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苏】人鱼(六/完结)
*最近新的孙肖本工事中,想起人鱼本已经完售很久惹,跑来放个结尾
*谢谢大家喜欢,统一回复一下,这本不会二刷啦
*么么哒
但生活可以容忍任何人的缺席。
楚云秀高调地出席各类年会,火红色的露背长裙,砖红的唇膏,杀气逼人的眼尾。她踩合作方准备的十三厘米尖细高跟,...
*最近新的孙肖本工事中,想起人鱼本已经完售很久惹,跑来放个结尾
*谢谢大家喜欢,统一回复一下,这本不会二刷啦
*么么哒
但生活可以容忍任何人的缺席。
楚云秀高调地出席各类年会,火红色的露背长裙,砖红的唇膏,杀气逼人的眼尾。她踩合作方准备的十三厘米尖细高跟,在摇摇欲坠中岿然不动。
灯光、人声、闪光灯一并暗下来的时候,她站在阴影里也要同人碰酒。
巨大屏幕上放起这两年来公司的经典作品,苏沐橙那支人鱼之泪压轴登场。整个会场灯光一凛,幽幽凉凉地浮出水中光影。楚云秀站在人群中看苏沐橙游来,放大再放大,却永远与自己相隔十多米的距离。
是现实与投影,是如今与过往,是自私狭隘的人类与落泪成珠的人鱼。
是割裂的天堑。
深可见骨,痛彻无血。
楚云秀抿一口酒,影片至末,灯光乍亮。周围响起掌声与赞誉,她被裹挟在人群中心,极聪敏地合着剧本微微一笑,谦逊又大方。做足了公司的牌子。
有人上来祝酒,左右都是人鱼之泪的香气。
前调杂着后调,又苦又咸又腥气。楚云秀耐着性子应付了十来个,杯中酒告罄,她终于寻着由头离开这声色炼狱,把自己关在厕所隔间里大吐特吐。
再好闻的香气用滥了都俗。
她抽了一卷纸巾理干净了身上秽物,对着镜子补妆的时候只觉得脸上深深浅浅都是刻痕,再贵价的粉都雕琢不住。于是她笑了笑,干脆更厚厚地铺将上去。反正都已经是假,不妨假得更露骨恣肆些。
毕竟一场逢迎,她就是蓬头垢面也有人夸标新立异。
何须上心?
散场的时候,楚云秀裹着风衣窝在卡宴的角落。额角贴着车窗一下下地撞,街上不知何时下了雨,零星的路灯光糊成碎块,在眩晕中像天际滚落的星星。
她伸手指一下下叩着窗,忽而傻兮兮地笑了起来。老板兼多年好友费力地将她拖出车外,架上高楼。楚云秀笑他杀人抛尸一条龙,是熟手。老板骂骂咧咧说她吃太多,要忌口。插科打诨到后来也只无声无息,末了,老板摸出支烟来。
“你有心事。”
一点火星橙红。
楚云秀反射性地去抓,指尖连着心肝肉被烫得一颤。她两三下将烟卷碎尸万段,无视老板说烟有多贵的大呼小叫,绝情又冷血地伸手赶客。难得绅士一把的人拎着西装走人,电梯阖上前,他看着楚云秀由清醒至失神。
“我家禁烟。”
“她定的规矩。”
有些事注定局外人无法言语。楚云秀在门外呆愣,又被一阵凉意惊醒,于是那些高调的、失神的、不可言说的东西都被收敛揉碎。她开门落锁,拎着一双高跟接受她俗世人间的日常任务。四只奶团子争先恐后地扑过来,她熟门熟路地躲开,干脆利落地将罐头里的食物等分四份。
苏沐橙不在的日子里,她也将难如登天的事情做到登峰。
独木难支是谬论,树成参天,从来自己而已。
哪里有什么成双成对?
那天夜里楚云秀做梦,梦一尊雕像打碎,血漫上来像水,一株花开在水中,晃一晃,散落一地花蕊。每一朵蕊心都是一粒银铃,冥冥中有人教她,循着银铃的声音走,走到无上尽头。
“那里有你的梦与爱。”
风吹来,景如流沙散。
楚云秀醒来,抱着被子嗤嗤笑。梦与爱?梦拿来贩卖,爱无人理睬,是现如今的常态。都是用俗了的套路,谁认真都算输。她笑到后来直不起腰,比平时晚了五分钟才脱身床铺,整理的时候从被子里抖出一颗珍珠。
啪嗒一声,消失无踪。
上班上到老板劝你休息,不是犯了大错,就是年度罕见优秀员工。搏命挣血,工作狂作风。楚云秀一边往多加了三个shot的冰咖啡里喷香草奶油,一边把键盘敲得劈啪作响。
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那个决断直接拔人插头。于是他只好在楚云秀痛饮半杯咖啡因与油脂的混合物后,清了清嗓子。
“怕我死啊?”
……然后被人抢白。
楚云秀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令人疑心连键盘都要因为这样高强度的使用多报损几个。
“人哪里就这么容易死?”她戴着防辐射的平光黑框镜,象征性地涂了个温柔可人的粉豆沙,眼看着无公害,但莫名更煞人,“再说,花了几千万年进化到现在,怎么也得死得其所。”
“比如说?”
楚云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傍晚时分她终于被人轰出办公室,连带拿走的还有一份来自老板的爱心晚餐以及组内成员送的各色零食。最别致的要算一份手作小蛋糕,漆黑焦糊到等同于一块煤炭,被老板悄无声息地塞在零食袋深处。
楚云秀有理有据地相信,这货是想毒死她。
但她也只啃了两根指节大小的胡萝卜,连日来酒精咖啡因摧毁了正常胃口,她已经不记得上一顿摄入正常食物是在哪年哪月,天阴沉下来的时候,她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夕阳簌簌地洒下来,树影摇曳像是灿金色的火海。
水与火,她离奇地想到要去游泳。
泳衣就在车里,翻年卡花了小半个钟,喂完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等她到场,馆里又只剩稀稀拉拉几条人影。火红色的泳衣穿在身上意外地有些松垮,她系紧了下摆,把自己沉到水池最底。
游动是本能,水抚过皮肤肌理,带来久违的凉意与温柔。她睁着眼睛看水游走,在水中迷失分秒与方寸。恍惚中她看到一列银背鱼成队浮游,她伸出手,想截住它们。有无数想说未说的话被封在喉头,一梦一醒间她乱了呼吸,沉重的身体拉扯她到水底。
楚云秀伸展手臂,忽而听到机械生锈的吱嘎响动,从极近处,从她身体最里响起。一口水呛进鼻腔,她看到池岸近在咫尺,只一伸手的距离。她毫无怖惧地伸手,指尖差一厘米,空荡荡滑落下去。
于是她彻底失了所有凭依。
脑海里有声音,比水中气泡还要密集地浮起。
‘别胡乱挣扎,冷静下来,不要动。’
楚云秀伸展四肢,毫无目的地胡乱滑动,她去够眼前的岸,一次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多的水灌进口鼻。
‘稳住,你没有窒息,只是二氧化碳浓度上升导致的错觉。氧气够用,不要呼吸。’
她大口地呼吸,水与水与水灌进气管与肺部,冰凉、凝重、黏滞,像夏天里用来降温的冰枕,吸饱了水分,于是愈发沉重。
‘没事的,这里是游泳馆,马上就有人来救了。’
没有人来救她。
苏沐橙没来,救生员没来,任何人都没有来。
她被抛弃在浅蓝色的人造水域中,下沉又下沉。黑色的发丝在挣扎中从泳帽里逃逸出来,摇曳、拖拽,像错生的海草。她停止了挣扎,双手举高,不再抗拒坠落的命运。她想她其实还可以挣扎一下的,但没有理由。
多么荒诞,即死时,她对世界竟毫无留恋。
她只是怕溺死。
所有死法里她最讨厌溺死,水的压强让濒死体验来得痛苦万分。尽头的尽头,恍惚中的一线清明,她伸展手臂,像案板上的活鱼做垂死一挣。她掰住了池岸,她爬了上来。那个果冻状的世界离她远去,楚云秀不受控制地猛咳,低头的时候,她看到碘酒颜色的液体一滴滴落下来,聚落成一滩铁锈色的水渍。
终于有人发现了她。
那水渍是血。
她咬破了自己,伤口横亘整个口腔内壁。
余下来几天楚云秀终于光明正大地休起了攒了好几个年头的假期。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晚上然后回家,收到了一堆或鸡汤版或嘲讽式的慰问,品种之杂,风格之乱,令她不由得反思起这些年的交友品味。
但慰问的信息也就轰炸过一阵,余下的只有沉默。
楚云秀试图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于是她决定开始整理。理由是因为简单。但她从开始就碰壁,衣柜里塞满了鸡肋式的衣服,她翻了翻,甚至找到一件当年高中穿过的T恤,现在套上,简直是oversize的过度诠释版,整个人都能从领子里掉出来。
她想起苏沐橙曾穿过这件T恤,很有创意地拿袖子在背后打了个蝴蝶结,当抹胸裙。
于是最有理由扔掉的一件衣服也扔不掉了。
她撇下翻到凌乱的衣柜,开始向书桌进发。一开始很顺利,废纸垃圾不好用的水笔统统爽气丢掉,到了画了一半的设计稿跟随手记录的零星脑洞又开始陷入了鸡肋式的死循环。食之……她现在也不可能立刻搞个十七八个方案把它们都用了,弃之……确实有几个还是挺有想法很有意思的啊。
楚云秀放弃了书桌,决心转战床头柜。
然后她终于在床头柜边撞上了最大的难题。她翻到了一本手写的攻略册子。本子是她很早以前买的,水牛皮封面,古典做旧的硬纸,配的雕花羽毛笔。买的那会儿她还在上学,心说得是多重要的东西她才肯往这本本子记,买回去莫不是落灰一辈子的命。
但还是买了,而且有了痕迹。
楚云秀吸了一口气,翻开扉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攻略,裁剪的美食图片拼贴。是她曾经在做设计到崩溃的时候,拿出来小小摸过的鱼。
是她想带苏沐橙去游玩的路线。
用不上了。
她冷静地判断,然后把本子塞回了原处。
下午的时候她终于耐不住,拎了支甜酒,扯了条毛毯,窝在沙发上翻纪录片。第一个与海有关,第二个讲鱼的进化,第三个大堡礁,第四个是抹香鲸……她跟片单斗争半天终于放弃,随手放了一个当催眠乐曲。
海浪声轻轻冲刷,楚云秀侧躺在沙发上。一只又一只的奶团子挣扎着爬上来,最后竟然都成功地窝到了她的脚边。
窗外好像是又下雨了。
一只奶团子叽叽叫了两声,楚云秀把它抱到怀里蹭了蹭。
她说。
“不如你就叫苏沐橙吧。”
红鞋子跳舞,睡美人苏醒。爱丽丝梦游,小人鱼上岸。
楚云秀休息的第三天,已经无聊到在网上翻看童话绘本,标注的适合年龄段在5-8岁。她自欺欺人地翻着,骗自己说是看构图与配色,是在积累今后工作的素材。
老板打电话来慰问她还活着没。
楚云秀笑笑,苟延残喘。
确实是实话。
她从池子里爬上来,发现自己为毫无理由而活。人生定义的句子里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空格,光标闪烁,她竟什么都填不进去。
按好多人的标准是好自杀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存在,疯狂工作的时候还有点实感,空下来真就什么都不剩了。连冰箱都是空的。于是中午饭她只好吃空气,配头天没喝完的甜酒。说作死也算是到了极致,可见她头先的结论不算错,人要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喝到半醉微醺的时候终于来了点有意思的事情。
玄关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楚云秀一身汗毛炸起,心说大白天入室抢劫有点厉害,不知高跟鞋够不够利。十三厘米那双,找对位置,砸穿人太阳穴应该绰绰有余。
然后门关上了,一个人出现在她眼前。
“苏……沐橙。”
一只奶团子七歪八扭地冲开障碍物,最后啪叽一下,撞晕在楚云秀的脚踝。
她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背包里揣了好一阵的香水。果香调打底,闻起来满是桃子剖开水灵灵的气息。她想说,你回来得刚好,之前订的香水到了你试试。但张开嘴,牵动了嘴里的伤口,只发出一声疼痛的气音。
于是就变成这样了。
窗帘全部拉上,灯光骤亮。楚云秀仰躺在沙发上,而苏沐橙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消炎药,仔仔细细地给人抹伤口。楚云秀一眨不眨地看她,灯光滚落到眼底,苏沐橙的手顿了顿。
“怎么哭了?”
楚云秀没说话。
“疼吗?忍忍。”
楚云秀指了指顶灯:“太亮。”
“闭上眼。”
楚云秀没肯。
苏沐橙伸一只手按住她双眼。
“我在呢。”
“不走了?”
“要走的。”苏沐橙耸耸肩,“还得买菜去呢,我就不信冰箱里还有东西。”
“有的。”楚云秀伸手环住她,“有空气。”
苏沐橙笑了出来:“强词夺理。”
近傍晚的时候苏沐橙从菜场回来,遇到番茄减价,她拎了重重一袋。楚云秀素来对这种在水果与蔬菜间来回跑路的果实没有好感。她抱着一只狗看苏沐橙洗菜,冷水洗净,热水蜕皮,最后杀将成块,跟胡萝卜、洋葱、土豆一起丢进水里滚开。
苏沐橙翻出一块牛腩。
楚云秀叫她:“不要牛肉。”
苏沐橙回头:“那你要什么?”
“你过来。”楚云秀勾勾手指,习惯发号施令的人只剩一兵一卒可以派遣。被召唤的人在围裙上蹭了蹭满手水珠,迈着步子哒哒地跑了过来,几步路的距离也跑得很欢快。近在咫尺的时候,楚云秀放下怀里的小狗,开口依旧是那掌控全局的调性。
“要抱抱。”
只莫名小孩子气。
苏沐橙歪头看她一眼,没有犹豫就把人裹进怀里。胸腔贴合胸腔的时候有一瞬的倒错感,但也就一瞬。她拍了拍楚云秀的脊背,汤锅在身后不远处咕咚咕咚地滚开。
“要点什么配菜?”
最后没吃完的那袋小胡萝卜被翻出来就汤。黏稠的红色液体毫不讲究地盛在最普通的饭碗里,楚云秀把小胡萝卜丢进去,捞出来的时候摇头,直说这一餐色素太多,吃完都得黄两个色度。
但说归说,她正经也没吃多少东西下肚。
胃气势汹汹地跟她两立,一口热汤下肚就疼痛又痉挛。被人扶到床上的时候楚云秀才惊觉,原来自己早在不知不觉空耗许多生命。过劳、过耗、过度主义。她以为自己没什么怕的,匀加速跑到最后,一头碰死也是壮烈。
只是苏沐橙握她的手,柔软又温热。
于是她把脸埋在对方掌心,虚弱又苍白地喊。
“疼。”
楚云秀在疼痛中陷入梦境。很是奇怪,有苏沐橙的时候她就没了睡眠障碍,再冷再饿再不舒服,一个猛子就扎进意识深海,梦里也都是些甜甜蜜蜜的东西,连世界都收了棱角,跟她装乖。
就比如现在,她躺在棉花糖做的床里。风吹过来带百香果的气息。海与天连一线,沙柔水清,一条人鱼浮出水面。有闪光的鳞,珠光色泽的皮肤,黑珍珠的眸子。人鱼冲她笔直走过来,鱼尾不见,成两条雪白长腿。
楚云秀认出了她。
苏沐橙。
“沐沐。”她叫。
雪白的天花映入眼帘,楚云秀失神地眨了眨眼,随后笑了笑,有些怅然。
“是梦啊。”
苏沐橙看看她,忽而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梦。”
“你回来了?”楚云秀扫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平静得像在问晚饭的内容。
“我回来了。”苏沐橙终于说出这句话语。
楚云秀主动把人拉到怀里,双臂合拢,成一个拥抱。
“欢迎回来。”
晚饭的时候她们吃的是粥。姜丝鱼片。
楚云秀小口小口地吃,很安静,没有同类相食的调侃,也没有不吃姜丝的抱怨。苏沐橙比她先吃完,放了碗筷跑去喂狗。回来的时候,楚云秀正在同一条姜丝搏斗,无声无息,却有老人与海的执拗。
苏沐橙看得好笑,劝她不想吃就算了。
“姜丝而已,我帮你挑出来啊。”
苏沐橙总是很贴心的,而楚云秀摇头。她像拖拽一尾过重的鱼,帆船倾侧,狂风骤雨,却始终不肯放手。吃完的时候她把碗底亮给苏沐橙看。
“问你个问题。”楚云秀说,“为什么回来?”
“你问这个啊。”苏沐橙收走她手中的碗,放到洗碗池里。回来的时候还是没坐下,很寻常地边收拾边回答。
“我做了一个梦。”
终于轮到苏沐橙同楚云秀讲她的梦境。
她说场景很简单,最普通的房间,最普通的光线。她起来,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以后楚云秀站在外面,也是普普通通的打扮。
“我问你怎么来了?你说你很想我。”
苏沐橙笑笑。她把另一双筷子扔进池底,理好调味罐与摆花的距离,完成一切后她长吁一口气,拍了拍手掌笑得得意。
“我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但我想你嘛。”
苏沐橙转过身去,她把手伸进洗碗池里,慢慢放松双肩。
“你想不想我没关系。是我想你。”她说,“所以我回来了。”
“哦。”
楚云秀吐了个听不出情绪的音节。
很长一段时间的人声沉默,只有苏沐橙洗碗的声音热热闹闹充斥着房间。她把每个碗洗了两遍,锅柄都擦得锃亮。估摸着差不多了,正打算回头,楚云秀又问了。
“还喜欢我吗?”
呼——好险。
苏沐橙捞救命符似得捞起最后一双筷子,摁了三泵洗洁精有余。
“喜欢的呀。”
她答得很快,再晚一秒都要破功。
楚云秀贴了上来,前胸贴着后背,把苏沐橙围困在洗碗池边缘。她把头搁在苏沐橙肩膀,轻轻说:“我很自私的。等价交换行不通。”
“我知道。”苏沐橙气闷。
她搓了十五六遍还是没能把泡沫冲洗干净,楚云秀就保持这个姿态在她耳边呼吸,又湿又热又黏滞。某种笨拙的歇斯底里在她心底里炸开,爆炸冲击波有余韵,她转过身来,用沾满泡沫的双手在楚云秀身上又擦又蹭。
“我喜欢你又跟你没关系。”
“你不喜欢听啊?我偏要说。”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唔。”
小宇宙爆发的苏沐橙被楚云秀一招钳住。
被擦了满身泡沫的人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闭嘴。”
于是楚云秀又是那个楚云秀了。
早年相识的人都知道,楚云秀是个要求很高的人。她要就要最好,所以遭到现实打磨的时候也就格外鲜血淋漓。刀刃向内,只谋杀自己。
万事万物有妥协因素,只有心不动。
我是我自己。
楚云秀当年大刀阔斧地在日记本上钩下这四个字,揣着它一路从热血奔驰到呼吸冷冽。是皆可断折的自信,是无可救药里最后的委曲求全。
她走进一段感情又出走。烟与酒,泪与痛,隔夜翻来毫无情动。她只是遵循正常人的方式生存,这样,才能藏住身体里剑走偏锋的灵魂。
最佳损友看得很透。初识那会儿就抱着篮球跟她笑说。
咱俩还是别谈感情比较好,谈感情伤钱。
楚云秀笑,那谈什么?
谈钱啊。对方理所当然。
有道理。楚云秀点头。
于是一直合作至今,跳开了爱情的陷阱,也不算发展成坚固友情,落到最后,倒有些亲情的意味了。
楚云秀在家里休假半月,重新上工销假那会儿,就体会了一把亲情的热烈。
十几天没见的老板把三个项目扔给她一个人牵头,末了还嫌不够有气势,站在独立办公室门口冲所有人在的方向字字铿锵地训她。
“别尥蹶子,我是你爸爸。”
楚云秀无语,走出两步,从包里翻出一袋糖果砸他。
老板眼疾手快接住:“你暗算我,这是什么?”
楚云秀头也没回地走开。
“喜糖。”
那一整天,楚云秀的手机都很热闹,不是叮咚叮,就是叮叮咚。无数信息从各个社交软件涌入,不少人要她赔偿下巴落地的损失费,少数人求看她另一半的真容,另一波苦口婆心教育她哪能私定终身,必须摆酒宴亲朋。
她一条一条翻过去,在心里高调拒绝。
不赔。
不给。
不请。
最后翻到一条来自苏沐橙的信息,问她晚饭想吃什么。
这倒是个好问题。
楚云秀托腮想了想,回她。
楚:我喜欢鱼,吃鱼。
苏:吃一礼拜了,不腻?
楚:不腻,就喜欢,就吃,天天都吃。
苏:……讨厌!
楚云秀在办公室里笑出了声。
你看,说实话就是很有风险。楚云秀想,她现在得去买个大点的鱼缸,再弄点味道好闻的浴盐了。毕竟,人鱼生气了,可是要养一辈子的。
END
[全职/楚/苏]醉生
Warning:含有伞修伞和BG向内容
醉生
苏沐橙撕开一包瓜子,纤秀的手轻巧地滑着鼠标点开一部电视剧的链接。片子刚刚上线,原著她也曾读过,男主角言情标配清清楚楚地打着“苏苏苏”的标签,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且家庭圆满幸福没有宅斗情节。这样的人不缺钱不缺闲,唯独缺个真爱,只等女主角呆萌傻地愿者上钩,然后干柴烈火地温水煮青蛙。
可惜改编的电视剧总欠点火候,好好一出情深意切变成了承包鱼塘。梗传出来的时...
Warning:含有伞修伞和BG向内容
醉生
苏沐橙撕开一包瓜子,纤秀的手轻巧地滑着鼠标点开一部电视剧的链接。片子刚刚上线,原著她也曾读过,男主角言情标配清清楚楚地打着“苏苏苏”的标签,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且家庭圆满幸福没有宅斗情节。这样的人不缺钱不缺闲,唯独缺个真爱,只等女主角呆萌傻地愿者上钩,然后干柴烈火地温水煮青蛙。
可惜改编的电视剧总欠点火候,好好一出情深意切变成了承包鱼塘。梗传出来的时候,她和楚云秀开着小窗笑了足足一天,满屏幕都是鱼塘总裁笑着的脸,简直帅得人醉了。
刚刚播过片头进入状态,沉寂有些时候的职业选手大群便弹起来,提示音在柔情蜜意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每天早上准时响起的闹钟,酝酿好的缠绵悱恻全被扔到天边,惹出人一肚子的怨气。
她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得知这件事的——群里有人发了张标题很耸动的新闻截图,硕大字体刺得人眼睛疼,好像整个视野都用上也不够放下那几个字——烟雨队长引咎退役?
和苏沐橙不一样,楚云秀身上所具有的关注点,从来都是更加尖刻且贴近职业选手本身的。很少有人在乎她在职业外的私事,可苏沐橙通常都会被采访到这些私人问题,职业方向的关注度从她第九赛季风格转变才开始提升,直至现在接任兴欣队长一年,记者们好像才刚刚完全放下她的美貌与花边。
所以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新闻。一群人被炸出来七七八八,常年潜水的也冒出几只。楚云秀除却外表或许稍逊苏沐橙一筹外,在更为重要的技战术方面,一直稳坐联盟女选手中的头把交椅。有本事的姑娘和漂亮姑娘一样引人注目,眼下这种恶意明显的新闻发出来,宅男们纷纷表示关心妹子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说,奉楚云秀为神的少数宅女们义愤填膺,短短几分钟就从围炉套麻袋上升到了联合抵制相关媒体。
当事人早被关键词弹了一万遍,冒头说话却不痛不痒,“这标题太夸张了吧,不能这么说实话呀。”
满群的现役大神预备役大神们都摔了眼镜,黄少天刷满了一屏的求详情遭到联手嘲讽。楚云秀笑呵呵混在人群里挖苦他,好像自己也是个路人甲,更没去对新闻的真实性作任何解释。
——不,解释了的,她说是实话。
可楚云秀引咎退役?别开玩笑了,烟雨战绩不佳根本不是楚云秀的问题,真论起引咎合该老板换人。第十赛季对烟雨那场惨败过后的简短谈话历历在目,明眼人都看得出楚云秀的两头难做。眼下这种举动,根本和第八赛季叶修被嘉世退役没什么两样,当时苏沐橙就非常恼火,好在叶修心够脏不怎么需要别人替他操心,可楚云秀和他不一样。
简直太不一样,除了身为队长却因不是自己的原因导致战队成绩下滑以外,这两个人几乎没有相同的地方。
群里的话题早就被岔开到十万八千里远,每一次都有楚云秀不着痕迹的推动。她直接小窗敲过去问:“秀秀,怎么回事?”
楚云秀很快就回复过来,“没怎么回事呀,引咎退役嘛,叶神之前好像也是这个词儿来着?”
“……不要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楚云秀转过心思认真和苏沐橙聊起来,“新闻应该各个网站都快发出来了,你去看就知道。”
“我不看,”苏沐橙飞快地打字,“我要你说。”
她想要的答案不到一秒就在眼前弹出来,“那就是我说的。”
“你是在给那姐妹俩让位吧?”成为队长后苏沐橙思考问题显然变得更加全面,兴欣内部一团和气不代表其他战队也一样,特别还是烟雨和呼啸这样短板一目了然的队伍,“作为队长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要是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可以。鱼塘剧你看到哪了?等等一起看?”
这转移话题的手段也太拙劣,苏沐橙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她是个不依不饶的人,“可是风城烟雨这种账号肯定会有人来接任,你退役与否对烟雨的现状根本没有实质上的改变,而且接手的人,元素能比你玩得好吗?”
当然不能,楚云秀操纵风城烟雨入选国家队征战世界的实力不是纸上谈兵,第一女高手的称号也不是白得来的。
“我知道,”楚云秀干干脆脆就接下话来,“可我累了,不想管了。我没有叶修那么神,沐沐。”
苏沐橙无言以对,和楚云秀同年出道不假,可她的职业生涯至今只有两年半是没有叶修独自一人的,明明比她还小些的楚云秀却早早接下那神级的元素法师当上队长,很长时间以来都是联盟中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独自一人坚持那么多年,会累当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明明她当上兴欣的队长才只一年,两位同期出道交情匪浅的女队长,简直是怎么炒也不会过时的话题。和楚云秀共享一个话题的感觉那么好,不管媒体的用词是否险恶在她眼里都轻松愉快,好像一集又一集共同吐槽着看下来笑下来的电视剧。她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很久,至少能到她们一起退役的那年——联盟两位美女队长同时宣布退役——她连标题都拟定,只等时间一到便可发稿,两个名字继续星光熠熠地并列到最后,直至世界也终结时候,多好。
可楚云秀不给她这样的机会,独自一人先走,无二的席位与压力交托给她。明明年长却好像是后辈,到如今都懵懂,不理解前人的一番苦心意味深远。
屏幕上的正在输入闪了很久,苏沐橙双手拢在膝上,姿态很娴静地猜楚云秀会说出些什么——“而且,我也不小了吧?总看电视剧多没意思,也想自己去谈个恋爱,看看能不能掉给我一个酷炫总裁什么的。”
苏沐橙条件反射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高一样,收入不及,性格好像也不够沉稳成熟,重点是,她也是个女孩子。
所以她成不了楚云秀的真爱。不论公主还是女王抑或灰姑娘,真爱都该是王子甚至国王,不会是另一个公主。故事这样写电视剧这样演,人也只好这样去接受。
话说至此,也已是到了尽头。
次日刚一登录QQ职业群就弹个不停,刚开机的笔记本简直被卡成doge。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等处理完毕点开群,消息顿时潮水般涌出来,人人都黄少天附体一样,整整齐齐刷着刀子和炸弹,说烧死现充狗。
苏沐橙有点诧异,据她所知现充脱团狗只有轮回的牧师方明华,可人家早就领过证现在该是准备要娃的时候……有娃关烧死现充狗什么事?
然后黄少天小天使及时出现解答了她的疑问。垃圾话和操作一样出名的剑圣大大,眼下似乎是不满足自己的台词被这么多人拿来刷屏,又加上了几个字发了个新版:“烧死李华云秀现充脱团狗。”
她直接就呆住了,像被扔了个三次元的僵直弹。又是满满一屏“烧死李华云秀现充脱团狗。”刷过去,刀子滴落鲜血炸弹闪着火苗,一切都好像真的似的。
动作可真够迅速的,昨天才说去谈个恋爱今天就已经变成被烧的脱团狗,果然第一女高手第一元素的头衔何止诱人简直诱人……?她在电脑椅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该在群里冒泡刷个存在,可跟着刷李华云秀脱团狗什么的实在不是她的本意,一时间也有些茫然无措。
她很久没有这样过了。从前在嘉世有叶修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妹或跟班的角色,全不在意外界对她的关注以及身价的水涨船高,专心致志地跟着叶修打比赛,除了亲生哥哥已经不在,那段时间和从前在网游里讨生活的日子也没区别。性子好到几乎没主见,事实上也确实经常没主见。
之后变故频生迫不得已改变许多,如今竟都会忘了茫然滋味。
还是该……说点什么吧。可无论是烧死还是祝福都说不出口,心塞喉咙塞连鼻子也好像跟着塞起来。一夜之间距离就变得那么远,再久时间也追不回来的无数个光年。光标尽职尽责地在输入框里闪烁,人却没有去摸键盘的力气。要从何说起呢,楚云秀恋爱了,身为好姐妹难道不该觉得开心,然后跟着一起喊烧死脱团狗吗?
为什么会想哭呢,这种事情也太玄妙了。费尽力气操纵鼠标点出一个表情发送,颜色鲜艳的小表情孤零零地停在最后一行,只言片语的陪衬都没有,和上方的名字一起无声地散发出存在感。
沐雨橙风发了一个心碎的表情,扎眼得很。
整个群都安静下来,一直沉默着被刷的女主角云秀大大,在一片窥屏中出来招呼自己的闺中密友,“沐沐起来啦。”
隔着屏幕苏沐橙也能想象出楚云秀那副笑晏晏的模样,可能和她脑海中的形象比会再多点羞涩,是属于幸福女人的那种。
男主角李华像是初次到岳丈家拜会的新姑爷,跟着女朋友一起出现表忠心,“苏妹子你放心,云秀以后就交给我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一群死死团的团员嗷嗷叫着起哄,说李华你看看你那点出息,我要是苏妹子分分钟卫星射线秒了你!云秀大大还用得着你照顾?之前打比赛也不知道谁照顾谁!
苏沐橙看着屏幕苦笑。楚云秀当然也是需要人照顾的,李华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风城烟雨控场能力一流时所公认,可元素被近身就是肉的特点,注定需要一个近战来保护安全。李华的忍者玩得相当不错,不然也不可能与楚云秀配合那么久还是烟雨的战术中心。她一样是远程,她保护不了楚云秀,纵然楚云秀自己一直说她不需要被保护。
言情剧的套路屡试不爽因为满足了幻想,如今的局面无可辩驳则是因为现实。
天知道谁身在剧中又连伤心也不能演出。苏沐橙做了个深呼吸,鼓足勇气开始在群里打字,“那我可就把秀秀交给你了,对她不好卫星射线让你跪下哭哦。”
群里的活人一哄而笑,她蜷在椅子里看李华信誓旦旦楚云秀跟着圆场。冷不丁嘲讽一笑,连自己也没发觉。大概苏沐橙不会是这样的吧,温温柔柔义无反顾的联盟女神怎好有如此难看的表现。可心里想留的想要的,如果也能轻易瞒过去,可以少掉多少烦恼。
叶修在小窗口弹她,不毒舌不脏心地关切,“没事吧?”
“没,”苏沐橙直起腰打字,“能有什么事。”
画风也就只能正经一句话的叶修说:“你说哥看你长大,你有事还想瞒着?能瞒过?”
苏沐橙猜他现在肯定是弹开烟盒咬上一支,大概没点上,就那么含在嘴角神色三分认真七分轻佻地看屏幕,好像群里的热闹与她的对话都只是个小副本,分分钟打穿根本不在话下。她甚至忽然有些好奇,在哥哥离去的十多年中,叶修是怎么走过来的。
“你还会想起他吗?”
“你说谁?你哥?”
“嗯。”
“会啊,怎么不会,”叶修打字的速度有所提高,大概是把烟放下了,“前两天还梦见他,我们一起去买菜,你当时在学校,没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正在输入闪了没两秒就消失,她甚至连回复的句子都没想好,“其实就那样,再想也不能不过日子。不过去年拿那世界冠军的时候啊,领奖那会儿我站在台上,心里真想把奖牌给他拿去烧了。后来又想想这大概是哥唯一的世界冠军,还是不能随随便便就给他了,他肯定也不要。”
“他一定是想和我一起,而不是只让我带回来。”
这笔糊涂账大概穷极一生也算不清楚,苏沐橙忽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有当时的黑账,大概叶修不会想要,那么还是继续由她保管下去更好。微笑之际楚云秀又找上来,“怎么群里不说话啊沐沐?”
“刚才不在呢,”她笑着说了假话,“恭喜你呀,脱团狗,到时候该给我准备最大特别版喜糖包吧?记得装你上次寄给我的那种很好吃的瓜子,不然不给你红包了云秀大大。”
云秀大大,楚队长,楚云秀,云秀,秀秀……她把这些称呼嚼碎了咽下肚去,胃酸过多一秒钟不到就都化尽,酸到泛到喉咙口。可还是勉力作若无其事状,明明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却还在装坚强给空气看,隐秘地希求着楚云秀能像之前那样看出她的异状。
可楚云秀没有,楚云秀只是很高兴地说:“什么啊,瓜子你喜欢吃我再给你寄,干嘛要说什么喜糖包。”
“那我要好多好多。”
“要多少给你寄多少好不好啊沐橙大大?”
“棒呆了云秀大大,让我嫁给你吧!”
“好啊好啊嫁给我吧。”
……好啊,嫁给你。认真的。我答应了。
夏休期多半闲来无事可做,职业群里有人呼朋唤友地组团出去旅游,一本正经地说要享受假期晒晒太阳促进钙质吸收。苏沐橙左边电视剧右边群聊天两不耽误,被雷人台词笑得前仰后合还不忘在群里吐槽,“这么有文化,难得一见啊。”
然后被说跟叶修学得心好脏,她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有点无辜。这种场合脱团狗照例会被额外问候,往年只有一个方明华还早就领了证,名正言顺地让人没有围观八卦的欲望。今年多了李华楚云秀这对,一多半火力都被转移视线,方明华笑着说谢谢楚队谢谢李队啊,被烧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
从前一直唯楚云秀马首是瞻的李华,看不出男友力其实还很高。厚着脸皮丢下节操和一群怪物们扯皮,有种要保护媳妇不受任何风吹雨打的即视感。去不去旅行去哪旅行住几个房间这种事情都满嘴跑火车似的倒出来,摆明了是驴人的话当然没人信,又纷纷跑去集火楚云秀。李华见状,笑着说:“都给我个面子,别去集火秀秀了,元素那么脆不禁打的呀。”
苏沐橙在屏幕前面手一抖,电视剧标签页被直接关闭,说了一半的台词戛然而止,整个房间都静得怕人。她一直是个心很细的人,对一些细枝末节在意得可怕,李华刚好让她抓住一个,下意识的行为不不受控制。聊天记录刷下去许多她又固执地滚了两下滑轮翻上来,死死地看着那句话发呆。
李华管楚云秀叫秀秀,看来一个名分真的能改变一切,连她一直专属的称呼都被无情夺走。简单一句话驱散开她最后一个正面状态,各种各样debuff纷至沓来,而她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操作,枪炮师没有驱散技能,只好呆呆站着耗到倒数结束——可那密密麻麻图标标注的数字骇人听闻,究极一生都未必能达到。她没有队友,只有自己一个人,施加buff的BOSS远在天边高举法杖,天雷地火砸下来让她遍体鳞伤。
太矫情了。苏沐橙把QQ调成静音专心钻研天雷电视剧,思绪却兜兜转转地绕不开楚云秀这座大山。她的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寥寥无几,已故的哥哥是一位,叶修是一位,再一位就是楚云秀。叶修再声名赫赫也照顾不到女孩子的所有心绪,尽管他私下对人还算温柔仔细。第四赛季一同出道前无古人的两名女选手,楚云秀生日小了半年却显得比苏沐橙成熟老练得多,大约是因为狮子女总是有女王气场的缘故。苏沐橙跟着楚云秀互相鼓励走过一个又一个赛季,原本的新人混成了前辈,居然也能在新秀挑战赛上被亲亲热热地点到名演戏。偶尔在赛场上遇见,比赛结束后总会戴上墨镜口罩,在深浓天色下牵着手去喝饮料聊天,这次八卦女演员的胸太假,下一次再见是谁跟谁真的好基情。那时候有无休无止可以说的话题,中学时代小女生的感情没尽头地铺展开,一树红花一样热烈地在风里勾人眼。
可小女生总会长大,就像没人能一辈子停留在布娃娃小火车的迷梦里一样,也没有人会把偶像剧里的桥段当真,去轰轰烈烈地爱过不计后果。楚云秀会因为比赛耽误两集电视剧而火力全开地图炮暴力碾压,也会因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放弃貌似曾经心心念念想过上的,小说一样的生活。沉迷时万分沉迷,绝情时万分绝情。一直以来楚云秀好像才是那个更成熟的人,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们两个很难说谁会依赖谁更多一点。但不管谁依赖谁更多,此后终是再无关系。
可有种东西叫破坏情绪。联盟女神苏妹子酝酿了好久的苦逼情绪,被右下角闪动的楚云秀QQ头像轻而易举地击碎。她笑容开心甜美地点开看内容,“沐沐要不要一起看剧啊,新出的那个不错啊大西轰好帅师尊也好帅啊!”
“好啊,”苏沐橙甩开所有的负面情绪,“给我个地址,从第几集开始看啊?”
“第一集,我一直没看就打算等你放假一起的。”
烟雨这赛季的表现延续了上赛季的纠结,最终连季后赛名额也没落得一个。所以楚云秀引咎退役这种话一说出来就立刻有大批大批的人相信,墙倒众人推般说走的好,女人年纪大了就该去结婚生子,况且已经没什么本事了。
说这话的人多半是个直男癌,整日里酸溜溜地见不得女人出息,也完全忘了上赛季夏休期楚云秀在世界舞台上的凌厉表现,纵然没有正式的官方评选,可出身冠军国家队,有谁能不信服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人是世界第一的元素法师?这些风言风语苏沐橙知道不少,当时她斩钉截铁说不要看的新闻,到最后还是去了很多网站看了不同版本。下面的评论中肯的也有扯淡的更多。苏女神非常淡定地和喷楚云秀的人搞起舌战群儒。这样一反常态的表现,哪怕是最熟悉她的叶修得见,大约也会惊掉下巴。
每个人都有另外一面,楚云秀的另外一面是小女生,所以苏沐橙的另外一面大概就是凌厉无匹——不然怎么能互补,不是说能成为好友也是有一定DNA相似性的——
日光从窗外照进来,在笔记本的屏幕上留下一个不甚清晰的影子。电视剧片头黑漆漆的背景印出人的脸,苏沐橙直起腰探出修长的颈,拿屏幕当替代品揽镜自照。
女孩子们都知道在一起玩的时间久了,连每个月的修罗期都会逐渐调整到一致,大家一起血染的风采然后在床上躺尸连手指都不愿意动。然而除此之外相貌也会变得有些接近,大概和所谓的夫妻相是一种原理。
可她们不是夫妻。
楚云秀一边敲着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边在语音里尖叫着笑,“这个戳鼻孔……哈哈哈天啊受不了,到底该给谁点蜡啊!”
苏沐橙捂着嘴胸口上下起伏肩线直抖,笑得太厉害连胃都拧成一团。这样真好啊,好像还是从前那样都是单身狗的时候,一起看剧吐槽就能开心得好像获得一个从天而降的白马王子。
然后她忽然笑不出来了,李华的声音在耳机里清晰可见,问楚云秀晚上想吃什么。
她轻轻点下红色的挂断,又做贼心虚般直接踩了电源。
之后又过了两年,李华也宣布退役。消息放出的瞬间,就把淡出视线已久的楚云秀拉回到台前。身为李华前任的烟雨队长和他本人的女朋友,楚云秀有一万个理由必须接受采访。而她虽离开职业圈有些年头,面对相关媒体的女神风度依旧不减,大大方方地露出手上闪闪发亮的戒指,微笑得体气质尽显,“是的,我们已经订婚了,当时没想公开消息,只请了家人和朋友见证。如果说婚期的话……这个再说吧。”
那天晚上苏沐橙在上林苑和战队成员一起吃饭的时候从电视里看到这条新闻。她心里翻江倒海只是面色不显,楚云秀的订婚宴当然是邀请了她的,只不过她推脱战队很忙没有去,楚云秀亲手写的邀请卡至今还锁在抽屉里。不知当时用过什么处理,时间过去许久附着的香味也没减淡,整个抽屉里放的东西都带上若有似无的气息。
在席的各位也都没什么反应,兴欣虽然已是联盟豪门,但上林苑住集体宿舍每周一次家常菜聚餐的习惯却留了下来。新来的年轻队员初来乍到都战战兢兢,时间久了发现战队甚至更有家庭感觉,适应良好融入迅速。平日见到她都不喊队长,苏姐沐姐橙姐叫什么的都有,简直五花八门。他们大多不知道苏沐橙和楚云秀之间那些没点破的模糊不清,此时三三两两感慨着这位未曾得见的前辈,而已经转去公会工作的魏琛突然放下碗跑来拍了拍她的肩。
苏沐橙茫然地抬起头看他。魏琛什么也没说摸出手机按亮屏幕递给她看,上面赫然是叶修发来的嘱托,“你看新闻没有,替哥看着点沐橙。”
这个人啊……苏沐橙有点无奈地笑了,把手机还给魏琛示意自己没事。自从哥哥去世后就是叶修一直养着她,直到她拿着哥哥留下的账号卡进入职业联盟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有的时候她很庆幸当时哥哥认识了叶修,至少这么多年不必一个人浮浮沉沉动荡不定。她虽然骨子里也有强硬,却还是习惯于做个依附大树的藤蔓。叶修看似十分不着四六其实温柔细心,作为待在他身边最久的人,苏沐橙认为自己很有发言权。
第二日是周末,晚饭过后散步的散步玩耍的玩耍各回各房各做各事。苏沐橙平平静静地走回房间不知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斟酌犹豫半天还是决定看剧,搜了一圈发现没有感兴趣的新片,只好在硬盘里翻找有没有老剧想要重温。
最终翻到一部楚云秀推荐给她的电视剧。其实她起初并不怎么喜欢看剧,刚走出学校更多的习惯还是看书。楚云秀把看剧这一生活内容一点点塞进她的世界和血肉融成一体,然后硬生生抽身离去,缺口处再补又产生自体排斥,连灰都没有剩下。
电视剧是盗墓题材,更早些时候大热的小说。说是盗墓其实更多人看基情,包括楚云秀,包括她。选角时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刷屏与对喷,一个说要三生三世的国民西皮,一个说要符合原著的设定不要盲目迎合西皮这种噱头。最终原著派获得胜利,其实选拔来的演员真心不错,要颜有颜要身高有身高,一张试装就勾尽人魂魄。当时确定消息的新闻出来时楚云秀拉着她撕心裂肺地不满意,她都没敢说自己其实和她是逆着站队,好在最后楚云秀也没问,撕心裂肺过后就没事人一样。成品剧出来时依旧该看的看该萌的萌,什么都没耽误。
看了没两分钟又觉得腻味,直接拖到最后面演职人员列表看着滚动字幕发呆,偶然间扫过一个大众名字跟在男主角后面,乍然觉得熟悉,仔细一想原来是出演过绛洞花王的演员。算算年纪也已不轻,却还在影像里留下了不老容姿,是封存在时光里的少年人。
片尾播放完毕闪回黑屏跳出重播选项,苏沐橙没去管它。蜷在椅子里抱着膝头轻轻地唱起歌,“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她不怎么擅长唱歌,联盟公认唱歌最好的妹子是雷霆的戴妍琦,每次选手间的聚会约在KTV,就总是想方设法想把小戴妹子请来一起热闹。苏沐橙在那种场合通常是躲一边拿手机刷剧喝饮料的画风,她声音虽然好听却架不住天生五音不全,唯一欣慰的是兄长也这样,叶修也这样,否则早就被嘲笑死。
上林苑的房子隔音还算不错,只要不太夸张基本都听不见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如今战队条件富裕早就不用两人一间,苏沐橙的房间墙上贴着海报,一张沐雨橙风一张风城烟雨,还有楚云秀送给她插画风格的一张,据说是买什么给的赠品,觉得她会喜欢就直接寄了过来。
的确是她会喜欢的,那种梦幻清新的画风。与楚云秀截然相反的喜好。她们有很多地方不一样,却还是奇妙地走到了一处。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苏沐橙继续唱着那支短歌,声音压得极小,像怕吵醒了谁。明明不太贴合的曲子被她唱出来又好像量身定做,肝肠寸断一般缠绵,音色不甚清亮却足够婉转,于人于己都醉了下去。墙上海报在灯光影响下反射出一圈柔软又强硬的光,模糊掉了人物的脸。黑色字体印上的角色名还沉沉地坠在那里。她唱完了歌,又去念那两个名字——“沐雨橙风城烟雨……”
明明能连起来,念出口又确实奇怪得很,转过次序再念一遍,“风城烟雨,沐雨橙风……”
这次对了,风成烟雨,沐雨成风。风风雨雨纠缠在一起,无始无终地循环着,这点高中生物课上一字不落地讲过,苏沐橙多希望是真的。
可脱离了那两个角色,楚云秀与苏沐橙这两个名字,怎么也连不到一起去。
一年以后,苏沐橙作为拳皇韩文清之后第二位打满十年的选手光荣退役,她担任兴欣队长的四年里带领战队拿到了第二个联盟冠军。兴欣的新闻官宣布苏沐橙退役后,电竞圈的媒体不约而同做了苏沐橙的专题。从第四赛季进入嘉世与叶修蝉联最佳搭档开始,到十四赛季圆满退役为止,多少陈年旧账都被扒了个彻底。苏沐橙哭笑不得地看着报道和叶修吐槽,“这些媒体也太夸张了。”
那边懒懒散散地回复她,“你不是早习惯了,退役了以后打算干嘛?要不要继续跟哥混啊?”
“跟你混?”苏沐橙笑着挖苦他,“是跟叶秋混吧?”
大魔王叶修被她噎到,“……沐橙你这样不对啊。”
苏沐橙噗地笑出声来,“我觉得挺对的呀,”——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等等啊我去接个电话,回来说。”
她蹦跳两下去拿手机,秀秀两个字明晃晃地闪着。这让她忽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和楚云秀联系了——自从李华去年退役,那个曾经能在职业圈里拿名字砸人的楚云秀彻底消失在公众视线里。她这头号闺蜜忙于战队事务无暇他顾,总觉得来日方长再叙不迟,而后直接就到了她也退役的时候。
“喂?沐沐啊,你真的退役了?”
“是啊,”苏沐橙笑着答,“我也打满十年了呢。”
“沐橙大大棒棒哒,”楚云秀叫出昔日玩笑时的称呼,“最近有时间没呀?”
“有,大堆时间,”她坐回电脑前面,叶修没再说话,临走时清过屏的对话框里干干净净的,“出新剧了?我最近都没注意哎。”
因为本来就不是注意电视剧的人。
“没有啦,其实最近我也没怎么看电视剧呀,气死我了,”楚云秀半真半假的抱怨,“忙成doge。”
“我记得你工作不忙呀怎么……?”
“是啊是啊,可是家里一直催着结婚,说我和李华都29了怎么也该结婚了。我之前一直说要等你退役再结婚,终于让我在30岁之前等到啦。”
苏沐橙有些好笑,又觉得她当真是笑不出来,“你结婚等我退役干嘛,难道我不退役你就不结婚?李华肯定和我决斗。”
“决斗那你就卫星射线轰他呀,十年队长还能打不过他?不过,说正事,陪我去订花签化妆师然后给我挑个婚纱吧?”楚云秀毫无所觉,径自笑着说。
她眼皮一跳,“你还真的是等我退役才结婚啊?”
“我没骗你呀!好不好嘛沐沐,我一直等着你呢。”
等我做什么呢。苏沐橙歪头,用肩膀和耳朵夹住手机,运指如飞给叶修发消息,“秀秀说她要结婚了。”
“哦,”叶修的反应很平淡,“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之前李华来问过我你什么时候退役。”
“……”
电话里楚云秀很开心地计划着苏沐橙来做伴娘的一系列事宜,苏沐橙沉默地听,偶尔附上几句烘托热烈气氛。久未联系的空缺轻而易举被补全,语气轻快得和她们当时计划着一起看剧一起旅行一样,然而那些年少时光终究追不回来,现实的尾巴尴尬且无法甩脱,只好鲜血淋漓地拖在身后。
最终还是苏沐橙妥协,商定好日期一同去挑捧花约跟妆师定婚纱。出行那日天气不错,温度虽高但是多云,省了撑伞的麻烦。苏沐橙和从前一样挽着楚云秀的手臂步履轻快地走,聊起闲言碎语好像偷得浮生里半日空闲。话音落的一瞬间她有些茫然,现世静好岁月安稳的心思压住了躁动不安的念想,竟是有些庆幸还能这样手挽着手在街上游逛。
她了解楚云秀的脾气,因而都未怪罪自己的胆小如鼠。甚至有些感谢李华,如果没有他抢占先机,也许她就会失去理智。那个时候再想与楚云秀手挽手上街,简直是痴心妄想。苏沐橙始终是容易满足的,如果只能退求其次,那么能继续做闺中密友也不错——哪怕分分秒秒都如同凌迟。
定婚纱的时候李华也在,三人同是四期生,苏沐橙和李华关系也还算不错,表面上的和睦完美地维持下来。新郎礼服花样极少,定好楚云秀的婚纱便看他们进棚去拍照——什么呀,为什么像是女儿出嫁一样。
她站在场外眼神茫然地看,楚云秀挽起长发,雪白纱裙穿在身上穷尽人间风华,举手投足都是妩媚风情。苏沐橙淡淡倦倦地笑,想着李华怎么命这么好。楚云秀女神曾是多少人梦中情人,最终却是跟着李华来拍了婚纱照。连她这头号粉丝也只能退居二线,站在摄影师身后充当观众。
她没注意到楚云秀离她有些距离却看到了她空荡荡的神情,微微一怔把她的模样从眼里印到心上。摄影师打个手势说换景,楚云秀忽然大声喊道:“沐沐!”
苏沐橙被她一喊回过了神,“怎么啦?”
“等会儿你也去挑一身婚纱!我们来拍一套!李华这货太不上相了,我应该和联盟女神一起才比较好看!”
她没管工作人员说是否能拍两个女人的婚纱照,反正世上一切的事情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家不能再换一家,总是会有地方能给她们拍出来。苏沐橙想她自己或许是太心酸或许是太高兴,总之许许多都情绪纠缠在一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在她还是足够清醒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回答,“好啊,我们也该拍一套的嘛,之前你跟我求婚我是不是都忘记说答应你了?”
楚云秀脸上的笑容稍微滞了一下,距离拉得远苏沐橙并没看到,断线一秒的表情很快重新接续起来,“是啊沐橙大大,我可一直等着呢。”
“那我去挑一套~你们等等哦。”她说完就有眼色过人的工作人员带她去挑婚纱款式。很快正版的新郎李华被楚女神踹到一边去喝茶休息,苏沐橙挑了一身露背的婚纱,她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和楚云秀站到一起时摄影师眼神都亮了一个层级,快门声音不停响起,比之前拍真结婚照时还积极。
她挑的那款婚纱有头纱,整整齐齐在头顶堆成一朵花的样子。苏沐橙抬手把头纱覆到脸上,楚云秀坐在一旁,等她整理好繁复的薄纱就直接勾了腰把人揽到怀里。她猝不及防被拥住,惊慌失措低头看那真正的新娘——眼里神色狡猾,有些当年的模样。摄影师咔嚓咔嚓地抓拍,画面上两个容色过人的女人笑着相拥,连时光都驻足。
李华和楚云秀的婚期定在第二年的初春。职业圈里大多数打过交道的都收到了请帖,苏沐橙自然也不例外。这次婚宴的请帖比之订婚自然高出一个档次,她拉开抽屉把香气袭人的硬纸卡扔进去,烫金文字交相辉映,在暗处也闪闪发亮。
实在过分了解她的叶修很讨嫌地再次冒出来刷存在,“云秀大大的婚礼,你去不去啊?”
“你好烦啊,”苏沐橙没好气地笑,“你去不去?”
“当然去啊,云秀大大可是女神之一,女神结婚不去怎么行?”
苏沐橙脸上挂着机械的微笑更加机械地打字,“是啊,云秀大大可是我的好闺蜜,闺蜜结婚不去怎么行?”
再多的话都不必说,好闺蜜三个字已经道尽了所有。去年夏天拍婚纱照做的相册早就到手,沉甸甸三厚本比楚云秀正式的结婚照规格还高。她曾经有点担心李华是否会因此不悦,观察下来的结果是毫不在意乐见闺蜜情深。是这样就好,蒙上一层无人可戳穿的面具,像她当时头纱下的脸庞,是笑是哭都看不分明。
拿回相册那天苏沐橙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得昏天黑地,好像长久以来的坚持就此终结,她倾尽全力演出换来三本婚纱照的报酬。叶修找不见她人,拿上放在他那的备用钥匙就闯进她的公寓,刚好看见她憔悴的脸,眼睛肿得吓人,呆呆愣愣地看他进来停顿三秒扑进怀里含含糊糊地喊哥哥。叶修拍着她的背无言地安慰,耳边萦绕的尽是苏沐橙抽泣的声音,好不容易等她喘匀了气用手背抹干净脸才问:“真的有这么难过吗?”
苏沐橙不回答他,反问道:“哥哥走的时候,你难过吗?”
垃圾话技能点满的叶修有些语塞,“那不一样,毕竟你家云秀大大还好好的是不是?而且,总能常常见到。”
“可她不是我家的啦,”她闷闷地说,“她已经是李华家的了。”
“是谁的都好,”叶修拍拍她的肩,“至少还在。”
而苏沐秋已经不在许多年,时间和职业赛季的数字一样逐步增加。苏沐橙对哥哥的日子记得清楚,因而不敢想象叶修在人后会有多痛,是否会像她一样抱着合影泪如雨下。
不过大概是不会的吧,抱着照片哭这样的事情,怎么想都只有她一个人会做得出来。叶修会为了苏沐秋打下一个个记录空出唯一王座,楚云秀会抛弃过去绝不回头风干所有的痛苦,只有她依旧是个脆弱的小妹模样,难过的事情发生在身上,眼泪比任何东西来得都快。
楚云秀大婚那日来了好几家媒体,多是从前和烟雨关系比较近的记者代表公司来打卡,顺便看能不能抓住几个现役的大神捞话题。李楚二人都做过队长应付媒体自有一套,客客气气请到位置坐下。楚云秀此时没穿那身繁复婚纱,火红色的小礼服裙把身材线条勾勒得极是显眼生动。宅男们和李华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说好福气,新郎一应恭喜都接下,把楚云秀的手牵得紧紧。这两个人的恋情细节外人知之甚少,只道的确幸福完满,像童话故事里的句点。
苏沐橙的座位单列在亲友席里,其余职业圈的选手无一例外都是同事席上就坐。临近典礼开始的时间,摆上名牌的座位大多数都坐上主人,只有苏沐橙的名牌空荡荡地立在那里。楚云秀踩着高跟鞋干脆利落杀到叶修面前,后者正眯着眼抽烟,捏烟的手依旧稳定落不下一丝烟灰。
“沐沐呢?”
“我哪知道?”
“她没有跟我说不过来。”
“巧了,”叶修把剩下半支烟折进烟灰缸,“她也没和我说。”
楚云秀抿着唇看他一语不发,眉目间气势恍惚回到了当日带领烟雨的时候,面沉如水地威压不识得的人也会退远三分。可这对叶修全无用处,掐灭了烟的人神色平静地和她对视,最终还是楚云秀宣告放弃,稳稳压着来时的路线转身离去。叶修神色不变看着那血红的娇俏身影一步步远去,从手里摸出个手机——还是苏沐橙买来送他的生日礼物——噼里啪啦发出一条短信去,“快开始了,你真不过来么?”
“我到了,不大想到前面去,站站就走。”
“怎么?还是想不开?”
“要是那么容易就想开,怎么你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沐橙你别这样,揭短多不好,大喜的日子你看……”
苏沐橙收到叶修的短信,隐藏在口罩下的脸温温柔柔牵出笑意,“是大喜的日子呀。”
是大喜的日子,可刚巧不是她的。从前她们一同看过一首歌的MV,画面里两个女孩子在舞台上跳着Tango。踩女步的妹子穿着红色旗袍,刚巧和楚云秀现在的装束相似到极点。她们受那MV影响,约在一起学着跳舞,楚云秀梳起高高的马尾跳男步,她咬着梳子在一旁笑,挽好长发牵上楚云秀的手,腰一弯就被揽住,四目相对秘而不宣,踩在小提琴伴奏的节奏上一步步旋转开,举手投足都像是早有预谋。
可如今楚云秀是那个一身红衣挽住别人手臂的人,堂堂正正跳起女步无人怪罪。她觉得不管实际如何,大约她真的只能戴着口罩躲在人群最外,装作是路过蹭个喜气的路人。楚云秀和李华都不缺钱,结婚排场不大但气派丝毫不少。路过的人愿意在签到本上留个祝福便能进来观礼拿一袋喜糖,苏沐橙装作无关人士,签到处的小姑娘不认得她,要签名时反倒还咬了一会儿笔尖,最终签了风梳烟沐四个字。留化名假名的不少,也没引起太大注意。
风城烟雨风梳烟沐。明明早就一败涂地,却还是计较些微末细节想挽回些许不知是否存在的心碎神伤。苏沐橙看着台上司仪红光满面地炒热气氛,笑得眼神都加倍温柔,正要转身走开却忽然被人认出,“苏沐橙?那不是苏沐橙吗?”
这话声音不大此刻却听得清晰,她一直看着台上,当然发现楚云秀听见她的名字就变换了视线,猝不及防又是四目交投,好像还是当时抱在一起跳舞的时候。她当然知道被认出来了。再换个方向叶修已经站起身朝这边走过来,她又看了楚云秀一眼,新娘子正僵在台上,直勾勾地看她在的方向。
真是的,不要搞得好像我来抢亲一样啊。苏沐橙有些无奈地想,却还是没能控制住脚步,转身跑了出去,标志性的栗色长发被灯光闪着烈日熔金,一句话也没留下。
苏沐橙在楚云秀婚礼上的行为成功引走大量眼球,没有记者去到现场的媒体,垂头顿足买现场照片来撑版面。照片大多背景杂乱中心突出,简直是完美的狗仔偷拍照的范本。天与地都一片模糊,只有苏沐橙那一头辨识度极高的长发,占据了整个画面的分辨率。
简直是惊天八卦。独一无二的亲友席空着不坐反而远远望着,被认出来就转身离去,这桥段常见于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系列,楚云秀阅剧无数自然一清二楚。记者来采访时穿着得体从头到脚无懈可击,微笑着答道:“连我也没想到沐沐会给我这样的惊喜啊,她本来说有别的事情要做不会来呢。我们之间的关系当然不会有问题。”
说这话的时候,她无名指上的钻戒熠熠夺目,却刚巧被摄像机的镜头挡在外面。退役之后反倒因为一场婚礼变得像个明星人物,全民娱乐的时代没人关心事件的真实,只要能消磨时间就好。记者不好拆采访对象的台只好顺着话问,心里嗤之以鼻到底谁在自欺欺人。
楚云秀是,苏沐橙也是。
另一方面苏沐橙的说辞像是事先套过了话,“确实是临时起意去的,怕被人认出来才远远看着,结果还是被人认出来,当然要赶紧跑了。”
两位女神从笑容到语气都挑不出任何错处,明明是假话依旧堂而皇之占据媒体版面,教关注事件的人又爱又恨却无可奈何。苏沐橙宅在家里看各种各样的报道,用耳机连着楚云秀的电话,打起看剧吐槽的精神看五花八门的事件报道,毫不在意自己是那风波的主角。苏沐橙一边没心没肺地笑,一边苦大仇深地想——在意了又能有什么用处,说到底一厢情愿,本以为尚且能混成配角,拿到剧本才知道只是个特别出演,领到盒饭就已经是优越待遇。
职业选手退役后的就业面其实很窄,除了痛改前非回归学校重头再来、下放到俱乐部公会任职外,其余大多数都是用之前的积蓄当起老板。楚云秀退役后轻轻松松当上李太太,职业群里被开玩笑从不当一回事,只说之前做队长费心太多耽误保养,只好现在补回来。沦为劳工的李华自得其乐,双方都是圈内人的脱团狗比轮回的方奶爸还拉仇恨,分分钟都能被烧死六十次。
而苏沐橙却成前无古人的一个例外。起初没人知道她退役后在忙些什么,多次约来聚会都推脱另有他事无法前往。众人只道是美女效应不减不敢轻易抛头露面,没任何一个相信苏沐橙是真的有事情要做。退役都退役了,也没见到开始新职业的消息,能有什么可忙?
等这些事都揭过去后,有一天沉默许久的苏沐橙忽然在群里说要去轮回主场,问有没有人来见个面喝杯茶叙叙旧。经过多年宅男们依旧对这不知前到第几任的联盟女神念念不忘,一时间响应者甚众,黄少天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表达自己对同期生的想念,最后问苏妹子你怎么忽然要去轮回主场啊?
“有我的签售会啊。”
这话让满群人都一呆。职业选手大多高中毕业便不再念书,虽说就目前情形看高三其实是一生中智力的顶峰,但十几岁就沉迷游戏的孩子大多成绩不会太好,肚子里的墨水算不上丰富,因而也就显得苏沐橙这话格外鹤立鸡群。
“签售?写真?不对呀你都退役了联盟不可能再让你出写真啊?”
“不是写真,”苏沐橙嗑着瓜子闲聊,“是我的新书。”
顿时一屏又一屏的省略号刷过去,苏沐橙有些怀念地想,上次群里出现这样的刷屏,好像还是叶修在第十区闹得人不得清净的时候。省略号刷完以后又是整整齐齐的感叹号,刷得她不由自主觉得仿佛自己是外星人被拆穿真实身份,随时可能被群起而攻一顿暴打,不知卫星射线还够不够用。她想象力有点过于丰富,黄少天虽说是机会主义者,但心还算干净,且很有绅士风度,刷完标点就刷起表情,一排失意体前屈跳进眼皮,直把她当女王一样膜拜。
“苏妹子你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厉害了!轮回主场一定去给你捧场!”
苏沐橙大大方方应下来,“好呀,到时候请你们喝茶。”
有后辈枪炮师听着苏沐橙的名字成长起来,在对话里得知这位容貌技术均是拔尖的前辈退役后摇身一变成了作家,敬仰之情顿时又汹涌得连母亲河都能淹没。一个个脑残粉一样哭喊着求书名求地址求这样求那样,苏沐橙温温柔柔地答应下来。楚云秀后知后觉地说:“呀,沐沐你怎么这就告诉他们了?”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云秀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能知道?我和沐沐的关系可比你们好多了。”
“哎我说云秀大大,这么秀恩爱该烧啊。你可都变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了,还要占着沐橙?”
“哎哟叶神居然也被炸出来了,沐沐可都没说什么呢。”
群里气氛马上就有点冷下来,人人都不是傻子,看得出叶修和楚云秀之间隐约的针锋相对,像在为了苏沐橙争风吃醋,随时随地都可能拔剑决斗——咦好像他们都不是用剑的。
苏沐橙神情有点复杂,原本想好好筹划的老友重逢相见欢反倒变成这样。眼下局面她虽料想过,却从不知自己是有乌鸦嘴这属性,坏事偏偏猜中,尴尬得一塌糊涂。于她最重要的两个人分站两头难以取舍,一起把她逼上私心的绝路。
既然是私心,那答案就显而易见——“是呀,我和秀秀关系最好了嘛,婚纱照都拍过了哦。”
打出这行字便苦笑起来,群里气氛恢复热闹,楚云秀镇定自若地融进气氛,叶修一击脱离早成了定性,引不起什么注意。她明明知道只有这个哥哥不会离她而去,可连这只堪一句话的事情,都还是选择维护另一个已经嫁与他人的人。自寻烦恼原本就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苏沐橙自认写起书来早就见惯红颜白骨的故事,能波澜不惊地安排笔下每个人物的生死悲欢,却还是解不开自己心里的结。
也没人能解开——能解开的人,早早就放弃努力退出比赛,再严苛点形容,其实从未参与过。这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庸人自扰。
苏沐橙的签售会进行得很成功,真名的名气实在太大码字时放弃使用。职业圈里又实在没几个会看书的文艺青年,因而没有刻意隐瞒也无人知晓她最新身份,除了楚云秀。
她是一早就告知楚云秀的,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与密友分享近况。后者得知这件事先是惊讶而后便开始鼓励支持,言辞坚决得好像苏沐橙必定一举成功,换一个领域也能稳稳坐上女神席位,高高在上接受朝拜。苏沐橙觉得无论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话语都说得足够好听,能忍让她心甘情愿地哄着自己开心。
签售后的聚会来了不少人,大多都是曾经站在同一片赛场上努力的那些人们。宅男们有些发了福,看着像是生活圆满幸福的普通人,年轻时的热血早都烧干,提起那些黑暗或光辉的历史左一句右一句的压力山大。郑轩听着眼皮直跳,扯着嗓子打算挨个敲诈一笔版权费。这些人也去了她的签售现场,穿着奇装异服排在一起出现。站到苏沐橙面前时,虽是诚惶诚恐地抱着她的新书,却又都龇牙咧嘴地做着鬼脸。一身端庄衣着神色沉稳的苏沐橙被逗得不行,碍于形象却不能笑得太过明显,只好竭力板起脸抿着嘴压出标准尺寸微笑,签字的手直抖——忍笑忍的。
此时既然都是熟人,开玩笑便开得百无禁忌。宅男说苏妹子当年是美女现在变得更加知性,总之还是美女,而且比从前还美。文字工作者苏沐橙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高脚杯的边沿,饶有兴趣地听着,而后话一出口却格外心脏,“你很有天赋,跟我学做菜吧。”
这广告语的插入掀起一轮爆笑,马上就有人作抱大腿状,可怜巴巴地问沐橙大大你还需要腿部挂件吗。
“不需要啊,”苏沐橙抿下半杯红酒,笑容端正无懈可击,“不过来者不拒嘛,用不着扔在一边就是了。”
一群人马上又转而声讨起叶修,埋怨起他居然把女神带成了这个样子。叶修嘴里叼着烟说话却不受任何影响,字正腔圆地撇清,“跟哥可没关系啊,沐橙你忍心看哥被这么黑?”
苏沐橙笑而不答,打定主意要让叶修背下这黑锅。退役后于酒上放开禁忌,此时在的所有人虽然酒量都不太好多少也能喝起一场。这聚会意在给苏沐橙庆功兼叙旧,场上的酒都是好酒,浓到闻多了香气也会醉。酒精摄入过多话也跟着变多,宽敞房间里聒聒噪噪像有五百个黄少天在话唠。女选手们凑成一小堆讨论电视剧讨论衣服讨论化妆品,苏沐橙作为转型再封神的成功案例被当成神一样膜拜。一轮话题结束后,已经不能被称作小戴妹子的戴妍琦忽然问:“云秀姐怎么没来?”
她和楚云秀同是元素法师出身,从前全明星新秀挑战赛上还交过手。虽只是场作秀多少比其他人要亲近几分,眼下场面太平盛世一般,忽然就想起这位和苏沐橙一样曾是神级人物的前辈。
“秀秀啊,”苏沐橙神色不变轻巧应对,“不知道,没和我说,可能忙吧。毕竟是结了婚的人呢,可能很快就要当妈妈了吧?”
楚云秀结婚的时候已经29岁,如今又是三四年过去……他们想做丁克家庭的可能性很小,她早早做好准备,打定了主意要参股楚云秀的孩子。如果楚云秀不邀请她去做这干妈,那么厚着脸皮也要蹭上这个名分。
她也早不是稚嫩少女,再多的保养也无法让时光倒流,一层层粉扑上去盖住眼角眉梢的细小皱纹。已经三十多岁却依旧独身,如今出名更是流言四起,堪比当日职业生涯盛时。这社会对女人就是如此苛刻,半分喘息的自由都不给,非要逼迫着走上千人一面的道路,好像只有结婚生子才是正途——可又说实话,没人以为苏沐橙最终会走上独身道路,连苏沐橙自己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一天。每个人都觉得楚云秀独身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一直以来她和苏沐橙的差别都清晰可见,从当年团队角色到实际性格都有如云泥。
可惜最后打了很多人的脸,甚至包括两个当事人。
在场人士喝到半醉的时候房间门忽然被推开,一时所有视线都齐刷刷被吸引过去。熟悉的曼丽身影很端庄地走进来,醉鬼们静了数秒就用音波刷起了弹幕,“yooooooo~云秀大大我们刚才还在想你怎么没来呢!来来来罚你酒!”
楚云秀挽着手袋做派像是贵妇,眉目间是流丽的风轻云淡,“有点事来晚了,沐沐别恨我啊。”
苏沐橙马上配合地大笑,“哪有哪有我怎么会恨我家秀秀?”
她爱都来不及,何来余力谈及恨。
刚才凑在一起谈天的妹子面面相觑,但又都把疑问压在了舌头下面继续起平和的玩笑。苏沐橙起身端了酒递给楚云秀,低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楚云秀接了酒杯神情莫测,“你不想我过来?”
“怎么会,”苏沐橙笑得有些不自然,“我想你来啊,我都已经好久没见你。连瓜子也不给我寄,云秀大大真小气。”
她掩饰的技巧始终没有长进,轻而易举就被楚云秀戳穿伪装。不速之客仰头丝毫谈不上优雅地把红酒喝尽,干脆地看得苏沐橙都心疼,“这酒很贵的,你就这么喝啊。”
楚云秀转而说起不相干的话,“你的书,我刚才去买了一本,看完了才过来的。”
苏沐橙神色大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对不起,可能……太晚了。”
她睁大眼睛去看楚云秀,好像这该熟悉无比的人其实今日才是初次相逢,一切一切与记忆中全不相符,教她不知该相信记忆还是该相信感官。已显沧桑的漂亮女人神色有些寥落,“其实大家对我们的看法都有偏差吧,外人以为的性格什么的,明明该反过来才对?”
苏沐橙无言以对。楚云秀把杯子塞进她手里,打开手袋取出两本书,封面苍白压抑,正是她声名鹊起的新书。
“这本,是你之前送给我的,现在我送给你,”楚云秀把那本明显有些旧的书交给她,又拿出另外一本,“这是我刚才在书店买了看完的……走后门给你的头号粉丝补个签名怎么样,风烟大大?”
苏沐橙转身放下书和酒杯,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准备在楚云秀拿来的书上签名。后者忽然按住她的手,翻到扉页的后一张纸,修长的手指点点纸面,“签在这里吧。”
那是她定稿时又多加上的一页。那本她送给楚云秀的是最早的样书没有这张纸的存在。她签了一下午的风烟,下意识想写上这新的面具。笔尖落在纸上却生涩地顿住,最终签上了自己的本名。
楚云秀微笑着看她签完收回书本,“这我要好好留起来,以后过不下去拿去卖钱。”
苏沐橙说起自欺欺人的玩笑话,“不许卖啊,过不下去了我来养你。”
“好,那就辛苦风烟大大了~”楚云秀把书放进手袋优雅地转身,“我走了啊。”
“嗯,”苏沐橙看着她的背影笑,“路上小心。”
等那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时,她翻开了那本样书。书的最后被夹进一张纸,上面写着,“给亲爱的M小姐,我也爱你,祝永远幸福。”
落款是X。
下午的新闻是怎么说的来着——新锐女作家风烟,第一本作品大获成功,书上写着不明含义的一句话,记者多般访谈也未能探知其中真相——“给亲爱的X小姐。”
梦太好,别相信。
FIN
「宣娜」生命线(上)
(一)
吴宣仪第一次在澳门过年是因为一场大雨阻碍了交通。
换鞋进门后她扯了几张纸巾把手擦得半干,然后拿起遥控开了客厅的电视,还有客厅通往阳台的落地窗。电视机响了好一会儿杂音开始播放晚会节目,吴宣仪看着窗外发呆,听出四位主持人各自欣喜洋溢的不同说辞。她轻轻皱眉,转身走过去换台,在一个配色明亮的动画片停下,电视机的光打在她的脸上,覆着一层雨水的脸庞,皱起的眉头还没散去,发梢贴着耳垂,嘴角却轻轻勾起,目光入神,看出些孩子气的高兴。过了一会儿她把遥控器放在茶几。
整个屋子里都是那个浓眉小孩的声音,在明媚阳光里追着一条白色的狗。...
(一)
吴宣仪第一次在澳门过年是因为一场大雨阻碍了交通。
换鞋进门后她扯了几张纸巾把手擦得半干,然后拿起遥控开了客厅的电视,还有客厅通往阳台的落地窗。电视机响了好一会儿杂音开始播放晚会节目,吴宣仪看着窗外发呆,听出四位主持人各自欣喜洋溢的不同说辞。她轻轻皱眉,转身走过去换台,在一个配色明亮的动画片停下,电视机的光打在她的脸上,覆着一层雨水的脸庞,皱起的眉头还没散去,发梢贴着耳垂,嘴角却轻轻勾起,目光入神,看出些孩子气的高兴。过了一会儿她把遥控器放在茶几。
整个屋子里都是那个浓眉小孩的声音,在明媚阳光里追着一条白色的狗。
窗户外漆黑一片,雨滴暴打在窗檐,声响几乎让人听不见电视里小孩说了什么话。
手机放在门口矮柜,嗡嗡震动,屏幕在阴暗处忽明忽暗,往天花板泛着苍白的光。雨声那么大,电视里也在放,可偏偏手机震动起来,异常清晰。
浴室里听见一声响,似是有人惯了什么东西砸在瓷砖地面,片刻后浴室的门被推开,吴宣仪只脱了外套,里头一件黑色毛衣,光着脚快步走到矮柜,倾着腰看手机电话显示的人名。
吴宣仪没有接。
屏幕只暗了几秒,还没让她来得及起身,弹出来一行短信。
“来找我,或者接电话。”
吴宣仪眯了眯眼。
手机继续震动起来,吴宣仪伸手去接,因为浑身冰冷,僵硬的手指在屏幕按了好几次。
“喂。”
“怎么回事。”
“在洗澡,没听见。”
“还在澳门,一个人?”
“嗯。”
电话那头有几秒停顿,“淋雨受凉,记得喝热水煮粥,还要吃药。”
“嗯。”
“不方便可以来我这里,让程潇接你。”
“方便的。”
“好。”
短暂的沉默,吴宣仪看着窗户外渐小的雨,觉察自己像是感冒了,鼻头发酸,语气却轻松很多。
“大佬,新年佳节,良辰吉日,电话打来做什么?”
“给你说新年快乐。”吴宣仪看着世界末日一般的天气,耳边对方一字一字语气缓慢,仿佛是唯一的温暖慰藉。
“谢谢。”
“后天来这边。”电话那头停了半秒。
她既然这样说,必定是有事。吴宣仪点头,然后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己行动,忙加了一个好字。
挂电话洗完澡,吴宣仪难得失眠,起身想去冰箱觅食。她大概扫了一眼,转身把茶几上的红豆汤拿起,开了厨房灯光,把它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微波炉里的灯光打在孤零零的白色小碗,吴宣仪看着它一圈一圈旋转的时候觉得这个碗像极了自己。像一个一直在原地打转又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碗,和隔热玻璃外真正的自己沉默对视。
“是有意义的,对吧。”吴宣仪俯下身子,一只手撑在桌面一只手伸出来戳了戳玻璃,收到的回馈依旧只有机械运转的声音。
天际与海面融成一整片的灰,白色出租车在沿海公路行驶,蜿蜒几条向深处去的单行道,载着昏昏沉沉的吴宣仪停在一扇门前的碎石子小路。
吴宣仪抵在门框的手肘放下来,未等司机下车就自己开门走下去,低头在口袋里掏钱,生病的缘故,连指尖都苍白着。
“不用不用,是应该的。”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看着吴宣仪的动作连连摆手,推拒的动作但也根本不敢真的碰到她。
吴宣仪摇摇头,坚持理了钱出来,递给司机,开口声音瓮声瓮气,“别这样,我生病,就当给车子除菌的花费,大过年的不容易。”
男人只能唯唯诺诺点头,双手接过去。
吴宣仪看着车子开远了,把手揣在大衣口袋吸了吸鼻子,扭头开门往园子里走去。
黑色短靴踏在落满了枯叶的地面,应着前些天下雨的缘故,踩在脚下的地面都软绵绵。吴宣仪绕过一个半毁的门厅立柱,熟门熟路往前走。等她气喘吁吁爬上百十层深灰色石阶,视野里终于一片开阔,三层小别墅,依山傍水,仿佛还笼罩着雾气。
吴宣仪一边喘气一边想着,真的该和程潇合计合计劝金知妍修条路了,爱锻炼身体便去环湖跑步吧,她是真的很想炸了这个登天般的台阶。
大门打开格外安静。
吴宣仪把大衣挂起来,正无聊背着手查看酒柜,身后冷不防有人叫她。
“宣仪?”
吴宣仪扭头一笑,“潇潇。”
冬日阳光不算亮,更何况是清晨。程潇看着吴宣仪的笑容,她穿着一身灰色毛衣,干净清爽的头发披在肩上,几缕发梢服服帖帖搭在眉间,轮廓轻柔的脸庞笑起来,让人觉得心里难得明媚。
程潇也笑得软软的,抱起手臂挑了挑眉,“来拜年吗?过于迟了。”
吴宣仪这才想到昨天是新年第一天,她却因为感冒在被窝里睡过去,她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她气了吗?”
程潇摆了摆头,“在楼上开会,你在这里等等。喝什么?”
“咖啡。”
等金知妍空出时间见吴宣仪,已经是两个钟头以后。
吴宣仪听着大门外几辆汽车远去的声音,程潇冲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该上楼。
客人离开以后屋内便只剩三个人,吴宣仪走上楼梯,整个幽长的走廊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脚步声放轻,她敲敲门才走进去。
窗户开着换气,但房间里还是有淡淡烟草气味。
金知妍坐在一张空无一物的书桌后面,看见进来的身影,原本浏览文件的目光没有什么起伏,只是抬眼微微一点头,便一个字也未说。她坐在房间里最昏暗的地方,只有头发微微映着光。
吴宣仪习惯一般,点头回应,坐在金知妍面前的木凳,支着手安静等她。沉默时,她瞟了几眼金知妍,见她披散长发,桌上的水杯早就不冒热气,她低垂的眼帘下有些青灰,想来是在繁忙中度过的除夕,到现在也没休息。
很是过了一会儿,金知妍放下文件伸手揉了揉眉心,起身说,“等我换身衣服。”
“去哪?”吴宣仪疑惑。
金知妍斜她一眼,但大佬的斜眼并没有冰冷以外的东西,吴宣仪下意识抿唇。
“吃年饭。”
“… …”
吴宣仪下楼通知程潇开车在门口等她们。
“怎么了?”程潇皱眉。
吴宣仪揉了揉眉心。
“吃年饭。”
年饭不过三个人,如今好餐馆的位子定得满满当当,程潇几乎开着车经过大半个澳门的经济圈,和坐在副驾驶的吴宣仪对视一眼都没吭声,后座也很安静。
在心里想了几个对策,吴宣仪微微扭头正要开口,就听见大佬说话,“去超市。”
程潇一愣。
金知妍的声音不紧不慢,“买点菜,回去吃。”
“我可不会做饭。”程潇立刻说。她今天又是司机又要是厨师么?天地良心,她来只是作为一个家庭医生的职业道德给金知妍更换医药箱,她早就该去睡回笼觉了。
吴宣仪也小声开口,“我也不会… …”
金知妍看着车窗外,窗外热闹非凡的场景与车厢隔绝。
“我会。”
这下车厢里一片寂静。
吴宣仪轻咳一声,像是憋着笑。
“怎么了?”程潇余光瞟过去问。
吴宣仪摆摆手,“没有,我很期待。”
金知妍目光幽幽看向她的后脑勺,“这么期待,你可要多吃。”
“只别是番茄炒鸡蛋便好,我鸡蛋过敏,您知道。”
“巧了,”金知妍说,“我只会这个。”她又顿了顿,“这个你该知道。”
程潇似乎早就习惯了她们这样莫名的对话,一声不吭把车开向市场。
并未真的就买番茄鸡蛋。
吴宣仪推着车跟在金知妍身后,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认认真真在果蔬区挑挑拣拣,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瘦瘦,低头时下巴隐在围巾间,一身浅灰色呢子大衣和这个场景很是不搭。装了半车东西,路过冰柜金知妍停下脚步拿出几盒速冻水饺。
“买这个?”
“怕我开火烧了厨房。”金知妍这话淡淡的,似乎不是玩笑。
吴宣仪没多想就接她的话,“煮水饺我是在行的。”
金知妍没说什么,只是扭头的一瞬吴宣仪似乎看见她轻轻勾起嘴角。金知妍这个人,一年笑过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吴宣仪曾见过一次,那一次清晰记得。
那天她提早从沙漠回来,赶上金知妍的生日。没多少隆重的生日,也只有程潇陪她吃饭,吴宣仪带着一身风雨开门进来,看见两个人愣住。她走过去从半湿的单薄外套口袋掏出一个手指长度的小玻璃瓶,递给金知妍,“多巧碰到您生日,没有可送的,半瓶撒哈拉的沙粒,颜色好看。”
金知妍的视线从吴宣仪脸上移动到玻璃瓶。
“很好看。”
她这样恭维一瓶子黄沙,一旁的程潇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紧接着,金知妍笑了笑。
吴宣仪手指一松,玻璃瓶往下掉,金知妍手快,立刻握在手里。她发烧,又从机场冒着雨一路赶来,脑袋烧昏了便站不太稳,亏得程潇揽住了她的腰。
吴宣仪昏过去前一刻对着紧皱眉的金知妍笑着说,“门口监控没用了,我就这么一个人走进来,你们察觉不到,多不安全。”
过后的事,吴宣仪不是很记得。其实这件事,她都不应该做。
“宣仪。”
吴宣仪回神,看见金知妍的脸,因为靠得近,她微微低头看着金知妍的眼睛。
“带钱了吗?”金知妍窘迫又淡定。
吴宣仪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想要调笑金知妍,“没带。”
“那把你赎了。”金知妍扭头看收银台,服务员正一件一件扫货。
“他们不买账的。”吴宣仪摇头,“我可不值钱。”
金知妍没说话,但吴宣仪能觉察她对自己这样说话而不悦,没有再开口。
这种气氛一直到两个人上车,金知妍两手空空一身轻松开门上车,程潇收起打游戏的手机看向车窗外,看见吴宣仪提着两个大袋子艰难移动,一张白皙的小脸因为憋气使劲而通红。
程潇看了看后座闭目养神的金知妍,又看了看靠近的吴宣仪。
吴宣仪气喘吁吁上车,甩了甩酸胀的手指。
程潇递去一个莫名的眼神。
“锻炼身体。”吴宣仪解释。
(二)
车子开回去已经早过午饭的点,吴宣仪想到要提东西爬石阶,一阵头痛。
算是新年历劫了。
若是熬过了,求一个岁岁平安一定不过分。
金知妍见快到了,跟程潇说换条路走,于是车子在另一条更窄却非常平缓的小路一路爬坡往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小别墅的门口。
吴宣仪在一旁捂脸。
金知妍下车的时候轻飘飘说,“不告诉你是让你多运动,往后变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怎么再救我。”
“健身房我真的常去。”
“不及让我知道来得安心。”
下车卸货,金知妍帮忙提了几个小袋。
“今晚在这边住,过年总要过得热闹些。”
吴宣仪愣愣看着她的背影,大佬说话不容反驳,她只能说好。
吴宣仪要留宿金家,多少觉得很不安。但看着金知妍下厨让她没有精力去更加不安。
第三个盘子碎掉时,金知妍一边擦手一边淡定走出厨房,然后瞟了一眼沙发。吴宣仪和程潇收回耳朵端端正正看杂志。
“潇潇来帮忙。”
程潇眼神哀怨。
“我来我来。”吴宣仪起身,就差举手。
“不行,生病,不干净。”
什么?
吴宣仪坐回沙发,眼神更哀怨。
金知妍做菜水平不错,带点不符合年龄的细致缓慢。
程潇在厨房洗洗菜端端盘,看着她做菜其实很吃惊。她做菜的口味算地道的南方家常,东坡肉、糖醋小排、甚至有糯米糖藕和狮子头。金知妍做菜准备工作很繁长,还很不习惯刷碗洗筷,一旦开始下锅便两个锅同时开动,出菜速度唬地程潇一愣一愣。
“金知妍,你厨神转世吗?”
大佬起锅入盘的手非常稳健,她摇头,谦虚万分,“可能好看不好吃。”
“怎么可能! ”
吴宣仪入座的时候也很吃惊,愣愣看了菜,又接过程潇递来的碗筷。
空空荡荡的小别墅里只有她们三个人,一点点声音都清晰。往常这里不曾有过烟火气。金知妍家厨师之类向来都给节日休假,再加上她爱清静又看不得太亮,比一般人家都显得清闲。餐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冒水汽,让对面的金知妍都显得温和许多。
“这么丰盛。”
吴宣仪抬起手机想拍照,金知妍夹走了一只狮子头。
“这样不好看了啊。”
吴宣仪很是遗憾,都不舍得动筷。
金知妍没看她,“潇潇,给她收筷子。”
“不不不,我要吃的。”吴宣仪忙夹肉塞到嘴里。
还未来得及回味,抬头看见金知妍等回应的眼睛。
“超棒的老大。”
金知妍眯起眼睛笑,“那多吃点。”
一天看见金知妍笑两次,吴宣仪不知道哪里来的心虚,扭头看程潇。她已经十分饿了,吃的鼓起嘴又努力细嚼慢咽,看着吴宣仪不明所以。
菜色太好以至于忘记开酒,吴宣仪后知后觉跑去酒柜拎了一瓶红酒,拿三只干净的高脚杯。
“老板,祝你事业蒸蒸日上。”
吴宣仪和程潇举杯,金知妍轻碰了一下,等她们放下酒杯,金知妍却又举起来,望着吴宣仪。金知妍的眼睛很漂亮,不是那种单独拎出来而言的漂亮。她的容貌五官和从事的职业格格不入,吴宣仪常常看夜场电影独享整个影院,她不止一次想过这样的眼睛出现在电影荧幕上一定会让许多人神魂颠倒,况且并不是做戏而来的眼神,是真真正正冷清又摄魂。
“宣仪。”
吴宣仪忙抬手。
“身体健康。”金知妍喝酒易上头但不易醉,她略微红了脸碰吴宣仪的杯子,“心想事成。”
吴宣仪点头,一饮而尽。
隔日清晨,成排的黑色轿车驶入山坡,吴宣仪醒来金知妍和程潇都不在。
下楼吃早饭看见了临时叫回来的阿印。
“老板去了哪里?”
“说是去拉斯维加斯拿地。”
“开赌场?”
阿印端来牛奶和面包,笑了笑,“不是啊,搞房产。”
“搞房产这么急?”
“外国不过春节的嘛,要去小半个月。”
吴宣仪点点头。
下午天气放晴,吴宣仪想去海边吹风,让阿印开车带过去,到了海边倒是觉得外头冷,不愿下车了。
阿印知道吴宣仪不喜欢烟味,跑到车外抽烟,可在风里头不好打火,背着身低头打了好几次,又甩了甩打火机。
干,就知道酒店的打火机是水货。
不及防视线里出来一双白皙清瘦的手,护着火苗递过来。阿印见是吴宣仪,赶忙把烟凑过去,吸了一口就把烟拿在手中放下,怕烟气染上她。
吴宣仪把银色火机拿在手里,阿印看着笑了笑,“你又不抽烟,怎么有火机的。”
“好看嘛,打火玩。”
“不过你要是抽烟一定顶好看。”
吴宣仪靠在车门,把外套扣上,抱着手臂看向阿印,忍不住笑着问,“那我适合抽哪种?”
阿印看着长身玉立的人,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发梢飞扬,露出纤细的后颈,肤色苍白。她穿着一身黑,但觉得整个人都是发光的。吴宣仪好像就是有这种特质,让人觉得她站在哪里都吸引目光。
“贵的嘛。”阿印不知道怎么就脸上发热,也不看吴宣仪了。吴宣仪听他这么说笑着摇了摇头,以为就是这样了又听见阿印的声音,“老板抽的那种。”
吴宣仪挑眉,“老板还抽烟。”
“戒了的,戒了快两年了。”
吴宣仪看着海面不出声,阿印抽完一根烟,觉得冷了,跺跺脚想上车,发现车钥匙在吴宣仪手上,车门锁了,他便也不敢打扰吴宣仪发呆,和她一同抱着手臂看大海。海浪翻涌,海水清澈,连同金灿灿的阳光一起发亮,头顶云层肥厚,片刻又被风吹散。
很是过了一会儿,吴宣仪侧头看一眼阿印,扬扬下巴示意上车。
“回去了?”
“嗯,顺路去趟超市。”
吴宣仪的手扶在车框,勾着嘴角笑,“去看看烟。”
上车没多久,吴宣仪接到一个电话,让她回上海看公司。理由没有多说什么,金知妍当了十二年独苗,终于有人看上家产。
这人偏偏谁也不是,是检察科。
吴宣仪皱眉听电话,挂了以后车子直接往机场开。护照已经有人帮她送到机场,重要的只是时间问题。
吴宣仪在机场交接好,将车钥匙丢给阿印。
“我走归走,你得买好烟等我。”
阿印到了室内不知道是不是热的,红着脸点头,“你放心。”
飞机落地是上海的中午,吴宣仪没行李,在一众拖箱子背书包的人群里头显得格外出挑。她摘下墨镜还未来得及看清人在哪,金家保镖却立刻发现她,几乎就是几秒钟的事,身边围了四个黑色西服,护送她走VIP。
更惹眼了。
吴宣仪走在中央低头揉了揉鼻梁,重新戴上墨镜遮挡心虚。
金知妍每次都是这种阵仗的吗,钱多得没处烧了。怪不得一群虎视眈眈的人觊觎家产。
机场到公司,车速平稳飞快,吴宣仪接到程潇的电话,说金知妍今天就把事办完,回来估计是隔天晚上,她只要拖时间。
拖时间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一起喝茶。
上海天色晴好,领头科长就穿着便服,裹着一身厚厚的黑色外套,整个人坐在沙发上几乎就窝成了一团。她低头看不知道那里拿来的宣传单,一只手上还端着冒热气的茶杯。
吴宣仪进门的动静很轻,摆了摆手让想跟上的下属留在了门外,等关好门便去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热水。
“我们查到手下三个注册公司,两个空置着,资金流动却没有备案。”
女警官的声音不疾不徐,放下宣传单双手都捂着水杯,抬头看了一眼吴宣仪,然后在她身上微微停顿了两秒,皱起眉来。
“你不是金知妍。”
吴宣仪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顺手旋开了西装外套的纽扣,笑容很和煦,“警官,老板现在还在回国的路上。”
“这么大的事,举报文件都上交到厅里,只要查证准确,不仅仅公司有问题,她可是要去进局子。”女警官皱起的眉头并没有多少舒展,只是又撇开了目光继续看宣传单。吴宣仪看了一眼,是一家小炒外卖。
“老板说了,肯定有假的。”吴宣仪一脸耐心解释的模样。
“文件上有金陆之的签字。”警官声音淡淡。
“一个名字而已仿一仿就好了,公司印章钢印才是重要的。”吴宣仪的态度并未有让步,但语气没有冲撞,见她看小炒外卖这样入神,思索着要不要留监察科吃饭。但这样似乎也不好,大概会让人觉得奉承。其实她这样一本正经神游天外是因为自己觉得有几分饿。
“二十年前你们公司可没有钢印。”
“所以才说现在查也差不好,老板回国就一切好讲了。”
“你是什么职务?”
“我叫吴宣仪,是老板助手,负责的是澳门的生意,现在过年,不好惊动别的董事,便是我来了。是我疏忽,一开始忘了介绍。”吴宣仪笑了笑,“警官怎么称呼?”
“我姓李。”她顿了顿,“不必叫我警官,检查科只是帮助调查。”
“不好意思,李科长。”
办公室里陷入安静,过了一会儿听见李科长笑,“吴宣仪,你的名字很好听。”
(三)
上海的冬天不算冷,却从那天以后一直没有放晴。
吴宣仪在公司熬了两天账本的事连衣服都没空换,她从澳门来穿着半厚的外套,出去买件羽绒的时间都没有。整个大楼这一层财务室一直没有灭过灯,所有人和打仗一样,瞪着眼睛不敢睡,把近十年的账本仔细核对,生怕真的有漏洞。检查科回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眼看发下来的通知函日期近了,也没来查过账。公司人对完账本,把回去补觉的精力都省了,就着公司暖气,窝在自己的座位休息。
金知妍来的时候公司便是这样的景象,上午十点的财物大厅一点声音也没有,拐角饮水机咕咚响了几声,然后又是一片寂静。
金知妍下电梯以后站在在玻璃门外看,没进去。
程潇觉得可怕,愣了几秒才去拍了拍门口一人的肩膀,那人眼睛睁不开,闭着眼问找谁。
“吴宣仪在哪?”
“沙发。”
金知妍抬眼从一众七倒八歪的凳子里找,看见一个单人沙发上歪着小鼓包,她推门几步就走了过去。
拉下毯子,看见头发凌乱的吴宣仪,她正皱着眉睡觉。单人沙发太小,金知妍很诧异的是她手长脚长的却还能把自己蜷缩在里头睡着。
金知妍看了一会儿才叫她,声音轻柔,“吴宣仪?”
吴宣仪睡的浅,却不怎么清醒,睁不开眼睛。
金知妍迟疑了一会儿,伸手拂了拂她的眉心,见她眉头舒展才轻声叫她起来,“宣仪,回家睡觉,这样不舒服。”
“嗯?”吴宣仪眯着眼看她,却模模糊糊觉得看不大清楚是谁,开口声音都是沙哑的,“回家。”
“回家了。”金知妍摸摸她的脸,觉得温热才有些放下心来,又把她的头发向后捋了捋。
吴宣仪别过头,把自己窝得更深,咕咕嚷嚷了一句,“别碰我,两天没洗澡了。”
金知妍的手落了空,再开口却带着笑意,“好,不碰你了,快起来。”
吴宣仪独自清醒了一会儿,掀开毯子站起来才发觉腿都麻了,便扶着墙壁揉揉眉心。她穿的单薄,就算有暖气都掩不住想发颤。正想把毯子披着,身后却盖上了一件温热的大衣和围巾,衣领子里有一股淡到差点闻不见烟草味道。
吴宣仪很是愣了一会儿,扭头看见身后没人,往远处看才发现正往办公室里走的背影。吴宣仪闭眼又睁开,才真的确定金知妍已经赶回来。
金知妍回头看她一眼,停下脚步跟身边的程潇说了几句才进办公室。
吴宣仪伸出双手抓着大衣的两边衣襟,呆呆看着程潇走来。
“先去洗脸。”程潇见她眼睛一直看着金知妍进的门,忍不住伸手把金知妍给她捋好的头发揉乱了,“等一会儿就好,她带你去家里休息。”
一时没回神的吴宣仪并没有觉得程潇说的哪里不对,点点头把胳膊好好地套进大衣里。金知妍的衣服穿起来该偏小,她穿上却觉得很合身。吴宣仪用冷水洗脸,清醒以后对着镜子看着这件大衣几秒,脱下来看了看尺码,确实是她的码。穿上是热的,那必然是金知妍原先穿在身上的。
吴宣仪又回忆起来先前以为的一场梦,金知妍确实有唤她醒,还摸了她的额头。
金知妍交代事情很快,要了所有的电子资料以后便准备回家里处理公事,给大部分人放假,等她出了办公室却看见程潇一个人在玩手机。
“吴宣仪呢?”
“在洗手间睡着了吧。”
金知妍看一眼走廊,正好看见吴宣仪低着头走过来,走近了发现她红着脸。
“脸怎么了?”
吴宣仪的眼神飘忽不定,“太热。”
大约是热,脸都有些红。
金知妍挑眉,伸手到吴宣仪到衣领,吴宣仪嗖地一下往后跳了一步,一脸警惕看着她。
“热就把大衣还我。”
吴宣仪又低头,“你,你没有外套吗?”
“有,但是这件也是我的。”金知妍抱着手臂看她,嘴角从方才就极力忍着才没上翘。
“你都给我了。”
“就算我给你了,那我现在想要,可以吗?”金知妍的样子像是一定要吴宣仪脱下来,一点都不肯退步。程潇站在一旁听对话,专心玩手机。
“我可以借你。”好一会儿吴宣仪才开口。
“借?”
“你要记得还我。”
还没等金知妍回味来这个借字,便看着吴宣仪低头脱外套。她里头就穿着一件黑色长袖衬衫,可以看见领口的苍白肤色,吴宣仪动作委屈兮兮的,马上就要把衣袖拉下来了。
金知妍走上前两步把褪到一半的衣服往上提,好好裹住。
“送你了。”
金知妍走扭身走的时候,程潇上下打量着吴宣仪,她不知道怎么回话,憋着脸狠狠瞪她一眼,像怪她不解围。程潇摸了摸鼻子,和她并肩走的时候凑着吴宣仪发红的耳朵小声说,“宣仪,你借我吧。”
吴宣仪耳朵更红,几步追上金知妍,不敢与她并肩,在后半步低头跟着。
程潇内心啧啧啧几声。
吴宣仪的好精力没有撑多久,回去以后从中午睡到隔天早晨五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才肯去洗漱。
她扭扭脖子发现自己这两天总是窝在室内,很少出去走动,觉得筋骨都硬了。五点时分,天还阴沉着,小别墅里安安静静,吴宣仪看见门口停的车和换下的鞋,知道金知妍还在睡,动作都轻手轻脚。
上海今天会放晴,吴宣仪破天荒准备晨跑,听说上海早餐丰盛好吃,兴致勃勃换上一身轻薄外套在门口院子里拉筋热身,渐渐也不觉很冷。
正准备跑出院子,听见开窗户的声音,吴宣仪仰头往回看,发现金知妍站在窗口,眯着眼睛看她。
“早。”
吴宣仪咧开嘴笑,挥了挥手,正要扭身跑,听见金知妍一声等等。
吴宣仪扭回头的脸上笑容僵住,却站在原地等在门口。
金知妍下楼把门打开,看一眼吴宣仪像是看傻子,顿了一会儿才开口。
“进来等。”
外面气温低,吴宣仪其实早觉得冷但不好意思动,听她这么说,立刻就进门。
进来时金知妍正在扎马尾,撩起耳边和后颈头发,不高不低束着,额前漏下几缕发丝,吴宣仪往前一步像是要帮忙,手却背在身后没抬起。金知妍看她一眼,上楼换衣服。
吴宣仪发愣看着窗户外,觉得有些阳光打过来。果然是会天晴的。
她下来不过十分钟后的事,身上衣服与吴宣仪没什么差别,只是手中拿了一个运动遮光眼镜。
吴宣仪跟着她的脚步开门出去,见金知妍就要开跑了,连忙拉了她的胳膊,“先热身。”
金知妍停下来看她,滤了光的镜片看不出里面的眼神,吴宣仪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她才笑了笑,“先慢跑,不要紧。”
冬天天亮得慢,但清晨的上海比起澳门要来得热闹,公园里晨练的人渐渐多了,两个人沿湖跑步的身影很是吸引目光。说是晨跑,到最后是金知妍跑跑停停等吴宣仪。
她说要慢跑,吴宣仪真是听话,再没加过速。
吴宣仪自知不该答应金知妍,她原本信誓旦旦的晨跑气势已经只剩上气不接下气地踉跄,她又一次撑着膝盖看前方的金知妍,想到这人在澳门总是跑步的,今天是她自讨苦吃。
百来阶石梯的噩梦被她自己作回来了。
金知妍倒是不急,每次吴宣仪的呼吸声远了,她慢下速度看风景,有时还会往回看一眼,遮光眼镜很大,遮住了原本带笑的眼睛,金知妍无表情的样子显得更严肃,吴宣仪一个哆嗦,赶忙舍命跟上去。金知妍把目光收回来,郁闷自己真的看上去如此可怕的么,她不过是没有笑罢了。
一个小时的晨跑结束,正好跑了一个来回,家边其实就有很好的早餐街,吴宣仪早就饿了,但是上海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只能眼巴巴看着金知妍。
大佬领她说请客吃自己最爱的早餐,吴宣仪瞬间也不觉得累,跟着金知妍快步过马路。
两份生煎,金知妍低头认认真真数处零钱递过去的时候吴宣仪觉得有些好笑,可金知妍很自然,递钱的时候不忘对阿姨说一声谢。
六点多,阳光已经完全升起,干燥的金色光线落在小店延伸出的遮雨棚,一个斜斜的光束从破洞漏出,落在金知妍的肩膀。阳光大了起来,她的遮光眼镜也不显得多突兀了。她们在窄小的店门外站得很近,近到吴宣仪看见金知妍颈上的汗水,在薄弱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她很想替她擦拭,身体比想法更快更诚实。
金知妍似乎是愣住了,却一直没有看右手边的吴宣仪。吴宣仪更是当机,看着自己收回来的手呼吸一窒,匆匆看一眼金知妍,见她微微低头,并不知道在想什么,吴宣仪放下手也一言不发。
两个刚运动完的人一同认真看生煎铺子,都是红扑扑的脸。老板娘还以为她们想把店里看出一束花才好。
“两份生煎和豆浆。”
身旁挤来两个男孩,金知妍想要往一旁站,小店却没有多余的空间,肩膀撞到了吴宣仪怀里。吴宣仪本来就在往一旁让,金知妍突然动了几步她还以为是被那两个人挤到,连忙伸手揽住腰。
金知妍面色淡定从老板娘那里拿了打包盒子,走出店门看见抱着肩膀蹦跶的吴宣仪。吴宣仪在揽住金知妍三秒以后说有些热,便迅速出去透气,现在看来,成效很好。
吴宣仪缩着肩膀皱眉紧紧盯着地面,金知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扯了扯她运动外套的帽子,吴宣仪转身,看见金知妍完完全全笼罩于阳光底下的脸。
她似乎是心情很好,举起打包盒说,“放了很多辣椒。”
“我不能吃辣。”吴宣仪回了一句,紧皱的眉头却在回身的半秒就舒展。
金知妍这回是真笑了,笑得有几分坏,“是你自己要去透气,放辣的时候你不在旁边,我便忘了。”
街道有了逐渐热闹的迹象,金知妍家并不在什么格外昂贵的别墅区,却在格外昂贵的闹市中央。吴宣仪从前很不懂金知妍为什么喜欢住在这么吵闹的地方,她算不上很会社交攀谈的人,但似乎就是因为格格不入,更喜欢淹没于市井与人群。
她此刻就是这样站在吴宣仪面前,仿佛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孩处于人来人往的闹市街边,手里拿着两人份的早餐,热腾腾的空气透过了手掌心,飘散于城市上空。她的话以四周来往杂音为背景听在耳朵里,模糊、渺小,却鲜活。
吴宣仪很喜欢。
吴宣仪几乎要把尘封很久的称呼脱口而出,却还是合上嘴笑了笑,眯起眼睛看她反着光的眼镜片,和她勾起的嘴角。
“还是可以吃一点辣的。”
「宣娜」生命线(中)
(四)
吴宣仪曾在金家住过几天,当时却是昏迷不醒的。
金知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笑。
几月前吴宣仪第一次接手办事,遇上有人抢货。像是有人算准了吴宣仪是新手,利用码头前纵横交错的小巷紧紧追着她的车,同行坐在副驾的小弟紧张却又不敢叫,只能抓着门把手紧握着枪,他给吴宣仪的枪上膛,递过去。
挡风玻璃之前就被打碎了,玻璃碎片在吴宣仪脸上和下巴上划了一道道血印,此刻因为她紧咬着牙大吼一声趴下,又开始渗出血来。
凌厉的风吹开了吴宣仪的黑色皮衣,里头白色短袖此刻沾染了几滴鲜血,风吹着紧紧贴在单薄肩膀。她引着车子绕弯,...
(四)
吴宣仪曾在金家住过几天,当时却是昏迷不醒的。
金知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笑。
几月前吴宣仪第一次接手办事,遇上有人抢货。像是有人算准了吴宣仪是新手,利用码头前纵横交错的小巷紧紧追着她的车,同行坐在副驾的小弟紧张却又不敢叫,只能抓着门把手紧握着枪,他给吴宣仪的枪上膛,递过去。
挡风玻璃之前就被打碎了,玻璃碎片在吴宣仪脸上和下巴上划了一道道血印,此刻因为她紧咬着牙大吼一声趴下,又开始渗出血来。
凌厉的风吹开了吴宣仪的黑色皮衣,里头白色短袖此刻沾染了几滴鲜血,风吹着紧紧贴在单薄肩膀。她引着车子绕弯,寻找时机,并且等待救援。
车子几次就在海边晃过,小弟终于叫出来了。
“老世,事头,大佬,别绕了!”
吴宣仪被他在危急关头都逗笑了,“留着话跟金老板说,你和我叫什么。”
小弟见面前冲来一辆车,伸手举枪,却被吴宣仪按下。
“留活口。”
小弟快哭了,自己都性命不保,能不逞这种强么。
吴宣仪一手握盘一手举枪,眯眼瞄了两秒,对面车子堪堪到了身前,一枪打在轮胎,车身一歪便往海里冲,车身横过的时候,一枪打在车内人的手腕。吴宣仪踩刹,后轮在地面发出刺耳声音,她掉头往那辆车子冲,急转的瞬间一脚踹了小弟出车门。
“吴宣仪!”
小弟失声大喊,看着吴宣仪的车加速冲到那辆车前横着,车辆相撞的巨响里,两辆车都停了下来。
小弟跌跌撞撞跑过去,吴宣仪那辆车已经翻了过去,另外那辆车里的人挣扎着要往外爬,废车里传来一声枪向,吴宣仪倒吊着打中那人小腿以后,枪也握不住了,落下来的声音伴着那人的惨叫。
他瘫坐下来,呆呆看着,连身后怎么停下了一排车都不知道。
有人猛抓了他的肩膀。
“吴宣仪在哪!”
他抬头,是金知妍冷到了极致的脸,身后一片深重的天空,让她的眼睛更加肃杀。
金知妍见他不说话,狠狠往地上一推,扭头跟身边人说,“都带回去。”
说话间她就往那辆翻了跟头还在冒烟的车走去,程潇一把拦住,语气很着急,“疯了?不怕炸吗。”
金知妍看她的眼神里全是戾气,让人不敢再拦。
吴宣仪从车坐里被人抬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脸上染红了大半,发梢凝结了血块,那件白色短袖完全换了颜色,任人摆布的脆弱让她觉得刺目。
金知妍看着,眼睛发红。
她拉着程潇,目光一刻没有离开吴宣仪,“救回来。”
“我会尽力。”程潇叹息。
“必须救回来。”金知妍声音越来越低。
金知妍当晚审了人,从满是血腥味的房间里出来,接电话说,吴宣仪醒了。她从身边人的后腰抽出枪来,转身回房。三声枪响。
金知妍很多年没有亲手杀过人,更没有想过杀一家三口性命,身旁站着的下属几次欲言又止。她甚至在二十岁出头时去寺庙求过愿,两年前吴宣仪到来后她还带着她一起去过普陀山。她垂眼站在只剩一盏吊灯的房间里,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枪头,指腹摸到了余留的温热。金知妍再次抬眼时目光扫过角落里的暗红。
“扔到海里。”
吴宣仪在金知妍家住了小半个月,有意无意便也知道了老板的起居规律,并且知道老板爱跑步。程潇奇怪她为何会让新人住家修养,但也不多说话,她是金知妍的私人医生,曾在战地实习,这样的医疗能力让她正对金知妍的行业。
吴宣仪知道以后很奇怪。在她的想象里金知妍是不可能受伤的,顶多就是家产纠纷,甚至金知妍还不用考虑这个。她是家产继承的独女,叔伯那一辈一个人都不剩,更别谈有人和她同辈分。她不多问,程潇也不多说。金知妍对她来说是一个太遥远的人,其实吴宣仪踏进公司大楼时还从未想过真的能见她,更没想过和她在一张桌上吃饭喝茶。她常觉得局促,但金知妍一直非常安静。
等程潇说吴宣仪的伤好了大半,可以不用天天抹药了,给她几盒口服的药,又叮嘱了饮食类要注意的地方,吴宣仪一边点头一边偷偷瞟坐在沙发的金知妍。她在看报纸,翻了一页。
这个年代,没多少人爱看报。
后来吴宣仪知道,金知妍不能看手机电脑之类电子产品,她的眼睛受过伤,见到过亮的光线,视线就变得雾蒙蒙的,缓和很久才会好。程潇在她十五岁时便跟在身边,算是救回了金知妍的一双眼睛。这些话说给吴宣仪听时,她微微皱了眉。
吴宣仪记下了程潇的叮嘱,犹豫着要不要和金知妍打招呼离开,程潇扭头看了一眼,“没关系,她爱清静。”
爱清静也不能不讲礼貌吧。
吴宣仪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老板,我先走了。”
金知妍抬眼看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吴宣仪转身正要推门。
“下周跟我去一趟墨西哥。”
程潇皱眉,刚要开口就被打断。
“潇潇,你也一起,照顾一下吴宣仪。”
程潇点头。
这是吴宣仪第一次听金知妍叫她的名字,她的声音很轻很淡,还有点冰凉严肃。之前的相处里只要金知妍抬眼,她便会严正以待,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称呼。
吴宣仪嘴角勾起一个笑,应了一声便离开。
时间再往前翻,年幼时她并不会直呼吴宣仪的大名。吴宣仪也不必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小宣。”
身后的小女孩抓住了前方人的衣服下摆,她比那人矮了半个头,此刻却像个老成的小大人,想开口阻止一个即将开始的暴力行为。
那人扭头看她,逆光的脸庞勾着一抹笑,她放轻了声音,“苞娜,不怕。”
那年孤儿院的破败墙壁看上去那么高,十岁的吴宣仪被拎去罚站的时候她总怕那面布满青苔泥土的大墙被风刮倒。吴宣仪站在那里的身影那么小,仿佛会被吞噬。
吴宣仪那时便叫吴宣仪,金知妍那时却没有名字。
她那时一句中文都不会讲,只记得自己的小名叫苞娜,吴宣仪无论问什么她都回一句苞娜。整个孤儿院的人都不理她,只有吴宣仪愿意围着她到处转,也愿意在雷雨天抱着她睡觉。
“苞娜。”吴宣仪初见时笑着学她说话,却没想到她眼睛发亮,绕过一群围观的小朋友,笑眯眯抱住自己的脖子,软软糯糯应了一声。
“宝娜。”她教她自己家乡的发音。
“宝娜。”吴宣仪依旧学她的发音,抱着怀里的人摸了摸后脑。然后她抱得更紧了,像找到了唯一的依靠,泪水立刻濡湿到吴宣仪的衣领里。
金知妍是那所孤儿院收留的最后一个孩子,一年过去,所有的建筑便葬于火海。
金知妍曾以为,吴宣仪与孤儿院一同化作灰烬。
那天晚上极冷,金知妍缩在吴宣仪身边睡觉,她渐渐感受到一股不正常的温热。吴宣仪反应很快,拿起床头剩一半水的杯子淋到枕头旁的衣服,轻轻捂住金知妍的鼻子。
“苞娜,自己盖在鼻子上。”
吴宣仪拉着她的手跳下床,身边变得吵杂,她们弯着腰往门口跑。
金知妍当时并不慌,她只觉得紧紧握住吴宣仪的手便十分安心。身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只在寒冬里穿着单薄的白色短袖,吴宣仪赤着脚,却在怀里抱着金知妍的鞋子,开了大门便给她穿上。
“小宣!”
金知妍看着她赤脚踩在雪地,失声惊叫,却因为被烟熏过,嗓子干涩沙哑到像另一个人。
身后便是火光冲天的孤儿院,身边三三两两站着一同跑出来的人,都在雪地里忍不住发颤。
到并不是因天冷发颤,突然的变故让他们没有很快就觉得冷,只是愣愣看着火光,说不出是惊惧还是愤怒。雪地茫茫,逃出来又能怎样。
所以另一个爆破在身边响起时,并没有人反应过来。
金知妍醒来时在一个很安静的房间,她的眼睛蒙着纱布,视野漆黑。
“小宣。”
金知妍小声唤,她想伸手摸摸自己的眼睛,才发现浑身刺痛,只要稍微动一个地方便牵连着每一寸疼痛的神经。
“小宣。”
金知妍很慌,然后听见门打开,外面全是人声喧闹。
“醒了醒了! ”
话音刚落就有好几个脚步靠近。
“小宣! ”
金知妍大声喊起来,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对脚步声充满恐慌。她刚刚才学会几句中文,门外的交谈太多,她一句都听不懂。她喊吴宣仪的名字,想听她应一个字也好。这里明显不是医院,那她到底在哪里。
金知妍又一次失去意识时只听到几句很轻的交谈,后知后觉才懂。
“这真的是金家孩子?怎么听说之前在孤儿院?”
“嘘,可不能谈这件事。”
过了会儿才听见那人继续说话,“要不是老板死了,这个孩子又是这个样子,他们哪能放心接回来。”
“不过是个棋子罢了。”
金知妍在十岁时便听见有人这样定义她的人生。极度消极。
她应该再也见不到吴宣仪了。
往后的事不过是懵懵懂懂的孩童如何在家族中立足,曾经历的人几乎不剩几个活在世上。吴宣仪曾向程潇问过很多,程潇却说不出什么。她见到十五岁的金知妍时,已经是和现在没有差别的状态,改变都是从吴宣仪出现开始的。
金知妍。这个名字念起来时吴宣仪总觉得眼睛发涩。
而二十七岁时金知妍再次见到吴宣仪,十七年时光,甚至要让她记不起吴宣仪小时候的模样。
她是如何活下来的,金知妍没有问。
她又是如何来到她身边的,金知妍也没有问。
反倒是吴宣仪往后问起,她只说,能见到便是很好的事了。
(五)
不知道听谁讲过,爱像一场重感冒。真的很对。
无论是感性高于理性的昏迷,还是需要惯性的病好。抓住不放,发烧发热,时间久了,重新变得健康。最后像看见一个花很长时间卷好的毛线团放在那里,旁人不知道它如何来,自己知道它只是换了一种模样放在那里,遮绑过去。
吴宣仪一直不知道怎样把金知妍这团毛线卷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害怕拥有金知妍。金知妍在她心里就是连头都抓不住的思绪,从她明事理的时候就在生命里生长,无法探究。
所以很多事都是出于本能,就算当时不知道最后是否会害自己。
吴宣仪花了一整个晚上想自己伸手拂过金知妍后颈时的心理感受,她解释不清,又不舍得不想。金知妍的后颈温暖,如同她在阳光底下的笑容。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却也舍不得一丁点克制以外的不确定发生在金知妍身上。又一个天蒙蒙亮的早晨,她不做声收拾行李订票离开上海。
没有行李,只多一件金知妍给的大衣。
澳门其实也需要有人在,所以理由留得理所应当。吴宣仪走的急,跑着离开小区,生怕有人在后面叫她的名字。若是叫了,大概心里那根弦会崩断。
她往后很后悔那次离开。她似乎忘记想,心里那根弦,断了才是新生。
阿印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衫站在澳门机场出口处,他刚从吸烟室出来又想吸,却也不敢走开错过吴宣仪。
上午阿印在赌场附近玩,原本拉上几位门童要去看赌球,在闹哄哄的黑市里电话错过一次,再响起还是陪酒小姐撞他肩膀提醒,说手机震到她腰窝里,还以为有条子拿电棒进场。
阿印皱着眉饮酒,拿着手机一看,差点呛出血。
这辈子都不觉得会收到的电话。金知妍三个字让阿印惊得连忙跑去厕所锁好门接听。
“老板好。”
“吴宣仪坐飞机回澳门,你去接。”
“老板,我几号去接?”
“现在。”
“那航班号… …”
金知妍在那头沉默。
阿印立刻反应过来,“老板,我守着出机口,一定接到吴宣仪。”
又是隔了几秒,金知妍的声音不似前面那么冰冷,“记得带她吃饭,让她住在… …”
金知妍止住话,阿印不敢催。外头比赛开了一局,阵阵欢呼隔着门板掀过来,不知道有没有传到那头格外安静的金知妍耳朵里。
“她想住哪就住哪,你送她。”
“是,老板。”
大约是吴宣仪和老板吵了架。
阿印靠着机场的栏杆想了千百种可能。老板向来不近人情,关系好的长年来只有程医生一个,自从吴宣仪来了就很不同。金家别墅吴宣仪可以随意进出,老板会让程医生为吴宣仪治病疗伤。传言她们两个自小认得,老板小时候的来处是金家所有人口中的禁忌,于是讨论吴宣仪的来处便也成了禁忌,十七年到如今阿印知道的越发很少。
这样地位的人总有秘密,阿印从来都觉得无知是福。秘密听多了,干这一行会活得不长久。现在闲言碎语很多,大多是讨论她们三个格外优秀的容貌,仿佛真的亲身经历港片里虚幻刺激的黑道情节,走上这条路见过这样的人,似乎也不显得多亏。
他这样胡思乱想,都不知道面前的人是怎么停下的。
机场人来人往,阿印看着面前的短靴停下不动,马上站直了抬头,看见穿着大衣的吴宣仪。半长的头发扎在了后脑,不过半月不见,眉峰的棱角变得分明许多,眼下是深重的黑眼圈,薄唇抿着,同脸色一起苍白。
“好巧,你来接人?”
吴宣仪脸上几乎掩盖不住疲倦,声音沙哑,但好歹眼神亮亮的,嘴角有笑。
阿印本想给她拎行李,吴宣仪两手空空站着,像是刚下地铁一样轻松,他只能摸了摸自己后脑勺,很是手足无措,“没有啊,老板叫我来接你的。”
“那走吧,快饿死了。”
他们还隔着一个横杆,吴宣仪绕过来往门口走,“我去停车场出口等你?”
“我马上来。”阿印点点头就往地下停车场快步走去,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吴宣仪没有走去另一个方向,回头跑了几步又觉得自己多想,明明方才是吴宣仪找到他。
车子来得很快,阿印这回一眼就从出口繁多的人影里分辨出吴宣仪。
她穿着一身黑色,坐在马路边阻隔汽车的石柱,肩膀不像刚遇见那样笔直,略微垮下一些。她这样坐在人来人往的路口分外显眼,走过身边的人也多多少少会扭头看她。或许是因为到了阳光灿烂的室外,吴宣仪看起来气色比先前柔和。
阿印驱车问她有没有想去吃的地方,吴宣仪半摇下车窗,整个人泄气般靠在椅子里,向阿印伸手。
“什么?”
“上回我托你买的,这么快就忘了。”
阿印反应了一会儿有些局促,“真忘了,我来得急啊。”
“那你身上有烟吗?”
“有,”阿印扭头看身侧的吴宣仪一眼,“都是便宜的。”
“哪里?”
阿印犹豫了几秒,从衬衫口袋掏出一盒皱皱巴巴的软盒烟,剩一半,还漏出些细碎烟草。吴宣仪从他手里接过,阿印看了一眼吴宣仪的手指,就跟上回给他打火时一般细瘦好看。
剩下的车程里吴宣仪没有再说话,她点了一根烟,没有吸几口,大多时间都把手放在车窗口,烟便一点点燃烧殆尽。
吴宣仪从未抽过烟,也没想过抽烟会有哪些乐趣。就她的认知里,许多人抽烟都是为了摆个架子,这一行出门做生意,不叼根烟在嘴边会觉得气势上败人。但烟抽多了,败身体。
金知妍抽烟一定不是因为气势,她好像最不屑于这种类型,那必然是有乐趣。抽烟的乐趣从点烟开始。吴宣仪发现自己很喜欢火机开火的摩擦声,以及烟被点燃时纸张与烟草的烧灼声,这种声音很好听,像冬天取暖的壁炉。
可惜澳门并不冷。
阿印把车开到一家餐厅门口,吴宣仪看了看,摇头,“回去吧。”
阿印半天不发动车子。
“怎么?”
“老板说,一定要你吃饭。”阿印语气有些为难,但态度很坚定。
吴宣仪笑了笑,“那好,我请你吃肠粉吧。”
“我坐在车里等你就好。”阿印有点红了脸,“吃过了。”
“你不怕我跑了吗?”吴宣仪开了车门走下去。
大衣留在了车里,吴宣仪穿着黑衬衫黑长裤,衬得整个人高高瘦瘦,阿印跟在吴宣仪身边,茶馆里的服务人员跑上来的时候阿印直接挡在了吴宣仪身前,唬得服务生顿下脚步,看他们落座了才把茶壶拿来。
阿印局促得很。他一直以来只是个小人物,从没有机会坐在吴宣仪这样的人身边,更何况吴宣仪穿的衣服质地都很好,长得也好。他染着一头金毛,还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衫,胳膊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偷偷把领口扣子往上扣好,在茶馆里坐地笔直。吴宣仪接过菜单点了两三个样式的肠粉,又加两份糕点茶水。
等餐的空档,吴宣仪问澳门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阿印原本不想说,但就这么干坐着太难熬。
金家在澳门的生意除了地产还有赌场,赌场分高低。高处的规矩很多,有地方安保支持,低处难管,年关刚过,许多管事都把手头放宽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不了有人生是非。
吴宣仪原本管的只是货运流通,从去年年底开始跟着金知妍走过几遍赌场管事的流程,重心放过来,很少管理那些地头蛇的事情。阿印一直留在澳门,但地位低,很多事只能看着,不好阻止。
听阿印讲事,讲多了吴宣仪便皱起眉。阿印知道她其实心情很不好,之前笑脸不过是好让他给金知妍做反馈,现在跟她说这些,他又觉得不太好,前提应该是让吴宣仪休息才是,便止住话头开始讲宽慰她的话。
“你去上海时间长,所以很多人不知好歹,现在知道你回了,一定收敛的。”
肠粉上桌,吴宣仪向阿印抬抬下巴示意吃饭,阿印见她也没有太动气,心里松了松,拿起筷子。
“吃完带我去看看。”
吴宣仪给肠粉沾酱,语气十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