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生契阔/12:00】人间无我
上一棒: @洛千林
下一棒: @●泽黎
哈哈哈哈看看元元抽烟
后续:绝唱
我一直觉得男人抽烟的样子很有魅力,见到应星的时候这种感受更为强烈。
他占据了书本扉页上小小的一角,黑白也遮掩不住他昳丽的容貌。他没有看向我,而是低敛着眉眼,嘴上叼着一根烟。
下面的介绍也小小的。
应星,作家,诗人,学者,翻译家。代表作《石火梦身》《支离》《击云》。
“1963年出生,1989年……”我轻声读出,“去世。”
大前年就去世了——26岁,可惜。
我喜欢他丧气漂亮的皮相,于是读完了第一本书。
又于是,那年我十八岁...
上一棒: @洛千林
下一棒: @●泽黎
哈哈哈哈看看元元抽烟
后续:绝唱
我一直觉得男人抽烟的样子很有魅力,见到应星的时候这种感受更为强烈。
他占据了书本扉页上小小的一角,黑白也遮掩不住他昳丽的容貌。他没有看向我,而是低敛着眉眼,嘴上叼着一根烟。
下面的介绍也小小的。
应星,作家,诗人,学者,翻译家。代表作《石火梦身》《支离》《击云》。
“1963年出生,1989年……”我轻声读出,“去世。”
大前年就去世了——26岁,可惜。
我喜欢他丧气漂亮的皮相,于是读完了第一本书。
又于是,那年我十八岁,匆匆地跑到罗浮大学的图书馆借走了应星所有的书,管理员觉得我疯了,我就像一只撒泼打滚的猫一样叫她姐姐。
那本《石火梦身》摆在飘窗前,书页正对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风刮到了最后一面发黄的书页——
“我要写的东西已经写完了,这个人间也不该有我了。”
“文人的死因,大多只分为两种——”镜流推了推眼镜,“景元,你起来说。”
我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偷看应星的书,听到她的声音吓得打哆嗦,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说。”
我最怕她了——毕竟她是我姐。
“……自杀?”
“是的。”镜流平静地说,“还有肺结核。”
“为什么?”我大着胆子问她。
“不知道。我们是文学课,不是生物课。”镜流指指门外,“医科大学在隔壁。”
我感觉教室里洋溢起了快活的气息。
冬天天空暗沉得很快,我陪着镜流去新世纪百货买羽绒服。
她拿着一件阿依莲的羽绒服在我身上比比,看看上面的碎花和我生无可恋的脸,满意道,“这件不错。”
“你穿我穿?”
“我穿。”她说,“你个只吃不拉的还想穿新衣服?”
“……呜。”
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只吃不拉的。所以我们骑着摩托车回家,我负责开,镜流在后面翻着我背包里的书。
“应星写的?”她似乎皱起了眉头。
“嗯。”我说,“他写得好。这本小说《支离》我还没看完,但是《石火梦身》真的不错——我早几年没看过他的作品,可惜。”
镜流说,“是挺可惜的,再早几年我还能带你去见他。”
摩托车上了大桥,橘红色的路灯一下一下地从我们身上路过,萧瑟的寒风吹得脸生疼。
我想起应星也写过这样的画面——大桥,寒风,他一个人面对着江面抽了一宿的烟。
我记得,他说他想家了,却望不到故乡。
于是思来想去我对镜流说,“他长得很好看。”
镜流提着一塑料袋的青菜,听到这话回头拧我耳朵,“你读书是为了好看?男的有什么好看?”
她手劲儿特别大,拧得我嗷嗷叫,说了不知道多少遍错了她才撒手,自己走上楼梯去了。
镜流单位才分配的新房子,有电梯,蓝色的膜都没撕,我姐怕我死在学校那个没有暖气的宿舍里就把我接回来住——反正都是两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玩意儿,凑在一起还暖和一点儿。
隔壁棉花厂下班了,我坐在窗前从应星的书上抬眼 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小人像潮水一样铺满街面。
“姐,你看过这本吗?”我冲她扬了一下手上的《支离》。
镜流瞟了一眼,顿了顿,“没看。”
我诚恳地说,“好看,你真该看看。他很有才华。”
“是啊。”难得看镜流称赞一个人,“白珩的书,就是他翻译出去的。”
哦,白珩姐。
那个活泼机灵得像狐狸一样的少女,在文工团跳舞,出过诗集,经常和镜流去二锅头厂偷酒喝。
我:“他们很熟吗?”
镜流:“很熟。”
我:“那我怎么不知道他?”
镜流:“你那个时候还在玩泥巴。”
镜流:“白珩走了,是他带回国的。”
我觉得惋惜,想到两个都英年早逝的人,这么好的才华,这么绚丽的人生……
“你和应星熟吗?”
镜流垂下眼眸,说,“不熟,几面之缘吧。”
“……匆山的家门口是一个坡,她养的一只白猫没事就在那里晒太阳。她有时会往坡上望一下,又冷冷地撇过头,不再期盼有人回来,也没有思念过往。”
我站在讲台上把最后一句念完,看着镜流同样冷淡平静的眼睛,硬着头皮说,“这是《支离》最后一段结尾,印象很深。”
镜流从来不会因为我是他弟弟而手下留情,相反,心狠手辣。我的论文她恨不得把每个错别字都挑出来放大看,然后郑重地打上一个刚刚及格。
我:“我是你弟!毕不了业对你有什么好处?!哼啊啊啊啊!”
镜流:“精神娱乐价值。”
我:“……”
我看应星的书看得入迷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期末两千字的文学评论论文我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字交给镜流。
她帮我去精神科挂了个号。
我求她好好看看,她嫌弃地同意了,结果是,破天荒,我被评优了。
我听着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些尴尬。
他们大概不知道应星是谁——他在几年前辉煌过,提名过文学奖,但是在死后戛然而止。
他的文字,简单,真实,但是有动人心扉的力量。但是我知道,这也许不适合这个时代。
镜流抱着手说,“你们觉得,怎么样?”
下面一片窃窃私语,我听见有人说,“不怎么样。”
镜流哦了一声,“说说。”
文学系的男生总是有一种文人的傲气,他就鼻孔冲天地站起来,“不是景元同学论文的问题,是他选材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听过应星的文章,也不觉得《支离》是本好的小说。”
我觉得他简直是脑子被门夹了,耐着性子听他不依不饶,“情节简单,流水账,这种故事连小学生都写得出来——甚至还挺狗血的不是吗?”
镜流微微仰起头,“你看过?”
“看过。”
“这是个什么故事。”
他自信满满地说,“一个叫匆山的女孩的故事。”
“她怎么了?”
“上山下乡,后来参加高考,最后回到城市里教书……”他耸了耸肩,“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精彩的故事。”
“不精彩,甚至很枯燥。”镜流说,“但是大多数人的人生就是这样。收获友谊会笑,失去重要的人会伤心,远大的抱负归于平寂,没有必要用绚烂的语调去描述。”
“就像我一样。”
我看着他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心里畅快了许多。
应星,他写书的年代,慢慢从高昂中沉寂下来,走向了真实,带着满身伤痕回首过去的苦难,但是淡淡的,像一碗野菜粥。
我骑着摩托车回去的路上,听见镜流靠在我背上喃喃自语,“我该早点看那本书……”
我爱应星的文字爱得发狂。
连带着爱他也爱得发狂。
我看了他所有的书,两遍三遍,甚至抄下来,厚厚的,发狂。
看到一切都似乎要想到他,他在世间描绘的一切都给了我充沛的灵感。
他是我的缪斯。
我的第一本书,关于《石火梦身》的注解,投稿到杂志社,收了。
那天我揣着烫手的两百块钱乐滋滋的请镜流去吃新开的什么金拱门。
镜流说真是奢侈——确实如此,这是我们好几天的饭钱。
我:“没事,两百块钱呢!吃了还有!你上次不是看到了那个索尼的mp3!”
镜流:“……”
我:“再去烫个头发吧!像香港女星那种,我就特别喜欢《反曲》里面的女主角!”
镜流:“……你才几毛钱啊就开始这么挥霍?”
我:“这是个好的开头嘛——我以后会努力赚钱买大房子的!到时候带你去外边买买买!”
镜流把甜筒塞到他嘴里,“吃你的去。”
过年了,外面的金人巷张灯结彩,镜流忽然问我,“你赚钱了,自己想干什么?”
我说我想去云南旅游,想去巴黎,那都是应星去过的地方,想去看看。
镜流不说话了,她缓慢地咀嚼着薯条,慢慢道,“你见过应星,你不记得了?”
我微微睁大眼睛,傻了吧唧地看着她。
“应星来找我,你在院子里掏猫崽子,被母猫抓了,哭哭啼啼地也跑来找我……”
记忆的门打开了一点。
那是一次擦身而过。
我年纪很小——狗都嫌弃的年纪,被挠花了脸,抽抽搭搭地来找镜流。
那天阳光很好,我哇哇哭糊了眼睛,一股脑往前跑生怕狂暴的母猫会追上来……
然后,哐当,哎哟。
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个男人皱着眉头揉自己胸口。他长得特别好看,头发黑黑的,花札红红的。
一下子就看呆了,木木地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在我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我本来想道歉,但是听到了猫叫,吓得又炸了毛。
他怔怔看着我一溜烟跑了,一句道歉也没有留下。
这样想来有点后悔,但是我觉得还是要怪那只狂暴的母猫,挠了我一脸的红印子。
我在夏夜摇着蒲扇,眼睛睁大望着并不明朗的星空,一下子扑腾着站起来。
越想越后悔。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子,关上门,在路灯下面看蚊子绕来绕去,两只嗡嗡飞着然后啪叽死了,落到地上扑腾。
于是我在杂货店卷帘门砸下来的前一刻去买了包烟。
我:“要包烟,两瓶纯生。”
老板娘:“你娃吃多了迈?吃烟又吃酒,你姐姐不给你两皮坨都不着数!”
我:“我不想管什么mother fucking的镜流,我就像喝酒!”
老板娘:“好嘛,要啥子烟?”
我:“没有滤嘴的那种。”
于是老板娘给我拿了一盒荷花甩在我手上,铁闸门哐当尖锐地砸在地上一声巨响。
我一直觉得应星抽烟是样子很好看,好看到情色的地步。
虽然我其实一直不是很喜欢烟味,而且觉得当着别人的面抽烟简直不礼貌。
两瓶酒下肚,喝得醉醺醺的,于是我头昏眼花地观摩起了那包烟,费力地把表面的塑料皮撕开,把一根烟含在嘴里,浓烈的焦油味儿充斥在口腔。
“你为什么要抽这种烟?”脚步声越来越近,应星出现在我身边,昳丽的脸附在我面前,像是隔着一层雾色看不清,“你抽不惯的。”
我觉得身体发热,飘忽忽的,于是瘫倒在沙发上没有动弹,只是斜着眼看他,“你要一根吗?”
应星从善如流地从纸烟盒里抽了一根,放在嘴边,甩了一下打火机,点燃,小小的火星照亮了他的一半侧脸,白色的刘海垂落到一边。
我看见他微微仰起头,吐出一口雾气,弥漫在脸庞,透出一双眯起的眼睛,空茫的,恹恹的,没有看向我。
我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想起自己没有和他说过对不起已经很不礼貌了,于是想了个更不礼貌的行为。
我把烟含在嘴边,对他说,“点烟。”
应星没有气恼,也没有像他当初砸了作协一样给我猫脸一拳。
他只是轻笑一声,俯下身来掐住我的下巴,用还含着点烟给我借过火。
我和他凑的近,看着他苍白艳丽的眉眼,眼底的阴翳和摇曳的红色花札,诡谲妖冶,火星浸润了烟头,燃烧了表层的白纸,点燃烟草。
我喉结滚动一下,尼古丁的味道铺面而来,灌进肺里。烟雾越来越弥漫,模糊了他的脸,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去看他的轮廓,直到那个轮廓一点点模糊又像是浮沫一样消融散去。
我迷惘惋惜地看着天花板,昏昏沉沉吐出一口烟雾,下一秒肺部像是要炸开了一样,胸口闷闷的,强烈的眩晕感向我袭来……
自古以来,大学生都是最容易噶的存在。
我也不例外。
镜流听到门外咚的一声,以为进贼了——提着菜刀打开灯,发现了抽烟一口气没提上来撅过去的我。
我躺在床上,和镜流对视良久,哑着嗓子开口。
我:“……丢死人了。”
镜流:“嗯,丢死人了。”
我想,我比我想象得更爱应星。
不止是敬仰,欣赏——甚至带有情色意味。
谁让他长得这么好看呢?
我思考良久,对镜流说,“你知道,应星葬在哪里吗?”
镜流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得问丹枫。”
“丹枫?”
镜流叹了口气,走进书房里翻箱倒柜一阵子,走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本旧杂志。
她翻到一页,指给我看,“他给应星写的悼文……”
《应星》,作者:丹枫。
“……应星很浪漫,我想这种浪漫是与生俱来的。文人看这个世界的眼光都是多情又倦怠,但有时又荒诞得不可思议。
我和他在巴黎读书的时候租了一个小阁楼,两张床,并排的小木桌陈旧地落下了灰尘。应星书桌上很整洁,放着两摞稿纸。一摞是新买的,一摞是翻译稿。
巴黎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我们没有钱去买暖气和煤炭,他微薄的稿费也支付不起。于是就在交稿的前一天,他把所有写的稿纸都投到火盆里点燃,密密麻麻的字眼好歹温暖了我们一晚上。”
我看完是觉得他俩福大命大,居然没起火灾。
事情说到哪里了呢?
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镜流让我去国外进修,要我登刊一篇论文。
我还是写的应星。
我知道,丹枫和应星关系匪浅,甚至连《击云》都是为了丹枫而写的——我羡慕得牙痒痒。
丹枫很年轻,看起来年纪甚至偏小,比我还矮一点。黑发长长的垂在身后,穿着一件洗的掉色的青色纺织布衬衫,抱着书楼梯上走的背影很是单薄。
“丹枫教授。”我喊了他一声,他就顿住了脚步,回过头看我,黑色的眼镜很大,眼镜腿黏着胶布,更显得他的脸消瘦又苍白。
我快步吭哧吭哧跑上楼梯,“教授,我为了应星……”
丹枫看鬼一样看了我一眼,“应星已经是有机质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手忙脚乱地跟在他身后给他看学生证,“我是罗浮大学的学生,今天来是为了写关于应星的论文所以来问问你……啊,我真的不是骗子!”
丹枫没搭理我,费力地腾出一只手在包包里找钥匙,语气平淡,“我知道,但是我不能为你做什么。”
“你和应星不是好朋友吗?”
丹枫淡淡地哦了一声,把钥匙插进锁孔不搭理他,“你走吧,我和应星……没那么熟。”
“可是我是镜流的弟弟!”
丹枫的手顿住了。
他的房子好旧好小,完全看不出来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教授,坐在沙发上咳了好几声问我想喝点什么。
我在繁多但是摆放整齐的书本之间局促地端坐,委婉地说什么都行——只要不给他添麻烦就好——或者让我们快点进入正题吧!
他泡了茶水端给我,然后拉了把藤椅坐下,沉默半晌道,“说吧,你想了解什么?”
我:“一些关于应星的……”
丹枫:“这有什么好说的?我该写的都写了。”
我:“写完了?”
丹枫:“写完了。”
好吧,我确实知道应星的人生是那么简单却又难以概括。他死了爹妈逃难来了这里,拼命活到长大和丹枫进了军队又被派到云南的战场上去了。再后来陪着白珩去到巴黎留学,一直穷困潦倒直到回国后《石火梦身》提名,他才走进了公众的视野。
却在最鼎盛的时候自杀。
“……在江边捡到他的,警察给我打电话——因为他最后一通电话是和我打的,而且也没有家人。”丹枫脸色苍白,语气却淡淡的,“他就躺在石头上,枕着一地的血,望着天空 ,除开太阳穴上的枪口我都不相信他死了。”
但是应星就是死了,在最辉煌的时候举枪自杀。
我犹豫着问,“你知道……他为什么想死吗?”
丹枫说,“难过,伤心,谁他妈知道呢?白珩死了他就伤心得不得了,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国外有种说法叫作抑郁症,他也许是生病了吧——但是那个时候谁知道这些呢?”
他叹了口气,忽然看到我兜里的那盒荷花,咦了一声,“你也要抽烟啊?”
我哈哈笑了两声,慌乱地把烟藏下去。
丹枫冲我摊开手,我就连忙给他递上去。
他点上火,抽了两口呛得脸红脖子粗,我在旁边不敢笑,看他抹眼泪。
“要是我不和他赌气就好了,早一点,可能他就不会这么伤心…….咳咳咳……妈的,你这是什么烟?”
写作是一场苦旅,也是一场修行,我不清楚他发给我的成就更多还是痛苦更多,但是毋庸置疑,我离不开他。
这是应星日记本上的第一句话。
丹枫也差点被尼古丁熏昏过去了,我要应星的日记本他居然昏昏沉沉之间真的给我了。
我难以形容那种心情,骑着摩托车嘴角都要裂开到耳根子上了,骑到大桥就停下车,对着广阔的江面和远处的群山就喵嗯呜呼开始唱歌,散步的老太太摇摇头嘟哝着又疯了一个大学生。
我把本子在寒风中反反复复翻了好几遍,嘴角都笑得裂开了。
“十一日,晴,去找镜流要稿子,被一个小屁孩儿撞到胸口了,痛得一时半会儿都没有缓过来。他头发很乱,满脸红印子,哭着鼻子呆呆地看着我,怎么说话都不搭理,似乎有点智力问题……”
似乎有点智力问题。
我揣摩着这句话,又哭又笑。
我太开心了,想着他生命中真的有我的痕迹,这太好了,这太好了……
“昨晚做梦,梦到一个人,看不清楚模样,但是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一样。”
“我梦到他和我问好,说他是世界上最爱的我的人,但是缘分太浅,只有两面之缘。”
“我嗤笑什么爱能用两面之缘来阐释,我是个烂透了的人,那他又该是有多么温柔才会去爱我?”
“我忘了,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些人都死了。”
丹枫一直在我身边做研究,我其实没事就往他那边跑。
他身体不怎么好,经常咳嗽,家里也很小,他就埋头在小楼上进行研究,终日里破旧的录音机里放着黄梅戏,丝毫不关心窗外的事情。
我则是一直在他身边搜集着应星的手稿——他们关系实在是太好了,所有的手稿都会放在丹枫这里让他现行阅读。
丹枫说,“他说拿我当知己,我居然信了,可是谁能当他的知己——他是个天才,截然不同的天才,我有时候懂不了他——也许没有人可以懂他,他的文章不是让你读懂他的,只是为了让你为他的才华折服。“
我并不认为是这样。
但是毫无疑问,应星是个天才。
正如他所写“宁如飞萤赴火,不作樗木长春。我会让所有人知道,应星刹那的一生比他们漫长无用的寿数更有价值。”
是的,是这样的。
丹枫:“以前有人指责他太狂了。”
我:“他不狂,我不喜欢。”
丹枫:“你说得对,如果我告诉你他在发布会上把一杯水从那个人脑袋上浇下去你是不是会更加开心?”
我:“那我可太爱了!”
丹枫看了我几眼,自言自语道,"你和镜流不一样。”
我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
他也没说什么,自己拿起眼镜就走了。
我继续挤在旧木桌前面看吧应星的手稿 ,过了一会儿丹枫拿出来一个发黄的本子扔在我的面前 。
“我想,这对你来说也许很重要。”丹枫犹豫了一下说,“这是一本他没有写完的手稿。”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对我来说当然很重要!
但是我不得不说我在狂喜后实在感受到了深深无力和抓心挠肺——这没完。
没完。
镜流说我魔怔了,我说没有,没有,再让我看看。
我知道他还有什么想说,还有什么想要继续写下去,只是他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听他说话了,所以便丢下手稿匆匆离去。
你想说什么,我摊开手稿一遍一遍地询问,你想说什么?
那个昳丽的影子,我不知不觉已经被他牵引了这么些年,我做梦都想搞清楚他想说什么。
这个故事是在讲述什么,一座仙舟,将军,百冶,剑首,龙尊,无名客……
他没有写过这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似乎格外钟情于那个白色头发的将军,写他成长,写他习武,写他痛饮春日,写他斩杀挚友……
他会怎么样?我想,他们会怎么样?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天气冷了下来,丹枫屋子也越来越冷,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伏在桌案前连字都写不稳。
我窝在旧沙发上看书,听到剧烈的咳嗽声抬起头,“你怎么了?”
“没事,咳咳,咳……”丹枫捂着嘴咳嗽,摆摆手,“天冷了就这样。”
他住着应星留下来的房子,身边没有亲人身上也没有太多钱,连取暖设备也买不起。
只是一直在研究着他自己的东西。
我申请了国外前沿的学术期刊,屁颠屁颠地找镜流审核稿子。
镜流推了推眼镜,“你翻译的是什么玩意儿——什么叫作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
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镜流:“你很努力。”
我:“姐你到底想说啥。”
镜流:“我真像是教了头水豚。”
我:“……你知道我不是翻译专业的。”
最后稿子还是镜流帮我审了,她一字一句地翻译过去,末了问我,还是关于应星的吗?
我说是,他的作品他的生平,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没有出版的书我都想让全世界看到。
镜流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好看。
“那你准备……一辈子搞学术——一辈子研究应星?”
“你又想让我去当兵?”
“也不一定。现在下海做生意的也不少。”镜流抬头看看天花板,“我准备辞职,去南方看看。”
“我想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变成我都会惊叹的样子了,这很好,但是我并不关心,因为你在意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世界上的人。”
“我想许多人都追求功成名就,追求轰轰烈烈地活着,我也一样。只是她走了以后我才明白,这些都是虚妄。”
丹枫抬眼看我,“你看起来不开心?”
我说,“是吗?”
“你平时都看起来很开心的。”
“这种文字不会使人感到愉悦的。”我说,“他难过,我也会感到难过,心很痛。”
丹枫也没说什么,继续埋头看我的论文。
上次刊登取得了巨大成功,正好镜流的辞职也取得了巨大成功。
她不是第一次离开我了,在临走前听闻我的论文要翻译成法语,便委托了丹枫——熟人,放心些。
丹枫在书桌前翻译,手指尖冻得通红,一边咳一边听我在他耳边絮叨,“他精神状态不好,你说他好不容易走到顶端心理在想什么?”
丹枫低声说,“不知道。”
“没人知道他想的什么,”我说,“他其实挺傲慢的不是吗?他也不想让我们看懂,或者说他知道自己是个天才。”
“要是当时有个人看得出来他的伤心,要是有人帮帮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砰,丹枫拳头越攥越紧,然后直接把笔摔在地上。
“你给我说有什么用?”他语气压抑着愤怒,冰冷到发抖,“你现在给我说有什么用?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
丹枫一直是冷静自持的形象,我很少见到他有过多的情绪波动,今天,他用了最大的声音和我说话。
“他都走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喘了两口气,自己摔门进了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愣发傻。
我从下午坐到太阳落山,等到时钟咔哒指到了六点,我给丹枫煮了一碗面,敲了敲他的门。
我:“丹枫哥,我错了,你出来吃点东西吧,别生气了。”
里面没有声音。
后来我把发着烧的丹枫连夜从房间里拽出来,用摩托车拖到了医院。
丹枫裹着一条旧围巾迷迷糊糊地坐在车后座,被寒风吹得一直在抖,贴着后背烫得吓人。
“我想应星了。”他说一句话就咳几声,声音也发颤,在扑面而来的风里听不清晰,于是我再问了一遍。
“什么?”
“我想应星了……”
“他以前……以前特别穷的时候,我们缩在公寓里,特别特别冷……”
“他把稿费很多拿来买炭火……我一个冬天都没觉得冷……”
“白珩还活着的时候喜欢喝酒,每次喝得醉醺醺的时候都是他把白珩背回去……煮醒酒汤,咳咳咳……”
“行了,别说话了!医院马上就到了!”
丹枫手指攥紧了我的衣服,断断续续地哭道,“镜流她……入职的那天……他穿了礼服去为她祝贺……景元,我好想他……”
“好想……”
景元顶着寒风什么也没说,后槽牙咬紧。
他想,你们还有回忆去思念,那我剩什么去想他?
我想不了他。
丹枫进了急诊室,他有慢性肺阻塞和栓塞,肺炎也很严重,在我写论文半年间断断续续进了很多次医院,每次都是我送他进去的。
我问他爹妈呢?他说,死了,早死了,只剩下家里一群如狼似虎的长者——对,他家还挺有钱的。
后来,他也没和我闹了,也不生气了,他和我说了不少应星的事情,我都一点点记下来然后补充上去,直到最后一次我把他送到医院。
有一天在病床上,他看着我在旁边埋头苦写,沉默半晌,说,“我继续帮你翻译出去吧。”
“我姐翻了……”我看他这次病得不轻,整个人都恹恹的,瘦了很多。
“国外期刊要递交两稿——英版法版——登刊概率高一点。”丹枫顿了顿,“我觉得,你这篇论文对你和应星都是机缘。”
“全世界都会认识你们的。”
我替他把钢笔都汲满了墨水,把皱巴巴的手稿给他捋得平平,揣着手在他旁边不安地等待着,一会儿嘘寒问暖一会儿盯着他的点滴看。
丹枫身体确实不好,写了一会儿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咬着牙写到笔尖发颤,终于取下眼镜闭目休息。
“你怎么样?”我殷勤地凑上去,“要不要喝水?”
丹枫烦躁地摆摆手,“不用——今天晚上就把稿子给你——出去休息吧。”
出去休息,意思就是,我要休息了。
于是我不安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着人来人往,不知不觉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恍惚之中,我从医院的长椅上坐了起来,四处看看居然没了人声,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从窗帘背后透了出来,空气中的灰尘都清晰可见。
丹枫。
我想起了他,于是打开了病房门,却是仿佛一脚踏进了洞天一处,白床单,白窗帘,都消失不见了,而是来到了一处小小的公寓,简陋的双人床,破旧的木桌,丹枫执着笔伏案在桌上,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我看到了一个瘦削挺拔的背影,白发被笔挽起,正在看着笔记本嘴里念念有词。
“应星?”我忍不住喊了他一声,他没理会我,而是嘴里继续念叨着什么。
丹枫冲我招招手,于是我就乖乖地坐到他身边。
我:“你们在干什么?”
丹枫:“写毕业论文。”
我:“啊?”
丹枫:“我的毕业论文——曲艺研究。他念我抄。”
我:“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丹枫:“我懒。”
我:“……好吧,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丹枫:“他说他不和蠢货说话。”
我:“我不蠢。”
丹枫:“镜流说你像一只水豚。”
我没话说了。
应星跷着腿坐在床上,声音轻而带着哑意,“相见若似梦,自从别去匆匆,此刻再重逢,咫尺隔万重,我再见君子,心中百般痛,彷似宝剑泥絮尘半封,昔日壮志与才气全告终,江中雪,泪影两朦胧,辜负伯牙琴,知音再复寻……”
“知音再复寻?”丹枫笑了,咬着笔帽,“你的知音在哪里?”
应星看着天花板还是念叨着,“佳音难复寻。夜盗寒江雪……”
“何处觅残塘。”
我看见应星蓝紫色的眼睛看向了我,似乎为我的脱口而出而惊讶。
丹枫顺手记了下来,“嗯,你不是水豚。”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叼着一支烟点燃了火,“拔剑斩流光?”
“相思断人肠。”
“送客咸阳道!”
“观棋烂柯樵!”
“游子还乡洗客袍!”
“佳人魂归薄命抄!”
应星睁大眼睛,发出了大笑,他起身哐当撑在我桌前,那张堪称昳丽的脸贴到他面前,几乎触碰到了鼻尖。
“往事烟尘如梦渺?”
“鬼灯一线付惊涛。”
“鲜衣怒马,”烟雾笼罩住他,那只纤长的手穿过朦胧轻轻抚上我的脸颊,“郎君何不觅功名?”
“文章有价。”我吞咽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脸,“从此不敢看观音……”
“文章有价?哈哈哈哈哈……”应星笑得厉害,指尖的火星闪烁明灭,“好一个文章有价!”
我看他笑得开怀也忍不住勾起嘴角,“‘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黄金股票、世界大事都只是过眼烟云。可是一个好的文章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书,没有人会忘记,这就叫做文章有价。’”
丹枫刷刷落笔,啪嗒拍在桌子上,“写完了。”
“诶诶诶。”应星夹着烟指向他,“别急,自己再补几句——拉回来,不然一眼就看出是两个人作的。”
丹枫笑了一下,“再写就看作是三个人写的了。”
应星说,“你研究了一辈子,别真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给自己说个结局吧。”
丹枫整理整理稿子,带动了桌上的钢笔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他起身打开了旁边的唱片机,黄梅戏的唱腔咿咿呀呀地传出来。
“这个东西,现在已经没人看了。”丹枫垂下眼帘,把稿子全部撒到壁炉里,无端升起的火焰,烟雾笼罩住两人,我看不明晰,只能听见丹枫的声音混杂着戏腔传来。
“曲罢人散尽,回首陌上花如锦,楼头柳又青……”
“故里又逢君。”
我被一阵嘈杂吵醒,揉了揉眼睛只看见无数医生护士白花花的一片推着病床一闪而过。
我恍惚地睁着眼睛看到床单上披散的黑发,迟钝地反应了好久才跳了起来。
“丹枫!丹枫!”我追上去趴到床沿,一边跑一边去喊他名字,但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只能看到他已经散开的瞳孔怔怔地望向天花板,没有看我,很快被推进了手术室,大门把我阻隔在外面。
我盯着那个手术中的字样站了好久,然后慢慢回到重新寂静的走廊坐下。
忽然从病房门口散蔓延的手稿闯入了我的眼睛,我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
法语手稿,21张,我的论文全部翻译完了,一张不差。
夜已经很深了,医院的白炽灯还在照亮这个寒冷的冬夜,而我拿着应星的一生和丹枫告了永别。
“你的论文居然登刊了?”镜流蹲在板凳旁边吃面,听到我说话居然睁大了眼睛,“写应星那篇?”
“嗯。登了两版,英法各一版。”
“登了两版?”镜流说,“那肯定是丹枫给你翻译得不错。”
“丹枫死了。”
我看见她抓着搪瓷碗的手绷紧了一瞬间。
是的,她其实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我已经念完了书,还是留在原来的地方继续深造。
镜流把碗轻轻放下,好像表情还是淡淡的,“人都是要死的——老板,再加个卤蛋。”
我看惯了她这幅模样,倒也没说什么。她一直对生死看得挺淡的,甚至扬言自己马上就要被车撞死也不在乎。
她在和一个外国行商混在一起做生意,头发卷了,穿着白色连衣裙,凉鞋露出的脚趾涂着奶油蓝色,看起来洋气了不少。
“那个男的叫啥?”
“罗刹。”镜流拍拍摊子上的西瓜,“不过他说他有一个更拗口的名字,叫……”
“听起来就不像好人。”
“……我还没说呢。”
“反正不像好人。”
“……”
她买了一台电脑给我,笨笨重重的,说,反正我都要工作了,放在家里将就用吧。
还要读书吗?也好,别是研究应星一辈子就行。
话说,丹枫的坟在什么地方?
“哦,我也不知道,他骨灰被他家人拿走了。”我看向她,心里居然有点期待,“你要去看他吗?”
镜流嗤笑一声,“我去看他干什么?我连应星都没去看过。”
“有句话说得好,天才要么早死要是早疯。”镜流说,“成,他俩齐活了。”
“天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也不愿意妥协,就是倔。应星自持才华,还能有条出路可循。丹枫这辈子研究的东西还是没落了,他当然也跟着落魄。”
我当然知道这一切,我知道丹枫的处境,我也知道应星有多么嫉世愤俗。我知道他也度过了一段极度穷困潦倒的时光,有人想改他的书,出了很多报酬,被他一板凳砸进医院了。
他一生只卖过一次剧本给他人更改,换了一张机票,带白珩回家。
我开着摩托送镜流去了机场,远远地看着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越走越远。
“对了。”她忽然回过头对我说,“应星的书,在国外好像又上架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应星埋在哪里。
后来的确,我对应星有点淡了,毕竟他留下的一切痕迹我都倒背如流,可是我的钱包里还夹着一张小心翼翼从《石火梦身》上裁剪下来的照片。每次付款的时候我都会故意展示出来给别人看,然后得意洋洋地合上钱包离开。
有时候还是会翻出他的残稿和日记看看,每次看一遍似乎觉得他就在我身边。
但是很多时候我还是会有些伤心地看着他,午夜点烟,寒舍对诗,是我和他为数不多的交集,而一切只有一次擦肩而过是真的。
进文院的时候,面试的教授问我,“你的论文研究都是关于……应星的,这很少见,你还有其他方面的研究和作品吗?”
我:“《明清时期粤剧大赏》。但是这不是我帮丹枫先生整理完成的,他已经去世了。”
老教授发出了一声叹息,“丹枫啊……”
“你的论文在国外在英法登刊,且不止一篇,并且有日本的高校请你……”
“无所谓,我不想去。”我耸耸肩,“应星的书已经在国外重新上架了,甚至有学者联系我希望多聊聊应星……这是我想要的。现在我希望应星的书重新在国内上架。”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应星?”
他好看。我在内心默默地想着,但是还是说,“因为他的文字是真正打动我的——我知道他写的东西打动了很多人,但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另外的地方,还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想说什么……”
“现在很多浮躁的东西扑面而来,八十年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但是那个时候的文学会一直一直存在,应星的作品在那个时候是个断层。即使有过一些成功,但是很快被淹没。”
“我希望,他写的东西,重见天日。”
他们问了我一些东西,末了在走前那个老教授推推眼镜,“那个,我想找你要点东西……”
“你能把丹枫先生的研究给我吗?”
我夹着包走在街道上,小师妹符玄就走在我身后快步要赶上我的步伐,碎碎念道,旁边建筑工地闹糟糟的,“一千啊,景元,你一共拿了一千……”
那个时候的一千还是很值钱的,我说,我想去旅游。
我十八岁就想去云南,结果奔三了都还没去。于是买了绿皮火车票慢悠悠地坐过去了,结果一下火车站,钱包被偷了。
有个金色头发的小屁孩儿撞了我一下,转身就跑,我冲他的背影喊,“撞人不说对不起要后悔的你!”
他没搭理我,于是我只能闷闷不乐地离开,吃完一碗面一掏腰包……
没有腰包。
“……我草啊!”
去报警他们也不搭理我,我跟那群警察比划了半天着急了半天他们也吊儿郎当地应付我。
我:“多久能找回来,我里面有稿子,还有一千块钱……”
警察:“会找回来的。”
我:“要多久啊?”
警察:“十天半个月吧。”
我:“……”
我在局子里急得转圈圈可惜没有人理会我,却忽然想起那个金毛小孩儿……
“fuck!”我硬着头皮大声喊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叽里咕噜冒了一串洋文最后郑重地补充上了一句,“我要找大使馆!”
那个年代会几句洋文还是很了不起的,他们看着我沉默无言。
两个小时后,我又和小金毛见了面。
手稿还在,日记还在,一千块变成了……999.9?
“我花一毛钱吃了冰棍。”彦卿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对不起。”
我:“你就吃冰棍?你爹妈连冰棍都不给你买吗?”
彦卿:“我没有爹妈。”
我:“啊?”
彦卿:“我不是这儿人,我在北方。”
我:“北方?哪个北方?华北?”
彦卿:“再北点。”
我:“东北。”
彦卿:“再北点。”
我:“……你是毛子啊?”
小毛子被警察拎着后颈滴溜起来,不管怎么哄劝都哭得张牙舞爪说要回家,要回家……
“等等,同志!”我忽然开口,看着彦卿圆溜溜的眼睛,“抓错了,这是我亲戚家孩子。”
“你弄了个什么回来?你再说一遍?”
“孩子。”我夹着公共电话,狼狈地伸只手替彦卿理理雨衣,“我弄了个小毛子回来。”
“……景元,我从小都教导你,要管好下半身……”
“不是我生的!哎哟,彦卿不要乱跑,外面在下雨!”
我语无伦次地把所有的经过都告诉她。
镜流:“你现在在哪儿?还在云南吗?”
我:“北一点。”
镜流:“华北?”
我:“再北一点。”
镜流:“东北……行了我知道你在俄罗斯了!”
我:“嗯……反正我现在也没有找到他爹妈,准备把他带回去。”
镜流倒也没说什么,直接给我打了一千到卡上——时间刚刚好——因为我那999.9已经花完了。
“家乡发生了内乱,我已经记得有些不清晰了,后来才知道爹被打死了,娘带我走过雨林来到了边界线,掀开了铁篱笆,让我快爬过去。那里好黑,但是我娘让我爬过去就一直往前面跑,于是我一直跑一直跑没有回头,后来停下来才发现一手热热的血。我现在也不知道那是谁的血,但是我再也没见过娘……”
我靠着火车窗念着那本日记,彦卿靠在我膝盖上缩成一团睡着了,睡的不安稳发出难受的哼哼声,我伸手拍拍他的脊背,慢慢等他的颤抖安稳下来。
我把彦卿带回了家,他要上学,我塞钱给他上了户口,记在我家户口本上。
我和镜流带着彦卿去金拱门吃饭,彦卿在旁边吃炸鸡,我拿出户口本看了看。
我:“不是,怎么记成我儿子了?”
镜流:“那不然记成我儿子?”
我:“那怎么行?!那你还怎么嫁人?”
镜流:“那你还怎么娶媳妇?你拉回来就好好养,我马上就要去香港了。”
我:“你又要走啊?”
镜流:“我要努力挣钱买大房子不行吗?你的索尼MP3,你的电脑,从俄罗斯坐车回来的车票……”
“行了行了。”我认输了,“我会照顾彦卿的。”
镜流说,“你也要为自己考虑,这年头钱也很重要。不过你是学者,不是作家,各自有各自的活法,不必非要卖文求生。”
她是这样说,真实意思是,你不妨卖文求生。
“你不是说我没有才华吗?”我似笑非笑问道。
“你的确少些灵性。”镜流有些尴尬地挪开目光,嘴
上还是不饶人,“但未必写不出好文章。”
的确,不止有一个人说过我文采斐然,我也知道,就算我写不出应星的文章但是未必写不出比不上他的文章。
可是我不愿意多纠缠自己的文字,我更爱欣赏,更何况我也没什么好写的,除了……
“应星那篇残稿你还在写吧?”镜流喝了一口可乐,“写完递交出版社吧。他的书最近很多人看,能卖个好价。”
“不卖。”我微笑着说,“想都不要想。”
“嗯。”
她也不强求,我也不提了。彦卿在旁边舔甜筒说自己一会儿要去看喷泉,镜流一向更加宠爱他,不动声色地宠爱,于是还没等他吃完就薅住我们的脖子拎到了广场边的喷泉。
千禧年的广场繁华了好多好多,到处都是新建起的大楼。红色的灯笼很喜庆,那种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也很闪眼睛,喷泉撒尿一样喷得很高的时候,人群爆发出“噢——”的惊呼声,慢慢落下去的时候又发出“哦——”的声音落下去。
彦卿从拉着一大把气球的婆婆手上买了个米老鼠在手上牵着,我顺势便卖乖求她帮我们照张相。
“三二一,茄子!”
我接过相机道了一声谢,看着ccd上的三个人说茄子时弯起的嘴角。
左下角的时间是2001年12月,是镜流最后留下的照片。
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刻意忘记还是真的不记得了,我对镜流去世的记忆感到很模糊。
应星说得对,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我自以为和镜流也不如其他姐夫那般亲近——或许是源于她生性凉薄——但是也逃不过二十多年的相依为命。
世界上有多少人一生没有经历过天灾人祸,反正我是齐活了,好多好多人都一样。
彦卿回来在我书桌旁边摸咪咪,说班上好多好多同学都生病了,一直在咳嗽。
彦卿:“他们发烧了……咳咳……”
我:“你别学了,我对人咳嗽有点ptsd。”
彦卿:“为什么呀?”
我:“文人一般有两种死法……算了,你太小了听不懂。”
我拉了台灯合上残稿,哄彦卿回房间去睡了。结果我没想到他还真不是装的,半夜烧得滚烫,我连忙开车送他去了急诊,到了才发现,好多人,好多人,全是小孩子的哭声,咳嗽声连成一片,走廊上都是病床,和彦卿一样大的孩子在输水。
有护士塞给我们一个口罩,比划了半天我才知道,医院人已经满了,要去另外一个医院。
我通知镜流赶快回来帮把手,因为三天之间彦卿已经转到ICU了,她在电话那头咳嗽了两声,说好。
那一年实在是太难过了,我守在医院连轴转,口罩带了两层生怕自己也感染上,旁边两夫妇一边输水一边和我唠嗑,他说他们一家三口全感染了,把床位给了孩子,自己坐在小板凳上输水,冷汗把衣服全打湿了。
我们三搁ICU前打斗地主,过了两天只剩下两个在打凑十,再过两天只剩下我自己拿着诺基亚打俄罗斯方块儿。
俄罗斯方块儿我一直很擅长,就在我马上就要消掉最后一层的时候,有一个未接来电。
我:“你好,我不要保险。”
那头客客气气地说,“我们不是保险,我们是第三人民医院的。”
“怎么了?”
“镜流小姐是您的姐姐吧?是这样的,很遗憾地告诉您,由于出现重大交通事故,她在送往我们医院前就已经去世了,我们尽力了。”
其实当时也没哭,心里平静得发木,然后开始努力消化这个事实。我记得当时坐了一会儿,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俄罗斯方块一层一层地堆高也没管他,直到输了才站起来走到车库开车。
我开车在空旷的街道上,路灯昏黄地划过我的脸颊,于是打开了车载广播。
“好香哟,桥头火锅底料……滋……”
“……人行千里,声动我心,现在是汽车音乐时间……滋……”
“……相见若似梦,自从别去匆匆,此刻再重逢,咫尺隔万重……滋……”
“……这次我们介绍的是著名作家,应星……”
我频繁调节音频的手顿住了,静静地听着收音机里平静又冷淡的女声带着电磁的声音传过来。
“……应星,代表作《击云》《反曲》《石火梦身》《支离》,1963年出生,1989年去世……”
“享年26岁。”
我一个急刹车在红绿灯前面停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所有的情绪在我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镜流的时候爆发了。我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握成拳不断拍打着车窗,此刻身边空无一人,除了天上的神明无人能知晓我的哭声。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把姐姐装到盒子里接回来。
那张ccd的照片我现在都还留着,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就给他看,和他说会儿话,我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反正我就是自言自语。
“她穿的阿依莲的羽绒服,但是她其实不大喜欢这个牌子,是白珩姐生前爱美,经常带她逛街。白色连衣裙也是白珩姐买给她的。”
“我们小时候,夜很深了,爸爸劳动改造完回家,镜流没给他开门,第二天爸爸就在湖里了,第三天我们也没有妈妈了。”
“镜流过不去这个坎,但是我那个时间还在穿纸尿裤——根本记不起来了。”
“我很久之前说过,要给她买索尼MP3,要带她烫头发,要买大房子……这些还没有来得及做她就走了……”
“好吧,她自己买了MP3自己烫了头发……别害怕,彦卿只是打雷而已。”我摸摸他快要退烧的额头,“打雷是好兆头。”
彦卿虚弱地问我,“什么好兆头?”
我:“说明你病快好了。”
彦卿:“为什么?”
我:“因为雷克SARS。”
彦卿:“……”
我:“笑笑吧,彦卿,多笑笑就好了。”
彦卿:“你是不是把那个,那个稿子卖了?就是那个剑首的稿子——你以前都要读给我听的,你是不是把那个卖了?”
我笑了笑,替他理理被褥把手塞进去,“是的,我写完了,让符玄帮我联系了出版社,一下子就出版了。”
彦卿哭了,“是因为我生病了吗?你明明说不卖稿子的。”
我没有说话。
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镜流车祸是全责要赔偿 还要找块好地方安葬,彦卿生病了ICU很贵很贵……
我安慰他,“没关系的,我写完了那篇稿子——所有人都在仙舟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了,出版了我带一本回来给你好不好啊?”
他还是在哭。
我那天带着已经快要翻烂的稿子去了出版社,等在办公室外边的长椅上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我抬眼就看到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靠着窗户抽烟。
“借个火?”我走到他身边,夹着烟递给他。
应星看了我一眼,甩了一下打火机给我点上,看到我吸一口呛三下满脸通红,忍不住撇了我一眼,“我看你要撅过去了。”
我捂着胸口笑笑,“没有,现在好点了——你是来做什么的?”
他低着头吸了一口烟,小声说,“卖稿子。”
“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情愿的样子。”
“他们要改。”
“那为什么还要卖?”
“你烦不烦啊?”应星很不开心地一口烟吐在我脸上,“我又不是卖鼙鼓!”
“……我不是那个意思嘛……”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喃喃说道,“我缺钱了,朋友走了,我要带她回家。”
“我也缺钱了。”我说,“姐姐走了。”
应星握了握我的手,似乎是安慰。
我看着他朦胧的脸,忽然感觉心中一阵酸涩,“你会怪我吗?我改了你的稿子还卖出去了,我本来不想的,我好爱你,但是我不是能为你付出一切的人,我还有爱的人要照顾……”
“这有什么的?”应星嗤笑一声,“区区身后事,不敌一名知音!卖了便卖了吧!”
“我的文章说到底也不过写三点——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弯起眼睛笑笑,“虽然人生是我的,文章是我写的,可你不是都读懂了吗?”
应星把烟头扔在脚下碾了碾,叹息似道,“文章有价啊……”
“你只在意我的文章有价,难道不知我……”我向前一步走到他面前,“从此不敢看观音吗?”
应星怔怔的看着我,任由我拇指轻轻压住他的下唇。
我说,“我爱你。”
“喂,景元,进来吧!”
听到符玄的声音我回头看看,她扒着门正严肃地朝我招手,再转过头只剩下一颗烟头,窗边根本没有他的影子。
我把烟头折三折,小心翼翼地放在垃圾桶里,“我来了。”
中元节的时候带着彦卿在楼下烧纸,火焰一直往我们的方向飘,彦卿想躲,我制止了。
我:“别躲,这是他们想看看你,想摸摸你的脸。”
彦卿:“可是好烫啊……”
我:“因为阴间和阳间隔得太远太远,他们要很努力才能来触碰你。”
彦卿:“师父,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吗?”
我:“所以小声点,不然下次我党员大学习怎么办?!”
火光明亮地照红了我的脸颊,纸灰洋洋洒洒地被风带走了,飘向月色的远方。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喷泉照片,仔细地看了看。
有人说,真笑和假笑是要看眼睛的,我本来以为镜流只是说茄子的时候弯起嘴角,不曾想今日看她,红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是个代表快乐的弧度。
我看了一会儿,还是把照片丢进了火盆里,看着她逐渐卷曲焦黑……
时间的确是如同流水一般没有回头,我以为应星的影子会在我生命中越来越淡但是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和我的人生分不开,从此也了结了婚姻。
当教授的那些年十年如一日,我没在乎脸上逐渐攀延而上的细纹,也没在意差劲了很多的身体,学生们都说我是不显老的类型,我也笑着答应了。
又是一个下雪天,我在图书馆居然找到了那本我和应星一起写的书,于是揣在怀里想要借走,图书管理员礼貌地冲我笑笑,扫了码。
我怔怔地看她,觉得眼熟得很,居然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谢谢姐姐。”
管理员:“……教授,你比我大一轮呢。”
我:“……跟你妈长的真像。”
必须承认我是一只四十多岁的老猫了。
彦卿每天从隔壁商学院提着保温桶来找我吃饭,他个子高高瘦瘦的,和以前那个脏兮兮小金毛的确是天壤之别。
我:“你累不累,还要天天来,绕好多路呢。”
彦卿:“那怎么办?你又没有媳妇儿给你做饭。”
我:“有没有可能,我自己会做饭。再说我没娶媳妇儿怪谁?”
彦卿:“怪我,所以我要照顾好你啊。”
我:“孩子,说出你的真实目的。”
彦卿:“老登,爆点金币。”
我:“不是才给过你生活费吗?!你又,你又……”
我觉得好笑,拿出钱包给他抽了两张红票子,“过两天我要去朱明做讲座,你自己留着吃吧。”
彦卿接过票子,嘀咕着,“微信转账也可以啊……”
“工资懒得存,给你用吧。”
“你开车去朱明吗?”
“坐动车吧。”
我其实还挺喜欢做讲座的,一想到我会给很多人讲应星的人生应星的作品,我都由衷地感受到开心。
更何况孩子们也很喜欢应星的故事。
特别是应星砸了作协的时候,一群大学生笑得比我还开心,仿佛进了开封菜养殖场。
“我不得不承认,应星的书在那个黄金年代是个断层,伟大的作家可以反映一个时代,并且直到今天仍然有人能够引发精神世界的共鸣……现在有人要提问吗?”
九点的讲座讲到中午11点,我回到走廊说饿了,地陪连忙说要带我去吃朱明的食堂。
“喂!你!”
我突然听到一声呼喊,很没有礼貌的呼喊,但我本以为不是在喊我,但是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喂!景元!”
我回过头,刚想问有事吗,那句话却在我看到他的一刹那顿住了。
我一直觉得男人抽烟的样子很有魅力,看到刃的时候这种感受更为强烈。
应星。
我差点喊出来了,因为那张我看过无数遍魂牵梦萦的脸庞,无数次进入我的梦境——但是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很多,头发漆黑,眼瞳鲜红,穿着黑色的风衣……
嘴巴上叼着的不是烟,是阿尔卑斯棒棒糖。
“你好,我叫刃。”他走到我面前,脸色很平静却没有看向我,“文院的研究生。”
“你,你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这本书后半部分是你写的吗?”他一个笔记本塞到我手上,“我觉得你写得不好——我重新写了。”
“喂,你怎么能这么和景元教授说话!”
“没事的。”我紧紧盯着他,咽了口口水下去,接过笔记本,“你觉得哪里不好?”
“你喜欢团圆?”刃说,“世界上没有团圆,只有死亡和释然。”
我紧盯着他,他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尴尬地别过眼,“你的研究很好,文章也写得很好……我只是觉得这本书不该这么写……”
“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我说,“说不准……你写的才是应星真正想要表达的,不是吗?”
刃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你看看吧,我也不准备递交出版社——没兴趣。”
他说完就要从我身边离开,我顺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刃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怎么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道,“抽烟吗?”
“要的。”
地陪:“校园区域,禁止吸烟。”
我:“……好吧。”
我手心的汗水浸湿了笔记本,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眷念温柔,刃也看了我很久,直到我松开了他的手腕,即便我已经等了半辈子。
“对不起。”我莫名其妙地道了个歉,“我会好好看完的。”
直到他离开,我也没有讨要他的电话号码。
我回到酒店躺在床上随意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行云流水,我只看到了一句——
祝将军长命百岁。
“祝将军……长命百岁……”我跟着念了一句,忍不住笑了。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走过一条好长好长的路,走到了一个穿军绿色衣服的青年旁边。
他头发灰白,就站在原地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看到我来了就瑟缩一下,很凶狠的样子。
“你要干什么?你是谁。”
“不干什么。”我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他就像是一只炸毛的猫,警惕地看着我,似乎是熟悉了我的味道,慢慢容忍了我的靠近,嘴里却依旧念叨着,“你是谁……”
我走到他身边,把他白色的碎发捋到耳后,“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但是我们缘分太浅了,只有两面之缘。”
“我的人生,都在你的陪伴下走过,我现在也不再难过你的生命中没有我。”
“应星,我爱你。”
应星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直到我轻轻亲吻了他的额头当作见面礼,也当作告别。
“喂,你!”在我转身离开的一刻,应星叫住了我,“我要给你写本书,怎么样?”
“啊?”我回头看他,青年眼睛亮亮的,带着得意又自负的笑意,“我文章写得很好的——不骗你!我连书名都想好了……”
“名字就叫,石火梦身。”
我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睛,恍惚发现窗外天空已经暗沉下来,忘记关闭的电视机跳到了中文国际,响起了黄梅戏的唱腔。
“……曲罢人散尽,回首陌上花如锦,楼头柳又青,故里又逢君……”
我们到底是一场久别重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