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雪】还剑
一柄遍历了周折的剑,两名意气风发过的人。
从少年时期轴到胜雪退出鬼市回府,有私设。
胜雪还剑而宁叔未承,一者是证阙不可补,再者,未必没有往者不可追、寄望新的成长之意。然而胜雪的成长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与过往的和解只是第一步,他还陷在过去的“小聪明”里,最起码到属于他自己的仪典之前尚是如此。他对于剑、人、责任、江湖以及“我”等等这些许许多多的事物的认识,都有待收获新的视角与高度。而能引导他的,将是慕容宁。只有他能做、也必能做到这样的事。而在此之前宁叔作为看着小辈走上同曾经的自己相同谬误的老路的引导者,这个负有多重身份的人会怎样想怎样做,这是本篇成文的因由。
——
一
“这口劫寒,是我...
一柄遍历了周折的剑,两名意气风发过的人。
从少年时期轴到胜雪退出鬼市回府,有私设。
胜雪还剑而宁叔未承,一者是证阙不可补,再者,未必没有往者不可追、寄望新的成长之意。然而胜雪的成长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与过往的和解只是第一步,他还陷在过去的“小聪明”里,最起码到属于他自己的仪典之前尚是如此。他对于剑、人、责任、江湖以及“我”等等这些许许多多的事物的认识,都有待收获新的视角与高度。而能引导他的,将是慕容宁。只有他能做、也必能做到这样的事。而在此之前宁叔作为看着小辈走上同曾经的自己相同谬误的老路的引导者,这个负有多重身份的人会怎样想怎样做,这是本篇成文的因由。
——
一
“这口劫寒,是我当初离开时所偷取的。”
“现在,还给宁叔。”
慕容宁坐在黑暗里看着他的侄子。曾经骄傲的、放肆的少年捧着他的佩剑,模样恭顺而老成。那一副挺直的脊骨沉甸甸地弯下来,像擎了千钧重物似的,看着莫名就生出几分令人哀恸的悲意。
有三两点清辉漏进来,剑光雪亮。
二
到底是慕容府的春光来得比别处好,这是慕容宁在外游历了十余年之后才领悟的。
离骚与劫七在桃林中对剑,剑光划破一角桃林,天光透亮。归家的游子斜倚着一树碧桃,那桃枝压得极低,有雪白玲珑的几瓣恰映在眉心,霭霭溶成一色。描金错银的烟袋向唇畔一贴,纸扇卷过一阵香风,说不出来的风流俊雅。慕容胜雪倏地从花丛中探出头来:
“十三叔真好看!”
慕容府的少府主也不知在树上藏了多久,此刻侧下半个身来,理直气壮地伸手要抱。
谁见了能不化了心?慕容宁抬手去迎,被雪团子迎面扑了个满怀。于是一切连刀剑都没能磨平的意气、那些惫懒疏狂的少年心事,在此刻都沉静下来,像鸿毛落在深潭,极轻地沉下去。
他往来江湖游历之时,也曾饱览四方山河繁盛的春景,却并无哪一处能胜过这剑、这天光、这纷扬的桃瓣、这树丛里探出的笑盈盈的稚嫩的脸。
所谓岁月年华,不外乎是。
三
慕容胜雪终于开始学剑。
天剑烟雨于剑道上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教起剑来却实在是最末等的师者。慕容胜雪卯时初就被揪起来练剑,到现在已是巳时正:剑招总共才学了两式,骂已挨了百八十句有余了。
少府主堂堂第七代的独苗苗,慕容府千珍万重的掌中明珠,决不肯顺着老爹的暴躁脾气,剑一扔袖一甩,散心去也。
慕容府里不乏好景致。若要赏景,天剑道不差、玉剑林正好。但若要散心,当沿殊藏河一路下行,有一方桃林,清幽僻静、又少人行。正逢春盛,碧桃倚云和露,一时烟开香暖、锦浪叠生。
桃林中已有人在练剑,却不是哪位剑师。慕容胜雪不太识得那人背影,只觉得那剑光实在好看:分明是冽冽寒锋,映在日头底下,竟无端生出一派融融暖光——烟雨拂柳剑回风,是他父亲的剑招,剑意却不尽相同。长剑灵蛇般往来游动,不同于天剑剑诀的沉闷无趣,反多了几分飘逸自如。一式演罢,剑者纵剑回身,露出极俊雅的一张面庞。
是他那个很好看的小堂叔。
慕容宁早知背后有人。他方才同劫七赌剑争酒,连饮了三瓯,眼下已是微醺。酒是邪物,最引人起心动念。慕容宁存了心要戏弄于人,当下提气旋身,反手挽了个剑花。劫寒剑锷一抖,一道冷光卷过,剑尖正停在来人眉心:
“夜雨拈花不沾身。”
两人俱是一愣。慕容宁尚未来得及收招,劫寒剑尖上稳稳托着一朵桃花——这人就算在家中,也难掩一身轻佻本性,一双眼正含了情,三句诨话却忙滚下了肚——合府里那么多人,谁知偏就调戏到了小辈身上?
慕容胜雪没料到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刚想索性厚着脸皮问声十三叔好,便被剑尖停着的一抹殷红晃了眼。他一愣,伸手取下,虚虚拢在掌心。
一时间尴尬把酒气都驱走了一半。慕容宁佯装无事,利落收剑,借着给小侄子理顺鬓发聊做掩饰。他装出长辈的姿态本只为了亡羊补牢,这一倾身却不由一怔:少年的身量一天胜似一天,眼下已近他肩头高了。
慕容宁称醉离去,留慕容胜雪定在原地。少府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时,掌心一盏重瓣金丝,像极了那人眼尾飞红。
他不知那桃瓣上浓烈的云霞,也已烧到他颊上了。
四
亲厚起来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慕容宁开始带着胜雪练剑。他虽成名已久,陪着小辈练种种基础剑招时,却也无半分不耐烦,行剑有来有回收放自如,很有几分气定神闲。
日已西沉,慕容烟雨饭后消食,正看见劫寒剑并着胜雪的小木剑,两处剑影交错翻飞,在暮色里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剑路。
宁弟虽则辈分居长,但到底年少,同胜雪立在一处,竟不似叔侄,隐约倒像是两兄弟一般。少年人的意气像朝阳染在剑锋上,于是那些他眼中错漏百出的剑招,一时间也透出些锐利来了。
慕容烟雨看过两次,便不再来了。老头冷哼两声,仍是那张臭脸,劫七问时也只拿练剑喝酒搪塞过去,说不清是欣慰还是落寞。
胜雪天赋虽好,但毕竟是初学,新学者爱犯的错误一个不少:出剑急躁自不必多提,引剑上步时,脚下总是虚浮着的。手腕又太硬,不论劈点撩抹,剑尖总是不稳。慕容宁点了两句,仍是不得法,索性折扇一合,手把手带他走了一遍剑招。
慕容宁运剑与他大哥不同,可能是惯用劫寒这等长锋软剑的缘故,行剑时总藏了三分收势,半阖的眉眼斜睨着剑锋,看着便平添了些漫不经心的味道。胜雪被圈着,没留神一头撞进那眼波里,霎时便红了面庞。
有时胜雪也好偷懒。少年人嘛,玩心重,被外物牵了心神是常有的事。眼见着胜雪手上剑路愈现敷衍,慕容宁也不训他,由着他神游。只是到了薄暮时分,胜雪欲去时,慕容宁却不放人,一抖折扇悠然起身,美其名曰“考校功课”。
“今日新教了你烟柳画桥,我便只以这一式来应你。”
慕容宁并不提剑,只折扇一合抵在掌心:“千招,你有千招的机会。”
“千招之内,令我挪动脚步,或是变剑以应,便是你赢。”
小风时雨剑名在外,在家带孩子实在是游刃有余。胜雪这几年跟着他一招一式地学过来,仍不十分清楚这位堂叔的能为,眼下被慕容宁拿话一激,自然起了争胜之心,一时快剑连环、如电如雪。
而慕容宁从容相应。
他手中不过是最普通的一柄纸扇——因着精雕细琢的一副鸂鶒扇骨,还要显得越发娇贵些——接连的剑气催发下,竟连半丝划痕也无。胜雪出剑既厉且疾,剑光密密地卷成一片,却始终不能近慕容宁的身。
转眼千招拆过,慕容宁手腕一抖,震开最后两道剑气,扇端正击在剑镡。胜雪手臂一酸,待回过神来时,剑已在慕容宁手中了。
慕容宁悉心擦过长剑,收回鞘中递还给胜雪,装出一副温和宽仁的长辈模样,慢条斯理地开腔:“小胜雪啊,学剑要多用心。”
胜雪顿时觉得这位美人堂叔面目可憎起来了。
隔天面目可憎的十三叔又会准时出现在门口,叫上他一同掩了行踪去六叔那里偷酒吃。而练剑时,宁叔便斜倚在一旁看他,提惯了剑的手提着酒坛,浑不似剑客武夫,倒像个锦绣堆里出来的浪荡公子,实在好看得紧。于是那一副飞扬的眉眼,又显得格外可亲起来了。
胜雪对酒和剑的兴趣都不大,他更爱缠着宁叔讲他外出游历时的见闻。于是慕容宁一抖折扇,娓娓地讲起如云的美女,讲起仗剑的英豪,讲起各路千奇百怪的组织,讲起江湖。而暮色降下,星帷升起,江湖的路就在此间铺展开来,浩瀚朦胧。
更多的时候还是在练剑。慕容宁教给他自己会的每一种剑诀,从天地五诀到潇湘十三剑。只除了一样:斜阳与天剑两个字眼是万不能提的,每每提及便要翻脸,说上一个下午的好话、再赔上半盅千秋醉,才勉强哄得回来——非是十三爷小气,只肯给半盅。实在是纵着小辈一起喝酒怎么说也太不像话。胜雪也不贪,权当给宁叔面子,抿上两口便作罢。余下的半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慕容宁手里,化作唇畔一抹水色。
竟比美酒醉人得多。
五
六月中,土润溽暑。
少年人的心事像暑气,日复一日郁结成潮闷的一团,在胸腔里翻腾。那个人的影子是日轮,是眩目的光团,晃得他头昏脑胀、心痒眼热,但他仍忍不住热切地望过去,像一场执拗的自伤。他并不知道,他的眼神像熔过的糖,黏得化不开了。
伏气湿热,胜雪翻来覆去到底睡不着,披了衣起身出去透气。
竹烟波月中,立着一个清隽的影。
慕容宁斜提着一支烟杆,徐徐吐了一口烟。那烟气盘桓着牵挽着他、引诱着他,像一只手。此刻那只手正搭在银锅上,说不出来的好看。
“十三叔。”
慕容宁极轻地侧了下头。
胜雪不知哪里来的胆子。鬼使神差地,他凑上前去,就着慕容宁的烟杆吸了一口。他哪里会抽烟?不过照着慕容宁有样学样罢了,此刻一半激动一半紧张猛地一抽气,登时被呛了个好歹。
慕容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任他咳得惊天动地,并不似往常伸手来替他顺气——这倒解了他许多窘迫——末了只说:“胜雪长大了。”
这一句如雷鸣、如蚊呐,胜雪心神巨震——他知道了吗?
他知道了吗?
他若说破,我便破罐破摔,胜雪想。一步,只要他再进一步,我就……
就怎样呢?胜雪也讲不太清,他只是混沌地期待着:只要他再进一步。
他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他心里仍有许多忐忑,像等待什么宣判似的。他已知悉了吗?他会戳破吗?——他怎样不说话呢?
太焦灼了。胜雪想,这对我太不公平。
但慕容宁并不做声,许久后才补了一句:“仅这一口便罢,你的手还不够稳。”他折腕又叼上烟杆,很自如的模样。烟气曲曲折折蜿蜒上行,一路攀向长天去。
他什么都知道了。
像一块大石轰然落地,胜雪被震醒: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这样算是什么呢?是回避吗?是拒绝吗?他的神色晦昧难辨,胜雪拿不准他是不是在玩笑,也摸不透这是什么意思。猜测十三叔的心思,要难过所有剑招。
大暑三候,不过大雨时行。
六
不过很快他便有了新的烦恼。
少年人的心中除了情与爱,还装着比天要高的志向。宁叔给他说江湖,却不许他自己走江湖。胜雪听多了故事,自觉手稳一日胜过一日,便总想亲身到江湖上去闯一闯。在诗酒剑歌的面前,心上人或许也可以往后放一放。
这时的他同所有的少年人一样,总以为自己还有无数的光阴,总以为所有志向都能被一一实现,总以为一切都还能等——总以为胸中的所有不平与郁忿都可以用刀剑来斩平。
比如老头的难听话:“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想去学人闯江湖?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比如心里头和那个过分自傲却又着实天才的讨厌鬼师兄怄的气。
又比如某个捉摸不透的人。
而慕容宁表现得一切如常。似乎那晚的一口烟、一个间接的吻,不过是少年人无足轻重的一个玩笑、来源于突发奇想的一点好奇心罢了。他就像一个真正合格的长辈一样,宽和地、包容地、体贴地将这个小小的错误按下不提。
胜雪也只好跟着装作压下。慕容府整日里仍是一派叔侄和乐、上慈下亲。
慕容宁仍很随意地将劫寒借予他顽。他教他练每一式好看或狠厉的剑招;陪他赏慕容府每一寸春光与秋景;带他甩开剑奴偷偷逃出家去,买两碗糖蒸酥酪,一人一碗从天色将暮吃到灯火通明;而有时,有时他神神秘秘地走上近前来,笑着说领他去个好去处“见见世面”。再过三刻他们便坐在花楼里,慕容宁倚进华灯辉映的影儿中,从容与三五美姬谈笑风生。
慕容宁会去的花楼,里面的姑娘自然个个绝色,但胜雪全看不进去。没有什么颜色抵得过那一柄折扇、一杆烟枪、一卷剑刃的风流。
胜雪以为他的十三叔会永远这样张扬下去。
直到慕容宁继任当家。
七
慕容宁的上位是无可奈何的事。
慕容府这几年变故连生。杀戮过多,仇怨便盛,过往的血与恨一路翻涌上来,扭结成刀剑的阴影。这是胜雪亲身所历的、对江湖最早的认知。
连失了多个兄弟,慕容烟雨与慕容宁都变了许多。慕容烟雨看着像是老了十岁,胜雪同他怄着气,只做不见。慕容宁渐少笑了,好看的唇愈来愈抿得紧;也不再提着酒壶跃下屋顶,再叫他偷偷抿上一口;劫寒的长锋总难见清亮,慕容宁提着它,诛杀一个又一个来犯的贼子或是仇人。
慕容烟雨也许不是一名好的家主,但幸而慕容宁是一名好当家。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从浪荡公子到一府之主的转变毕竟跨度太大,慕容宁肩上骤然多了千百人的身家性命,多少有些应付不及。好在他将一身风流收束之后,竟意外地显现出令人安心的可靠来,再加之慕容烟雨放权放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慕容府的权利交接到底还算过渡得平稳。
个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慕容宁面上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只是胜雪每次撞见他甩开剑上的血珠,都会隐约觉得心下一沉。
胜雪看着劫寒上的血污,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这柄陪着他许多冬夏、任他游戏的精致的软剑,原是慕容十三器之一。而环着他握着他的手教他剑招的小叔叔,也从不只是名浪荡公子,而是慕容府这一代仅存的两名十三剑豪中的一名。
但慕容宁依旧对他很好。
慕容宁把酒浇在剑上。劫寒的剑锷实在太长,只手提着时,剑尖便拖在了地上。酒与血混杂着淌下去,泥点溅落衣摆上。
他叹口气:“胜雪啊,别再和大哥怄气了。”
胜雪抿着唇,并不做声。于是慕容宁再叹一口气,提腕旋身,为他演示剑招。他看着纷扬的剑光,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场仪典。
那实在是太仓促的一场仪典,不论是对于慕容府还是慕容宁来说,都显得很配不上。慕容宁接下当家之责,说到底算是临危受命,比起统筹管束府内一应庶务的所谓慕容府第一人,他更像是一杆旗帜,一粒定心丸。仪典办得急,连故友都不及延请,只有府内几名剑师权做见证,显得分外简陋冷清。
但是所有人都看向他。有的剑师负了伤,肩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另一些则刚刚杀过人,剑上身上是一脉相承的血气。所有人都端肃地立着,每一个人、每一柄剑,全都沉默着看向他。胜雪也看向他。他的宁叔束起了长发,恭谨地从老头手中接过一柄长剑,面上写满郑重。他从来没见过宁叔这么郑重的模样。
从那时起,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宁叔恣意又放肆的笑了。
其实别的变化还有很多,比如宁叔愈少带他出府去,也不能整天教他学剑了,往往不等三招走罢便有剑奴来寻,于是转身宁叔便处理正事去了。
有时慕容宁实在脱不开身,便会提了莫离骚出来教他。这位挂名的“大师兄”十有八九是刚从被窝里出来,捉了剑飞快演示一通、点拨两三处精要,便要他“自悟”,末了眼一合身一倚,睡觉去了。一个人,一柄剑,偶添一段排箫,倒也还算和乐,不过是有些孤独。
其实这些都也算稀松平常,宁叔没回府的那些日子,他也大抵都是这样过。
只是他偶尔会想起宁叔挑了桃花一剑刺来时,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其实很想念那个腰携重宝、击节狂歌的人。
这些日子他剑技愈发精进了,许是因为慕容宁忙起来后他玩乐的时间明显减少,许是因为莫离骚意外地还算会教人,又或许是他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那是一点横在心口的、很重的分量。
蓦地里有剑斜刺而来,寒光摄神、冷锋逼面,和着一声朗笑:“少年人心思不定,今日宁叔便帮你静静心。”
慕容胜雪蓦地鼻头一酸,太久不曾见到这样的十三叔了。
云影与慕容宁的剑影连成一片,他突然起了念:我该出去了,去到慕容府外,去见见他们见过的风光。
八
好像有一句俗语是在讲,坏的事情一旦开了头便很难收住了,教书的先生或是宁叔教过他,他不大记得清。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恍惚着。慕容府内扬起遮天的白幡:终于,在一名又一名剑豪之后,慕容家的主母也弃世了。
慕容烟雨封了剑,日复一日地在藏剑庐轩闭关。
慕容宁愈发的疲累,身与心双重意义上的。白幡招摇,这些日子他送走一个个兄弟,又送走一个个亲人。到如今,慕容府已承受不起再一次的丧事了。
一灯如豆。慕容宁坐在案边,就着昏黄的灯光拭剑,他好多天不曾安生阖眼了,噩耗频传,整个慕容府都压在他一肩,他如何安生。近来他一闭上眼就回想起萦纡的哀歌,他的少年用素帕擦过母亲的脸,扛过引魂幡,长久地跪在长明灯前。
少见的头疼渐起,他惊觉自己有些精神不济——门外有人,或许也已经敲过门了。而他竟到现在才发现。
慕容宁起身开门,是胜雪。少年的衣衫上透着寒气,发顶也微微泛着潮,料是已呆立许久了。
孝期未出,慕容胜雪一身缟素,本就不健硕的身形日渐消瘦下去,零落成一条单薄的影。他面上已不见太过哀戚的神色了,只是轻声地道:“宁叔,我睡不着。”
慕容宁叹息一声,把人让进屋内。胜雪并不用人操烦,自己擦过头发除了鞋袜,乖巧地坐在枕边。
“宁叔,再给我讲个故事吧。”像少年时那样。
于是慕容宁又讲起了少年的歌与酒,讲起剑与美人,讲起江湖的侠与义,讲起十数载前他快意纵横的人生。
胜雪静静听着,并不提问,他们都知道这故事现今如何了。
烹油烈火,鲜花着锦,可惜不长久。
月光漏了半扇进来。良久,慕容宁一叹:“胜雪啊,别走宁叔的老路。”
九
是时候了。这些日子以来这样的感觉越发强烈,眼下他清晰无比地认识到,是时候了。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胜雪看向藏剑庐轩紧闭的扉门,看向慕容宁忙进忙出的身影,看向他发顶巍峨的宝冠,最后他看向自己的腰间。那里有一柄剑。
我该走了,他想:今夜就走。
苗疆,中原,阎王鬼途,银槐鬼市:天地广阔。他的手能挟剑轻取敌命,也能落子搅弄风云。他该是剑客、是智者,或者只做个杀手也好,收银买命快意恩仇——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江湖在等着他。
霜月苍苍。月下一个潜行的影儿,一路直溜到慕容府主事房内。
慕容府所藏重宝不知凡几,鬼市的刀币也不过被随意收在博古架上。慕容胜雪屏着呼吸,循着记忆轻手轻脚地翻了三四个盒子。静室里慕容宁的呼吸浅而悠长,不偏不倚地砸在他心上。
一下、一下。
他终于摸到刀币,此刻却莫名有些舍不得走了起来。在黑暗中有什么蔓延开来,悄无声息地缚住他、填满他,温柔地。
月上中天,再过两刻剑卫交接,那是他最好的机会。可他脚底下像是生了根,一寸也移不得。慕容宁就在他身侧,那么近,触手可及。
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去。慕容宁的发色浅淡,披散在月光下,显出几分白日里看不出的柔和。眉尾约略有些上扬,昔日里总觉轻佻,近两年却平添了些威仪。一双眼阖着,他知道那眼帘下掩着怎样的惊心动魄。而那双唇、那双唇——
他终于不敢落下这个吻。
劫寒在剑架上无声地看着他,像包容,或是嘲笑。他慌乱扯过它拢在怀里,遮掩剑身上沉默的冷光。他落荒而逃。
一时音消声息,慕容宁缓缓睁眼,摸出戒了许久的烟袋点燃。烟味绵绵地沁进肺里,带着另一个人身上的冷香。
天快亮了。
十
“过了此水,我便不再劝你了。”
这听起来实在太像一句最后通碟,只有慕容宁知道它背后藏了多少言语。他今天露了太多破绽了,当尽早收住才是。劫寒游龙一般在地底游走,他却无意召还:一口剑通着两个人的灵智,像是另一种的心意相通。他歇住了话音,借着抖开折扇的动作来止住某些思绪。欲盖弥彰。
慕容胜雪在对岸同他对峙。
慕容宁展扇的声音将他惊醒。慕容宁做了当家后,常刻意收束出一身威仪,只有仍持着的一柄纸扇稍微透出些许旧日轻狂的痕迹。这人明明已一路疾行追过了百里,却仍是宝冠高束、襟带严整,半分也不见散乱。慕容胜雪平日里最爱他这副模样,今时今日却无端生出几分恨来——连宁叔也不理解他吗?连宁叔也要拦他吗?
他隔着潇湘滚滚的江水,沉默着后退了一步。
而湘水自奔流。
慕容宁过了午才回返。
慕容烟雨暴跳如雷:“日他魄门!你去追一块烧肉做什么?他要走便走,慕容府就当没这个人!”老头气得差点没拆了屋子,咒骂声灌了众人满耳。慕容宁并不做声,只垂手一旁。
慕容宁不动,府内便再没旁人劝得动。只是大爷骂着骂着突然沉默下去,斜阳剑削平了一整片竹林,终于颓败地、懊丧地收归鞘中。
众人四散而去。
隔了半晌元劫七突然反应过来,拉着莫离骚没头没脑地问:“胜雪偷学了什么轻身术,竟连十三爷也没追上?”
莫离骚装模作样地一叹:“不可说,不可说啊——”
此后的日子便愈发平常。说来也不算平常:魔乱佛劫,慕容府难善其身。慕容烟雨仍闭门不出,大事小事都要他一人操持,慕容宁忙得脚不沾地。只是一日连着一日机械地转下来,到底缺了那么点鲜活的意味。
莫离骚偶然路过祠堂,听见里面隐隐约约一点动静。不年不节,亦无大事,断没有开祠的理。他心生疑窦,敛了声息凑上前去,灵位之下跪着一道消瘦的影。
那影说:“是慕容宁无能,有负先辈。”
神龛沉默着,密密麻麻倒倾下来,俯视着同样沉默的后生。
莫离骚又无声无息退开去。慕容宁这些年越来越八风不动,难得透出的那点肺腑之言只让他听了去——太可惜了。
有新燕低迴,又是一年春了。
十一
慕容宁新打了一柄铁扇。
铁扇无名,长九寸七分,不过普通精钢所铸,饰以云纹图样,颇类附庸风雅之作。只是因为承托了慕容宁的剑意,便也生出些不俗来。即便同无数宝剑并举,也不失为当世名锋。
劫寒被盗走有一阵子了,窃贼的身份大家都有数。当家的不提追讨的事,便也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只是慕容府主事手中无剑总归不好,慕容宁忙过了一阵,总算寻得了空去补这个阙。
这是慕容府第一柄非剑的兵器:慕容烟雨佩天剑,莫离骚携持之不败,元劫七藏袖剑七柄,就连彤衣一介女流,也抗一把无锋重剑,更遑论四时剑卫、五行剑奴,无一不负剑爱剑视剑如命——只有当家一人不执名剑,反持一柄无名铁扇,特立独行如斯。
慕容烟雨看得点头又摇头,叹道:“宁弟懂得敛锋了。”
慕容宁装作听不懂,全当赞许照单全收:“人至中年,总要有所成长。”
他从前的扇已悉数弃却了,竹骨的、玉骨的、乌木骨的,绘山水的、绘花鸟的、绘美人图的,均丢得干脆。多少名扇没压住的那些浪荡轻狂,换了这柄不伦不类的凶兵持在手中,竟奇异般地被收拢于内,透出些琢磨过的端肃清俊来。慕容家的当家廿载遍行天涯的满腔意气,终于沉淀作铁扇开合间的一身风雅。
这柄扇同劫寒有太多的差别。劫寒无鞘,它的剑鞘该是风、是天光、是大地、是每一个对手的肉与骨。但这柄铁扇不同,这柄寒光凛冽的、锋锐无比的凶器自己就是一把鞘。
这鞘中锁着的剑,名唤慕容宁。
十二
“慕容游子渡潇湘。”
这是意料之中的重逢。慕容胜雪念一声诗号,游走的劫寒映出潇潇急雨。他刻意将脚步放得轻缓,显出沉稳的样子来,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他现在是杀手,双眼却并未盯着他的目标,他看着一柄扇、他盯着一个人。
雨越发急了。
慕容宁端坐在雨帘中,手指一下一下轻扣着铁扇。周遭是急雨、是血雾、是剑气、是破碎的尸身,而他持扇盼睐、泰然自若,竟显出一些端方君子似的文生气来。这实在很不“天剑慕容”,胜雪想,他怎样不提剑呢?
久违的对谈。
慕容宁坐在他面前,是一种对峙的姿态。他尝试以新的视角审视这位久别了的小叔、他如父如师般的引导者、他魂牵梦萦的挚爱、他必败的敌手、他忠诚的家臣。慕容宁当真变了太多,一身的矜贵沉淀成更深重的威仪。
铁扇被随意丢在桌上,正如慕容宁此刻自信笃定的姿态。
劫寒时时戒备着。他相信慕容宁也是如此,一流的剑客要有一流的反应,他们时时紧绷。他紧盯着慕容宁的眼、他的肩臂、他的手、他的扇、他说每一句话时唇瓣的一开一合——他与他对峙:你请看崭新的我,我已足够与你并肩。
他全神贯注,而猎物伺机脱逃。
慕容宁展扇。
是瞬发的剑气,他不及反应,戒备不过只是戒备。
紧张的压逼之下,是绵绵地渗开的难堪。他心中忽然卷起滔天的愤怒:我也变了,我甚至变得更多。我分明已经成长了太多,怎样在他面前,仍然是如故的幼稚、青涩、左支右绌呢?
剑影瞬起,是惊怒、是不平、是争赌、是剑决、是一场无声辩驳。胜雪出剑,剑剑狠、疾、厉,飃风作驭、弹铗长驱。劫寒剑锷漫卷,掀起惊涛如怒。剑势如电如星、如碎霜雪——少年心事当拿云!
而慕容宁铁扇轻摇,信步闲庭。
“莫忘了,这潇湘十三剑,是何人教你的。”
雨势剑势愈发疾了。但快的只有他自己的剑光,慕容宁只如拈花折柳,剑剑接得从容。而慕容宁只出了一剑,却教他应对不及。胜雪不敢拖战,他必须破局。
他紧盯着慕容宁,他连杜千锋趁机脱逃也无暇顾了,他眼里只有慕容宁。他只要胜过他,也只能胜过他。他提腕、他屏息。
烟雨拂柳剑回风。
这是他最自信的一招。
雨声飒飒,剑风迴旋。慕容胜雪巧借雨势,折腕纵身——慕容宁摆出师者长者的姿态,他却偏要逆施剑路。你看!这是我自己的十三剑——你看!
铁扇阖展间,云纹隐现。慕容宁终于认真。于是霎时有千道剑气夹在雨中,铺天盖地倾洒下来。
是慕容宁的全胜。
时雨滂流,不许潇湘。六载光阴过去,小风时雨威名不堕,仍是那个逃家的游子望之而不及的身影。
慕容宁擎一把伞,那伞檐低低的垂下来,掩住他半扇眉眼。他一步步踱过来,眼神谅解地、包容地、劝诫一般地将他笼罩,他把伞留在他头侧。雨声轰的一下响起来。
慕容胜雪倒在血里泥里,蓦地想起少时初见。彼时的慕容宁半张脸隐在烟雾中,有桃枝极低地压下来,映得他面如冠玉,浑不似此间人物。而今时已非那般光景了。
十三
大战方歇。
又见急雨潇潇。雨中杀人,原属慕容宁的偏爱,只是而今雨声洗过满目的疮痍,遍处皆是兄弟手足的骸骨。于是过往多少雨帘织就的杀曲,在今日悉数化作沉郁的挽歌。
人生到处知何似。
慕容胜雪终于能够整理那些他不曾正视的、逃避已久的零星余忆。
他在老头的屋子里,与一整箱破钓竿相对枯坐。倒也不算是枯坐,他心中有太多的情绪翻涌,一时也分不清悲恸与愤恨是哪一个占了上风。
宁叔推门进来,陪他说些不知所谓追忆往昔的话,说不上是劝诫还是开导。
元劫七强打精神,领着众人收拾一地的尸身,转而又去莫离骚房门前撒泼耍赖地发泄。丁凌霜沉默地跟着。他是那种想定了什么便一心去做的人,从前在阎王鬼途是如此,现在对慕容府也是如此,胜雪歆羡于这样的心性。
他至今不敢去想斜阳,那道剑影一窜入心中便划出一段血淋淋的痕。这场大战打了太久,却又结束得太仓促,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还没有准备好提起斜阳,他还没有准备好扛下慕容府,他还没有准备好失去父亲,他还没有准备好原谅。最后他悲伤地意识到,他这些年来抛家舍业自以为只身闯荡江湖,却还根本没有准备好长大。
他无意识地胡乱回忆着。长辈们的爱恨情仇他无意知晓,只是与那箱破钓竿对坐太久,竟让他回想起了他过于短暂的、鸡飞狗跳的少年时光。记忆中的老头也是臭着一张脸,比着一副卷轴气急败坏地在数落,骂着些该死的丫头不知道回家是想气死老子吗的难听话。而画中的美人弯着飞扬的眉眼,抿着嘴对他明媚地笑。
彼时他举着木剑胡乱挥舞,对着老头高声赌誓:“我要像九姑一样闯荡江湖!我要成为比你们所有十三剑豪都厉害的大剑客!”
这句话牵动他命运几多。
而更早的时候他被抱在母亲怀中,听人讲天剑烟雨挟剑横渡巴川,访遍八百刀剑门、败尽玄枪十三坞的威名。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笑,期待着慕容府的小公子是如何光耀天剑的美名。那时宁叔尚未去府远游,依稀还是少年模样。他坐在母亲旁边,将一枚平安锁系在他颈间。母亲只低头柔柔地笑,说我不盼他什么功成名就,只盼他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音尘已远。
而今世事难料天意弄人,偌大一个慕容府里正经八百慕容姓的,竟只剩他二人了。斗室里月光清亮,照出太相似又太不同的两人。
最后慕容宁一叹,月光斜斜地拉下来,挑出一个森冷的钩。
十四
慕容胜雪捧着剑,劫寒修长的剑锷映着冷光。这是太长的十年,太多变故与周折磋磨着他们。他恍惚想见那日涛涛江声之下的对峙,那是一切的起点。
他隔着湘水,看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追来,又看着他一步步离去。来与去皆不遂他的心。而他转过身去按剑欲行时,却惊觉出几分茫然来:他该往何处去?他待要怎样做?——要走多少步,才算是入了江湖?
这茫然同当刻太过相似,耳边有风声呼啸,心怀漏成一片茫茫的空原。
剑光一凛,他听见他叫他。他说:“胜雪啊。”
是很重的一声叹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