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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颗柚子糖。

——

  “护士！保安！来人啊！救命！”

  一个浑身是血、眼窝深陷、头发凌乱的陌生男人闯入，在妇产科9号病房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叶子呢？那个宫外孕的女生去哪儿了？”孟宴臣一路狂奔向妇产科住院楼，他的叶子刚刚还在这里躺着，手上挂着点滴，现在应该在吃自己买回来的粥。但床上躺着的，是另一个陌生的女人。

  孟宴臣觉得自己已经处于癫狂状态，他揪住路过的护士、医生、护工的领子，询问叶子的去向，却只收获了一个个惊恐的眼神。终于来了值班大夫，告诉他，那个女生已经转到了地下3层。

  孟宴臣顺着医生的手势，怔怔地看向绿色的楼层指引牌，泪水模糊了双眼。从发现自己身上是血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预感，叶子得救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他不敢去看B3后面的那三个字。

  太平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偏执地提着一口气，自欺欺人地坐着电梯，踉跄地来到地下三层。整个楼层亮着幽冷的绿灯，恍惚间又听到了叶子的呢喃，“孟宴臣，我好冷……”

  叶子在里面吗？她疼不疼，冷不冷？

  孟宴臣往门里闯，被保安拦下，又涌来几个保安，像是见惯了生离死别，一边说着节哀，一边把他架着扔到了医院门外。

  孟宴臣垂着头回到车边。他决心要回去找叶子，他不敢再奢求她用亮晶晶的鹿眸追踪他的身影，不敢奢求她像活泼的山雀蹦到他身前，或者故意恶狠狠地瞪他，却使适得其反，只勾起他心里按捺不下去的痒。

  哪怕她恨自己，怨自己，或者彻底忘掉自己也好。只要，只要她能活着。

  孟宴臣曾经看过不少科幻电影，他怀疑自己进入了某种时空循环，那关键就是复刻开启循环的动作和时空。

  进入那个雨夜前，他坠江身亡。

  他立马启动车子，以最快的速度驶向滨江公路，到了那个路口，没有一秒犹豫，直接猛打方向盘冲向护栏。

  失重感袭来、肋骨和胫骨断裂、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他在沉默中倒数，在极端的痛楚中品咂出兴奋，期待着白光亮起，好让他回到妇产科9号病房的门口，回去拥住叶子，吻掉她的泪，捧着她凄楚的小脸，跟她好好道歉，伺候她做好小月子，然后把所有遗憾的错过的一一弥补，重新开始。

  白光亮起，他睁开眼睛，却再次回到了医院楼下，身上还是那件半边是血的风衣。

  不对，还有什么不对。

  他逐帧回想上次穿越前的每一幕场景，11点35分，他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然后动身回家，为了避开大卡车，才不慎坠江。

  孟宴臣打开车门，倚在车边，默默等待着母亲的电话，任凭冰凉的雨穿透衣服，靠着这股清凉来刺激麻木的神经。

  空中乌云密布，冷月孤悬，没有一颗星子，他抬头望向医院大楼，在窗边看到林耀言的身影，他在跟什么人打电话，目光也正锁着自己，因突如其来的对峙，肉眼可见地晃了晃身子。

  半个小时后，母亲的电话如约响起。

  “宴臣，马上回家。舆情监测群的消息，你没看到吗？怎么不回消息？”声音严厉又疲惫。

  他打开微信，看到了群里“孟宴臣QJ女大学生，致其宫外孕意外死亡”的新闻，公关部正在连夜加班，商量处理对策。

  孟宴臣突然哽咽了，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跟妈妈的最后一通电话。先是火灾、然后是摔碎的全家福、又是自己涉嫌QJ，重重打击下，父母殚精竭虑，一夜白头。作为儿子不孝，处理完今晚这个新闻后，明天二老又要承受独子的死讯。

  “好的，妈妈，我这就回家。”嗓音是意识不到的沙哑，他欠父母太多，让他们跟着担惊受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妈妈，对不起。”

  电话那边的人怒气冲冲，直接挂了电话，显然没有领会到他的道歉。

  孟宴臣再次驶向滨江公路。时间、地点、大卡车都对上了，他带着满怀的希冀，奔赴自己的死亡。打方向盘的前一秒，他留意到那辆大卡车的车牌号，不是“燕”，而是“江”。

  但等待他的，是又一次的失望。他第三次回到了医院停车场。

  孟宴臣自暴自弃地砸着方向盘，难道自己被困在了这个雨夜，如同一个进不得、退不得、空荡荡人世间独自游荡的幽魂？

  如果不能再拥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他放倒座椅，放任自己沉溺在对叶子的怀念中。医生开的中药活血化瘀，她会不会怕苦？正好，自己这里还有她爱吃的柚子糖。

  孟宴臣颤抖着摸索出那颗柚子糖，想起第一次看到叶子吃糖的场景。那是一个深夜，酒吧门口代驾，女孩剥开亮晶晶的玻璃糖纸，余光看到他在眼巴巴瞧着，礼貌地问了一句，“孟先生，你要吃吗？”

  孟宴臣摇头，他早就戒了零食，不吃这种小女孩爱吃的东西。只是喜欢暗自里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觉得没来由地新奇有趣。

  她故意用他的话打趣，眸子里是温软无害的讽刺，像戳人软肉的钩子，“你是怕我给你吃奇奇怪怪的东西吗？”

  “激将法对我没用。”

  他一贯不爱做叶子的嘴下败将，但说完这一句，还是鬼使神差地接过了柚子糖。柚子独有的清新，在车厢里蔓延。

  弄丢了叶子后，他借着散落在车角落的糖纸，买来了柚子糖。这款日本生产的小众糖果，已经有30年历史，比小姑娘岁数都要大。他还没问过，她为什么钟情于这种糖。

  灵光乍现，对了，少了柚子糖。

  孟宴臣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如同等待命运的审判。直到挂断了付女士的电话，剥开柚子糖，含在口中，向滨江公路飞驰而去。

  失重感结束，四面八方的江水褪去，白光亮起又消退，额头熟悉的阵痛传来。

  孟宴臣揉了揉眼睛，夜色暗沉，房间里黑色的皮质沙发，零星散落着乳白色痕迹，暗红色的暧昧灯光，桌上倒了几个空酒瓶，装修莫名的熟悉。

  是肖亦骁的酒吧包厢。

 第一颗柚子糖

——

      到了医院，叶子陪同孟宴臣，一起把孕妇送到急救室，转身与他告别。

  “别走，你最好也检查一下身体。”情急之下，孟宴臣握住了她一截细骨伶仃的手腕，肌肤娇柔细腻的触感传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在叶子诧异的目光下松开了手。

  叶子迷茫了一瞬，她有什么可检查的呢？又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那晚他没有做措施，两人又是诬告者和被害人的关系，孟家这样的豪门不可能允许私生子这样不光彩的存在。

  出了警局，她就吃了毓婷，但月经不太规律，晚了两周，这两天才姗姗来迟，还伴随着小腹的坠痛。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这一个月的事情，她一直瞒着妈妈。退学的处理，她求告无门，痛定思痛，连夜制定了成人高考备考计划，又不得不在奶茶店做10小时兼职，好支付押一付三的房租。

  叶子收回手臂，坦诚地望着他，“放心吧，我来月经了。”

  孟宴臣当场石化，他觉得女孩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眼神也冰凉得过分。她为什么要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成年男性直接说来月经的事情？另外，他为什么要放心？他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吗？

  “我是说，你脸色不太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孟宴臣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但他有种直觉，如果放任她离开，那个预言式的画面会发生，而他会因此抱憾终身。

  叶子受够了他高高在上的施舍和关心，不再理会他，径直迈着步子往医院大门走。男人身高腿长，步幅更大，老鹰抓小鸡一样，死死抓着她的书包带子，惯性作用下，她直接撞进了他的胸膛。

  叶子气的咬牙切齿，这个老男人，真是固执又幼稚。

  “做了检查你才放心是吗？如你所愿，走吧。”

  叶子开了检查单，进了B超室。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孟宴臣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他不由得开始揣摩，自己和这个女孩到底有什么关系。截止目前，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很明显跟他认识。而且，闪回的画面里，她对自己的称呼，不是一般人常用的“孟总”“孟董”或者“孟先生”，而是连名带姓地直接喊他“孟宴臣”。两人的关系很熟稔，仿佛……是仇人，或者恋人？

  他被这个揣测吓得浑身一颤。就在这时，叶子走出了B超室，报告单上的结果让两人面面相觑——“左侧宫角异位妊娠”，翻译成大白话是宫外孕。验血结果也出来了，中度贫血。

  叶子懵住了，她从没想过自己要当母亲，更没想到这样低概率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然后她开始发愁医药费和这一周的误工费，钱包已经空空如也，她又实在不愿意再欠孟宴臣的钱，别无他法，只能开口跟在燕城工作的林耀言借钱。

  林耀言大了叶子八岁，曾经是叶子爸爸在江城日报社的徒弟，后来爸爸病逝，他来到燕城，与朋友合伙开了文化传播公司。叶子问过他具体是干嘛的，他只说还是新闻工作者。

  孟宴臣指节攥到发白，通过报告单，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叶子”，看女孩懵懂的样子，一阵心疼，暗骂是哪个不负责任的渣男，伤害了这样一个善良有公德心的好女孩，事到如今还缩在乌龟壳里，让她苦苦支撑、独自面对。他又庆幸，还好是做了检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叶子送诊还算及时，可以通过中西药结合的方法保守治疗，住院一周。把叶子安顿在病房，孟宴臣帮她归置行李，在双肩包里，看到了她的燕大校园卡、自考教材和奶茶店工牌。

  这三者的组合属实诡异，难道她退学了？还不得不勤工俭学？这女孩也太让人心疼了。

  他出门跑手续交费，端详着手里叶子的身份证，照片里的女孩是稚气未脱的脸，比自己小了10岁，江城人。他想，最近自己和江城真的有缘分。

  孟宴臣买了粥和小菜，又接了几个电话，回到病房时，远远看到叶子床边多了一个男人，年龄和自己相仿。推门前，听到两人在谈话。

  “耀言哥，帮我保密，千万别告诉我妈，钱我尽快还你。”

  “这钱是那臭男人欠你的，你就不该自己付。”

  “好了，哥，这次也多亏了他把我及时送到医院。诶，你有个电话，你怎么不接？是谁的？你的采访对象吗？”

  “是一个老乡的，没啥事。”

  “哪个老乡？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一个开大车的叔叔。”

  “哥，没关系，你接吧。”

  孟宴臣听到男人接了电话，像是努力下决心放弃了什么决定，声音晦涩低沉，“刘叔，我也没啥办法，不知道他在哪儿。”

  孟宴臣敲了敲门，叶子听到敲门声的瞬间就抓住了林耀言的胳膊，拦住了蓄势待发、马上要挥到孟宴臣脸上的拳头。

  “叶子，你家人来了，那我走了，你保重身体。”虽然有点说不上来的不舍，但孟宴臣知道自己作为雨夜偶遇的陌生人，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你就这么走了？”林耀言气到发抖，“叶子，你别护着他，他怎么好意思？！”

  叶子捂住了林耀言的嘴，两行清泪滑落，摇着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临走前加了微信，孟宴臣满腹狐疑地退出门外，凝视着叶子泪眼中复杂的情愫，四目相对的一秒钟，仿佛被慢速播放无限延伸，给他一眼万年的错觉。还好，她脱离了生命危险，过两天，他要以朋友的身份再来看看叶子。

  但阖上病房门的下一瞬，他仿佛跌进了一个黑洞，四周的事物飞速后退，又如烟花般炸裂凋谢，眼前升起一道刺眼的白光。

  再次醒来时，额头又是放射性的抽痛，他半身是血，坐在林肯主驾，环顾四周，夜色漆黑，车停在医院楼下，西装口袋里是一颗染了血的柚子糖。

  

为了把我的中秋贺文发出来先搬搬这个…！

  

古代架空，高门胄子×脱籍乐师

  

可能TE预警，虽然搞了HEif的番外但正文的结局未必是……

  

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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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声甘州 

  

  

1.

船只在运河上航行数日，近抵通州渡口。

  

河上的景致一成不变，看两日新鲜后便很厌倦，孟宴臣又有些晕船，服了药，昨日才觉大好，只是情绪依旧不高，懒怠出舱门，一直窝在房里看书。

  

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晕，他是忙碌惯的人，闲下来反倒无所适从，只是晕船的滋味已领教过，不敢托大，便合了书，正想做什么消遣。

  

外头有人叩门，唤了声“公子”，是陈铭宇，他叫人进来说话。

  

“有位姓叶的姑娘，想要求见公子，”头顶疑惑的目光扫来，他赶紧解释说，“就是前几日，带着琵琶的那个。”

  

他想起来，几日前晕船的症状稍有缓解，难得上甲板赏一回景，便遇见纨绔为难两个孤弱女子，实在聒噪，他顺手将人赶走了。

  

其中年纪小的那个背着琵琶，望之不过十四五岁，脸色惨白，还挡在另一个前面，用发颤的嗓音清喝，“我们姐妹皆是良籍，不是呼来喝去的奴婢，你说话放尊重些！”

  

那双眼睛含着泪，如白水银里卧着两丸黑水银，分外明亮。

  

“她来干什么？”

  

“叶姑娘想感谢您，这…连着来了好几日了，前头您身上不好，属下都拒绝了，您不想见，回了便是，只恐怕她还要再来。”

  

罢了，正好不知道做什么。

  

“叫她进来吧。”

  

外头应了是，须臾便领着一身碧色裙衫的人转入进来，那日船上人多口杂，也不曾看清她的模样，今日见到，果然生得风流标致，虽则年纪尚小些，也是一枝亭亭新荷，出落莲叶间，仿佛待人采撷。

  

她怀里抱着包袱皮裹住的琵琶，盈盈下拜，米粒大小的流苏贴在额发上，垂坠到眼前，这一礼蹲得很深，身形却稳当，环佩禁步，分毫不响。

  

从上往下看，黑鸦鸦的青丝绾成桃心髻，细颈低垂，露出一线白皙精致的下颌角。

  

“见过大人。”声如玲琅碎玉，山泉击石。

  

舱门紧闭，陈铭宇一人守在外头，眼观鼻鼻观心。

  

近晚微斜的日光恰好照入进来，映着楼船上雕梁画栋，绘彩描金，舱内响起水流般清醇的琵琶乐曲，弦音稍滞，一道柔婉圆亮的女声回荡起来，曼妙悠扬，唱的是柳耆卿的八声甘州。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吴侬软语的咬字饴糖般粘黏甜腻，只因她的嗓子特别清亮，竟都能听出分明。也不知道捡首喜庆点的唱，陈铭宇心中腹诽，却也知这女子多半出身江南，南地乐曲，喜唱情肠愁绪，便如她的嗓音一般百转千回。

  

叶子唱完一首，吟着“倚栏杆处，正恁凝愁”，忍不住偷眼去瞧那位贵人，他坐在背光处，只着便服，看不出官身，但通身气派，比她在教坊司时见过的封疆大吏都要更盛几分。那日他的侍从不知拿了什么出来，就将那富家子弟吓得屁滚尿流，末了来不及道一声谢，人便走了。

  

他真是大发善心么，还是另有图谋？连着几日，她们姐妹都很惶恐。

  

她是不想来的，只也由不得她想，在贵人面前，要懂得规矩。

  

姐姐有些晕船的症候，她便一个人来了，他也没有一点为难的意思，只是淡淡的，听她说了来意，顺势就留她在这，陪一个午后，便两清了。

  

这可真是太宽仁了，叶子长长松了口气。

  

一曲毕了，她又壮着胆子问，“大人可还要听什么？”

  

那人听见问话，才仿佛从遥远的思绪中抽离一般，平静答道，“挑你会的便是。”

  

她又拨弦，弹唱了吴文英的唐多令。

  

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不谙尘世的摽梅少女，偏会唱这些秋悲离愁，大约这也是士人的趣味，爱看她们清丽眉眼间似懂非懂的朦胧幽怨。孟宴臣听到这句词，才将目光从窗外转过来，落到她身上，少女的个头还很娇小，怀里的琵琶比她半人还高，竟不知是她抱着琵琶，还是那窈窕纤细的身形，倚靠在琵琶上。

  

她吐出的字句也引人思绪，想起相距不远的京城，至多后日便要回府里去，一堆的麻烦事，他是宁可如这词中所唱，淹留他乡，也不愿意回家，面对那副烂摊子。

  

可是无法，总得回去。

  

叶子又唱完了一首，手抚在弦上正思索曲目，“喝口茶。”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忽然将瓷盏放在案上，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她连忙起身去接，轻道，“谢大人赏赐。”

  

她年纪虽小，却是在教坊长大，士人的雅好，自幼便通晓，舌头也很灵。

  

这茶极清淳，尝起来几乎像是贡品。

  

关于眼前这人身份的猜测又更新了。

  

姑娘喝着茶，突然听他发问，“你叫什么？”

  

“回大人的话，民女…名叫叶子，”见人微露惊讶，她抿嘴笑道，“贱名好养活，民女还未曾登过台，姐姐便给赎了身，因此没有取艺名，姐姐唤作柳娘。”

  

“嗯，”他的情绪很快收敛，“你们便只两人进京？”

  

“还带了个婆子，做些粗活。”

  

“京城不易居。”他话中流露出不以为然，叶子连忙解释，“此番是有位侯夫人听闻姐姐才名，特邀上京来，给府中小姐讲授音律，到了码头，自然有人接应。”

  

原来如此，确定她们自有去处，他便不再问了，姑娘觑了觑他的脸色，拨响琴弦，又柔柔唱了起来。

  

倘若她们无处落脚，这人莫非还要送佛送到西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令她觉得不可思议。

  

又唱两首，日光昏黄，天色已不早了，只是贵人还未发话，她停了停，站起来福身，“大人可要用晚膳了？”

  

良久，舱房内一片寂静。

  

“大人？”

  

无人应答，叶子咬着唇走上前去，却见这人靠坐在圈椅上，一手支额，呼吸深缓，竟是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连日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看清恩人的长相。

  

面容清隽，眉目深敛，锦袍玉冠，渊渟岳峙。即便状似毫无防备地沉入梦中，锦绣珠玉堆砌成的矜贵气度，也叫人分毫不敢造次。那双修长苍白的手从大袖底下露出来，骨节分明，根根如玉。

  

只是这样的人，面上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之色，眉头紧锁着，好像连睡梦时都不得安宁。

  

年少无知的女孩，不可避免察觉到她加快的心跳。

  

“大人…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听见自己淡若青烟的声音于暮色中隐去，才猛然吓了一跳，倒退半步，抱起琵琶夺门而出，连守在门口的侍从在背后叫她，都顾不上了。

  

“这是怎么了？跟逃命似的。”陈铭宇摸了摸鼻子，进去看自家主子。

  

柳娘已是坐三望四的年纪，叶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徒弟，两人虽以姊妹相称，彼此相处，更像母女。

  

教坊司内有不少流言，说她本就是柳娘和某位官员的私生女，叶子没有求证过答案，也并不关心。

  

是与不是，又怎样呢？她们这样的人，原本不必活得太明白。

  

跑回船舱的时候，她胸前仍嘭嘭直跳，好在柳娘精力不济，问了她下午的去向，唠叨一番不该如此鲁莽，听说那贵人也没有难为她，便放下心，两人用了膳，就各自歇下。

  

夜里，听着楼船劈开江水的声音，她摇晃了一下午的心神，才渐渐宁静下来。

  

京城如此广大，那样身份的人，恐怕此生不能再见第二回，惊鸿一面，暗起涟漪，又有什么呢？

  

很快就会过去的。

  

  

2.

  

回了京，头一桩事，是进宫向皇帝复命。

  

奏本虽上过许多，江南的情状，景和帝还是要亲自听他讲述一遍，盐政漕运等要事，也得细细参详，又问了一路行来各州府官吏的表现，捋须沉吟半晌，天子忽而另起话头。

  

“侯夫人昨日进宫来瞧母后，听她的意思，想求你留在六部当值，此去江南，时日太久，父母在不远游，你娘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站在下首的青年人猛然抬起头，“陛下——”

  

“哎，”皇帝摆了摆手，“你的意思朕都知道，不过，你这年纪委实不小了，侯夫人操心，也是有的。”

  

“正好，近来朝野无事，你便多待在家里，孝敬孝敬她吧。”

  

孟宴臣出了宫，坐在马车上，心里还盘桓着圣上的那些话，这是母亲在敲打他，让他知道他即便年过加冠，简在帝心，依旧得受她的管束。

  

回府更衣洗漱，还得去正房陪着笑脸请安。

  

付闻樱问了宫里情形，又问了南边吃住，一时没什么可再说，喝了口茶，宣布她的决定，“下月初三，顾家太太约咱们去相国寺上香，你也跟着一起。”

  

她说完，见着儿子闷头吃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年来压下的气性就翻涌上来，“你先前要去江南，我就不同意，辛苦不说，还把婚事给耽误了，京里头的关系你也不上点心，这皇城拢共那么大，你要是让——”

  

瓷盖喀喇一声扣在盏上，“娘，这事是圣人的意思。”

  

可惜付夫人不吃这套，“你不用拿陛下压我。”她冷笑道。

  

屋里的气氛一时沉凝，过了一会儿，侯夫人才开口打发他，“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沁沁也要去，你到后头瞧瞧你妹妹，顺便告诉她。”

  

燕京的格局，素来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宁远侯府坐落在御街西面的红沟巷里，左邻右舍，无一例外，全都是官宦人家。

  

侯府旧址是前朝一位公主的花园，高祖赐下来，传到如今已是第三代，御笔亲书的匾额日日有人擦洗，雨打风吹，仍焕然如新。

  

那位公主在前朝也还算受宠，园子很大，引红渠沟的活水，自西而东穿越大半座府邸，西北面挖了一处荷塘，上起曲桥水阁，自岸边向湖中延伸，修成画舫的模样，两面开窗，一面临水，卷起竹帘幔纱，水上沁风拂面，莲池鱼戏，是夏季乘凉的好去处。

  

时届初秋，水上已是一片残荷败芰，下人们本要除了，小姐没让，说是留得残荷听雨声，别有一番意趣。

  

侯夫人恐怕不大理解这种意趣，哪日被她知道，拔干净不说，园子里的管事还得受罚，孟宴臣走到湖边的时候，这么煞风景地想，还是早点除掉为好，他并不太想旁观母亲治家的手腕。

  

侯府里的规矩很大，主母也绝不是慈善人，付闻樱不大顾惜下人的性命，她的儿女们却生了一副柔软心肠。他至今还记得七岁上的时候，有一回贪玩逃学，甩掉身边的人，去东市闲逛了一天，回到家里，贴身伺候他的丫头小厮，都不见了踪影。

  

他们看护小主子不力，被打了半死，送到人牙子手里发卖，他是后来才渐渐明白，他们十有八九，是没有活路了。

  

他们在下人院里受罚，那暗色的血迹沁入青石砖的裂缝里，当晚下了很大的雨，他找去看，摸到潮湿的土壤，都好像曾被血浸染过一样。

  

那一回之后，小世子再也不敢逃学了。

  

水榭叮叮咚咚，远远传来断续的弦乐声，“这是做什么？”随侍禀道，“三房的两位姐儿年纪还小，夫人做主，请了女先生来教她们诗书乐舞，二姑娘有时闲了，也跟着听一听。”

  

他记起来，付夫人确实提过此事，还嘱咐他夜里家宴时注意着两个堂妹，她们都是在柳州出生，打小几乎就没见过。

  

孟怀瑾这一辈有兄弟三支，早年祖父母去世以后，就分了家，长子承爵，长居京城，次子从军，如今已在西南做到总兵，幼子返回柳州故里，守着族田宗庙，几个月前，为着儿子读书考试的事，三房举家迁回燕京，投靠在长兄家里。

  

侯府很大，人口却稀疏，许沁小的时候，也总说冷清，多住几个人，看着热闹些，倒挺好的。

  

转过栈桥，踏上水舫，果然见两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坐在琴凳上认弦，一名绿衫少女把着她们的手细语指点，许沁坐在旁边，持一卷书，和一位梳着妇人髻的女子交谈。

  

孟宴臣猛然住了脚，听见陈铭宇在身后低声惊呼，“叶姑娘？”

  

京城的侯府何其多，她说到侯夫人时，他也半点没往自己身上想。

  

是了，许沁早已过了请先生学声律的年纪，那时他也不知道，还有两个柳州老家的妹妹来了京里。

  

这边的脚步已惊动前头的人，叶子站在两位小姐跟前，背对着湖面，湖上秋风将裙摆细细扬起，她似有所感，微抬眼帘，远远望了过来。

  

“哥。”在许沁出声呼唤的时候，她的脸似乎白了一下，受惊一般，长睫飞颤，低垂头颈。

  

她那把莺啭般圆润清冽的嗓子，几日之前还曾经唱过一曲八声甘州，此时细如蚊蚋地压在喉咙下面，缀在这一群钗环的最后，草草施了一礼，口中南音几乎叫人分辨不清。

  

同那日一样，她说，“见过世子爷。”

  

先前在船上，胆子不还挺大的么？

  

他突然无着无落地想。

  

  

3.

  

到燕京安顿几日，对眼下的日常生活，叶子十分满意。

  

侯府豪富，吃穿用度无有不好，即便她们姐妹在富贵场中沉浮多年，都绝非没有见识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京城底蕴深厚的勋贵人家，究竟与寻常不同，毕竟两淮盐商再如何家财万贯，也不能在府中摆满御赐之物。

  

侯夫人御下严厉，但并不蛮横，聘来的女先生又与寻常下人不同，见她二人身边无人跑腿，甚至还特意拨了两个小丫头伺候。

  

此时，叶子正用着份例内的茶点，听其中一个名唤碧芜的讲这府中人事，小丫鬟口齿伶俐，眉飞色舞，如听说书般有趣。

  

侯府家业大，人口却简单，已故的老侯爷是初代宁远侯独子，到这一代，也不过兄弟三人，外嫁的女儿两个，柳州老宅倒还有不少孟氏族人聚居，但关系既远，又没什么能耐，仰赖侯府过活，不值得留意。柳娘要教的两个学生都是三房所出，按族中序齿，一个行五，一个行七，平日便称五姑娘、七姑娘。

  

听到这里，叶子好学地发问，“府中二姑娘的名字，似与他人不同，可有什么说法？”

  

这一代小辈取名从宴字，只有行二的小姐单字名沁。

  

碧芜顿时露出得意之色，只道她问对了人，接着神神秘秘地说，二姑娘并非侯爷亲女，而是某位袍泽留下的遗孤，幼时被接进侯府教养，她本家姓许，十四岁及笄的时候才改姓孟，拜天祭祖上了宗谱，只是名字叫了这么多年，又是生身父母给的，便没有改。

  

怪不得总觉得她性子有些孤冷，也不大爱说话，叶子露出了然的神色。

  

三房一家上京才几月，碧芜也不大相熟，这府上正经的主子从前就只有四个，侯爷和夫人是不敢议论的，说完二姑娘，话题自然拐到世子身上去，小丫头又兴高采烈说起这位主子如何年少聪颖、出入御前、深得帝心。

  

宁远侯世子，长房嫡长子，刚从淮扬道巡盐御史的任上卸下来，返京等候吏部授职，那日把纨绔吓一大跳的是侯府还是御史的印信，也差不离，叶子想，两淮盐政是何等关乎国本的机要，就算她这样的升斗小民也略知一二。

  

这位府中上下交口称赞的大公子，是她对侯府惟一不满意的地方。

  

好在他平日大约也很忙碌，起居又都在前院，他们很少碰面。

  

只有一回，姑娘们都回屋歇晌了，她还独自留在水榭里给自己带来的那面琴调音，燕京与江南的气候相差许多，没来几日，她便觉得音准有些不对，她坐在那叮叮咚咚的，正巧碰见管事领着一群人，放了小船，划进湖心拔走莲荷萎败的花叶。

  

“二姑娘不是叫留着的吗？”

  

为首的管事走进水阁指挥船工，与她道，“这是世子爷的吩咐。”

  

她不好再留着，裹了琴抱进怀里，走回自己的住处。如今府上三位姐儿的屋子，都在后院东头，自荷塘过去，要穿越一小片梅林，绕过一座假山，见到一处紫竹林，靠近山墙便是二姑娘的绣楼，再往南走一段路，是五姑娘和七姑娘的院子，她和姐姐则住在这两处中间。

  

竹林很茂密，凤尾鸣篁，曲径通幽，转过弯，在一小片空地的石凳石桌上，她迎面碰见了孟宴臣。

  

同那时在船上一样，他只一人坐在桌边，堂堂侯府世子，身后连个随从都没有。

  

小径逶迤，竹深树密，视野太差，根本避无可避。

  

她在对方将目光投过来之前，硬着头皮上去，行礼道，“世子爷安。”

  

这人闻声抬睫，音色寡淡，“不必多礼。”

  

她这才看清石桌上摆了一副白玉棋盘，还有未完的残棋，见他转开眼去盯着那棋，正打算脚底抹油，却被人问住，“方才从嘉桂堂来，你怎么还没回去？”

  

嘉桂堂正是三房两位姑娘的院子。

  

他这个长兄，倒还挺关心妹妹，叶子觉得后槽牙都紧了紧，又被他看一眼，微抬下颌，向另一处石凳示意，“坐。”

  

她不想坐，却更不敢违逆他，拧了一会儿袖子，才道谢赐座，浅浅沾了个沿儿。

  

他的目光没有移开，似乎还在等着答案，姑娘只好照实把调琴音的事情说了。

  

“嗯。”他从手边的竹篓里捏出棋子，叶子低着眼睛，恰好看到他那只手，五指修长，掌心宽阔，用力的时候，还能隐约看见手背上起伏的青筋。

  

玉质黑子被衔在两指间，衬得他的指尖格外的白，另一只手将袍袖微挽，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绕了两圈，缠着水晶菩提十八子，手串缀下一块莲花玉牌，落在石桌边沿。

  

“你还学过琴。”他落子在棋盘上。

  

我还学过阮筝笙箫呢，叶子张狂地想，嘴上却很谦逊，“姐姐教过两年，乱弹罢了。”

  

乱弹还去指点侯府的小姐？这话说出口可有些不要命，孟宴臣提醒她，“过谦则近伪。”

  

“只是…不如琵琶学得好。”他又取了白子，伸长手臂往对面落来，姑娘克制着才没有向后仰身。

  

“世子爷出身高贵，才名远扬，君子六艺，想必皆十分精擅，民女…不敢在您面前造次。”

  

他的语调终于有了变化，“才名远扬？”

  

有什么不对吗？叶子已经把袖口揪得快脱线了，“府中人皆如此言，您在京城贵胄子弟中间，从来…都是头一份的，侯府上下，无不以之为荣。”

  

“错爱而已。”他在棋盘上又放一子，不知为何，那咔哒一声，似乎比前几次都要响。

  

“君子之学为己，小人之学为人，为学只想着如何拔得头筹，叫外人满意，又岂是圣人明理修身之意？”

  

他生气了，虽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但叶子能清晰感觉到这句长度前所未有的话语里隐藏的尖锐，真不知道哪里惹了这位爷，她刚刚每一句分明都是在奉承他！

  

姑娘有些急了，连谦称都抛到脑后。

  

“我…不懂这些，可夫子还说，美玉于匣，求善贾而沽，怎么就跟旁人没有关系了呢？”

  

她说完，大脑空白一瞬，额上有冷汗滴落下来，耳边回响起碧芜与有荣焉的声音。

  

这会儿子，她甚至能清晰地记起来，孟宴臣是景和三年庚辰榜进士，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

  

她感觉快晕过去了——还不如直接晕过去呢。

  

侯府的世子这才将散漫的目光汇聚起来，往坐在面前的人分了眼神，她今日一袭浅杏的裙衫，鬓衔蝴蝶钗，耳缀明月珰，双唇紧抿，眼睫闪得飞快，如惊鹿一般，被打得雾湿。

  

“读过不少书。”他忽然慢悠悠地开口。

  

“胡乱读的，又不考状元…”

  

“瞧得出来。”啪嗒一声，姑娘颤颤看去，他将手中棋子掷回篓里。

  

“经文不是这样解的。”

  

是吗？叶子快要糊涂了，他说着毫不客气的话，看她的时候，却像是很温和，眼底深处，甚至细碎闪着亮光。她头一回遭遇如此城府万钧的人，心里念想，半分不往外露，只觉自己就是被他拿捏在指间的一枚棋子，颠来倒去，胆颤心惊，再凭着他的心意，随手落入某处。

  

他换了个话头，谈兴仍然未竟。

  

“这把琴是江南来的？”

  

“是，是教坊中，一位姐姐的遗赠，”遗赠？这人挑了眉，她解释说，“她被选进宫里去了，这东西，也没法带上。”

  

“嗯，”没再细问，仿佛不过一时兴起，“我那儿有一把琴，是前朝雷氏所斫九霄环佩，少时习乐用的，许久不曾碰过了，你……”他掀起眼帘，看得姑娘屏住了呼吸，缓声续道，“你也拿去调音，如何？”

  

叶子连忙站起来，福身下去，“民女手脚粗笨，恐毁伤名琴，愧不敢受，还请——”

  

“无妨，身外之物罢了，”孟宴臣出声打断，显然不容推拒，“就当是予了你，退下吧。”

  

“姑娘！叶姑娘——”

  

碧芜在眼前打了个响指，叶子才从回忆里惊醒过来，不自在地扶了扶鬓角。

  

不知怎的，那次偶然碰面寥寥数语，她在心里还一直记得很清，大约是那位爷行事有些喜怒无常，叫她一个人静下来，就忍不住反复琢磨。

  

“晃了神，你说到哪儿了？”

  

小丫头撇撇嘴，“正要问您呢，那日我见着陈爷爷到院子里来，还带着个黑漆漆的盒子，那是什么东西呀？值得他亲自来。”

  

自然是那把名家所制的琴，制琴工艺本就繁琐精细，价格不菲，那是古物，又有声名，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叶子至今只打开看了眼，还没敢碰过，恨不得挪一张香案把它供起来——这东西可比她的小命金贵多了。

  

她不想提这个，只道，“陈管事才多大，你怎么就管人家叫爷爷了？”

  

“这有什么，他是跟在世子身边的人，咱们这些丫头片子，自然得敬着。”

  

“噢，”她饮了口茶，弯唇笑起来，“照你这么说，他的主子还不得再加一等，叫太爷爷么？”

  

小丫鬟迟钝的脑筋愣了一下，才转过弯来陈铭宇的主子是谁，顿时急了，上手来抢她的茶碗，“哎呀姑娘，你怎么、你取笑我！”

  

叶子连忙躲她的手，叠声告饶，想起刚才的话，又掌不住笑出声来，只将碧芜更加惹恼。她却不合时宜地，感到一丝隐秘的、报复的快意——尽管孟宴臣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背后如何编排了他，但只需想象他听了这话，必然也再端不住那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她就自我认定扳回一城，于是高兴极了。

  

  

4.

  

世子爷近日心情不大好。

  

他有七情不上脸的本事，但贴身的侍从还是多少能体察一二，这也是要紧时保命的手段，前院伺候的人都被陈铭宇杀鸡抹脖地敲打过了，只是成效有限，连日以来，松涛院的气氛都是阴云罩顶。

  

这桩事由陈管事自己也有些猜测，叫世子上心的人本就不多，想来无非是同后院的二姑娘有关，果不其然，那日打拾月楼出来，孟宴臣便毫不掩饰地拉下脸，也不许他再跟着，一个人疾步钻进紫竹林里生闷气去了。

  

这便是世子爷的好处，所以能叫底下人也在心里头挂念他，陈铭宇颇为不敬地暗自作想，旁的世家子弟哪有这等养气功夫，迁怒起来，摔摔打打，发作身边的人是再寻常不过。唯独这位主子，生个气都是万分拘束，气的狠了，无非是自个儿跑去林子里乱窜，也不知是过分省心还是更叫人忧心了。

  

好在他窜过一阵便似云开雨霁，又心平气和回房办公，陈管事奉茶进来，他头也不抬，落笔疾书，口中道，“去将库房里的琴取出来，给曲兰阁送过去。”

  

啊？陈铭宇惊了下，被他瞥一眼，才连忙应声退下。

  

他出去将这桩事交代了，心里头还有些打鼓，招手叫一名小厮上前，附耳吩咐他，去园子里打听叶姑娘今日的行踪。

  

世子的烦心事，如陈管事所料，确实同他的妹妹有关。

  

忠勤伯府的三公子肖亦骁，是燕京出名的纨绔，少时打鸟摸鱼，大了斗鸡走狗，凭着家里的荫庇，如今在五城兵马司混个闲差，寻常点卯都不怎么去。他的二叔娶了孟怀瑾的妹妹做夫人，是侯府正经的姑爷，通家之好，打小就一块儿走动。肖公子时常对外吹嘘，倘或伯府分了家，他就靠着孟家的表弟给养老，左右这棵大树不多他一个人攀附。

  

他待孟家兄妹比正经堂表姻戚都要亲厚，听闻孟宴臣回京，赶紧张罗了一副席面接风洗尘，他近日也不知起什么兴头，盘了一家店面，非要自个儿开酒楼。

  

正是在这场接风宴的最后，他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透露，宋焰回了京，而且，还跟许沁见过面了。

  

“他竟没死，也是奇了，你娘的手段你还不知道？居然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这桩旧事关乎姑娘家的清誉，当年便处理了一大批人，连奶过小姐的嬷嬷都被赶去了庙里，肖亦骁是少数略知内情的，散席之后，他与世子悄悄说了宋焰数年间的经历。

  

当初他是侯府庄子上的佃农，差点勾的庄上暂住的姐儿与他私奔，被侯夫人当场打死，扔去乱葬岗上，舅舅家偷摸殓了回去。谁曾想人没有死透，活蹦乱跳地跑到北边投军，恰逢鞑靼数年侵扰边境，他是与阎罗王打过照面的人，冲锋陷阵悍不畏死，立下几桩功勋，便补服加身。

  

“你道我如何晓得？眼下他就在兵马司管火政，还颇得上峰赏识。上个月，大约就是你那船开到淮安的时候，沁儿到绸缎庄看料子，你说巧吧，对街偏起火了，然后就——”

  

孟宴臣如鲠在喉，极力克制，才没有把手上的酒盏掼出去。

  

诚然，于如今的宋焰而言，侯府仍然是他远远高攀不起的门第，但对孟家来说，藓疥之疾的宋焰，却已经不是从前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了。

  

“哎，我说你也别太操心了，这么多年不见，那天沁儿认出他没有都不好说，而且，他上回就差点没了命，也不敢招惹你们家吧。”

  

肖公子上手勾肩搭背，宽慰地拍了拍他，“对了，我还听说你娘最近跟顾太太和蒋夫人走得很近，这俩都是清正的读书人家，我娘之前还说，要把她的侄子给沁儿相看，我瞧还是免了，那猴子五大三粗的……”

  

孟宴臣觉得心情更不好，拎起他的手甩开。

  

“娘也太贪了。”他闷了一口酒。

  

什么意思？肖公子莫名其妙。

  

“你别跟我打哑谜，我没你那七拐八绕的脑筋。”

  

世子却反问，“你知道陛下打算放我到哪吗？”

  

他也不需要回答，自顾续道，“直使司，去江南以前就露过这个意思。”

  

肖亦骁变了脸色，收起玩世不恭的姿态，“你真要干这个啊？这比御史还……”

  

直使司，乃帝王的耳目和鹰犬。

  

天子的信任和爱重，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东西，承平百年，在京城亲近的宗室和勋贵里头，得力可用之人本来就不多，皇帝的选择其实很好理解，有些事情，他能够托付的仅是某几个人，而从中被他挑出来的，自然也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

  

但付夫人却不愿看见如此，天子近臣的声名可未必很好，皇恩也是一种极不稳定的倚靠，朝廷与士人共襄天下，以孟宴臣的才能和出身，平流进取，便足以坐至公卿，他没有必要过这道独木桥。

  

可惜她的儿子并不这么想，办差在哪里都是办，直使司却是他父母都不便随意伸手的好地方，某种程度上，他和帝王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嗯。”肖公子似乎想要开口劝解，只见他打定主意的样子，终究什么也没说。

  

“咱们本就是勋贵出身，数代以来，彼此通婚，都是这样的人家，如今想要同清流靠近，难道读书人没有脾气，就非得买她的账不可么？即便如此，她是冢妇，尽可以去拿捏另外两支的婚事，不必这样惹上面的眼，陛下不喜欢这等事，她该很清楚才对。八字还没一撇，连你都听说了，这不是相看，分明是逼我，否则岂会如此招摇？”

  

好家伙，肖亦骁被他这通连珠炮打得一愣一愣，但觉自己本就简单的脑瓜绕成了死结，根本转不过来，只能同情地给他斟满酒，举杯敬上，“你可真是你娘的亲儿子。”

  

孟宴臣斜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把酒喝了。

  

“那…”肖公子忍不住指了指天，“你觉着，他又是怎么想的？”

  

世子捏着喝空的酒盏，放在掌中把玩，“陛下想看，我会怎么做。”

  

听不懂，根本听不懂，肖亦骁放弃跟他讨论这个，“你俩神仙斗法，别磕碰我这小鬼就成，”转而道，“哎宴臣，你看我这酒楼装得咋样，我还特意去寻了将作监的人，使了不少银钱呢……”

  

孟宴臣顺着他的话，打量了一番这堆金砌玉的装饰风格，目光在多宝格上一盆扇子大小的血珊瑚那里跳了跳，中肯地评价，“银钱没白使。”

  

“我说吧，”肖老板如遇知音拍了下桌子，“大姐还数落我败家，没眼光。对了，我还找了些乐伎，等她们排演好再请你来…怎么了？”

  

“…没什么，记得先请你那些同僚，叫他们给你遮掩着。”世子意味深长地停顿住，慢条斯理打量他。

  

“请我就不必了。”

  

“哎不是，我又不做皮//肉生意，听听曲儿怎么了？你给我回来！陈铭宇快拉着你主子！这事儿必须掰扯清楚——”

  

  

5.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秋日里第一篓膏蟹送入京城的时候，孟宴臣还是被肖亦骁拖进了他的如意楼里。

  

“我想好了，此处雅间，就起名叫‘凤箫声动’，世子爷，这一事不烦二主，你回头记得给我把匾额写了……”

  

外头隐隐传来肖公子豪爽的声音，屋内分别坐立的乐伎们微微骚动起来，尽管单看这酒楼的装饰和管事平日打扮，也知幕后老板非富即贵，但没想到客人里竟还有位爵爷，“世子”二字，可不是随意叫得。

  

叶子低眉顺眼，怀抱琵琶，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尖。也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她心想，那位爷平日看来再正经不过，碧芜也说，他从不出入烟花柳巷，屋头连个通房都没有，近身伺候的丫头还不让穿鲜亮颜色，清心寡欲，如同在家的居士一般。

  

来不及细想，雅间的隔扇门被人推开，一群少爷公子踩着厚重的地毯进来，乐伎们摆好姿态，被两扇屏风遮挡着，身后烛光点点，将她们曼妙的身姿绰绰映在帷幔上，随灯火跳跃摇弋。

  

进来的一群人就停在前面，叶子垂眼看着，绣袍锦靴足有两手之数，为首的那个身着藏蓝曳撒，蹬鹿皮长靴，裙裾的风雷纹在屏风底下微微晃动。

  

“这倒是有些新鲜。”

  

其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语调轻扬。

  

“咱们先入席，等过会儿演完了再叫她们出来，一个个给贵客请安，”于是肖老板并这一群人又呼啦啦往酒桌去了，“尝尝我那庄子上的蟹，今儿一大早才送到的，下锅的时候还会往外爬呢，这秋天嘛就该持螯赏菊，把菊花酒给端上来！”

  

管事亲自给这一桌的贵人们奉上酒，又转过屏风来示意她们。

  

叶子起手拨弦，今日她不必开嗓，楼里有更好的人选，这唱的第一曲，就是稼轩词中的青玉案。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乐伎们唱到这句，肖亦骁又忍不住提醒，“你回去先给我写匾额啊。”答话的声音淡淡，有些不耐烦，“知道了，别啰嗦。”

  

姑娘心头一突，好险没把音弹错。

  

真就有这么倒霉啊！

  

接下来她也不知浑浑噩噩唱了几首曲子，好在排演的次数足够多，任是心不在焉也未曾弹错。夜色愈沉，宴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孟宴臣也是惯于应酬场合的人，只是他在此间诸人中身份最高，不必迁就，饮得并不多。

  

一众王公贵族子弟，加上这杯中物，近在咫尺的地方，还有一群貌美小娘子咿咿呀呀地唱曲，如何还能端的住道貌岸然的风度？酒过三巡，便有人笑道，“肖老板，你这美人藏得可真够深，怎么，究竟如何花容月貌，还不给咱们长长见识？”

  

这是魏国公府旁支的一位颜公子，肖亦骁捏了把冷汗，偷眼瞧身侧那位，孟宴臣也恰好看他，满面写着意料之中。

  

冤枉啊，他赶紧圆场，“还有一首、一首呢，咱们先说好了，这楼里头都是我的人，给肖某人一个面子啊，看看可以，咳，那个……”

  

场上一片哄笑，有人指他道，“肖三，你可露馅了，回头冲你娘告状！”“快给大伙儿知道知道，否则参你狎//妓！”又有不满，“什么稀罕玩意儿，值当藏着掖着？”“你那德性，这会儿子扭扭捏捏！”外头闹成一团，屏风里的姑娘心思各异，还在接着唱曲，最末一首，正又是柳七的八声甘州。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乐伎吟唱凄凉词句，欢场之内，却是酒徒沾醉，攘臂嚣嚎。

  

“啪”，霍然一声脆响，惊得叶子把弦按错，瓷器飞溅的碎片落在脚边，澄清茶汤将裙摆沾湿一角。

  

乐曲与吵嚷声都静了下来。

  

过了一阵，才听见有人慢吞吞地说。

  

“接着唱，还没完吧？”

  

这得用了多大劲儿，才能在那么厚的毯子上把茶盏砸碎啊。肖公子心里啧啧有声，缩着脖子不敢瞧人脸色，正要陪笑，一道尖利的声音插入进来。

  

“京里头都说，世子是带发的居士，想不到，还挺怜香惜玉的嘛。肖老板，你看这样如何？你既顾惜她们，咱们也不好夺爱，古时有石崇劝酒斩美人，你这菊花酒甚好，就点个美人儿出来，给大伙都敬上一杯，流传出去，亦不失为佳话。”

  

说话的正是方才那颜公子，他头一个提出见人，当众被下脸面，显然不愿善了。孟宴臣手上一动，立刻被人按住“敬酒而已别冲动”，天子脚下，众目睽睽，自然不敢当真见血，他想到这层，眉心一跳，终于还是按捺下来。

  

肖亦骁缓声笑道，“不错，如依颜兄之见，该点何人？”

  

“唔，”这人努努嘴，“叫那唱曲儿的出来吧。”

  

“蕊珠，可听见颜二爷的吩咐了，还不快点？”

  

蕊珠顿时面如土色，其余姑娘都或多或少松了口气，她们未必知道石崇斩美人的典故，也晓得外头爷们剑拔弩张，此刻出去，免不了一通为难。

  

另一道凉薄的声音加入进来，“没听见吗？肖老板，这些小娘皮子，可不能轻纵。”

  

肖公子紧紧牙，沉声道，“蕊珠，使唤不动你了？！”

  

蕊珠东顾西望，与她对视者纷纷转开眼睛，冷汗涔涔浸透衣裳，正欲咬唇抹泪，一只手忽然牵了上来，“替我拿好。”她呆呆接过那人递来的琵琶。

  

“叶娘！”背后惊声低呼，叶子想定对策，倒很平静，起身拜道，“民女叶娘，愿为诸位贵客奉酒。”

  

底下的手猛挣一下，吓得肖亦骁赶紧按好，正要横目示意，却见孟宴臣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微微前倾，双眼死死盯住那面屏风，仿佛要看穿个洞来。

  

这是怎么？他没空深想，“那你来吧。”截住了旁人还欲发难的话。

  

“上酒！”外头丫鬟捧了托盘进屋，屏风后面款款转出一位少女，银红裙衫，堆绢纱榴花，描芙蓉金钿，灯下看美人，面若玉盘，眉目如写。

  

“果真是佳人，怪道肖三如此珍爱。”席上有人调笑，她分毫不怯，反而福身回道，“蒲柳之质，公子过誉了。”

  

声如环佩相叩，清润生脆。

  

“胆儿挺大啊…”肖老板嘟囔句，瞧她领着丫鬟往这头走来。

  

也挺聪明的，知道从容易的做起，肖公子正身，预备待她走到跟前，却见姑娘径直越过了他，于身侧立定。

  

嗯？肖三不解的目光在好友和乐伎中间打转，孟宴臣一贯面无表情，因强忍怒气，长眉紧紧压住两眼，双唇抿成细线，眼神锐利得骇人。这叶娘被他不错眼地凝着，仍旧盈盈带笑，回身提起酒壶，往小盏满上一杯，美人斟酒，如泻素兰雪涛，赏心悦目。

  

她两手执盏，蹲身下来，跪在他脚边，瞅见那藏蓝袍角上卷曲的云雷，隐约可见长靴雪白的厚底，还有空分神想到，原来在那堆五颜六色的衣裾里头，打眼看见的就是他。

  

真是倒霉透顶，叶子这样想着，将酒盏举高，衣袖滑落，露出两截凝脂般的小臂，浓翠玉镯，衬得她双腕皓质鲜洁。

  

“膏蟹性寒，不利脾胃，此盏温酒，请公子满饮，略祛寒气。”

  

跪在眼前的女子眉目柔顺，一番劝酒之词温存又妥帖，他却知道她其实何等胆大包天，现在才想起小意讨好，可是晚了。孟宴臣暗自冷笑，伸手去接她递来的盏。

  

他用两指捏住杯沿，小指往底下探去，使力一翻，酒盏在空中倾覆，闷声坠到地上。

  

姑娘神色陡变，立刻“砰砰”磕头请罪，肖亦骁起身斥道，“怎么做事的！这衣裳把你卖了都赔不起！”他是真没瞧出来还是演技有进步？世子怀疑地睇一眼，“罢了，”额头都该碰红了吧，他慢声吩咐，“陈铭宇，去马车上取备用的来。”

  

肖公子忙喊人领贵客更衣，看来是真没瞧出来，孟宴臣抬手制止，“不必了，”他道，意有所指，“一事不烦二主。”

  

这女孩比姓肖的机灵太多，闻琴知雅，立即叩头谢恩，“走吧。”她便起身跟着出去了。

  

生了这样的枝节，这酒自然也无需再敬，肖老板顺势将乐伎挥退，又给剩下的客人赔罪倒酒，这时候，他才渐渐回过味儿来。

  

刚刚那酒，是故意打翻的吧？可是，叶娘坐在屏风后面，又怎知道是谁维护了她们，她又怎么能确定，孟宴臣就会懂她的意思，还同她配合呢？

  

肖三爷简单的脑筋又打结了。

  

  

6.

  

叶子其实并不确定。

  

按原本的计划，她会主动将酒杯打翻，洒在自个儿的裙子上，也就能以梳洗更衣为借口，摆脱那个是非之地，孟宴臣不会过多为难，她还能从他眼皮子底下公然逃脱。

  

可惜，当他捏住酒盏，那股手劲就让她知道，自己是没法顺利得逞了。

  

酒楼的厢房内，瑞兽香炉散出雪松清冽的芬芳，赤金铜雀的头顶铸上花台，插了红烛。“搁那儿吧。”陈铭宇将送来的外袍放在桌上，飞快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姑娘，烛光晦暗，看不大清，他也不敢多瞧，静静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杵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不是吧，来真的？眼前这位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自己穿过衣裳的贵公子，已是一副理所当然等她伺候的样子，叶子撇了撇嘴，认命走上前去。

  

贵公子的腰带上挂满玉佩香囊，她伸手摸了半天，才找到搭扣的位置，“往里按。”啪嗒轻响，衣袍随之垂坠下来。

  

腰带被放到一边，曳撒的系带在侧面，这个很好找，就是线头有些繁密，叶子试了会儿，从中挑出一根细线，轻轻外扯，绳结一个一个松散开，露出底下雪白的里衬。

  

这颜色太亮了，她忽然觉得手指细微地发抖。

  

在这个寂静封闭的空间里，一个错了呼吸，就好像把空气都搅乱了。停下来做什么？他原本想这样问，最终却出口道，“侯府供不起你的嚼用么？”

  

她听见这个问题，突然颤了颤，撂下手，退开半步。

  

“世子爷，夫人的束脩是支给姐姐的，民女在府中吃住，平日也指点两位姐儿，我……”她将两手交叉着攥紧，“我不是您家下的使人，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没良心的小东西，方才救了她出来，便急急忙忙要撇清关系。孟宴臣冷哼一声，褪下已宽解的外袍，随意搭在椅背上。

  

讽刺道，“这会儿子你知道尊重了。”

  

“那、肖老板亲口说的，在这楼里，也不叫我们，做什么为难的事……”而且，他开的价码实在太高了。她说着，自觉缺乏道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你还信他？”男人狠狠瞪她一眼，提高了声调，“这种话能有几分可信，你自己心里没数？你姐姐把你赎出来、脱了籍，你倒好，巴巴往火坑里跳！你在外头做这些事，她——”

  

“她不知道的！”姑娘急得抢上一步，扯住他的袖摆，拼命摇头，“大人，她不知道…求求您……”她仰起脸来，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看得人心里一软，放缓了说话。

  

“不想叫她担心，就不该做这样的营生。”

  

“我、我有什么法子呢？”女孩呜咽着埋下头，手指还紧紧捏住那一角袖口，捏得指骨泛起青白。

  

“教坊里的人，清白说上千百遍，谁又会相信？姐姐说，到了京城，没人知道咱们的来处，便好了。可是，纸又如何能包得住火，万一进了门，才给人家查出来，岂非更没有活路了？”她重重抽泣一声，抬起头，乌灵的大眼睛却闪闪发亮。

  

“我只是想，挣到钱，就回南边去，买块地，或者开间铺子，有了钱，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妨碍？世子爷，您高抬贵手、您慈悲为怀，便放我一条——”

  

她是学会走路就学会了下跪的人，见他仿佛还没有松口的意思，双膝便渐渐软了下去——老天知道，她今夜逞了英雄，看似镇定，实际不知多么害怕，原来就有些站不住。她深知这人的城府和厉害，再也不敢妄测上意、耍弄聪明，只好口口声声，乞求他的怜惜。可她终究也没能跪的下去，因为世子果真抬起手，将她两条伶仃的胳膊用力托住了。

  

叶子垂下眼睫，看着他握住自己的双手，有些发怔，胸腔内的心跳仍在剧烈颤抖，脑海中却一片清明，她是赌对了，还以为今晚的事决计无法善了。可真是好人啊，作为主子，孟宴臣实在是再宽仁没有的。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陈铭宇，去寻热水和巾帕来。”外面应了一声，她才觉得脸红，那番把成婚挂在嘴边、毫不知羞的话，也不晓得陈管事听见了多少。

  

“坐吧。”他又低头道，姑娘轻轻应声，喉咙里带着浓重的浊音，小巧鼻头也被哭得红红的，极是惹人怜爱。

  

他把两手背到身后，指腹捏在一起，细细揉搓，看着女孩自己平静下来。陈铭宇敲响了门，她便受惊地双眼乱飞，连忙侧转过身，似乎羞于将这狼狈的模样示人，孟宴臣索性上前一步，把她挡住了，才扬声道，“进来。”

  

房门再次紧闭，叶子起身谢了恩，自个儿绞干帕子，细细净面，发髻都有些晃乱了，只是梳拢头发太费功夫，便只照着水面扶正簪环。

  

世子站在一边，目光似虚似实落在她身上，许沁很小的时候，他还见过丫鬟服侍她梳妆，到了需讲大防的年纪，就再也没有过。不能看，想必也有缘故，这双白皙的素手在热水中浸泡一会儿，指尖便泛起淡淡绯色，那指甲原本就染了丹蔻，雪里透红，如一树琼枝上著点点梅花，叫人根本不敢多瞧。

  

“好了？”姑娘默不作声，却走到面前，把那片袖摆捧起来，她方才用足了劲，死命拽着，在柔软昂贵的布料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痕，如今看一眼，耳根都有些发烫。她仍不言语，臊眉耷眼，将褶皱细细捋平，才回身揣起桌上石青的曳撒，任劳任怨的乖顺模样。

  

这回做得熟练多了，片刻就打理妥当，陈铭宇恰好又来叩门，回禀道，“有人送了叶姑娘的琵琶过来。”这会儿他听人说寻一位叶娘，才知道屋里头的另一个人是谁，想起那面送出去的琴，陈管事有些头皮发麻。

  

“回府吧。”他应了声是，为主子推开门。

  

叶姑娘跟着进了世子的车驾，陈铭宇自觉坐到前辕上去，吩咐那车夫“稳点，宁可慢些”，马车辘辘走动起来。

  

侯府的车马自然宽阔，只是同座那人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叶子紧靠车壁，规规矩矩地低垂头颈，便见他手上挽着一串蜜蜡，漫不经心地捻弄佛珠，衣袍上熏染的草木幽芳，不知不觉盈满了整个车厢。

  

她把呼吸都放轻了一点，就像树林里躲藏的小鹿，害怕被掠食者锁定，可惜无济于事，他将那手串盘入掌心，慢腾腾开口，“往后回南边的话，不必再说，两个女子，孤身怀财，你是嫌这世道太好了么？”

  

姑娘咬唇，悄声嘀咕，“那不是有人说，我爹是江宁知府么…”

  

“朱方乾？”对面传来一声哼笑，“他很快就不是了。”

  

女孩飞快看来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噢，我就说那老货不是个好东西。”

  

你啊我的，没规矩。孟宴臣却没有纠正，只觉她年纪尚小，孩子气得有趣，反而问她，“这你也知道了？”

  

那是自然，讲起这个，她便起了谈兴。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又是江宁那等富贵乡，他出手阔绰，也不足为奇，只是太横了些，知道丹娘姐姐同一个秀才往来，便在酒后扬言叫他一辈子中不了举。噢对，他还出过一尺云锦，要聘秀月楼的桃凝为妾，但是呢，人家没有答应，他就险些打上门来，结果被正头娘子拧了回去。不过要我说，秀月楼才不会怕他，听说盐运使也……”

  

“杨则厚怎么了？”

  

叶子闭上嘴，不愿说了，她刚想起，这人之前就是淮扬道的巡盐御史，露出这些官员的丑事，不是上赶着给他送业绩吗？

  

可她忘了，如今她有个厉害的把柄握在他手里，由不得她装傻充愣。

  

孟宴臣敲了敲马车上的案几，“今晚的事，只要在府中露出一点风声，明日，侯夫人就能将你们扫地出门。”

  

姑娘咬碎银牙，“……当官的都是黑心肝。”

  

他不说话，手指还点在案上，片刻，就听她没精打采地续道，“盐运使也看中桃凝，还有人说，桃凝暗地里给他做掮客，帮着他倒卖盐引，把朝廷的税金，收进自己的腰包。”

  

“嗯。”世子爷微微颔首，这桩事他早有觉察，只是尚不曾摸清，其中还有关节牵扯到扬州的名妓。

  

“多谢，”他顺手一抛，将那串蜜蜡扔进她怀里，惊得她差点跳起来，正听人轻飘飘地说，“看了这么久，拿去玩儿吧。”

  

那线上的佛珠颗颗莹润饱满，尚有余温，显然时常被主人握在手中把玩，叶子神色复杂地把它从怀里掏出来，盯着瞧，又听见他继续说，“你能读书写字，来钱的门道有很多，便是以侯府的名头，去别家宴席上帮忙，赏赐也不会少。往后不要再去外头的酒楼了，京城不比南边，容易开罪不得了的人物。”

  

小羊羔误入虎穴，还在那咩咩叫着踩草玩，实在是胆大包天。

  

“嗯…知道了。”

  

见她这样乖巧，孟宴臣满意地合了眼，靠在车上养神。他不知道表面柔顺的姑娘，这时候壮起胆子来，借着长街上的月光，肆无忌惮打量他的面庞。还在心里想，她不是早就开罪过不得了的人物了么？——这人眼下，就坐在她对面呢。

  

  

7.

  

这月十二，是付夫人与顾家、董家约好，同去相国寺上香的日子。

  

原本约在初三，谁知宫中召见，让孟宴臣心安理得放了鸽子，蒋裕和许沁的相看也不大顺利，本来处得还好，岂料蒋裕突然在宴席上言行无状，闹了侯府好大没脸，结亲差点没成结仇，婚事自然告吹。付闻樱一世刚强，为此暗暗着恼了好一阵，深觉近日水逆，有必要到庙里去去晦气。

  

二姑娘被蒋家下了面子的事，很快在府里上下传遍，近日去拾月楼伺候的人，都格外提着心，“不过，二姑娘自个儿瞧着浑不在意的。”碧芜这样说，叶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叮嘱她莫随意对人言起，“横竖同咱们无关。”

  

这头正说着，外面忽来通传陈管事到访，两人忙出门去迎，却见陈铭宇领着一丫头走进来，那婢女怀中还捧着好几册书卷。

  

碧芜会看眼色，连忙上前将那些书接了过来，叶子远远瞧了眼，也不知是什么，只行礼问道，“什么风把陈管事吹来了？”

  

陈铭宇忙回礼，直称不敢，神情微妙道，“奉主子之命，给叶姑娘送些法帖来。”

  

什么意思呢？叶子脸色变幻，又听道，“主子吩咐，请姑娘…好生看看。”

  

陈管事说完这话，也低着头不敢往人脸上瞧，片刻，才听叶姑娘深深吸了口气，含笑道，“辛苦陈管事跑一趟，我这儿庙小，就不多留了，烦您回话，就说…改日得空了我再上门谢恩，多谢世子爷惦记着。”

  

没品位的男人！姑娘回屋翻那几本法帖，只见都是时下流行的馆阁体，也有些明白孟宴臣的用意，心气却还不大平静。她自小就临卫夫人的帖，小楷清雅婉媚，在教坊时，连江南有名的才子都夸过，他这么做，倒好像那笔字怎样不堪，见不得人似的，实在是牛嚼牡丹，不懂欣赏。

  

世子的确认为这手字不宜见人，却实在与欣赏无关。那晚从酒楼回来以后，为防这胆大的女孩再擅自乱窜，他便叫陈铭宇以府上幕僚的名义，寻了京城里他熟识的书局，询问是否需要书手。这抄书的活计自来没有不缺人的时候，许多寒门学子都以此维生，时间也自由便宜，不碍她在府中日常起居，独一处不好，便是闺阁女子的墨宝，按理，不该流到外头去。

  

只是这世道给女子的体面营生实在太少，她有时还不得空闲，索性借他人的名义，又有陈铭宇代为中介，谨慎些，就于清誉无碍。当然，若要他说真话，以侯府的富贵，从指甲缝儿漏出一点，便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她不肯将心思用在这上面，牢牢抓住眼前的大树，反倒非要自己去一分一厘地攒钱，在孟宴臣看来，实在是一厢情愿的孩子心性。但他作为被攀附的冤大头，又不好主动开这个口，只能由着她，再费些心思把人看住。

  

今日回府，车马自西市街边的中通书局经过，他便叫了停，到那书铺里瞧瞧，老板认出他，也会识眼色，特意将叶子抄的两卷书翻出来。内容倒寻常，就是些举业的清词丽句，只是这字写得也太秀气了，不知是否先入为主，横竖怎么看，都像女子的墨迹。

  

那吴老板正殷勤冲贵客嘘寒问暖，突然听人问，“还有吗？”见他拿着那两卷书，直直看过来，愣了下，才明白意思，“没、没了…噢，还有一卷，已叫人买走了。”

  

“谁买的？”这贵客眉头皱得更深，看得吴老板一身肥肉冒出虚汗，陪笑道，“这、这小的也不知道，要不，给您问问账房上的？”

  

“算了，”他将书卷扔给陈铭宇，又拣了些翰林聚宝、时文精编之类的举业书，示意老板包起来，云淡风轻道，“三弟正预备考生员，用得上。”说完也绝不厚此薄彼，又挑了些诗词、小说给几个妹妹，最后才问及法帖。

  

陈管事付了钱，抱着一包袱的书给老板满脸堆笑地送出来，正被这番左手倒右手的操作弄得心情复杂，抬眼望着对街，忽道，“主子，那是二姑娘么？”

  

孟宴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对头的食肆前站着一身雪青裙衫的高挑女子，手上提着攒盒东张西望，确实正是许沁。

  

许沁是出门来见宋焰的。

  

侯府的规矩，姑娘们出门都得向夫人报备，带足人手，视事由而定，每回能支多少银子也有成例。她往日并不很爱上街，近来也不敢太过张扬，以免母亲察觉，出府一趟，再巧妙摆脱身边的人，并不容易。好在宋焰今日见到她，态度似乎终于有所松动，两人难得平心静气坐下来吃了茶点，叙完旧，又说到些近况，出来的时候，她见街头有人卖糖画，多提了一嘴，宋焰便跑去买了。

  

她心情正好，一抬头，脸上的笑顿时凝固，“哥……”她有些害怕，往后退了步，忍不住朝街上乱瞟。

  

可惜满天神佛不曾听见孟二小姐的祈祷，宋焰举着糖画回来，与孟宴臣撞了个正着。

  

多年未见，他们两人都在原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并一致得出比上次碰面还要令人厌恶的结论。

  

宋焰先扬起眉，挑衅地将手中糖画递给许沁，“沁沁，”她正要接过去，便听见兄长毫无起伏的声音，“不要碰外面的脏东西。”

  

他这么说着，目光紧紧盯在宋焰身上，许沁咬唇，却还是把糖画拿了过来，宋焰便轻嗤一声，语带嘲弄，“别来无恙，孟大公子，阎王没收我，叫你很失望吧？”

  

孟宴臣微微摇头，“说不上，鬼都嫌。”陈铭宇已将马车赶了过来，他冲妹妹抬了抬下颌，“上车，回府。”

  

“哥，我出来是有……”极具压迫力的目光不容再多言，许沁捏了捏糖画的竹签，低头踩着脚踏，登上车驾。

  

一路回侯府，兄妹两人都没再说话，进了门，他也不给反应的机会，径直领着人到正院请安，付闻樱见他们一同回来，又看那攒盒，有些惊讶，多问了几句，他不开口，许沁答得左支右绌，付夫人便微露狐疑之色。

  

差不多了，他起身告退，许沁也赶紧趁机开溜，走到外头的游廊上，他才停下来，回头道，“娘没信，她会查清楚的。”目光移下去，示意那装点心的攒盒。

  

那只拎着盒子的手紧了紧，许沁知道他是故意的，没什么好声气，扭开头道，“你非要如此吗？”

  

孟宴臣低哂一句，似觉荒谬，“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起先翻涌的焦躁已经平静下来，他只感到无趣和厌倦，“后日要到相国寺上香，为这个，娘也不会禁你的足，你别忘了。”

  

只要她能与董家楠虚与委蛇着，付夫人便暂时不会强加干涉，以免招来流言，破坏这桩好亲事，她听懂了，终于应声，“知道了。”

  

她的长兄什么都没再说，又朝前走几步，很快到了岔路口，他们分别往前后院去了。

  

  

8.

  

世子在书房坐下的时候，陈铭宇正分送了那一摞书，从后院回到前头来，又转述了叶姑娘那番绵里藏针的话，“那就叫她过来吧，”陈管事惊得忘了尊卑，却对上他十足平静的目光，“择日不如撞日，正巧得空，让她过来。”

  

“…是。”陈铭宇退到门槛处，屋内忽又喊他，“等等。”

  

叶子满脸怨气地走进紫竹林里。

  

侯府的园子设计精巧，小径四通八达，她在后院住了半月，才将园中道路大体摸清，自从当日在林子里碰见以后，她经过时都要绕着那片走。如今，石桌上摆着一套黑釉茶具，还挺有闲情逸致，她抬头望了望，陈管事隔着一段距离，候在不远处。

  

姑娘浅浅蹲了个身，“世子爷安。”

  

他也不叫起，径直道，“坐。”手上动作不停，茶筅打出乳白的浮沫，像雪粒一样。

  

这是前朝吃茶饼的法子，如今已不流行了，只有好古的士人，才会从典籍里翻找出来，特意复原一番。

  

“尝尝吧。”茶盏从对面递过来，她接了，却见那雪白的茶沫上绘着一片小小的叶子，叶脉与叶缘，露出底下茶汤的碧色。

  

她好险没把茶水洒出去。

  

孟宴臣却没有注意她，目光虚虚落在竹林掩映的深处。他想起自己七八岁时候的事情，回忆已经不是那么清晰，只记得刚过了寒食，有一日，不必去上学，父母领着他到某处府邸吊唁，在阴暗、寂静，挂满白幡的灵堂里，两具棺椁前面，他见到了浑身穿重孝的许沁。

  

侯府的规矩，四岁就该开蒙，付夫人一时还没物色到合适的女先生，便叫妹妹与他一同进学，早上读书写字，下午他去前院习武，许沁便回屋歇晌，再由丫鬟婆子带着玩，有几回，她到演武场，看过他骑马搭弓。

  

提笔要用腕力，许沁刚学握笔的时候，先生说她手上太没力气，便出了个主意，教他们前朝的点茶法，说是也能锻炼手腕，这比整日写大字有趣多了。那时，他从父母模糊的叮嘱中知道，妹妹失去了双亲，身世可怜，要谦让她、哄她开心。他原本想在茶沫上写她的名字，但实在太难了，这样的消遣，学一学是风雅，太过费心就是玩物丧志，所以最后，他只学会了画一颗水滴。

  

许沁确实为此高兴过一阵，但那样的时光很快就远去了，侯夫人在半年后就找到了教习姑娘的嬷嬷和先生，按照家里的意思，他进宫侍读、举业、宦海沉浮，那个私奔计划东窗事发的时候，他也不在田庄上，因为这一年秋闱，他就要下场了。

  

孟宴臣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他对养妹萌发过不合时宜的念头，但那颗酸涩的青梅还未及成熟，就被秋霜压迫着，坠下枝头，腐烂在泥里。那一年在柳州，在族老的主持下，孟氏宗祠大开重门，许沁给祖先的牌位上了三炷香，再给父母奉茶磕头，最后，她的身份被记录到族谱上。

  

从这一日起，他心中微弱的火苗就化作了一地残冷余烬，这场庄严的仪式由天地神灵、祖先宗亲共为见证，颠倒伦常、大逆不道的罪人，律法都不会放过，他已经不去想了。

  

可是今天，隔着街市上的车流看到许沁的时候，他又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寒冷，他不明白到底是哪一个节点出了错误，好像从某一刻开始，他所剩不多的情感，他眷恋、寄托的东西，就在不停地、一味地，朝相反的方向远去，而他挽留的尝试，似乎注定是徒劳。

  

他也是今天才知道，用简笔画一颗水滴，和一片叶子，原来如此相似。

  

“不尝尝吗？”他从遥远的记忆里抽离出来，却见姑娘仍手执瓷盏，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这…喝下去，就没了吧？”她是说那片叶子，茶盏被她轻轻放在了桌上，孟宴臣看过去，垂下眉睫，暗影落在他眼眸底处，“何必如此小心？”他仿佛自言自语，“放一会儿，它自己也就没了。”

  

因为那茶汤上的浮沫，同他手中紧握的水流一样，本就是注定要消散的东西。

  

“那就等它没了再说。”叶子不想猜、也猜不透他打这么一盏茶的目的，无论如何，她是万万不敢喝的。

  

世子的眼睛转向她，有些意外，“在这上头倒是迂。”

  

老古板还说别人？姑娘刺了回去，“如今还用点茶法，没人说您抱残守缺吗？”

  

孟宴臣听了这话，一时却没有反驳，他难道不是抱残守缺么？否则，怎么会在今日见到许沁以后，又突发奇想，将这套幼时用过的茶具从库房里翻出来呢？

  

而坐在对面的女孩，此时则径直挽了挽袖摆，将那纸包的茶饼拿了过去，又取茶针，从中间撬下很小一块，她显然也是熟手，掰下来的条索丝缕完整，不曾碎成细沫。空余的茶盏还有许多，泥炉上温着水，倾倒下去，蜷曲的茶叶在热水中舒展翻腾，待她粗暴地泡完以后，放在桌上，叶片都静静沉入底部，透过澄清的茶汤，分明可见。

  

“您瞧，只要这样，叶子不就留下来了么？”

  

她一定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否则又岂能如此轻描淡写，好像真的只是在给一个固守成规的人，展现新式吃茶法的好处，“怎么了？”她将两只手收拢回去，放在身前，孟宴臣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兴许看了她太久。周围的气氛好像有些变化，叶子感觉到了，也隐隐猜出原因，她空握住拳头，掌心发汗，开始考虑脚底抹油的借口。

  

那人慢声打断了她的思路，“这茶是今年新贡的冻顶乌龙，宫里赏的，你也真会挑东西糟蹋。”

  

“噢…”是吗？姑娘对这套说辞半信半疑。

  

“书抄得怎么样？”他将女孩泡的那盏茶端起来，尝了一口。

  

“挺好的，”她说完，向身边瞟去一眼，又补充，“托您的福。”

  

“嗯，”这话还算有点良心，他接着问，“那两本帖看过了吗？”

  

“翻过了…谢您的赏。”她将一边手臂又撑到石桌上，上袄的琵琶袖垂落下来，袖口与衣襟上，是一样的冰裂梅花纹样，手掌都藏在袖中，只露出四指纤纤，叩在桌沿边，小指微微翘起，指甲盖上，涂着莹粉色、不知是什么花液染成的蔻丹。

  

“其实…您又何必考虑那些，寻常人家，便是内宅针线也拿出去卖的，何况几笔墨迹……”

  

孟宴臣皱起眉，“如今冠的是侯府的名头。”

  

“噢，”她听说，看过来一眼，目光清凌凌的，就像那杯盏底下丝缕可数的叶片一样，她好像完全相信了，又移开眼，低声道，“您说的是。”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吴老板见过的书手何止百千，倘若他看出那是闺阁的字迹，又岂会堂而皇之摆到书局中卖。可是他不曾深想下去，只伸手点了点茶饼，随意道，“既然没喝着，就拿回去尝尝吧。”

  

叶子睁大了眼，他已示意陈铭宇上前，取走这里的茶具，预备离开了。

  

“这东西放久就陈了，别再往匣子里锁着，莫要糟蹋了。”

  

  

9.

  

虽说是几家人心知肚明的相看，到底也不能太过外露，免得最后没成，面上尴尬。除了自个儿的一双儿女，付闻樱还叫了三房的太太一道同行，三夫人既要去，两个年纪尚小的姐儿也不能独自留在家里，所以最后，就是阖府女眷浩浩荡荡坐了一长列车，共同往相国寺进香。

  

这寺院乃法相宗名刹，坐落在京郊西山腰上，清早出发，近午才能到，城中来上香的人家，往返一趟，少说都得在山里宿一晚上。然而寺中禅房有限，又香火鼎盛，自然而然，便在山下成一市集，林立了许多食铺客栈。

  

侯府带了一队家丁，天刚擦亮就先行至山脚，盘好了一处食肆，打扫干净，不许他人进出，专候贵人落脚。晌午时分，三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并亲近下人，一行数十人，衣锦履绣，声势浩大地抵达西山。

  

柳娘不愿爬山，便叫叶子随行，照看两位姑娘，三夫人陈氏随付闻樱母女坐了前一辆车，她与小姑娘们同坐，马车停下来，前辕上的丫头便打起帘子，扭头喊，“到了。”

  

秋阳不算猛烈，她才探脑出去，就被官道上飞扬的黄沙扑了满脸，呸呸呸，姑娘赶紧缩回去，把吃进嘴的沙子吐出来，拿绢帕仔细擦了擦脸。

  

那扬起沙尘的始作俑者，正是并辔而来的宁远侯世子与董家少爷，他们今日都没有乘车，一个在前，一个断后，骑马护持着中间的女眷。

  

方才那少女白净柔美的脸庞惊鸿一瞥，隔的虽远，却叫董家楠一眼看住了，不由问道，“周行，那是你妹妹么？”

  

周行是孟宴臣的字，取自《小雅·鹿鸣》中“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一句。毛传训“周，至。行，道也”，周行即至道、善道。

  

《毛诗序》解《鹿鸣》为“燕群臣嘉宾”之作，述天子宴会众臣“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也就是“吹笙鼓簧，承筐是将”的意思。他的名本就从这里来，字也用的同一个典。

  

被问及的人凉凉瞥过来一眼，没有答话，拨转马头，向为首的那辆翠幄大车靠近。

  

“母亲，已经到了。”丫鬟跳下车，先搀出一位月白裙衫的年轻女子来，女子回身扶了侯夫人下车，董家楠尴尬地摸摸鼻子，才道自己认错了人。

  

叶子坐的车便跟在后头，她听见外面的动静，正忙着给两位姑娘收拢东西，忽闻马蹄声靠近，那人握着马鞭敲了敲车壁，留下一句，“把幂篱戴好了。”

  

莫名其妙，姑娘没有理会他。

  

除了同孟家兄妹相看的顾小曼、董家楠以外，两家还另外跟了一位顾三娘、一位董五爷，俱是被当家太太带出来避嫌用的，都是十一二岁模样。午膳时，正经相亲的坐了一桌，凑数来的另坐一桌，论理男女七岁不同席，但因是出门，又为相看，规矩便放松了些。

  

叶子在第二桌坐了，同陈夫人分两侧，把姑娘们夹在中间，陈氏乃柳州当地豪族，出身并不很高，又是幺儿媳妇，性情柔顺，素来不摆架子。这桌上都是一群大小孩子，由丫头婆子们哄着吃饭，她便隔着两个女儿和叶子说话，絮絮道，“听闻这店面本就是大嫂嫁妆里的产业，食材也是从最近的庄子上运来，那后厨的锅碗瓢盆都叫仔细用滚水烫过一遍，大嫂当家，也殊为不易。”

  

姑娘听她说着，时而应声，心里却想，陈氏这是当真感佩，还是隐隐约约，觉得侯夫人的规矩太苛细，排场也太大了呢。

  

用毕饭，往山上去，几位夫人各自带着孩子雇了轿夫，将独处的机会让给青年男女，叶子本跟在三夫人的轿辇边，走着走着便上气不接下气，陈氏忙命不必勉强，又将带来的水囊塞给她，叫她歇一歇。

  

西山素来是京中贵人秋日登高的热门目的地，上山的参道两傍，隔一段路便有歇脚亭子，山下人家还会将茶饮点心担上来，做游人的生意。姑娘自携了水囊，到那亭中四望，累得很，也顾不上讲究太多，垫张帕子，就在亭里坐了。

  

这歇脚亭靠外的一侧，还有些风景，隔着几步是处小潭，纵向西南，秋冬水落，潜流静涌，偃潴澄明，水边有雪松杉木，枝叶披离，森森冷绿，正是秋景萧瑟凄清的模样。

  

她一时有些看住，想古人说悲哉秋之为气，果然所言不虚，独个儿坐在这里，不知为何，便要生出身世之感。她向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今日却情绪不高，众人一起的时候不觉着，静下来，心绪便乱糟糟。她扪心自问，也晓得缘由出在哪里，这就像一道暗疮，平日不显，逢阴潮秋雨，也得隐隐作痛，倘使撕撸开，不免鲜血淋漓。有些事情，即便早已知道绝非自己能够肖想，可那一丝一点的妄念，怎么也根除不净。人心原是这样，惯爱贪所不足、求所不得，否则怎有这许多人，要来寻神拜佛，听梵语纶音。

  

何况他又总是——

  

这桩指控，似乎略显不公，却又理所当然，若非如此，她的不平要往何处排遣？不去怪他，该怪自己，还是那无能为力的时乖命蹇？

  

姑娘想得入神，未曾留意她埋怨的那个人，已到了不远处，隔着山道旁幢幢林木，隐约传来阵女声，有些气喘，还是轻快的调子。

  

“咱们到那坐会儿吧。”她的同伴并不回应，顾小曼也浑不在意，抬步就过去。

  

“呀，”亭中已有人捷足先登，“叶姑娘。”方才山下见过，顾小姐认了出来。

  

叶子连忙起身见礼，“不用不用。”顾姑娘摇手免了，走进来，毫不犹豫地直接坐下，孟宴臣看见那石凳上青绿的苔痕，皱起眉，选择站在旁边。

  

“你不坐吗？”顾小曼抬头发问，“不累。”世子平静回答，她就应了声，不再理会。

  

“顾小姐…要不垫张帕子吧？这石头不太干净。”

  

“噢，好啊，”顾小曼接过她递来的绢帕，笑道，“多谢。”

  

“您太言重了……”叶子低着头坐回去，刚才她感觉到孟宴臣的目光，一直盯在她手上看。

  

她将两手攒起来，放到膝上，里外瞧了遍，也弄不懂他在看什么。

  

顾小姐显然是活泼的性子，恢复力气，便站起来在这亭中转，“那儿还有个水潭呢。”她发现了，姑娘抬起头，顺着望过去。

  

孟宴臣也看了过去，他说，“这旁边还有条路。”

  

那是什么？叶子惊讶细瞧，才发觉松木掩映之下，果然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埋在杂乱的松针落叶里，极易被人忽略。

  

“前头是什么地方？”顾姑娘兴致勃勃地发问，她自然不是头一回来西山，从前却没见过这条路。

  

“古时候凿的佛窟，前朝末年荒废了，如今是慧觉禅师照管着。”

  

他答得详细，叫姑娘不由瞥了眼，这人垂在袖管之下的修长手指间，正把玩着一串黄玉南红十八子，原道碧芜说他像居士，不过夸大其词，未曾想，他是当真结交方外之人。

  

听说是石窟，顾小曼又没兴趣了，原本欲道继续上山，转过身，却见一坐一站的两个人，都正将目光投过来。

  

二对一，她一下明白了这个局势，只好硬着头皮说，“过去瞧瞧吧。”

  

这小径外头看着隐蔽，往内走却并不荒疏，石板间的杂草都被清理干净，显然有人定期经过，前行一段，便豁然开朗，一片偌大平地上耸立陡峭石壁，被开凿成一排大大小小的洞窟。

  

窟内还能见瓜果供奉，外头一尊香炉鼎，袅袅散着淡烟，旁立石碑，叶子走上去看，应是本朝所作，题为《重整西山石窟略记并赞》，写的是宪宗年间，相国寺僧人发下宏愿，奔走募款，修整此处洞窟的始末。

  

她还未将那碑文读完，顾小姐已从里面逛了圈出来，催促道，“这也没什么好瞧的，都说相国寺的卜签特别准，咱们上山求签去吧。”

  

这话是对孟宴臣说的，叶子蹲了个身算作告退，自往石窟内看去，顾小曼也没有管她。

  

她才站到一面壁画前，就听见外头传来世子淡如尘烟的声音，“我想把画看完。”

  

接下来是顾小姐用力踩在落叶上，沙沙离去的脚步声。

  

  

10.

  

这口窟供着弥勒佛像，一面墙上绘的是弥勒三会说法图，另一边则斑驳零落，颜色还有新旧掺杂的痕迹，似乎仍在修补中。

  

叶子仰头看着，好像那幅画对她有莫大的吸引力，孟宴臣走到身边，她也不分眼神，只是问，“顾姑娘走了，您就不追上去吗？”

  

“她的话太多了。”从上山开始，他还回应几句，只是顾小曼的意见似乎总会与他相左，他也不愿争辩起来，索性闭口不言。

  

“…在背后败坏闺秀名声，可不是君子所为。”

  

女有四行，德言容功，公然评价一位未婚少女多嘴饶舌，几乎等同于指责她德行有失。

  

“嗯，”他平静道，“那你要去向她揭发吗？”

  

怎么可能？她只觉这说法古怪得很，不由看了看他，才答道，“民女的帕子，还在她那儿呢。”

  

这下轮到孟宴臣看她了，停了一下，他从袖中取出随身的巾帕，递过去，“封口费。”

  

叶子垂目望着，那张薄透的方巾按在他的拇指下，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刚才说那话，自己也不明白缘故，眼下想来，大约本就存了试探的意思。可他当真这样坦然地拿出来，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接下的勇气，她移开眼，又去望墙上的壁画，轻声道，“您收回去吧。”

  

他没有动，“这是冰绡做的，也是贡缎，据说，秋日里用，可清心降燥，自生异香。”

  

“那…太过贵重了。”

  

世子似乎也认同，他扭头看了眼佛像供桌上的长明灯，抬步走过去，“那就烧了吧。”

  

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双手已经先一步拉住了他。

  

孟宴臣回过头，他的双眼笼在浓重的眉睫之下，眸光滑动，又定定落在她素白的柔荑，那目光聚焦的地方，只令人灼烫得发痛，却还是咬牙忍耐，没有松开。

  

她张了张唇，喉咙干涩得厉害，“这样的好东西…您又何必……”

  

他只是用很确定的语气说，“拿出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是吗？叶子垂头，讷讷道，“您宽限些吧…”

  

佛前的檀香味若有似无，噼啪，灯烛爆裂开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间格外分明，好一阵，没有人说话，她只觉得手上逐渐脱了力，颓然滑落下去，心想烧就烧了吧，到此为止，有什么不好。

  

世子却在她的手腕上托了一下，动作很快，几乎要令人以为那是错觉，他将巾帕收回袖中，只道，“雨水多起来便不得用了。”说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径自负手离开。

  

姑娘又在那些洞窟间盘桓了一会儿，出去的时候，正巧遇上落在最后的许沁和董家楠，二姑娘平日在府中不怎么说话，此刻见她，却格外热情地攀谈起来，反倒将那董公子晾在一边。

  

看来，孟家兄妹的相亲都不怎么顺利啊，叶子忍不住想。

  

行至相国寺中，公子小姐们皆恢复如常，微妙的氛围丝毫没有在各自母亲跟前显露，知客僧将诸位贵客迎入后头一处禅院，来的人多，屋子便格外紧张，侯夫人拧紧了眉，却在佛门清净地，不好发作，只能接受两三个人挤一间住的安排。

  

顾小姐亲昵地挽住妹妹，笑道，“我也许久没跟母亲睡一处了，娘不会嫌弃我们吧？”顾夫人面露无奈，刮了刮她的鼻子，“多大人了，还撒娇，也不知羞。”顾小曼嘻嘻笑了，故意躲到妹妹身后，她这样圆场，付闻樱的脸色才缓下来，温和道，“咱们老的老，小的小，这会子精神头都不济了，你们自去顽儿吧。”于是又将相看的主角们赶出院子。

  

叶子仍是同三夫人母女一处，两位姑娘年纪还小，今日起得早，又是车马劳顿，午后都很困倦，预备歇晌，待将行李收拾妥当，又清扫了屋子，陈氏有些为难地望了望里间，“这便一张榻……”

  

姑娘并不介意，只道，“这会儿还不累，夜里，睡外头炕上就是。”

  

陈夫人点点头，“只能如此了，山上终究不便，”又对她笑道，“那你也去前头逛逛，松乏松乏罢。”

  

叶子对这名刹的兴趣并不很大，当然，她主要是不想碰见那几个姑娘少爷，免得被他们拿去做挡箭牌，只是留在屋里，又怕扰了三太太休息。便出院子来，信步走走看看，古寺静肃，香客不少，无端却还是叫人安宁，她一路走着，就到前殿，绕过一棵高大蓊郁的香樟树，正见苔痕苍绿的石灯笼旁，立着两道挺拔身形。

  

冤家路窄，她正要装作没看见，其中一个偏转过头来，招呼道，“叶姑娘。”

  

董家楠对这位姓叶的姑娘颇有印象，起初隔着官道上的尘土遥望那眼，便知形容不俗，后来见到她跟着孟家两位妹妹，看清了相貌，一张瓷白的鹅蛋脸，两眉弯弯，眼波潋滟，顾盼含情。自然，他对这样身份的女子并没有什么想头，只是她与许沁不同，无论打量这副模样，还是在心中观赏品鉴，都不必有所顾忌。

  

叫人逮住，便不好一走了之，叶子上前行礼，那董公子笑道“不用”，又问，“顾姑娘说这寺里的卜签极准，方才带着许姑娘去求，你可有兴趣么？听闻慧准禅师善算姻缘…”

  

同待字闺中的少女开口谈姻缘，实在不算尊重，姑娘淡笑道，“在苏州的月老庙算过，说是天煞孤星，极硬的克夫命，不过，民女不大相信这些。”

  

她说得坦荡，反叫董家楠哽了一下，哂笑道，“是吗？我不太懂，周行倒是打小就能静下来抄经。”

  

女孩的目光微微闪烁，只想从前还没听别人称过孟宴臣的字，世子正在看她，她方才说起克夫的时候，他就将眼神转了过来。藕荷色的袄子，鹅黄褶裙，一身温柔色调的半旧衣裳，搭着顺滑黑亮的头发，看上去着实软弱可欺，可倘若被这外表蒙蔽，轻易出手试探，那就真是打错了主意。

  

她这样下旁人的面子，只令他觉得心情舒畅，配合道，“释家讲种因得果，命格一类的说法，确实不可尽信，若为其所困，更是庸人自扰了。”

  

这是说谁庸人自扰呢，董家楠总觉他话里有话，又听那少女婉声道，“世子还这样精研佛法？民女原本以为，贩夫走卒，衣食无着，才要向佛祖祈求荣华富贵，不想这京中贵人，已是锦衣玉食，却好像比那升斗小民还要虔敬几分。”

  

因为人心不足，这世间的无常与哀苦，哪里又有尽处？

  

他的眼光有些变了，落在她身上，格外显得专注，“怎么会？这处大雄宝殿本就是高祖捐资重修，天子之尊，尚有难以周全的愿望和遗憾，何况旁人？”

  

她这时候胆大地仰起头来，眼瞳清润，一眨不眨，“您也有吗？”

  

孟宴臣听见自己的呼吸停顿一瞬，在开口之前，他吞咽了一下，喉结微微碌动，“自然。”

  

他轻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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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含包养，生怀流，强制爱等狗血元素，ooc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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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有心事，叶子当晚睡得比平时迟了些，自然，起得也比平时迟了些。

　　她醒来时孟宴臣已经离开，想必是去上班了。

　　叶子心下怅然，倒不是为孟宴臣，而是因为她现在是个闲人。她之前下定决心想要离开燕城，为此辞去了工作，如今怀了孕，找工作的事只能等孩子生出来再说了。

　　睡了一觉后，她的情绪恢复不少，既然活着，就要尽量积极地生活。

　　她向来是闲不住的性子，也可以说，她仍旧焦虑着，为自己和肚子里孩子日后的生活担忧着，因此她做不到真的放松休息。

　　钱和前途对她而言太过重要，人活着，有些担子是放不下的。

　　她现在不用担心眼前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她可以考虑继续做自媒体，万一以后找工作遇到困难也是一条退路。

　　正在她考虑换哪条赛道时，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拿起手机，发现是一个陌生号码。

　　叶子带着疑惑接起电话，却发现对面是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孟怀瑾约她见面。

　　叶子大概知道孟怀瑾想和她说些什么，她不是很想见他，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挂断后，叶子第一时间想到打电话给孟宴臣，打过去的前一秒，按向通话键上的手指顿了顿，良久，她按熄屏幕，随意将手机丢在了沙发上。

　　这样也好，她实在有些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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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坤集团的办公室里，孟宴臣听着下属的汇报，眼睛偶尔瞥向办公桌上的手机，似乎在等谁的电话。期间却还能抓出几个重点提问，让人分不清他究竟在认真听还是在出神。

　　员工和秘书偶尔在办公室进出，孟宴臣的手机不时亮起，却始终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和他想要得到的消息。

　　终于，他的办公室来了一个跟工作无关的人。

　　肖亦骁不请自来，一进办公室就开心地表达了对孟宴臣的恭喜。

　　作为发小，孟宴臣之前不理智的行为令他感到不可置信，如今孟宴臣的生活回归正轨，他自然是发自心底地为他开心。

　　可显然，孟宴臣情绪并不高。

　　肖亦骁不解：”付女士不是让步了吗，甚至还帮你逼退了公司里一部分你爸的人，你怎么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享受过权力带来的快感后想要完全放下并不容易，所以孟宴臣接手国坤后背后依然有一个庞大的阴影，打击敌人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可如果那道阴影是他的爸爸，那他也狠不下这个心去和自己的父亲争权夺利。

　　肖亦骁感慨道：“付女士不愧是付女士，做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想到这些，孟宴臣苦笑道：“也是，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看来还在为情所困，”看着他眼里熟悉的那抹忧郁，肖亦骁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孟宴臣直言：“我向叶子求婚了，她不愿意。”

　　这倒是出乎肖亦骁的意料，他知道叶子一直放不下过去的事，但如今有了孩子，又能进孟家的门，怎么看都算是一笔划算买卖。他忽然想起叶子流掉的两个孩子，也是，那是个自尊心那样强的小姑娘。

　　肖亦骁感慨道：“想要的时候不惜一切，不想要的时候金山银山堆到她眼前都不看一眼，倒是敢爱敢恨。“

　　但显然孟宴臣认真了，甚至可以说认定了，那叶子的爱恨就没那么重要了。

　　肖亦骁之前替孟宴臣查过叶子的背景，也为孟宴臣做过一些事，知道以那个女孩的家境，孟宴臣如果想要强人所难，她是真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好好的，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了呢？

PS：含包养，生怀流，强制爱等狗血元素，ooc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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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宴臣回家时，叶子正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书。

　　看见门口的身影，叶子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留给孟宴臣一个背影。

　　良久，沙发微微凹陷，叶子眼前一暗，一片阴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书上。

　　“我要回国坤了。”

　　“恭喜。”

　　“我要结婚了。”

　　“恭喜。”

　　叶子声音淡淡，对此她并不意外，许沁学医，孟宴臣便是国坤集团毫无疑问的继承人。若非如此，孟宴臣怎么可能因为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放弃国坤集团，即便那曾经是他的负累，可时间会潜移默化改变一个人。

　　孟宴臣侧过头看向叶子，她安安静静地翻着书，他要结婚的事看起来并不能让她的情绪生起半点波澜。

　　孟宴臣问她：“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空气中弥漫着寂静，唯一的声音是每隔几分钟就会出现的书页翻动的声音。

　　孟宴臣也不催促，他目光直直地落在叶子的脸上，眼神中是令人无法忽视的热切与期待。

　　叶子无法再装作视而不见，她轻轻合上书，视线终于落到孟宴臣身上，昏黄的灯光打在他另一侧的脸上，叶子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感觉出他身上的落寞。她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于是垂下眼不看他。

　　“你要我留下，或者让我搬出去，我都没意见。”

　　她话语淡淡，但内心并没有表面那般平静，只是现在她明白了，主动权从来不在她的手上，不管什么决定，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最后都只能接受。

　　“哪怕是我要你做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情人，你也没有意见？”孟宴臣神色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冰冷，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愤怒。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这一瞬间，叶子很想把手上的书朝他脸上砸过去，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

　　轻薄的书页擦过他的脸颊，孟宴臣下意识偏了偏头。

　　“孟宴臣，你到底想要什么？践踏我的尊严你觉得很开心是吗？”

　　孟宴臣：“我没有想要践踏你的尊严，我只是想要你看看我。”

　　“所以你是想要我带着你肚子里的孩子看着你结婚是吗？孟宴臣，你是畜生吗？”叶子气得口不择言，“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心理扭曲，不但喜欢消遣别人都感情，还喜欢以折磨别人为乐啊，孟宴臣你……”

　　“不是这样的，”孟宴臣忽然打断她的话，他抓起叶子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严肃说道：“叶子，我们结婚吧？”

　　“什么？”叶子此时正愤怒，听见这句话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孟宴臣重复了一遍：“我们结婚吧。”

　　叶子愣了有好一会儿，意识到他说的是认真的，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孟宴臣从怀里取出戒指，半跪在叶子身前：“叶子，我们结婚吧。”

　　叶子看着他手中的戒指，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戒指，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动的念头，更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她茫然起身，第一次居高临下地俯视孟宴臣，他的目光真诚而坚定，还带着一丝脆弱的恳求。

　　“呵……”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并非嘲讽，更不是欣喜，而是觉得荒谬，她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在做梦还是孟宴臣终于疯了。

　　叶子没有接过孟宴臣手里的戒指，即便那曾是她梦寐以求的，对于她而言，那象征着她的爱情，她所追求的优渥生活，还有她梦想中牢不可破的、温暖的家。

　　她问自己，尊严有那么重要吗？这或许是她唯一可以跨越阶级的机会，这难道不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吗？

　　“我可以拒绝吗？”没等想出答案，叶子已经听到了自己平静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终于被孟宴臣逼疯了。

　　听到这个答案，孟宴臣脸上并没有出现意外之色，他垂下眼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叶子也没有动，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等待一句话决定她的命运。这一刻叶子忽然觉得，当初残忍推开她的孟宴臣原来是那么仁慈。

　　良久，孟宴臣轻轻握住叶子的手，把戒指戴在了叶子的无名指。

　　“不可以。”

PS：含包养，生怀流，强制爱等狗血元素，ooc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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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宴臣的清闲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付闻樱约他见面，他答应了。

　　走进房间，付闻樱正在泡茶。付女士看起来还是那样干练，眉目中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看向他的眼神带着责备和不认同。

　　孟宴臣率先开口打破寂静：“妈妈。”

　　付闻樱弯了弯唇，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妈妈了。”

　　孟宴臣神色如常，仿佛当初的争吵并不存在：“怎么会呢？不论我做出什么选择，您永远是我的妈妈，我也永远是您的儿子。”

　　孟宴臣说得真诚，付闻樱这才软了眼神，把茶杯放在他身前：“坐吧，回个家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了？”

　　孟宴臣坐下后，房间中恢复宁静，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他们明明是最亲近的家人，此时却像在商场上博弈的对手，期待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先暴露弱点。

　　最终，还是付闻樱先放软了态度劝道：“宴臣，妈妈不是说存心逆着你的意愿，但你和叶子真的不合适。你们之间存在的的阻碍不止是我和你爸爸，更是你们的过去，是你们成长环境带来的巨大鸿沟。叶子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想要好聚好散，你为什么非要强求呢？”

　　“强求？”孟宴臣苦笑：“妈妈，您说的我都清楚。可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手，一厢情愿也好，强人所难也罢，我不可能再让叶子离开我，妈妈，老天不会给不坚定的人第二次挽回的机会。”

　　“为了她，和我们断绝关系也在所不惜吗？”

　　看着妈妈的痛心疾首，孟宴臣心中酸楚却仍然坚定：“妈妈，我说过，我永远是您和爸爸的儿子，即便你们对我生气、失望，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永不妥协。”

　　付闻樱闻言抬头打量着孟宴臣，眼前的人眼神温柔却坚定，一时间让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孟怀瑾。

　　她曾经为孟宴臣的软弱感到过遗憾，她那时候觉得孟宴臣的性子一点都不像她，也不像他的父亲。

　　孟宴臣心性柔软，他不喜欢竞争，不喜欢出头，连爱好都是拿不出手的昆虫。

　　小时候她问过孟宴臣长大后想要做什么，她期待从他的口中听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而孟宴臣却说，他想做一个昆虫学家。

　　她那时候是什么反应？

　　付闻樱依稀记得，自己对他的回答是不满意的，还说他没出息。

　　孟宴臣失落地低下头，没有反驳，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答案。

　　是从一开始，自己就看错了他？还是因为孟宴臣长大了，有了自己的选择，不再是那个任她拿捏的孩子了？

　　她第一次意识到，在孟宴臣面前，他们唯一的筹码，只有孟宴臣对他们的爱。因为爱，他从不反抗，压抑着自己的真实情感，走上那条他并不想走的道路。

　　可是曾经的孩子终归会长大，他有了心爱的人，于是天平开始倾斜，平衡终究被打破。

　　她的孩子，会成为合格的爱人，会成为优秀的父亲，她不应也无法再阻拦。

　　付闻樱终于松口。

　　离去时，孟宴臣转身对付闻樱说：“妈妈，抱歉，让你失望了。”

　　付闻樱看他的眼神是少见的温柔。

　　“宴臣，你永远是妈妈引以为傲的孩子。”

       或许是车上睡得太沉，或许是那个吻带来的触动太剧烈，叶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后半夜才勉强进入浅浅的睡眠。

  哥哥一定是把自己的表白当真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呢？

  她很懊恼，不该骗他说什么喜欢。但叶子自己也无法确定，那句喜欢，真的只是迫于场面无奈的随口欺骗吗？

  叶子抱着玩偶在床上打滚，挥拳殴打着空气，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不能继续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毫无芥蒂地接受哥哥的好。

  刻意保持距离的这段时间里，有无数次，她看到搞笑的视频、拍到天空的粉色云朵、偶遇校园里的流浪猫、读到有感触的诗句，下意识要给哥哥分享，又生生把聊天框里的字一个个删去。

  她的日程确实被上课、作业、音乐剧、比赛填的满满当当，但是对她来说，与孟宴臣聊天，从来不是时间和精力的消耗，反而是习惯成自然的精力补给。她不敢再去拉哥哥的手，更不能再和之前一样，用胸脯贴着他的手臂，只能虚虚拉着着他的手腕，或者揪着他外套的一角，跟上他的步伐，对他表达亲昵。

  她不得不割舍了自己最熟悉、最安心的氧气舱，刻意提醒自己，退回到一对成年兄妹应有的距离。

  毕竟从四年级那个夏天，孟宴臣把她从机场接回家开始，这声哥哥已经喊了十年。

  这些理不清的纷乱思绪，打不过就跑，叶子决定暂时冷处理。

  接下来的两个周末，她借口要参加社团排练和编程比赛训练，住在宿舍没有回家。

  孟宴臣也不在燕城。他加速了明灏对新能源和医药方面投资的节奏，这两周在外地出差考察。

  和叶子有了第一个吻后，他更急迫地要在经济上构建自己的堡垒。他了解自己的母亲，对于付女士来说，收养一个山区的孤女献爱心是一回事，但是让她做自己亲生儿子、国坤未来掌门人的妻子，是另一回事。

  第三周的周末，叶子推脱临近考试周要刷夜复习，晚上继续住在宿舍。

  付女士怀疑是不是儿子惹叶子生气，让他去学校把叶子接回家。

  快到晚上十点，孟宴臣才在宿舍楼下等到了叶子。

  她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便利店买的关东煮，有说有笑地和身边一个男生聊着天。男生带着黑框眼镜，面庞清秀，笑容青涩又紧张，虽然两人肩膀隔着一尺的距离，但他迈着和她同样节拍的步伐，不错眼地盯着她的表情。

  突然有外卖员骑着电动车经过，他迅速拉着叶子的胳膊，把她护在身边。

  孟宴臣的拳头，硬了。

  叶子看到了孟宴臣，下意识眼睛一亮要飞奔过去，又顿住了脚步。她慢吞吞挪过去，低声喊了句哥哥。

  “我爸妈想你了，让我带你回家，明天一起吃饭。走吧。”孟宴臣拽着叶子的胳膊把她带到自己身边。

  “是叶子的哥哥啊，哥哥您好。”男生很上道，对孟宴臣点头问好。

  “我可不是她哥，只是从小一起长大，她习惯喊我哥。”他成功看到对面男生的表情异彩纷呈。

  小样，跟我比，你还嫩了点，再修炼几年吧。

  孟宴臣的步伐又大又急，叶子端着关东煮迈着小碎步跑的气喘吁吁。

  “哥哥，你松手！走太快了，我的汤都要撒了。”

  坐到副驾驶上，孟宴臣倾身过来帮叶子系安全带，危险的气息再一次靠近，叶子瑟缩了一下，只敢侧头看窗外的风景。

  “哥哥，这不是回家的路。”

  “对，带你回我自己的房子。明天再回爸妈家。”

  叶子来过这个房子，但她觉得今晚的哥哥，眼里带着令人陌生的浓烈情绪，仿佛酝酿着风暴，即将把她吞噬。

  她不由得像小兔子一样生起战栗。无法把面前的哥哥，和曾经温柔辅导她作业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还端着冷掉的关东煮。但她已经顾不上那杯可怜的关东煮了。

  刚一进门，她的手被按在身后，后背抵在玄关柜上，男人的手揽着她的后腰，隔着毛衣传递着滚烫的温度，似保护，似禁锢。

  “叶子，你在躲我。”孟宴臣声音冷冷的，审视着她的表情。

  “哥哥，我是真的在上自习。”

  “跟那个男生上自习？不是说过了，谈恋爱要先让我把关。”

  “我没有谈恋爱，还有其他同学一起，只是顺路从图书馆一起回来。”

  “没谈恋爱怎么让他碰你的胳膊？还要我教你一遍吗，哪些是不能随便跟别人做的事？”

  叶子没想到哥哥竟然要身体力行，告诉她怎么与男生“保持距离”。

  他拉着她的手，“不能让别人碰你的手。”

  把她紧紧拥到怀里，“不可以让别人这样抱你。”

  叶子快要窒息了。哥哥哥哥，君子动口不动手！

  不是，你也别动口啊！

  又恶劣地直接吻上她的唇，重重咬了一下才松开，“更不能让别人这样亲你。”

  一股电流从脊柱直接窜到头皮，身体里升腾起陌生的战栗和暗暗的期待，叫嚣着不应该止步于拉手、拥抱和亲吻，还应该有更多。

  叶子感觉鼻尖额头都冒了汗，理智回笼，她喘着气把他推开，“哥哥，不用亲身示范到这种程度，口头描述我就能理解。我知道了，以后只能跟男朋友做这些事，男朋友先让你把关。”

  孟宴臣却不打算放过她，“我不是在示范。你不是说了，你最喜欢我。”

  “哥哥，我错了，那天是在玩游戏……”叶子要急哭了，他怎么这么较真。

  “但我的回应是认真的，我也喜欢你。”

  叶子瞳孔地震，他竟然就这样说出口了。

  “哥哥，你疯了！”

  孟宴臣笑了，带着肆意和落拓，解了衬衫的扣子，一把拽下领带缠在手里。

  “别骗自己了。叶子，我姓孟，你姓叶，我是你哪门子哥哥？”

       就着刚刚拥抱的姿势，叶子直接被腾空抱起，孟宴臣在用不可挣脱的手臂和滚动的喉结告诉叶子，他是一个即将三十岁的、对她有欲念的成年男人。

  叶子拍打着他的后背，“把我放下！孟宴臣！你要去哪儿！”

  “怎么这么乖，不叫哥哥了。没看出来吗，去床上。”

  叶子急了，继续着徒劳的拳打脚踢，“你的腰带膈得我肚子好疼！”

  她直接被摔进柔软的被子里，小手被大手握着放到腰带上，男人的声音已经低哑，轻声引诱着，“那你帮我解开。”

  手里的东西突然跳了一下，西裤隆起的一大团轮廓更加明显了。她后知后觉地缩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了。刚刚膈人的东西，哪里是腰带呢。

  叶子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她知道往前走一步，他们再也做不了兄妹，过去十年单纯温馨的相处日常都会化为灰烬。

  但往后退一步，她却退无可退，从那个吻，或许更早，从那个稀里糊涂的表白，或者从关于理想型的联想开始，他们就再也回不去纯粹的关系。而强行后退的代价，是彻底失去与哥哥的一切关联，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抽心剥肺般的痛楚。

  她仿佛走钢索的人，一时间被巨大的布蒙住了双眼，茫然无措，进退失据，马上要跌入万丈深渊。

  这些无措都化为委屈，指向这个搅乱她生活的始作俑者，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孟宴臣，十年前，是你把我接回家，让我叫你哥哥。你是个骗子，现在耍赖，又不承认你是哥哥。你要我怎么办，你为什么要逼我……”

  新年的钟声已在不知不觉中响起。孟宴臣知道，他进入了被叶子女士拿捏的第十一年。

  纵然有过去两个时空的记忆，但面对眼前委屈控诉自己的女孩，他还是心疼地手足无措。她是一个碰不得、捏不得、得罪不起、还随时会告状的糯米团子，自己只能由着她的脾气，任她驱使。

  他只能软下声音，陪着笑脸哄着，“叶子，别哭。都是哥哥的错……”

  “孟宴臣，你是大坏蛋。你说了要对我好，要照顾我，让我什么都跟你说。你现在却欺负我。”叶子越说越伤心，转为孩子般的嚎啕大哭，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他忙去抽纸巾，小心翼翼擦她的眼泪，捏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在唇边亲吻着，“对，哥哥坏，妹妹好。”

  看她还沉浸在情绪里，对自己的亲吻没有抵触，又变本加厉地把她拢进怀里，安抚婴儿一样，一下下顺着她的后背。

  孟宴臣释然了，小女孩愿意自欺欺人，非要喊哥哥，那自己给她递个台阶又有什么呢。只要人还在自己怀里抱着，任凭自己亲着。他是个商人，只在乎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至于称呼是兄妹还是情侣，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等她慢慢想通。

  但怀里的人儿还在抽噎着，“都怪你，我的关东煮都凉了，我没办法吃了。”

  “我给你煮面条好不好。”

  “我就要吃关东煮。”

  “那我下去买。”

  “你别走，我不想一个人。”

  孟宴臣无可奈何，知道已经进展到她每次发脾气例行的没事找事环节。

  “那我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外面太冷了，我还被你弄的肚子、胳膊都好疼。”叶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想起了把她肚子膈得生疼的东西是什么，刚刚还在自己手里握着。

  她眼睛一转，挑起了新的话题。

  “都是你不好，打乱了我的复习节奏，我今天的托福单词还没背完。”

  “为什么要考托福？”

  “我要去美国读CS啊。”

  “什么时候打算的，怎么没跟我说。”

  “你是我的谁，凭什么必须跟你说！”

  “凭你自己说的，我是你哥。”

  “……”

  叶子被推到淋浴间，“先洗个澡，出来再背单词。”孟宴臣递来了自己的白衬衫，“只有这个，凑合一下吧。”

  他好想念她穿着自己的衬衫，叫他起床吃早餐的样子。

  叶子眼皮已经在打架了，匆匆冲了个澡出来，白衬衫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像个裙子。她要睡裤，孟宴臣却说自己裤子太肥，没有她的尺码。

  人已经躺在床上，她还记挂着没背完的单词，自然地使唤着哥哥，“哥哥，你把我书包里的单词书拿出来，第10节，快来帮我背，我眼睛要睁不开了。”

  孟宴臣想笑，背单词怎么帮呢。

  “你念英文，考我中文含义呗。”

  “那背错了我要罚你。”

  

  “coalification？”他的口音是标准的英音。

  叶子已经迷糊了，这是第10节自己背过的单词吗。

  脚趾突然被捧起，在胡茬上蹭着。好痒！叶子刚要挣脱，脚踝却被握的更紧了，“这是不认真背单词的惩罚。”

  

  “subconscious？”

  “下意识的”。叶子凭借知识储备险胜一局。

  

  "scalpel？”

  叶子觉得这又是第10节之外的生僻单词。

  惩罚的吻从脚趾蔓延到小腿。叶子迷糊嘟囔着，“好痒，那里不可以亲！”

  “那这里呢。”吻移动到了腰上。

  “也不行。”

  

  他又恶劣地想听她亲口说心动，在选词上换了个方向。

  “palpitate？”

  “flipped？”

  但任凭他再怎么亲吻，也没了回应。

  他的小玫瑰，在自己怀里安然睡着了。

       叶子的第一场音乐剧演出成功谢幕。社团组织庆功聚餐，第一茬是烧烤。第二茬转战KTV玩真心话大冒险。

  叶子乖乖给孟宴臣报备，“哥哥，我和社团的同学在KTV，今天可能回家比较晚。”

  消息很快回过来，“地址发我，快结束了我去接你。不能做什么还记得吗？”

  “我知道的，不能喝酒，不能喝离开后剩下的饮料。”

  叶子作为大一学妹，新手光环笼罩，酒瓶第一个转到了她这里。大冒险是喝酒。

  她记得哥哥的叮嘱，要求换一个。

  学长用夸张的语气念出要求：“请选择你通讯录里上一个联系的18~35岁异性，用音乐剧的歌词表白，要求全程语音公放哦！”

  起哄声随之响起。

  叶子却松了口气。她上一个联系的人不是别人，是孟宴臣。从四年级开始，她已经跟哥哥说过无数次喜欢。

  “哥哥，我最喜欢你了。”

  “哥哥，你最好了。”

  “我的哥哥最心疼我。”

  “哥哥和我是天下第一好。”

  于是她拨通了语音，好听的男中音响起，“不是刚发了信息，怎么又打电话了。”

  “欧呦！！！”又是令人脸红的起哄声。

  叶子声音有点紧张地颤抖，“哥哥，有句话想跟你说。”

  “说吧，我听着。”

  清亮的女声唱着《报童传奇》的歌词：

“

  Till the moment I found you

  I thought I knew what love was

  Now I'm learning what is true

  That love will do what it does

”

  “……”

  孟宴臣确认了一下，是叶子的电话。

  “叶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学长用口型提醒叶子“表白”完成任务。

  叶子硬着头皮，努力找一个不那么容易引起误解的措辞，“没啥事，哥，就是想跟你说，我从小到大最喜欢你。”

  孟宴臣沉默了一下才回复，“我也是。”

  电话很快被挂断了，孟宴臣从嘈杂的起哄声，听出来话筒那边是在玩年轻人的幼稚把戏。但听成年后的叶子亲口说出喜欢，还是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自欺欺人地把这视为一种许可。

  卑劣地掠夺了她的初吻后，与她亲近的想法更加一发不可收拾，熊熊的欲念之火烧得他丧失理智。

  于是当晚从KTV接回了叶子，看着她在副驾驶上熟睡的侧颜。他告诉自己只是帮她解开安全带，但俯身嗅到她的发香，看到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他无法控制地再次吻了上去。

  食髓知味，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已经远远不够了，还需要更重一点、更痛一点、更深一点才好，他啃噬着她嘟起的唇瓣，直到那上面染了水润的色泽，又按着她的肩膀，试图撬开她的牙关。

  叶子梦到自己被人当成大猪蹄啃了，她叮咛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

  她看到孟宴臣放大的清俊面庞，他的金丝眼镜摘掉了，眼睛闭着，专属他的鼻息炙热地喷薄在脸上。

  哥哥，竟然在吻自己。

  叶子飞快阖上了眼睛，她不知道心里涌现的复杂情绪是害怕、紧张、忐忑还是甜蜜。只是一动不动承受着这个又重又急的吻，祈祷他能专注于唇瓣，放过自己的舌头，因为她还不适应每次纠缠时，身体里涌起的情chao和电流。

  过了许久被抱回卧室的床上，她才敢睁开眼睛。

  叶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面对哥哥，面对这个家庭。她只能假装无事发生，但心里已经闪现了三个红色加粗的字母。

  RUN

       孟宴臣觉得自己也可以去投稿，当妹妹有了自己的微信。

  叶子拿到电话手表的第一周，孟宴臣收到了无数个表情包。

  想必是她直接对着聊天框，一次发一个表情做测试。

  第二周，孟宴臣收到了叶子各种死亡角度、像素感人的模糊自拍。

  孟宴臣扶额，看来她在测试拍照功能了。

  后来，两人隔着时差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孟宴臣每天睡醒觉，已经被小话痨的无数条消息淹没，不知道该先回哪一条。

  

  “哥哥，你送的书皮，学校发了新书，我帮阿能和小新也包上了，我选的粉色甜甜圈图案的，是不是最好看。”

  “哥哥，今天家里的大黄狗和隔壁的小黑打架，没打赢，后背被啃掉一块皮。”

  “今天阿能尿裤子了，是我领他回家换。”

  “今天家里割猪草比赛，我是第一名。”

  孟宴臣会心一笑：“小心手，叶子最棒。”

  “哥哥，新年快乐，看我们围着篝火唱歌。我好想你。”

  “叶子，新年快乐，哥也想你。”

  

  “哥哥，山里的杜鹃花开了，有好多蝴蝶。付阿姨说院子里的杜鹃花还是小树苗。”

  “哥哥，今天去赶集，没找到烧仙草，英国有吗？给我带一杯。”

  孟宴臣正吃着又干又冷的白人饭，眼泪快滴到碗里，“英国也没有，暑假回燕城了哥哥再给你买。”

  

  叶子小学毕业了，付女士帮她联系了县城升学率顶尖的寄宿初中，又安排好车，每个大小周的周末送她回林妈妈家里。

  小话痨已经褪去稚嫩的童声。

  “哥，今天有男生给我递纸条，说我长得好看，让我下了晚自习去食堂门口找他。”

  孟宴臣听到了他最害怕的事，看到消息时已经过去了10个小时，“那人是谁？长得帅吗？你去了吗？”

  “是隔壁班不认识的人。我忙着背历史呢，我当然知道自己好看。但是我记得哥哥的话，‘我的时间很贵，不浪费在没用的人和事’。”

  孟宴臣松了口气。

  暑假的声乐课给叶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跟孟宴臣分享自己喜欢的音乐，也撒娇让他从伦敦带音乐剧的场刊和纪念品。

  

  叶子中考成绩争气，省城有“高考加工工厂”美誉的高中给她打了密电。

  孟宴臣读完了本科和硕士，回国另起炉灶，创办了明灏。

  两人终于不再隔着时区聊天。叶子的设备也从电话手表升级为手机。

  高中的学习压力骤然提升，理科实验班的叶子更甚。哥哥成为她舒缓压力的通道，叶子喜欢下了自习在操场绕圈，听哥哥沉稳的男低音，没来由地放松安心。

  她分享自己读书的感想，讲凌晨五点晨跑时的泥土气息，拉着他复盘每次模拟考试的薄弱点。

  每当感冒、胃疼、痛经，她不敢跟付阿姨说，怕她担心。但这些小小的头疼脑热，为什么总是轻而易举就跟孟宴臣说出口了呢。

  她知道自己是故意撒娇，恶劣地想看哥哥着急，想听他带着无奈地训斥“为什么不长记性又喝冰饮料”，想听他一遍遍关切地确认“今天有没有好一点”。她知道从他这里，自己可以没有底线地索取宠爱，顽劣地重复确认：她思念的哥哥，也无时无刻不想着自己。

  孟宴臣没想到叶子还有折腾他的新招数。这次她发来了语文课本里的记得不太熟的古诗词，让他录下来，要做成早上起床的闹钟。

  “哥哥，快给我录呗！一寸光阴一寸金，每天早上我都要摁掉三次闹钟才能起床，这么一天天听下来，魔音入耳，默写古诗词我肯定是满分！”

  孟宴臣无奈，自己未来的老婆，除了宠着照办，还能怎么样。

  录完课本里的古诗词，叶子又让他自由发挥，录一些对写作文有帮助的名词名句。

  于是孟宴臣把晦暗的心事录进语音里：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

  叶子每天睡梦中被古诗叫醒，脑子都不清醒，听着也是一知半解，只觉得意境悠远。

  她给孟宴臣发了个夸张的赞，“哥哥，你对我最好了。今天依旧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