆得七零八落,把那颗心赤裸裸地剖开,展示在世人面前。

他做了正确的选择。张海客一遍又一遍地同自己说。他没有做错。

灶上炖得肉已经好了。张海客把锅端到桌上,写下一张记得热的便条贴在锅盖上,拎着行李箱走出他们住了整整五年的一居室。提前约好的马车在楼下等他,张海客最后望了一眼熟悉的屋室,恋恋不舍地锁上门。

今晚,他吻不了张起灵了。

5.

列车上很早就吵了起来,张海客睡眼惺忪,周围的旅客又哭又闹,根本不给他睡回笼觉的机会。他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依然理不清头绪。

“怎么了?”张海客尚不清醒,一边揉着头发,一边问隔壁的大娘。

大娘看他一眼,声音尖利得近乎是喊出来的:“漠河——漠河着火了。”

张海客只觉自己好像被零下二十度的冷风拍到额头,整个脑袋轰得一声炸开。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踩着鞋跑去商品车,买了一份今日清晨刚刚上车的早报。

漠河大火!

原本被控制住的山火遭了突变的天气,龙卷风将火从地面卷上树梢,人力不可遏制,在短短一天内就将整个乡镇烧成一片废墟。漠河全境,几乎都沦陷于这场可怖的天火。

张海客握着报纸的手紧得指节泛白,列车依然沉默地向前驶去,他深吸一口气,将手边所有行李收拾妥当,把报纸叠好塞在衣兜里,找列车员要了一份时刻表。回东北的列车在他们抵达后两小时出发,张海客躺回床上,阖上双眼,养精蓄锐。他从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

从北京站下了车,张海客逃票上了回东北的火车,在出发后补了一张站票。即便如此,火车一驶入东三省境内,就在长春站停下了。列车员说他们不再往北走了,国家征调铁路运输,大家尽力配合。张海客应了是,在火车站外找了一辆大巴,继续向北。

大巴走得很慢,张海客睡睡醒醒,忽然梦到张起灵与他吵架的那一次。张起灵很少说那么长又那么感性的话,听得张海客浑身发冷。

“我常梦见隔壁屋子的那对爱侣。火烧得很旺,他们的魂化成一缕一缕的烟,升到天上,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分开。”

张海客想他是愧对那对爱侣的。即使他什么都没有做,那也足够成为穿过他最后良心的一剑。如果那时他们站出来呢?如果他们救下那对爱侣,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被人群杀死……张海客睡意全无,一双眼怔怔地望着枯燥乏味的北国风光,心中无故地泛起一股焦虑。

大巴在十八站停下了,说什么也不愿再往前走。张海客掏空浑身家当,买了一匹马。马主人本不愿让自己的马赴这一场灾难,但挨不住张海客眼中的执着,泪眼模糊的借了他一匹,没有收钱。

时间一日日过去,张海客早分不清昼夜,只记得他要回到北方,回到他们居住的漠河。燃烧的森林将天际笼出一种炽热的红,铺天盖地都是烟气,灰烬落了张海客满身。他绕着原始林骑马向北,越靠近漠河,心里边越多一分焦急。他不停地催着马,希望能走得快些——再快一些——张海客只想得到张起灵平安的消息,只想看到张起灵的脸。只要他们还在一起,什么事情都可以之后再说。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地抱住张起灵,用力地深情地亲吻他的唇,完成那些他曾不敢在人前做的事情,用尽一切向张起灵证明那份爱意。

 “张老师呢!”张海客翻身下马,急冲冲地跑向安置点,大声地冲那些惊魂未定的孩子们喊着,“你们的张老师呢,他在哪里?”一路风尘仆仆,他看起来格外得脏,早已没有平常的体面。孩子们被吓得发抖,只有几个人认出他是谁,挤在父母的怀里,胆怯地冲他指了指远方已经被烧毁的教学楼。

张海客几乎瞬间就崩溃了。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安置点的那些帐篷,左右张望着,意图在这些幸存者中寻找到张起灵的身影。冰封的焦土散发着惹人生厌的烟熏味,张海客顾不得那么多,翻过每一顶帐篷,在失落之前继续掀开下一顶帐篷的门帘。

他们住的地方是座小城。张海客翻过一半的帐篷,就已经有不少人冲他指指教学楼门口拿着册子盘点死亡人数的解放军。张海客不信,硬生生翻过最后一顶,才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模样走向教学楼前。

张起灵怎么会死呢。

在他离开那天,张起灵分明还好好的,还会钻进怀里同他讨吻,还会说要比吻更多的东西。那样活生生的、温暖的存在,怎么会这样快的消亡呢?张海客还记得那天早上,送完张起灵,他特地买了一斤牛肉,和土豆一起炖了满满一整锅,煨好后放在铁锅里,还在上面放了记得加热的便签。等这一切都妥帖了,张海客才拎着箱子奔赴火车站。那天的火车上很冷,张海客望着窗外白雪皑皑,只想得到家里那锅土豆炖牛肉。

张起灵怎么会死呢。

“同志,那个……张……张老师,张起灵……他去了哪个安置点。”张海客不知自己是被冷得打颤,亦或是不愿面对他好像已经知晓的那个事实。他的声音颤抖,手不自觉地抓住解放军的胳膊,仿佛如此就能改变结局。

解放军看了看他,低头对过手里的册子,道:“节哀。”

张海客的大脑轰得一声。周遭所有声音都沉寂下来,巨大的耳鸣在转瞬间吞噬了张海客对世界的全部感知。难道那时张起灵已经察觉到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吗?从不撒娇讨吻的张起灵非要在公共场合粘着他,要他吻过才愿意走——而他吻得那样敷衍——敷衍得连舌都没有交缠就放张起灵走了!那时他还说了假话,说晚上就会吻的,用这样虚伪又拙劣的谎言骗张起灵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也不会离开。

张海客的双腿发软,眼前昏黑一片,唯有抓着解放军的手扣得格外紧。“他在哪儿,”他呢喃着,问解放军,“让我见他……至少让我看他一眼……”

“火势太大了,他的遗体……”

“没关系,什么样都没关系,让我见见他,让我看他一眼。”

“我能理解你失去弟弟的心情。但这场火太大了,很多人的尸骨都找不到,他们……可能已经被烧化了。”

“弟弟?他不是我的弟弟。”张海客忽然抬起头来看解放军,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把好看的眼瞳点缀得宛若宝石,“他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爱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窜进四肢百骸,张海客脱力般跪倒在地,箍在眼眶里的泪水滑过脸颊,在被冻成冰之前融进混着焦土的雪地,再也找寻不见踪影。

没有人拦他,张海客就这样跪在雪地里不顾一切地号哭。压抑过许多年的泪水伴随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痛一起,被倾倒在这片废墟之前,像是对张起灵的祭奠。天边泛起漂亮的淡绿色,是张起灵一直念着的、他们从未一同见过的极光。

“他是我的爱人,”张海客泪眼模糊,一字一顿,将每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像是要让所有人听清,“是我唯一的爱人。”

99.

回归后,香港的同志酒吧变得隐秘而开放。它们常常藏匿于街头巷尾的某个角落,却向所有同志大敞门扉。无事的夜晚,张海客时常会去其中某家坐坐。他总是喜欢点纯净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不加冰,不加水,浓烈又香甜。他一面喝酒,一面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年轻的爱情鸟一只只飞进来、一双双离去。

身为一位成功的企业家,张海客来时一向打扮得很体面,英语也沾着女王腔,是同志们最喜欢的那一款。时常有人同他搭讪,但他总是拒绝。很多时候,他会这样孤零零地在酒吧坐到打烊。他从不是哪家酒吧的常客,酒保并不熟悉他,两两相望过后,张海客会安静地结账离去,好似从未来过。

有一日,新来的酒保送他一杯尼格罗尼:“你好像很有故事。”

杯中酒液被酒吧绚丽的灯光映得透彻,泛出一种极为漂亮的红褐色。张海客笑笑,问道:“你见过漠河的极光吗。”




尘封入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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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子

【瓶客下元廿四响|第六响】《朋友以上(4)》

“下斗。”张起灵把一份来自南部档案馆的报告放在张海客面前的办公桌上,冲张海客敲敲上面印着的广西北海四字。他看了整整一周的文献,每日生活如机械一般重复。张海客很少见到张起灵对某件事这样执着,也从没想到过张起灵看完所有报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斗。

张海客习惯性地瞥眼日程安排,道:“我去通知张海楼。”

“不必,你与我,我们两人去。让海楼来做事。”

“我已经很久没下斗了。论能力,海楼比我更好。”虽然保持着锻炼的习惯,但张海客自认已经没了当年巅峰时期的身手。如今下斗的事物他多推给张海楼及张家外族,让这些“专业人士”处理,而他则习惯了坐在办公桌后阅读成堆的报表,替张家用金钱滚出更多的金钱。以张起灵的实...

“下斗。”张起灵把一份来自南部档案馆的报告放在张海客面前的办公桌上,冲张海客敲敲上面印着的广西北海四字。他看了整整一周的文献,每日生活如机械一般重复。张海客很少见到张起灵对某件事这样执着,也从没想到过张起灵看完所有报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斗。

张海客习惯性地瞥眼日程安排,道:“我去通知张海楼。”

“不必,你与我,我们两人去。让海楼来做事。”

“我已经很久没下斗了。论能力,海楼比我更好。”虽然保持着锻炼的习惯,但张海客自认已经没了当年巅峰时期的身手。如今下斗的事物他多推给张海楼及张家外族,让这些“专业人士”处理,而他则习惯了坐在办公桌后阅读成堆的报表,替张家用金钱滚出更多的金钱。以张起灵的实力,如果想要二人下斗,张海客更推荐他与张海楼同去。

张起灵瞥他一眼:“必须是你。”他说得坚决,像是已经提前有了计划。

张海客叹了口气,给张海楼打了一通电话,又按下桌上的通话铃,让张升崖进来处理后续事务。他从来没办法、更没有能力改变张起灵的决定。张升崖被要拒掉半个月的日程并辅助一向想一出是一出的张海楼这两件事砸得够呛,迷迷糊糊地飘出总经理办公室。张海客无奈地看着没关好的shuang’kai门,转眼望向张起灵:“之后呢?”

“三天休整时间,三天后出发。”

 

广西北海,旅游胜地,不论何等季节永远挤满了四处前来旅游的观光客。如果忽视张起灵东躲西藏收起的管制刀具,这绝对是一场非常美好的旅行。可惜张家人这个身份与所有悠闲的度假生活都隔着万丈沟壑,他们从来只有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没有停下来欣赏过路风景的时间。沿着海岸线行驶的船只总能卷起远处吹来的海风,张海客站在甲板上,眼看他们与港口越来越近,回到船舱收起了他们的行装。

与普通盗墓贼下斗不同,张家人下斗更注重效益。他们抛弃了所有低效的方便食品,更换成毫无味道却高热量的特战队急行军专用军粮,并且按照张家的训练方式将自己的能量消耗压到最低,空出整整三分之二个背包来安放装备。张起灵依然带着他的黑金古刀,张海客则带得轻便,只在腰后别了一把简单的藏刀。自从磨皮削骨改头换面,他的身体大不如前,过往用惯的武器如今只得束之高阁做个观赏品,挑三拣四,仅剩惯用的防身短刀。

在墨脱时,张海客亲手锻出这把刀。喇嘛们并不介意他整日沾着打铁的味道出入寺院,但张海客没有在那里待太久——他没有时间耗在这种自我满足的无意义生活中,他还需要模仿吴邪。然而,他依然锻出两把削铁如泥的藏刀。一把在他的手里,至于另一把……

靠岸的汽笛声划破宁静,张起灵拿起双肩包,汇入挤在门口下船的人流中。张海客追了几步,跟上张起灵的脚步,一并下了船。

三年前,张家外族在广西北海的联络点建立完成,向族内报备后建立了完整的档案,是一家距离码头不远的米粉店。负责此处的张升明和张升月两兄妹即使对于普通人来说都算年纪不大。二人生来对族内的地位没有追求,读完书后没有进集团工作,反而买下这家米粉店,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将其改造成功,成为大隐隐于市的张家秘密联络点之一。老旧的米粉店从外表看不出任何纰漏,但拐进院中撤掉遮掩走入地下室,却是别有洞天。米粉店完工开业当天,张海楼特地请假来了一趟北海,在店里吃了当地的特色米粉,回来之后提交了一份《多加酸笋非常好吃》的报告收录进张家外族的联络点记录里,成为一大“惊喜”。

族长与总经理拜访下榻,米粉店难得提前闭店。张升明为他们煮了两碗加料满满的米粉,从后厨一路端到地窖,馥郁的骨汤香气霎时冒得整屋都是。张升月回头嗔怒地看着张升明,张升明却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张海客站在地窖里,看张升月把武器一件件放到桌上,难得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的温馨时光。在漫长的颠沛流离中,张海客同张海杏相依为命,自东北一路走到东南亚,最终又在香港定居。他们像所有的兄妹一般亲昵,甚且超过那些自称关系极好的血缘亲族,成为彼此人生中的依靠。只是当他决定去寻找张起灵,曾建筑的一切支离破碎,张海客的生命中再无这般美好的清净。

然而,张海客从未后悔。

他略过桌上的武器,最终从末尾挑了一把苗刀。形似禾苗的细长刀具由合金打造,虽然经年累月的氧化使得它的表面有些斑驳,但重新打磨后依旧削铁如泥。张海客简单地适应了一下,试着比划几下,将刀收回刀鞘。即使不如伴他多年的那把古刀,可眼下能舞得顺手就已是万幸。

张升月还在旁侧放了很多老旧的手枪,多数都是早年从东南亚走私过来的烂货。若在香港,张海客或许都不会看它们一眼。可如今交通路网查得紧,张海客不想那般大费周章。他思考一阵,拿了一把重型的步枪,又挑出一把十毫米转轮手枪塞进张起灵背包里。

“我不用枪。”张起灵看他一眼,道。

张海客并不在意,收好其余物品,在洗手池冲净枪油,坐回桌旁。“以防万一。”他剥开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张起灵,又给自己拿了一双,趁热挑起一筷子米粉送进嘴里。鲜香的味道在唇间炸开,张海客不得不同意,虽然张海楼什么都吃,但在鉴赏美食这件事上同样有一套。

“北海这边以海为主,我们之前曾经看过,周遭不会有大墓。”张升明找了个凳子坐在张海客身边,从手机上调出周边的卫星地图,“您要去的地方大概在哪个方位,我们今夜提前为您探路。”

张起灵挑起米粉,淡淡道:“祭鬼岭。”

祭鬼岭距离市区有段距离。虽然不是什么高山名岳,但在靠海的北海市也足以算得上一座大山。只是按寻龙诀的技巧看来,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有值得张起灵亲自来此的大墓。何况,在张家外族于广西的记录中,他们更是未曾见过祭鬼岭此处有墓穴的记载。张升明与张升月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不太拿得准这两位张家高层是缘何来此。

张海客本能帮他们解围,但一路走来,张起灵根本不同他提任何细节,逢着问起只说下斗。一来二去,张海客也困惑不已。故而趁着此时,张海客睁大了眼,同样用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张起灵,期望张起灵能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

张起灵看了张海客一眼,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南部档案馆的档案里记载过祭鬼岭下有一处祭祀遗址,是秦时岭南西越人所留。遗址中存在一份黄金帛书,篆刻了一些我需要的内容。”

“什么内容?”张升月眨眨眼,看着张起灵。

张起灵并不搭腔,埋头继续吃粉。张升月困惑地看了张升明一眼,被张升明掐了一把大腿,疼得龇牙咧嘴。张海客见问不出什么,也低头吃起了粉。氤氲的雾气在狭小的桌上弥散,张海客脖颈上的纹身都被蒸了出来。周遭都是张家人,他不甚在意,还在专心吃粉。

“总经理,你的纹身是什么啊?”广西张家大部分都是一些没规矩的野路子张家人(诸如张千军万马,但他并非来自广西),张升明与张升月很少同真正的张家人打交道,对宗族秩序一概不知。何况他们生在当代,本就对这些毫无畏惧。那一串梵文极为漂亮,张升月好奇,就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张海客,希冀后者能为她指点迷津。

历代规矩,张家人之间互问纹身乃是大忌,尤其是地位低者主动询问地位高者,是一种相当冒犯的行为。可米粉的味道很好,张海客的心情也很好。他看着张升月的脸,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张海杏,还没后来那副叛逆模样,只会乖巧地站在他对面喊他哥哥。“是一首词的下阙。”张海客用发丘指探过那圈细密的鸽子血纹身,轻轻地念出缠绵的思妇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夜雨怎会懂离别苦楚,只管洒在门前的梧桐叶上、空荡的石阶上,落到天明也没有停下,宛如屋中思念的人儿,落出彻夜未眠后的漫长思念。

“是思念呢。”张升月轻声道。

张海客轻松地笑笑,道:“女朋友出海去了。”他说得并非假话,张海潮此刻确实在太平洋的船只上,不知做着怎样的工作。只是这纹身不是为张海潮而纹,张海客同样说不清他是为什么纹上这咒语般的内容,将自己困在其中,永世不得离开。

或许是女人独有的第六感,即使张海客没有说太多话,可张升月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不再言语,回到院子里,从前台拿了四瓶啤酒,拎到地窖里一一启开,在每个人面前摆了一瓶。张海客并不拒绝,举起啤酒瓶同张升明和张升月碰杯,又转头看着张起灵,像是在等待张起灵的决定。

张起灵抬起眼来,举起酒瓶,同他轻轻地碰了一下瓶颈。他没有喝酒,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海客灌下酒液,看着张海客漂亮的喉结滚动,想要从那覆了一层薄汗的面庞上找寻到些微其他的踪迹。

终究一无所获。


更漏子

【瓶客下元廿四响|第七响】《朋友以上(5)》

他们在米粉店的地窖里睡过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城区,直奔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岭。北海北侧的地形多为低矮山丘,车载GPS所显示的周边地图很难让人将其与古代遗迹联络起来。何况古时此地分属南蛮,张海客不认为他们能在这里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足够让张起灵亲自前来的内容。张升月的驾驶技术非常狂野,装备齐全的越野车压过乡村土路,很是霸道地碾过各式各样的碎屑,一路颠得有些离谱。但赶在正午之前,他们摸到了林子边缘。

“确定不用我们跟去吗?”张升明把昨日张海客挑的苗刀递给他,又把分量沉重的背包从车里拎出。

张起灵瞥他一眼,直白地答道:“会碍事。”

张海客耸耸肩,不置可否。他检查了一遍身上挂载的各式装备,...

他们在米粉店的地窖里睡过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城区,直奔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岭。北海北侧的地形多为低矮山丘,车载GPS所显示的周边地图很难让人将其与古代遗迹联络起来。何况古时此地分属南蛮,张海客不认为他们能在这里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足够让张起灵亲自前来的内容。张升月的驾驶技术非常狂野,装备齐全的越野车压过乡村土路,很是霸道地碾过各式各样的碎屑,一路颠得有些离谱。但赶在正午之前,他们摸到了林子边缘。

“确定不用我们跟去吗?”张升明把昨日张海客挑的苗刀递给他,又把分量沉重的背包从车里拎出。

张起灵瞥他一眼,直白地答道:“会碍事。”

张海客耸耸肩,不置可否。他检查了一遍身上挂载的各式装备,确认无误后把收信器递给张升明:“我们出来后会发信,收到信号就按照定位来找我们。”他一边调整发信器的频率,一边将手机调至低电量模式,跟在张起灵身后踏入大山。

广西的山岭不似北方,虽是少有险峻之处,但连绵不绝的山势与时而弥散的雾气总是碍事。张起灵不让张海客看地图,而是一人在前方引路。威风凛凛的黑金古刀一时间被迫沦为开山刀,地位大幅下降,却也显著提高了他们的行进速度。张海客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任张起灵在前面开路。孩提时代放野的顺序于百年间颠倒,张起灵早成了更强的那个,也成了能护着别人的那个。

“前面。”张起灵停下脚步,举起长刀,指向远处的山洞。他们恰好位于山洞入口的斜上方,能勉强看到其中模样,但在层层叠叠的藤蔓遮掩下,人是进不去的。张海客走到张起灵身边,打量一阵不算高的山坳,转头看向张起灵。

张起灵并不回话,自顾自跳了下去。张海客跟着一起跳下,正好落在张起灵身边。他背手抽出苗刀,先张起灵走到洞口,挥刀将藤蔓砍出足够一人通过的洞口。蝙蝠蜂拥而出,像是被明亮的光线刺伤般落出古怪的声响。张起灵背手抽出强光手电打上,举刀探进山洞中。

洞口尚显宽敞,越是往里,两侧就越是狭小。二人本是并排行走,走过几百米后只剩足够一人通过的缝隙,头顶的空间也愈发狭小,现下连脖子都直不起来。他们像是挤进了一个蛋筒型的结构里,仿佛很快就能走到尽头。张海客跟在张起灵身后,欲言又止。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们通常不会如此冒险的深入这样的环境中。一旦前方遇到什么危险,他们很可能双双折在这里。但张起灵的表现显然对此处很是熟悉,至少在理论上应当做过相当程度的铺陈,否则不会贸然带着他走进来。张海客打着手电环绕四周,在洞穴矮到他们需要佝偻着腰背才能深入时,于墙上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记号。

“安全,清空。”张海客脱口而出,“张家探索过这个地方。”南部档案馆的档案繁杂,在他整理的过程中应当都按探索进度和监视状况分过类。张起灵显然不止看了没有探索完毕的那一部分,连探索完成的资料也一并阅读过。但一个已清空的墓穴对张家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其中有价值的部分已经被张家取出。张起灵此时到访,古怪二字可谓溢于言表。

“档案没有写他们拿走了我要找的东西。”张起灵停下脚步,“刀。”

张海客将腰间的藏银短刀抽出,递给张起灵。张起灵背手接过,半蹲在地上,像是在挥砍什么。半晌,他把短刀交还张海客,向前探去,顺着开在眼前的洞口精准无误地落入地下水系旁的土地上。张海客跟上他的脚步,也一并落在其中。

在广西的大山里,很少会有如此宽广的地下水系。近两米宽的地下河安静地流淌着,独属于南方河道的鱼虾在冰冷的水中畅游,像是张狂地展示着这条河流并非一条真正的地下河。张起灵与张海客沿着河道逆行而上,沉默地走出几公里的距离,终于见到了一线光亮。

地下河逐渐收窄,澄澈透亮的流水变得愈发湍急,最终收进狭窄山峰所塑出的逼仄缝隙中。周遭并无落脚之处,张起灵将长刀插入岩石,借力将自己从峡谷内侧转到外侧。张海客紧随其后,并在前倾时拔出长刀,落地那瞬正好把刀收入张起灵背后的刀鞘。

在漫长的黑暗行走后,眼前的开阔地难免让人心旷神怡。阳光自上而下落进这片谷底,在头顶岩石的遮掩下只留下细长一条光亮,像是神明挥剑时意外造出的天堑。谷地四周被岩石封死,并无任何出路。除了他们刚刚进来的地下水系外,这道天堑似乎是整个谷地唯一的出入口。

一路引他们来此的地下水系在谷地中化作一条狭窄的溪流自西向东流淌,将整个谷地简单地划分成两个部分。他们站在南侧,生命力极强的植被占据了整个平原;北侧,历经千年风吹雨打后由人造物塑成的断壁残垣依旧耸立。张起灵毫不犹豫,跃过小溪,直奔北侧遗迹。

高耸的石柱至少有四五米高,竖在松软的泥土里,仿佛摇摇欲坠。张起灵穿过石门,顺着依稀可见的石板甬道往祭台走去。张海客跟着张起灵的脚步,不曾留意脚下,无意间踩到早已发脆的人骨,在空旷的谷地里落出一声略显尴尬的噼啪。他打起手电环顾四周,发觉冒出土壤的骨骼并不算少:“近百年,这里还有人殉祭祀活跃?”他没有看过南部档案馆的报告,只得凭自己的推断来思考眼前是怎样的遗址。但很快,张海客在泥土里发现了一些琐碎的装备。老旧的军工制品在经年累月的侵蚀下依然挺立,张海客捡起破烂不堪的钢盔,确定这是当年侵华日军的落在这里的。他抬头望去,不远处更是残留着大量的人骨与各式腐烂生锈的农具。

张海客心中已有判断,不再说话。他沉闷地向里走去,发觉越是往里,这样的尸骨就越多,多到很难数清究竟有多少人。流淌的溪水或许带走了尸体腐化的恶心味道,却永远无法吹散这段痛苦的历史。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曾逼迫当地平民替他们探索此处遗迹。据当地幸存村民所说,在一次轻度地震后,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回去。”张起灵踏上数米高的祭台,居高临下地环顾四周,像是座上的神正在俯视自己的信徒。

张海客跟他一并走上台座,审视过整片谷地,顿时清楚了他在找什么。日军开挖过的地方,即使最终塌陷,也一定会有残余的盗洞。借用老盗洞,可以让他们更快的到达遗址下方:至于下方有什么东西,张海客不清楚,但张起灵格外清楚。张海客在周遭找过一阵,正好遇上骨头堆积最多的一处,位置在祭祀坑北侧,土丘的尺寸不大,周遭也被乔灌木遮成一片,很难发现。张海客伸手一指,刚好触到张起灵的手指。

“正中下铲。”张起灵别开眼,矮身卸下背包,从中取出洛阳铲,组合起来丢给张海客。张海客自台座上一跃而下,奔到不甚起眼的小土丘上,精准无误地将洛阳铲一节节打进土壤中。他很少做这种事了,比早年手生许多,好在没有忘得干干净净,不然真要被张家当场开除户籍。

下过四十米,张海客手感不对,将洛阳铲从中抽出。果不其然,越过松软的土地之后,底侧被碎石与散沙掩盖。最后打的一铲敲上石头,仅凭直觉,张海客知道此处应当是最后塌陷的门扉。他取出工兵铲,做起一个盗墓贼最为擅长的工作:挖土。

两个人下斗,即使是道上赫赫有名的哑巴张、威风凛凛的张家族长,也一样逃不过挖土的宿命。张起灵与张海客轮流接替挖坑,每人持续作业一个小时才换上另一人,顺着下铲的位置一路向西挖去,与祭坛位置相仿。

张家人有着超乎常人的体力与运动神经,但他们从午后挖到傍晚,依然没有触到最后的石板。

张起灵再次换下张海客时正是晚上七时有余,香港还是灯火通明、忙于加班的时日,广西的大山里却已只剩皎洁的月光从山崖间的细缝投下。张海客捡了些树枝,燃起篝火,瞥眼远处依然在挖坑的张起灵,起身走到河边,打算寻些食物。随身带来的能量胶虽然可以为他们的身体提供足够的热量,但眼下他们还在地面,做些温热的食物还是比吃能量胶更好,至少能让心情愉悦一些。

动植物们永远有人类无法匹敌的活力,张海客刚摸去南侧的林子,就见一只灰黑色的兔子从他眼前越过。他下意识地摸到藏刀,想要冲远处甩出,却又忽然停下了手。灰黑色的兔子回头望他一眼,见他没什么敌意,一蹦一跳地跑远了。柔软的耳朵随着蹦跳晃来晃去,张海客忽然想起在迪士尼乐园戴着星黛露头箍的张起灵,每一次转过头时毛绒绒的紫色耳朵都会随之晃上几下,可爱得不成样子。

张海客长长地叹了口气。长时间演绎一个普通人让他变得太过多愁shan感了,竟然能从一只兔子想到毫不相干的张起灵。他们只是族长与族人,可能童年时少年时青年时那些许许多多的联系让他们变得比其他人更为亲近,甚且可以称作挚友,但依然不会改变这最为根本的存在。

“今天放过你吧。”张海客望着兔子消失在森林里,反手握住藏刀,回身直冲溪水扎去,刚好收下一只游到他面前的鱼。血腥气伴随鱼腥味在河流旁散开,张海客反手又扎死一只,借着流淌的溪水熟练地开膛破肚,将方才还活蹦乱跳的鱼儿分开两侧,插在从旁捡来的树枝上。他找了些石块,夹着削尖头的树枝,将鱼靠在篝火旁。

深山中的蘑菇并不适宜采拮食用,好在林子里总有野菜浆果。张海客摘了一些,在溪水旁洗净后用锡纸裹好,贴着篝火烤制。

谷地颇为封闭,烹制食物的香气很快弥散开来。张起灵看他一眼,又回过头自顾自去挖土。他向来是眼中只有目的的人,对过程并不上心。张海客也不急于叫他,反而将烤鱼翻了一面,继续烤制。昏黑的夜晚,唯有篝火的噼啪声与铁锹掀起泥土的声音回响。

终于,张起灵再下铲时,铲子尽头敲出一声闷响。

他们触到石头了。

张起灵很快地挖了几下,将混杂碎石的泥土掀去一侧,正好看到几块乱石堵住洞口。如果他们有炸药,在几分钟后,他们就能进入祭祀台下的结构当中。他瞥眼凑过来的张海客,后者摇头,同他说:“先吃饭。”

烤鱼早就好了,张海客一直竖在篝火外围温着它,此刻鱼皮已烤得格外松脆。张海客递了一串给张起灵,又把锡纸撕开,露出其中被烤好的浆果与野菜。他们没有做任何烹调的准备,更妄论带盐进来。食物虽然经过烹调,但依然保存着它们的本味。张起灵双手握着木枝,小口小口地咬着烤鱼,鲜甜的汁水一下蹦进他的唇舌间,烫得唇齿间泛起浅浅的疼。虽然张起灵面上毫无表情,但张海客依旧察觉到了他的不适。张海客取出水壶递给张起灵,看他灌下几口水,好像终于好了一些。

“慢些吃,小心烫。”张海客收回水壶,把锡纸里的浆果与野菜冲张起灵推推。后者安静地看了他一阵,像是嫌弃他的话说得有些太晚了。

他们很快将这顿简单的晚餐消灭得干干净净。倒落的圆木充当长凳,二人并肩坐在上面,度过难得的闲适时光。皓月当空,淡蓝色的一线光亮与流淌的溪流交错,造出一个漂亮的十字形状。

张海客用树枝拨过火堆,容篝火燃得更旺些。即便广西位于亚热带,可在深山谷地之中,夜晚的气温仍然算得上冷。他侧头看向张起灵,那张恬淡的面容被火光笼出一片暖色,不知不觉间拉进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你还是不能讲这次究竟是为了什么?”一路走来,张海客似乎察觉到了张起灵是同他刻意隐瞒这件事的。每一次他在场的时候,张起灵都不会对这趟行程的目的说上太多。但张海客还是想要询问张起灵。他想要知道张起灵究竟打算做些什么。

“找一件东西。”张起灵道。他抬眼看向张海客,沉默半晌,又一次开口:“送给一个朋友。这件东西可以治好他。”

所以终归还是同吴邪有关。张海客在瞬间就得出了结论。张起灵身边需要被治疗的人不多,无非是吴邪与黑瞎子。黑瞎子决计不会让张起灵一人前来,吴邪的可能性倒是大些。不过,如果这个东西与吴邪有关,张起灵本可以和吴邪与王胖子一同前来,又或者以最讲究效率的方式找来张海楼,刻意要求他过来着实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

除非这里有某种非常危险的机关,只有“吴邪”才能触发的机关。

但南部档案馆既然记录过这个墓安全,就证明其中大多机关已经被破解。如果其中有“吴邪”才能触发的机关,在几十年前,张海客就应该来过这里了。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难得觉得张起灵的心思有些难以读懂。

张起灵不再讲话,安静地坐在圆木上,一双墨色眼瞳穿过篝火,望向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

他们沉默地坐了很久,唯有火光的噼啪声在空气中回响。张海客抬碗看了一眼手表,道:“灵仔,明日再做,今日先睡吧。”他寻了一块大石滚去圆木对面,自顾自坐在上面。“我来守前半夜,到后半夜叫你起来。”

张起灵点头,侧身躺在圆木上,缓缓合上眼睛。篝火映着他的脸,好看得不成样子。张海客又记起放野的时日,记起他同这个小鬼踏过大半个中国的岁月。转眼之间,物是人非,他们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

但与当年一样的是,张海客依然不会在后半夜叫醒张起灵。

 

世界的变换从来不会只改变一侧。比起年幼时,张起灵已经强健太多,且对时间有着极为敏感的感知力。他依旧睡得很轻,却在睡过半夜后准时醒来,替下了张海客,守完后半夜。谷地之中,天黑与天亮的分别并不明显。张起灵没有在他们约定的时间叫醒张海客,反而任张海客继续在圆木上休憩。

从香港来广西,一路颠簸,张起灵明显察觉到张海客身手退步得严重。相较于张家的平均水准来说,张海客确实算得上优秀。但如果就张海客的过往来说,他比四五十岁时退步了太多。张家人的身体通常在百岁有余时达到巅峰,张起灵现今正享受着这具躯体最好的时光。然而,张海客的情况却不如他想象得好。即便张起灵一直有着至少能护住身边人的自信,可他依然认为自己难得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来此本是要救张海客的,现下反倒可能将张海客置身险地。

张起灵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堆积的乱石,自顾自走到旁侧,戴上手套,深吸一口气。

将一个石头举起来是很难的,但如果仅仅是推动它,还是非常简单的。张起灵有自信将石头举起,然而出于对周遭环境的考虑,他还是非常谨慎地从侧面推动巨石,试图拆解搭在最上面的那块石头。第一下并没有推动,张起灵认真地打量一遍,觉得眼前这块巨石的密度似乎有些过高了。他站回原地,调整气息,缓缓使力推动面前的巨石。

动了。

张起灵向前用力,整块硕大的石头一下跃出,咕噜噜滚到谷地边缘。他回身望向张海客,见张海客还睡着,又挪起第二块石头。张起灵尽可能地保持着安静,但重复几次后,搭得混乱的石头在瞬间崩塌,张起灵跃下倾斜的顶棚,一下落到人工挖掘的长洞当中。碎石挤满甬道,张起灵随手抓起往后抛去,被跟着他走下来的张海客接个正着。

“怎么不叫我。”张海客把碎石扔到洞外,绕到张起灵身前,将碍事的石头清到外面。

张起灵并不搭腔,反而讲起并不相干的话:“顺着这条甬道进去,就是真正的祭坛。”

“真正的?”张海客蹙紧眉头,“你是说……”

“登台祭神。”张起灵道,“下地祭鬼。”

岭南一代祭鬼习俗由来已久,宋代时堪称巅峰,甚至有杀人祭鬼的情况出现。眼下他们身处秦时遗址,祭鬼习俗相较于宋代想必更是愈发原始、血腥,对神鬼之说的崇拜也更为虔诚。此处地势低洼,昏昏不见天日,却又有一缕光线自头顶山崖透出,正中更有水系贯穿东西分隔阴阳,确实像聚魂之地。即使往来不便,可西越人为祭鬼在此大兴土木并不足为奇。而古人祭鬼时向来会有各式祭品以敬上苍,其中除却烈酒、美食与人牲或动物,通常还会包含一些秘药,对于快要没落的部族来说更是如此。

既然说是要救人,张起灵要找寻的东西应当就在项目繁杂的祭品之中。

张海客走回营地,灭去篝火,将重新打包好的背包与黑金古刀一并丢给张起灵,自己则将苗刀斜跨在身后,又背起双肩包。他们相对检查了一遍装备,确认无误后打起手电,向地下洞穴进发。

 


更漏子

【瓶客下元廿四响|第八响】《朋友以上(6)》

高亮度的户外手电将狭窄的甬道照得亮如白昼,他们谨慎地向里探索,警惕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在南部档案馆的记载里,祭鬼台的构造宛如一个迷宫,似乎象征着死亡后所进入的地下世界,加之顶上的祭神台和中间足够人行走的大陆,天人地三界在古老的遗址中被完整塑造。

张起灵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在来之前,他唯一着重看过的地方就是档案中夹杂的地图,并且非常现代化地其拍照后保存至手机相册里。遇到第一个岔路时,张起灵瞥眼张海客,从衣兜中取出手机,翻开相册,将前人勾勒出的地图与他们一路走来的轨迹对比。

地图非常简约,只以线条勾勒曲线,有机关的地方用朱砂圈上作为警示。但具体是怎样的机关、拆除到怎样地步,在地图上并未彰显。...

高亮度的户外手电将狭窄的甬道照得亮如白昼,他们谨慎地向里探索,警惕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在南部档案馆的记载里,祭鬼台的构造宛如一个迷宫,似乎象征着死亡后所进入的地下世界,加之顶上的祭神台和中间足够人行走的大陆,天人地三界在古老的遗址中被完整塑造。

张起灵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在来之前,他唯一着重看过的地方就是档案中夹杂的地图,并且非常现代化地其拍照后保存至手机相册里。遇到第一个岔路时,张起灵瞥眼张海客,从衣兜中取出手机,翻开相册,将前人勾勒出的地图与他们一路走来的轨迹对比。

地图非常简约,只以线条勾勒曲线,有机关的地方用朱砂圈上作为警示。但具体是怎样的机关、拆除到怎样地步,在地图上并未彰显。

“我们要去这里?”张海客将地图放大,指向最右侧的方形密室,问道。与普通祭祀神殿的构造不同,地图中所显示的地下祭鬼台像是失衡了一般,主殿并不位于整个长方形结构的中心,而是靠右,像是齐齐整整地断开了一截。“这边,我觉得不该是空的。”

张起灵看他一眼,道:“按地面祭祀台的规制,右侧应当还有迷宫。”

“这是哪位前辈画的图,也太不靠谱了些。”张海客无奈地摇摇头,挥动在手指地图上大致转了一圈,右转进入祭鬼台外围的迷宫当中。

张起灵不置可否,收起黑金古刀,一并转入右侧。

通往方形密室的路并不平坦。或许是为了祭祀,各式机关层出不穷。光是简单的三连翻板,累累白骨就在石板下侧的尖刺旁堆成小丘,旧时人牲与近代乡民混在一起,残破的织物布料四处散落,在灯光映衬之下,入眼所见即是历史车轮碾过留下的庞大尘埃。张海客抓了几块碎石丢出,找出承重轴,一跃而起,几下跳到几米开外的陆地上。张起灵跟在他身后落地,矮下身来,用手抚平依然在晃动的翻板,像是安抚枉死在此处的人们。

“抗战时候,我带杏从北向南纵穿中国,见过很多这样的场面。”张海客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日本人没有人性一样的杀人,还会用很多花言巧语骗偏远山区的人们——给他们一份工作,或是照顾他们家人的生活。但最终,无一不是走向死亡。”或许是心下隐藏的情感作祟,又或许是此刻他们身处黑暗,而且在这片昏黑之中,只有他们二人,张海客不再保持之前的沉默。从张起灵离开青铜门,张海客想过无数次同张起灵重逢时的场面,也想过无数次要同张起灵说些什么。但一切都在张起灵突如其来与张家划清界限后烟消云散。

多少年了?张海客都记不清了。他时常想,他应当放弃这一切。可说是放下,手心里却缠着万缕千丝,根根都向张起灵的方向奔去。

“我……不记得。”张起灵突兀地搭了腔。抗战时日他做过什么、身在何方,这些记忆都好像海上的泡沫一般,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话可别和海楼说。”张海客笑笑,“海楼和我炫耀过很多次,说那段时间你同他一直在一起,在南疆游荡,像仗剑天涯的任侠。”

张起灵显然有些无法将“侠客”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他虽没有任何表情,但眉毛悄悄地纠在一起,张海客一眼就捉到张起灵心底的困惑。“百乐京。”张海客提起他从张海楼那里听来的地名,“有印象吗?”

张起灵努力想了一阵,最终摇摇头。

幸好来的不是张海楼。张海客在心底为整日好奇张起灵记不记得他的张海楼惋惜了一下,转而又想到自己。张海楼不在,他才敢光明正大地问张起灵记不记得张海楼。那他呢?张海客心里有些忐忑,试探般地开口,问道:“你现在记得哪些事情?也许我能帮你梳理清这百年来的脉络。”他的私心昭然若揭,就差明明白白地问张起灵,你还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我们当年曾经走过半个中国。

张起灵没有说话,快走几步,转进下一条走道,像是不愿同张海客多言。张海客跟上他,就见张起灵已破开机关,将封闭的走道大门打开。张起灵回过头看他,强光手电打在地上,令张起灵的脸笼在黑暗里:“某一年的春节,有人给过我一颗红色的糖。”张家内家从来没有那样艳丽的红,除了血。张起灵的所有记忆都曾一次次地化作碎片,这一段却固执地黏在脑海里,不愿离开。

张海客呼吸一滞,记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元宵节,他偷偷从家里跑出,摸到内家,把娘亲从南洋带回的糖果固执地塞进张起灵的手心里。那是他第一次把糖作为礼物送给张起灵,小小的手掌还没练出漂亮的发丘指,依然同普通人一样齐整。那时才五岁的他绝不会想到,在之后的百年里,他会无数次将各式各样的糖果放进张起灵的手心里,像是安抚,也像奖赏,或是单纯地想要张起灵尝到一些纯粹的甜,想要张起灵过得好些。

但张起灵像是不记得他。

张海客不知自己是该庆幸张起灵记得自己与他之间发生过的、那样重要的事,还是该为张起灵记不得那个人是他而感到失落。这种时候,张海客总觉得张家人还是没有心、不会痛比较好。有了心、学会了痛,他们就从神坛跌下,落得和凡人一般境地,有了普通人的弱点,会被囚禁在尘世的万千烦恼之中。

“我还记得我有一个朋友。”张起灵平淡的声音在狭窄的甬道中回响,“他陪我去了很多地方,后来因为某些事情分别。”

而我爱他。

张起灵把后半句压回喉咙。

 

在接近九曲十八弯的回廊过后,他们终于到达密室门口。传统的翻转门与简单的内嵌拉环式设计,像是引诱人上手去拉。但会被这种技巧骗到、进而将惯用手交代在此处的唯有新人盗墓贼。张海客同张起灵对视一眼,用苗刀尽头勾住拉环,手稍一用力,一下将拉环牵出。铡刀自门框飞速坠落,张海客反手用刀一挑,硬生生接住足有百斤沉的大刀。张起灵按了一下张海客的肩膀,借力跃起,又在铡刀刀背踩过一下,飞身而起,单手扒住顶端奇石,两根奇长发丘指在人造的石门顶端谨慎探过。

几分钟过去,张起灵没有任何回应。这件事很不寻常。单论对古墓与机关的了解,张起灵应当是世界第一。但他待在上面,手指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走了整整三遍,依然默不作声。

张海客还在底下撑着铡刀,仰头望向张起灵,喊道:“怎么了?”

张起灵一跃而下,又把两侧的岩石与铡刀下的位置摸了一遍,最终冲张海客摇头,道:“门上没有机关。”他握住张海客的手,把刀抽出。沉重的铡刀一下落在地上,在结实的石板地上砸出厚厚一个大坑。张起灵抬脚踩在上面,铡刀就晃晃悠悠地躺平放在地上。“这是要硬开的门。”他把背包丢在一边,踩上放平的铡刀,双手用力,从右侧缓缓地推开这道翻转门。

“地图上没有标注。”张海客左右看了一阵,道,“如果这个门没有机关,他们最终祭鬼的目的地是哪里?难道每次都找个大力士过来推门?”

张起灵将门推开一条足够人走过的缝隙,道:“整个迷宫都是祭鬼地。”南部档案馆的档案太过详尽,加之外围的安全与清空标识,张起灵难得忽视了整个遗址的布局。但一个足够被南部档案馆启用的张家人是绝不可能作出这样错误的判断的,除非从一开始这就不是张家人做出的档案。张起灵回身背上包,道:“汪家人渗入过南部档案馆。”

张海客摇头:“是有张家人背叛。张隆升和张隆半,还有他们的很多朋友,他们选择效忠汪家,而非张家。建国前和香港回归前,这两段时间,在新时代的思潮冲击下,张家内部分崩解离得非常厉害。”

张起灵短暂地应了一声。原本他只认为张家认定这件事是毫无意义的,才会将他现在要找的这样东西放在清空范围之外。可如果这件事同汪家有关,几乎不必思考,这就是个巨大的局。

吴邪曾经同他提过墨脱那场巨大的清洗。张汪两家在佛院里打得格外血腥,死伤惨重,收拾残局的喇嘛连续做了一周的tianzang,才把那些死去的张家人汪家人还有混在里面的德国人打扫干净。那是一场迟来几十年的终局之战,是押上一切的豪赌。以张隆升为首的叛徒输得彻底,以张海客为首的忠心者赢得却并不体面,甚且连张海客也差些折在这场战役当中。

一方面,倘若结局如叛徒们所愿般颠倒,放在密室里的东西确实不会再有任何用途。另一方面,即使结局不如他们所愿,得权的张家人或许也会来到此处,乖乖进入他们准备好的陷阱,只为得到那一个东西。

张起灵非常清楚他们不该进去。但张起灵必须进去,他有自信保全张海客和自己。临门一脚,张起灵不愿意放弃他要找到的东西。

从外围一路走来,他们不停地在走下坡,而密室的地势比外侧甬道还要低,这也让密室被塑出巨大的挑高和格外开阔的面积。雕梁画栋的石质祭台放在密室正中,方形结构的四周矗立着烛台。张起灵凑上前去,发现还有油膏残余其中,便用打火机将其点燃。幽蓝色的烛火骤然跃出台座,在强光手电的映照下像影视剧里冒出的鬼火。

“那个盒子。”张海客指向祭台之上的石桌。其余祭品早已随着岁月变迁消逝,唯有正中由纯金打造的盒子依旧安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数千年的时间没有在这个盒子上留下分毫印记,仿佛时间在它身上停止流淌。

方才探到门上时,张起灵发觉其中有一个机关。他料想大抵与桌上金盒有关,便从包中取出一些用处不大的装备,用绳索简单地将他们捆在一起,又制成一个绳套,交给张海客。他们对视一眼,张海客将绳套扔出,稳稳地捆在金盒上。而后不过转瞬间,一扔一收,台上的金盒就被丢出去的装备替换。张起灵上手掂了一下金盒的重量,与他的估计误差不大,在先秦的技术下绝不会被探查清楚。

他们等了一阵,密室并无任何动静。张起灵矮身从背包里拿出加固包装,把金盒仔细包住,将其塞进背包中。可还未等他起身,巨大的震感就自他脚下蔓延开来。张起灵本能地往门口望去,厚重的石门在瞬间崩塌,一道沉重的一体化青铜门自上而下封死整个入口。

饶是张家人见多识广,他们也未曾见过如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一次性机关。张海客向来相信张起灵的判断,可此刻也不免瞠目结舌。在石人从地底跃出、冲他们慢悠悠走来时,张海客突然开口,问出一个他在下斗数年都未曾问过的问题:“这是什么触发的?”

而张起灵也给了他一个在道上混过百年都没有过的回答:“我不知道。”

整个祭鬼台的设计仿佛没有给人留下任何退路,从踏进迷宫开始,直至此刻进入密室。这座迷宫就希望进来的人全部成为魔鬼的祭品。修建者根本不在乎是否会有“自己人”走入迷宫之中,他们就像是杀红眼的恶魔一样,建造一个纯粹的杀人监狱来收割每个人的性命。

安全——当然安全——没有走进密室之前他们这些张家人都有办法解决。之后的事没有人告诉过他们。

足有两层楼高的石人向他们袭来,顾不得其他,二人从祭台上一跃而下,寻找着任何可能的出口。石人的移动速度很慢,他们可以趁其不备躲开行动,但在密室中兜圈子显然只会消耗他们的体力。一旦速度慢下来,石人将会轻而易举地把他们锤死。

“东侧。”张起灵道。他一跃而起,从石人腰背一路攀到肩膀,用黑金古刀猛地击打看似弱点的脖颈。沉闷的敲击声在密室里回荡,石人依然毫无动静。张起灵猛地砍了几下,石人似是被惹怒了,拼命地晃着肩膀,想要把张起灵从背上甩下。张海客啧了一声,借着最近的石人后背高高跳起,举起苗刀,自上而下刺向妄图甩下张起灵的石人脖颈。

细腻的金属与高硬度的石块相接,发出清脆的声响。张海客的刀根本没能刺进石人的身体,反而是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张海客一时脱力,从石人身上翻了下去。张起灵顾不得那么多,后倾身体捞住张海客,将他向上扔到石人的另一个肩膀上。

眼前的石人像是彻底被惹毛了。它拼命地摆着双肩,试图把这两个缠着它的小家伙甩下去。张起灵不再管它,翻身落到地上,又看着张海客从石人肩膀下来。

“东侧看不出任何人造的痕迹。”张海客瞥眼远处的岩壁,道,“而且和石人应当是一种岩石,密度极大,不用炸药根本无法打开口子。”他翻出步枪上膛,冲袭来的石人打了一枪。尽管是烂到不能再烂的走私货,相较于传统冷兵器,热武器的杀伤力依旧过人——不过一发子弹,石人的肩膀就被轰碎一片,石造的手臂霎时落在地上,断成几段乱石,砸得地动山摇。张海客看了张起灵一眼,又是一个点射,将石人脑袋从脖子上打了下来:“用枪。”

“把石人引过去。”张起灵道,“所有人造‘地狱’都会留有后手。”

张海客应了一声,一面恰到好处的解决掉一些石人,一面往东侧空荡的石壁退去。石人的进攻愈发暴力,沉重的石块砸在张海客头顶上,吵得双耳嗡嗡作响。碎石四处散落,想要完整躲避极为困难。越是靠近东侧石壁,他们能活动的范围也越是狭小。他们的周围都被石人堵死了,身后是还未被打破的岩壁。

这是一场赌博。如果他们做错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同时死在这里。

张起灵瞥眼张海客,用手枪迅速点射几下。受击的石人往后倒去,落出足够一人钻出的缝隙,张起灵跃出空隙,将受击石人引向外侧,明显是要利用石人撞碎岩壁。张海客则站在原地,依然吸引着剩下的石人不停锤向他身后的岩壁。

终于,岩壁裂开一道缝隙。坚硬而格外脆弱的岩石在瞬间整个裂开,大地剧烈地震动着,张海客几乎无法在上面站稳。碎石自头顶落下,张海客逆着石人们推进的方向,竭尽全力往祭台上跑去。张起灵骤然刹住脚步,在半秒钟内迅速作出决定,放弃引导石人,径直冲向祭台。巨大的地震让被引开的石人难以站直身体,它佝偻着,手臂依然冲张起灵与张海客所处的方向戳刺。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混乱的状况模糊了张起灵的听觉与感官,对身后袭来的危险毫无察觉。

“七点钟方向!”张海客喊道。

张起灵本能地向右手旁越去,躲开石人的袭击。但石人如预料到他会躲开一般,手臂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形,完美地收回手来。与此同时,石人另一只尖锐的手臂尽头自毫无提防的背侧贯穿了张海客的身体。


更漏子

【瓶客下元廿四响|第五响】宜室宜家

作者三木,时间太晚,由我代发。


这架就是了吧?

看着窗外划过的白色机翼,人群中的张海客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机这种事,张海客也干过不止一次了。但不巧的是,今天似乎有什么明星也搭乘了这班航线,接机处被粉丝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幸好,无论从外貌来说,还是从气质上来说,张起灵都不是那种会轻易被人群所淹没的角色。

又凭借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张海客一眼就看见背着登山包的张起灵缀在队尾,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儿!”张海客费力地拔出一支胳膊,举了举手中的牌子。

二人隔着攒动的人群对望了一眼。

张海客指了指门口,张起灵会意地朝门口走去。

等到他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张起灵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了。...

作者三木,时间太晚,由我代发。


这架就是了吧?

看着窗外划过的白色机翼,人群中的张海客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机这种事,张海客也干过不止一次了。但不巧的是,今天似乎有什么明星也搭乘了这班航线,接机处被粉丝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幸好,无论从外貌来说,还是从气质上来说,张起灵都不是那种会轻易被人群所淹没的角色。

又凭借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张海客一眼就看见背着登山包的张起灵缀在队尾,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儿!”张海客费力地拔出一支胳膊,举了举手中的牌子。

二人隔着攒动的人群对望了一眼。

张海客指了指门口,张起灵会意地朝门口走去。

等到他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张起灵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了。

——

几天前,张起灵打电话过来,说是想来香港住上一段时间。这样没有缘由的来访,对于张起灵来说实属罕见。

张海客不确定现在的他记忆恢复到了什么程度。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张海客都断没有拒绝的理由;不过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相处,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要头痛了啊。

等待信号灯变化的瞬间,张海客的脑中流转过众多思绪。

“起灵……”张海客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还是问了出来,“你这次来香港,是有什么事情吗?”

“只是住几天。”

张起灵还是那副老样子,透过模糊的后视镜,更让人读不出他的情绪。

住多久这种问题,还是不必问了吧。

“那……你准备住哪?”

“跟你一起就行。”

“……行啊。”

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虽然稍微有些吃惊,但张海客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

“你都带了些什么?”看着后视镜中映出的灰色登山包坚硬的突起,他问道,“没带寝具吧?”

张起灵摇了摇头。

于是他们现在就站在了宜家的门口。

今天不是周末,人不算多。

张海客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了。

“不如,咱先去吃个饭?”

——

张起灵就连用叉子吃肉丸都透露着一股子莫名的正经。

能近距离观赏这幅新鲜的场景,也算得上是幸事一件。

在心里偷乐了两下,张海客最终也没敢笑出声。

估摸出了张起灵的状态,他现在也算是有了些底气。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两口自己的饭菜,一边拿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桌对面的青年。

这种安逸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有什么拽了拽他的裤角。

紧接着,桌子下方就传来了一听就要出大问题的声音——

“老豆。”

这道软糯的童声简直让张海客如遭雷击。

他低头一看,一个宜家的招牌鲨鲨正对着自己。

“老豆。”

鲨鲨又叫了起来。

感受到对面的视线,张海客顿时感觉背后冒出一层薄汗。

“细路仔,这可唔能乱叫啊。”他蹲下身子,对着抱着和他一般大的鲨鱼玩偶的小男孩说道,“你仔细睇睇,我唔系你阿爸吧?”

男孩注视着他的眼睛了两秒,认认真真地叫道:“老豆。”

啊这。

张海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小男孩异常坚决地认定张海客就是他的老豆,闪亮亮的眼神直盯得张海客心里发虚。

“去服务台。”

张起灵一开口,说的话就非常得有建设性意义。

对啊。

张海客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一阵窘迫。这小孩是吴邪的可能性,不都比是自己的可能性大多了?

自己刚才到底在紧张个什么劲啊。

“细路仔,阿叔带你去揾阿爸阿妈,好唔好啊?”

即使张海客反复解释,男孩依旧抱着鲨鲨玩偶,认真地看着他的“老豆”,似乎并没有听进去的样子。

但正因如此,张海客很顺利地就牵起了他的手。二人把餐具放到回收处后,就领着小男孩去找了一旁的工作人员。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差不多就该结束了,没想到男孩还是紧紧地跟着他的“老豆”,死活不愿意分开。

场面一度僵持不下。

“细路仔,我真的不系你阿爸啊。”张海客不讨厌小孩,但平白无故多出个大儿子这种事谁也受不了。

更何况,自己的男朋友可还站在旁边呢。

“客人,要不这样。”工作人员提出建议,“您和我们的工作人员一起去到服务台,我们会用广播来寻找这位小朋友的父母。”

“只能这样了吗……”

如果还找不到,下一步该不会是要领着孩子去派出所了吧。

“起灵,你是跟我一起还是……”

“走吧。”

张起灵已经背上了他的登山包。

这样也好。

张海客也不太放心让张起灵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宜家乱逛,即使张起灵跟迷路这种事完全搭不上边。

可能是张海客刚才想离开的行为刺激到了男孩,现在没有张海客抱着,他是绝对不走了。

没办法,张海客只能认命地抱起他,在众人的瞩目中跟着工作人员来到了服务处。

可就算到了服务台,情况也没有什么好转。

不知道是男孩的父母没有听到还是怎么样,将近半小时过去了,依旧没有人来。

期间张海客也尝试着询问男孩他父母的信息,可惜男孩除了偶尔叫声老豆,其他的话是一句也不说。

工作人员已经在查监控了。没办法,二人就只能在这里继续等待。

男孩见张海客不走了,也安心地玩了起来。

他坐在二人中间,旁若无人地抱着鲨鲨,摆弄出各种姿势,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拟声词。

张海客看看男孩,又看看在一旁的张起灵。

他居然没有独自出神,而是认真地盯着男孩自娱自乐地玩闹。

张家的孩子从小就要接受训练,像这样玩乐的机会确实是少之又少,更别提有属于自己的玩具了。

要不,一会也给他买一个吧。

张海客在心里盘算着。

虽然张起灵现在已经和当年稚童的模样大相径庭,但在张海客的眼里,那份纯真并没有随着漫长的岁月而消逝。

他应该会喜欢吧。

张海客胡思乱想着,只觉得当下温馨的气氛就像是一家三口。

又过了好一会,男孩的母亲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她一边道谢,一边又数落起自己那不靠谱的老公。

张海客对别人的家务事并没有兴趣,听着女人的抱怨更是觉得异常尴尬,只想赶紧告辞离开。

“老豆……不要走……”

被抱着的男孩又挣扎了起来,哭着向着张海客伸出了手。

男孩的母亲又不住地道歉,说自家小孩平时很少跟父亲见面,所以看见和父亲很像的张海客就认错了。他是不想又看见父亲离开,才一直这么闹腾。

又是一个没爹疼的孩子。

张海客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走上前去,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说道:“细路仔,我真个唔系你阿爸。但你阿爸其实也一直喺你身跟。”他指了指鲨鲨抱枕,“你阿爸会和鲨鲨兼埋陪着你嘅。”

男孩也许是听懂了,没有再哭闹,而是噙着泪,抽噎着与他们挥手告别。

这样一场不大不小的插曲,也耽误了他们不少时间。

“时候不早了。”张海客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们得抓紧了。”

因为平时没有什么人会来张海客的家中借宿,所以多余的卧具之类的是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张起灵也会在这里停留不短一段时间,果然还是一次性备齐比较好吧。

那要买的东西可就不少了。

推上购物车,张海客指了指张起灵的登山包,“放进来吧,我给你推着。”

对于张起灵来说,这点重量自然是算不上什么。但张海客的体贴,他是很乐意消受的。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逛了起来。

床单被罩这些必需品自然不必说,如果长时间居住的话,要买的东西就更多了

张海客在前面推着车,认真地挑选着合适的用品;张起灵就默默地跟在一侧,时不时地回应几声。

东西都选得差不多了,在去收银台结账的路上,两人路过趴满宜家招牌鲨鱼——布罗艾的货架。

“等一下。”

张海客把推车交给在一旁围观的张起灵,一腔孤勇地挤进了抢购的人群中。

张海客的身影很快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不见了。

百无聊赖的张起灵便开始放空自己,盯着人群发起了呆。

不想,张海客忽然从背后冒了出来。

“给你!抱着吧。”

张起灵下意识地接过了巨大的鲨鲨。

宜家的鲨鱼足有一米多长,就算是成年人抱着也是得用上两条胳膊才行。

人气超高的鲨鲨,手感也是理所当然地好。张起灵紧了紧胳膊,软乎乎的触感让人不觉心情大好。

真的很像啊,这种懵懂或者说清澈的眼神……

“很适合你!”张海客毫不吝啬地赞美道。

“是吗?”张起灵低头看了看怀里蠢乎乎的鲨鱼。

确实很可爱。

而且,陪伴吗?

联想起张海客刚刚对男孩的话,张起灵拉了拉布罗艾肥肥的鱼鳍。

还算是个不错的寓意。

张起灵就这样收下了。

“晚上可以抱着它睡觉哦。”

虽然更想说也可以抱着我睡,不过还是算了吧。

张海客觉得自己今天的心情异常的好,各种跳脱得不像是属于自己的想法止不住地冒出来。

“今晚在家里吃吧?咱们去买点菜,我做给你吃。”

张起灵自然是没意见。于是二人便离开了宜家,去到离张海客家最近的商场,再进行新一轮的购物。

“今晚吃清炒西兰花、番茄炒蛋,还有白切鸡……怎么样?”

一起买菜,这样充满生活气息的活动,让两人看起来更像是一起过日子的小夫妻了。

时间真的不早了,大包小包地回到张海客的家。为了能早点休息,张海客径直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没有过多的言语,张起灵拿过装着生活用品的袋子,自然而然地走进张海客的卧室。

轻车熟路的样子仿佛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张海客的卧室不算大,却很简洁,除去书架衣柜,就剩一个用来办公的台面,连床都没有一张。

张起灵登上地台,走到落地窗前,将刚刚买好的卧具,整整齐齐地排在了薄褥子上的另一套卧具旁。

这里充满着那个人的气息。

萦绕在鼻尖的,是交缠在晦暗不明的记忆中恒久的背景。

尘封的记忆,又如同老旧的电影一般,一幕幕地播放起来。

张起灵短暂地愣了一会,便站起身,转身走向了位于房子另一侧的厨房。

他现在就在哪里。

——

“要来帮忙吗?”

张海客没有回头,他知道张起灵不会拒绝。

果然,张起灵乖乖地“嗯”了一声。

“OK,那你帮忙洗下番茄吧。”

虽然张起灵的气质可以说是和厨房毫无联系,但洗个菜还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一起在厨房里忙碌,真像幸福的婚后生活啊。

类似的想法,今天也出现太多次了吧。

张海客在心里默默吐槽自己。

不过,这一切马上就会成为现实的。

看着张起灵在水池前微微弯腰的背影,张海客这样坚信着。


更漏子

【瓶客下元廿四响|第四响】《朋友以上(3)》

张海潮拒绝了张海客留下帮助她收拾行李的好意,让张海客带张起灵出门转转。周末的香港依旧人潮汹涌,张海客开着车在街头兜了两圈,最终跃出市区,直奔香港迪士尼。他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带张起灵去迪士尼。在香港,他们能够去的地方很多。以“张得志”的身份,张海客近乎可以在香港任何一个地方与张起灵消磨一整个周末时光。但他神使鬼差地载着张起灵去了迪士尼。

他们还没去过迪士尼。

吴邪曾经在上海迪士尼组织过年会,但当时张海客在飞往南非矿场的飞机上,落地后才看到张海楼在朋友圈发的照片:在城堡上方的烟花炸开时,盘着太极髻的张千军戴着缀有亮片的米妮耳朵,在璀璨的焰火下舔着冰激凌。张海客第一眼看到时,心里翻腾起一种微妙的...

张海潮拒绝了张海客留下帮助她收拾行李的好意,让张海客带张起灵出门转转。周末的香港依旧人潮汹涌,张海客开着车在街头兜了两圈,最终跃出市区,直奔香港迪士尼。他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带张起灵去迪士尼。在香港,他们能够去的地方很多。以“张得志”的身份,张海客近乎可以在香港任何一个地方与张起灵消磨一整个周末时光。但他神使鬼差地载着张起灵去了迪士尼。

他们还没去过迪士尼。

吴邪曾经在上海迪士尼组织过年会,但当时张海客在飞往南非矿场的飞机上,落地后才看到张海楼在朋友圈发的照片:在城堡上方的烟花炸开时,盘着太极髻的张千军戴着缀有亮片的米妮耳朵,在璀璨的焰火下舔着冰激凌。张海客第一眼看到时,心里翻腾起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他停了一下,转而点开张起灵的朋友圈,依旧是一片沉寂,唯有版头漂亮的长白山在非洲高饱和的蓝天白云之下为他扫来一丝清凉。

那天晚上张海客久违地做了一场梦,梦见张起灵戴着星黛露的头箍站在迪士尼的烟花下,回头望向站在远处的他。

张海客霎时从梦中惊醒。张起灵像是压在他心底的梦魇,总在夜里侵入梦境,惹出无数过往的牵绊。张海客是个重情的人,纵是说过无数遍放下,那些念想依旧在心头打转,根本不愿散去。一股陌生的思绪随之涌上心头。汗珠浸湿棉质睡衣,把发梢黏成一片,他近乎无助地蜷起身子,把脸埋在膝盖里,低低地喘息着。或许他该找个女朋友,该去谈一场恋爱,而不是用那些过往做成绳索,勒紧自己的脖子。

在寻找张起灵的三十余年里,这三个字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人生。现在是时候摆脱了。

可时至今日,张起灵同他似乎还是无法分开。张海客在心底叹了口气,把车停好,上网买了两张平日票。

他们来得太晚,速通已经不用考虑,好在张起灵并不在意玩些什么。他们沿着乐园里的大道慢悠悠地走,看汹涌人潮与他们擦肩而过,急匆匆地奔赴下个园区。张起灵不时停下脚步,将目光凝在其中某个游乐设施上,迟了很久才转过头来,走到张海客身前。张海客很怀疑张起灵有没有看过这些作品。他们的人生足够漫长,如果想的话,也许能将人类历史上拍过的所有动画与电影看完。只是他们很少有那样闲适的时光,总是在东奔西跑,总是在解决很多麻烦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张起灵走到售货推车旁。他安静地看着挂在橱窗上的各式毛绒,忽然摘下一个发箍,侧身为张海客戴上。

售货员很懂眼色地让开镜子,张海客瞥了一眼,只见雪莉玫两只毛绒绒的圆耳朵竖在自己头顶,看起来可可爱爱,一扫平日里的正经模样,但好像不太适合他,显得有些古怪。张海客哑然失笑,本想摘下头箍给张起灵戴上,却见张起灵已经戴好了星黛露的头箍。一双兔子耳朵随着张起灵抬头低头的动作晃来晃去,显得格外俏皮。他心下一动,掏出信用卡,想要付账,却被张起灵拦下。后者拿出银联卡,为他们头顶上的两个发箍付了账,还另外多买了一个号称节日限定的粉紫色发箍:星黛露和雪莉玫两个毛绒绒的小头像挤在一起,乖巧又可爱,任谁看了都会爱上。

“伴手礼?”张海客问他,“给谁的。”

张起灵把发箍塞进张海客手里,一双墨色眼瞳直直地看着张海客,像是埋怨他明知故问:“送你的。”

张海客有些无措地看看手上被塞的发箍,又看看镜子里戴着雪莉玫发箍的自己,一时有些无奈。但他还是把发箍塞回手拎袋里,跟上张起灵的脚步。

虽然是他提议来的迪士尼乐园,但张起灵对此似乎更为轻车熟路,像是早就做过攻略,了解迪士尼乐园里每一处的游玩乐趣。他们同布鲁托与达菲合过照,转而排起飞越太空山的队伍。在漫长的黑暗与ciji的升降过后……

张起灵愣住了。

张海客从没想过张起灵这样天不怕地不怕上能提刀打蟒蛇下能挥剑斩粽子的人物会被过山车吓到灵魂出窍,而且是静静地灵魂出窍——没有尖叫、没有呼喊,只是在员工请游客下车时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整个世界与他无关。张海客憋着笑,连拖带抱把张起灵从游乐设施里扯出来,让他坐在路边休息一阵,自己为他买了杯水。

“其实没那么可怕。”张海客坐在他身边,“比族里的训练还要轻松许多。”

张起灵默默地坐在一旁喝饮料,并不搭腔。他又戴上了星黛露的发箍,浅紫色的耳朵衬得他格外乖巧,像是等待被谁领养的一只小兔子。终于,停了半晌之后,张起灵缓缓开口,道:“它们……不一样。”他的语气一如往常,可张海客听来却觉得他纠结得要命。

“普通人没有受过真正的ciji,就会建造这些设施享受肾上腺素激增的快乐。”张海客从包里翻出糖果,递给张起灵一块,“一路都很安全的,其实你只要享受它。”

张起灵剥开糖纸,把牛奶糖塞进嘴里,慢悠悠地含化。饮料糖浆与糖果的黏腻勾在一起,甜得有些过了头。但这里是传说中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好像再甜一点也无所谓。他侧头望向张海客,看着雪莉玫毛绒绒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往张海客身边靠了一点。

“去下一个吧。”张起灵道,起身冲铁甲奇侠飞行走去。

张海客眨眨眼睛,调笑道:“或者再来一遍。”

张起灵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抓着张海客的手臂,非常坚决地把他扯向史塔克技术展馆。

在火箭餐厅吃过午餐,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将迪士尼乐园里所有感兴趣的内容逛遍。夜幕降临时,他们刚好看完花车巡游,走到灰姑娘的旋转木马旁。彩灯亮起,暖黄色的灯光照在怀旧的华丽装潢上,仿佛让人回到上个世纪的美国游乐园。张起灵意外地喜欢这个项目,同张海客一起跃上彩绘的白马马背,等待音乐响起。

他们也曾一同骑过马,真的马,都是张家历代御马人筛选留下的良驹。彼时张海客打马踏过东北一望无际的平原,张起灵追在他身后,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出逃,却只是为了去庙会上尝尝好吃的冰糖葫芦。

恢弘的管弦乐队将迪士尼经典乐曲演奏出皇室的雍容华贵,用略显霸道的音律打断所有纠结。逆时针旋转的转盘送来徐徐凉风,夜色之下,周遭的游乐设施纷纷点起灯来,照得整个世界分外好看。张起灵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勾过张海客的,又抬起头,撞进张海客的眼睛里,就好像整个世界全部的漂亮都在那一刻凝在了张海客的身上。

远处有烟花炸起,张海客抬起眼,恰好看到戴着星黛露头箍的张起灵在烟花照耀下回头看他。

一如梦境。

 

张海潮的船在早上十时离港,张海客请了半日的假,拜托张海楼接张起灵上班,自己则早早地将张海潮的行李搬到车中,陪她奔赴港口。他们在街边摊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饭,咸湿的海风吹拂脸颊,让张海客无端地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在东南亚跑船的时日。

“三个月。”张海客又翻了一次手机,瞥见回港的日子,看着对面还在喝粥的张海潮。

“嗯,三个月。”张海潮答得简洁,从衣兜里取出一张便签,“我会在一个月后抵达这个港口。如果你想要联络我,还是同之前一样。”

张海客失笑:“依靠书信?”

“海上的无线网络非常贵。”张海潮翻个白眼,“当年我们也是这么联络的,不是吗。我告诉你之后我会在哪个港口,你写信到那里……几十年都是这样过的。”

“是啊。”张海客叹道,“几十年都是这样过的。可如今我们谈着恋爱,也该不一样了。”他把便签收回衣兜,为张海潮剥开茶叶蛋的表皮,末了借着还未剥开的那块轻轻一挤,圆润的鸡蛋就一下跃到她眼前的空碟里。张海潮看他一眼,用筷子夹起鸡蛋,泡进粥里吃掉。

“其实我总是没有与你谈恋爱的实感。”张海潮突然道。她转身望着大海,看成片的海鸥扑入水中,又衔着或大或小的鱼儿离开水面。“你待我很好,好过我此生遇到的所有人,但我……我不知道。”她伸出手,指着远处一片碧蓝的大海,“我知道我爱它。你请我走上船、带我第一次出海时,我就知道我有多爱这片大海,我是生来就该同它在一起的。而你,我爱你,却又总像有什么东西挡在你与我中间。也许是我们太过习惯做一对朋友,又或者……”张海潮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只是我觉得我们该分开一段时间,好好地想一想。如果我告诉你,你一定不会让我来。”

“嗯。”张海客闷声应道。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意识到张海潮大自己许多岁。即使相较于数百岁的寿命,七年的差距根本不算什么,可在海上漂泊的女人是真切地看着他从十三岁一路长到一百二十三岁。

张海潮叹了口气:“我很抱歉。”

“不,不是你的错。”张海客取出纸巾递给张海潮,看张海潮擦过嘴,拎起行李箱往远处港口的连接桥走去。在所有人眼里,四海漂泊的水手与永不停歇的潮汐是那般合适,不必走在一起就有着诗和远方的浪漫。但他们不能一生漂泊在海上,就像那些乘风破浪的船只,纵是曾在海洋上度过百年岁月,最终也是要靠岸停泊的。

“潮姐。”

张海客忽然站起身来,喊住了张海潮。他快走几步,赶上张海潮,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张海潮比他高一个头。如今,他已经能把张海潮完整的圈进怀里。张海客吻过张海潮的脸颊,像是离别赠礼。

“只是三个月。”张海潮拍拍他的肩膀,“并不是永别。”

但张海客像是有种错觉。这一次同张海潮的分别像是最后一次,也像是为他们的关系画下最后的、不甚圆满的句号。


更漏子

【瓶客下元廿四响|第三响】《朋友以上(2)》

张起灵很少来香港,更新迭代速度极快的街边小店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好在张海楼同张起灵一样,对食物不甚挑剔。他们找了一家街边小馆落座,点了两份牛腩面和两杯冻柠茶,张起灵用银联卡结了账,看得张海楼一时有些眩晕,仿佛时空错位。但张海楼很快找回了自己的位置。趁着面还没上,张海楼先一步开了口:“张海潮是有什么问题吗?”

张起灵并不搭腔,一双墨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海楼,看得张海楼浑身发毛。

“……我和她不太熟。”张海楼叹了口气,道,“我不确定我知道的故事对不对,这些话都是公司茶水间里一些族人聊的,我并没有探究过。但这是我知道的全部,族长。”

张起灵点头,示意他继续。张海楼凑到吸管旁,喝了一口柠檬...

张起灵很少来香港,更新迭代速度极快的街边小店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好在张海楼同张起灵一样,对食物不甚挑剔。他们找了一家街边小馆落座,点了两份牛腩面和两杯冻柠茶,张起灵用银联卡结了账,看得张海楼一时有些眩晕,仿佛时空错位。但张海楼很快找回了自己的位置。趁着面还没上,张海楼先一步开了口:“张海潮是有什么问题吗?”

张起灵并不搭腔,一双墨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海楼,看得张海楼浑身发毛。

“……我和她不太熟。”张海楼叹了口气,道,“我不确定我知道的故事对不对,这些话都是公司茶水间里一些族人聊的,我并没有探究过。但这是我知道的全部,族长。”

张起灵点头,示意他继续。张海楼凑到吸管旁,喝了一口柠檬茶,随即缓缓开口,讲起张海潮的故事。

“张海潮是张家外家的,这个人最初在东北张家做教官,专教童功。据说她所带的第一届学生里就有海客。当然,据传也包括你。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清楚,她所带的学生很多都故去了,剩下的散在天南地北,海客并不和我谈这件事。

“她在张家待了二十余年,一直负责教童功,偶尔做一些倒斗的活计。但她的能力非常有限,并没有在成年后保留童功,只是有教学的天赋。后来社会动荡,张海潮没有继续留在张家,而是在全国转了一圈,与当时跑船的张海客待过一阵后,最终毅然决然地一路南下,成为了一名女水手。

“开始她主要跑印度洋,往后断断续续换了不少船,也从底层水手和差些被赶下船的女人一路做到邮轮da副的位置。之前小助理曾经帮海客整理过老信件,其中很多都是张海潮寄来的。他们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络,而且根据反馈来说,我认为海客很可能是张海潮在漂泊过程中唯一联络的张家人。

“大概上世纪八十年代,海客决定换脸。张海潮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做水手生意,到香港,在海客的帮助下逐渐上手风险投资。后来她成立了一个风险投资公司,专门为张家投一些探险项目,和海客的旅行社算是一条龙服务。那个旅行社的服务费很高,这点你是知道的,所以实质上海潮的项目就是投完再把钱收回张家账目,并且提前拿到遗迹信息。

“但是,在‘十年’的过程中,这个风tou公司落魄了。吴邪的计划需要解雨臣放弃他的公司消失,也需要张家彻底潜入深海。为了减少损失,海客就拿张海潮的公司赔出去了。于是,尘埃落定后,张海潮就进入张氏集团做数据研究员。算是降职,但张海潮并没有抱怨。”

话音刚落,牛腩面恰好端上桌来,热气腾腾的面条在空调塑出的低温里蒸出白雾,把二人之间打得朦朦胧胧。张起灵递给张海楼一双筷子,张海楼就低头忙着吃了起来。张起灵并不着急,依旧看着张海楼的脸,好像在等张海楼把剩下的话说完。

“我就知道这么多。”张海楼嘴里塞着面条,话说得有些含糊不清,“应该没什么遗漏的。”

张起灵叹了口气:“他们是什么时候……”

张海楼没有想到张起灵会问这件事。他楞了一下,把筷子架到碗边,想了想。张起灵不是那种无缘无故会问这种事的人,但他也不是每件事都一定要刨根问底的人。张海楼夹了一块牛腩送进嘴里,一面想一面嚼,等到咽下之后才缓缓开口。

“集团里的八卦一般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张海潮在最开始教海客的时候就已经和他看对眼了,另一派则认为是后期在船上的时候,毕竟孤独这个东西很容易塑造出爱情,对在陆上和别人打交道的男人是如此,对在船上、每天看海的女人更是如此。

“我觉得两种说法都不太合理。张海潮明确说过自己不恋童。张家传统童功只给还没二次发育的孩子练。她和海客见面时,海客应该不大,可能才十岁出头。我不认为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会对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感兴趣。但他们当时应当建立了一种非常独特的牵绊,不然后续张海潮不会和海客保持这么多年的联络。

“而第二种,如果是,他们早该成了。”

张起灵挑起眼来看他,示意张海楼继续说下去。张海楼有些讶异,说得有些犹豫:“海客三个月前才在朋友圈官宣他和张海潮在一起了,族长你没看到吗?我是觉得,如果他们之前就在一起了,海客没必要三个月前才发朋友圈,那他应当孩子都有了。”

张起灵确实很少看朋友圈,但有关张海客的消息他从未错过。他仔细地回忆一阵三个月前发生的事,笃定自己没有看到张海客的“官宣”。何况吴邪和胖子刷朋友圈刷得很频繁。张海客有女朋友这种事,大凡他们两个知道一定会咋咋呼呼地闹腾一阵。然而,几个月来,他们谁都没有提过张海客有女朋友了。张起灵拿出手机,打开张海客的朋友圈,明晃晃的一行灰字刺得张起灵眼睛生疼。

三天可见。

 

南部档案馆的资料繁杂,并非一天能够梳理清楚的数目。张起灵并不着急。尽管各式文件已经堆满了董事会的椭圆形会议桌,他依然在午后六时准点下班,像是依靠发条运作的机器人,行事计划精确到分秒。张海楼并不在公司坐班,午后早早回到张千军万马挂单的观里收集其他资料,只剩张海客能送张起灵离开公司。这也使得张海客难得早早下班,与平日并不健康的作息时间划清界限。

熟稔张海客加班常态的张海潮通常会在下班后回家煮一人份的晚饭,不会准备张海客的份,何况家中食材也不够三个人的正餐分量。张海客靠在车门旁一边抽烟一边想,没想到张起灵上手掐了他的烟,道:“去上次那家点心店。”张海客有些讶异,依旧含糊不清地应了,转身为张起灵拉开后座车门,做派同平日里为他拉开车门的张升崖十乘十相似。

张起灵看他一眼,合了车门,坐在副驾驶,还乖巧地系上了安全带。张海客看他当真认准前座,便转到驾驶座开门坐好,发动汽车。午餐时分,张海潮曾在员工食堂问过他,张起灵此次到访究竟所谓何事。张海客蹙紧眉头想了一中午,依然没得出任何讲得通的答案。他在香港的街巷间左拐右拐,感觉张起灵的心思就像香港蜿蜒的小巷,总是让人摸不清方向。幸好张海客一直住在香港,张氏集团周遭的道路他几乎都能默下。不过短短十几分钟,他们就到了点心店门口。

店头照例挂着各式各样的奖状牌匾,同明星的合照贴在橱窗内侧权当装饰,楼下的门口小店人头攒动,没有落脚之地。早茶与下午茶都过了时间,若非营业额着实喜人,点心店怎么也不会开到这个时间。这样的选择对张起灵来说并不突兀,他本就对甜食有着旁人无法察觉的偏好,又爱吃些小点心,上一次来香港时张海客曾带他来过此处,只是未曾想到张起灵会把此事记到现在——张起灵好像总是很少去记这些琐事,一副凡间烟火都与他无关的样子。

他们在角落找了位子坐下,挤在小小的桌子旁。张起灵接过菜单扫了一遍,手指在冰柠茶上滑过,往张海客捧着的菜单上一瞥,见他翻着粥点,便停了手,不再看饮品类的选择。他少有照顾别人想法的时刻,只是这次同张海客相见,张起灵总是想要迁就他一些。青铜门中的终极曾将无数记忆复现,张起灵本就对童年记得最为清楚,眼下更是将其中印象深刻的部分深切地埋在脑海里:他记得泗州古城下那场可怖的清理,张家人的内斗让血混着淤泥一起化作无比难看的污迹;他也记得内家里那口盛满药液的棺材,记得醒来时模模糊糊看到的、长老的脸;他同样记得,变成张起灵之后第一次见到张海客时,早已长成青年人的张海客垂下眼来,低低地喊了他一声,族长,不再有之前的亲密。

那好像是张起灵第一次体会到失忆所带来的分崩解离,又或是权力塑造的巨大鸿沟。他的心上好像有很大一块随着这声族长一并死去了,曾经在他生命中点燃光亮的存在仿佛在转瞬间消失。张起灵意识不到那种痛苦,只是在路过糖果摊时翻开衣兜,不再会有那些花里胡哨的糖果放在里面,才迟来的意识到时光变迁。他们或许重逢过很多次,张起灵无法全部记起那些碎片,但怀着一腔直觉固执地这般认为。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张起灵已经记不清了。他好像从来不会在合适的时候感受到爱与被爱,总是同身边许多的爱错过。彼时的他好像已经习惯这种擦肩而过的生活,好像已经习惯要与爱或不爱的人们离别。但张起灵从未想到之后的岁月里,他心口会有一块如此死去的土壤被岁月无情的碾碎、在找寻他的路上湮灭,仿佛不曾存在过,却又真切地令他惦念。

雨村的雨或许真如传说中那般有疗养作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沿上时总能送来一夜甜梦。张起灵恍惚过很久,在不时到访的梦境中不停勾勒缺失的线条,将其编织成网络,最终却都指向同个回答。

终于,某次漫长雨夜后的清晨,过往的一切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冲刷过张起灵的心口。年幼时得到的奖赏永远固执地长在身体里,成为一种无可取代的肌肉记忆。在那场近乎单向欺骗的旅途中,张起灵短暂的不再孤独。那种充盈心脏的欢愉不仅来自于张海客的陪同,更来自于张海客身上天然散出的温暖。他轻轻地靠到张起灵身边,安静又隐匿,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的张起灵竟毫无察觉。直到分别后的痛苦让他切实地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让他的半身变得空落落的,张起灵才迟来的意识到,原来他爱上了张海客。

那天早上,他没有待在雨村,而是去了山中藏着的基站塔下。他对着手机看了许久,依旧没有拨通张海客的电话。但张起灵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与他分别的时间里,张海客已然找了一位相爱的女友。

甚至发朋友圈时屏蔽了他。

兽一样灵敏的直觉让张起灵几乎瞬间察觉到那一丝古怪,可他没有办法同张海客确认。诚然,作为族长,他有太多种方法强迫张海客接受他,但张海客自始至终就像翱翔在天空的鹰,有着如斯傲骨。倘若真真折断张海客的翅膀,令张海客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俯首称臣,张起灵也是会厌的。纵使没人教过张起灵情爱,他同样知道,爱与占有是不同的。

茶点在不知不觉间铺满整张桌子,张海客盛出一碗生滚粥放在张起灵面前,面上依旧是素日里平淡的笑,完全不知道张起灵在想着什么。张起灵垂下眼,用瓷勺搅了一下,缓缓将有些烫的粥送进嘴里,任疼痛在口腔里漫开。

 

三个人挤在狭小的两居室里,终归有些不便。准时下班的张海潮早早洗过澡,靠在床头读书,并不愿打扰张海客和张起灵的“二人世界”——没人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族长盯着,尤其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张海潮,对张海客信手拈来的迎来送往社交场习性根本是一窍不通。她打个哈欠,翻开手机看过时间,抬手想要关掉床头灯。

“潮姐。”张海客的声音很轻,脚步声也很轻,像是怕吵到谁。他已经把屋外的灯关了,想必张起灵已经回屋睡下。张海潮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往另一侧挪挪,给张海客留出位置。张海客并不急,而是把门关好,矮身在床头柜里摸索一阵,取出an’quan套和run’hua液。“灵仔大概睡下了。”张海客的语气仿佛一位背着孩子过夫妻生活的老父亲。

张海潮放下书,叹了口气,道:“你还要继续吗。”张起灵睡在隔壁的客卧,张海潮原本就没什么兴致,现下更是清心寡欲,完全不想应付,疲意写在脸上。

“我们总该试一试,你知道我是个不太服输的人。”张海客读得懂张海潮的表情,但依然固执。他tuo掉上衣,手掌攀到张海潮身上,扶着她的yao轻轻wen她。他们吻得并不算动情,更像一种机械的模仿。张海客的手温柔地触过张海潮的shen体,任交融的shui声与重叠的体温混作一片,塑出所有爱情片中最为迷人的ai’mei。张海潮望着张海客的眼睛,安静地待了半晌,踹开盖在身上的薄毯,抓着张海客的肩膀将他翻倒在另一侧,双tui分开qi在他结实的腰腹上。

漫长的吻让他们二人的唇瓣遍布jing莹的ye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you人。张海潮的手顺着张海客的脖颈向下滑去,描摹出好看的肌rou线条。常年锻炼后塑出的结实腰腹肆无忌惮地散发着男性he尔meng,像是对世上所有人的gou引。张海潮的手指突然停在那里,几秒后又触电般收回手。她往上坐了一些,避开张海客的min感bu位,垂眼道:“算了。”

“这两间房的隔音很好。”张海客的手落在她的腰际,非常绅士地扶着她的腰,像是怕她会从这简单的姿势坠落。

“不是因为族长。”张海潮道,“你还是和之前一样,我也一样。我们对彼此没有欲望。”

张海客叹了口气,收回手,不置可否。三个月前,他们确认了恋爱关系;两个月前,张海潮搬进张海客的家里,有了这间对张海客来说足以算得上最为私mi的房屋的钥匙。但他们依然无法zuo’ai。从第一次触碰时仿佛合理的拘谨到此时此刻亲吻与前xi都撩bo不起的欲求,他们从未触碰过彼此。就像张海潮所说,他们好像没有任何yu望,同对方没有任何渴求,像是一双柏拉图恋人,甚且比柏拉图恋人还要生疏,更像一对固执地想要效仿爱人的挚友。

张海客不愿否认自己的选择。他是爱张海潮的。至少在他向张海潮表白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同样,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没问题,在孤身一人时总是健康又精神,百余岁还像二十多岁小伙子一样。但这具健康的躯体好像不同意他的爱慕。他们的接吻像是在履行某种约定,他们的xing事永远无法开始。张起灵尚未到访的清晨,他们早已尝试过一次。即使眼下夜深人静,可依旧和早晨的结局别无二致:他ying不起来,张海潮也无法动情到足够shi。

“我们该冷静一段时间。”张海潮伸长胳膊,从床头摸过张海客的烟,为自己点了一根。她很少抽烟,吞云吐雾的手法并不熟练。但蒸腾的烟雾依旧像一层纱,隔开他们二人。

张海客直起身,让张海潮坐在自己腿上,又拿了一根烟,凑到张海潮身前点燃:“嗯。”他答得含糊不清,眯着眼睛深吸一口,让香甜的烟气漫进五脏六腑。

“下周一开始,我会出差三个月。”张海潮叹了口气。

“出差?”

“货运那边缺高级海员,我主动申请,他们通过了。”

张海客错愕地看着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

“而你现在才决定告诉我?”张海客本以为他们已经足够亲近,可以无话不谈,张海潮却依然将如此重大的事情瞒他至今。若不是今天谈及,或许直到张海潮离开前,张海客才会得知这一切。确实,张氏集团的事情,只要他想要查,是绝不会有不知道的。可那同亲口告诉他是截然不同的。张家的规训、商场的磨练与对吴邪的模仿让张海客变了很多,也把很多东西固执地留在心底。张海客一直记得他进入泗州古城的那晚,张起灵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对他说“和你没有关系”,决绝地与他划清所有残余的联系。

“我们都做了一些错误的选择,阿客。”张海潮的烟烧到尽头,她没有再抽,而是在烟灰缸上按灭了它。她抬手抚过张海客的脸颊,用两根发丘指沿着面具接缝一寸寸探过,像在勾勒早已消失的轮廓。“我和你做了太久的朋友,却在做了爱人之后觉得你变得太多,多到已不是我当年认识的张海客。”

在东北张家的祠堂里,那个为朋友不惜破坏族规的十五岁少年跪了整整三天,抄了数十遍族规。被派来监督他的张海潮就坐在门槛上,看了他整整三日,与他聊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题。乃至于之后,再与长成的少年重逢时,张海潮认定他身上有一股不愿放手的劲头,才愿意同他建立以年计算的联系。

沧海桑田。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同我表白,阿客。但我总是觉得,我们不像一对恋人,”张海潮叹了口气,掐了张海客的烟,起身关灯,“睡吧。”

遮光窗帘将一切笼入黑暗,她凭借记忆走回自己那侧。张海客忽然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进怀里。烟草的气息在二人周身流转,张海潮同样抱住张海客,抚过他紧绷的背脊。


更漏子

【瓶客下元廿四响|第二响】《朋友以上(1)》

门铃声划破宁静的屋室,张海潮套上老土的职业OL包臀裙,瞥一眼在厨房忙碌的张海客,略显无奈地站起身来。

张海客一直不愿将久居的家庭地址告诉太多人,故而很少有人到访这间位于中环的老房子,尤其是在工作日的早晨八点,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赶去办公室里打卡上班,连警察都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搅别人难得的清晨时光。事出反常必有妖。张海潮从咖啡桌上摸过黄油刀,手指抚过缠在腰间的长鞭,轻步走到门口,左手握住门把,深吸一口气,谨慎地打开了门。

张起灵站在门口。

“族长。”张海潮垂下眼,和每一个训练有素的张家人一样冷静——即使他们没有预料到族长会出现在某处,可只要见到,一定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收起餐刀,将门全部打开...

门铃声划破宁静的屋室,张海潮套上老土的职业OL包臀裙,瞥一眼在厨房忙碌的张海客,略显无奈地站起身来。

张海客一直不愿将久居的家庭地址告诉太多人,故而很少有人到访这间位于中环的老房子,尤其是在工作日的早晨八点,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赶去办公室里打卡上班,连警察都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搅别人难得的清晨时光。事出反常必有妖。张海潮从咖啡桌上摸过黄油刀,手指抚过缠在腰间的长鞭,轻步走到门口,左手握住门把,深吸一口气,谨慎地打开了门。

张起灵站在门口。

“族长。”张海潮垂下眼,和每一个训练有素的张家人一样冷静——即使他们没有预料到族长会出现在某处,可只要见到,一定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收起餐刀,将门全部打开。

与衣着过度像一位白领的张海潮不同,张起灵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打扮,穿着普通的帽衫和牛仔裤,背着简单的黑色双肩包,唯有脚下红黑拼色的篮球鞋有些跳脱,同这身低调的打扮格格不入,搭起来衬得张起灵仿佛是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还不懂人世险恶。他瞥眼张海潮,像是在看白衬衫上的墨点:“张海客呢。”

“在厨房。”张海潮并不在意,乖顺地答道。她关上门,请张起灵进屋,却正巧撞上张海客从厨房端着煎蛋出来。

早春时节,香港远不算冷,只是也从未热到无法忍受。但一向衣着体面的张海客眼下打着赤膊,全身上下只有一条松垮睡裤借着胯骨的轮廓堪堪挂在腰间,裤腰落得极低,仿佛能看到密处的毛发。看见张起灵站在屋里,张海客愣了一下,放好煎蛋,转身从堆在沙发方凳上的换洗衣服里随意抽出一件,很快地套在身上,遮住赤luo的上身。“灵仔,怎么突然来香港了。”他道,打破突然袭入室内的尴尬,“我都不知道你要来,没有提前准备,让你看到屋里这幅乱糟糟的样子。”张海客接过张起灵背上的背包,给远处的张海潮打个眼色。

“监督集团运营。”张起灵答道,自顾自在餐桌旁坐下。两人份的早餐规规矩矩地摆在餐桌上,对放的同款不同色情侣马克杯里盛着同样滚烫的两杯黑咖啡,情侣款的盘碟与餐具规整地放在两侧,衬得坐在桌子侧边的张起灵像误闯进来的局外人。

“早晨吃过了吗?没吃的话,我再去做些。”张海客迅速在大脑里过了一遍冰箱里的储备。再做出一人份的早餐是很容易的,吐司与鸡蛋还有剩余,但牛奶已经空了,张起灵又不爱喝咖啡,许是只有红茶茶包剩下,能给张起灵沏上一杯。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难得因为张起灵的突然到访有些烦躁。

“不必,吃过了。”张起灵向来不在乎周遭氛围如何,特别是在面对张家人时,他并不会太过在意其他族人的看法。他瞥眼时钟,又看看张海客与张海潮。即使很久没有回张家视察,张起灵依然记得他们的工作时间,并眼前的两位员工摆出了一副上司模样。

张海潮看向张海客,向他征求意见。张海客没有反驳,撤开椅子坐在餐桌旁,挑起果酱涂在烤过的吐司上。张海潮随即在对面坐下,从张海客手中接过涂好果酱的吐司。

“还没介绍。”张海客道,又拿起一片吐司,把果酱涂匀,“这是我的女朋友,张海潮,在战略投资部门做分析员。早年时你见过她。还在东北的时候,她是教童功的教官,教过你的。”

张海客的话似乎让张起灵突然对张海潮起了兴趣。他定定地看了张海潮半晌,似乎在记忆里搜寻着有关童年训练的记忆。在彻底离开东北之后,张起灵很少遇到与童年有关的故人。他的记忆随着失魂症一次次发作变得支离破碎,也让他更为依赖一切可能知道他过往的人:那些见过他的人,每个人身上都可能寄存着他所遗失的那一部分自己。相较于之后孤身一人经历的一切,在东北张家受训的事情发生在更久之前,久到一切仿佛都被尘封。张海客固执地说他记得,于是张起灵曾经数次想要借助他的力量找回那片拼图。可张海客次次都摆出一副拐弯抹角的态度,话说得含糊不清,像是根本不愿告诉张起灵真相,后者便只得作罢。张海潮的出现似乎让他看到了一点希望,可是他依旧记不起当年发生过什么。

张海潮摇摇头,把咬到一半的面包放下:“不过陈年旧事,族长不必认真去想。如今我并在集团之下,只是一位普通的数据分析员。”

“这要怪我坏了她的风投生意。”张海客笑道,“可若是她不把公司替我作为张氏集团赔出去,现今的张家不会是这幅样子。”

张海潮并不答话,继续吃自己的面包。

餐桌上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三个张家人围坐在狭小的木桌旁,相对而坐两个人安静地吃着早餐,另外一位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墙壁。黑咖啡的热气盘旋着蒸腾而上,混着尴尬在空气中弥散,像是从老旧的鬼怪电影录像带里截取出的片段。张海客无从推断张起灵的想法,只能在这片沉默中低头吃下煎蛋与培根,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要赶去上班了。”张海潮的声音打破沉寂。她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冲张海客敲敲手机的屏幕,电子产品尽职尽责地显示出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八点过半,如果张海潮再不出门,她本月的考勤会多出一天迟到记录。张海客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让下属修改系统中女朋友的打卡时间。他们依然同普通人不一样,而使得普通人们察觉到这间公司中一些姓张的人和一些姓董的人与众不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张海客短促地应过一声,看着张海潮雷厉风行地将所有东西收进包里,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地朝公司飞奔——在离家之前,她还不忘在张海客唇上落下一吻,就像他们约定好的那样。

一时间,屋中只剩张海客与张起灵。张海客看眼张起灵,觉得他肉眼可见地松快下来,仿佛刚刚一直都紧绷着,像是陷在一种不知所措的境遇里。同张起灵相处百年有余,张海客很少看到张起灵这么不舒服的样子。他忽然想起他们二人走在放野路上时,张起灵也曾摆出过这副模样。但那实在是太久之前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即使张海客没有失魂症,也有些记不清前因后果。

“你有选好哪家酒店下榻吗?”张海客问道,“我送你过去。”他从来不指望在正事之外张起灵能主动地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百余年的闷油瓶子不是一朝能改的,张海客也对让张起灵转性这件事没有太多期许。

张起灵看他一眼,道:“和之前一样,住这里。”

上次张起灵来香港时确实是这般住的。张海杏消失后,两居室的另一间屋空了很久。张海客承认自己有私心,想要回到过往同张起灵关系紧密的岁月里,当时才用冠冕堂皇的话语让张起灵住进那间空屋。然而,时过境迁,眼下他与女友同住主卧,再让张起灵住在那间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情理。可张起灵既已说过话、安排好了。身为族人,张海客没办法反抗族长的命令。

“我知道了。那我把屋子收拾一下,帮你搬进去。”张海客草草地收掉桌上的餐碟碗盘,码进洗碗机里,直奔原本属于张海杏的屋中。

“不必。”张起灵道,“先去集团,把这几年的监视情况汇总给我。”

张起灵很少亲自过问集团的事情,更妄论过问张家的传统业务范畴。这一切来得格外古怪。张海客短促地应了,趁换衣服的时间给张海楼发了信息,要张海楼准备好张家外族的那部分。他一面打着字,一面熟练地整理好有些乱的发型,仔细地穿好挂烫平整的阿玛尼三件套,悉心喷好木质调的香水,再把昂贵的瑞士机械表戴在左手腕上。从屋中走出时,张海客又变回平日里那副体面模样,刚刚的一切像是从未发生。

虽然放野时他们在河道曾洗过数次澡,早已同对方坦诚相见,但百岁之后是另一回事。哪个成年人都不愿意看到身边人忽然赤身luo体,尤其对于他们这些以体面二字活了很久的张家人来说,让别人——族长——看到自己邋遢不已的样子,着实丢人。张起灵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他依然坐在餐桌旁,不知道在想或没在想什么。

张海客觉得他们分别得可能有些太久了。在墨脱时,他冲吴邪自信满满地说出的那句“他的一切我都比你更了解”,现下看来更像是一场笑话。他并不了解张起灵,至少并不了解现在的张起灵。如果没有逾越的一声“灵仔”,他们的关系与普通的族人与族长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因为张海客身居高位,有了更多见张起灵的机会,不似张海潮那般的寻常族人,很少见到张起灵,也很少同张起灵打交道。

命运好像就是这般的造物,总把相遇的人们推得越来越远。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从珠穆朗玛峰的山顶跃到马里亚纳海沟的腹地,或者从最北边的北极点穿过赤道抵达南极点,又或者比这些都要远、都要精确,就是此时此刻眼下的八十厘米,四块木地板的宽度。

说不怀念过往是假的,但他们永远无法回到过去那段好时光了。

张海客在心底叹了口气,把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收回公文包里,确认一遍内容物后扣好金属的搭扣。“我载你去。”其实张海客不必说的,张起灵没有被他载去之外的选择,但张海客还是讲了,就好像某种温馨提示。他从门口的钥匙篮里翻出那辆标志性白色路虎的钥匙,迎着张起灵离开屋子,又回身锁好响声巨大的防盗门。

被漆成绿色的老旧电梯依然在走廊当中的小小分隔里兢兢业业的运行,张海客按亮向下的按钮,像所有老旧港片一样转头看向张起灵的脸,在心底为他们不再能重复的童年时光叹了口气。

 

经历数年扩张后,张氏集团的规模非常可观。对房地产行业的投资为他们转来第一桶金,他们同样将其投回房地产行业,变现成香港中环的一块昂贵地皮,在各路地产大亨的开发中沉稳安静地竖起一栋庞大的玻璃幕墙高楼,成为香港商界最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企业。张海客把车停在地下车场,乘独立电梯直奔顶楼。他有一张能刷过整栋大厦门禁的工牌,上面规规矩矩地印着他的中文与英文名字:显然不是真名的张得志与非常隐晦的赫克托·张。

电梯短促地响了一声,打开大门,张海客的助理已经提前等在门口了。张起灵自上而下打量一遍来人,目光落在他右手的奇长二指上。“没有特殊情况的话,顶楼只有族人。”留意到张起灵的眼神,张海客随口讲道,“这是张升崖,我的助理,在集团内用的名字是董涯。”

张升崖冲张起灵鞠了一躬,道:“族长好。”

“海楼已经把张家外族近年来的报告整理好了,现在正在董事会等您。”张海客从张升崖手中接过整摞文件夹,于走到董事会门口的过程中签好所有晨间送来的文件,交还给张升崖,又接过张升崖提前整理好的海外张家报告,同时为张起灵推开会议室的门,动作行云流水,就像早已将这套动作融在骨血之中。

张海楼照例坐在张家外族掌权人的位置上,见张起灵出现,便站了起来。

张升崖没有进屋,反而将门关上。偌大的董事会里只有他们三人,张起灵也不拘束,随意挑了一把椅子坐下,并未顾及什么身份地位。

见状,张海楼绕过半个桌子,把报告递给张起灵,在他右手边坐下。“族长,这么急着找监视记录,是要下斗吗。”他舔了一遍嘴里的刀片,咧嘴一乐,一副撞到好事的表情。在城市里的生活适合张海客,但并不适合他。大厦的中央空调快要把缠在他身上的蛇憋到冬眠了,也快要把他憋坏了。

张起灵翻过几页,道:“我要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张海客问。

“我不能说。”张起灵看了一眼张海客,把张海楼着重放在前面的盲冢和天下第二陵的报告翻到最下侧,“海外张的。”

张海客把手上那份报告同样交给张起灵,脸上难免溢出担忧之情。在与汪家的争斗落下尾声、终极失去意义之后,张起灵很少主动地寻求什么,更妄论是利用张家的力量寻找什么东西。他咽下口水,试探般地问张起灵:“这件事……与吴邪有关吗?”

张海楼闻言也认真起来,脊梁挺得板正,认真等待着张起灵的回答。张家和吴邪的关系永远算不上好,依靠张起灵的关系,他们两边算是朋友。但在几次险境差些害掉张起灵的性命、张家却连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之后,他们同吴邪的情感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不可能让张起灵永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张起灵不老的秘密会因此暴露在其他普通人面前,成为之后所有连锁反应发生的导火索。

张起灵又看了一眼张海客,道:“不是。”他翻得很快,像是只在搜寻某个特定的关键词。张家外族几百页的报告很快翻到最后一页,张起灵没有看盲冢与天下第二陵的材料,径直翻开海外张的那一摞报告。

屋子里很是安静,唯有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响从耳畔滑过,像是初夏的蝉。张起灵坐在柔软的皮椅里,沉默地看了两个半小时材料。张海客站在一侧,目光略过张海楼时,他总觉得这位张家的高压气嘴憋得都快要冒出蒸汽来了。

终于,张起灵将所有报告翻完,放回桌上。

“族长,你找到了吗?”张海楼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他,像是终于摆脱了某种诅咒。

张起灵叹了口气:“没有。”

张家所掌握的墓穴情报都应当是现今所有土夫子都比不过的。在海外张开始对海外矿业进行开发后,全球内的大小遗迹都有张家眼线监视。如果张家所标记的墓穴里都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在其他地方能够找到的可能性非常渺茫了。

“先吃饭。”张起灵道,“下午把南部档案馆早期的资料给我。”

“好。”张海楼应得极快。南部档案馆的资料并不由他负责,但他对吃饭这件事一向积极。

“那个……”张海客反倒一副尴尬模样,“我中午约了潮姐吃饭,就是,张海潮。”

张海楼翻个白眼:“秀恩爱死得快。”

张海客嫌弃地嘴回去:“怎么,嫉妒了?”

“能和族长一起吃饭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张海楼冲他挥挥手,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像是终于战胜了张海客。

张海客并不理他,反而矮身同张起灵道:“那我先走了。”

张起灵点点头,非常短促地应了一声。他没有回头看张海客走出屋子,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被他单独拿出来的几份报告。他的回忆里有那样一份档案,其中确实记载着他想要找到的东西——或者确切说来,那种技术。但这里的每一份档案都与梦中的不同。与其说这几个斗有可能性,不如说这几个斗不是百分百不可能找到。南洋档案馆的旧档案是最后的希望。毕竟先秦百越之地妖法秘术诸多,或许能让张起灵找到想要的答案。而张起灵非常愿意赌一把那个渺小的百分之零点零一。

但前提是,他赌得确实有价值。

“海楼。”张起灵扭过头,一双淡然眼瞳望着张海楼,“你与张海潮熟悉吗。”


极光

【瓶客下元廿四响|第一响】第一天

夜里忽然下起了雨,冷空气吱吱呜呜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张起灵拉起没来得及换的毛巾被盖在头上,熬了一会,还是觉得冷。

从床头柜上摸了手机,打亮一看,三点半。

穿了拖鞋下床,翻出一床薄被,在柜子最下层捂了一整个夏天,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他抽了抽鼻子,躺回去把薄被压在毛巾被上,闭上眼睛。

卧室的窗户上面有个遮阳的铁皮棚子,雨点敲在上面砰砰直响,吵得人难以入眠。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挨到五点多,天刚有点蒙蒙亮,雨停了,又起了风。吹着树叶,沙沙沙地响成一片。

昼夜交替之间,到处朦朦胧胧的,好像又梦到小时候在东北。


八月份已经很冷了,张起灵坐在教室里,咬着笔头看窗外。

那大概是一节地理...

夜里忽然下起了雨,冷空气吱吱呜呜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张起灵拉起没来得及换的毛巾被盖在头上,熬了一会,还是觉得冷。

从床头柜上摸了手机,打亮一看,三点半。

穿了拖鞋下床,翻出一床薄被,在柜子最下层捂了一整个夏天,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他抽了抽鼻子,躺回去把薄被压在毛巾被上,闭上眼睛。

卧室的窗户上面有个遮阳的铁皮棚子,雨点敲在上面砰砰直响,吵得人难以入眠。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挨到五点多,天刚有点蒙蒙亮,雨停了,又起了风。吹着树叶,沙沙沙地响成一片。

昼夜交替之间,到处朦朦胧胧的,好像又梦到小时候在东北。

 

八月份已经很冷了,张起灵坐在教室里,咬着笔头看窗外。

那大概是一节地理课,老师留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她讲秦岭与淮河,讲它们分开了南北,另一边也种水稻,却种不成苹果,另一边的树不会落叶,一年四季都是绿色。

操场边的杨树全掉成了秃头,水泥地面上铺着淡黄深黄斑斑驳驳的连成一大片。像秋末的蚂蚱,外壳褪去了生气的绿色,只要轻轻捏住两条后腿,就算再怎么用力地蹬在他手心也挣脱不开。

老师觉察到了他的走神,点了名字叫他回答问题。他当然是答不出,同学们嗤嗤笑成一团,老师大概是跟着笑了,让他坐下,嘱咐他好好听课。

天很阴,还没有开始供暖,两只手拢在一起哈一口白气。越过树顶看过去,是绵延相连的雪山。

 

又在床上来来回回滚了半个小时,闹钟响了,天已经全白了。

张起灵穿了外套出门晨跑。风很大,顶风跑地吃力,有点意外的,地上铺满了落叶,大概是因为下过雨,踩上去有种怪异的滑腻感。他抬头看,树枝上挂的还是绿色的叶子,原来另一边的树也会落叶。

他在十字路口的小吃店吃了早餐。先是坐在外面的矮凳上,过长的头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地乱飞,他端着碗挪进室内。

铺了一层炸豌豆的咸豆腐脑,两根油条,吃的额头上铺满了细汗。抽了张纸随意擦了擦嘴,转身又扎进风里。

 

不过七点,又是周末,学校还没有开学,街上一如既往地冷清。张起灵多走了两步,打算直接转到前门去开店。

前些年受伤后才盘下了学校后门的老茶馆,改了新式书店,卖茶,也卖咖啡。

街坊邻居偶尔来喝喝茶,更多的是学校里的年轻姑娘。背着一沓书来,点上一杯奶茶,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上一天。

有时候也会从书架的缝隙里抬头看看坐在柜台后面发呆的老板,简直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眼神发散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是冷着一张帅脸,不会笑。

 

茶馆改了书店,门脸却没变,飞檐斗拱的挂在朱红大门上遮雨。拜昨夜所赐,雨水连成线一样地滴下来,砸在不算平整的水泥地面,聚成了浅浅的一洼。

一辆黑色锐志斜插在路肩上,正正好好挡在了门前。张起灵站在旁边,想了想,绕车看了一圈,玻璃上贴着挡光的黑膜,后座上隐约有个儿童座椅,左前大灯有划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那块请勿停车的牌子。拜今早的大风所赐,这块塑料牌子现在也不见了踪影。

张起灵在门口站了一会,不知道是在等什么。直到风吹透了他的运动衫,后背上一层薄汗变得冰冷,他转身上楼,冲了个热水澡,又躺回到潮湿冰冷的被窝里去了。

没有开店。

 

九点刚过,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个口子,阳光钻出来直直照在他脸上,他拿手挡了挡,又爬起来拉上了窗帘。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张起灵推开窗户探身出去看,挡在他门前的黑车闪了闪大灯,驾驶座上的人也刚好在抬头看他,似乎是怔了一瞬间,大概是错觉,接着脸上堆起一个抱歉的微笑。

是了,张海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砰砰地击打着肋骨,甚至让人有种想要呕吐的兴奋感。

那张脸,眼角的泪痣,和他记忆中的重叠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张起灵拼命压抑着自己想要直接从窗口跳下二楼的冲动,拿凉水抹了把脸才有些真实感。他找了件出门穿的T恤套上,甚至还对着镜子抓了抓头发,这才换了鞋子下楼。

 

张起灵推开朱红的大门固定好,站在门廊上。水洼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眼,黑色锐志倒出他的门脸,试图把自己塞进马路对面两棵树之间的缝隙,他眯起眼睛看着张海客前前后后挪了几次,终于熄了火。

大概是因为驾驶室贴墙太近,张海客费力地从副驾驶这边爬出来,在寒风里抱着胳膊向他跑来。头发没梳,脑后有几根倔强地翘着,胡子没刮,还能看到青色的胡茬,一脸宿醉后的苍白,光脚踩着一双与天气明显不符的沙滩拖鞋,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他面前。
“真对不起。”张海客说,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从裤兜里掏出半包万宝路,自己叼了一根,递给他一根。

张起灵接过来,顺手放到口袋里。张海客刚举起打火机要给自己点上,只能悻悻地收回去。

“没耽误你开店吧。”张海客说,脸上带着中年人之间常见的客套的笑,“昨天回来的有点晚,没找到车位。”

张起灵点点头又摇摇头,莫名的有点失望,张海客没有认出他。

屋顶的积水顺着仿古的房檐流下来,噼噼啪啪地敲打在地面上。乌云渐渐散去,气温回升才逐渐又有了点夏天尾巴的意味。

 

到了下午,蝉又叫起来。就好像昨夜的一场风雨只是故弄玄虚的电影预告片。店里没什么客人,张起灵趴在吧台上昏昏欲睡。刚接了编辑的一个电话,无非是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开工,说了几句,话不投机也就挂了。

门外马路上的水汽蒸腾起来,阳光照下来镜子一样,映得天花板上又白又亮的一片波纹。张起灵看了看表,打算再坚持十五分钟不开张,就索性关了店上楼去睡。挂在门上的风铃叮咚地响起来,张海客来了。

比起早晨不修边幅的随意样子,现在显然是收拾过了。长袖T恤休闲裤,进了门看到他上课似的端坐在柜台后面,笑着冲他招招手。

张起灵点点头。

张海客站在招牌下面看了一会,点了两杯带奶油顶的奶茶,张起灵转过身去做。

“今天早晨,真的很不好意思。”

“嗯。”张起灵答道,“没有关系。”他又补充,算是对不好意思的回应。

张海客没有再说话,抬头看墙上挂着的照片。是嘎隆拉山,早年的得意之作,当然也是现在的。

受伤之后花了很长时间来找回正常走路的感觉,就算是努力复健也很难完全适应从前那样高强度的运动量,工作也因此搁置许久。

打包好两杯奶茶,装进纸袋递出去,张海客忽然问道:“你有没有他的书,Kylin……”

张起灵心里生出一阵莫名的欣喜,连忙点头。张海客又说:“我女儿很喜欢他。”

 

张起灵退到二楼去找,在架子的最高层找到一本,被灰尘封印了的,拿到手里呛得先打三个喷嚏。他仔细擦拭干净,幸好塑封还算完整。拿出去,张海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对着冰川和湖泊出神,

他包好牛皮纸递过去,说道:“最后一本了,送给你”

张海客连忙摆手,还是坚持付了钱。

在他低头找零的时候,张海客忽然说:“我小时候,就很想去雪山上看一看。”

他手里攥着零钱,抬头看着张海客,“现在呢?”他想问,“有没有去那座雪山上看一看?”但也只是说道:“可以……找向导。”

他看到张海客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车上的儿童座椅,还有喜欢他作品的他的女儿。

张起灵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知道他过得不错,就够了。

 

说不清楚是怎么和张海客变得熟络起来,似乎也只能说是张海客单方面地接纳了他。最开始只是在周末的下午,张海客会过来打包两杯奶茶,顺便闲聊几句Kylin。

后来几乎每天早晨上班的时候,张海客都会特意拐进店里,点上几杯咖啡——“给同事们带的,大家在一起很多年了”,张海客这样解释道——被他小心地用保温袋包好,递给张海客,再被妥善安置在后座上。

张起灵甚至为此更改了作息,取消了晨跑后的回笼觉,早早地打开店门,哈欠连天地坐在柜台后面发呆,等待张海客的莅临。

其实学生们要等到八九点才会啃着早餐慢悠悠地来,而张海客会在七点一刻准时出现,从他手里接过纸袋,笑着说一句走了。

也许下午还能再见到他,至少是见到他的车,如果是按时下班的话,总是停在店对面的两棵悬铃木之间。张海客经营一家创业公司,总是很忙。

 

编辑又打过几次电话,说起最近的策划和来年的安排,说起有个美国团队准备在冬季挑战乔戈里峰。不管怎样,最后都是要回归工作,只是贪婪地想沉溺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再多看一眼。

要开始系围巾的某个早上,张海客像往常一样准时推门进来,走到他面前。

“美式。”张海客说,“一杯,谢谢。”他仍然穿着笔挺的西装和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如果忽略他略显疲惫的神色。

张海客眼神闪躲似乎有些窘迫,问道:“我可以在这坐一下吗?”

张起灵递上找零,点点头。张海客捧着热咖啡在一个不靠窗的角落坐下,被几层书架严严实实地挡在后面。

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张海客和他自己。入冬以来,几乎没有晴天,店里的暖风开到最大档,空调扇叶呼呼作响。

张海客几乎在店里待了一整天,到了往常下班的时间才离开。

张海客有时候会来,有时候不来。通常是捧着一杯咖啡,对着笔记本和摊开的报纸写写画画。

张起灵隐隐约约的有点开心,如果张海客花一整天坐在店里,在他身边。他不知道张海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连续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不去上班,只是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去问。

 

一月的一个周四下了场雪。店里没什么客人,张起灵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带上相机往学校里走。

雪花落在外套上一粒一粒的,薄薄的一层冰碴铺在地上,考试周的学生们找到了绝佳的放松理由,校园里挤挤攘攘的。停在路边的一排汽车上,不知道是谁摆了一排小雪人,举着两只树杈做的小手。

远远的看到了张海客和他的女儿,虽然只是背影。小姑娘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棉衣,在一众黑白灰配色的大人里格外显眼。

张海客蹲在地上,和她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小姑娘只顾咯咯地笑着,又跑了起来。张海客背着水壶追在后面喊她,“囡囡,囡囡。”大概是这样的发音,不知道是名字,还是本地人称呼女儿的方式。

张起灵举起相机,小姑娘回头笑着,手中的雪球向他飞来,在镜头里模糊成一片。松松捏在一起的雪团,在砸到他之前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张海客拉着女儿跑过来,看到是他,明显松了口气。张海客弯腰抱起女儿,向他打招呼,又在小姑娘耳边说:“囡囡,叫叔叔。”

小姑娘叫了他一声,脸红着钻到张海客怀里去了。

 

那年他大概是十岁,只有十三岁的张海客耳朵那么高。大人们忙于冬季的修整,孩子们放了寒假,没了学校的束缚,每天放了羊似的,在操场上疯跑。

在东北,下雪不是稀罕事,鹅毛一样大的雪片伴着狂风,一刀一刀地削在脸上,不戴帽子的时候,一小会就落了满头的白发。相反,雪停的那天,才是小孩子的狂欢,每个人的围巾里 帽子里都塞着一把不知道来自于谁的冰凉的雪,一头一脸的白。

作为领头人,张海客从来不屑于亲自下场参与这类活动。他坐在操场边的双杠上,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抬起,指点江山似的对着远处的雪山说道:“总有一天,我要到那座吃人的雪山上看看。”

张起灵默默地从他手里接过妹妹,守卫一样地站在他身前。妹妹离开了张海客温暖的怀抱,攥紧了拳头开始大哭起来。

张海客跳下双杠,甩甩酸掉的手,跟他说:“没意思,回家了。”

 

张海客的父亲前些年去世了,那时候杏还裹在襁褓里。下葬的那一天,张海客捧着遗像走在队伍最前面,亲戚、朋友排成了长队。父亲拉着张起灵站在后面,沉默着,红了眼眶。

太远了,看不清,听不清。

几个月后,他的父亲也走了。

大人们做着一些小孩子不需要理解的工作,每个人像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地维持着秩序的运行,他们会走进那片绵延的雪山,几个月音讯全无,很多人就这样沉默地消失在无休止的探索中,从此只活在他人的记忆里。

相反的,山里的孩子们却像鸟儿一样,从这个压抑的小世界里飞了出去,再也不会回来。

张起灵的母亲是几十年来唯一来自外面世界的人,她是大院里为数不多的医生。

张海客抱着妹妹跟着张起灵回家。家里面暖烘烘的,母亲开了门迎接他们,接过他们沾雪的外套和围巾,拿出刚烤熟的地瓜给他们吃。

母亲的咳嗽声隔着一道薄墙清晰可见,张起灵抱着张海客手臂:“哥,我有点害怕。”

张海客睡梦中拍拍他肩膀,梦呓似的:“别怕,别怕,哥陪着你,陪着你。”

张海客的妹妹叫什么名字呢,那个孩子,因为哥哥的笨手笨脚,总是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的,会抱着哥哥脖子咯咯笑的小女孩。

是叫海杏吗?

睡了一夜,被子里依然凉得吓人。天亮了。

 

学期结束,学校里一下子空了起来,连带着店里的生意也是门可罗雀。更多的时候,是他和张海客两个人坐在房间的两个角落。

张起灵悄悄挪动了几个书架,可以从某个刁钻的角度看到张海客坐的位置。像往常一样,电脑、笔记本和一只黑色中性笔。张海客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张起灵想去给他披一条毯子,或者更靠近一点的,去抱抱他的肩膀,却也只能调高了暖风的温度。

早晨又接到了编辑的电话,说最近在策划一本关于冰晕的画册,问他有没有兴趣。

算起来从受伤到现在也有两年多了,当年以养伤的名义,靠着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不抱任何希望地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只是抱着来看看他的想法。

三年,如果找不到,那么在这里只停留三年。

张起灵做了炒饭,超市买来的冷藏酸菜,远远比不上当年母亲亲手腌制的风味,但总归是来自家乡。他分一半给张海客,张海客接了,说了谢谢。

傍晚,张海客接到一个电话,没说几句就匆匆挂断。过了一小会,又接了一个电话。这次张海客没有来得及收拾东西,甚至没有穿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闪电一样地冲了出去。

张起灵调小了暖风,一个人吃了晚饭,两个留校的学生来买了滚烫的奶茶,直到打烊的时候,张海客还没有回来。

张起灵替他收拾了东西,无论如何,第二天还能再见到。

可是第二天没有,甚至第三天,第四天。张起灵想要去送还给他,可是张海客的电话,他的住址,任何能联系到他的途径,一无所知。

 

他走的那天非常匆忙,讲台上老师讲苏伊士运河连通了亚洲与欧洲,班主任敲门叫了他的名字,他甚至来不及告诉张海客。

几周前一场大病终于带走了他的母亲,所谓医者不能自医,早日与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大院里像他这样的失去父母的孩子不少,他们通常会在几个月里被领养,离开雪山。

养父开车,养母和他坐在后座。他没有表现出抗拒,只是安静的坐着。他频频回头去看,后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不断远离的大门,渐渐的也看不见了。

没有人来同他告别。

养母拉起他的手,问他是不是舍不得。他摇头,闭上眼睛靠在车窗玻璃上。

张起灵不说话,养父和养母也没有勉强他来聊天。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着一些张起灵听不懂的事情。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热闹,喧嚣,车水马龙。

他的养父母并不是不爱他,只是他们爱他的方式与他的母亲不同。养父母是有名的探险家,他们有精彩的人生,忙着在人迹罕至的各处山川留下足迹,也就委屈了这个领养来的孩子。

那些年,张起灵一个人在家,读着他们写的书,收着从世界各处寄来的明信片,学着照顾自己。

很难说他的冒险精神是否来源于这对自由的夫妇。只是在养父母回家的短暂时间里,他仍然很难参与进他们的对话,好在他对于谈话也没有什么兴趣。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已经足够令人雀跃。

 

过完年,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返校,书店照常营业。张起灵一点一点处理了库存,也为房子找好了下一任主人。离约定出发的时间还有一点距离,但是长时间在高原上行走,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恢复和适应。

张海客的东西被小心地收好,就锁在他写字台右边第二个抽屉里。如果走之前还是见不到张海客,那么他大概会把这些送到学校的失物招领处。

能找到他已算是得偿所愿,要求更多,庸人自扰。

开学前的氛围难得的轻松,经过了忙碌的一天,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学生,在打烊之前,张海客走了进来,一条大围巾裹到耳朵上,瘦了。

张起灵拿出了一个小的金属相框,是下雪那天张海客女儿的照片。

 

张起灵没有做咖啡,而是泡了一壶热茶,前任老板的珍藏。他抱着张海客的东西还有准备送给他的礼物,在张海客对面坐下。

“Kylin,是你吗?”张海客问。

“是我。”张起灵答道,推了一杯茶给张海客。

“我早该想到的。”张海客低声说,冲他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什么?”张起灵问。

“是我女儿。”张海客迅速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说道,“我女儿,她说你是Kylin,还闹着让我来要你的签名。”

“我现在签给你,我还有别的书。”张起灵说着要站起来去找,被张海客按住:“谢谢,但是,不必了。”

“我女儿,”张海客说着哽咽起来,“她大概,过一阵子会自己来找你吧,我告诉她,你在这。”

“她这里不太好,”张海客指指耳朵,“你要大点声跟她讲话。”

张起灵张了张嘴,也只挤出了一句“怎么了。”张海客的戒指,没有了,只留下一圈不明显的浅色痕迹。

“她的助听器丢了,那天,在体育课上。我妻子……”张海客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她妈妈,打电话来,要我去接他。”

张海客忽然趴下去,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我却说我在上班……如果我早点向家里坦白,那我女儿……”

张起灵想要抱住他,轻拍他的后背,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哭个痛快。

手心被指甲掐出了一个印子,张海客抬起头来,脸上却没有泪痕,只是眼眶红起来,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已经失业有一段时间了,被团队踢出来了……做了几年才刚开始盈利,很可笑吧。”

“没有。“张起灵沉默了一会,试着说道。

“万幸我女儿只是擦伤。”张海客说道,“宁可是我。”

“我离婚了,房子、车、积蓄都留下了,他们还是不允许我去看女儿”张海客苦笑着说,“不过也好,我想灵灵也不需要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张起灵心里一惊,幸好张海客没有在意。他推了相框过去,张海客说了谢谢。照片上,女孩穿着红色外套,在白色的雪地里奔跑,两条羊角辫轻盈、跳跃,像童话里没有烦恼的精灵。

 

“我和我妹妹分开的时候,她也大概只有这么大。”张海客忽然开口,“先是爸爸妈妈,然后是弟弟妹妹,最后是妻子女儿。我这一生不过短短三十年,还真是……”

张海客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又说:“我弟弟如果还在的话,大概也会像你这样。心事重重的不爱说话,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抱歉让你听这些不开心的。”张海客道。

张起灵摇摇头,道:“哥,我愿意的。”

他看着张海客腾地一下站起来,又跌坐下,颤抖着:“真的是你……我不敢想……真的是你……”

张起灵点点头,给张海客续上热茶。

“他们……他们告诉我……告诉我……”

张起灵道:没有,我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张海客自嘲地笑起来,“你们呐,总是不告而别,害我一个人在后面拼命追。先是爸爸妈妈,然后是你。

“不过没关系,知道你很好,杏也很好,我女儿和妻子在一起也会很好,我也就值得啦。

“你走之后没多久,我家里……你也知道……

“那时候我大概是16岁,对领养人来说,我已经太大了,他们领养了杏。我退了学,一个人出来闯。

“这几年我赚了点钱,也偷偷给她打过生活费,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我不敢去见她

“在杏看来,大概是我不要她了。”张海客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下,“当年是一个人来,十几年过去,又变回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

“才当了几年老板,就好像忘了自己也曾经在街边发传单一样。回想起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也要走了,起灵。”张海客说道。

他拉住张海客的手,警觉地问道:“去哪?”

张海客倒像是没感觉出什么异样,盯着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指关节,说道:“先回家吧。十几年没有回去过了,先回家看看爸妈,再去看看杏。”

张起灵松了一口气,说:“好。”

张海客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站起来整了整衣襟,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张起灵点点头。

张海客说:“再见。”

张起灵说:“再见。”

 

那天的天气很阴,云彩压得很低,张起灵坐在养父车上,缓缓开出厂区大门,养母拉着他的手问他是不是舍不得。他摇摇头,靠在车窗玻璃上。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回头去看,张海客牵着妹妹跟在后面跑。跑着跑着,海杏摔倒了,张海客停下来,拉起妹妹托在怀里。

他挣开养母的手,拉开车门跳下去。他看到张海客额头上连成一串的汗滴,看到杏咧开嘴笑,冲他伸手要抱。

他跑过去,一把搂住张海客,他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以及那句没有问出口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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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会。

五月写春节庙会的我一定是被热疯了。

 @颜微 的点文:少年时过得不易,长大后弥补童年。

感觉我真的跑题越跑越远了(。)但是,但是,但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老师,与归(下)或者与归(中)什么时候出呀QUQ在这里弱弱地催个更……老师,已经二十天了,俺想看后续,嘤……


度过了难熬的几年,新年庙会终于再次回归人们的视野。被憋了整整两年的民众们一股脑拥挤公园里,与小商贩们一起享受着迟来的幸福时刻。人群熙攘,张起灵站在原地望着吴邪和胖子越走越远,难得没有跟上脚步。他不喜欢如此吵嚷的地方,前来逛庙会也无非是应和胖子的提议。眼下参与度极高的二位被传统表演吸引目光,张起灵就...

五月写春节庙会的我一定是被热疯了。

 @颜微 的点文:少年时过得不易,长大后弥补童年。

感觉我真的跑题越跑越远了(。)但是,但是,但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老师,与归(下)或者与归(中)什么时候出呀QUQ在这里弱弱地催个更……老师,已经二十天了,俺想看后续,嘤……



度过了难熬的几年,新年庙会终于再次回归人们的视野。被憋了整整两年的民众们一股脑拥挤公园里,与小商贩们一起享受着迟来的幸福时刻。人群熙攘,张起灵站在原地望着吴邪和胖子越走越远,难得没有跟上脚步。他不喜欢如此吵嚷的地方,前来逛庙会也无非是应和胖子的提议。眼下参与度极高的二位被传统表演吸引目光,张起灵就兀自走到旁侧林中靠着树木坐下,安静地看着来往路人:冬日暖阳之下,一片祥和,是张起灵极少在他的人生中所见到的光景。

然而这幅平静很快就被某个人的出现打破。

张起灵未曾预料到他会在此处看到张海客,就像他未曾预料到张海客竟没有在第一时间留意到他的存在。不同于藏在树下偷闲的张起灵,张海客紧紧地裹着一件在此刻的北京算得上过薄的双排扣风衣,快步逆行穿过那些闲逛的游客。寒风和运动后的热度混在一起,张海客的脸颊红通通的,额上一层薄汗在阳光照映下闪闪发亮,好在脖颈上围着他最喜欢的那条羊毛围巾,故而那圈迷人又充斥愁绪的纹身失去了探出头来的机会。

张起灵没有起身打扰他,反而静静地看着张海客从一头走向另一头,又挤过人群,冲尽头卖艺术品的商贩说了些什么,继而匆匆往来时路走回,俨然一副工作人员模样。这份猜测在张海客从衣兜里取出庙会工作证时得到了证实,张起灵心下一动,起身掸去身上沾满的干草浮土,往张海客身边走去。

“海客。”张起灵于他身旁站定,轻声道。

目光黏在手机上的张海客根本未能留意到张起灵的脚步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吓得一惊,整个人差些一下跳出三米外。但当他扭头看到张起灵的脸,心里也算瞬间放下大半。“你来逛庙会?”张海客转头四下看看,却未能找到胖子和吴邪的身影,“他们两个呢?”

“走远了。”张起灵淡淡道,退后几步让张海客从人流中走出,换了个稍显空旷的地方讲话,“你怎么在这里?”

张海客冲张起灵敲敲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年前有个小辈带着子公司和大陆这边赶庙会的公司合作,做了几个主打艺术品的摊位。结果中途对接断链,眼看子公司要因此倒闭,求来求去就到了我的手上。亲戚挂得太近,不得不帮。”他苦笑一声,“你也知道,让张家人经商是一件注定要失败的事。”

张起灵没用心去听,一双眼盯着张海客,在午前温暖的阳光下于记忆里捞出一堆无法拼凑的碎片。他的记忆是零散的,无数的碎片像宽阔的大河般自他脑中奔流而过,张起灵随手一捞,总能找到一篇崭新的过往。

譬如此刻,他望着张海客的脸,忽得记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小小的张海客牵着他的手,穿过拥挤的人潮,用套圈换来的木人与刚刚买下糖葫芦的同龄人换来一串又大又红的糖葫芦。张海客把糖葫芦捧到张起灵面前,咧嘴一乐,仿佛天上耀眼的太阳一下就照到了他身上。可他却退去,畏惧那艳红的山楂:内家里没有那么红的东西,除了血。张海客生得固执,非要把糖葫芦塞到张起灵手里,示意他一口咬下。将信将疑的小张起灵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红色的东西不止是血,还有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也许那就是他最初爱上甜味的原因。

张起灵站在原地开始神游天外,习惯了他晃神的张海客依然自顾自讲着这次交易的话,等着张起灵应声。未成想,张起灵忽得牵起张海客的手,扯他走进路中的汹涌人潮。

“起灵、起灵?”张海客被拽得发懵,忙着喊张起灵的名字。他一副茫然模样,跟着张起灵在人群里肆意穿梭,身上的古龙水都被烤羊肉串的味道遮了大半。张起灵好像没有确切目标,对公园内的地形也不甚熟悉,先是向东边走上几步、后来又往西折返,看得张海客面露难色。他终于站定脚步,轻轻捏了几下张起灵的掌心,迫使张起灵停下:“怎么了?”

张起灵忖度片刻,仿佛在作什么重大决定,继而在沉默许久后终于道:“我没找到卖糖葫芦的摊位。”

“你想吃糖葫芦了?”张海客忍俊不禁。顽固的童年记忆是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人的,不论长到多大、一口气能打多少人,只要张起灵记忆里还为张海客留下一个小小角落,定然会在张海客摆出一副要人宠的小孩子模样。道上谁能想到,威风堂堂的哑巴张在庙会上,竟然只有吃糖葫芦这一个小小愿望。

张起灵道:“想你了。”

一时间,张海客所有话语哽在喉头。他们确有一段时间未见了,张海客上次见他还是去年中秋,二人在月圆花好下分别,约定来年再见,谁料得就一直拖到今日。然而就连今日,张海客依然有公务在身。他叹了口气,道:“我明日去胖子家找你,好不好。”张海客声音柔软,像是在哄一个闹着要糖吃的小孩子。

张起灵摇头,从张海客手里拿过手机,在微信群中打过一行字后直接关机,威风凛凛地把手机收进自己的大衣里,继而握住张海客温暖干燥的手掌,扯着他直奔套圈摊位。

正忙于工作事物的张海客试着挣脱,但张起灵显然拿出了下斗的架势,手掌圈得格外紧,连缩骨的机会都不留给张海客。不得已,张海客只得作罢,看张起灵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二十元现金(搭上那双毫无波澜的墨色眼瞳,张海客觉得张起灵看起来楚楚可怜)交给摊主,换来十个小小的塑料圈。

摊位上的东西大多是花里胡哨的小孩玩具,前排摆满了廉价的塑料钥匙扣,后排夸张的变形金刚玩具纸盒比圈还要大出尖尖四角,要想套上非得紧巴巴地把顶端弄坏才成。张海客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站在旁侧看张起灵挑选他想要的五个奖品:只能是表演,张海客想,以张起灵的水准,套圈对他来说简直如探囊取物。实在没什么观赏兴致也怕被摊主抓去质问的张海客慢悠悠打个哈欠,在三口之家挤到前排时乖乖躲开,站在远处冲回头看他的张起灵挥挥手,扯出一个笑来,期待着张起灵的好成绩。

不过,很多年前的张起灵还没这么把握十足。

 

彼时张海客不到十一岁,张起灵还是个刚九岁的粉团子,脸上尚且挂着可爱的婴儿肥,白里透红的肌肤同山上的浆果一般吹弹可破,惹得人总是不停把目光往他身上投去。可张起灵只认张海客一个,年节里好不容易见到,就紧紧地抓着张海客的衣角不撒手,生怕张海客一个转身和别的朋友混在一起,就忘了他这个内家的好朋友。

没成想那年冬日的张海客正是处于某个短暂的叛逆期里。张家村落足够大,但还没大到足够比拟一座都城。张海客的父母当年事物繁杂,他孤身一人待得无趣,就背着所有人夺了马,直奔十几里外的盛大庙会。

走到半路,张海客才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张起灵。

张起灵那时刚及马高,一路骑马追上,人和马都气喘吁吁的。被汗浸湿的刘海一绺一绺贴在额前,在冬日暖阳的照映下闪闪发光,衬着张起灵苍白的肌肤,简直像是一块上好的墨玉落了凡尘。“客哥——”那阵张起灵还是会叫他客哥的,“你、你去哪儿?”

张起灵似乎误解了他的行为,以为他是被长辈派遣出村,执行某项任务。

“去邻村的庙会。”张海客咧嘴一乐,扬起马鞭,“去吗?”

张起灵难得踌躇,开口时声音黏黏糊糊,令人分不清楚:“可我什么都没带……”

“爹娘走前给我留了不少碎银子。”张海客掏出荷包,冲张起灵颠了几下,由着其中细碎声响在空气中回荡,“足够咱们玩的。”没等张起灵回答,张海客就把荷包揣回怀里,打马前行,“一起去啊!”

张起灵难得有些讶异,扬鞭督促胯下这匹马儿,快些跟上张海客。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奔了十几里,最终在盛大的庙会门口翻身下马,花了一些闲散零钱将其交给门口的看马人。

张起灵很少离开张家内宅,更妄论离开张家村落。小贩的叫喊、拖家带口的行人、花花绿绿的玩具,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般新奇。跟着张海客的脚步,他不停地张望着,好奇地看向每一个摊位,似乎在寻找着最好玩的那个。

“你想玩哪个?”张海客留意到他的目光,笑意盈盈,贴在张起灵脸前问他。

张起灵被问得仓皇,闷不做声地垂下眼来。很少有人会询问他想要什么,突如其来地问题甚且令他有些慌张。

张海客捏捏张起灵的手心:“没事,你挑一个。”

张起灵胆怯地四下张望,继而伸出手指随便指了一个,算是完成任务。张海客倒也不挑,见他指了就牵着张起灵的手挤进人堆,掏出几个铜板换了一堆柔软的藤圈,塞进张起灵手里。“有想要的玩具吗?”张海客冲他指指面前一大堆小玩意,“套到的就归你啦。”

当时的张海客已经接受过很长时间的张家传统教育,对这类小孩子的玩意不屑一顾,也固执地相信张起灵能一圈一个,套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但当时的他仿佛一个傲慢的普通人,丝毫没有想过张起灵的童年是如何度过——他只是假定张起灵与他一样,不过一个在内家心安理得接受更好的教育,一个在外家摸爬滚打靠努力争得。

可张起灵几个套圈下去,竟一个礼品都未能拿到。他的手臂仿佛用不上力气那般,每次扔出套圈时都轻飘飘的,那藤环就这样在风中飘浮一阵,继而落到空荡荡的地上。张海客有些诧异,转头去看张起灵,竟在张起灵眼中发现些微愧疚。

只是套圈套不上,不至于吧。张海客抓抓头发,从张起灵手里拿过还剩几个的套圈,冲礼品区比划了一下。距离和力道他都大致估计出来了,风向也可以纳入参考范围,张海客舔舔嘴唇,很有把握地问张起灵:“你想要什么?”

张起灵躲得更靠后了,但张海客依然等着他的回应,就不得已又随便指了一个。

年纪尚小的张海客根本看不出太多人情世故,他挑起眼比划一下,伸手将套圈扔出,果不其然套中了张起灵指的东西:那是一只可爱的木质小狐狸,工艺上虽看得出稍显粗糙,但作者很贴心地上了油,使得它在阳光下泛出一种油润的亮色,宛如草原上奔跑的赤狐。

“喏,给你。”张海客把小物件递给张起灵,咧嘴一乐,仿佛所有的阳光都倾了下来,落在他二人身间。“剩下的圈要套些什么呢……”张海客在手里敲着圈,审视着地上的礼品。东北的小玩意做工粗糙不说,样式也没有那么新奇,对于玩惯了南洋玩具的张海客来说属实没有什么吸引力。他看看张起灵被小狐狸吸引过去的目光,又看看地下的东西,闭上眼睛随手胡乱扔了几下,圈圈不落空,套下一堆可有可无的小玩具。

围观人群发出响亮的欢呼声,张海客志得意满,抬眼就看见一位卖糖葫芦的小贩冲这边投来怀疑的眼神——糟了。别人可能不知道此人是谁,张海客绝无不知道的可能性。他的父亲行走于南洋时有很多重伪装,这也是其中一个。看来早些时候所谓“繁杂事务”就是替张家监视这个离他们村落最近的庙会上发生了什么。张海客胆战心惊,赶快从摊主手里接过礼物,紧接着一股脑把它们堆进张起灵怀里。抱着礼物的张起灵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被张海客拖离人群,扯到两侧路后。

“完了完了完了。”四下无人,张海客终于焦虑不安起来,“我看见我爹了。”

张起灵挑起眼,不做言语,安静地抱着手上的东西。

“呃……你看见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了吗?那就是他的伪装,姓董,名字大多是随口编造。他今天的任务估计就是监视这个庙会,防止有人透过这里知道张家的消息。”张海客苦恼地咬着指甲,冬日凛冽的寒风早把他的手指吹得发红,放在唇边时红成一片,让人记起糖葫芦上浑圆的山楂,“他让我在家好好练功。”张海客的声音一下就变得沮丧起来,“而且我还带着你。他要是知道我敢带着内家的人出来,肯定得把我屁股打开花,回去还得跪个一天一夜,训练加三倍。说起来,这都算轻的,我爹肯定不会把这件事上报内家。可要是还有别人,嘴碎的告诉内家,按族规罚的话,我这次又要挨几鞭子了……唉,在家躺着养伤的时候没有鸡腿吃啊。”

张起灵歪歪头,从怀里的玩具里挑出一个木人,递到张海客眼前。“我与他说。”张起灵说得很是沉稳,比张海客还要像个小大人,“我向他解释,说是我要跟你出来的。”

张海客叹了口气,摇摇头:“没用的。我比你年长,就该对你负责。”他伸出脑袋冲外张望,见穿着伪装的父亲走远,终于松快一些,“趁现在他没发现,我们还能转上一阵。不过他是卖糖葫芦的——这可难办了。”

张起灵困惑不已,望着张海客的脸。

“糖葫芦!”张海客道,“来庙会必不可少的就是糖葫芦了!我听大人说,这里最有名的就是巨大的糖葫芦,举起来有两尺长呢!你看我爹杆子上那些糖葫芦,是不是特别长特别大?”

张起灵顺着张海客的手望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行,我得搞个糖葫芦回来。”张海客似是忘了他刚刚对父亲的警戒,一下就从摊位后跃出,捧着小木人在汹涌的人潮里肆意穿梭,眼神不停游离于各式举着糖葫芦的小孩子间。终于,他找到一个绝佳的对象——那个小孩子还在看着他手里的小木人——张海客毫不犹豫,走到小孩子面前,轻声道:“你喜欢这个小木人吗?”

小孩子用力地点点头:“我套了好——久都没套到!”

“是吗?那我把这个木人给你,好不好?”

“好!”

“但不是没条件的哦,你要把还没吃的糖葫芦给我,我们交换一下。”

小孩子想了一阵,稍显迟钝地点点头。张海客眼疾手快,把木人塞进小孩子手里,举着惹人注目的冰糖葫芦穿过人群,跑到张起灵身边。“给你!”张海客顾不上张起灵手里还抱着一堆小玩意,忙着把糖葫芦塞进他的手心,“尝尝看!”

山楂制成的糖葫芦泛着一层浅浅的金黄色,可透过晶莹剔透的糖壳,内里赤红的颜色清晰可见。张起灵的记忆似乎一下就回到许多时日之前,他还在泗州古城之下,因为表现得太差而被年长者划开手臂,挤下殷红的血液。

在内家长大的张起灵只认得一种艳丽的红,即为血液本身。

张海客困惑地歪头看他,在他眼前挥挥手:“怎么了?怎么不吃?”留意到张起灵怀里的玩具和他因负重过大而颤抖的双手,张海客索性一把接过,空起张起灵的手,“很甜的,我不骗你,可好吃了。”

“你吃过吗?”张起灵的声音闷闷地。红色的东西有一种除不掉的腥味,弥散在空气里,会逐渐变得令人作呕。

“我……”张海客忽然哽住话头。他的家庭已算是张家里开放的一家,逢年过节总带着许许多多的南洋礼品走亲访友,亦不忘为他带回最新潮的玩具。可冰糖葫芦这般依赖于即买即吃的物什,张海客竟很少吃上一口——他的父母前往庙会是为了工作,不会带他;而族规与超乎寻常的功课则划下各式条条框框。说是前往庙会,张海客似乎也只有还未进入训练场时曾经走到这里,逛过这些普通人年年都要看过的光景。张海客叹了口气,道:“我吃过,很甜的。”

张起灵依然不相信。他把糖葫芦举到张海客眼前,似乎非要张海客吃下才算。张海客只得顺着张起灵的意思,咬下顶端一颗,用尖利的牙齿破开糖壳,碾碎其中饱满的果肉。甜味混着淡淡的酸在他口中炸开,张海客记起很多年前,他的父亲为他买下这样一串糖葫芦,塞进他的手心。

“真的很甜。”张海客笑笑,把糖葫芦推到张起灵怀里。

张起灵将信将疑,学着张海客的样子咬下顶端那颗。糖壳于口中化开,甜得张起灵整个人骤然亮了几度。“好吃。”他嘴里还含着东西,话说得含糊不清,但张海客听得清楚。他们就这样坐在人群外围,一人一颗,分享着巨大的冰糖葫芦。

直到张海客的父亲拎着他的衣领,把他丢进另一个张家人开的食品摊里。

 

张海客还记得最后下场,一堆成年人嘀嘀咕咕说了很多,最终也没有严苛地罚他。只是让他跪了几日祠堂,抄了几份族规,又将训练加倍,都是些寻常惩罚。张海客想张起灵或许在这件事里说过什么话,可时间久远,张起灵的记忆又都是碎片,他亦无从考证。只是如今想来,张起灵当时定是已经在泗州古城被取了许多的血,才会连手都抬不起来,糖葫芦都没有力气举起。

一场被打断的庙会,竟然是他们童年时期最为有趣的回忆。

张海客叹了口气,在衣兜里翻了一阵,取出半包陪他从香港一路过来的薄荷爆珠万宝路,抽出一根低头点上。爆珠碎裂后的薄荷味道在冬日的北京显得尤为提神醒脑,张海客压着心底翻涌起来的回忆,强迫自己浸在烟草的香气里。

没想到,一只简单的小木人一下挡住张海客的目光。

“诶?”张海客接过木人,正好撞进张起灵眼里。张起灵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唇角却微微上扬(微到只有张海客才能看懂),心情好得不行。他拎着一兜子儿童玩具,里面什么都有,但大多是些木质的手造玩具,是在他们年少时就已经存在的那些玩意。

张海客还没反应过来,张起灵就把整包东西都塞到张海客怀里,一如当年的张海客把所有礼品都塞给他那般:“给你。”张起灵很是霸道,根本不留给张海客任何拒绝的余地。

“那手机……”张海客试探性地问他。

张起灵别开眼,忽得转了话题:“西边的美食街尽头有一家卖超大冰糖葫芦的摊位。”

真是难为他一口气说这么长一句话。张海客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好。”他决心不再去管那不过只有六位数的生意,将烟熄灭,收起所有玩具,又牵起张起灵的手。干燥温暖的手心叠在一起,张海客牵着张起灵踏入拥挤的人群,往西面传说中的“超大冰糖葫芦摊位”走去。

过往无可改变,未来尚有机会。他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只要还在彼此身边,就能一桩桩一件件地彼此将童年的一切缺憾弥补。

 

夕阳西斜,他们已将整个庙会玩遍,也被整条游乐街的老板们笑盈盈地拉黑——他们可很是克制的一个摊位只花几个游戏币,尽可能只带走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不是将所有礼物都拿走。但老板们对这种出色的顾客一向没什么好态度,同样做生意的张海客知晓其中道理,也就不再追究。毕竟他们手上早早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具,看得所有过路小孩子都向他们投来欣羡的目光。

“对了。”张海客糖葫芦上最后一颗草莓,把长签丢进垃圾桶,忽然道,“你不是和吴邪胖子他们两个来的吗?不用联系他们吗?”

张起灵一愣。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管理处的方向走去。还未等他们走到屋门口,就见胖子和吴邪一边一个蹲在门口,烟屁股在石阶上扎成一堆。张起灵蹙紧了眉,没想到此刻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终于记起我们了?”胖子先一步开口,很是嫌弃地瞥了眼张起灵。

吴邪则白了一眼张海客:“我就知道。”

二人心有灵犀,冲着走来的小情侣破口大骂:“你俩见色忘义的东西!”

张海客耸耸肩,从塑料袋里随便抓了两个玩具,一手一个塞给胖子和吴邪:“给你们带了礼物。”

胖子切了一声:“得了,就这?”他从身后拿出两个包装上佳的精美纸盒,坏笑两声,递给张起灵和张海客,“你们看看胖爷我送你们的是什么。”胖子得意洋洋,和吴邪隔空击掌。

张海客与张起灵不明所以,低头拆开袋子,发现一只绘制精美的兔儿爷正端坐其中。

“胖子、吴邪。”张起灵收起盒子,面不改色,“抽烟要罚发丘指弹额头。”

吴邪一下怂了半截:“这个……小哥你听我说,我们这都好久没抽了……是吧……也是等你们……”

张起灵点头,但依然道:“一根一下。”

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张起灵和张海客身前,想要夺过他们手中的兔儿爷。可寻常人怎么能与张家人的身形相比,二人一闪,胖子差些直接在地上摔个大马趴。想趁此机会夺走的吴邪也被二位张家人闪开,和回过头的胖子正撞了个满怀。二人欲哭无泪,心道谈恋爱的朋友那他妈就不是朋友。

“哑爸爸——我——们——错——啦——”


狗血成河
“我都没发现,小哥还挺关心国际...

“我都没发现,小哥还挺关心国际大事。”吴邪在院子里给小满哥洗澡,转头对胖子说道。

胖子掐着菜畦里的扁豆,随口回应他,“那是,咱小哥是大格局的人——他关心啥事了?中美会谈还是排废水?”

“我不知道,就无意中看他手机里有个海外新闻的APP,还挺显眼的位置。”

胖子转头,“哟,他还会下APP了?上星期我用他手机砍价的时候还啥都没有。”

吴邪心道他什么不会,他就是懒,256G的内存,就搞了个微信,拼多多还是胖子强制他下载了给自己砍价的。

扁豆掐的差不多,胖子站起来颠颠小笸箩,自己种的菜就是好,绿的干净鲜嫩,透着股灵气。

临近正午的日头被常年的水雾一隔,也温存清淡许多,烘的人恰到好处的暖洋洋...

“我都没发现,小哥还挺关心国际大事。”吴邪在院子里给小满哥洗澡,转头对胖子说道。

胖子掐着菜畦里的扁豆,随口回应他,“那是,咱小哥是大格局的人——他关心啥事了?中美会谈还是排废水?”

“我不知道,就无意中看他手机里有个海外新闻的APP,还挺显眼的位置。”

胖子转头,“哟,他还会下APP了?上星期我用他手机砍价的时候还啥都没有。”

吴邪心道他什么不会,他就是懒,256G的内存,就搞了个微信,拼多多还是胖子强制他下载了给自己砍价的。

扁豆掐的差不多,胖子站起来颠颠小笸箩,自己种的菜就是好,绿的干净鲜嫩,透着股灵气。

临近正午的日头被常年的水雾一隔,也温存清淡许多,烘的人恰到好处的暖洋洋,光阴闲适,胖子随口问道:“什么新闻APP?转头我也下一个。”

吴邪想了想,“好像叫‘海客’。”

胖子的目光从心爱的扁豆上移到他脸上,吴邪被盯的莫名其妙,“干什么?”

“张海客那个海客?”

吴邪点头,“就是那俩字。”

胖子咂了几下嘴,“你就真没看出点什么来?”

吴邪疑惑。

“算了,没事。”胖子往屋里走,转换话题,“扁豆素炒还是酱爆?”

“酱爆酱爆!”吴邪跟着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当了半辈子南方人,却上瘾了北方大酱的滋味,“再加几个青椒一块儿,更有味。”

晚饭桌上他就着酱爆辣椒,下了两碗米饭,心满意足地看张起灵,“小哥,今天我和胖子还夸你,会关心这个世界了。”

张起灵目露一丝不解。

“别谦虚了,都下载国际新闻APP了。”

张起灵按开手机,看了看,“我不用,就觉得图标好看。”

吴邪打了个饱嗝,一时没反应过来,胖子在桌下踢他,促狭地挑眉飞眼——咋样,我说对了吧,果然就是有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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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张哥不会做这种无聊事,做这种无聊事的只有我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