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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东南亚连载・吃醋zqhzc...

剧・东南亚连载・吃醋zqhzc文学

离谱到角色本人知道了都要下单暗杀的程度


剧粉请自立门户

就凭现在被你们气走的都是这个cp的顶梁柱写手

就凭理智劝说无果还被你们反唇相讥的对象都是这个tag总榜上有名有姓的老师


还有那些理中客,任剧版舞的后果就是总榜上的产出老师一个个都被气地离开,不觉得这代价未免有点太大了吗?

现在生气的文手老师哪个不是反复斟酌角色摸索了好几年来理解人物的?袁隆平都走了你还能吃什么?

剧・东南亚连载・吃醋zqhzc文学

离谱到角色本人知道了都要下单暗杀的程度


剧粉请自立门户

就凭现在被你们气走的都是这个cp的顶梁柱写手

就凭理智劝说无果还被你们反唇相讥的对象都是这个tag总榜上有名有姓的老师


还有那些理中客,任剧版舞的后果就是总榜上的产出老师一个个都被气地离开,不觉得这代价未免有点太大了吗?

现在生气的文手老师哪个不是反复斟酌角色摸索了好几年来理解人物的?袁隆平都走了你还能吃什么?

偃清

[戬沉]请神容易送神难·情书

  

  请/神容易送神难·情书


  赖皮神仙x相信科学的清纯男高一枚呀~  


  01

  

  “我回来啦!”

  

  傍晚六点半,杨婵准时推开家门,沉香拿着锅铲系着围腰,从厨房里探个脑袋,“喔,你回来啦。”

  

  暖黄的灯光映在木地板上,扫地机器人安静地躺在充电仓里,搞笑综艺的声音从电视里传来,夕阳透过落地窗,擦过绒纱窗帘,落在水仙花洁白的花瓣间。

  

  杨婵蹬掉高跟鞋,脱掉外衣洗了手,厨房里飘出腊肉土豆丝的味道。

  

  土豆丝是买菜app上切好了送来的,腊肉是杨婵头天晚上切好放冰箱的;浓郁的番茄酱在锅里散开,沉香洒了一把葱花...

  

  请/神容易送神难·情书


  赖皮神仙x相信科学的清纯男高一枚呀~  


  01

  

  “我回来啦!”

  

  傍晚六点半,杨婵准时推开家门,沉香拿着锅铲系着围腰,从厨房里探个脑袋,“喔,你回来啦。”

  

  暖黄的灯光映在木地板上,扫地机器人安静地躺在充电仓里,搞笑综艺的声音从电视里传来,夕阳透过落地窗,擦过绒纱窗帘,落在水仙花洁白的花瓣间。

  

  杨婵蹬掉高跟鞋,脱掉外衣洗了手,厨房里飘出腊肉土豆丝的味道。

  

  土豆丝是买菜app上切好了送来的,腊肉是杨婵头天晚上切好放冰箱的;浓郁的番茄酱在锅里散开,沉香洒了一把葱花关火,一菜一汤,杨婵又凉拌了根黄瓜。

  

  沉香调大电视的声音,杨婵给他夹了一块最大的腊肉,“累不累?”

  

  “%&*#¥%”沉香包着饭,摆摆手,嚼巴嚼巴吞了。

  

  ……

  

  沉香家境不错,他的父亲工作性质特殊,身份证护照统一上交国家,一年也只能回来个一两次,沉香从小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杨婵在经营一家珠宝设计室,沉香听话懂事成绩好,几乎从未让杨婵操心过。

  

  吃完饭,搞笑综艺变成了晚间新闻,沉香揣了手机系好鞋带,朝正在洗碗的杨婵摆摆手,“妈我走了喔。”

  

  杨婵:“去吧乖,回家注意安全。”

  

  于是沉香关上门,临走前薅了一颗神龛前的棒棒糖。

  

  是的,沉香家供着一座小神龛,里头是个披着银甲手拿长枪的人物小像,头顶一道竖状天眼,手办似的,还挺好看。

  

  自打沉香记事起这玩意儿就在家里,杨婵说这东西镇宅辟/邪,随时买点糖来供着就行。

  

  于是沉香总爱在神龛前放点儿什么糖啊花生瓜子啥的,临出门便薅一把,还挺方便。

  

  乖巧懂事的男高中生住在学校对面的小区里,傍晚六点下课,六点十分到家,APP送来的预处理菜比他先到一步,沉香负责倒油扔调料,杨婵负责六点半到家准时开饭。

  

  谁看了不说一句养儿防挨饿。

  

  吃完饭七点,杨婵洗碗,沉香便咬着糖等个红绿灯,顺手买个奶茶过个马路,上晚自习去。

  

  02

  

  “唷。”

  

  沉香将热乎乎的奶茶推给同桌,李云祥顶着个火龙果头睡梦初醒,“啊!天使,刘沉香同志,感谢阿姨仙女下凡,把你投向人间。”

  

  沉香叼着糖,黑板上已经被各科课代表写满了作业,语文:背诵、阅读理解、诗词赏析、完形填空…数学:卷子一张…英语、物理、化学……

  

  七点半,自习铃声响起,守课老师姗姗来迟,教室恢复了安静。

  

  李云祥津津有味地看着机车杂志,沉香碰了碰他,“这道滑轮题怎么解?”

  

  于是李云祥从大摩托的勾引中抽离出来,转身投入到物理的热//情///怀/////抱中。

  

  ……

  

  沉香走出充满烟味的男生厕所,皱皱鼻子拍拍衣服,李云祥正在走廊上发呆。

  

  好同桌当然要有呆一起发,沉香趴过去,对面楼立刻传来一阵尖叫。

  

  女孩儿们早已摸清了李云祥的发呆路线:天台、操场、教学走廊。

  

  李云祥生得好看,一双丹凤眼点着浓眉,校服遮不住他桀骜不羁的气质,天生英俊中带着一丝漂亮;可谓是,女孩儿们看了心情好了精神佳了,上学有动力了考试也变积极了,偏偏李云祥又十分给面子,体育课他是真脱,有肌肉他是真给看,不像有些电影里的男的。

  

  衣服怎么都撕不破,

  

  小气得很。

  

  于是当女孩儿们口中的“冷系小帅哥”出现在李云祥身旁时,荷尔蒙瞬间爆发,几个胆子大的妹妹冲过来,将十几封情书递到沉香手中——

  

  “交给李云祥!”

  

  沉香:“???”

  

  行吧,作业不写了蜀道难也不背了,沉香一封接一封拆开情书,果然没一封是给他的。

  

  李云祥笑得仰起凳子,撞翻了后桌德家三少爷的书。

  

  “毛病啊!”

  

  三少爷小声吼道,“长这么大没收到过情书!?没谈过恋爱!?还是处/////男吧!乡巴佬!”

  

  刘沉香:“……” 

  李云祥:“……”

  

  李云祥立马把情书抱过来,意思是:哥有情书,这傻///叉骂的不是哥。

  

  沉香:“……………………”

  

  ……

  

  回家路上沉香气了一路,决定以后不给李云祥这傻叉带奶茶了。

  

  自打这转交情书的例子开了先河,沉香便隔三差五接到——送给李云祥的情书。

  

  沉香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自己长得很丑么?

  

  李云祥说别挣扎了你是帅不过哥的,沉香望向后桌,三少爷无聊道:“你看起来冷,妹妹们不喜欢冷冰冰的人。”

  

  德家三少爷叼着冰棍,沉香心道要不你看看你在说什么。

  

  沉香气郁,在连续半个月真的都没收到一封情书后;

  

  某个周五深夜,他起夜////尿//尿完,洗干净手,虔诚地对着神龛里的小人儿道——

  

  “天灵灵地灵灵,二郎真君保佑我,让我有个对象…不对不对,让我也收到情书吧!”

  

  ……

  

  沉香蹑手蹑脚一回头,碰上杨婵疑惑的大眼睛。

  

  “啊!!!”沉香吓一跳,杨婵疑惑道:“你拜你舅舅干什么?”

  

  沉香:“?”

  

  “什么我舅舅?”

  

  杨婵:“你舅舅啊,这供的是你舅舅啊。”

  

  沉香:“…妈?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杨婵大概也是半夜没睡醒:“啊什么啊,二郎神就是你舅舅啊。”

  

  沉香:“……您怎么不说玉/皇/大/帝是我爹,巫山///神///女是我妈呢。”

  

  杨婵:“????”

  

  03

  

  高中牲周六也要上半天课,沉香打着呵欠走出房间,餐桌上摆满了烤吐司、热牛奶、香煎培根……还有一个野男…陌生男人。

  

  沉香揉揉眼睛,杨婵将一杯鲜榨石榴汁儿放到男人面前。

  

  “哥你尝尝这个,比从前王母那蟠桃榨的汁儿还好喝呢,在凡间也算美容养颜的好东西了。”

  

  刘沉香:“……?”

  

  沉香退回屋里,关上门,再重新打开门。

  

  “喔是嘛?还挺好喝…上次我来的时候他才那么小一点儿…”

  

  “妈!!!!!这谁啊!!!!!!”

  

  ……

  

  仔细一看,男人神采奕奕、相貌英俊,一只竖着的眼睛立在眉心,那眼睛眨了眨,沉香一屁股坐到地上,万分惊恐地望向杨婵。

  

  “我说了啊。”杨婵耸耸肩,“二郎神杨戬,你舅舅,妈骗你干什么。”

  

  04

  

  沉香只是从小缺少父爱,有些不爱说话而已,还不至于到得臆想症的地步。

  

  杨戬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水合服,一顶银冠束在头顶,他拎着一片烤吐司走过来,沉香惊恐地看着他,杨戬蹲下来,露出和沉香如出一辙的小虎牙。

  

  沉香:“……”

  

  沉香迷茫地看看杨婵,再看看杨戬,两人倒也真长得像,沉香张张嘴,一点热乎乎的烤吐司被杨戬塞进他口中,“小外甥,半夜给舅舅许愿要对象?”

  

  噗的一声,杨婵笑得呛倒在桌上,

  

  ……

  

  这劳什子课沉香是一节听不进,他慌张地望望窗外,又望望李云祥,时不时的还瞅瞅德家三少爷,数学老师一截粉笔砸中沉香的脑门儿,沉香哎呦一声,角落罚站去了。

  

  沉香昏沉沉地想,什么玩意儿,什么他舅舅是二郎神,他不会是在做梦吧?别什么二郎神杨戬一出来,回头李云祥说他是哪吒,敖丙再说他是龙王三太子,那简直太恐怖了……沉香回到座位,紧张地看着李云祥和敖丙,“你俩是人吧?”

  

  李云祥:“?”

  敖丙:“??”

  

  “刘沉香,你有毛病??”

  

  ……

  

  “你到底怎么了?”中午十二点,准时放学开启周末,沉香心不在焉地收好书包,吃了李云祥一记拳头,“哥们儿,你有心事?”

  

  沉香摆摆手,走到校门口,低年级高年级的女孩儿三三两两围在外面,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听见她们的声音,李云祥垫垫脚,“什么情况,有乐子?”

  

  沉香对乐子并不感兴趣,只想赶紧回家把事情问清楚,但我命由天不由我,沉香走出校门,看见他的二郎神舅舅杨戬,穿着一身极其周正的靛蓝西装,小礼帽遮了天眼,兴奋地朝他挥手。

  

  “——小沉香!”

  

  沉香:“……”

  

  女孩儿们看着杨戬窃窃私语,仿佛他就是那个电影里不肯劈开衫的罪人,杨戬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热烈的注视,穿过人群走到沉香面前,“你母亲去集市,把我扔这儿就走了,这里是人间私塾?”

  

  众人:“?”

  

  沉香登时涨红了脸,杨戬却忽然看到李云祥,愣了一秒惊道:“啊,这不是哪…”

  

  “……”沉香抓起杨戬就跑,撞翻了高调路过的德家三少爷,杨戬瞄到一眼,兴奋嚷道:“唷,东海那小龙也在呢…”

  

  沉香简直忍无可忍——“你给我闭嘴!!!”

  

  ……

  

  刚见面就被小外甥凶了,是个神仙都会难过,杨戬一言不发地跟在沉香身后,沉香意识到自己失态,便带着杨戬来到奶茶店前,“喝吗?”

  

  杨戬摇摇头,但眼里仍然是带着笑的,沉香有些愧疚,点完单,杨戬忽然指了指零食铺的糖堆,沉香看看他,“你想要?那我买点。”

  

  “嗯?”杨戬摸摸鼻子,“我以为你喜欢,不是每天都摸我的糖吃么。”

  

  沉香:“……”

 

  挂了 后续这里  



-遗址-

【时光俞亮】夜色无边(中)

-CP:时光×俞亮,前后有意义;本更有少量川绪提及。

-依然提到和旁人的过去式感情,注意避雷。

是谁又爆字数了,是我。

前文:(上) 后文:(下) 


Summary:它写进眼里,他不敢承认。



  隔离期间,一日三餐会由专人定时定点放在门口。俞亮醒得早些,把包子和豆浆拎进来,还是热乎的。时光也迷迷糊糊地起来了,嗅着味儿就到桌边了。

  刷牙去,俞亮冲他说。

  于是他又飘去洗漱,闭着眼刷了牙,拿起一个包子塞到嘴里,填饱了肚子,脑子也清醒过来,跟俞亮道了声“早上好”,俞亮欲言又止地瞧了他一眼,然后还是说,“你晚上抢被子你知道吗?”

  时...

-CP:时光×俞亮,前后有意义;本更有少量川绪提及。

-依然提到和旁人的过去式感情,注意避雷。

是谁又爆字数了,是我。

前文:(上) 后文:(下) 


Summary:它写进眼里,他不敢承认。



  隔离期间,一日三餐会由专人定时定点放在门口。俞亮醒得早些,把包子和豆浆拎进来,还是热乎的。时光也迷迷糊糊地起来了,嗅着味儿就到桌边了。

  刷牙去,俞亮冲他说。

  于是他又飘去洗漱,闭着眼刷了牙,拿起一个包子塞到嘴里,填饱了肚子,脑子也清醒过来,跟俞亮道了声“早上好”,俞亮欲言又止地瞧了他一眼,然后还是说,“你晚上抢被子你知道吗?”

  时光一脸茫然:啊?真的?

  你放着自己的被子不盖,把我的拽过去半边,俞亮说。

  时光挠挠头,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我不太习惯跟别人一起睡,适应两天应该就好了。”

  也不知道是谁昨天不要双床房的,俞亮吐槽道。

  时光就嘿嘿笑着,又从袋子里拿了个包子。那个好像是豆沙的,俞亮提醒道,你不是爱吃肉的嘛。然而时光已经咬了一口,果不其然被豆沙馅烫了下,龇牙咧嘴的,顺手就把包子丢回袋子了。

  俞亮默默地把那个拨到自己面前,把肉馅的放到时光那边。时光就拿了起来,然后把房间里的电视给打开了,他很习惯在吃饭时间看着或听着电视的响动,倒也不拘着是什么内容。现在这个点正放着早间新闻。

  时光眼睛往四周瞟着,见显眼位置上摆着的棋盘,起了兴致,问俞亮:一会儿来两局?

  他们这些年对上的次数也不算少,胜负差不多是五五开,每次不到最后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命定的对手”,媒体总爱这么写。

  此时此刻他们在棋盘前对坐,没有解说,没有任何一个观众,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光再次感受到那种安定。他参加过无数大型比赛,国内的,国际的,只要俞亮在,无论是在他身边还是在他对面,他都觉得安定。曾经他接受采访,说,不管是队友还是对手,俞亮对他来说都是最好的那个。

  他说那话的时候俞亮并不在。没两天记者又去问俞亮,问他怎么回应,俞亮答:他对我而言也是一样。

  这些年他们不是没遇见过瓶颈;他们一道走过来。然后依旧在这棋盘之间、这黑白之间,在两人之间,时光向俞亮点头,俞亮也颔首致意,一如他们从前的无数对局,也正是眼前实实在在的这一局。

  一盘终了,两人照旧复盘,正斟酌着一步,时光瞧俞亮专注凝视的样子,把手中那柄扇子一捏,忽地笑道:你记不记得你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说,咱俩怕是得一起下一辈子的棋了。

  俞亮摆下一枚黑子,手指在棋子上多滞了一刹,多留下了一刹的体温。当然记得,俞亮说,当时也不知道谁非拉着我喝酒,还唱《友谊地久天长》,真不知道是谁过生日。

  

  一天清醒着的时间得有十几个小时,于是过了两天时光又忍不住要找点别的事来打发时间。他叉着腰站在房间正中央,把这地方环视一遍,不无遗憾地感叹道:可惜,可惜,三个人就能斗地主,四个人就能打麻将了。

  麻将牌的规则他给俞亮简单介绍过。那回缺个人,就拽着俞亮坐下了,时光凑上去教他。来了两圈大家都啧啧赞叹,洪河说,你看这,优秀的人干啥都优秀。时光骄傲地夸,“这也就是你不怎么玩,多练练,能把他们都打趴下。”洪河接腔说那把你也打趴下,时光回那我能一样嘛。

  时光牌龄比棋龄长;虽说后来他一门心思投入围棋中去了,但这打牌打麻将的技术也依然没生疏。“我从小过年跟亲戚打麻将,能赢不少。”说起这些他还有点小骄傲,“只不过那时候他们都不乐意给小孩子太多钱,总是随便哄哄我就过去了。”

  对于他小时候调皮捣蛋的那些日子,他向来是不吝于向俞亮提及的。他说他那时候疯跑疯玩,翻过墙爬过窗,上树掏过鸟窝,小池塘里摸过鱼,衣服脏了破了,被妈妈揪着耳朵拎回家。我那会儿还在学校土里种菜呢,他耸耸肩说,被老师好一顿训——可惜黄瓜没种出来。

  俞亮听他讲这些,就笑。他是没有这样的童年的。他那时候的人生里几乎只有围棋,低着头看着棋盘和棋子,根本没有过所以好像也没想过还能这样。

  时光还带他随便打打游戏,说:“现在一想到你小时候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特想带你多玩玩,人啊,总是要有无忧无虑当孩子的时候。”

  俞亮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

  总得有人替你委屈的,时光说。俞亮后面的话便不再讲了,垂下眼,说不上是开心还是什么,说,“好。”

  时光来了把游戏,然后把手机丢一边,又开着电视调频道。遥控器按着按着,他凑到俞亮身边,说他发现这里电视上有影片库。看电影吗?他问,要不每天晚上我们来个Movie Time吧。

  俞亮倒不介意接受这个安排。他平时不会特别主动地想着去看电影,不过时光不时地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这几年时光喜欢超级英雄电影,他之前就陪着零零散散地看了个大概,看得都勉强能算半个超英粉了。然后时光谈了恋爱,对方也挺喜欢这类型的电影,这两年就不太是和他一道了。

  当时“作为交换”——时光这么说道,他就要跟俞亮去听音乐会,也看音乐剧。

  俞亮最开始还有些顾虑,“你要是不感兴趣也不用勉强的,而且有的票也挺难买的。”时光就说他也是有艺术情操的,俞亮自然拿他没办法。他去了几次,还挺享受,甚至有的旋律平时还能哼上一小段。

  他们并排坐着,灯熄灭了,他们都陷入黑暗里,每次都如此,这次也不例外。时光直视前方的电视屏,专注于故事情节的发展;而俞亮的余光里有他的侧脸。俞亮微微侧过头,没忍住多看了一眼,隐约的光影在脸上流转,他看到身边这个人的眼睛里有小小的光亮。

  影片正巧到了一个笑点,时光咧着嘴笑,看向了他,似乎要寻求快乐的共鸣。

  他也跟着笑了一下,收回了目光。


  隔离第五天,他们Movie Time选的电影是《爱乐之城》。时光说,又能看电影,又能听音乐,很适合咱俩。

  影片放至最末处,男女主角微笑着,在深色的氛围里遥遥点头致意,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结束了,电影外的两个人一时也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片尾字幕在滚动着。

  其实我大概知道结尾是什么样的,时光终于开口,可是看着看着,我总会觉得好像还有机会。

  如果你想的话,或许你还有机会,俞亮说。

  时光看着他,那种莫名的惆怅稍稍淡了些,“小俞老师是在给我提供感情建议吗?”

  俞亮回避了一个对视,拿起遥控器退出了放映,“我只是看你好像很有感触,就想你是不是想到了自己。”

  如果说我哪里下了一步坏棋的话,应该是跟她在一起,而不是跟她分开,时光说。

  他没太跟俞亮聊过自己这段恋情的状态,这会儿正慢慢地从头搜找整个经历:“她是我妈同事的亲戚的女儿,我妈当时对我着急得很,说这姑娘也下棋,虽说是业余的但也是有共同爱好了,就见个面吧,我就见了。然后觉得彼此相处还挺舒服的,那时候就那么发展下去了。”

  俞亮只是大略知道情况。时光并没有通知他,后来时光说因为不觉得这是个要特意说一声的事,还是洪河吆喝着要一起吃饭庆祝时光脱单,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鲜少打探也并不多问,也许是他不知道在这个话题上该如何反应。这是时光第一次摊开了跟他说这件事,他也确实不知该说什么,只听着。

  “分手时候她说我对她好像永远不上心,她很少能感觉到我喜欢她。”时光讲到这里有几分感慨,“她没再多说什么,但是我想了想,可能我当时确实没有想清楚,让她平白耽误了这两年。”然后他自顾自笑了,“完了,我听上去真的有点渣。哦对,她还说我跟她的星座本来就不合适,下次绝对不找土象星座了。”

  俞亮无言了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这样也好。”

  时光把房间灯打开了,说,是啊,不过我真的就不该祸害人家。

  俞亮迟疑着,话在心里转了好几回,还是问出口:“那你喜欢她吗?”

  时光似乎一下被问住了,想了想才道:“我也说不好。但喜欢的话,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吧,而且我能感觉到,她喜欢我比我喜欢她多多了。”他回忆起了什么,低声说:“我好像总干这种事,之前……”

  他没有说下去,许是不想让这样的氛围再继续下去,于是一扫前面的情绪,捡起玩笑话来了,“我看我这种人啊还是孤独终老吧,别祸害别人了。”

  俞亮的心里似乎也松了,“是啊,你这人轻浮、草率、幼稚、迟钝、不负责任,的确别去祸害别人了。”

  时光哀叫起来:“你也用不着这么损我吧!我有这么糟糕吗?”

  俞亮话锋一转,最后还是说:但也还行吧,还是有不少优点的。


  隔天上午,时光接了个电话,跑阳台去听了。俞亮从隐约的词句里判断出应该是时光的妈妈打来的。通话持续了好一会儿,时光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蔫了不少,长叹一声,说,完了,我妈知道我分手的事了。

  俞亮没料到这一出。“怎么回事?从你朋友那里知道的?”他问。

  不啊,时光自然而然地说,我只告诉了你没告诉他们啊。

  俞亮一愣,来不及去仔细咀嚼赶紧先让自己回到正题,“那,怎么……?”

  她就是感觉到了不对吧,时光无奈道,毕竟我在这隔离的事瞒不住她,我这突然跑到A市来,再稍微问问人家姑娘,也差不多能知道了。他揉了一把头发,说:“她问我是不是我又不能再撒谎,她就又说了我一通,挂断前最后一句是‘那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俞亮瞧他一副苦恼样,安抚道:等回去了,你再跟阿姨好好谈一次吧,她也是太担心了。

  嗯,时光应着,我知道。

  他长出一口气,准备把心头的愁云先驱走了,忽地眉头一皱,回身打量着俞亮,“说起来,小俞老师你家里就没催着你找对象?我看你这些年好像都没这个烦恼。”

  俞亮正拿起一本书——他这次来带了几本书过来,他把手在扉页上轻轻一按,莫名想起时光曾送他的那本。“没有。”他回答,“我爸退役之后随和了很多,说他尊重我的选择和决定。我妈也是,她说我自己想好了就好。”他的眼神好像落在书上,又不知落在哪片虚空里,“我还是想专心下棋,不想考虑别的。”

  时光一阵感慨,夸起来:“小俞老师不愧是小俞老师啊。”

  他说着,猛地一拍脑袋,“诶对,还有绪哥呢,要催估计也先得是他。这么些年了,绪哥还不准备安定下来?”

  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俞亮,俞亮脸上却浮现出极复杂的神色,他困惑道:“怎么?我说错话了?”

  时光实在眼巴巴地好奇着,俞亮稍稍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斟酌着要怎么跟他说,“其实师兄他心里一直有个人。”

  时光张大了嘴,疯狂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不对啊我也没看他跟什么人走得近啊,就有几次撞见他跟白老师一起吃饭……”

  他停住了。他意识到了什么,捕捉到了俞亮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心里的某个本来要一闪而过的念头忽然被印证了,于是到嘴边的话一下迷了路,像个惊恐的哑巴。

  我操,他终于说,我操,不是吧?

  俞亮朝他点了点头。

  时光猛揉了两下头发,在房间里疯狂踱起步来,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操。

  这么不能接受啊?俞亮说,语气轻飘飘的。

  “不是。”时光说,“不是不能接受。我就是惊讶,居然是这样,我居然没发现?”他似乎对自己很懊恼,“我怎么能没发现呢?我早该猜到了!就当时北斗杯给我们指导的时候我就该猜到!当时他们说的那都什么来着,也太明显了!”

  你有时候是挺迟钝的,俞亮悠悠地指出。

  时光立刻转过来幽怨地盯着他,“别告诉我我是最后一个知道他俩在一起了的。”

  俞亮摇头,“其实师兄也没明确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是想必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默契和共识。”

  那,俞老师知道吗?时光犹犹豫豫地问。

  我也不知道,但多少能猜到一些吧,俞亮这么说。他观察着时光的表现,时光却只是若有所思地说:“等我回去一定要让绪哥请客,探探消息,好好宰他一顿。”

  

  第七天,电影是《寻梦环游记》。

  时光特意拿了一大包抽纸放在旁边,跟俞亮说,听说这部可好哭了。又说这部在院线上映的时候他就想去看来着,结果当时有事错过了,之后就一直没想起来,这下刚好跟俞亮一起看。

  电影放着放着时光就哭得不行了,红着眼睛吸溜着鼻子,抽了好几张纸巾,瞥见旁边的俞亮只是眼底隐隐有泪光,忍不住说:“哇,你怎么都没怎么哭的啊,就我在这哭成傻逼。”

  俞亮有点无措,“可能我的情绪起伏一直不是太大。”

  时光嘟囔着,“明明小时候还能哭那么惨呢。”

  他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时光跟着哼了段《Remember me》,说,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我总是时不时想起他。

  俞亮没顺着他的话走,却提起了另外的往事:“还记得你那时候说不下棋了,整个人都颓了,有人说你是失恋了,但是我知道不是,我知道你一定是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对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时光没听俞亮说过这个,没想到他猜到了这许多。灯还没开,俞亮在明暗交替里,在声响里沉静着,说,但是你会记得他,他永远在你心里,他永远陪着你。到这里他就不再说了,只是点到为止。

  从前俞亮总是想寻根问底,时光记得他问过好几次,可是自己都含糊了过去。可是这时候想起来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俞亮再也没问过。

  时光说:“谢谢你。我那个朋友,他……”

  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俞亮向他轻轻摇了摇头,“你不是非得讲出来的。以前我很想知道,但是那是你的事、你的选择,你不想说,我怎么问都问不出来。你告诉我或者不告诉我,你自己会想好的,都没关系的。”

  时光看着眼前的人,他感觉有什么情感从他心里悄悄地涌起来了,到了喉咙,挤压着,他觉得嗓子有点紧。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能再说,谢谢。


tbc

-遗址-

【时光俞亮】夜色无边(上)

-CP:时光×俞亮,前后有意义

-一个后知后觉的故事,提及和旁人的过去式情感关系,注意避雷

后文:(中) (下) 



Summary:它写进眼里,他不敢承认。



  三十二岁,已过而立之年,大众眼里应当成家立业的年纪,时光自认算是做到了后两个字,不料在完成前两个字的中途出了问题,同交往快两年的女友分了手,一下回到原点。

  分手干净利落,也还算和平,没闹得难看,时光没为这个困扰,只是比较棘手的是要同母亲那里解释——要知道,她已经几次提醒时光该把求婚结婚的事提上日程了。

  这事着实有点费口舌和心力。他就盘算着要不先去哪儿旅个游放松一下,顺...

-CP:时光×俞亮,前后有意义

-一个后知后觉的故事,提及和旁人的过去式情感关系,注意避雷

后文:(中) (下) 



Summary:它写进眼里,他不敢承认。



  三十二岁,已过而立之年,大众眼里应当成家立业的年纪,时光自认算是做到了后两个字,不料在完成前两个字的中途出了问题,同交往快两年的女友分了手,一下回到原点。

  分手干净利落,也还算和平,没闹得难看,时光没为这个困扰,只是比较棘手的是要同母亲那里解释——要知道,她已经几次提醒时光该把求婚结婚的事提上日程了。

  这事着实有点费口舌和心力。他就盘算着要不先去哪儿旅个游放松一下,顺带也先整理整理,想想跟家里交代的说辞。在通讯录里看了一圈,准备先不告诉身边几个朋友,然后忽然想起正在外地参加某个活动的俞亮,他倒是挺合适去投奔的。

  于是俞亮第一时间接到了个电话,那头的时光压根没等他说话,直接连珠炮似的讲:诶俞亮你是不是在A市呢?我去找你,准备多待几天旅旅游,把航班号发你,你来接我呗。

  俞亮一下没反应过来,却已经同时收到时光发来的消息了。他把手机拉远了看一眼,对自己的境况有些困惑,“你怎么突然要来旅游?”

  嗐,这刚决定的,我分手了,散散心嘛,时光说。

  俞亮一怔,低下头,无意识地稍稍握紧了手,但语气仍尽力平稳着,“这么突然?怎么回事?”

  时光听上去心态还挺好,“回头到了给你讲。”又突然正经了,问:所以小俞老师来接我吗?

  俞亮无奈地轻声道:那不然呢?

  时光乐呵着,说,得嘞,谢谢小俞老师,挂了哈我赶飞机。

  

  时光拖着个小行李箱,在人潮中找俞亮。俞亮自然是很好找的,他的视线才扫了半圈,就瞧见俞亮站在那里,戴着口罩露出一双眼睛,没有举接机牌子,没有做什么动作,安静,但是却极出挑,很难不去注意。

  他正在不远处遥遥地注视着时光的方向,显然是早早看到了人出来。

  时光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没开口先在口罩底下笑了,“感谢小俞老师百忙之中特意来接我啊。”

  俞亮嘴上不客气,“不然怕你流落街头。”他在软件上预约打车,问了一句,“你订酒店了吗?”

  时光眨巴眨巴眼,好像当年给他们俩点面条外卖那时候,“我没订啊,我以为你帮我订了呢,那我肯定跟你住一家啊。”

  俞亮脚步一顿,好像有一阵无语,不过最后没说什么,摇摇头,说:算了,那就回我那家酒店吧。

  天已渐渐黑了。时光在出租车后座,车窗开着,风呼呼地经过,五光十色下的夜景飞快地闪过,仿佛是某些纠缠不清的模糊幻影。俞亮坐去了副驾驶,时光能隐约看到他的半张侧脸,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睛沉沉的,灯光从他脸上掠过。时光忍不住想,这人不笑的时候总是像揣着心事,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时光把视线移开,跟司机师傅搭起话来,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很擅长这个,几句话就跟人套上近乎,人家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师傅也热心,问:小伙子旅游来了?

  诶,这不是来看朋友,顺便逛逛,时光应着,示意了一下副驾驶的位置。

  师傅就给讲了些地方,说哪些景点值得一去,又说他们那酒店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馆子,哪家是专糊弄外地人的哪家做得地道。时光一边听一边记,时不时地接腔附和着,跟司机师傅可以说是相谈甚欢。

  俞亮一路都没吭声;时光知道他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热络的社交方式。下了车,时光跟着俞亮往前走,不无遗憾地说:可惜现在是软件上结账,不然师傅能给我抹个零头呢,算是我替小俞老师省钱了。

  好像我缺这几块钱似的,俞亮说,眼角眉梢带上了点温度。

  时光就乐意看俞亮跟他回嘴这样子,笑嘻嘻应道:这话说得,几块几块攒下来也就多了。我哪天给你当经济顾问去,给你管管账。

  俞亮就说他还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我用不着你给我管账,怕你给我管丢了,好好下棋去吧。”

  

  好在不是什么节假日,酒店还有不少空房。时光转头问俞亮的房间号,然后问前台旁边的房间还在不在;得知还有,就乐滋滋地说先住个一星期的吧。

  他们一道上楼,时光碰碰俞亮的胳膊,“你看我运气多好,你旁边那间房正好空着,回头找你下棋去。”

  俞亮可不接他这茬,“还好不是节假日,不然我看你住哪儿。”

  时光丝毫没把这当回事,理所应当地说:“住你那呗,现在不都是大床房,睡得下。”

  俞亮顿了顿,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厚脸皮震撼到了,然后说,谁给你住。

  时光不以为意,凑近了些,“以前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怎么,你最近打呼噜还是踢被子?没事,我不介意,我睡眠质量好。”

  俞亮显然是不想搭理他了。正好说话间也已经到了房间门口,时光拿卡开门,招呼着俞亮也进来。他进房间就把口罩给摘了,嘟囔着“虽说戴了一年多了,但戴久了还是觉得闷得慌”。转头瞥一眼离开几步远、正杵在那儿的俞亮,一伸手上前就把他的口罩也给摘了,瞧着那熟悉的脸满意道:“好了,这才总算是见上面了,咱俩都多久没见了啊。”

  三个多月吧,俞亮随口回答,已经懒得追究时光的幼稚行为。他看着时光把那为数不多的行李放好,问:你晚饭吃了?

  吃了飞机餐,不过也能再吃点,时光说。

  俞亮点头,“刚刚的师傅不是说这附近有条小吃街嘛,你想去吃点宵夜吗?”

  时光一听这话就笑了,“哟,你刚听着呢,我还以为你掉线了呢。”

  “你那说话声也没不让我听的意思啊。”俞亮回了一句,继续捡起前面的话题,“所以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时光立刻抓起了俞亮的胳膊,“现在就走!

  

  时光拿着根串往俞亮嘴边递,“这个挺好吃,来,尝尝。”

  俞亮不动声色地把串从他手里接过来,吃了一口,同意道:“确实挺好吃的。”

  他们认识了这么些年,说熟可能再没他们这么熟的朋友,但他们从没有过这种大晚上一起吃路边摊的经历。这天就适合烧烤配啤酒,时光有意让俞亮多感受一下这氛围,就一个劲儿地“劝吃”。旁边的灯引了一群小虫子绕着飞,暖洋洋的橙黄色洒了一圈,俞亮很配合地喝了些酒,看上去眉眼柔和。

  时光这些年每每见面都特爱逗俞亮,还总说要让俞亮多沾沾烟火气。所以他很满意这场景,抬手又再加了串,俞亮说他饭量又见长,时光就说这不是见到他高兴嘛。

  俞亮握着那罐啤酒,拿着,却没有再喝的意思,问:怎么就突然来找我了?

  想你了不行啊?他回得顺口,说着又咬了一块肉。

  你电话里可不是这么讲的,俞亮说,你想跟我说说吗?

  时光瞧了眼他的脸色,心知他是认真上了心这么问的,也不再打太极了,坦诚道:“就跟你说的那样,分手了。”

  俞亮静了一瞬,时光看出他正纠结着怎么出言安慰,赶紧抢先说:“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把话收收。是和平分手,没什么大事。我就是还没想好怎么跟我妈说,你也知道……”

  他没再往下说,但俞亮是明白的。“阿姨那边确实很想你赶快成家。”俞亮低头看着盘子里的串,“本来我觉得快要收到你的喜帖了,估计就明年吧。所以是怎么回事?这两年我看你们还挺好的。”

  “不知道怎么说,挺多原因的吧。”时光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我好像没多难过,听上去是不是挺没心没肺挺混蛋的?”

  我以为你一直是呢,俞亮冷不丁说。

  时光一愣,随即笑起来,完全不介意俞亮这么说他,“可不是嘛,所以说还是小俞老师最了解我。正好我俩现在都是单身贵族,我看干脆凑合着一起过吧。”

  俞亮没接他这个话头,手指摩挲了两下啤酒罐,正色道:“你要是难受的话别憋心里,可以跟我讲讲,毕竟你来都来了,我总得招待招待你。”

  时光潇洒地把最后几串一口气吃完,点头,“知道了。等我自己先理一理,回头我会跟你说的。”

  月亮是上弦月,不圆,倒是亮得很。他们一路走回酒店,时光拽拽俞亮的手,仰着头看那月亮。许是喝了酒,他忍不住说:“每次看着月亮啊,我就想到我的一个朋友。”

  俞亮也跟着他看,听他这么说却不做声。时光晃了晃脑袋,把微醺的念头驱逐出去,扭头去找俞亮的脸,正撞上俞亮也看他,眼睛一对上,他发现俞亮眼底里好像有两个小小的月亮。

  他怔了怔,就听到俞亮说,傻站着干什么呢,走了。

  他们在房门口分开,时光挥挥手,“晚安了,小俞老师,明天找你下棋。”然后他走进房间,俞亮那句很轻的“晚安”被门若隐若现地掩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时光是在手机来电铃声和酒店工作人员敲门声的两面夹击下醒来的。他顶着鸡窝似的乱毛,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努力压制着那点还没散掉的起床气。

  他不免打了个哈欠,“这大清早的怎么了?”

  酒店工作人员就跟他解释。原来是昨天他抵达那机场有几个人确诊了,有关部门已经打电话来通知了,现在就要尽快出发去做核酸,然后回来还得隔离两周。

  时光被这一遭给整蒙了,但很快反应过来,一拍脑袋,“诶,那个什么,我隔壁那屋,他是我朋友,昨天去机场接我来着,也得一起。”

  工作人员说,都一样,这酒店里的全员都得检测。

  然后时光就扒着门框瞧见工作人员去找俞亮了。

  一大批人乌泱泱的,都去做核酸,队排得还挺长。时光搓了把自己的头发,对着站在他后边的俞亮叹气,“你说说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本来准备今早起来再仔细做做旅游攻略,然后拉着俞亮去溜达溜达的,这下可好,计划彻底泡汤了,接下来十几天都得在酒店房间里待着,一步都走不出去。

  你说我点儿怎么这么背啊,时光皱着一张脸说。

  俞亮示意他往前走走,队伍已经前进了,现在他前面空了一大截,然后说,“这种情况我也只能跟你说,来都来了。”

  时光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啊,我得去问问咱俩能不能一起隔离。”

  什么?俞亮问。

  时光立刻给他一通分析,“你看,一个人隔离,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多无聊啊!都没人说话!咱俩一起隔离可以下棋啊!”

  俞亮说,一个人也可以。

  时光脸上浮现出不太好意思的神情,“那什么,我那不是没带棋盘和棋子嘛。”眼看俞亮的眼神钉在了他身上,他辩解道:“我那不是知道你肯定有嘛,就给我的行李减减重了。”

  总之,时光跑去跟酒店相关的负责人员申请了和俞亮一起隔离。他实在擅长跟一切陌生人打交道,又说节省资源又说方便管理又说可以互相照应,让对方越听越有道理。负责人查看了一下他们的住房记录,询问道:那就给你们重新安排一个双床房?不过我们这的双床房好像……

  时光马上接道:“哎呀不用麻烦的,大床房也行,正好他东西都不用搬了。”

  俞亮本想上前说点什么,确看见时光正冲他笑了一下,坦荡荡的。他就这么一滞,话没来得及说出口。然后就听到时光凑上来,笑呵呵的,跟他回忆往事,“咱俩上次睡一起都多久前了啊。”

  十四年前,俞亮在心里回答。他开口,说出来的一句是,“那时候某个人还不会套被套呢,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那样。”

  时光停下脚步,用食指朝他一点,“诶诶,揭我老底是吧?我跟你说别用老眼光看人,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待,这都多久了。”

  俞亮说,是很久了。


tbc

听晨听昏

妈妈,我是否可以看见太阳(x_x;)

妈妈,我是否可以看见太阳(x_x;)

阿云

【赤锁】幼驯染保质期 上

那个向哨故事简单写写就是说

不会写得特别认真 不接受就设定上和我扯皮的

哨向设定相关内容建议直接百度 但我也就用最基础的一点点东西

目测含少量胡陆(这俩是哨向) 但是没有扶苏(吸烟

那个 虽然也出现了毕之这个名字 但实际上是个很烂的谐音梗 以致于有点搞笑了看到你就懂了


《幼驯染保质期》



“十环。”记录AI给他们报数。


奕生吹了个口哨,结果被淳戈在脑袋上暴扣,淳戈枪法不行,十枪里八枪打个七环,每次奕生犯贱就要挨他打,被人追着问有完没完,奕生一路跑到训练室门口,发现有人在门口站着......

那个向哨故事简单写写就是说

不会写得特别认真 不接受就设定上和我扯皮的

哨向设定相关内容建议直接百度 但我也就用最基础的一点点东西

目测含少量胡陆(这俩是哨向) 但是没有扶苏(吸烟

那个 虽然也出现了毕之这个名字 但实际上是个很烂的谐音梗 以致于有点搞笑了看到你就懂了

 

《幼驯染保质期》



“十环。”记录AI给他们报数。

 

奕生吹了个口哨,结果被淳戈在脑袋上暴扣,淳戈枪法不行,十枪里八枪打个七环,每次奕生犯贱就要挨他打,被人追着问有完没完,奕生一路跑到训练室门口,发现有人在门口站着。

 

比主人更快的是他的猫,纯黑色的猫直接往他胸口扑,奕生下意识接住它,黑猫往他脖子上扒,奕生忍不住笑了。

 

“毕之别抓。”

 

主人训猫,黑色的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奕生脖子上卷成了一条黑色围巾,甘罗不好说话,淳戈尴尬地道了个别飞速逃走,奕生倒是没搞懂为啥,挥了挥手随他走了,好在毕之只是精神体,没把这个刚下练的哨兵给捂死,奕生汗还往下淌,甘罗给他递了块毛巾,他顺势就接过去擦汗,甘罗伸手拎着猫后颈把猫抓了下来。

 

“毕之又不是故意的。”

 

奕生嘲笑他,甘罗瞪他,没说话。

 

猫当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它是向导的精神体,奕生反过来说是甘罗故意的,别人不瞪他有鬼了,奕生把自己的金毛犬精神体也放出来,大狗喘气像个风箱,往甘罗腿上扒,甘罗把黑猫放在狗狗脊背上,金毛也就乖乖地站回地上去了。

 

“冬冬真乖。”

 

金毛舔了舔向导的手心,甘罗拍了拍它的头顶,站直身子指了指食堂的方向。

 

“别闹了,吃饭去吧。”

 

走路的时候冬冬跟在脚边,平常很闹腾的金毛犬顶着猫走路就很平稳,奕生忍不住开口。

 

“怎么把毕之当秤砣用。”

 

“那还不是狗愿意。”

 

奕生觉得他是小心眼,在他背后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们俩是三区比较著名的狗情侣,但搞笑的是他们实际上没在一起。

 

各区之间的气氛不太一样,三区算是对哨兵向导管理比较松弛的一个区域,13岁觉醒之后到18岁之间只隔宿舍区不隔教学区,配对哨向自由恋爱的例子比较多,青梅竹马一路成为搭档的也很多,奕生和甘罗之间也是这样的历程。

 

他们俩还在上学的年代就很出名,只不过出名理由各有不同。

 

奕生是在训练的时候见义勇为,当时期末考负重越野跑50公里,同学把脚崴了,他立地给别人做了处理,他还没进三区之前父亲是骨科医生,一套流程他做的很熟,看别人情况不对劲甚至还在原地一直等到医疗队到达现场,结果跑最后被教官骂得狗血淋头,崴了脚的同学可以申请重考,可是他就得顶着最后一名的成绩假期补训,假期补训是要加量的,那个假期差点没给奕生训脱两层皮。

 

甘罗的经历就有点炫耀性了,各门功课全满,除了不知道为什么精神体一直没法外放,别人问他他也会说是一只绿眼睛的黑猫,但是从来没人见过,渐渐的也有人略带恶意的说他是跛脚,但他不以为意,他假期有段时间家里没人,于是选择留校一段时间,无意间看到操场上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看制服是哨兵,以为他是感知过载,过去一看才发现人没事,正看着天空发呆。

 

甘罗问他教官呢,他充耳不闻,甘罗以为他是怎么了,突然被什么东西拱了一下腿。

 

那是一只金毛犬,很大一只,站起来估计有半人高,金毛吐着舌头喘气,一副疲惫的样子,甘罗蹲下来摸摸小狗头顶,知道它是精神体,轻声问他主人怎么了,大狗狗在原地跑了两圈,之后啪嗒一下倒在地上,一边吐舌头一边发出呜咽。

 

“练懵了?”

 

金毛站起来点头,甘罗看它这副灵性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躺在地上那名哨兵好像突然醒转,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冬冬,金毛犬汪了一声,于是乎甘罗知道这是它的名字。

 

“它叫冬冬?”

 

“……嗯?哦,是,是叫冬冬。”

 

奕生实际上是下意识回复,他甚至不知道是谁,眼见着有人逆着光朝他伸出手,他还呆呆的,但是把手搭了上去,他感觉到一点点向导素,不自觉地松弛下来,被人拉着站了起来,这时候他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

 

“别躺着,对眼睛不好,我带你去旁边休息吧。”

 

“哦、好。”

 

奕生被他拉着手领走,领到一片树荫下,冬冬跟在脚边,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在十五岁的年纪会开始进行哨兵向导的共同培训,并不是真刀真枪的任务,所以搭档也是临时的,并不当真,当时奕生评级是A级哨兵,甘罗本身能评到S级向导,但因为精神体始终没法外放,对哨兵来说精神体能当探哨用,有没有差距不大,但对向导来说精神体能单独外放向导素,甚至可以看作半个向导,没法外放精神体的向导被称为跛脚,尽管甘罗各方面都很强,但最终也只能被评到A级。

 

当时他们碰巧分到一组,奕生背着训练枪械对着他笑,冬冬也扒拉他裤脚表示善意,甘罗知道他是A级,自我介绍的时候背了自己好几门功课的成绩,他当时心理有点扭曲,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有A级评级,一方面又知道奕生是无辜的,不是炫耀只是不值。

 

奕生听完眉毛一挑,甘罗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心高气傲的哨兵也不在少数,结果奕生拍了拍冬冬的背,示意它过去。

 

“你干什么?”

 

甘罗眼见着冬冬走到自己脚边,金毛的眼睛湿漉漉的,抬着头盯着向导看。

 

“它叫冬冬,我叫奕生。”

 

“……我知道。”

 

“我们现在是搭档,冬冬就是你的,照顾好它。”

 

有好几组哨向组合都在这附近进行任务准备,各种各样的精神体都在训练场上走动,甘罗是个跛脚这件事三区人尽皆知,也有几个人和他不对付,正盯着他偷笑呢,冬冬站在他脚边,用脑袋蹭了他一下。

 

教官喊集合,训练场上的学院都往场中跑,冬冬一直跟在他身边,甘罗吸了口气,说了声谢谢,他知道哨兵耳朵灵能听见,奕生大笑,冬冬跟着吠了一声,之后他挨了教官一顿好骂。

 

那次任务有人看不过甘罗,给他们组使绊子,这种对抗训练本身就有风险性,伤筋动骨的案例也是有的,就算冬冬一直跟在甘罗身边也出了事,奕生出去探路的时候甘罗连人带精神体掉进了陷阱,不是事前准备过挖不出这么深的陷阱,冬冬还给他垫了一下,倒是没摔出什么大事,只是肯定会拖慢组内进度,最后拿个倒一也不好看。

 

甘罗当时急火攻心,冬冬舔他脸颊,用爪子碰碰他手臂,甘罗这才发现手臂上划伤了,血在往外流,他随便包扎了一下,金毛犬往他身上趴,甘罗要凶它,终于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狗狗眼败下阵来。

 

“……等你主人来找可不行,会垫底的。”

 

“汪!”

 

“你又不是你主人,你凭什么拦着我啊?”

 

冬冬用爪子拍了拍他的手腕,专门避开了伤口。

 

“你主人待会生气了!”

 

冬冬摇头,又去蹭蹭甘罗肩窝,甘罗知道哨兵的精神体会天然亲近向导,但还是被冬冬的体温暖得有点恍惚,他伸手抱住大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却听见了一声猫叫。

 

甘罗睁开眼,看见一只绿瞳黑猫坐在地上舔毛,他在自己的精神海里看过这个小家伙很多次,这是第一次在外边看见它,他鼻尖一酸,说话瓮声瓮气。

 

“你好。”

 

“喵。”

 

黑猫弹跳力很强,踩着自己主人的头顶跳出了陷阱,领着在森林里找人找得晕头转向的哨兵过来了,奕生把他救上来,最后两个人加急完成了训练任务,勉强拿了个前三,事后甘罗问他怎么不把精神体收回去找人。

 

“狗不比你会找人?”

 

“万一你怕呢?而且说了冬冬是你的,我最后不也找到你们了嘛。”

 

奕生昂首挺胸一副骄傲样,甘罗啐他,黑猫站在他肩膀,也一副蔑视的模样,奕生伸手想摸,黑猫勉强给他摸了一下,立刻蹿到主人另一边肩膀上了。

 

“真是猫啊……它叫什么名字?”

 

“……暂时还没起。”

 

“好像我家壁纸。”

 

“说什么呢?”

 

奕生仰起头像是在回忆,说话的时候语调上扬。

 

“我以前喜欢星星,我爸把我房间贴了黑色壁纸,天花板上贴了那些荧光塑料星星,全是绿色的,像不像?”

 

奕生笑眯眯地看向黑猫,对上小猫的绿色眼睛,向甘罗征求意见。

 

“不像吗?”

 

甘罗抿着嘴,没表示意见,最后也没告诉他结果,后来奕生听说甘罗给那只猫起了名字,叫毕之,奕生念了两遍,咂摸出这股微妙的可爱,有人说他精神体怎么是猫呢。

 

“冷冰冰的,还以为是青蛙。”

 

“怎么不能是猫呢?”

 

奕生瞪过去,冬冬也在他脚边呲牙,那人不再说了。

 

就该是猫啊。

TBC

先写一点 晚点接着写

晚安 睡了

欢迎评论聊天,我会增加动力。

百香果绿茶中杯杯杯

黑花/瓶邪 | 何人泛舟(END)

时间线在盲冢之后。

黑花有虐,慎点。

-------------------------

何人泛舟


1

除夕当天,我和胖子、闷油瓶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跑到东北去投奔黑眼镜。这是吉林省接近边境的一个小镇,高铁不通,绿皮车一天一趟,抵达时间在凌晨到半夜不等,取决于车次的延误程度。我们算运气比较好的,路上只碰到一次轨道抢修,两次电缆事故,最后到站的时候,太阳刚刚下山,一天还不算白过。

胖子在车上吃掉了一个卤猪头,很满意,说我这个人的安全指数大有长进,放在以前,他除夕夜都不敢跟我一起过,怕过成端午节。

他又拍了一下闷油瓶,说他选择跟我在一块儿,是造福四方,活菩萨行为,因为除了闷油瓶,...

时间线在盲冢之后。

黑花有虐,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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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泛舟


1

除夕当天,我和胖子、闷油瓶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跑到东北去投奔黑眼镜。这是吉林省接近边境的一个小镇,高铁不通,绿皮车一天一趟,抵达时间在凌晨到半夜不等,取决于车次的延误程度。我们算运气比较好的,路上只碰到一次轨道抢修,两次电缆事故,最后到站的时候,太阳刚刚下山,一天还不算白过。

胖子在车上吃掉了一个卤猪头,很满意,说我这个人的安全指数大有长进,放在以前,他除夕夜都不敢跟我一起过,怕过成端午节。

他又拍了一下闷油瓶,说他选择跟我在一块儿,是造福四方,活菩萨行为,因为除了闷油瓶,没有人能遭得住我的好运气。一方闷油瓶养一方的祸害,我这棵毒草放出去恐怕要变成种族入侵,就像入侵伦敦的小龙虾,现在就好了,没有一个吴邪可以继续祸祸好斗。气得我当场跟他打了一架,叫他知道我黑瞎子传人——南派小龙虾的厉害,结果被他蹭了一身猪油。

闷油瓶在边上看着我们打架,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这件事我已经习惯了。刚跟他确定关系的时候,我也曾幻想过今后能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狼狈为奸,总之就是仗着他的本事立于不败之地。结果呢,胖子打我,他不管,小花骂我,他也不管,只有当粽子出现的时候,他才终于出山,动动手指送他们去往极乐世界。

哀哉痛哉!三叔,我到底谈了一个什么恋爱。

下了车以后,我发现整个火车站只有三个工作人员,两个在打掼蛋,还有一个兴致盎然地在边上围观。整个候车室里没有一张椅子,小卖部里无人看守,门口放着一个零钱盒,意思是看着给就行,民风相当淳朴。

我叹道:“之前不知师父为何来此处落脚,现在倒是明白了几分。”

胖子看着我,露出被恶心到的表情,我不想管他,他经常露出这个表情,是中华恶心协会的主席。门外下起了小雨,北国的雨和江南实在不同,我诗兴大发,正准备吟诗一首,就在此时,雨势猛然增大,瓢泼般的雨水哗地从我头顶上浇下来。

我抬起头,发现这车站竟然连顶棚都没有。这车站是大风刮来的吗,风刮到这里没刹住车,所以把屋顶刮走了?

我们三个人很快淋成了落汤鸡,看看那边三个工作人员,已经把扑克牌举在头顶挡雨,他们的动作很平静,身体很潮湿,拖着潮湿的身体继续打着牌,显然早就习惯了这个情况。

看来这个屋顶不是黑眼镜故意拆掉的,我放了心,却看到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朝我们走过来,竟然是黑眼镜。

我顿时就怒了:“你刚才一直在打扑克?!”

黑眼镜把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说:“嘘——”

我心中警铃大作,直接后腿了两步,铛地撞在了一根柱子上,顿时头晕眼花。

闷油瓶走过来,拎起我的脑袋仔细看了看,我心中感动,以为他要给我吹一吹,结果他很快就放开了,退到边上说:“没撞破,应该还是能用的。”

我当时就呆住了,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黑眼镜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跟闷油瓶称兄道弟地往外走。我和胖子跟在后面,隐约听见黑眼镜劝闷油瓶签约一个什么脱口秀公司的事。

我想了一想,没有干涉。其一是我也认为闷油瓶应该找一些其他的乐趣,在墓里他擅长拧断粽子的脖子,在舞台上自然可以笑掉观众的脑袋,这两件事情完全是共通的,没有任何问题。其二,也是出于对黑眼镜的考虑。这一趟过来,黑眼镜明显比以前憔悴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真的老了,不是西湖边上光膀子大爷的那种老,但是先前提着他的那股精神,似乎被抽走了不少,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颓下去。

如果能逗这个便宜师父笑一笑,也不是什么坏事。

 

2

晚上就是除夕,这里的店铺都已经关了门,街道两旁门窗紧闭。我们跟着黑眼镜走到他家,在一个小山坡上,据说是小花选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见大半个小镇。雨帘将夜色衬得更沉,我们蹲在黑眼镜家门口往下看,雷声贴着头顶轰鸣,底下是万家灯火。

黑眼镜鼓捣了半天都没打开门,胖子撸着袖子站起来,想叫他领教一下潘家园锁王的本事,却见黑眼镜忽然退后两步,一脚就踹开了门。

潘家园锁王顿时就傻了,怜香惜玉地摸了摸那扇门:“这看着很贵,非洲红木的,多可惜,你要是不要,可以给胖爷我,我带回雨村去也好啊。”

黑眼镜说:“那我给你拆下来。”

胖子当时也傻了,没有想到黑眼镜真的要拆。他说干就干,几步就上了二楼,只听窗口一句“徒弟,接着!”,一把榔头就冲着我的脑门砸过来。

我敏捷地一跃,伸手接住了它,刚想说师父你看我厉害吗,起码二十件工具就从上面七零八落地砸了下来。

他娘的他竟然把工具箱往我头上倒!

我被砸了个措手不及,眼看着就要完蛋,这时候闷油瓶忽然一膝盖顶在我腰上,我吴老狗的孙子就直接扑进了泥地里,摔了一个狗啃泥,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把二十件工具都抓住了,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

见我看他,他似乎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对我说:“不把你推开,可能要坏事。”

我宽慰地拍了拍他,说:“没关系,下次让我自己练练,大不了再砸一次,脑袋还是凑合能用。”

闷油瓶担心地看着我:“你练手可能会砸到我,我不能再失忆了。”

我顿时噎了一下,咽下去半口泥,差点呛死,心里不知道应该先生气还是应该先高兴。

所幸这时候黑眼镜已经回到了门口,从闷油瓶手里拿过工具,叮叮当当地开始拆门。

我把嘴里的泥吐出来,酝酿了一会儿怒气,告诉自己:老子是黑社会老子现在怒了,老子是黑社会老子要做掉你,接着我挺直了腰板就要骂人,这时候黑眼镜忽然朝我一伸手:“榔头给我。”

我愣了一下,听见他的声音,真的比以前疲惫了很多,心下一软,手就把榔头递过去了。

黑眼镜一边拆门一边说:“乖徒弟,一会儿把客厅那几条王八桌子腿拆了送你,你回家好生用着。”

说谁王八,你才要桌子腿!我邪火上头,非常后悔刚才的决定,正盘算着把榔头抢回来给黑眼镜当头一棒的成功率,结果胖子已经一屁股拱开我,跨过黑眼镜直接进了门,嘴里还嚷嚷着:“王八桌子腿在哪呢,是哪里来的好东西,给胖爷我长长见识!”

胖子这一出将我心里的邪火灭了小半,同时我计算出来我打到黑眼镜的失败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仅存的那百分之一是他自己拿头来撞我手上的榔头,邪火又消灭掉一大半。

我看着小哥,小哥说:“进去吧。”

 

3

进了客厅我终于见到那张王八桌子,跟我想象得很不一样。这竟然也是一张红木桌,乌沉厚重,看成色,估计比大门还贵。我是服了胖子摸金的本事,竟然能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一个东西的价值,他才是当之无愧的摸金校尉,我只能说是粽子团长。

胖子凑在我耳边轻声说:“这你就不懂了,看见刚才那大门没有,黑瞎子装修能有这手笔?我看这整个屋子都是大花给弄的,他买的东西那能有次的吗,你一会儿看着搬,实在不行咱包车走,到北京给你空运去。”

听到小花的名字,我心下酸楚。从盲冢出来之后,我们几个至今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黑眼镜对此三缄其口,整日消沉,谁也不敢问他。我不清楚小花最后遭遇了什么,他和黑眼镜跟我们三个走散了,出来的时候只看到黑眼镜坐在树顶上思考哲学,不见小花的影子。

我费了好久才接受小花失踪的事实,刚刚得知消息的时候,我动用了迄今攒下的全部人脉,整个中国地毯式地搜寻他的影子,结果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闷油瓶一直陪着我,后来胖子也来了,隔了这么大半年的功夫,我才终于走出来,开始恢复正常的生活。

连我都遭受到这样大的打击,黑眼镜要怎么办,我想都不敢想。以他们两个的关系,真的想要联系上,怎样都有办法。我之前看不出来黑眼镜是怎么回事,是真的跟我一样找不到小花,又或者是在替小花的计划遮掩什么,难以分辨。但此时此刻只有我们四个人,他仍然这样消沉,我心里一点点地绝望下去。

黑眼镜拆了门,竟然真的把桌子给卸了,年夜饭摆在桌板上,我们坐在地上吃。我问黑眼镜这是什么含义,他就笑了一下,问我:“徒弟,这么大的雨,这穿堂的风,你有没有一种picnic的赶脚?”

我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心想他确实快疯了,但是他之前就这样,让人捉摸不清。疯则不疯,不疯则疯,可以说是疯人合一,已经入了化境,我实在揣摩不得他。

饭后,黑眼镜把那四个王八腿扎起来叫我带走,我执意不肯,这是小花留给他的东西,我怎么能收?胖子却把我拉到一边说:“他娘的天真,快拿了吧,你让他每天面对这些东西,残忍不残忍?”

胖子到底在人世间活得久,这话说得我更加难受。当年我拼了命要保留所有闷油瓶留下的东西,这样好歹有个盼头,但是黑眼镜的情况跟我不一样,他根本不知道小花能不能回来,或许搬走他的痕迹才是最好的办法。我心里向所有认识的神仙求祷,你们救过我一次,能不能再救救黑眼镜一次,他一辈子都在渡人,结果竟然渡不了己,这是多讽刺的结局。

我这边刚刚下定决心,闷油瓶已经把王八腿背上了。我心中触动,这段时间以来,这样的感受越来越明显,我已经很少需要跟闷油瓶说话,他每次都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这样下去,我就要怀疑他是不是买了一个新上市的脑电波仪,每天凌晨在床边读取我的脑电波,回头得查查银行卡的流水。

我们原本计划吃了饭要走,结果黑眼镜忽然喊住我们,说:“要不再留一天,我带你们去老废物乐园?”

听到这个名字,我有点迷茫。老废物乐园是我们和小花一起去过的一个地方,在厦门,怎么,他打算咣当咣当坐着绿皮车去度假?他也想拿奥斯卡?

黑眼镜又说:“这儿也有一个,和我们之前去的那个很像,要不要明天去看看?”

我看了看闷油瓶,他立刻就把王八腿放下了,转头把行李箱一起拎进了房间。显然,他比我更快地明白了我自己的意思,好吧,我叹气:“那我们多住一晚。”

 

4

我们去老废物乐园的时候是个热天。厦门一年四季里有三季都热得很,就连冬天都可以穿单衣出门,我们是秋天去的,气温仍然很高,小花非常讲究地打了把阳伞,我想去蹭,被他推了出来。

“自己买一把。”他说,“这是单人伞。”

单人伞就不能撑两个人了,一想也有道理。我顶着烈日艰难行进了两公里,回头却看见黑眼镜钻到了小花的伞下,小花没有推开他,反而把伞往他那里倾斜了一点。

我当场就开始跳脚:“解雨臣,你不公平!”

见色忘友的混蛋玩意儿!

小花用口型对我说还钱,我顿时蔫了,他就会这一套,到哪儿都拿出来使,偏偏我还拿他没办法。正在忿忿,边上闷油瓶忽然推了我一下,说:“到了。”

我回过头,看到头顶上金光灿灿五个大字:老废物乐园。

我们一行四个人,两个老,一个废物,还有一个只能当乐园,实在般配。小花可能想到了同样的事,很高兴地去买了票,把废物的称号直接扣在了我头上。

我觉得无所谓,不用花钱,当废物又如何。我小时候恐高,现在却成了一个乐园爱好者,什么方特、迪士尼、环球影城,但凡能买到票的,我都拖着闷油瓶去逛了一遍。我带他去,就专门挑着过山车坐,抓紧时机在闷油瓶耳边大喊大叫,他顶多皱皱眉,说都不能说我半句,下来了还得在一群穿着cosplay服的年轻人中排队去领照片。这件事情给了我很多乐趣,因而一听小花说要来乐园玩,我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我已经很久没在闷油瓶耳边大喊大叫了。

乐园,我来了!

因此,当一个小时之后,黑眼镜指着半空中一个坏了的绳索道对我说:“徒弟快上!”的时候,我内心是非常崩溃的。

我看着小花,小花也朝我笑:“快上啊,吴邪!”

我说:“你怎么不上?”

小花很睥睨地看着我,他在原地蹦了一下,跳起来就抓住了索道的支柱,之后用一种极其敏捷的姿势爬了上去,我还没来得及眨眼,他就已经单手挂在索道上,摇摇欲坠地冲我招手了。

仿佛在炫耀。

我心想这本事谁不会,我不会闷油瓶还不会吗,我直接就叫道:“小哥,上!”

我本以为会看到小哥蹿到上面去,和小花互相睥睨,结果下一秒,我感到脚下一空,自己飞到了半空中,和小花面对面了。

闷油瓶以为是我想上,竟然直接把我扔了上来。我没有尝试去想,他是怎么做到的,想这些事情,没有任何的意义,只会显得我很蠢。

就在这些念头闪过的时候,我已经飞过了最高点,开始往下掉。

小花就叫了一声:“吴邪!”

我猛地醒过神来,伸手去够头上的绳索,结果抓了个空,绝望地跌下去。我正在盘算刷下去骨折要躺几个月,精神损失费可以不可以找小花抵债,这时候小花忽然在空中变了个姿势,整个人头冲下直接倒挂下来,两条腿缠着绳索吊在空中,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

我心中非常感激,对小花说:“我这个月底就还——”

话还没说完,小花往下看了看,忽然松了手。

我一个钱子卡在喉咙口,没能说完,人已经直直地掉了下去。在空中的时候我心里很凄凉,我的对象扔我上山岗,我的发小送我下地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这个月底恐怕不是要还钱,是要还魂。

就在此时,我感到一股力道很蛮狠地接住了我,我整个人下滑了几寸,差点表演当众脱衣,但好歹停了下来。闷油瓶轻轻把我放在地上,我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小花一个折身,已经重新翻了上去,三下两下就很轻巧地回到了地面。

我无语,气极,跟这些人没有什么好说的,眼睛往外搜罗,此刻阳光很暖和,湖面上波光粼粼,游客泛舟其上,好不自在。我提议,我们去划船!闷油瓶没有什么表示,跟在我后面走,另外两位总算没有给我找茬。

我们很顺利地找了一艘脚踏船。闷油瓶刚坐上去,这船就以十足的马力开动起来,超越了旁边的皮划艇,超越了前方的电动船,和两个水上摩托手同湖竞技,不相上下。租船的师傅两眼发直地看着我们,似乎在怀疑他是不是给错了船,等会上去要补电动船的差价。

无所谓,我看着小花心想,反正是你给钱。

小花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很舒服地靠在座位上,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湖面上一只悠闲的大肥鹅,整个人非常地放松,处于一种很纯真的状态。在我的印象里,小花很少有这种时候,黑眼镜在旁边看着他,悄悄地拿手机拍照。

隔了一会儿,我们划到了大肥鹅的身边,黑眼镜忽然半个身子探下去,只听嘎嘎两声,鹅就已经在我们的船上扑腾,溅了我一脸的水。

闷油瓶没有什么表情,而我暴跳如雷,当场就要和黑眼镜对打,弄得船七摇八晃,险些翻船。小花用胳膊挡了一下水,看着我们打闹,笑得非常快乐。最后他把那只鹅放回了湖里,整个事情才得以收场。

现在回忆起来,这竟然是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最后的悠闲时光。

 

5

第二天,天气转晴,黑眼镜一大早就把我们叫醒,穿过没了门的门洞下山去。我回头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门,心里有些失落,不知道黑眼镜还要在这里生活多久。

与此同时,胖子则想到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他问:“眼镜兄,你这样不会遭贼吗?”

黑眼镜在前面走着,朗声道:“我不在的时候偷就偷,我在的时候拿他练手。”

我听了以后心里很悚然,替小偷悄悄上了一炷香,希望他有好运气。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老废物乐园,这里显然比厦门要小得多,用腿就可以丈量全镇,根本不消走多久的路。这个乐园显然跟厦门那个不在同一档次,纸板上破破烂烂地写着五个字,可能因为时间久了,字迹也模糊了不少。废物的废没了广字头,乐园的园没了框,最后呈现出来的就变成了“老发物乐元”,看着像是胖子写出来的东西。

里面的情况更不容乐观。小火车的轨道上已经长满了杂草,售票亭的窗户敞开着,里面满是污泥,人行道已经被植物占领,整个荒芜的乐园像是一片丛林。

我非常纳闷,黑眼镜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就为了这五个字吗?正要问他,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心中警铃大作,这么多年的倒霉经历赋予了我无与伦比的想象能力,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跟旁边的闷油瓶和胖子说:“你们说,我师父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胖子一口咬定。

我心下一惊,难道胖子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他们又有什么大计划,为什么每个大计划都非要以欺骗我为起点?结果胖子呵呵一笑,说:“才怪。”

他拍拍我的脑袋:“天真,你是不是西游记看多了,真假师傅,拿锅是真,拿锅是价,且听我细细说来——”

他讲着讲着就开始唱戏,不知道这几年到底在潘家园做什么好生意。我拍开他的手,怒道:“那他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

我他娘怎么知道,胖子骂骂咧咧地。边上灌木丛长得又高又扎人,我躲在胖子身后,拿他当开路将军,他浑然不觉。我回头冲闷油瓶笑了笑,闷油瓶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

在这片丛林里穿行了大半天,胖子忽然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道:“孙子哎,孝顺点,快给你爷爷出来!”

我看着前面,说:“奇了。”

胖子道:“什么奇了?”

我指着前面叫他看,黑瞎子正在一片布满绿纹的湖上划船。胖子乐了,说:“从今天起,他就是我孙子!”

他又看了看我,说:“天真,你怕不是我孙子的徒弟?”

我大怒,踹了他一脚,把他直接踹出了灌木。我们这里的动静太大了,黑眼镜在湖面上看见了我们,就把船划了过来。

他停下船,让我们一个个登上去,胖子一个人就有两个人重,我只好坐在闷油瓶腿上,平衡一下重量,结果胖子就朝我们翻了个白眼,骂道:“酸死了。”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你胖你活该。

这艘船看着也快要寿终正寝了,底下已经开始有细微的漏水,果真当得起“老废物乐园”的名号。黑眼镜带着我们在湖上划了两圈,我顾及他的情绪,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划到第三圈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开始担忧,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多了潇洒哥,也有样学样了。

我正鼓起勇气要开口问他的精神状况,黑眼镜却自己停下了,摇摇头说:“好像还是没有。”

没有什么?我心里纳闷,这里除了老废物之外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乐园,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黑眼镜看了看我,没有说话,直接把手机朝我抛了过来。万幸,这次没有砸我的脑门,我接过手机,屏幕上面是一条短信。看到短信的时候,我浑身震了一下,那上面的发件人是小花。

小花写了两行字。

先生:

何时泛舟?

这条信息没有任何落款,但是我甚至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对我,对胖子,对闷油瓶,从来都不会这么说话,但是他对黑眼镜这么说话,我一点都不意外。我震惊地抬起头,问:“他给你发消息了?”

黑眼镜摇头,说:“仔细看”。

我又低头去看,发现发件日期竟然是在我们下盲冢的那一天。那天我们已经在山里走了很深,根本没有信号,这条信息是怎么发出来的?

黑眼镜从我手上拿回手机,说:“他这是定时发送,以前就做过一次。”

“哪一次?”我问。

“福建土楼。”黑眼镜说,“他觉得自己有可能会死,所以就提前定好信息发给我。那次他说想吃桂花糕,出来之后,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有天我去了一家桂花糕店,发现他坐在里面等我。”

我费了好一会儿才把脑子捋过来,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或者他根本不需要我们去安慰,小花给他留下这条信息,比一切的安慰都有效。

不管小花究竟遭遇了什么,现在在哪里,黑眼镜心里他一定还活着,万水千山,总有相见的那一天。

黑眼镜把船划到岸边,拍拍衣服,走上岸去。我们后座重力太大,一时支撑不住,船一下子就翻了。我在水里浮浮沉沉,闷油瓶一把将我推到岸上,剩下胖子在水里骂娘。

我跑进丛林里,已经找不到黑眼镜的影子了。

 

END.


大河鲸

风云再起 11

第十一回 萧萧木叶

      四人回到药庐之中,姬雪不在。

      叶若依一手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摁在榻上,没想到萧瑟一倒就直接昏过去了,吓得雷无桀连忙过去帮他梳理真气。无心往他那边偏了偏头,轻笑一声,闭目打坐。

      叶若依也是自幼久病成医了,她记着无心身体里有毒未解,先诊了他的脉。可无心早就自行封穴,她也切不出他气海究竟如何。加之这毒性诡异,这会像在体内销声匿迹,因此也不敢妄自用药,只是...

第十一回 萧萧木叶

      四人回到药庐之中,姬雪不在。

      叶若依一手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摁在榻上,没想到萧瑟一倒就直接昏过去了,吓得雷无桀连忙过去帮他梳理真气。无心往他那边偏了偏头,轻笑一声,闭目打坐。

      叶若依也是自幼久病成医了,她记着无心身体里有毒未解,先诊了他的脉。可无心早就自行封穴,她也切不出他气海究竟如何。加之这毒性诡异,这会像在体内销声匿迹,因此也不敢妄自用药,只是替他处理箭伤。她抓出不轻不重几味独儿怪甘草半边钱一类的草药,煎上了,又翻出萧瑟带来的一堆瓶瓶罐罐,也不心疼,直接倒出来就用。

      之间无心稍微皱了皱眉,感觉到身前的气息,微笑道了一声“多谢这位姑娘”,就又闭上眼。

      等轮到给萧瑟治伤的时候,叶若依和雷无桀都傻眼了。

      “这、这伤也太多了吧。”雷无桀嘴都张大了,“门口那些人说遍体鳞伤,还真不是瞎说啊。”

      叶若依皱眉检查,半晌道:“伤口不算深,他的外伤稍微重一些,失血太多,又是精疲力竭,昏过去也正常。”

      “那无心怎么样?”雷无桀问道。

      叶若依顺着他的眼神转头,雷无桀朝那边叫了两声“无心,无心?”

     无心却没回应。叶若依一抬手拦了他,摇头叹道:“别叫了,他也听不见了,他们俩半斤八两。” 

      她扭头看雷无桀,“你怎么样,伤着哪没,让我瞧瞧。”

      雷无桀朝她一笑,“我没事,你去看着药就成。”

 


      到了第三天,姬雪才回到药庐,风尘仆仆打开门一看,桌上只坐着雷无桀和叶若依。那红衣人托着脸,脸上写满了无精打采百无聊赖。

      “那两个呢?”姬雪问。

      雷无桀看见她面色一喜,道:“诶,姬姑娘,你怎么才回来。他们两个在屋里,我这就去叫。”

      “你们去风云楼的,是什么情况?”白发女子在桌边坐下。

      “这可说来话长了。”雷无桀在门口站定,叽里咕噜把他知道的又都说了一遍,然后挠了挠头,道,“萧瑟这两天不爱说话。他这人一不爱说话,肯定是心里又在计较什么大事,我们也没打扰他。无心他不是打坐就是睡觉,不然就跑出去没影了,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正好你回来,我们一起问问。”

      “天斩?”姬雪听他说完,脸色一冷,单单拎出了这一个词。

      “不是天斩。”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雷无桀的肩膀。萧瑟穿着一身青衣狐裘,走了进来,对姬雪举起了手中的剑,“你不是应该在这里待着吗?怎么出去了这么多天。”他缓缓问道。

      “你们猜得不错,堂内的确出了些事情。”姬雪简要回答,仍是看着那把剑,“这剑……不是天斩?”

      她当年虽然只是遥遥看着,但天下第一剑的风采,是过目难忘的。

      “我说它不是,它就不是。”萧瑟曼声道。他拂衣坐下,瞥眼看见雷无桀还要往外走,叫住了他,说:“和尚在打坐,不用喊他了,回来。”

      “为什么不用喊我,你要说什么,还怕我知道?”外面响起一个轻快的声音。

     萧瑟看着他走进来,“这不是怕扰了大师修行。”

      “不打扰。”无心笑道,“坐着睡觉而已,算不得修行。”

      萧瑟看了看他,转头对姬雪接着道:“只是不论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天斩,只要它长成这个样子,就足够了。我原本没有多想这最坏的一种可能,姬雪。”

      姬雪脸色一冷,“一会说完了,我就再走一趟。”

      “怎么刚回来就要走,”雷无桀问,“去哪?”

      “药王谷。”姬雪答道。

      “既然已经在你手里了,你打算怎么办?”叶若依问。

      “我虽然不想用,却有人逼着我用。既然如此,要用就大大方方地用,我倒要看看,这世上究竟都有谁盯着我手里这把剑。”

      “为什么不想用?放眼天下,只有这把剑最适合你的剑法,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雷无桀道。

      “你以为天斩是想用就能用的吗?”萧瑟冷冷道。

      “那本来就是你的剑啊!”雷无桀道,“哪有人不能用自己的剑的!”

      萧瑟垂下眼睛,淡淡道:“那是帝王之剑,不是我的剑。”

      “他只要一朝拿着,就是私铸定国之剑,有谋逆之嫌。”叶若依道。

      “私铸?”雷无桀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真的天斩从天下第一阁跑出来了?这事又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四年前它不也是自己跑出来找你了吗?剑自己跑出来找你,难不成还成了你的错了?”

      “无论这剑是真的还是假的,这都是一个死局。”无心忽然道。

     叶若依点头道:“四年前定国之剑认了他,他拿去号令三军,杀退了南决,回到天启却把剑还了,做闲散王爷去了。可这事过了四年,永安王没有去天下第一楼,这剑却又跑到他手上,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剑想他了?”雷无桀道。

      “这话倒是一句真话。”萧瑟慢慢道,“你倒是再想想,一把定国之剑,好端端的偏要跑到一个王爷手上,一次不行,还要第二次,甚至对当今皇帝理都不理。那皇帝会怎么想,文武百官会怎么想,百姓又会怎么想?”

      姬雪凉凉道:“就是这把定国之剑,对现在的皇帝不满意了。或者说,它已经认了那个最好的人选,可那个人却不是皇帝。”

      “所以就算无凭无据,也只能是他仿造,不能是真的。”叶若依道。

      “就算萧崇有疑心,他也犯不上用这么危险的方法。”萧瑟道,“此事恐怕另有牵连。那日中军和禁军一战,死了两位将军,朝中恐怕要乱上一阵子,这段时间,就静观其变。”

      “江湖上有什么动静?”他问。

      姬雪摇头,“那日茶楼里的事,的确查到了百晓堂身上。而且唐莲和千落至今未归,也是在和各门各派周旋,遇上了麻烦。虽说魔教…域外三十六派东征时,雪月城是主力首功,但如今雪月城公然和天外天站在了一条船上,这话怕是不好说清了。想来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百晓堂的事情,从头到尾也都和风云楼有关。”萧瑟沉吟片刻,沉声道,“此事因我而起,我来管。”

      无心挑了挑眉,没说话。

      “萧瑟,你又来了。”雷无桀道。

 

 

      他们互通了消息之后,姬雪就马不停蹄赶往药王谷,药庐内又是剩下四人。萧瑟和无心还是像雷无桀说的那样,在屋里消消停停,但又有几分奇怪地待着。第五日天气陡然变寒,开始下雪,鹅毛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地的白。

      第六日,无心敲开了萧瑟的房门。

      “怎么?”萧瑟从书桌上抬起头问。

      “本来是要煎药的,刚才去后面一看,这两日雪下的太大,柴房给压塌了,一时间不好搬动,得弄些新柴回来。”无心道。

      “让雷无桀去不就行了。”萧瑟没动弹,“你瞎跑什么。”

      “他和叶姑娘不知道去哪了,所以我来找你。”无心笑道。

      萧瑟看了他片刻,终于站起来,“走吧。”

      “等等,带上你的剑。”

      “拿剑做什么?”

      “萧老板,这么大的雪,地上的树枝早就沤湿了。那样的柴是烧不起来的,烧起来也是满屋子黑烟。要用柴,只能从林子树上砍。”

      “用这剑,砍柴?”萧瑟缓缓问道。

      “物尽其用。”无心道,“怎么,委屈了?”

      萧瑟叹了声气,“算了,”他回身拿起了剑神,“走吧。”

      两人行至一二里外的一座林子,萧瑟揣着手,剑抱在怀里,狐裘披地,也不急着动。

     他安静了一会,口中溢出一缕白气,望着前方,问道:“你那日是因为笛声,毒性发作,才封了内力,让自己听不见更多声音,是吗?” 

      无心笑了笑,“你很聪明。”

      “可曾听出来笛声是从哪里传来的?”萧瑟转头问。

      “不曾。”无心摇头答道。

      萧瑟皱了一下眉,沉默半晌,道:“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十分蹊跷。”

      “那天从风云楼里出来帮你解围的,是萧微云和萧疏雨吧。”无心道。

      萧瑟脚下一顿,凝目看着无心的背影,“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无心没停,继续向前踩雪而行,道,“只是好奇而已。”

      “站住。”萧瑟道,“你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无心回身道。

      “你言外之意,分明是——”

      “无心不过无心一问,哪有什么言外之意,是你自己多想。”无心打断他道。

      “那你倒是说说,我多想什么了?”萧瑟盯着他反问,“你若从没想过,又怎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无心笑道:“你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倒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一般。”

      萧瑟一怔,神色缓了缓,“你听到她们两人的声音了,可是你在方外之境遇到的人?”

      “‘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你可还记得?”无心道,“我还不至于分不清这个。”

      萧瑟略一沉吟,这也正是他在风云楼中没有下杀手的理由,他抬步向前,道:“此事是姓萧的在做幕后推手,我来管,到时候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无心道:“照这样说,百晓堂和雪月城之事,也是你来管了?”

      “师门的事,因我而起,自然要管。”萧瑟道。

      无心却是一笑,“我听雷无桀说,几年前也有个人喜欢这样逞英雄。也是这样觉得事情追根在自己身上,就一声不响地一人一骑从雪月城去了天启。江湖和庙堂道上截杀他的人没有七波也有五波,他遇上了怒剑仙,却还有各路杀手和军队,最终是被天启四守护拦下来的。唐莲——”

      “闭嘴。”萧瑟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无心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没了笑意,他道:“我原本以为,这人虽然固执得很,但好歹也是会吸取教训,会学的。可如今看来,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非要这么说话不可?”萧瑟瞪着他道,“我不想和你吵架。”

      “好。既然不想吵,”无心猝然转身,萧瑟一不设防被他一掌拍进雪地里,“那我就只好揍你了。”

      见这和尚拳头迎上来,萧瑟把剑扔在一旁,被揍在下巴上。脑袋往后一磕,挨在雪地里,登时浑身一冷,他低喊道:“你中毒疯了不成,干什么!”

      “萧老板贵人多忘事,小僧让你长长记性!”无心摁着他就打。

      他此时虽然自封了内力,但入了逍遥天境也有四五年,就算只用拳头揍人也不可小觑。萧瑟当然不可能躺着任他打,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挡了一掌之后就把无心掀开,起身站定,“你讲不讲道理!”

      无心轻哼一声,腿风直接扫过去,“自己说不想吵,还怪起我来了。”

      “好端端的,翻什么旧账!”萧瑟怒道,他格开一腿,拳头也迎上去。两位当世冠绝榜的高手,竟然像街头混混茬架一样扭打起来,“那事我又不欠你的,你提它干什么!”

      无心短叹一声,又是语重心长,又是低狠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萧瑟骂他:“你这魔头,上来就打,还成了我有错了?”

      “当年之事和今日有何区别!”无心绞住他的胳膊,“‘我来管’?真是好大的口气!”

      “此事本就是冲我而来,我不管还有何人管?”萧瑟一肘捶上他胸口。

      “冲你而来?”无心冷笑一声,“此事牵连如此广,都是冲你一人来的?你未免自视过高了些。”

      萧瑟截住他的拳头,沉声道:“什么意思。”

      无心稍微收了一些力道,“此事卷入的势力这么多,你单凭一句‘我来管’,就不让其他人插手了?”

      萧瑟眯了眯眼睛,明白了几分他的意思,于是逐渐撤下了力,“你要如何?”

      无心抬起下巴,颇有几分睥睨神态,“不知萧老板还记不记得,半月前在雪落山庄对我说过什么?”

      “你和我吵了一架,怪我不让你插手,可对?”

      萧瑟一怔,盯着他看了半晌,彻底明白过来。他闭目轻舒一口气,把无心的手松开,捂上自己右臂,慢慢靠着一棵树坐下来。

      这才几天,两个人伤都没好,虽然这一架打得没用内力,但动作总是会牵动。身上都稍微有些见红。

      他轻声一叹,无奈笑道:“和尚,你是不是只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无心扬眉也是轻舒一口气,在他对面盘膝坐在雪地里,用手摸了摸肩膀,道:“我倒觉得,挺有用的。”

      他接着道:“你这大手一挥,轻飘飘一句话落地,可知自己揽的是什么?”

      “不知道是哪位高僧告诉我,‘船到桥头,自然直’呢。”萧瑟损他。

      无心哼笑一声,沉默了片刻,忽然语气幽幽道:“萧瑟,你也是个不会自保之人。”

      萧瑟低着头不看他,过了一会道:“大师又有何高见,能为我答疑解惑了?”

      无心却道:“既然你和我都是不会自保之人,那就干脆都不要自保算了。”

      萧瑟听出他有话外之意,但是嘴上呛道:“要死自己死去,别拽上我。”

      他话音未落,耳边忽传来破空之声。伸手一接,手掌中是一枚白菩提子。

      无心悠然道:“姓萧的人想要杀我,我就交给你。百晓堂和雪月城卷进天外天之事,你便交给我。如何?”

       既然都不会自保,那就你来保我,我来保你。

      萧瑟看着掌心里的菩提子,又抬头看和尚,半天没说话。无心没听见他回答,刚要笑他什么,就闻对面道:“你何时弄来的。除了打坐睡觉,竟然还有功夫去找这些东西?”

      无心笑道:“药庐里有几味值钱的草药,被我拿去化缘了。”

      萧瑟笑了笑,把菩提子收入怀中,瞥眼看到了被自己扔在雪里的剑,沉吟半晌,道:“清闲了四年,总还是有人不喜欢我闲着。人要潇洒是不是总得付出一些代价?我想一甩袖子走人,到头来还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尘缘皆系因果。”无心吟道。

      “天外天之事,也是你的因果?”萧瑟道。

      “不然还能是你的?”无心反问,“你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天外天与中原之间的恩怨,难不成是你一手挑起来的?你未免太自负了些。”

      萧瑟摇头,“此事复杂得很,因果不是一两句说得清的。百晓堂一事,也和姓萧的有关,我能感觉得到。”

      “该到用你时,我也不会跟你客气。”无心轻快道。

      萧瑟听惯了他这语气,嗤笑一声,把剑从雪里拎出来,抚了抚剑鞘,忽而缓缓道:“和尚,你说我都避风头避到那么偏那么寒酸的地方了,怎么还有人想象着我去坐那把椅子?”

      无心笑道:“那萧老板也来说说,我都在寒山寺做了十二年和尚了,是世上唯一一个守着杀戒的魔头。佛陀都要赞我心胸宽广,怎么还有人因为一个名字就怕我怕成那样?”

      他们两个安静下来,白雪悠悠飘落,渐渐挂在身上,像薄薄一层暖和的棉絮,又像薄薄一层糖霜。然后两个人忽然同时发笑,再同时摇头,竟然无奈出了一种惺惺相惜。

      一朝白云,一朝尘泥。

      无心眉目疏朗,白雪一衬,长眉上挂着冰花,神色看着更加清正了几分,没有半分邪气了。萧瑟看了看他,没说话。

      可叹天下人,竟以他为魔。

 

      “无心,你说这把剑,该起什么名字?”萧瑟问道。

      “不叫剑神了?”无心问。

      “太土。”萧瑟道。

      无心笑了两声,道:“剑来。”

      萧瑟把剑锋一转,剑柄递给他。

      无心接过,唰地抽剑出鞘,三尺青锋见雪,平地如闪电现真龙。

      无心在剑身铮鸣之声中,并起食中二指,在剑脊上自下而上缓缓抚过,随后用指节轻轻一敲,敲出一个金石脆声。

      他听了听,忽一挑眉,道:“这剑果然另有玄机。”

      “你竟能听出来。”萧瑟道。

      他伸手按住剑柄,手一攥,反剑蓦地铮然而出。

      “一剑藏在另一剑里,”无心笑道,“好一把变体之剑!当得起剑神的名字,不是什么剑客都能用得了的。”

      他将剑身立起,道:“既然如此,叫‘藏锋’怎么样?”

      “藏锋?”萧瑟重复一遍,忽而笑道,“说的是剑,还是人?”

      “若是人剑合一,又有何区别?”无心反问道。

 

 

      两人说了许久,可惜此地没有红炉烫酒,太阳快落山时,寒气太盛,坐不住人的。他们起身往回走,回程时才砍了些树枝做成柴捆,一人抱着一个。

      药庐内点着灯火,想是雷无桀和叶若依回来了。萧瑟推开门扉踏进院中,被无心从身后叫住,迎面飞来一团黑影。他猝不及防一捞,竟然是无心把自己的柴捆扔给他了。

      “你这和尚真是好个无赖,”萧瑟嗔道,“就差这么几步了,都不愿意拿?”

      无心却袖手笑道:“有劳萧老板带进去了,小僧今日打坐的时辰还不够,这就先回房了。”

      萧瑟白了他一眼,提着两捆薪柴进了厅内,竟是唐莲和司空千落也到了,和雷无桀与叶若依围坐在桌边说话,言谈间有‘神医’二字。

      屋里暖融融的,驱了人身上大半冷气。

      “萧瑟?”司空千落见了他奇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拿着柴干什么?”叶若依问。

      萧瑟脸色一黑,生硬道:“无心说柴房被雪压塌了。”

      姬雪皱眉,“好好一个屋子,哪是那么容易被压塌的。再说了,这药庐里还能少了煎药的木炭吗?”

      雷无桀也奇道:“他说你就信了?”

 



大河鲸

风云再起 6

第六回 故人

      鸿路镇是座大镇,光客栈就有大小十二家,茶楼、酒肆、赌坊更是三十步一个。混迹江湖的人都知道,这后三种地方是城镇里三教九流汇聚之所,消息最为灵通。人只要不是聋子,在里面坐上一会,就会把江湖上的新鲜事听个差不离。

      萧瑟出门这两三日,暂时和百晓堂失去了联系,所以他和无心一到鸿路镇,第一件要事就是打听消息。无心拒绝喝老糟烧,跟着个和尚去赌坊又太引人注意,于是他们只好选了一间茶楼。...


第六回 故人

      鸿路镇是座大镇,光客栈就有大小十二家,茶楼、酒肆、赌坊更是三十步一个。混迹江湖的人都知道,这后三种地方是城镇里三教九流汇聚之所,消息最为灵通。人只要不是聋子,在里面坐上一会,就会把江湖上的新鲜事听个差不离。

      萧瑟出门这两三日,暂时和百晓堂失去了联系,所以他和无心一到鸿路镇,第一件要事就是打听消息。无心拒绝喝老糟烧,跟着个和尚去赌坊又太引人注意,于是他们只好选了一间茶楼。

      据那天四个雷门人所说,如今江湖上已经知道了叶安世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人现在就在中原。看雷门召回外堂弟子的动静,恐怕各大门派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此时人人自危。这回离上一次说“魔教宗主被人打死了”也不过八九日的功夫,消息传得太快,背后必有人搅动风云。

      “天外天找不到你,不会真的再东征一次吧。”萧瑟一边喝茶,一边轻声问道。

      无心摇头,“莫叔叔心里有数。”他道,“当年我在天启失踪,便是他劝住了紫衣侯。”

    萧瑟道:“怪不得那时候天外天风平浪静。”他晃了晃杯子,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这层的客人,又道,“你也该庆幸,他的脾气,真是好出了一番境界。”

    无心叹道:“这次是我对不住他了。”

      萧瑟想起那年白发仙和紫衣侯劫人的一场好戏,不禁想象了一下他们如今的反应,道:“不过这回,确实不一样。” 

    “哦?”

     “黄金棺材和天启城里那些事,知道你的人很少。但是照如今这个架势,弄不好真会有个大乱子出来。”他说的话好像严肃得很,语气却也悠哉得很。

     无心道:“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啪!”

    “上回书说到,那魔头叶安世离开了天外天。这天外天大家都知道,那方圆百里是一片雪原呐!只见他一身白衣走在雪中,和那天色地色融为一体——”

     无心的脸色微妙起来。

    萧瑟的脸色也有些怪,“我不是故意的。”

     无心没说话。

     “是你要来茶楼的。”萧瑟又说。

    无心却继续听了下去:“突然!雪中出现了一道黑影,简直就像一把黑色的刀,直奔那叶安世而来!这神秘人轻功着实了得,一瞬间就已到了他面前。他出手的一刹那,似枪,似剑,似刀,又似只有一掌。叶安世躲闪不及,被打退三步,但又立刻迎身而上,与这黑影缠斗在一起——”

     无心脸色忽然一变,笑容逐渐消失了,他仍然低头喝茶,但是对萧瑟传音入密,道:“他说的不假,竟好像亲眼见过一般。” 

     萧瑟轻皱了皱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那说书人继续说下去,还真是说得绘声绘色,有招有式。萧瑟转头看了无心一眼,无心却道:“半真半假。”

     等到说书的再一拍惊堂木:“他就摔下了雪崖——!”

     老头说得满头大汗,许是讲得实在太好太精彩,茶楼里鸦雀无声,直等到他缓缓道出一句:“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分解。”才开始逐渐叠着喝彩叫好。也不知道喝彩是因为说得好,还是因为内容好。

     这时茶楼里忽然有个年轻声音响起:“说书的!那天外天宗主那么厉害,怎么会被人打下悬崖?你编也要编得像点!”

     茶座里坐满了人,说书的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出声的是谁,只好呵呵笑了两声,一边擦汗一边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如今的魔教宗主,可不是以前那个魔教宗主喽。”

    茶楼里的人本来还在奇怪谁会帮魔教头子说话,一听这话,也纷纷转过来,好奇问道:“怎么说?”

     老头摆摆手,“他呀,瞎啦!”

     萧瑟的脸冷下来。

     不光他的脸色冷,他们邻座的人也是一僵。忽然就这么望过来,带着几分惊疑,几分难以置信,看着正在喝茶的无心,还有他的一身白衣。

    这一桌一看不要紧,茶楼里忽然像被一个闷潮给淹过去了一样,声音被逐渐摁灭了。这一身显眼的白衣像一块磁石,周围的一双眼睛,三双眼睛,几十双眼睛,都紧紧地吸在上面动不了了。

 

    无心喝了最后一口茶,轻轻叹了声气,抬起头来。

     茶楼这一层的客人,有穿锦衣的,有穿武服的,有带刀剑的,有提枪的,看到他露脸,全都倒抽一口凉气。

    似笑非笑。那张既美又妖的脸上,唯一一点可惜,就是眼里没有神采。要是眼里有光,应该会更生动一点。

      说书老头大叫一声:“叶、叶安世!”

      无心转头问萧瑟:“我长得真有那么邪?”

      萧瑟扶额,也叹了一声气,语气十分复杂:“邪不邪都可以另说。我只知道这世上,恐怕真没有比你更好追杀的人了。”

      他俩还聊着天,这层已经有一半的人从座位里站了起来,胆子再大的,堵在了过道里。

      “你是叶安世?”有人开口问道。

     无心转向声音来处,答道:“是。”

    满堂哗然。

      一片桌椅翻倒,几个百姓公子模样的人埋头撒腿就跑,更多的人站了起来。萧瑟把目光向旁边一扫,看到一些不显眼处,分别坐着几个黑衣人,垂纱遮面,纹丝不动,于是又转头回来。

      只听有一中气十足的声音破口骂道:“大胆魔头!你竟敢出现在这里!”

      萧瑟又在心里叹了一声气。想:果然人还是不能听太多说书的故事。听得多了,都以为自己是神功盖世的侠客。什么货色都敢对魔教头子指着鼻子骂。

      魔头却不生气。“哦?我一不赊账二不抢劫,为何不能出现在这里?”

      这话在对面听来简直是胡搅蛮缠:“废话!就凭你叫叶安世!”

      无心笑了笑,对他道:“那我把这名字送你,请你滚出去吧。”

      “哈哈哈哈哈——”一串清朗的笑声忽然响起,声音听来有些熟悉,但又马上止住了。那与魔头对骂的英雄好汉一脸菜色,面目狰狞地四处寻找笑声来源,却一无所获。

      他一回头,却见无心悠闲地又倒了一杯茶,好像看不见这满屋的敌人一样。

      也不对。他是真的看不见的。

    他看不见这件事情很大地鼓舞了人心,刚听完如此精彩的一段说书,这些江湖人有的就跃跃欲试,刀剑已经出鞘三寸。他们看到这魔头手无寸铁,身边只有一根竹杖。于是——

     嘶。

    竹杖算不得什么兵器,但是另一边的那件,却是非常有名。

      有人反应过来:“无极棍!”

      “你是萧瑟!”另一个人叫道。

      “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是不太习惯这么有名。”萧瑟道。

      “相信我,总会习惯的。”无心道。

      眼看他们两个又像是要聊起来,堂内的人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也不管为什么雪月城弟子会和魔教宗主坐在一起,龇牙咧嘴就要扑过来。

      萧瑟的手握向了无极棍,无心却同时动了,萧瑟于是感觉到一股力量阻住了他,“在这待着别动,”只听无心掠过他身边时说道:“这是天外天与中原之间的事,我来。”

     他自座位间团身一跃,白影一晃,站在了人群之中。这身法在场能看清的人寥寥无几,无心把手一背,众人立即反应过来,忌惮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但是五步之内,除了这魔头,却没有一只脚敢先踏。 

     萧瑟终于转向了这边,遥遥对无心说道:“可别打死了,那就麻烦了。” 

     “放心,我还不想破杀戒。”无心答道。 

     “大师好气度。”萧瑟开始剥花生。 

 

     “诸位有什么话,今日就在这里说完,有什么想做的,也一并都做了。”无心道,“我只是路过,没有时间拖拖拉拉,一起来吧。” 

     “邪魔休狂!”一声怒喝,无心身侧一人登时抽刀而出。那刀光雪亮地一闪,透出几分苍凉气劲。 

     可这刀光一闪的瞬间,无心的手稍微从腰间扬了一下,一个小小的黑影如飞蝗般弹射而出,正正撞在那刀柄的头上,竟然“唰”地一声又把那口大刀压了回去。那棋子弹开,飞入人群之中,没了动静,并未落地。 

      萧瑟眯了眯眼睛往人头中望去,眉毛抬了一下。

     “神刀白刃,苍山无雪。”无心淡淡说道,“用这种刀法,这起式还差几分冷意。你怒了,雪便化了,刀意也就没了。” 

     那名刀客再要抽刀,却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拔不出来,众人看在眼里,心中都是一寒。只这一招,高下立判,这二十出头的魔教宗主,恐怕真是传闻中所说的那般狠角色。就算是瞎了,也能破敌而不血刃。 

     正当他们犹豫不决时,七束丝线一样的银光倏然攻来,竟然是一发七位,高低错落,四面八方。这一招暗器控制之稳,技巧之强,比方才的刀法又高出了几筹。 

      无心稍一偏头,双袖一挥一振,荡出一股极缓却极强的内劲,六枚柳叶镖叮零零落地,还有一柄直朝面门而来,被他捏在两指之间。

     “拈花指。”萧瑟在一旁看着,悠闲得像听书一样,喃喃道,“许久未见了。” 

     “野蜂回巢,柳叶镖。”无心道,他忽然微微一笑,“唐门,老朋友了。我知道你们唐门人都面子薄,不喜欢露面,你就不用出来了。我有个朋友也是你门派中人,人也不小了,可一提起女人就会脸红。不过这柳叶镖,却使得强你三十倍有余。” 

     “是谁?”一声音在人群中冷冷问道。 

     “我还是替他保密比较好。”无心答道。 

      他丢掉手里的柳叶镖,落地声像一个信号。他周围的几十个人,有剑出剑,有刀出刀,有暗器出暗器,竟然如一座小山压来。一个人的两只手,怎么挡这几十人的一百只手,才能挡得住?

      管他的棋子如何快,听觉如何好,只要一起上,让这魔头应接不暇,就算杀不了,也伤他三分!

      无心立身不动,微微垂眸,双手不迎不送,而是合在了一起。

      他念出一句梵文,双唇一开,轻声道:“起!”

      般若心钟!

      一道气劲形成巨大金钟,笼罩着他一身白衣,佛音浩荡,震人心魂。向他攻来的刀锋剑刃寸寸断裂,劈里啪啦落地。这几十人中有内力不济者,更是被反冲得气血翻涌,呕出血来。

      人群呼地向后仰去,一大半都倒在地上,又咳又喘,好不狼狈。

      “折刃之仇,他日必报!”一人捂胸嘶吼道。

      “今日只是一个教训。”无心冷声道,“你若还是觉得断了一把剑比你的小命重要,我也无需再费口舌。”

      “魔教之仇,岂是今日一剑可比!你们背着血海深仇,竟还有脸踏足中原土地,伤我中原武林气血,好个恬不知耻之徒!”

      萧瑟皱了皱眉,抱着无极棍站起身来,却听无心冷笑一声,说道:“不知我面前诸位,有多少人见过十七年前所谓魔教东征,我却见过天外天之人留骨他乡。你说的血海深仇,也有魔教的血。天外天和中原当年都已经付出了代价,风波平息十七年,你们却要拉着更多人去给这见都没见过的血仇陪葬。”

     “翻了翻旧账便自诩正义之师,真是愚不可及。你们门中也不乏明理之辈,许多掌门旧老我都是见过的,年轻一辈同样有惊世之才。想来中原武林若真的势微了,那也不是毁于我手,而是断送在你们这些是非不分之人手中!”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激越,却以内力相传,给人一种无形震慑。叶安世说完这番话,便不再管旁人反应,拂袖转身,向座位走去。

      谁知这阵沉默之中,有人咬牙切齿却力有不逮,有人神智昏昏,有人真的思考起来,却也有一缕飞红,悄无声息地穿透空气,直奔叶安世的后心而去!

      霜叶红!

      “无心!”萧瑟喊道。

      无心蓦地转身,但他这次转得并不算快,因为阴影之中有一个黑衣人比他更快,也比他看得更清。放眼天下,比他更熟悉霜叶红的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这黑衣人,正是无心方才所说,能把柳叶镖使出三十倍之好的人。

      唐莲。

      他在看到霜叶红的刹那,甩出的正是柳叶镖。银丝寒芒,直夺那缕飞红。

      可是,又有一把剑,和这柳叶镖几乎一样快。这剑被黑布包裹着,它的主人也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垂纱斗笠。人剑合一,剑虽藏锋,剑意却刺透空气,指向无心。

      三锋相交,比的已经不仅是快。

      哧拉。

      

      那拿剑的黑衣人被柳叶镖划破了衣服,但是他的剑尖,也穿透了那片红叶,被他举在他身前。他面对无心,遥对着萧瑟站着,三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哧拉。

      那黑衣又裂开一角。这回,露出了里面赤红的凤凰火来。

      “夯货。”萧瑟不咸不淡道。

      雷无桀见身份暴露,就把黑袍整个扯开,斗笠掀掉,露出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他挠头笑着说:“这小地方施展不开,意外,意外,哈哈哈哈——”

      这声音,赫然是听书时替魔教宗主说话、在无心调侃旁人时大笑的人。

      “红衣剑仙!”有人立刻认出了他。

      雷无桀索性把剑身上缠的黑布也扯掉了,挥剑一甩,红叶飘飘而落。他挡在无心身前,抬头挺胸道:“知道还不走?”

      无心笑着摇了摇头。

      “你、你!”有人惊恐地盯着他,“你竟和魔教是一伙的!”

      雷无桀却笑道:“我和魔教是一伙的,还是魔教和我是一伙的,都无所谓。”他用大拇指往后指了指无心,“但是我身后这位是我的朋友,你们只要知道,我和他永远是一伙的,就够了。”

      “你!”那人惊诧他的坦然,斥道:“你身后的可是魔头叶安世,你就不怕陷雪月城于不义吗!”

       雷无桀哼一声,“这话你去跟三城主说去。我现在心情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你们要是再不走,我可就要赶你们走了!”

      这样的形势,显然是再来百十号人也绝无可能打得过的了。那人狠狠望向无心,咬牙道:“叶安世,你等着!”

      无心转向他,淡淡答道:“我等着。”

     这一层该爬的爬,该走的走,磕磕绊绊,都下了楼,留下了一地的剑锋碎片,和歪歪扭扭的桌椅。幸好因为战斗并不十分激烈,场面虽然是乱了点,但是也不至于又破又塌。 

      唐莲见人都走完了,也掀开斗笠,语重心长地对雷无桀道:“说好的是我动手呢?”

      萧瑟从桌边走过来,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最适合动手的就是大师兄,最不适合动手的就是你。”

      无心也悠悠点头道:“雪月城,剑心冢,雷门。雷无桀,你一个人身后可是站着三个门派。唐莲只需要一只柳叶镖,面都不用露。”

      雷无桀顿时卸下刚才威风凛凛的样子,说道:“我这不是着急吗。”

      “你又不是没看见他的功夫,”唐莲道,“还用得着你暴露身份来救?”

      “大师兄,你不要说得好像你没出手一样。”雷无桀不平道。

      “我又不会暴露身份!”唐莲瞪他。

      “算了吧。”萧瑟挥挥手,“让他坐在那里憋着,简直比饿了三天不给饭吃还难受。”

      “还是你懂我!”雷无桀道。

      他忽然正色,面向无心,在他面前招了招手,看他的眼睛,可惜道:“哎,你真的看不见啦。”

      萧瑟“啧”了一声,啪地把他的手拍开,“信里不是都写了吗,还不知道似的。”

      这样的一张脸上,眼睛失去了神采,真是让人可惜的事情。要是知道从前这眼睛是什么样子的,就更可惜了。

      “知道是一回事,看到了还是……”雷无桀攥紧心剑,“到底是谁?还不知道?”

      无心和萧瑟同时摇头。

      唐莲对无心伸出手掌,递给他一样东西,道:“这暗器倒是从未见过。”

      无心笑了笑,将砭石棋子收了回来,“不是暗器。”

      这时堂内忽然“呼”地一声风响,一片银光闪过,只听一个声音低喝道:“等会再聊吧,这还有一条活鱼呢!”

      银月枪抡开一张桌子,一个老头缩在地上抖如糠筛。司空千落掀开斗笠,露出一张俏脸,一把拎起他按在桌上。银月枪尖寒光闪闪,逼着他的脖子。只听这美女喝问:“说!这段书是谁教你说的?”

      “这,这整个鸿路镇,七座茶楼,都是这么说的呀——”说书的抖抖索索道,“姑娘饶命,你要不信,你去别家,或者去雪月城,去天启!哪里都是一样啊!”

      他怯生生看了一眼无心,阖眼念阿弥陀佛,疾道:“我不知道这魔,这叶,叶公子是你们的朋友,今天冒犯了诸位,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还有以后?”司空千落长眉一挑,带了怒色,“张口魔头闭口魔头,我最讨厌搬弄人身份的人,这段书都不准说了!”

      银月枪往下一劈,惊堂木碎成四瓣。

      说书的哪里见过这样阵势,吓得浑身一抖,连忙发誓求饶。

      “差不多行了。”萧瑟劝道,“你再吓他,他就要晕过去了。”

      司空千落闻言又瞪了老头一眼,才“呼”地一声收了枪。

      萧瑟转头对那说书的问道:“这城里镇里的书文,都是从哪里传来的,你可知道?”

      “这——”老头垂头磕巴犹豫,司空千落在他旁边枪一点地,像公堂里的杀威棍似的,他一惊,忙道,“我只是听人说!说这书文来源都可靠的很,是人从江湖上四处收集来的,那叫什么…晓堂。”

      “百晓堂!”他道。

      这几个人都是一惊。

      却听另一个声音冷冷道:“放屁。”

      第四个黑袍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斗笠一掀,白发红唇,肌肤似雪,好一位冰美人。

      她一边走,手中云起棍斜斜指地,一双明眸盯着那说书的,开口却对萧瑟说道:“萧瑟,你别信他,我不知道这东西。”

      萧瑟点点头。

      “这是最后一个了?”无心问。

      “要不是你说只信她,还不至于这么麻烦。”萧瑟幽幽答道。

      “是啊,我都在这等了两天了!”雷无桀道。

      姬雪站在那说书的面前,长棍一顿,冷声问道:“是谁告诉你百晓堂的?”

      “哎呦——”这一枪一棍立在他面前,活像两个门神一样,老头简直要当场撅过去了,结结巴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哇。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哪还能找着个头啊!”

      “是消息就有个头。”姬雪道,“说一个名字,我查。”

      “姬雪。”萧瑟出声道,“你消消气。这鸿路镇虽然不小,但偏的很。消息既然是从天启来的,你从这里查,要查到猴年马月去?你不是说有重要的消息带过来了吗,我们去别的地方说。”

      姬雪回头看他,见萧瑟打了个眼色,眼睛闪了闪,随即了然,拍了老头一下,垂眼道:“今天这里发生什么了,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吧。编个故事,对你来说不难吧?”

     老头点头如捣蒜:“女侠放心,放心!” 

     姬雪冷冷瞥他一眼,走过来对这边四个道:“行了。我们走吧,马都备好了。” 

      司空千落也跟上来,说:“乌骓,玉狮子,从雪月城带过来的,可漂亮了!”

      唐莲也点头道:“三师尊特意给你挑的,事不宜迟,走吧!“

      一行六人直接从茶楼后窗翻出去,萧瑟在窗边忽然对雷无桀道:“雷无桀,学会了吗?”

      雷无桀一愣,“学会什么?”

     “怎么打架,”萧瑟往堂内的桌椅递了个眼神,“才能不拆房子。” 

 

 

 

大河鲸

风云再起 5

第五回 菩提

       “两间上房。”萧瑟敲账房柜台道。

       伙计一个激灵,揉着眼睛从棉袄里抬起头来,擎着蜡烛往上一看,看到两张面孔,惊得睁大双眼,睡意全无。说话的人懒眉困眼,却遮不住清俊贵气。另一人是个光头和尚,烛火照在他眼中幽然无光,额画朱砂,似笑非笑,又美又邪。

       他何尝见过如此出尘绝世之人,一骨碌爬起来,忙道:“二位、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

第五回 菩提

       “两间上房。”萧瑟敲账房柜台道。

       伙计一个激灵,揉着眼睛从棉袄里抬起头来,擎着蜡烛往上一看,看到两张面孔,惊得睁大双眼,睡意全无。说话的人懒眉困眼,却遮不住清俊贵气。另一人是个光头和尚,烛火照在他眼中幽然无光,额画朱砂,似笑非笑,又美又邪。

       他何尝见过如此出尘绝世之人,一骨碌爬起来,忙道:“二位、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子夜时分,哪里有尖可打,看这小二还没睡醒,萧瑟又说了一遍:“两间上房。”

      伙计愣怔片刻,尴尬笑道:“这位客官,看您一身贵相,想必是从大城大镇来的。我们乡野小店,总共只有六个房间,不像那些大镇子里的客栈还分什么上中下房,六个都是一样的。您要住,就只好六个都是上房了。”

      他寻思着这客人看起来金贵,说不定听了就要甩手走人,因此等着话儿,没有马上拿门匙。

      萧瑟却要困死了,皱眉道:“愣着干什么。”

      笑话,小店就算门面不大,好歹也梁全瓦全,还能有当年的雪落山庄破?

      伙计连声应着,取了钥匙,萧瑟递来一枚碎银,伙计两眼放光心道果然出手阔绰,拿了银子正要乐开花,却见萧瑟并没有把手收回去。

      “找钱啊。”他懒懒道。

      “诶。诶。”伙计挠了挠头,找回一把铜板。

      无心没忍住笑了两声。

      小二带着他们去了房间,见萧瑟转身,露出寒光沉沉的无极棍,不禁吓了一跳,站在门口不敢跟进去了,结巴问道:“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

      萧瑟打了个哈欠,在榻上摸了摸,道:“没什么了,把床铺弄软和些,我那位朋友肩背上有伤。”

      “这就给您加一床褥子。”小二应道。

 

      次日,萧瑟盥洗完毕出了房门,便见无心正与昨日的店小二交谈。他瞥了一眼另外两桌客人,走远了些,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小店内只有两个伙计跑堂,萧瑟把另一个叫来点菜。

      “大师倒是广结佛缘。”无心走来时,萧瑟已经叫了几样包子,轻敲了敲桌面,对他曼声道。

      无心循声坐下,“小二说村中有一户酒寮,酿的是方圆百里独有的蜂蜜酒,乃是此处金字招牌。我听着有趣,就请他帮我跑腿,带两小坛过来。”

      “你也不看看这方圆百里都有什么。”萧瑟淡淡道。他们还未到鸿路镇,这方圆百里,自然是荒无人烟的。

      “前面是鸿路镇的老糟烧,后面是雪落山庄的老糟烧,这酒雷无桀喜欢的很,我却喝不惯。”无心道。

      “和尚好大的酒瘾。”

      无心叹气:“我在天外天时就想着北离的七盏星夜酒,谁想到真来了竟是这样一路逃命。趁现在还能坐下来闲聊,便不可错过这个机会。”

      萧瑟觉得好笑:“你若真想喝那七盏星夜酒,我叫……”

      他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小二!奶奶的,就叫了十屉包子,一刻钟了还没上,现杀一头猪剁馅儿都该做完了!”

      小二连忙欠身道:“对不住对不住,客官再稍候片刻,今日人多,我们小店灶台小,做得慢了些,您先喝口茶,马上就好!”

      “老子都喝三壶茶了!”那大汉叫道。

      萧瑟背对着他们,中间隔上了几桌,但听得一清二楚,吹了口茶,心道:嚯,好火爆的脾气。

      只听他身边人劝道:“哎,大哥,别急。今日天色还早,入夜前肯定赶得到。”

      “什么赶得及!”大汉接着道,“越早越好!那魔教中人还能规规矩矩等人?放屁!”

      萧瑟顿时神色一凛,双眼眯了一眯,继续细听。

      另一人似乎有所忌惮,声音放轻道:“内堂召令并未提及魔教动作,大哥,咱们此行还是谨慎为好,听令就是了。”

      大汉沉了沉气,茶杯重重一顿,压声道:“谁不知道他们宗主已到了北离?那锁山河之约早就过了,我看这就是要卷土重来!”

      萧瑟皱眉,未料到消息传得如此快,有些无奈,微微摇头,心道:他来得多了,你们不知道罢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无心,无心神态自若,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却听另一桌人忽然扬声道:“这传言似真似假,到现在也无人能证实,不可尽信。”声音顿了顿,“我看二位似是与我们同路,不知可是雷门兄弟?”

      壮汉回头:“正是。你们是哪一堂下?”

      竟都是雷门外堂之人。

      这会和那大汉一道的人问道:“方才你说传言似真似假,这是何意?”

      另一桌人笑道:“兄弟有所不知,关于这魔教宗主,我至今已听了不下十种说法,只道他穷凶嗜血,有的说是一名白发剑客,有的说是一黑袍斗笠之人。有的说壮,有的说瘦,有的说高,有的说矮,还有人说魔教宗主是个白衣僧人,可见谣传实在不可靠。”

      “哦?”

      满座忽而一静,萧瑟捏住了杯子,感到背后几道目光投来。

      “那边的和尚,你转过头来。”

      无心稍微侧身,笑道:“我已经还俗了,不知阁下有何事?”

      萧瑟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惊讶表情,也转过身去。

      萧瑟穿着青衫,自然也未带无极棍,看起来一副懒蹋蹋样子。他见对面两桌人神色一松,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一对同行人,一个眼盲的和尚,一个青衣公子,会是魔教宗主和当朝永安王。

      那和大汉一道的人却谨慎问道:“不知二位高姓大名,来此地有何贵干?”

      无心眉目一弯,泰然答道:“在下叶萧。”

      萧瑟道:“在下萧无心。”他一拱手,“我这位朋友身体不好,我带他寻访名医,路过此处。”

      他又悠然道:“诸位多虑了,若他真是你们口中穷凶嗜血的魔头,只怕在座已是四具尸体。”

      他的话句句不假,却也不好听,那壮汉怒目而对道:“你!”作势便要起身,却被身边人扯住了。

      “大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来了来了,包子来了!”店伙计呼道。

      小二举着高高两摞蒸屉碗碟,来到众人之间,利索摆上雷门两家的桌子。这两行人着急赶路,便不再理这一茬,埋头吃了起来。

      无心和萧瑟回过身,伙计又提着两小坛酒到二人面前,“客官,您的蜜酒。”无心便对着萧瑟,眉目狡黠地微笑,萧瑟被他看得不明所以,道:“干嘛?”

      无心笑道:“无心兄,付钱啊——”

      “……”

      萧瑟咬牙掏出几个铜板付了帐,却听小二歉然道:“客官,您二位的包子恐怕要等一等,小店这几日也是头一回来这么多客人,有些忙不过来了。”

      萧瑟顺势问道:“怎么,都是赶路的江湖人?”

      小二一叹:“嗨,是啊!都是拿刀提棍的练家子,说的也都是魔教啊、仇啊杀的。听着吓人得很。昨天你们来之前,村外还有一队官兵经过呢。”他绘声绘色,竟俨然忘了萧瑟也是个“提棍”的人了。

      无心道:“我们不急着赶路。你倒说说,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就这五六日。”小二答道,“都是往鸿路镇方向去,怕是去更远的大城去了。您二位昨天是来得巧了,再早些日子,房都住满啦。”

      萧瑟点点头,又问:“这村里,可有医术好些的大夫?”

      “我们这小地方,大夫都是治治风寒头疼,再大的病就不行了。村里人都是去鸿路镇求医。”他看了无心一眼,显然是听了他们刚才和雷门人说的话,又想起萧瑟昨夜的嘱咐,奇怪这人伤病在何处,明明看上去除了眼盲,好好一个。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两个月村里倒是来了个行脚僧人,也是会治伤治病,却听人说奇怪得很,无论断骨还是腹痛,只要用手揉上一会,就立马见好。您要是不怕邪,倒可以试一试。”

      萧瑟微一挑眉,他见无心也扭头对着他,就知道他们想到了一处:这僧人恐怕用的不是医术,而是佛门内力心法,且功力只深不浅。

      再说,若说和尚邪,再邪也邪不过他面前这一个了。

      无心问道:“他现在何处?”

      “这条街外,一间破庙里。”小二道,“不过他不是时时都在,你们要是运气好,他便在庙里,运气不好,怕要等到明日了。”

 

      吃了早饭,二人便依着店小二的指示去寻这间破庙。萧瑟看无心手里还拎着那两坛酒,摇头道:“这是去见一个和尚,你也不怕犯了忌讳。”

      “我又不是同他喝酒,犯的是什么忌讳?”无心道,“他若真计较这个,想来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找他也是无用。”

      “一个魔教宗主,倒是对佛法要求挺高。”

      “小僧天生魔心,怕一般人制不住我这邪魔。”

      萧瑟听他此言,心中却下意识不太认同。他知道无心少年多舛,太早见了人心邪佞,这心中的雨再怎么下,有些阴影也终是洗不掉的,自然有魔心。但因缘际会让他遇到忘忧大师,十二载不长,却也真给他修出几分禅性。换作寻常人被这样莫名其妙一路追杀,还被人口口声声骂作魔头,怕是早就提刀相向了。

      他虽然这么想,嘴上却是不可能直接去夸,只道:“被人骂成这样还能以笑对之,叶宗主可真是天下第一良善的魔头。”

      “你又怎知我良善了?”无心语气轻快,笑出几分妖气,“他们想诛魔,我便等着他们来诛,却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萧瑟一怔,随即了然地微微一笑,转身道:“到了。”

      两人已经来到了破庙的门前,门户大开,庭院落雪被扫出整整齐齐一条道路,直通殿内。

      萧瑟向内一望,不禁喃喃道:“真是奇了。”

      “怎么?”无心问。

      萧瑟轻吸一口气,向内走去,声音带着惊异飘来:“这北方落雪之地,竟能有一株菩提树。”

      无心闻言也是惊讶,“确实稀奇。”他问道,“那和尚不在?”

      萧瑟也并未察觉出旁人气息,环顾一圈道:“不在。”

      无心走进来,摸了摸菩提树干,道:“有意思。”

      此树冬日长青,枝繁叶茂,树干要二人合围,独立在这院中,静如佛陀,凭空生出宝相庄严之感。

      萧瑟绕着菩提树走了一周,道:“菩提树乃是世间最有禅性之树。关于它便有很多传闻。”他笑道,“其中最不入流的一种,说菩提树有一百零八种菩提子,所以僧人一串佛珠便有一百零八颗。”

      无心已坐在树下,拍开酒坛泥封,凑上去闻了闻,道:“佛珠确实有一百零八颗,此菩提子却并非彼菩提子,菩提子乃是天南地北一百零八样种子。这酒好香!”

      萧瑟一脸此人无可救药地看着他,道:“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你在菩提树下喝酒,真是好邪的和尚。”

      “人又不在,总不能枯等。”无心招手道,“你来。”

      萧瑟无奈摇了摇头,在他身边坐下,无心拍开另一坛泥封,递给他。

 

      二人一边喝一边聊,时而笑时而叹,竟然一直在树下坐到了夜里,精神沛然,也不觉饥饿。萧瑟见他似乎对这和尚十分好奇,便也不提回去,一直等到了月升时分,才有脚步声传来。

      这脚步声却近在眼前。

      只见一高大和尚穿着灰布僧袍,浓眉慈目,站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能近身而不令他们察觉,此人功夫不在他二人之下。

      无心起身还礼,道:“冒昧打扰,敢问大师法号?”

      和尚沉声答道:“贫僧明镜。”

      萧瑟立在无心身后,道:“你叫无心,他心如明镜,真是有趣。”

      无心却微笑起来,眉目柔和,泛出怀念之色,道:“果然。”

      他重对面前和尚一礼,说:“老和尚曾说,他四处云游之时曾遇到一行脚僧人,是他所见最澄澈豁达之人。虽行于红尘,却不被红尘所扰,反开疑解惑,救人病苦,颇有摩诘尊者之风。正是叫做明镜禅师。没想到今日被我遇见,真是有缘。”

      明镜道:“如此说来,这位便是叶施主了。”

      “您还记得师父?”

      “与忘忧大师论禅七日,获益匪浅,记忆犹新。”

      无心喜道:“不知明镜禅师医人之术,可是易筋经?”

      明镜微笑道:“正是。”

      无心诚心拜道:“实不相瞒,我正是为此而来。”

      禅师呵呵一笑,说:“叶施主佛门之缘已尽,但禅缘未了,请随我来吧。”

      无心回头对萧瑟略一点头,便跟着明镜走入殿内。

      明镜将无心引到一个蒲团边坐下,才转身搬来另一只,盘膝坐在他对面。他并不号脉,而是运掌拍上无心胸口,双手游走气穴,在肩上一扳,无心便连人带垫转了半圈,背身过去。明镜立掌自督脉一刮而下,就听无心一声闷哼。

      禅师收手,呼了声佛号,道:“叶施主所中之毒,老僧无法可解。但助你梳理真气,恢复内力,倒是不难。”

      萧瑟倚着门,好奇道:“我曾以自身真气为引试过数次,却见效不大,不知禅师有何办法?”

       明镜道:“伤他之人掌力颇为奇诡,打散了气海,令他内力自冲,不能妄自运功。这位施主所说是依靠外力,治不了根本。”

      萧瑟一愣,冷冷地看了无心一眼,却听他哑声说道:“早闻大师易筋经修炼得神乎其技,如今有幸能亲身一试,着实省去了我不少打坐的功夫。”

      禅师道:“此法虽快,却劲力不小,不是常人能受之疼,叶施主还需忍耐一二。”

      无心释然笑道:“不过是疼罢了,总比有心无力要好得多,大师只管上手便是。”他说着解开衣襟,露出精赤上身。

      明镜一掌轻拍他后心,无心顿时浑身一暖,竟然完全感觉不到四周寒冷,略微动容,轻声道:“大师有心了。”

      明镜微笑不语,双手合十,闭目片刻,蓦地推出双掌,接在无心后背。萧瑟见他已然开始,也就不在那继续杵着,打了个哈欠,回到菩提树下坐等。

      这一等,竟是整整两个时辰。

      萧瑟纵使坐在树下,也能感觉到殿内气息涌动一刻不止,如游龙绕风,从容刚猛。月过半空,殿内突然传来无心一声清喝,竟是推出一道深厚内劲,让菩提树万叶一抖。萧瑟心弦一震,起身一个飞落,来到殿门前。

      无心面带微笑,却是大汗淋漓,湿透了腰间衣衫,他平复片刻呼吸,面对明镜禅师道:“多谢大师。”

      明镜额间也是见汗,笑问:“叶施主的佛门六神通,已修至大成?”

      无心点头:“闭关之时所成,尚未用过几次。”

      明镜道:“如今你内力恢复,使用六神通绝技当不是难事,只是天眼通和他心通,因为你目盲,不得施展。”

      萧瑟忽而敏锐地一眯眼,垂眸思索起来。

      无心起身,双手合十一礼,朝萧瑟走去,萧瑟见他神色轻快,容光焕然,脸色随之一展,轻声问:“如何?”

      无心笑道:“好得不能再好。”

      他说着,抬腿迈门槛时却脚步一软,身子忽地坠下去。萧瑟大惊,连忙弯腰去扶,叫道:“无心!”

      无心撑住他的胳膊,萧瑟使力要把他拽起来,正要看他脸色,却被臂弯里的手按住,劲道极大。只听无心道:“腿麻了。”

      “……”

      萧瑟神色一僵,撤手把他扔下,无心却一按他手臂腾身而起,身轻如叶,好像以风为梯一般,飘然掠去,落于菩提树枝叶之间。

      明镜禅师微笑步出佛殿,赞道:“好身法。”

      萧瑟也露出欣赏之色,行至树下,见无心坐在树枝上被众叶簇拥,白衣飘摇,笑目欣然,正低头看他,竟似个小神仙菩萨。不由得笑叹道:“这倒真有几分禅性了。”

      无心闭目轻吸一口风雪木叶之气,道:“今日与这菩提有缘,倒提醒了我,我便顺势而为,随了这缘。”

      萧瑟不解:“什么?”

      无心朗声道:“明镜禅师,安世斗胆,向您请一颗菩提子。”

      明镜立掌微笑道:“叶施主可是要转赠他人?”

      无心讶然,叹道:“大师果真心如明镜,安世佩服。”

      明镜回身入殿中,在行箧中取出一物,一指节大小,抛给无心。

      无心轻飘飘一接,笑道:“金刚菩提子,看来大师也与此树有缘。”

      明镜笑道:“正是因为有缘,故而留在此地。”

      无心道:“大师如此慷慨,倒叫安世不好意思了。”

      明镜呼了声佛号,柔声道:“这菩提子因机缘被我所得,如今又因机缘给你,机缘本就是一个圆,流转不尽,才是其真意。无从说占有,便也无从说慷慨了。”

      无心赞叹一声,萧瑟也是肃然一敬。只听无心朝树下道:“萧瑟,我刚来时说,念珠一百零八菩提子,乃是对应一百零八烦恼,你可还记得?”

      “刚说的话,怎会不记得?”萧瑟道。

      无心又道:“临行前我说,你若清心解愁,去一百零八烦恼,可由豁达入神游,你可还记得?”

      萧瑟不明他为何有此一问,答道:“当然记得。”

      无心笑了两声,自树中纵身落下,衣袂翻飞,立在他对面,眉目疏朗,道:

      “那日你赠我砭石棋子,我身无长物,还不了这礼。今日方才想起,小僧禅性不多,愿以此渡你一试。一菩提子,解你一烦恼,一百零八菩提子,解一百零八烦恼, 方得豁达,送你入神游。”

      他手掌摊开,一枚金刚菩提子躺在其上,貌似核桃,却禅机内含。

      萧瑟惊住,愣怔半晌,却没有接,他张了张口,拂袖道:“你这礼还得也太重。我不过给了你一袋石头,你却要助我登神游。区区身外之物换了一个百年难遇的机缘,倒好像是我占了你便宜似的。这样还来还去,你来我往,还有完没完了?”

      他转身对明镜道:“请大师来评评理。佛家既说莫耽尘缘,这和尚岂非有误佛祖教诲?”

      明镜笑道:“尘缘所生,皆系因果,造化不可追。这位施主,我佛又有说‘随心,随性,随缘’,乃是讲众生顺其自然。若机缘已至,却刻意回避,岂非恰恰说明,你心中已开始在乎机缘?”

      萧瑟睁大双眼,半天没有说话,随后又转头看无心,无心依然是微笑自若,手掌没有移动分毫。轻挑了挑眉,似在示意他拿。

      萧瑟盯着那菩提子看了片刻,忽而沉声一叹,接来握在手中,道:“罢了,我还怕了你不成?”

      无心眉目一弯,转身朝明镜道:“大师当真佛法精深,竟连他这别扭脾气也能治上一治。”

      他悠然对萧瑟道:“尚有一百零七颗,无心这礼还得慢,还请萧老板不要介意才好。”




*修了两个地方,天眼通和“妙手回春”

提妙手回春的朋友很细心,谢谢了

大河鲸

风云再起 4

第四回 军令

     雪落山庄,背靠青山,面朝绿水。无心在山庄内时已经把后山摸透,如今出了门,却又折回这绿水岸边。萧瑟在河畔停步,竟是不走了。       

      “前面有道河。”他描述道。

       无心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病。自己好歹也是个逍遥天境的高手,就算眼盲了,耳朵也还好用的很,河水声这么大,就算是个盲眼的六旬老翁...

第四回 军令

     雪落山庄,背靠青山,面朝绿水。无心在山庄内时已经把后山摸透,如今出了门,却又折回这绿水岸边。萧瑟在河畔停步,竟是不走了。       

      “前面有道河。”他描述道。

       无心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病。自己好歹也是个逍遥天境的高手,就算眼盲了,耳朵也还好用的很,河水声这么大,就算是个盲眼的六旬老翁站在这里,也知道“前面有道河”。

      他在心里叹了声气,“河水很急。”他耐心地补充道。

      “但有石头。”萧瑟道。

      无心也听出这河道并非他来时渡的那一段。“水流三曲六绕,想是如此。”六日前他在对岸被人紧追不舍,河水湍急,他强运飞天踏浪神通,因为无处落脚,险些被水卷走。

      如今有石头,这便不是难事,他正要向前,萧瑟捉住他,手放在他脉上,停了片刻道:“石上有苔。”

      无心现下真气不稳,不能再用飞天踏浪神通,萧瑟却依然不动,大有让他自己过的意思。

      “你欺负我是瞎子?”

      “是又如何?”

      “萧瑟,你几岁了?”

      萧瑟一哼,悠哉道:“我倒要让你看看,你一个人走,能走多远。”

      “……”

      这话不假。他虽能听声辩位,循着水流声判断出石头的位置,却是绝无可能听出哪块石头上有苔的。水流湍急,又是寒冬腊月,要是不慎滑了,怕是和来时一样狼狈得很。

      无心忽然伸手把萧瑟拦腰卷住,稍稍运起神足通,径直朝河面飞纵而去。萧瑟登时一惊,马上就意识到他是胡乱朝水面飞的。

      “你!”萧瑟瞪他一眼,当即抡出无极棍,铁棍“呼”地一声砸在水面,打出七尺水花,萧瑟便借力腾身而起,回手揽住无心,如飞燕三点水,乘风踏云上岸。

      无心言笑晏晏:“哎呀,劳烦萧老板了,降尊纡贵为我当这探路之石。”

      萧瑟拍拍衣服上的水珠:“你敢骂我。”

      石者,不转也。无心在说他顽固不化。

      “这般阴险,倒真像个魔教中人了。”萧瑟起身,不由得好笑。

     无心却不以为然,笑道:“彼此彼此,你若不狡诈,又怎知我阴险?” 

      萧瑟不理他机锋,将无极棍往雪地里一顿,道:“罢了,我也不可能总跟着你。无心,我问你,这竹杖你拿着可顺手?”

      无心见他没有继续走的意思,转身面对他答道:“走了几百里,不顺手也拿顺手了,怎么?”

      “竹杖虽轻,却极有韧性,倒也不是不能当棍使。”萧瑟道,“棍棒无锋,乃是最不伤人的兵器了。凡伤人的兵器,必会伤己。你既然看不见,一时半会又好不了,用棍是最安全的。”

       无心会意,却是一笑,无奈摇头:“你要教我用棍?”

       萧瑟没想到他还不愿意,道:“这可是无极棍法,别人想学还没有机会,你倒嫌弃上了?”

      无心反问:“我和你一样十三入自在,十七入逍遥,你何时见过我用兵器?”

      “胡闹。”萧瑟斥道,“今时不同往日, 一寸短一寸险。不到用时,你自然不知道束手无策的痛处。”他见对面人一怔,知是无心意识到他想起了当年的雨夜,稍缓了缓,又道,“你且先用着竹杖,等医好了内力,我便把这棍给你。”

      无心皱了皱眉,稍稍动摇,道:“你把棍给我,自己又用什么?”

      萧瑟轻松道:“我自有打算。”

     无心笑道:“可我看不见,你要如何教我,我又如何学?” 

      萧瑟舞了个棍花,朝他走过去,握住无心手腕道:“自然是像师父和小和尚一样,手把手地教,一招一式地学。”

     “我也算半个佛寺出身,放着少林盘龙棍法不学,倒要跟你学无极棍。”无心颇为感慨,“老和尚要是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忘忧大师何等开阔,想必乐见你采百家之长。” 

     “萧瑟,你可真是自夸的高手。” 

      两人练着练着便打起来。天资卓异之人,学起东西竟也如他心通一般。无心悟得极快,不到一个时辰就无需萧瑟指引。只一根七尺竹杖,横扫落雪,便令白浪翻飞,如玉龙潜行,云被打碎在地。白雪从平地被激上半空,蓦然蒙蒙胧浩渺一片,冰晶闪烁不可尽数,竟真的略有几分“无穷无尽”的真意了。 

      萧瑟束手在一旁看着,目中微笑,赞赏却溢于言表,心头激荡,满腔子血像热了起来。

      他毫不犹豫地纵身向前一跃,无极棍缠上竹梢,发出“啪”一声响。无心只怔了一瞬,便会心而笑,道:“来的好!”竹节质软,他将竹杖一端搭在无极棍上,用力向下一捺,竹子弯起,无心如白鸟般随另一头翻身而上,越过萧瑟头顶,往他身后落去。在空中两面相对时,他们虽一盲一明,却好似已经从神识里看到了对方,嘴角同时勾起一抹笑意。

      无心背对落地之时,倏忽拧身向萧瑟横扫,对面的风声竟然也同时划破雪幕而来。萧瑟转向了他,两棍相击,风声刚猛,爆炸出一个脆声,震得两人虎口俱是一麻,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们不约而同收棍,方才那一招从未演练,却默契到了如此地步,真如海饮雨露琼浆,心驰天南地北,酣畅淋漓。

      这一瞬间的激赏和痛快,已经不是任何言语所能描述万一。

      棍势再起,他们又打了近半个时辰,无极棍无穷无尽,一根竹杖空灵翻飞,过了百余招,渐渐收势。

      萧瑟有些喘气,口中呵出几串白雾,将棍立在一片乱雪里,对无心道:“可累?”

      无心也长舒一口气,答道:“尚可再‘战三天三夜,冰雪塌,沙石走’。”

      话音未落,萧瑟就笑起来,“这书又不是我说的,你竟记仇到我头上来了。”无心便也朝着他笑。

 

      两人向着鸿路镇走,入夜时分,行至一座树林。一条两车之道穿林而过,在此时并无来往车马,百鸟归巢,风转寒,一派萧索安宁。

      “有人来了。”萧瑟道。

      无心没接话,稍微低头仔细辨别声音。萧瑟当然不是像店小二一样来一个人就报一句“有人来了”,他言外之意是,来的人不太寻常。

      他们继续走了几步,萧瑟皱眉,“马蹄声。至少一百人。”

      无心道:“我却听见三百人。”

      过了一会,路的尽头出现火光,逐渐连成一道红线,照亮了远处光秃秃的树枝。萧瑟冷声道:“是军队。”

      他问无心:“你不藏起来?”

      “藏?”无心抬了抬手,示意自己一身白衣,“怎么藏?”

      “你可以躺进雪里。”萧瑟半开玩笑地说。

      “佛曰,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无心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吧。”

      等到对面的火把更亮,人影已经能分清头和身子时,空中忽来一声哨响,似鸾凤啼鸣,一线黑影呼啸而至,竟然是直贴着他们二人的方向来的。

     萧瑟没有动,但是他眼前一花,于是见无心白袖一招、一划、一抖,带起一阵徐徐风劲。霎那间那哨箭竟变得慢得不可思议,硬生生从空中改道,哨声变调似呜咽,铮地扎入土中,箭尾发抖不止。 

      无心微微一笑,可惜他看不见萧瑟震惊的神色,不然一定要说一句:“哪里一寸短,一寸险?”他只是不急不徐继续往前走,颇有几分睥睨傲物的仙人之姿。

      “这功夫倒没见你用过。”萧瑟奇道。

      无心却说:“我闭关那么久,难道是在念经吗?我弃了罗刹堂三十二秘术,却仍有佛门内功。天外天武功秘籍浩如烟海,并不比中原差,我想要另修,又有何难?”他转头问,“你喜欢?”

      萧瑟“嗯”一声。这样潇洒而偷懒的功夫,实在对他的胃口。

      “有空我教你。”无心笑道。

      他转而问,“那是什么箭?我本来以为这就要打了,可箭来的时候,你身上并没有杀气。”

      萧瑟道:“三军在官道行军途中,放哨箭开路示警,是军中最好的弓箭手所射,不会伤人。”

      “你认识来的这一批军队?”无心问。

      萧瑟看清了军中的番旗,语气颇有些严肃,“是一支北离中军。”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能绕过去了?”

      萧瑟脸色变冷,道:“若我猜得不错,它正是来堵我们的。”

      无心“哦”一声,“是你的家务事?”

      萧瑟答道:“那就要看来的这个人,会说什么了。”

      一面“赵”字军旗猎猎招展,为首之人一身软甲,近到他们面前五步之距,勒马止步,立起一掌,三百将士由前到后停下。

      无心感觉到火把照暖了他的脸。

      面前马蹄踢踏,为首之人喘息不定,似乎情绪变得有些激动。无心听到他开口自语道:“竟果真如此。”声音带了点咬牙切齿。

      随后这人扬声道:“敢问王爷,王爷可知现下正与何人站在一起?”

      萧瑟眯了眯眼睛,表情冷漠,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发问道:“你身上可有圣旨?”

      这位将军一愣,他本以为萧瑟会惊讶,或者窘迫,再不济也该尴尬,而不是如此中气十足地问他问题。他嘎声道:“什么?”

      萧瑟沉声再说一遍:“我问你,身上可有圣旨。赵将军。”

      赵将军顿了顿,才道:“只有军令,并无圣旨。”

      萧瑟轻吸一口气,“既无圣旨,当着中军将士,如此不知礼数,成何体统?”他道,“下马再与我说话。”

      那将军被萧瑟目中冷冷威严逼视,竟兀自一怵,道了一声“殿下恕罪“,沉着气放开缰绳下马,他身后三百将士此时立即一齐下马,单膝跪地一礼。将军站起身,谁知萧瑟看着他,仍然不答话,他只好再问一遍:“永安王殿下,您可知您正与何人站在一起?”

      萧瑟恢复往常语气道:“我和朋友站在一起,有何不妥?”

      将军急道:“此人来自方外之境,乃是魔——!”

      “我无需你来介绍他。”萧瑟淡淡打断。

      “王爷!”将军焦灼道。

      “你奉何军令而来?”萧瑟问。

      赵将军朝天一拱手,遥拜天子,道:“圣上命我前来您此处府邸,看叶安世是否也在此地。”

      无心挑眉,微微一笑,摇头道:“我在中原就真被传得这么邪,一个王爷跟我站在一起,就谋逆了?”

      “大胆妖人,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将军怒斥道。

      无心一怔,随即又恢复笑眯眯神情,安然负手而立。

       “既是如此,何必兴师动众?”萧瑟皱了皱眉,望向他身后将士,“我当年选中这块地方,方圆百里无村无镇,一天见不到一个生人来往,他怕我在这里养兵不成?”

      “王爷!圣上并无此意。”将军忙道。

       萧瑟叹道:“他是何意?”

       将军便沉默了,半晌,道:“圣上只命我来看一眼,并未言及其他。”他慨然一叹,“何况就算我带了旨意,我身后中军将士们也不愿真的对您出手。”

      “小心说话,你此言诛心。”萧瑟沉声道。

      将军闭口不言,两方相对无话一阵,萧瑟道:“赵将军还有事?”

      “敢问永安王殿下,前路去往何处?”他缓缓问道。

      “你想让我跟你回天启?”萧瑟问。

    将军再次变成哑巴,因这军令以外之事,本不该由他置喙。

      萧瑟无奈道:“回去复命吧。告诉他,我会去天启,但是现在还有些事没有做完。等事情办好,我就去见他。”

      将军向他一礼告辞,沉默上马,对三百中军将士喝道:“退!”于是后队变为前队,马蹄声叠起。将领拨转马头,对萧瑟略一点头,道:“王爷珍重。”便一骑绝尘,向队伍前方行去。

 

      萧瑟在原地望着队伍走出百丈,火把逐渐模糊,道:“此事过于蹊跷。”他叹一声气,“看来之前猜的是没错了,此事的确和姓萧的有关。”

      无心迈开步子,“只是你给了他这样一个下马威,就要看坐那把椅子的人如何看待此事了。”

      萧瑟跟上他,缓缓摇头道:“为将一日,就当做士卒之表率。他身上既无尚方宝剑,又无圣旨,只是情绪激动了些,见了王爷却连马都不下。今日这里虽只有三百人,但此事若无人警醒,不加管束,传到三军之中,军风何在,军纪何存?”

      他道:“我当然不想凭空惹皇帝误会,但更不能因私废公。”

      无心笑道:“我以前以为你骨子里是个不羁之人,现在看来,你当初应该也是真的想过坐那把椅子的。”

      “我毕竟自小在皇宫中长大,十七年耳濡目染,当然想过。”萧瑟道,“可是真去一争的时候,有些事情就变了。”

      “都过去了。”他抬头,望着天上星星。

      到了此时,他心中已经明了了几分。原本以为此番出手,这一路当是自己帮助无心,可现在一看,追根溯源倒像是他把人连累了。无心虽然从头到尾未置一词,还是那副恣意无忧的样子,萧瑟却不免因此事又深想几层,于是凝眉沉默下来。无心走在他身旁,听他沉静了,便也不开口。

 

      二人一路无话走到林子尽头,前方有座小小村落,灯影幢幢,萧瑟忽然道:“无心,你那一挥袖子的功夫,叫什么名字?”

      无心笑道:“小僧不才,还没想好。”

      萧瑟于是说:“怎么没想好?说来听听。”

      无心铿然念道:“广袖无敌神通。”

      萧瑟让他气笑了,骂道:“太土了,你能不能想个不这么阿弥陀佛的名字?我以后也要用的!”

      无心笑容明艳,低眉又像文殊菩萨,他又道:“混元无相力。”

      “怎么又到青城山去了,”萧瑟道,“你何必不直接说大龙象力?”

      “挑三拣四。”无心悠然道,“你倒是说一个?”

      萧瑟轻笑了笑,想了片刻,道:“飞天行止,落霞千里,踏月追星,身如流云。”

      他对无心道:“就叫流云飞袖吧。”

      无心却一扬眉,笑道:“明明都一样好不好?”

      “胡说。”

       

大河鲸

风云再起 2

第二回 吵架

        无心这一觉,直接从那日的未时睡到了第二天正午。他一睁眼,自然还是一片漆黑,侧头一听一嗅,室内静谧无人,还燃着淡淡的安神香。他下了床,摸索着走到桌边,发觉木桶和屏风都已经撤下了,伸手把香丝掐灭。

        在屋里走动几步,四肢酸软疲惫趁他不设防备的一顿昏睡,已然掌控了全身。无心浮着步子摸到门前,一开门,就听见颇为熟悉的伙计声音:“哎呦,您可醒了!”...


第二回 吵架

        无心这一觉,直接从那日的未时睡到了第二天正午。他一睁眼,自然还是一片漆黑,侧头一听一嗅,室内静谧无人,还燃着淡淡的安神香。他下了床,摸索着走到桌边,发觉木桶和屏风都已经撤下了,伸手把香丝掐灭。

        在屋里走动几步,四肢酸软疲惫趁他不设防备的一顿昏睡,已然掌控了全身。无心浮着步子摸到门前,一开门,就听见颇为熟悉的伙计声音:“哎呦,您可醒了!”

        无心点头一笑,对他说:“我饿了,劳驾——”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小二没等他说完就会了意,显然是奉命恭候多时,不住地对他点头哈腰,“厨房早给您备着斋饭了。”

        无心叫住了他:“一碗白粥就好。”

        “白粥也有,您稍候!”小二颠颠地跑了。

        无心关了门,回到房里把窗户洞开。他虽然看不见亮光,却能感觉到风雪扑面,被激了一身凉意,方才意识到室内炉火烧得太旺了。

      旺得像廊玥福地,一步由冬入夏。这风雪也像天外天的画雪山庄,唯独差了几株红梅。

      “你睡了一整天。”萧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萧老板端着粥碗进来,扫了一眼屋内,奇道:“你不喜欢这香?开窗做什么。”

      他径自在桌边坐下,好一幅老板派头,不客气道:“过来吃饭。”

      “你这香效力好得很,但是不要再点了。”无心走过来,坐在萧瑟身旁。他在屋子里走过几次后,便已对布局熟谙于心。

      萧瑟敏锐地瞧着他捧起粥碗,“怎么,你在天外天受了人暗算?”

      无心舀起粥,稍微吹凉送入口中。这白粥熬得恰到好处,汤米相融,一粒米裂开六段,香糯顺口。粥糜滑入胃里,血仿佛都暖了。

      无心没答话。室内于是又静下来。

      萧瑟不急着问,但是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自顾自倒茶,小口啜饮,等着无心吃完。

      和尚干干净净地吃光,粒米不剩,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萧瑟这时才慢慢道:“你到我这里,一开始是化缘,难不成这一路都是化缘来的?”

      “马跑死了,干粮也吃完了,自然要化缘。”无心答道。

      萧瑟忽然笑了两声,也许是想到了昨天刚见到无心时,他那副寒酸而出尘的模样:“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竟也能化到缘,不会把人吓死。”

      “怎可能?”无心也笑着歪头,“我长得这么好看。”

      萧瑟轻哼一声,沉默片刻,眼中忽现一抹精光,他话锋一转,问道:“这一路是不是有人追杀你?否则你何必跑到我这千里之外的地方。”

       “是。”这一次他答得很快。

       “要追杀你也忒容易。”萧瑟一手托腮,看着无心慢慢说,“二十出头的和尚,白衣,眉心一笔朱砂额记。”

       他说:“谁见了会忘?”

       “你当我是傻的么。”无心无奈道,“难道就不会隐藏行踪?”

       “想来也是隐藏得不怎么成功。”他意指无心那一身的伤,嘲弄道。

       “所以借贵宝地休整几日。”无心也不恼,语气反而十分轻快,“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萧瑟翻了个白眼,“无心,从第一次见面,你就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无心笑了,眉宇间竟流露出顽皮少年之气,他道:“那便谢过萧施主了。”

       萧瑟垂下眼皮,思索片刻,然后换了一副百晓生口吻,不紧不慢道:“前几日百晓堂传我密信,说江湖上有一桩奇事与我的旧友有关。”他看着无心,无心望着他,眼中虚无,而萧瑟就这么看着他双目,接着道:

      “江湖传言,魔教宗主叶安世在方外之境遇到了一位神秘的绝世高手。二人大战三天三夜,从冰原打到大漠,直教天地变色,冰雪塌,沙石走。最终叶安世败了,从此再没有现身。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离开天外天,失踪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天启城一百座茶楼里,说书的都背会了这段新话。”

      无心越听越笑,眼睛弯了起来:“你便信了这说书的?”

      “乍听自然是九成不信。”萧瑟说,“可后来又来了一张没有你名字的江湖榜,昨日又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和尚到我这里化缘。不如你来说说,这话我该信几分?”

      无心却道:“我仅凭一败就传得大江南北脍炙人口,可见这江湖仍是见惯了我赢的。这传言这般热闹,岂非恰恰坐实了我的本事?世人怕我,又知道我的厉害,所以连区区一败都值得引发轩然大波。”

      “可我分明正直又善良。”他忽然惋惜一叹,竟是一副无辜模样,不知有几分真情实意,他又道,“那位神秘高手呢?江湖人可是赞扬他惩奸除恶,为民除害?”

      “少装。”萧瑟骂他。

      他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睨了无心一眼,道:“你倒是一点没变,明明寒酸得要命,还能口出狂言。”

      无心笑道:“你也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字字珠玑。”

      萧瑟没理他,沉吟片刻,换回寻常口吻,声音低沉,问他:“依你所言,你确实和一个人交了手?”

      无心摊开双臂,身上的纱布还若隐若现,沁着寡淡的药味,他道:“如你所见,我显然和很多人交了手。”这一路追杀,当然少不了和人交手。

      “你明知我在问什么。”萧瑟有些不耐烦。

      无心不逗他了,好以整暇地托腮,道:“的确,我也确实败了。不过没有‘大战三天三夜’。”

      萧瑟挑眉,“是谁伤你?”他第二次问。

      无心摇头,“我和他交手时,刚变成瞎子不久。”

      萧瑟神色一凛,“此事必是早有预谋。”

      他接着说道:“就算说不出名字样貌,总该认得出武功路数吧。”

      这下无心稍稍正色,眯起双眼,似在回忆,“实不相瞒,我对他的身份毫无头绪。”

      “他?”萧瑟追问,“男人还是女人?”

      “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无心语出惊人。“时而像九人合围,时而像单打独斗。时而剑,时而刀,时而枪,时而拳。”

      萧瑟深吸一口气,“若不是你神志不清了,那这可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我清醒的很。”无心笑道。

      萧瑟低头,正细细想着江湖上何时有这么一号诡谲人物,无心便沉默下来,自己喝茶,不再说话。

      半晌,萧瑟抬起头来,眯了眯眼:“无心,你可是不想让我插手?”

      无心扬声“哦”了一声,问:“何以见得?”

      “你分明有事瞒着我。”萧瑟说,“你的眼睛如何失明的,被何人追杀,天外天有没有人助你,你又为何能恰巧跑到我这雪落山庄来,诸多疑点,你只字不提。就连我问到时,你也不回答,不然就岔开问题。”

      无心“看”了他一会,忽然朗声而笑:“萧瑟,你果然聪明。”他说,“正是。”

      “你!”萧瑟着恼,真想把这颗自以为是的发霉光头敲开看看才好。他对着和尚闷坐一会,忽然探手去摸无心的脉。无心也不躲,大大方方翻出手腕,任由那几根玉骨似的手指按住他的脉门。

      他并不通岐黄之术,只能根据习武之人的常识来切脉,却诊得面色不见缓和。“你真气混乱,内力时有时无。这样出门稀里糊涂被人追杀,不如在这里让我一棍打死,还能死得好看些。”

      “你说的吓人,我还不是一路活着到了这里?”无心反问。

      “你今日活着,是为了明日死?”萧瑟的语气不再冷硬,似乎平静下来。不过声音虽和缓,话却还是咄咄逼人。

      “怎么偏要把死字挂在嘴边。”无心缓缓道,“该把事情交给你时,我自会扔给你甩手走人,到那时你叫我我也不会管了。”

      “少来这套。”萧瑟并不承情,“我是知道你的主意的,无心,我忍你一回两回,事不过三。你当初执意要去西域佛国,比我和雷无桀都清楚前方有多险,偏半个字也不说,要是当时司空长风不去,你哪里还有命在?再有,明知萧羽要利用你,还大义凛然跳进陷阱,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药人,把这烂摊子扔给我唤醒你。万一我拿不到血引如何,罗汉拳和心魔引无用又如何?”

      无心皱眉,欲言又止。

      萧瑟接着慢悠悠道:“和尚你真是好大本事,我生平最恨被动,偏几次三番让你逼到别无选择。我问你,你可还理直气壮?”

      此言虽没有一个字委婉,却都是真情真话,无心起先愣住,后来也不由得转而思考起来,是否自己行事真有不妥之处。

      他垂眸不语,萧瑟凝视他片刻,站起身,收走了空粥碗。

      “你自己想想吧。”他道。说完转身离去,把房门在身后合上。

      伙计们见老板送一碗粥送了一个时辰才出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被萧瑟没好气地一瞪,连忙收回视线。那日下午直到入夜,萧老板都没有再去见那位和尚客人,和尚客人也从未出过房门。

      无心从萧瑟走后,一个人坐在桌边,大开的窗子早已把屋内灌冷了,安神香被荡涤一空。风雪之寒下,茶很快就冷。无心坐到茶凉,口中呵出寒气,便转身来到窗边。又意识到自己看不见皑皑白雪,遂关了窗,走到火盆边坐下。

      他盘起腿,如幼时一般把双手放在炭木上方取暖,感受到热意扑面,搓了搓手,想,这么旺的火,当是烧成红色了,应该是很好看的。

      无心又在那地上坐了很久,等到身子烤热了,室内也暖和起来。他托着腮,轻合着眼,仿若睡着了,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在一片寂静中缓缓自语道:“老和尚,这路,竟真的不用我一个人走么?”

      火盆自然不会回答他。他又稍作片刻,便立身而起,走到床边在床沿盘膝而坐,双手叠起结成定印,入了禅定。

 

      萧瑟次日正午来无心的客房,却见窗户依然洞开,屋内空无一人。

      他未料到无心不可捉摸到了这种地步,揪来伙计问客人何时出门的,伙计也是大惊失色,一问三不知。

      萧瑟脸色冷下来,来到窗边,窗正对山庄后的山峦,背靠青山,在冬日便是背靠雪山,白茫茫一片。

      他差半步入神游,眼力和耳力远超常人,正郁恼着,就看见一个白影在雪中穿行,朝这边来。

      在远处尚小,白衣白雪相互掩映,寻常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萧瑟却能辨认出那是个人影。过一会白衣人稍来到近处,衣袖翻飞,在雪中似飞天、踏白浪,这轻功世间只一人独有。萧瑟的脸色稍有缓和。

      无心手中握着一把暗色硬物,在将落未落时抛出一颗,听落地声辨别深浅。他一起一落已似飞鸟落雁,十分熟练,和平常无异。快到山庄后墙时,无心又抛出一粒硬物,本预想听到撞上石头或木板的脆声,可那东西飞入窗户被萧瑟轻巧接在手里,杳无音信。声响迟迟不来,无心正在奇怪,骤然听见风声受阻,想是到了墙跟前,连忙拉开身形,用脚尖探路。

      他踩在窗棱上。

      无心已猜出八九分,知是屋内有人,假意嗔怪道:“你怎么不出声?”

      萧瑟伸手拉住他,引着他跳进室内,并未答话。手掌摊开,是一枚奇形怪状的红果。“酸枣?亏你想得出。”

      无心的脸叫山风吹出飞红来,他往火盆边凑,就听萧瑟一边关窗一边道:“我还没怪你一声不响出去,你倒问起我来了。”

      无心蹲在火盆边笑:“怎么,你担心了?”

      “担心你死在外面。”萧瑟作出没好气口吻。

      无心笑意温和,走过来,一把揽起右臂的宽袖,把手腕伸给萧瑟。

      萧瑟会意,探他的脉象,他本以为无心是过了一夜三花聚顶自通经脉了,谁知脉象竟和昨天一模一样,毫无起色。只是因为运功,心跳颇快,多了一分杂乱郁结。

      “你也说了,内力是时有时无。”无心放下袖子,“现在便是有的时候。萧瑟,我心里有数。”

      萧瑟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叹一口气,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掌拍向无心胸口。

      无心听见掌风一愣,却定住了没躲开,生生受了一掌,闷哼一声倒退数步,吐出一口血来。

      血色极暗,是胸中淤血,压制经脉久了,便会愈演愈烈,落下病根。

      “这就是你的心里有数。”萧瑟轻声道。

      “多谢。”无心擦擦嘴角。

      “我不是来听你道谢的。”萧瑟说。

      无心停顿片刻,慢声说:“你想知道的,我说了,雪落山庄便能护我一辈子不成?你知道了那些事情,我就能在这里高枕无忧吗?”

      “雪落山庄或不可保你高枕无忧,”主人负起双手,对他道,“萧瑟却会尽力一试。你既然来了,我不可能对此事视而不见。”

      他停了停,又道:“和尚,你怎可不信我。”

      “我并非不信你。”无心接着他的话便答道。

      “萧瑟,我是太信你了,你可懂?”

      这话在萧瑟意料之外。他盯着无心看一会,道:“大师,是你悟性太差,还是在下不解禅意?无论你信不信我,我只要你眼下一个答案。他日萧羽将你制成药人,令我决意和兄弟反目杀他,如今你竟要我看着你在我眼皮下死?”

      无心在桌边坐下,“我几时说过会死了。”

      “你啊。自信得很,当然是没说过。”萧瑟也坐下来。

       无心见他今日是誓要把此事了结了,心中一动,说道:“我从前怎不知你这般喜欢与我辩论。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萧瑟,你可还记得百晓生此言?若你记得,就也该记得上次你我争执是如何收场的。”他说完竟微微一笑。

      因为上次的收场,自然是萧瑟被他压在地上痛打一顿。那已是许久之前了。

      萧瑟双臂环在胸前,懒懒道:“我不是君上,又为什么要去在意那些君上之弊?”

      他话锋又一转,也是傲然一笑:“入了神游的剑仙都能被我一剑破国殇,何况一个天境的和尚?今日要打,胜负可两说了。”

      “厉威严,恣强愎。”无心摇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非要把司马六禁都犯个遍?”

      “我若真犯禁,就该把你扣在此处,看看莫棋宣会不会夜半杀来我这客栈,救走宗主再把这房子化为灰烬。”萧瑟半真半假道。

       无心道:“你明知他不会这么做。”

       萧瑟反问:“他为何不会?”

       无心叹气:“你是我的朋友。”

       萧瑟冷笑:“却是个一句实话也听不到的朋友。”

       无心哑然:“上一句明明就是实得不能再实的实话。”

       萧瑟挑眉:“这便能抵消你到此后的欺瞒了?”

      无心搭在桌角的手收紧,他内力深厚,即使有伤也不可小觑,上好丝楠木发出细微裂声。

      萧瑟瞥了一眼,曼声道:“这桌子,二百两。”

      无心猛地抬头转向萧瑟,目虽盲,却下意识瞪视他,能从眉宇之间看出薄怒。萧瑟也毫不闪避地回视他,好像他面前是个明眼人似的。半晌,就见那和尚无神的眼睛垂下去,说:“你在激我。你的心乱了,我能听见。”

      萧瑟面色不改,“啰嗦。”

      无心沉默须臾,道:“萧瑟,我总是要走的。”

      “我何时不让你走了?”萧瑟幽幽道。

      “那你我从昨日到方才是在争些什么?”无心笑问。

      萧瑟也是会心一笑,他一扬手,无心迎面忽来一阵罡风,和尚下意识伸手一握,握住一根铁器。

      沉厚幽冷,九天玄铁,世间仅此一件。

      无极棍。

      “做你拐杖,趁不趁手?”

      无心把棍横在膝上,抬手一路摸向一端,像在摸琴弦,又像摸画雪山庄的红梅。

      “太沉。”他笑道。

      “沉就对了。”萧瑟道,无心手上一轻,无极棍已被萧瑟拿去一半,一端在无心手上,一端在主人手上,“有些东西,本不必你一个人去拿。”

      他话藏玄机道:“这雪落山庄,我四年前出得,这次便也出得。”

大河鲸

琉璃脆

一 吴钩

    “如今天下大赦,海内承平,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把它写下来,编纂也好说书也好,一定洛阳纸贵,座无虚席。”女子把佩剑横在桌上。托几位故人的福,榆木如她现在也懂得威逼利诱,尤其是身上没钱的时候。

    老头果然不敢得罪,摆出笔墨纸砚,“不知女侠所说是何年何人何事?”

    “明德十六年。”她握剑,“永安王萧楚河。说来话长。”这时对面要是敢接半句不敬之词,便会身首异处,成为第三条死舌头。

    这个名...

一 吴钩

    “如今天下大赦,海内承平,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把它写下来,编纂也好说书也好,一定洛阳纸贵,座无虚席。”女子把佩剑横在桌上。托几位故人的福,榆木如她现在也懂得威逼利诱,尤其是身上没钱的时候。

    老头果然不敢得罪,摆出笔墨纸砚,“不知女侠所说是何年何人何事?”

    “明德十六年。”她握剑,“永安王萧楚河。说来话长。”这时对面要是敢接半句不敬之词,便会身首异处,成为第三条死舌头。

    这个名字意料之中地把笔尖吓出了纸面。老头停顿很久,看着她问:“姑娘是……”

    “我叫吴钩,是殿下的贴身侍女。”有十年日日重复这句话,又有十年绝口不提,吴钩的话音竟然微微颤抖。

    老头盯着她片刻,老眼幽深道:“故人故事,何必再提?”

    吴钩只当他不敢写,不屑极了,“当年的事,你们这些布衣又能知道多少。”

    老头颇不认同,“天启四少煊赫一时,又有哪个布衣不曾耳闻?”他十分自信,“就说六皇子从南决手中赌来一座城池的事,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吴钩这才心里舒服了些:那个不可一世灿若骄阳的萧楚河,总算还有人记得。哪怕不尽其实。

    “怎么赌来的?”她审问道。

    “这……六皇子赌术惊人,自然是牌九骰子里赌来的。”

    吴钩冷笑一声,给他的墨砚添水,“错。”

 

   

二 琉璃

    十年前,正是明德十六年。北离国运昌隆,唯边境难平,与北阙宿敌之间的战事如旧病沉疴,不时复发。幸而大将军与诸统帅治军有方,疾在腠理,心肺不受其扰——国都天启繁华无虞。朝会上除了征税与边关大事,还有余力议论储君。皇帝钦命六皇子彻查北境贪墨吞税一案,据说还有一面御赐腰牌,着便宜行事之权。长子一派遂开了锅。可就算是这等嫡长相争不下的节骨眼上,吴钩的主子也不让人省心。

    三个人分头在街坊里奔走。

    “我问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一羽白衣忽然跳上墙头,端的是好俊一少年郎。头发半束,素衣放浪,语似春江。这就低头对街巷中道:“南决使团入宫,在朱雀街停下进了千金台。你们说他会不会在那里?”

    南决与北离亦是旧敌,自两国相争以来,沙场上陨落了多少名臣将星,已经不可屈指而数,就连银衣梦杀都在战事中惨死。他死之年幼子尚未记事,天启缟素,全军戴孝。但如今北阙愈加猖獗,天子遂决意与南决议和,稍息战火。

    “议和大事可出不得岔子,”萧凌尘从人群中冒出来,“他能去凑什么热闹?”

    白衣人笑了笑,已然飞掠而去,“此言差矣。”他道,“恐怕就是因为他去了,所以会热闹。快点,去晚了好戏就散场了。”

    “等等我啊!”雷无桀举高了手叫道。

    朱雀街上站着两排带刀侍卫,千金台大门严防死守,使团仪仗阵势奇大,气氛十分不妙。葡萄拨开了好几个虬髯大汉才站到了他们面前,又原路把人领进去,边说:“殿下跟人家太子对上了,说要赌一个好大的局!”

    萧楚河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葡萄,一个叫吴钩。葡萄伶俐而吴钩率直,两人从小被他捡回王府,如今跟了快十年。

    “他还真敢。”萧凌尘甩收折扇就要往里闯,“万一冲撞了使团是什么罪名,他担得起吗?还没人管得了他不成!”

    于是入内,果然见北离六皇子和南决太子站在赌桌两头,屠大爷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葡萄闻言连忙解释:“这回是屠掌柜请主子来的,南决太子在这连胜十三场,点名要屠大爷作陪,说再赢就要整座千金台!是南决人不讲理,可不能怪到殿下头上啊。”

    他们这才摸清来龙去脉。千金台算是朱雀街上除了皇城门最大的头脸,这块金疙瘩要是跟了敖姓,那才是北离奇耻大辱。可一个商人,他胜则冲撞来使、输则卖国大罪,着实举步维艰。这个关头上他能想到的却不是什么衙门礼部御林军,而是另一位精通此道的少年郎——萧楚河。

    敖玉显得颇有兴趣,观他打扮,问:“你是皇族中人?”

    萧楚河双手环胸,“是能惹得起你的人。”

    敖玉正在淘玩手边的明珠,听话音一奇,笑道:“看你年纪不大,我让你一局,就赌这十斛珠子如何?”

    谁知少年人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怕输就算了。”他作势要走,“没意思。”

    敖玉愣一愣,哈哈大笑,“输?老子还没输过。我要这千金台,你赌得起吗!”

    萧凌尘在台下咬牙。“这孙子是来挑衅的。”

    叶安世却说:“这才有意思。”

    萧楚河看他们一眼,慢悠悠回头微笑道:“千金台再值钱,也不过是一座小楼。”

    “那你说赌什么?”敖玉跃跃欲试。

    “绢来。”萧楚河目不斜视、眸光灼然,“备墨。”

    他话音落地,侍从仕女排排涌入撤下赌桌,偌大金台一清而空,只剩下二人。吴钩领命一匹快马直奔京城毓秀坊。葡萄将十几口砚台一同砸碎研墨,三十余匹雪白缎子在台下堆出一座小山。

    “他这是要干什么?”雷无桀挠头。

    叶安世叹气,“还能干什么,要出风头呗。”

    “啥?”雷无桀惊道,“和尚!”

    叶安世已经一脚将木盘踢上半空,白布顿时如银海喷薄,在他手中猎猎展开。少年广袖一招,一举带起几条绢子向千金台上飞腾而去,人似雪凤展翼,尾带天河倒卷,遮云蔽日从一头到了另一头。白绢随人鼓鼓荡荡飘落,赢得满楼注目,瞠目结舌看这一场斗室风吹雪,千金台变成一张巨大的素纸。台上的两位不得不踩布再落。

    “殿下可满意?”叶安世遥遥拱手笑道。

    萧楚河却笑嗔道:“小疯子。我让你帮忙了吗?”

    敖玉在旁不耐烦,“你摆这么大阵仗,就是要画画?”

    萧楚河回头,神色已变成凛然傲气。“对,也不对。”说罢握无极棍在手,以棍代笔蘸墨,竟真的在两人脚下一方雪白大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敖玉起初不明所以,却是越看越心惊,只因这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子不假思索,画的竟赫然是一幅巨大的地图。更让他心中发寒的是,眼前这位小小的皇亲贵胄不仅对北离城池地形了如指掌,就连南决的山河城界都熟谙于心。那一刻他看着萧楚河落笔山川,已然认定这将是他一生劲敌。

    少年最后在南北疆界上画下重重一笔,立棍扬眉道:“我要赌的很简单,”他伸手,其上是一颗玲珑骰子,“若骰子落在南决,我赢。若在北离,你赢。”

    敖玉斗狠似的一笑,“赌注呢?”

    “赌注,”萧楚河猛地将骰子高高抛起,“自然是落子之城!”

    两人同时快攻。千金台下发出阵阵惊呼,使团随侍严阵以待,护卫们暗抚尖锋却猝不及防被按死了脉门。大汉目眦尽裂扭头四顾,只见之前那白衣少年从从容容立在外敌之间,望着台上棍风刀影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台上罡风四起,谁也没有料到这少年能拥有如此骇人内力,棍风澎湃如潮又挥洒自如,猛然送手直击便似断峰山石般威不可摧。棍花开而复起,风声裂而急停,竟恣意宣泄如潜龙出渊一般平地纵横、莫能阻挡,将南决太子的霸道狂刀撞成一截截刀影。

    这一年萧楚河岁不逾十八,而敖玉已然弱冠,他却恍然生出被棍风压住胸膛的错觉。此子若成,天下何人能当?萧凌尘与雷无桀等人也是心中微震,从前切磋琢磨的不似此时的萧楚河,这般无所顾忌,桀骜不驯,如一匹踏遍群山也难收服的烈马。

    他要赢,毋庸置疑的赢,敖玉的刀进一尺,他还两尺,棍稍打飞玲珑六面子,赌注再次飞上半空。

    萧楚河再进,棍意变为无穷。神思与兵器合一,一人合该是千军万马,合该是长风旗帜,荡边疆、断旧仇、犯我必诛。一招一式,似要讨雷梦杀的血,平琅琊军的怨,伸一腔少年意气:何人,还要在我家门口张狂?

    那日千金台上白浪掀翻,三十匹素绢纷飞起舞,刀棍之间江山如画。

    萧楚河逼出最后一招,棍尖随腕旋转,一时千瓣重莲层层开放,鬼符篆轰然乍立。千变万化,自在无极,搅动风起,白绢直立崩碎,纷纷扬扬一场皂白大雪。

    敖玉奋追一刀,萧楚河纵身躲避,刀锋堪堪刺破他的小腿,直逼空中玲珑骰子要将其斩为碎末。萧楚河便追,从飘飘如云的碎绢中穿身而过,乘风踏起,竟身比刀尖还快,将骰子收于手中!

    接着翻身落地手心一展,玲珑骰子躺在他手上,一如开局之时。只不过这回,骰子下多了一片碎布。他将绢子抖开,上书两个字。

    满楼寂静。

    “诏北。”六皇子朗声道,“我赢了。”

    敖玉气得牙痒痒,却又无话可说。他看少年挺拔如松,身体匀直而根骨利落,问道:“你今年多大,已经入了自在境界?”

    “我十四岁入自在地境,逍遥对我来说也不过一道门罢了。”萧楚河道,“刚才那个和尚也有自在境界,难不成这在你们南决很稀奇?”他指着叶安世。

    叶安世负手而立,在刀丛中笑意盈盈。

    “……那是哪门子和尚。”

    “带发修行。”萧楚河再摊手,“你是不是欠我一张地契?”

    他一向擅长激将,手法浑然天成。敖玉心头火起,一记怒吼:“没完,再来!再比一场,我给你字据。”楼内的南决侍卫应声而起,一拥而上将台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南蛮武人万万想不到,如此行止却恰好给了小皇子趁乱之机。

    “还等什么,跑!”萧楚河从一旁拎起一只银壶,飞身跃起。

    “啥?”雷无桀连忙追上,“你怎么怂了!”

    “呸。”青衣人破窗而出,回头骂道,“不走留下来杀人吗!”言毕打一声呼哨,四匹高头大马从街角奔出,他纵身跳下骑着一匹,扬鞭便走。

    “驾!”

    照夜神驹人立而起,银壶倾洒,琼浆涓流入口中,辣透了心中隐而不发的杀气。他一回头见到一抹白衣拎着雷无桀、也挟一只酒坛飞身落下,望着那没有丝缕阴霾的灿然笑容,忽觉的云开月明,可游戏人间。

    “走啊。”叶安世道。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坊间传言一般无二了。六皇子和他的三位朋友在朱雀大道当街纵马,街巷百姓啪啪翻开门窗一观,追着他们的南决与北离侍卫都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而先头的几位小祖宗从城东一路驰骋到西,银瓶挥洒,诗酒当歌,马鬃翻飞如浪,满城风雨。后世盛誉所谓的少年风流,也不过如此。

    可是风流归风流,功过不相抵。朱雀大道鸡飞狗跳人声鼎沸,禁军首领亲自拦驾,这才喝住了狂飙的骏马。娄长青对着六殿下面露难色。当街纵马的确犯了律条,王子犯法也的确与庶民同罪。不过……

    圣眷天恩,可不是说说而已。

    萧楚河从腰间解下一块琉璃牌子,瑰丽石头从手心抖下来,霸王貔貅怒目圆睁,彩云明光转到另一面,上刻五个字:

    见官大半级。

    “娄统领,抓我可以,他们不行。就放回家吧。”六殿下如此发话道。

 

 

三 先生

    老头呵呵一笑,“对喽,那年书文里都是这么写。当街纵马,那可是要挨廷杖的。但那是萧楚河,所以谁都拿他没办法。”

    “只是那叶安世——六殿下从小就与他交好么?”他问。

    吴钩不答,“主子虽然心高气傲,但并非不懂礼。天底下能让他听话的人不多,一位是殿下的师父姬若风,另一位是儒剑先生,谢宣。”

    她笑了笑,“想不到吧。几百禁军都拦不住的人,祭酒先生一只鸽子,就叫回学堂了。”

 

    “谢先生。”三个人站成一排行礼。

    “二哥。”萧楚河朝儒生身旁的人点点头。

    “二殿下。”萧凌尘和雷无桀连同吴钩和葡萄也见礼。

    叶安世笑呵呵坐在墙头看着。

    “和南决太子打起来了?”谢宣摇着扇子,抬眉看萧楚河,又瞧另外两个,“还在朱雀大道纵马?”

    “他们是去找我的,”萧楚河道,“不怪他们。”

    “架自然是你一个人打的,四匹马难道是你一个人骑的?”先生循循善诱。

    萧崇忍俊不禁。

    “那马是琅琊军的马,聪明的很,不曾伤人。”萧凌尘忙道。

    谢宣歪头,“可曾撞翻果摊,惊吓路人,扰人营生?要跑便跑了,一个个都不会轻功吗?”

    雷无桀一愣,“对哦。”

    “还要什么要辩的?”谢宣的目光落在萧楚河身上。

    萧楚河别过头不说话。

    谢宣再问:“下次还打不打架,要不要拦着?”

    “打。”这是萧楚河。

    “不拦。”这是萧凌尘和雷无桀。

    叶安世趴在屋檐上乐。

    “为何?”谢宣扬眉。

    “那敖玉欺人太甚,就是要教训一下!”雷无桀铿锵有力,“而且,难得他打得这么尽兴,我看着都觉得痛快。”

    谢宣顿了顿,却是笑了,“我也觉得痛快。”

    “对吧!”

    “好了雷家小子,去抄诗三百,三百遍。”

雷无桀几乎当场毙命。

    “那就三十遍。”谢宣让步,“凌尘去扫院子。”

萧凌尘悲痛欲绝。

    收拾了两个,谢宣扭头过来,没直接发令,而是说:“二殿下觉得楚河该怎么罚?”

    萧崇一愣,“先生定夺,萧崇不便插手。”

    谢宣执意道:“二殿下但说无妨。”

    萧崇略略思忖,“六弟和凌尘一样性傲,便一同扫扫院子,记个教训就是了。”

    谢宣点头,“说的有理。”他道,“如此,二殿下回屋读书吧,这里交给我。”

    待萧崇请了辞,萧楚河方要往院子里走,谢宣却拦住他,“诶,谁让你去了?”

    萧楚河不解,“先生何意?”

    “扫尘小事,可记不到六殿下心里,”谢宣悠然抬头,“安世啊,下来帮我个忙。”

    叶安世在他们这一向都是梁上君子,闻言呆了一下:“什么?”

    萧楚河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谢先生,他不是学堂的人,你——”

    “有劳你挑一桶水来,再拿一口扁担,跟楚河一起罚个站。”

    “不行。”萧楚河斩钉截铁。

    叶安世倒是不置可否,只是朝萧楚河抬了抬下巴,说:“他腿上有伤。”

    “咦,那便上了药,等太阳落山了再来。”谢宣笑眯眯地拍拍萧楚河胸口,“臭小子,我不这么罚,你不知道疼啊。”

    萧楚河回头看叶安世。

    叶安世潇潇洒洒甩起袖子,“走吧。先把伤弄了,我当作练功就是。”

    黄昏时,葡萄和吴钩便见到两人在房檐底下对着倒立,一个朝南,一个朝北,那口挂着水桶的扁担就横在两双脚板之间。

    谢宣在俩人旁边席地而坐,问,“疼不疼?”

    “不疼。”

    “没问你伤疼不疼,问你良心疼不疼。安世这么乖的孩子都要跟着你受罚,你长不长记性?”

    “……”

    谢宣坐端正了些,“下午宫里来人,说议和谈成了,北离和南决十年内互不相侵,南决还割了一座城来,只是有个条件。”

    萧楚河看他。

    “南决太子说,他和六殿下在千金台打了一个赌,这才输了座城给咱们。”

    萧楚河反应片刻,随即水桶微微一晃,“这个孙——”

    谢宣敲他脑袋。“来龙去脉葡萄都跟我说了。知道你用心良苦,一个半大小子都能画出南决的地图,还打赢了南决的太子,单凭一个人就扬了北离的军威,也只有你能干得出来。敖玉只怕回的路上还在琢磨你和安世露这两手,谁知道他今天见的两个都是这一辈天才中的天才。”

    他问,“只是你怎么能把北离的地图也画给他看了,军情机密是何等——”

    “那是我随便瞎画的。”萧楚河淡淡道。

    谢宣微微尴尬,“那你也不该让安世跟着做这些。”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关心这种事。朝廷中都知道叶鼎之常年带兵在外,如今北阙反贼猖獗,他更是一年难回家一趟,连带易文君也随着住在边关。叶安世从小几乎是一个人长大的。可就算这样,萧楚河也不觉得他可怜。若说世上能有一人和自己齐名并肩,也只能是他。

    “他又不是孩子,今年好歹也十五岁了,雷无桀去得,他为何去不得?”萧楚河皱眉,“他武功分明不弱,先生究竟是在怕什么?”

    他盯着谢宣,叶安世看着他。他们都没有回答。

    “安世,你愿意做我徒弟吗?”谢宣忽然问。剑仙开口,机缘难得。

    可是叶安世摇头,不假思索道:“老和尚是我唯一的师父。”

    儒剑先生叹了声气,走了。葡萄赶紧偷偷凑过来把水桶里的水泼在地上。

    两个人对着,脸色因为血流而发红。天不凉快,颊上的汗汇成一束、倒流进头发的丛林。叶安世本来就不好好束头发,可能是因为从小没人教,这下折腾得头发散了,在地上挨着尘土。萧楚河看到就嘴不饶人:“大师这样留着头发,就是为了体察红尘么?”

    叶安世其实比他小了两岁,所以每次他叫“大师”,话都刺闪闪的。

    小和尚笑一笑, “是啊,红尘比塞外有趣多了。”他说,“施主难道不希望我留下来吗?”

    叶安世小时候去边塞住过几次,然后回来了,长大了再没去过。他不是怕积雪、怕风沙,甚至不怕苦。他怕眼泪。小时侯叶安世对萧楚河说,我娘一见到我就会哭,我去会哭,我走也哭,还是不去了吧,她和爹爹在那里好好的。起初他差点就要相信天师批出的“煞星”了。直到那天有个老和尚来见他,老和尚总是看着他笑,练功的时候笑,捣乱的时候也笑。那是他生平所见最慈悲的人。

    萧楚河瞪了他一眼。仍然在想谢宣莫名其妙的话。

    “或许他是担心你。”叶安世忽然说,“当时的确危险,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萧楚河却不以为然,“不是还有你吗?”他下意识说。说完自己也愣一下,叶安世抬眼看过去,他马上把头扭到一边。

    该死,他在心里暗骂,老子一世英名。

   叶安世看着他笑。这是他生平所见最鲜活的人,浑身上下只有骨头和嘴是硬的。不管他做什么叶安世都可以奉陪,因为红尘不再无聊。

    这其实是个挺麻烦的人,许多没有可能的事情在他看来有可能,没有希望的有希望,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住——萧楚河年少时管过不少闲事,叶安世只为此生过一次气,后来比任何人都惯着他。那年边疆休战,他们不到十岁,还素不相识。叶鼎之返回天启,而不知为何,易文君从不回来。萧楚河跟着萧若风来到叶府,因为他对宫人们口口相传的“小煞星”十分好奇,这外号听起来比小霸王和小祖宗都厉害一点,所以他想见见这个小孩。

    叶鼎之和萧若风对视一眼,萧楚河当时并不觉得他们的眼神很复杂,只记得将军叫出来的那个孩子长得很好看,额头上的印记特别极了,只是不像后来那么爱笑。他提出要和人打一场,叶安世目露凶光地应战。打得很激烈,对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上天入地。萧楚河那时候还不知道“光明磊落”的乐趣,叶安世在他肩膀上揍了一拳,他栽了一下、从假山上摔下去。叶鼎之和萧若风都看出来他在装晕,因此袖手旁观,但是叶安世皱了皱眉头、看了看大人,明显地犹豫一下,接着跳下去,蹲在小公子旁边揪着他的领子说:“喂,我没使劲。”

    等到叶安世摇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着急了,萧楚河才忽然睁开眼睛,抓住他的手一下子翻到身上。叶安世惊住,没法把他挣开,气坏了,说:“你耍赖!”

    萧楚河笑道:“是你自己跳下来的,还要怪我不成?”

    叶安世又对他怒目而视一会,推开人站起来,“好了好了,算我倒霉,我输了。”

    “但是你怕我受伤才跳下来的,是不是?”萧楚河在他身后说,“你都肯为了别人认输,为什么宫里的人都说你是小煞星、小魔头?”

    叶安世回头望着他,死死地。

    “我不信。”小孩接着说,“你叫我六哥,以后我罩着你,他们就都不敢这么说了。”

    叶安世并没有答应他,不过自从他认识了萧楚河,那些满天乌云一样的传言和批名词真的渐渐消散了。萧楚河仍然执意让他叫六哥,并且想跟他再打一场,直到如今。他说那天他没有赢,叶安世也没有输。

 

 

四 别离

    老头问:“所以六殿下一直都不知道叶安世的身份?”他停笔,“我是说,那个身世。”

    吴钩停顿很久,如今想来,连她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啊。”她说,“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那天两人在廊下倒立足有两个时辰,完事已经天黑了,宵禁不能出门,于是干脆捡了一张长榻和衣而睡。所幸这时候身量都不大,挤一挤绰绰有余。

    早晨葡萄巴巴地拉着吴钩去送吃的,要特地从王府带来的,一份是主子吃的,样样精致,一份是叶安世吃的斋饭,也是香气扑鼻。

    “你干嘛对别人家小主子这么上心?”吴钩问她,“可别看上他,人家带发修行,可是个和尚。”

    “你懂什么呀?瞎说八道。我就认咱们主子一个,这恩情比命都大,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待叶公子好呀,都是因为主子。咱们待他好,主子也高兴的。”葡萄急匆匆地,生怕人饿着。

    “啊?”

    葡萄回头瞪她,小声道,“主子心气儿那么高,偏对叶公子没有脾气,你瞧不出来?”

    “你把他说得凶神恶煞似的,他不也没跟咱俩发过脾气?”

    “哎呀,那是他怜香惜玉。”

    “妮子好不要脸,说自己是香啊玉了。”

    “呸!”葡萄生气了,“你不也待他挺好吗?又是为啥?”

    “我觉得他不坏啊,虽然性子怪了些,可待人倒是温温和和的。他家那么大的宅院都没个下人,帮个忙呗。”

    “他待哪个都是温温和和,”葡萄说,“你是不是没见过和尚?那叫慈悲,不算数的。”

    丫头边走边说,“哎呀,你真是个榆木疙瘩呀。”

    她们正要敲门,忽然听见房里“嘶”了一声。

    “太紧了。”是叶安世的声音。

    “这样都不行?”萧楚河的声音颇不耐烦,“那你自己弄,随便扎一扎得了。”

    吴钩抬手敲门,葡萄根本来不及拉住她,从脸红到脖子。

    “进来。”萧楚河的声音有些无奈。

    吴钩把门推开,厅里没人,声音是从床榻那边传来的,葡萄脸更红了,拽着吴钩不让她进门。“没叫你!”她轻声叫。

    “不是叫你是叫谁?”萧楚河有些好笑,“不是来送早饭的吗,进来。”

    葡萄简直羞的要晕过去。怯生生进门一看,主子坐在榻边上,叶安世坐在地上,头发被萧楚河握在手里。原来是梳头呢。萧楚河一遍遍地拢起叶安世的头发,征求意见,然后从头来过,显露出前所未有的耐心。葡萄只记得结了婚的人可以这样碰对方的头发,没想到他们俩不见外到这个地步。终于,萧楚河的耐心耗尽了,他嚷嚷着“小兔崽子你敢耍我”然后把叶安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叶安世笑起来,被他从背后一脚踹中。

“你们昨天来找我干嘛?”萧楚河问,“案子有进展了?”

“你王叔找你。”叶安世反手捉住他的脚腕放在地上。

“哪个?”刚说完他就反应过来,是琅琊王。叶安世对谁都真真假假客客气气,就是喜欢对皇族人大不敬,他会对任何一个姓萧的直呼其名,除了萧若风。

    锋镝再一次拉响,琅琊王要带兵驰援,不日启程前往北疆。

    他问他们要不要去战场。

    萧凌尘是一定要去的。从他能扛得动军旗开始,他就成了琅琊军里另一面军旗。萧楚河也点头,他按住剑鞘,神色坚定,琅琊王摸了摸他的肩膀。雷无桀也想去,但受到大将军的阻拦,他说他年纪太小,姐姐不在,应该多陪陪母亲。然后他问叶安世,虽然他和雷无桀同岁,但是这里很少有人拿他当其他小孩看待。

    萧楚河扭头看着他,叶安世对琅琊王摇头,又一次拒绝了他。

    萧楚河其实很不理解。他母后早崩,他甚至没有与画像见过面,宫人都传说她的美貌与仁慈,据说她的死让明德帝变得有些偏执,如果她还活着,一定是六殿下最爱的女人。他没有见过易文君,不知道一个什么样的母亲会在见到叶安世的时候不停落泪。

    出征前夜,他们在碉楼小筑的屋檐上喝酒。少年人不知往昔贵。当他们离开时,满脑子都是远方,锋镝和战旗乍响,而厮杀嘹亮;坐在军帐的锅炉边,才会想起芙蓉糕子和炊烟一行行。

    雷无桀和萧凌尘喝醉了,王世子向后躺平,红衣少年靠在叶安世背上。叶安世的表情依然是很平淡的,秋水连天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嘴角。他们两个量深的一直暗中较劲想把对方灌倒,这么多年都不分胜负。这回叶安世停下来,问,“你要是喝醉了,不怕明天起不来?”

    萧楚河挑眉,“你可以试试。”

    叶安世摇了摇头,“你还是清醒着比较好。”他说,“明天路上的风景很好看。”

    “北疆比中原好看?”萧楚河问。

    “沙子,雪,米不能煮熟。”叶安世回答,“六殿下怕是不会喜欢那里。你去过一次,就会知道中原真的还不错,山那边的人为什么想要过来。想要说服他们,除非和他们住在一起。”

    太阳落了,灯火举办盛大的集会,喧哗升腾起来,夜幕枕上黄金的枕席。明天他的朋友会带着朝阳去北疆,他的剑很快,他相信他不会死,但是战争依然是战争。他不知道战争会在萧楚河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是好奇而不是担忧,萧楚河没有给过他失望的机会。他每一次意外,事情都向着更好的地方走去。

    “我想起一件事。”他的背上热烘烘的,雷无桀已经睡着了。光在眼中浮动,叶安世的眼睛变成金莲和太阳。

    “我也想起一件事。”萧楚河看了他一眼,说。

    “兄长先说。”叶安世嗤笑道。

    萧楚河踹了他一脚,然后站起来,从飞檐上扑下去,再从灯火中飞起来,起起落落,像针带着透明的线,对夜幕缝缝补补。

    叶安世跟上了他。他们想说的是同一件事。

 

    他们的第二次比试是个意外。

    叶安世认识雷无桀不久,就知道他喜欢叶啸鹰家的姑娘,因为这傻小子什么也藏不住。叶若依想去看元宵灯会的街市,但她爹怕她身子不好被冻着挤着,所以一直不肯松口。他唉声叹气地吃不下饭,叶安世托着下巴没说话,萧楚河在旁边冷嘲热讽。

    然而那天晚上他们就在军火库互相撞见——火油和硝石,做灯做炮花都齐全。

    “你来干嘛!”萧楚河在面纱后压声叫道。

    叶安世看明白了,“这话是我问才对,你堂堂六皇子,偷自己家东西?”

    萧楚河不明白他怎么这么会气人,也没空驳他了,“你还敢穿着白衣服,东西给我,赶紧出去!”

    “你一个人拿的了吗?”叶安世指他手里的竹丝和硝石,笑吟吟道,“当心炸了。”

    他们顺理成章地被发现了。

    叶啸鹰气的大眼瞪小眼,擅闯军火库这是多大的罪,偏偏一个不能打一个不能骂,只能呵斥吓唬道:“东西交出来,不然棍子伺侯!”

    “不交。”萧楚河铿铿锵锵。

    “不给。”叶安世悠悠然然。

    “还有没有王法!你们拿这二两火药能干什么?赶紧给我,不然我真打了!”

    他们都正咬着不放,雷无桀突然闯进来,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这小孩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他眼睛红得像要哭了似的,“不要,不要了!”他叫唤,“不能打!”

    “小美人要伤心啦。”叶安世轻声说,也不知道是劝他还是火上浇油。

    然后小孩真哭了,把四手空空的俩哥哥领回去,成了第一个不愿意打黄盖的周瑜。

    可事情没办成,萧楚河也开始耿耿于怀,于是上元节那天他们进行了更大胆的计划,从偷东西变成偷人。摸进叶府,把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萧楚河背着丫头,叶安世背着小子,直接飞上街去了。

    那天叶若依的眼睛被彩云一般的灯街盛满,她一笑,雷无桀就跟着哇、哇地直叫。叶安世嫌他太沉,萧楚河嫌他太吵,把俩人扔给了等在碉楼小筑的侍女。

    六殿下心情不错,站在高檐上俯瞰,好像这亿千灯火全是为他一个点亮的似的。叶安世看着他,他好似那彩云上的仙官,天生就风神睥睨的风姿。接着仙官突然显了神通,从袖子里变出了一颗玲珑小巧的气死风灯,凑到叶安世跟前挡着风把火擦亮了,光和热扑面而来。萧楚河把小灯笼扔到天上,那张笑脸离了灯火依然明亮,他从飞檐上跳下去,喊道:“过来,带你踩花灯!”

    叶安世追过去,飞天踏浪与乘风踏云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竞逐,整个天启城仰头观看,那颗小小的金色浪花在灯海上跳跃,而两道追着它的身影跑尽彩云,栏杆拍遍。

 

    叶安世和雷无桀在城头送行。神鸟大风旗已经渐行渐远。

    “和尚,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一起去?”

    叶安世沉默了很久,雷无桀以为他深沉地回避了这个问题,然后听到他说:“会有人不想让我这时离开天启的。”

    “谁?还有人能管得了你?”雷无桀诧异道。

    叶安世忽然笑了笑,对他道:“难道不是你吗?你一个人在这,我很不放心啊。”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了!”

    “行了,”叶安世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去,“你还有重任在身呢,记得萧楚河交给你什么吗?你也不希望他回来的时候那案子毫无进展吧,很丢人的。”

    雷无桀挠头,“这倒是。他们斩草,我们除根,磨刀不误砍柴工。诶,和尚,你去哪!”

    叶安世跃上女墙,腾身向城内掠去,口中轻吟:“我欲乘风——”

 

 

五 人证

    老头点亮了烛台,火光照亮吴钩的脸,天色暗了。烛芯吐出青烟,吴钩在烽火硝烟中闭上眼睛。

    “若老朽没有记错,变故就发生在六殿下出征之时。”

    吴钩的气息开始剧烈颤抖。她闭目道:“是。”

    他们都低估了风沙和大雪的恐怖,北阙遗民钢筋铁骨不畏苦寒,北疆的秋天比中原最冷的冬天还冷。被水养大的中原人果然比被冰雪养大的北阙人娇弱,他们是冰,敌人是石头,葡萄在去的第一个月就染了风寒,可战事却持续了三个月之久。敌人像雪狼,像鬼魂,喜欢在北风呼啸的深夜顺风奇袭,釜子被砸碎,汤水落地成冰,他们匆忙迎战,大雪扑面,迎击一里便有人冻掉脚趾。

    吴钩说,殿下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坚韧。

    或许是天生的根骨,或许是意志,他在行军大帐里和大将军们一起谋策进攻和防署、和将士们值岗,冲锋陷阵,受伤,疼痛,再愈合。在看不到太阳的乌云底下,他的眼睛就是最亮的星星,他永不熄灭,没有希望的有希望。

    然后冬天来了。

    白马群从雪山上狂奔下来,形成风暴的雏形。他们将与敌人有今年的最后一场大战,然后暴雪阻断山脉,将天地分成中原与鬼魂的居所,再也没有可被称为战场的地方。他们最后一次冲锋,吴钩无法描述那场景,她没有亲眼见到交锋的沙场。只知道风雪狂号好似天兵暴怒,群山间有一只恶龙咆哮,呼喊震天,刀兵交坠,剑光映天穹。

    杀气像一张弥天的戎幕。

    她听到主将点兵,将军、六殿下与王世子策马迎敌,鲜血泼地,雪被横尸,一切像眼前的幻觉,她甚至觉得时间过了三天三夜。

    他们追击十里,直到每一个敌人都变成冰雪中的雕塑。

    吴钩嗅到马蹄声。

    大帐的帘幕被拉开,肃杀的味道扎进来。萧楚河的头发散了几缕,脸上挂着红色的冰渣,他因为光或者热而眩晕了一下,吴钩把他扶坐榻上,他又闭目休息了很久。吴钩只能看着他不让他睡着。

    “结束了。”他忽然道。

说话让他睁开了眼睛。

    边关大捷,王师凯旋,皇帝龙颜大悦。

    “替我问世儿好。”叶鼎之送他走时说。

    “将军为何不自己去对他说呢?”萧楚河低声问,他拨了拨马头,转过身,“……我会带到的。”

 

    回朝的队伍比八百里加急函文要慢许多,六殿下因军功卓著,到了天启诏书便铺天盖地,御笔亲封永安王。军队入城,万人空巷,琅琊王与叶鼎之的声望又拔上云霄,赫赫战功,黎民拜服。

    只是萧楚河还没来得及进宫面圣,徐伯就在面前噗通跪下来。

    雷小少爷和叶公子失踪了。他说。

    什么?

    萧楚河错觉北风已经侵吞到了这里,他身骨发寒。

    “什么时候?”

    “半月前。”

    是那个案子。他下意识这么认为。他们一定查到了什么。

    半月前军情函报到了京城,他战功在身,若案子也破了,那么文武并立,那些拥护另一位皇子的老家伙们担心多年的事情就会成真,莫说永安王,如此功绩加上一身荣宠,直封太子也不为过。

    萧楚河丢下铠甲,“最后一次消息是在什么地方?”

    “叶公子说……”

    “我知道他们在哪。”房檐上有个声音打断道。

    萧楚河一惊,直觉这人功夫不弱,但他此刻剑拔弩张,警惕未消,质问:“你是谁?”

    黑衣人跳入院中,露出手上的指套,“我叫唐莲。”他说,“你知道雪月城吗?”

    萧楚河微微眯眼,“我还不能确认你的身份。”

    唐莲沉默片刻,紧接着手指轻弹,一簇梅花针倏然飞出,庭院内雪光片闪,无极棍开之即收。

    唐莲微微诧异,“你已入自在地境?”

    萧楚河却不想废话,追问:“他们在哪。”

    唐莲被噎了一下,转身说“跟我来。”然后点足掠向外面。

 

    老头停笔:“姑娘怎么不说了?”

    “我……后来的事,我并非全然了解。”吴钩神情怔忪,“只记得殿下回来的时候,王府外围了一层火海。”

    “是禁军。”老头说。

    吴钩一惊抬眼,“你怎么知道?

    老头晃了晃茶盏,蘸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拿来烛台一照,水迹在火光中很快消去了。

    吴钩大惊失色,拍案而起,“你是——!你可知如今殿下在何处?他是否还活着,过得好不好?”

    老头却缓缓地摆摆手,“我也只是堂中一微末之人罢了。不巧对那两年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第一次,我们把手伸到了朝堂之中。”

    “此事牵涉极广,唐莲便是他师尊与二城主派来的。他来找六殿下,是因为要用他身上一件东西。”

    “——便是那块琉璃牌子。”

    唐莲将他带到大理寺,说你的两个朋友在户部尚书府声东击西,雷无桀在院墙之内以剑运火灼之术,红光冲天,大呼走水捉贼,叶安世便潜入尚书近前观他行止。据说尚书反应并无不妥,此人别无所好,唯嗜花草如命,当即冲进厢房解救苍玉兰草,接着命人将整座花房搬空,不可让火烟与贼人侵入。

    黑衣人道,说来奇怪,叶安世仍耽误了一阵功夫,待雷无桀被抓住问话时方才现身,尚书又惊又怒,直要将他们二人收押。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萧楚河问他。

    唐莲叹气,说,是雷无桀告诉我的,他如今在雪月城。

    萧楚河脚步一顿,那叶安世为何会在这里。

    心月前辈找上门来,有青龙使开口,他们当然不敢继续扣押雷将军遗子。尚书府并未真的失火,再加上叶安世说此事跟雷无桀没有关系,留自己一个也是一样,便把人放了。雷无桀倒是拼命想带叶安世一起走,却连他面也没有见着。这大理寺卿不知为何在叶安世这里尤其为难,何况叶安世在天启无亲无故,无人能替他担保……

    唐莲向旁一瞥就闭嘴了,六皇子抬头看着门匾,脸色冷得吓人。

    他以为貔貅浴血酣战,结果它被囚于樊笼。

    我身份不便,暗中与你策应。萧楚河点点头,黑衣人隐没于夜色,他拍响大理寺门。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精彩,甚至上动天听。六殿下一路直逼大理寺卿要人,琉璃牌子在火把中熠熠生光。他是萧楚河,在天启城,想去任何地方无人能挡。

    这样一位皇子站在书案前,大理寺卿如坐针毡。

    “放人。”萧楚河说。

    “殿下?”

    “此案是我主理,便宜行事,他替我查访户部尚书,有何不可?你们有什么权利留他。”

       “殿下,叶安世一介草民,擅闯三品大员府邸已是重罪,不可草率啊。”

       “他是叶鼎之的儿子,你们就是这么告慰边关将领的?”

       “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他无官无职,竟还私藏证据。”

       萧楚河皱了皱眉头,“什么证据。”

       “他口称已掌握尚书大人罪证,却拒不肯交,殿下明鉴,此事已有犯上污蔑之嫌。”

       萧楚河怒极反笑:叶安世对皇族中人尚无敬畏,又怎么会乖乖听他们的话。开口时声淡如水:“把人交给我,我自会定夺。他是我朋友,你觉得我会袖手旁观?”

       “可是殿下他身份特殊,还是奏请陛下……”

       “你刚才不还说他一介草民吗?”萧楚河眯了眯眼睛。

       “这、陛下心系北境百姓,务求真相,此案又牵连尚书大人,此等重要人证,合该由官府看管。”

       “少拿父皇压我。”

       大理寺卿冷汗直冒。

       “既然如此,你大理寺是官府,那我永安王府也是官府。”萧楚河后退两步,转身道,“放人,案子告破前我亲自看管,谁还有异议?”

       大理寺卿连忙追上,“殿下,此人武功高强,还是加派禁军看守,唯恐万一对殿下不利……”

       “带路。”

       大理寺监牢自然是陈腐不堪,哀叫连连,萧楚河脸色阴沉地问可曾动刑,官儿连连摆手。接着他发现自己多此一问。

       和尚总能把一万种紧张消弭于无形。

       他竟然在牢房里打坐。

       好好好、大义凛然自投罗网还在这里安之若素,不愧是叶安世。

       他一道寒光劈开铁条扔进去,拉开门朝转过头来的那人皱眉道:“你就不懂得自己捏断了出去?”

       叶安世笑了笑,自然而然起身走来,“可以是可以,却恐怕给萧大皇子添麻烦。”

       他施施然踏出牢门,并不急着走,反倒站在原地用探寻目光打量萧楚河许久,约莫是自认识以来从未这么长时间没见过,实在好奇,双眼微微瞠大:“你——”

       萧楚河眉头一跳,直觉得他又要大逆不道,过来一把抓住叶安世的手腕,转身就走。

       大理寺卿看着永安王殿下与这位小煞星拉拉扯扯君臣不分,却是束手无策,心中不禁凄凄惶惶、五味杂交。

 

    这厢萧楚河一路把叶安世带回永安王府,二百禁军跟随,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小王爷将火把关在门外,领着叶安世直接进了寝居。

    屋里还挂着白衣甲胄,上面劈砍和磨砺的痕迹提醒了叶安世,他放松了力道,并不与萧楚河角力,由着他把自己甩到床榻上。

    “你怎么了,”叶安世坐起来问,“生气了?”

    萧楚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说话。

    他受过风沙飞雪,眼睛里总像蓄着一层水膜,一点点的烛光就亮得惊人。那双眼睛闪动着,嘴唇轻轻喘息着,他的身体正在发生地震和海啸,滚烫而柔软的东西顶撞外壳。他看着叶安世的眼睛,那也许是世上最淡最深的井,天空,只有苍穹能接纳他爆发。

    “你刚才想说什么?”他低声问。

    叶安世仍看着他,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臂膀,接着抬起他的脸,笑道:“有些瘦了。”

    他一歪头,“好像还有点老了。”

    呵。

    岂有此理。萧楚河想。真是岂有此理。

    他要收拾这大逆不道,迈出讨伐的一步,膝盖挨上床沿。叶安世趁机站起来,鼓噪的肋骨被一只手围住,那道赤红的印记贴上他的额头,在两个人之间消失。小时候忘忧说这样煞气就会不见了,他嗤之以鼻,说禅师花言巧语。

    “你一定要这样跟我打招呼?”半晌过后,和尚叹气,“虽已隔千万秋,但也不至于如此生疏吧。”

    叶安世以为他开口会问方才的来龙去脉,说战场、北疆,他杀过的敌,救过的命。

    萧楚河深吸气、吐气,揪起他的领子。

    “你是犯了什么病,才会那样受制于人?”

 

 

六 王府

    萧楚河发烧了,他睡过去之后叶安世才发觉。起初他以为那是气的。

    “你此刻终于有些菩萨心肠了。”次晨皇子殿下接过叶安世的粥碗,不咸不淡道。

    叶安世笑了笑,“小殿下也忒好收买,一碗粥就是菩萨,我给你榻前侍疾岂不是立地成佛了?” 他装模作样掰起手指,“宽衣解带、换药疗伤、推宫活血。天底下能让我这么伺候的人可是再也没有了。”

    萧楚河呛咳出声,“你懂不懂规矩,你怎么能——!”

    叶安世毫无愧疚地一摊手,“我可是小煞星啊,规矩什么的与我无关。再说了,你以为我愿意做?你的婢子们去哪了。”

    萧楚河一顿,粥碗放了下来,他望向窗外,北离也开始落雪,“葡萄死了。”他说。

    葡萄死了。

    她在军营里发现了细作,尾随了一阵,可能是咳声暴露了她的位置,因为她功夫并不弱,却被利刃刺穿喉咙。他们发现时尸体已经冷得像雪。

    萧楚河的声音淡淡的。

    “你已替她报了仇?”叶安世坐下来问。

    萧楚河点头,又顿了顿,缓缓道:“凶手不肯报出主使,熬刑不过,咬舌自尽。”

    他说,“吴钩去城外寻她们的老家了。”

    “你……很不好受?”

    萧楚河回头,“你这人怎么——”

    叶安世垂眸合十双手,“生死离别,无常故苦,好聚好散,才是红尘。”

    萧楚河眯了眯眼睛,前倾身子把一边胳膊架在膝盖上,“大师又得道高僧起来了。难不成,这就是你任人宰割的原因?”

    “不过斗室中关了半月罢了,施主怎的如此记仇。”

    萧楚河睨了他一眼,“罢了,与其跟你说这些,不如去办案。”

    他朝后一仰,“证人无心,从实招来?”


    吴钩回府时,便见到叶安世坐在屋檐上,托腮看着外面的禁军。如此凛冽天气,瓦片滑不留足,他似乎已经待了一阵子,足可见内力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叶公子。”吴钩叫他。

    “哦?你回来了。”叶安世回头,“看来我可以清闲些。”

    “有劳您照顾殿下。”

    叶安世摆摆手,“不劳不劳,他可有趣的很。”

    吴钩淡淡笑了笑,“主子有您这样的朋友真好,若老天爷垂怜,便是一辈子的福气了。”

    叶安世愣了愣,轻叹一声从房檐上跳下来,“死者魂逝,你节哀吧。”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串佛珠,“我念的经不多,大概也没什么功德,这个给你,日诵经文祈往生,她死前若有憾恨,或可解脱了。”

    他又轻咦一声,“你若是不信佛陀,我岂不多此一举。”吴钩垂眸看着亮圆的珠子,痴痴落泪,“信的,信的,只要能帮她,我什么都愿信。”

    叶安世张了张口,慢慢露出微笑:“心诚则灵哦。”

    他拍了拍吴钩的肩膀,接着问道:“你从外面回来,可曾听到什么消息?”

    “边关大捷,圣上犒赏三军,主子今日便是进宫受封了。皇上赐封号永安,任谁都知道殿下荣宠一身,风头正劲,若办了眼下的案子,便可扶摇而上,直入青云了。”

    “永安王,”叶安世低声轻喃,“永安,好大的野心呐。既然不能安世,天下又何来永安呢?”

    “公子?”吴钩惑道。

    “没什么。”叶安世摇摇头,抬头望着高墙,“也许,我该走了。”

    “走?府外都是荷甲持兵的勇士,您不能出去啊。”

    “我如果要走,他们没有人能拦住。”他笑起来,那股自信像一阵淡泊的光芒照在脸上。

    “可、可是,您若与禁军交手,岂不犯了法条?”

    叶安世嗤笑一声,“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不差这一条了。”他回眸眨眨眼睛,“萧楚河的脾气不算太好,日后你恐怕有的忙了。”

    吴钩这才明白他的“走”是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忙说:“殿下不会让您走的!”

    “你不告诉他,他不就不知道了吗。”

    吴钩说不出话了。

    “怎么?”

    “我不明白。您既然与殿下交好,又为什么要走。”

    叶安世回身道:“你就当我是天上掉下来落难的神仙,装作凡人报恩,如果真实的身份被人知道,就得飞走了。简单不简单?”

    吴钩颇不认同,“殿下说过,您是他见过最不信邪的人。”

    叶安世笑了,“彼此彼此,他也是一样。”他道,“别担心,我会选一个好时机离开。他在边关受的伤容易落下寒症,我还得管上一阵子才行。”

    吴钩呆了半晌,欲言又止,却终是无话可说:“您又何苦。”


    “这小煞星倒真的待殿下不薄。”老头幽幽说。

    吴钩敛下眸子,“我见王爷和公子白日里练功、对棍,一个打坐参禅,一个看书喝茶;除了叶公子寸步不能出府,天底下再没有那般太平快活日子。那段时间殿下心情极好,偶尔还陪着叶公子吃些清汤寡水的斋饭,连讽话都是笑着说的。叶公子也没有半分食言,主子夜里怕寒易醒,他便直接搬去同住,他底子深,有时在床边守着一夜,也从来不说不提。”

    “即使我没答应叶公子,那时也不会忍心扰了这安宁。”

    “待殿下身子骨好了,朝廷里的搜捕文书便也秘密地颁下来。殿下带人彻查尚书府,此事本该是登天门最后一级台阶了,从此万事可期,前路明光,谁能想到……”

    老头磕了磕杯盖,悠悠道:“本已身在局中,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也不那么重要了。”

    他接着,“六王爷入府便直奔那花室偏厅。户部尚书见势不好,遂故技重施,拼命地去抢那盆苍玉兰花,喝一匹快马想从后门逃出生天。殿下料事如神一般,令人封锁了府邸,带弓挂箭紧随其后而去,追击三坊三街十余里远,将他射落马下。谁知那尚书却是个软骨头,朝六殿下哭天喊地、连连求饶,甚至当场摔碎了花坛自首,据他所言,那份北境贪墨勾结的名录帛文,便是藏在花的根系之中。”

    “谁知哗啦一碎,皆是黑土白石,没有个别的影子。罪证失踪,他竟惊慌不已,连连告状对六殿下口述名单,急得涕泪横流,以头抢地。”

    “竟有人抢着认罪、拉人下水的?还是这等滔天大罪,他也不怕报应。”吴钩问。

    老头冷哼一声,“这在当时算不得最大的疑点。六殿下听了他报的名字,却是半分也不肯相信,竭力按捺住一剑宰了这户部尚书的念头方才折返此人府上。那小老儿不知道,花坛已然是被叶安世换过。他纵使是逃,罪证也只会被留在家里。殿下亲自搜出那株真正金屋藏娇的兰草,展开帛文一看,居然,跟尚书所说的一模一样。”

    “那上面头两个名字,便是他才见过不久的——琅琊王、叶鼎之。”

    “你可以想像,六王爷当时是何等震惊。”

    “他去找琅琊王,据说琅琊王知道后没有任何回应。殿下允诺查清真相前必不上报此事。可是萧若风过了几日便将王世子凌尘送出了天启,从那以后,琅琊王府闭门谢客。现在想来,琅琊王在知道消息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了。没有人比他更懂自己的皇兄,可他的皇兄却不懂他。”

    吴钩哽喉半晌,低声道:“那天王爷回府时的神情,是我后悔的唯一理由。”

    “他发觉禁军撤去,府门前空空荡荡,一言不发地找遍了每一处厅室、厢房、寝居,才问我,叶安世呢?让他回来,他现在很危险。”

    “我只能告诉他,‘叶公子走了。’他又问我,‘走了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睛都红了,我看着他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会不停地落泪。这世上、为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就没有怀疑过叶安世?”老头叹着气问,“那证物毕竟也算经过他的手。”

    吴钩凝噎,摇头,“没有。叶公子从小、从来不碰朝廷的事情;他与任何官员都不曾接触;更无法伪造出那种名单——何况他爹爹的名字就在上面。不过这些都是殿下后来静下心想到的,他将十几条疑点列成奏书,并期望它永远不会派上用场。在当时,他只是相信叶公子,就那么相信,我……我说不出来。”

    吴钩苦笑了一下,“叶公子走的时候,就那么轻飘飘地从府上高墙一跳,禁军像一条长蛇似的追他,他的轻功那么好,像挣开笼子的雪凤凰一样。后来有高手追的紧了,他便对付几招,喊了一个人的名字,角落里就有暗器飞出来帮他。他就跟天生不懂得害怕似的,还大逆不道地说了一句什么庙堂龙吟,就转身跑出了天启城。”

    “他以为他走了之后殿下会查清这桩大案,从此步上青云,遨游九天。你说,他要是迟哪怕一个时辰,看见殿下当时的样子,是不是就走不了了?”

    “不论是好是坏,那都不会发生了。”老头又研了研墨“谎言、陷阱、一切都运转得严丝合缝。天意要算计你,你又能找谁去说呢?”

    “那一年的冬日和年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街坊坊喜气盈天,宫里却是另一番乌云密布的滋味。殿下说将此事按下再查,于是也真的捂住了风声。他起初担心禁军那日追杀叶安世不得会天涯通缉,若真找到边关去,怕是会再生事端。谁料禁军也偃旗息鼓。想来叶公子所料不错,朝廷把他拘在天启城,便是等着这一天。”

 

 

七 死罪

      老头喝了一口茶水,“此事便这么按住了一个冬日。想来皇帝最大的耐心,也只有一个冬日罢了。明德皇帝十七年,春,新任户部尚书雷厉风行,在天子支持下颁‘新十二宗税法’。此诸法之严苛,所需制度更迭、官员、文书调度使命之巨,北离开国以来闻所未闻。彼时百官皆惊,却不曾想是平日最拥护皇帝的琅琊王一步踏出,说,臣反对。”

    “依我看,当时琅琊王所陈并无不妥。”老头道,“他直言北地长年受战乱、税收、贪墨之苦,民生多艰。万不可再压苛税,使百姓生计难堪。北疆之乱方平未定,若紧跟此法,将恐生大乱。呵呵,后来堂中便有人发觉,若他此前就已经预知上意,此话,可也真算得上‘君民两成全’了。”

    明德帝沉默半晌,问:“楚河,你先前说贪墨一案存疑,朕准你暗中查访。至今,可有进展?”

    萧楚河并未立刻回答。

    当日所见,帛文藏于花根纠结之处,该是多年前所做。如此处心积虑,若是栽赃陷害则必有动机。他对前尚书细细查访,却发现他与琅琊王无仇无怨。再追其府上,竟是除仆役奴婢外没有一名家眷。又查其原籍,发现这户部尚书一家族中百余口人,居然从案卷上凭空消失。而原籍户吏所报,也是说这家人已经于多年前迁走,竟是整个不翼而飞了。

    究竟是何人陷害?

    萧楚河望着金椅上的人。萧若风却打断了他,与明德帝就事论事,议新十二宗税法整整一个时辰,朝会不欢而散。

    后来的几日,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皇帝罢朝,琅琊王府大门紧闭,好似就为了等待那场连天大火。数千流民在皇城中凭空出现,喊打喊杀,喉舌呶呶大不敬之词,所过之处棚瓦皆燃,哀呼震天。这其中甚至有人头戴血额巾,持械行凶,其状恐怖如修罗恶鬼,愤恨滔然。

    禁军整调,恰在乱民将流窜入宫时险险压制,死伤成片。一经审问,其领头人唾而怒骂,昂首挺胸道自己本为琅琊王在北地下属,因对朝廷不满已极,故而杀上京城,意图拥立新王。

    此事顷刻间震惊朝野,皇帝勃然大怒,急召百官,禁军与刑司入琅琊王府拿人。王爷轻震双袖,只说了一句,走吧,便率先迈出,被押解至九重阶前。

    事已至此,有些官员再不敢隐藏不报,承认这些年的北境贪墨一案与琅琊王有莫大牵连,帛书为证。罪名似一一串联,琅琊王借行军统帅之便盗取北地民财,意欲培养叛兵,所图谋逆,威胁大统。

    琅琊王闭目在阶下听之,轻轻皱眉,却站立不动。

    彼时皇帝已然怒不可遏,有台丞上谏,被当庭赐死。大殿变成一座盛华坟墓。天子之威熄灭了所有声音;而天子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于人心。

    接着殿外禁军陡然喧哗,乱作一团。

    一骑照夜白马直冲入宫门,萧楚河不顾士兵阻拦,纵马踢翻、击倒重重守卫,一身青衣如九天神箭一般掠过白玉石道。马踏九十九级台阶,终于在大殿外交戟卫士前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六皇子神色凛凛,目光灼灼,飞身下马直视大殿尽头。

    这景象直令百官震惊:萧楚河一步踏入殿内,又一步步越过文武列班。众人皆追目而送之,只听他口中朗声道:

    琅琊王治军严整,曾因下属贪污军饷、抢掠百姓而斩杀七位将官。此事在军中人尽皆知。此其一。

    天启城守卫森严,流民数目如此之巨,此前城关竟不曾察觉。此其二。

    那所谓“乱兵”既然要推翻大统,一路直逼宫门也就是了,却偏要在城中横冲直撞引人注意。此其三。

    王叔自最后一次上朝与陛下争论税法便是闭府不出,又如何能传出行事讯号。此其四。

    若说琅琊王早参与了贪墨一案,那么如今金银何处,招来的兵马又在何处。此其五。

    他接连慷慨陈词,至此深深吸气,一字一句尽皆脱口而出。其六、手握贪墨名册的前户部尚书一家老小失踪。其七、他未见证据便苍莽认罪告发。其八,其九,其十。

    他站在九层金阶下与天子对视,甩袖指向琅琊王,“王叔是父皇嫡亲兄弟。十七年前亲手拥立新君,又南征北战护得王位安稳。天下人谁不知道、北离大都护是天子驾前最忠心、最锋利的剑。父皇的敌人,便是他的仇雠。今日若判他谋逆之罪,与逼他自裁有何分别!”

    满堂寂静。

    他怒极、悲极。独自燃烧而无人响应。“王叔,你说话!”

    琅琊王沉默不语。

    他左右老臣名将悄悄拭泪,而皇帝身旁大监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萧楚河闭了闭眼睛,扯下腰间琉璃牌子握在手中,转身环视群臣,“此案本是由我主理,我说今日不可草率定论,诸位可还有异议?”

    金阶之下,世上还有何人能如此大胆、如此僭越。

    众人并不与他对视,直到最上面那人道:

    “朕有异议。”

    登时百官皆跪。

    “朕赐你见官大半级,你便能大过天了吗。”皇帝冷冷道,“瑾宣,褫下他的腰牌。”

    紫衣大监领命,萧楚河却猛然转身,牌子被他狠狠掷在地上。琉璃应声而碎,崩出遍地斑斓,在地上留下一个凹坑。

    明德帝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沉声道:“来人。”

    禁军鱼贯而入,奔向琅琊王。

    “谁敢!”

    “楚河——”

    那是琅琊王在大殿上说的唯一一句话。

    萧楚河按剑的手停下,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到琅琊王望着他摇头。这让他的剑产生狂怒,心脏却在深渊中窒息。

    被压制住的剑在鞘中轻轻吟啸,六皇子绷起身体与自己角力,剑气似杀伐奔泻而又重逾万斤。他经历了十七年的意气纵横,败南决太子,打佞臣,斩杀敌寇,活成了成千上万凡人臆梦中的样子。但藩篱终于对他进行了围堵,此刻他站在大殿上,手握一把银梭,却无法破解寂静如群山般的困局。

    刺不破、斫不下、他在寂静中四处突围。解不开、顿不脱、冥冥中千层索缠身。

    错,错,错。

    天地皆无用,海河不相通。其心狂野,其行也无疆,而“自在”——

    竟有涯。    

 

 

八 归心

    “他想去任何地方无人能挡——包括监牢。”

    有那么一段时间,皇长子一派如此幸灾乐祸地传道。


    辰时,殿外。群龙布雨。

    春雨缠绵,从万丈高悬处飘落,让天穹与大地相连接。萧楚河独跪在九十九层台阶前,四方阔大而空旷。雨水落在他身上,地面的颜色加深,春雷就开始翻动。

    第三天。

    大殿之内空荡荡,皇宫寂静如死。看得颇清的老臣在家中慨叹,他们说六皇子跪的不是人,甚至也不是天,而是他自己的一腔血。皇帝要看看他的性子到底有多烈,又能执着到什么地步,他就真的敢与陛下分庭抗礼,他跪一天,便无人敢从他面前经过,朝会被迫停止,行刑搁置。他是一座静止的十方雷霆,他们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内侍们在廊下聚集,几个人当值清理步道,但是挤在一起不肯上前,哪个又敢在六皇子膝前扫尘。

    在宫中行走的有谁不认识这位殿下,万千荣宠一身,上有圣人眷顾,下有臣民钦慕;十岁太傅阶下论理条,十二岁将军剑下走三招,十七岁朱雀纵马踏凌霄,十八岁——

    十八岁为反臣忤逆天子,他终于犯天条。昨日还艳阳高照,今日就要群龙行雨,任你几尺气焰,天意昭昭。

    “你们站在这里,就是来看热闹的吗?”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人走来,眉眼春山带雾,妩媚不类尘凡。

    “瑾仙公公!”碧衣人面前跪倒一地,那一个个神情如获大赦,恨不得涕泪横流。

    “退下吧。”

    内侍们连连行礼,道了几声喏,便立刻离了这是非之地。

    瑾仙自萧楚河身后走上前,萧楚河仍跪直着,目不转睛望着阶上空空荡荡的金殿。两日两夜,不食不饮,太阳晒过,夜风打过,此刻阴雨绵绵,意气风发的六皇子竟显得有些脸色憔悴了。

    瑾仙从袖中取出一只银壶。

    萧楚河已经知道来人是谁,这天大的面子让他堪堪转头瞥了一眼,随后又摆正,凉凉道:“断头酒吗?”

    瑾仙与他对峙片刻,放下手轻叹道:“殿下,这是何苦呢。”

    未时,宫门。雷电低鸣。

    正宫门内外空无一人,瑟瑟萧萧,惨惨戚戚。细雨的针脚是天地之间唯一的声音,它正在织成天上最大的帷幕,它盖下来,大地更加沉默,然后在寂静中混沌。

    马蹄声像一串攻击的箭,击穿这混沌。

    先是零星几响,接着连成一片,变成无声处的惊雷,而马是世上最快的闪电,它的速度惊人,风驰电掣、一骑绝尘,在长矛兵的头顶高抬前蹄。他们高呼:不得擅闯宫门,下马,下马!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被一步步逼退。马头猛地拨转,巨蹄落地的震动从他们脚底散开,神驹喘着粗气兜了一个圈子。我来找人,马背上的人说。

    叶安世跳下来。

    萧楚河在哪?

    据说那天兵士们认出了他身上的软甲,属于北离精锐之中最精锐的王师,它的主帅镇守边疆,已经很久没有回京。他们为“少将军”网开一面,他依照宫规卸去铠甲,又顺走了一柄竹伞。叶安世生平第一次踏进皇城,便沿着正中间的天子之道连穿数门,终于到了大殿之前。

    长阶下雨声淋淋,萧楚河依然直身跪着,轻阖双眼。在雨中太久,人已经像一块石头,头发衣裳吸饱了水,雨顺着流势从他身上淌下来。

    “喂。”天外传来一个声音。萧楚河已经不需要多想这声音属于何人,在听到雨云中那一片轻功的脚步时,他就已经知道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听到脚步的时候心脏忽然颤缩,睁开眼睛,静默许久,然后缓缓地、发出极轻极轻的笑叹。如此大逆不道、罔顾王法前来相寻的人,除了他叶安世,还会是谁,还能是谁。他阅过千帆仍留不住,此人世间奇绝。

    所以如今世人皆寂寂散去,独他飒沓而来。

    六皇子忽然意识到他们是大地的樊笼中最相像的,像到即使曾经相隔万里,也觉得从未走远。

    他的衣服贴在背心,背心感觉到一阵风从天上飘落,落在他身后。

    大雨稍止。

    那人开口,带着一阵归来的笑意,夹含三分无奈:“有力气在这里跪着,怎么不去劫狱、去找大理寺,哪一个不好过你这样白费力气?”

    萧楚河不回头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叶安世答:“我自有我的办法。”他低头看着萧楚河被浸透的发顶,湿润的眉骨,沉默片刻,上前凑近一步看着他的眼睛:“偏要用这个法子不可?”

    六皇子抬起头,发现叶安世的头发是扎起的,似乎是他给他梳过的那一种,“你也觉得我跟自己过不去?瑾仙公公来过,他问我何苦。”萧楚河轻声说。

    天地沉默半晌,叶安世依然低眉看他,似笑非笑地一叹。

    他缓缓移开目光:“罢了,既然你选了,也不必多说。”

    白衣人抬头看漫天雨幕,看头顶黑云,看高阶金殿庄严不语。扔掉手里的纸伞,走到萧楚河身旁撩起袍摆、和他并肩跪下。

    六皇子看着他。

    “你啊——”叶安世望着前方轻声道,“这一座红墙,有什么好看的。”

 

    酉时,殿外。夜幕四合。

    萧楚河的视线忽然出现眩晕,他看到模糊之中有暗金色在黑夜的边缘浮动。想抬头细看,可是身体如灌满铅水;想开口,喉咙却仿佛封死。禁军逼近,依然像山又像海,而他动弹不得,头颅已经愈发昏沉不听使唤。

    是那壶水,萧楚河意识到,这皇城像一只千手千眼的怪物。

    军士们环环逼近他,他仿佛已经洞悉了眼前这一切的目的,紧咬牙关,愤怒与痛苦从混沌中爆发,而身体却重得像块石头。

    他感觉到叶安世在他身边站了起来。

    他听见叶安世叫了两声他的名字,然后他被放倒在地上,一场混战在对六皇子的包围中展开。将军和兵士在大声呼喝,他们有成千上万的刀锋,而叶安世只有一个要保护的人。萧楚河从未见过他如此恣意地战斗,在利刃中穿梭,震袖风动,落招如飞。与千万人为敌而面不改色,似能随时扭转乾坤。或许那句小煞星是名副其实,他如果是魔头,一定是天下最可怕的魔头。

    可是魔头又永远成不了叶安世。

    那些人诘问他,命令他,萧楚河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只清晰地听到一句话:

    “他要做什么是他的事,我只知道他不能死,而且也不会想跟你们走。”

 

 

九 如梦

    萧楚河梦到一件旧事。

    他与叶安世唯一的师门有过几面之缘,记忆中最鲜明的除了忘忧禅师,就是山寺下永无止境的山路。这算微服私访,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和忘忧下过棋、论过佛理,如果叶安世跟他们待在一块,多半是个玩世不恭、装模作样的小和尚样:趴在棋盘上用叹气和摇头指点落子江山;一脸理所当然地将禅师的光明佛理引向歪门邪道。老和尚便慈眉善目地微笑,萧楚河可没有那样的好脾气,占理就论、插空就讽。偶尔他强自忍住不说话,叶安世就挑眉新奇地看着他,然后无聊得跳到院子里树上看师兄们练功去了。

    他也会和忘忧说起叶安世,或浅或深,人不在的时候才肯半真半假、漫不经心地夸几句。六皇子颇具讲故事的水准,时而谈到叶安世最近的惊人之举,语气平平也能说得绘声绘色:臭小子为了带萧凌尘出府把人家管家打晕了;背着雷无桀在水上练轻功结果把小孩吓哭;或是见了一个小乞儿于心不忍给了三个包子,结果被敲锣打鼓前赴后继追了九条街。

    他垂眸,棋盘上形成一个羊角,问,大师可知道无心小时候为何会被叫小煞星?

    禅师答:罗汉有凶相,金刚有怒容,善恶自在人心。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萧楚河再问:有的人心善,可偏偏一些时候维持恶相才能保护自己。凡人只知道观相,误会便越来越深,他被当作恶人不足为奇;可佛祖看诸相非相,洞悉人心,却一视同仁地普度众生去了,他还是与恶人被视为一伍。这样的人,又要去哪里讨公道呢?

    忘忧听出他言外之意,沉默片刻,扭头望着院子里的白衣少年,萧楚河为他的眼神略略惊讶。因为这位天下公认的通达禅师,他看着叶安世的神情,就像那是他忘不了的忧。

    老和尚沉吟,回问:小施主觉得佛陀慈悲为怀,也是一种冷漠?

    萧楚河笑答:道家的老神棍们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倒是坦荡些。

    接着他垂眸看向棋盘,已经没有再落子的必要。叶安世说老和尚惯于下和棋,这话不假,可遇上自己这般咄咄逼人的棋路,便免不得被围杀成死局。萧楚河心念电转,鬼使神差地问道:却不知慈悲到底要如何定义了。若慈悲敌不过俗世,又由慈悲而生心魔,慈悲岂不也成了七情六欲?

    他不记得禅师的回答了,于是醒过来,身体如死灰复燃般深深吸了一口气。四肢百骸皆沉重无比。

    萧楚河在自己身上闻到血的味道,他从地上抬起头,发现铁条代替金甲侍卫包围了他,而他身上的衣服只有轻微的破损,和凝结似的血味不相符合。

    一个名字从脑海里跳出来,不啻摧毁他的最后一场燎原大火。

    “殿下醒了?”外面问道。

    萧楚河猛地挣动镣铐,铁牢内发出巨响。狱卒目瞪口呆地看着六皇子一遍遍提起真气,衣袍鼓荡,双目尽红,猛地吐出一口淤血,声音失去了所有的顾忌。

    “他在哪。”他死死盯着外面,“叶安世在哪,琅琊王在哪!”

    狱卒踉跄着朝他跪下。

    琅琊王在刑场上自戕了。他说。两则证物被搜出来,叶将军论罪合谋叛逆,被千里通缉。叶公子……不听圣旨,重创禁军,不过不敌万人之众,护体真气聚起三百心钟都被打散,如今在天牢之中。

    殿下,那人道,您已五日不曾进食了。

    萧楚河发出五脏六腑被劈碎一般的咳嗽,血溅在地上代替他说话,那些缠绕他手脚的铁链被一阵一阵的巨力拉扯,让人恍然生出地动山摇的错觉。

    他如同折磨自己似的一言不发,喉咙里是粗粝不清的低鸣。

    这骇人的愤怒爆发过一会,意志又带着更恐怖的力量将火凝固成冰。

    “都告诉我。”他说,“所有。”

    狱卒已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还能说什么呢?

    琅琊王被押上刑台,青龙使、他故友雷梦杀之妻李心月一人一剑杀破重围,面对大内高手朗声而笑,剑心如月、光寒天地,奋战至浴血力竭。然后李寒衣奇剑飞来,带着滔天的愤怒冲剑天子,性命相逼,她换来一条生路。只有一条,在她母亲和琅琊王之间。

    她们显然是不懂得委曲求全的同一条血脉,想要恩义两全。琅琊王却已经全然看清了,他闭起眼睛笑了笑,像悲凉又像自伤,转身对李心月说,嫂嫂,无妨,我可以去见梦杀兄了。黄泉之下若有他,又岂会如尘世一般无聊。

    他从身旁的兵士手中缓缓抽剑,再转身面对皇帝:哥哥,我走了。若风这一生虽不如风自在,却也洒洒潇潇,并无后悔。他提剑于颈,说:

    谢主……隆恩。


    为什么,萧楚河气息发抖,他们是嫡亲兄弟。

    狱卒怯然,踟蹰道:殿下有所不知,在您还不记事的年纪,皇庭里发生了一件异事,至今为不传之秘。

    忤逆天子之事,琅琊王其实不是第一次做了。十多年前,叶鼎之还是京城的常客,他南北征战,博闻广识,又丰神俊朗,在朝中地位不次于任何一位王爷。倾慕他的女儿家能塞满一整条朱雀大道,可他偏偏看上了瑾玉王的未娶之妾。虽则未婚,但萧若瑾极爱此女,不想易文君对此并不满意,她见惯勾心斗角命不由衷,不爱王侯爱将星,反而对叶鼎之一见钟情,相谈几次便芳心暗许。于是大婚当日,只有唯一的办法——抢亲。

    叶鼎之与镇西侯之子百里东君硬闯王府,琅琊王自然在场,他相拦,叶鼎之不欲与兄弟动手,遂晓之以情,琅琊王再两相询问,才知道是两情相悦,他一不愿拆散真情,二担心叶鼎之的性子太直,不愿因此女再生出更多事端,于是他让开了。只是没有想到,他太信任瑾玉王以至于低估了他的脾气,而叶鼎之也从没有想到,最后登上皇位的竟然不是琅琊王。他抢了天子的女人。

    此事在发生之后知情人皆会心地堵住悠悠众口,传闻猜测琅琊王和瑾玉王的关系自那以后便出现了一道裂痕,是不是一如当初,或许只有他们二人自己知道。至于瑾玉王登基之后,此事就彻底成为禁忌了。

    或许此事到那时还有转圜之力,但一切,都随着那条批命词彻底改变。

    叶鼎之的孩子出生那天,天生异动,空中风云变幻,乍阴又晴,与两年前六皇子的闪电霞光可谓截然不同。道师对天相批命,此子神魔难辨,必会对北离国运帝运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或许天子的勃然大怒可以理解,一个背叛他的女人,居然还生了一个会影响国祚的魔种。他将易文君斥往边疆,一生不得返回,而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却被他留在天启——祸患自然要小心观察。甚至起了一个也许会镇住命数的名字,质子一般地扣在京城。

    “荒唐。”萧楚河久久沉默,竟似真的平静下来。

    荒唐。

    他以为皇帝不清醒了,但皇帝清醒得很。

    他问,这些事老臣们都知道?大理寺卿知道,祭酒谢宣也知道?

    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人长叹。“殿下,您以后是太子,是储君啊,您若沾上了此事,那不就是影响国祚了么。陛下苦心多年,就是希望您能顺利继承大统,他是相信您能做一个好皇帝的啊……”

    萧楚河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已经不可能了。”

    我若连他们都护不住,还要这皇权跟江山何用。

    狱卒惊觉他声音有变,抬头竟见萧楚河仍躺卧着,神情却不一样了,护体真气澎湃如潮若有实质,像一道道有知觉的河流在环绕青龙飞旋。他已然积蓄了太久的剑气,神思空前地清明,右手拉起铁索,令它哗然绷直如一根旗杆。

    “剑来。”他向天低声。

    回答他的是沉默的群山。

    萧楚河听见自己的呼吸,他再一震铁链,一声断喝。

    “天斩!”

    一切惊变就在瞬间。那道长虹刺穿寂静向他夺路而来、破窗飞入,“锵”一声削铁如泥,长索砉然断裂。萧楚河拔剑砍掉臂环,站起来,再斩开最后的铁索。

    天下第一剑带着罡纯的内力劈开铁门,铁条坠地发出落雷般巨响。六皇子踏出牢笼击晕狱卒,一路剑光激飞,势不可挡。他乘风踏云,直奔天牢,火把的队伍从皇城各处汇集,追袭那把不可一世的剑。

 

 

十 逍遥

    “‘只见萧楚河剑气漫卷,身如行云刃似水,于千军万马之中杀得血路。’此话不假。”

    那夜刀光箭雨连天幕,一口三尺青锋游转,刹那间万剑挥无。他提剑风起,轻功亦出神入化,纵横驰骋,身法达到了真正的无拘无束,大地的樊笼从此无法困住他。

    他入逍遥天境了。

    六皇子败退重重拦阻终于来到另一扇牢门之前,几剑劈碎,挟着一团呼吸的热气凑过去——叶安世比他想象中伤得更重些。他叫了很多次那人才恢复神智,却听他勉强笑道:“萧楚河,你以为我死了吗?”

    萧楚河一条一条砍断他身上的铁索,充耳不闻,只怕是生平第一次对他动了真怒。他将人背起来,快步流星说,“混账,你竟敢瞒我这么多年。”

    叶安世的手垂在他肋骨上,“萧大皇子,你今日跟我一起走了,恐怕就再也回不了天启啦。”

    “那便去闯荡江湖,你不敢吗?”

    “听起来倒是不错。”

    “老子来救你,你就跟我说一句不错?”

    叶安世眼角微弯,呼吸就在萧楚河耳边,“那你想听什么,”他说,“六哥?多谢?”

    萧楚河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停滞,叶安世感觉他嗓子提起来,声音稍显局促和僵硬,只吐出干巴巴的两个字:“闭嘴。”

    叶安世无声地笑笑,抬头用胳膊夹萧楚河的肩膀叫他,“诶,我现在倒是觉得那牛鼻子老道说得不假。”

    “怎么。”萧楚河松了手。

    叶安世一轻身落地,“阿弥陀佛。我恐怕真的抢走了这朝廷里最要命的宝贝,不然怎么会连这些人都穷追不舍?”他合十双手摇头,“真是罪过,罪过。”

    五大监中有四位挡在面前,禁军在其后铺开。萧楚河目视前方没有答话,站在屋脊上皱了皱眉,“瑾仙呢,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他。”

    “瑾仙来不了的。”大太监摇头,“他知道水中有药之后执意给你解方,陛下已令他禁足。”他顿了顿,袖口稍抬,衣袍在真气涌动下微微飘动,“六殿下,回去吧。凭你们二人,今天是无论如何走不出去的。”

    萧楚河长锋出鞘,以剑指地,道:“那便试试。”

    他说完纵身跃起,手中剑挥斥八方,随后一道寒芒如流星般飞旋向前,风啸如哭。

    “困兽之斗!”瑾宣沉喝一声,同样疾掠而出,挥拂衣袖,顿时卷起一阵陷地泥沙似的内劲,直朝天斩剑尖套去。萧楚河未退,他手中兵器锋利霸道举世无双,他将真气汇于右手,磅礴剑劲登时喷吐如注,剑气震鸣响遏行云。两股内力相击,俱被震退三步,“好内力。”瑾宣冷然一笑,“可惜今日就要散去了。”

    他周身紫衣无风自动,点足直击,向对面一掌推去,萧楚河立剑相迎。

    瑾威亦拔剑而动。

    “小心他的掌力。”萧楚河耳边飘过一声,就见叶安世运起奇门轻功腾身似移形幻影,挥袖如流云追风,瑾威的剑本凶厉势猛,却被雪浪一卷带偏。

    “你还能打,怎么不早说!”萧楚河避开那一式虚怀功吼道。

    “撑不了多久。”叶安世呛咳一口鲜血,弹指崩开再度迎面而来的剑锋,皱眉道,“你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萧楚河已与瑾宣拼足剑气走下十余招,暗暗心惊,直觉任何一丝缝隙和疏忽都会让那诡异掌法有机可乘,而他连番耗损,必有内力不济的时候。

    一掌霍然逼至胸口。

    白影飞回,将他整个人当腰一揽,耳边风声倏然撕裂成千上万片,点点寒锋令人如芒在背。“跑!”

    万树飞花扑将落下,一张能将人扎成筛子的巨网让瑾宣收掌疾退。

    纷争就此打住,只见一黑衣人立在战局不远处,默然飘立,与他们形成三角之势。

    萧楚河略略分辨片刻,双目眯起一霎,说:“你果然没有离开。”

    他又问叶安世,“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叶安世微笑,抬起手指了指,“佛法六通,听音神功,想不想学?”

    黑衣人却摇头道:“不止我在这里。”

    便有一熟悉声音马上呼应:“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啦!”

    那红衣少年一人一剑飞纵疾行,却见他前面还有两个更快的身影,一人霜寒冰雪之姿,另一个竟是赤手空拳而至。而他们身后,赫然是千万之众的白衣人,如一条逶迤的带子、穿山越海的雁阵一般来了。

    瑾宣面露不善道:“百里东君,你来做什么。”

    百里东君在唐莲身旁负手落下,“江湖逢祸乱,雪月下苍山。”他笑道,“我帮朋友,凭的是意气,还要什么理由?”

    瑾宣皱起眉头,冷冷道:“你的朋友已是四海通缉的叛将。”

    百里东君面不改色,“你就算告诉我他与天下为敌,他也依然是我的朋友。不过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不懂的道理,自然有别人会懂。”

    他转向萧楚河和叶安世,摆了摆手,“你们走吧,去雪月城,这里交给我。”

    萧楚河却在原地不动,看了看瑾宣,又看了看那陌生人。

    “你认识他?”他问。

    “应该是我爹的朋友。”叶安世答。

    萧楚河沉吟片刻,拉着叶安世撤开几步,朝那两方人马朗声道:“今日的事我记下了。你们都想让我回去,可我却不会跟你们任何一个走。”

    “你要去哪里?”李寒衣问。

    “找药王谷,找萧凌尘,找叶鼎之。”萧楚河平淡答道,手中缓缓抹剑入鞘,“天地阔大,不妨一去。”

    百里东君遭到拒绝不但不失望,反而闻言大笑,抚掌赞道:“好小子,够性情!今日长风不在,我替他引你为关门弟子如何?他日你若与安世来下关,雪月城必如今日相迎。”

    谁料萧楚河没有表现出丝毫感动,只点头说:“可以考虑。”

    叶安世笑了笑,抬起下巴叫那张嘴晃神的红衣少年:“喂,雷无桀,哭丧着脸做什么。我还没见你在苍山上练成了什么绝世好剑呢。今日一别,他日定重逢,到时你可要让我刮目相看啊。”

    “好!”雷无桀用袖子狠狠蹭了蹭眼睛,“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萧楚河最后看了一眼,便随着叶安世转身越出重围,瑾宣欲追,却被一拳一剑一招打回原地,只能看着那两人飞跃宫墙,向天际而去。


    “你若问我他们人在何处,过得好与不好,我无法回答。只是那年百晓堂内得知此事之后,连同老堂主本人,也都对一句话心照不宣。那就是——”

    “龙,终于飞上了天。”

 

 


大河鲸

风云再起 36

第三十六回 振振君子

      聚义厅内清场之后,剩下的几家转到后院一起吃饭。这场大会开的时间不短,大家肚子都是叫了好一阵,因此饭菜上桌之后直接各自拿筷,不拘泥地一阵风卷残云。吃得差不多时,两位武当道子才开始交代详细的计划。

      他们一条一条与众人相约好明日出发、轻装简从、郊外会合,徐老丐抬头问:“道儿,你们这回下山张罗得热火朝天,可朝廷能领你的情吗?人家兵多将广,还能让咱们说上就上?”...


第三十六回 振振君子

      聚义厅内清场之后,剩下的几家转到后院一起吃饭。这场大会开的时间不短,大家肚子都是叫了好一阵,因此饭菜上桌之后直接各自拿筷,不拘泥地一阵风卷残云。吃得差不多时,两位武当道子才开始交代详细的计划。

      他们一条一条与众人相约好明日出发、轻装简从、郊外会合,徐老丐抬头问:“道儿,你们这回下山张罗得热火朝天,可朝廷能领你的情吗?人家兵多将广,还能让咱们说上就上?”

      王落飞回头看一眼萧瑟,得了首肯后,答道:“事先人多耳杂,现在大家同心戮力都向着一处,也不该再瞒。其实名义是武当下山请诸位赴北抗蛮,可我派并无兵场权柄,这调令指挥之责,还是要落在萧师兄身上。

      徐老丐呵呵直乐,道:“你们几百号人的大门派手里没权,他个雪月城的弟子就有啦?

      王落飞微笑道:“老爷子,这事情就好在萧师兄有两道身份,在那聚义厅里他是雪月城弟子,可在天启城里他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货真价实的一位王爷。这回有圣旨在手,和北离大元帅一起出征。”

      徐为看着萧瑟的眼神有些变化,“原来姓萧,姓的是那个萧啊。就听过南北征战那位大帅叫琅琊王,原来朝廷还有个王爷。”

       “萧师兄一直隐居山野,您不知道也难怪。”

      徐为扭头跟花溅泪口耳相贴地嘀咕几句,萧瑟就开口道:“还是直接在军营里会合吧。明天开拔路线萧凌尘应该已经定好,绕到郊外怕是会耽搁。”

       “行,那就军营,让咱们也长长见识,看看那名震海内的琅琊军是什么样。”

      其他几家像雷唐两门都早知道他身世,也没添多少惊奇。众人一一因应,商量好确切时辰,饭后,便各自告辞离开。

         

      叶安世和众人一起走到门外,站在院中回身又对徐为道谢。

      “老伯承下此次聚义,又慷慨赐赠,帮了叶某一个大忙。这块石头且先存你处,待此间事了,再来取走。”

      徐为连声呵斥,道:“老头子不爱听谢,恁不听话!”

      叶安世笑起来道:“叶某自幼时起蒙先师照拂,能够活到如今,靠的就是一个义字。所以我敬你,也不仅是敬你。这一谢若不说出来,我不自在。”

      说完,对厅中老人及腰一躬,道:“后会有期。”

      众人一起离开江渚别院,在门口互相拱手道别。将要分手各自回家之际,无心凑到两位大和尚面前,和明镜低声说了一句话,明镜点点头,他便转身来到萧瑟一行面前。萧瑟刚刚上马,双手握着缰,无心在下面一拉他的袖子,他低头看下去,袖子上有个血手印,和尚扬起来的脸上却是嘴唇都快掉光颜色。

      于是好心地伸出手去,问:“上来?”

      无心也看到他胳膊上那个血渍,抬头见萧瑟不甚在意的样子,略微意外地盯着他,缓缓道:“我先不回去。和明镜师父有件事要说。”

      萧瑟挑眉道:“手这么凉,真的没事?”

      无心摇头道:“没事。”

      萧瑟把身子向后挺起来,“王府等你。”缰绳一拨,便策马离开。

      无心又令白发仙和紫衣侯先回,单独和明镜禅师信步游走,一路没有说话,一步、一步、一步地丈量脚下土地,过护城河,望见高高矗立的城墙,又穿过了那道城墙,四周从凄风枯草变成了民居行人。走在过了日午分外热闹的街上,他的心竟然奇异地静了下来。从江湖宴上离开,又来到天都市井,也不能算出尘,也说不上是入世,或许只是明镜在手中一颗颗拈动念珠的声音才是那关键所在,让他觉得安定。

      从延平门进天启城,一路都能听见西市那五湖汇聚的吆喝,即使远远地,也依然能感受到嘈杂喧闹。无心和明镜就在这声音中走过两个坊子,在叉道拐去左边,前行一阵,就又转道向右。这一路上经过五座寺庙道观,北离佛教盛行,光大都天启的城内就有七十余座佛寺。按理说无心的和尚打扮不该引人注目,可他平时和萧瑟走在一起,就总是惹眼。此时跟在明镜身边,倒是像平常和尚一样,偶有路人还对他立掌行礼。

      步行许久,明镜忽然在一座寺庙门口停下,无心抬头一看,寺名叫做“静法寺”,小小的三进院子,大门对开,一眼望去比江渚别院还不开阔,进门是四大天王像,正对的是大雄宝殿,再往里应当是菩萨殿、罗汉堂和弟子房。这么一眼,他就大概猜出了庙里的布局,猜出来后,自己都不免有些惊讶,明明已经离开庙宇五年,还记得这么清。

      寺里有几名香客来往,刚刚过年,许愿祈福的人最多,院正中的大香炉插满着粗细不一,长短不一的敬香,盖子顶一股青烟直上,再沉重的愿景也能随着焚烧,上达西天佛祖座前。到了那里,凡人的事,可不就是轻轻袅袅的一缕烟么。无心小时候问过忘忧,是佛渡了世人,还是世人成就了佛?如果见了这么多无常之事,就算生来有再多七情六欲,也已经磨得看破红尘了吧。忘忧没有责怪他不敬,也不言语,后来他的死倒像是回答。

      这么多人在世间汲营,人人受苦受难,真正成佛的又有多少。

      千万年才有现在佛,千万年才有人金刚不破,诸邪不侵。

      所以哪怕练成神游术,不还是凡人?

      他一放纵自己,思路就清奇飘逸。跟在后面看着明镜找到寺中方丈,方丈听到少林名号,马上升起敬意,为他们清了菩萨罗汉殿,关上房门。

      祷念声声绕梁,从外传来,是寺中常听的圣观自在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这经梵唱起来平静沉稳,他虽不爱念,却最爱坐在树上听,伴着清脆木鱼,有时听着翻而复去的诵声就能安静睡去。佛音金光笼罩,宣讲的是摆脱十恶、得大光明之真言,他睡着时就能无惊无梦。

      至此,他发现街市里的喧哗已荡然无存,全隔绝在外,被念禅声盖过。

      明镜在十八罗汉的注视之下转过身来,对无心道:“叶施主何事相询?”

      无心亦在诸菩萨的围绕中看着大和尚,在砖石地上撩袍跪下,抬头道:“请禅师教我易筋经。”

      明镜面色如常,只问:“施主可知易筋经是何样武学?”

      无心略微颔首:“相传……是达摩祖师所创,百年前被天竺僧人传入中原,如今是少林至高秘宝。”

      “所以便是少林的关门弟子才能修习之专学,盖无外传之理。”

      无心抿嘴,道:“禅师若愿教我,我愿拜您。”

      明镜移来蒲团,在他身前三步远处盘腿坐下,双手放在膝头,道:“施主为何要学易筋经?”

      无心皱眉,垂眸沉吟半晌,诚恳道:“叶某手中有杀人之术,恐罪孽深重,所以也想学救人之术。”

      明镜点头,言语中更进一步:“既生杀生之心,遂图治人之能。

      “施主,你曾身在佛门,焉能不知那芸芸众生,皆是恐惧恶果,才求善缘。可恶果来自恶因,所以根治恶果的终究并非善缘,而是善因。所以他们求佛拜佛,却不是信佛;求得的是佛缘,却不是佛心。施主,你所求的也是佛缘,并非佛心。”

      无心道:“叶某不敢求佛心。”

      明镜又解释道:“你是怕魔心,才不敢看佛心。”

      无心吸一口凉气,心里又痛又畅,对禅师发问:“您今日观我行事,可觉得我错了?”

      禅师摇头:“你不是错了,而是变了。”

      “变了?”

      “月前菩提树下,向我请金刚菩提子的叶施主,是一颗金刚之心。如今叶施主胸膛里跳动着的,却是一颗尘心。佛不对尘心论对错,只赐它因果。”

      无心胸中一震,喃喃道:“禅师因此不愿教我?”

      明镜道:“治人之术该传遍天下,流通四海,使天下无苦难、众生得欢颜。老衲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无心追问:“为何不能?”

      明镜道:“易筋经半部炼气、半部洗髓,修炼者需有一颗六根清净之心,方能重塑金身。俗家之人照本宣科,将致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无心质疑道:“依禅师所说,但凡六根不净,便无法解救他人?”

      明镜微笑:“叶施主执念了。世间救人万法,不是只有易筋经;救世者亦众也,并非只有我佛。”

      无心坐下来,叹道:“谢禅师开解。”

      明镜摇头:“入耳不是开解,入心才得释然。”

      “入心……”无心抬头缓缓道,“我……不甚明己心。”

      明镜道:“你由尘世出世,又从世外入世。五年前出世时得六通,看清佛魔;如今再次入世,却该是看佛不是佛,看魔不是魔的时候了。惧怕魔心的一颗佛心何尝不是魔心,而向往佛心的一颗魔心又如何不是佛心?你自称叶安世时,不肯用佛门武功。可曾想过,或许你执着的不是魔,而是对魔的恐惧?”

      无心道:“安世只是想——”

      说出口就会心一笑,接着道:“我只是不想授人以柄,听他们诋侮师门。”

      明镜点头道:“你自有慧根,只是心太重。以我旁观之眼看来,令你介怀的不是魔本身。魔纵己而伤人,纵己是因,伤人是果。你不怕纵己,却怕伤人;因怕伤人,才想补救,才要学这易筋经。如方才所说,就算是一颗魔心,如果它怕后果,管它是怕辱没恩师也好,怕害了身边人也罢,或因叶鼎之而怕重蹈覆辙亦然,它又何尝不是佛心?我看那颗心,却只看到四处是爱。它所忧惧,不过是因爱故生怖。”

      无心略微赧然笑道:“禅师为劝我回头,未免太美化了它。”

      明镜道:“禅机在此,老衲今日说得多了。只是今日你所烦恼之一切,根由全在‘纵己’。你自幼修佛十二年,无论何时何地,身体里总有一半是佛。这你要相信。不仅要向善,更要信善,佛才不会离你而去。如果回头,老衲未尝不可教你。”

      无心释然叹道:“先师离开时叫我不要回头。您来时却叫我回头。不知这是佛陀对我的考验么?”

      明镜停顿片刻,“是亦不是。”

      无心道:“可是,怕是来不及了。叶某已做抉择。”

      明镜平静地看他半晌,不多赘言,站起身来,将蒲团挪回原位,道:“既然如此,老衲不能教你。从此不知少林山门日后是否还与你有缘,我便替掌门师兄与你了结那和约。”

      无心也从地上立起,“请说。”

      明镜道:“少林要你受佛门七掌。来日凡有取生、舍生之念,都要记此七浮屠、七清净。”

      无心瞪着双眼,不敢置信道:“您要打我?”

      明镜点头:“是。”

      无心努力试着接受,将这条件和说好的“原则”两相比较一下,只有叹息一声,无奈苦笑着道:“您可知换做是他们任何一派,这件事叶某都不会答应。但老和尚敬您三分,我既受您恩惠,又怎敢不敬。少林佛道宗师,就当作是佛陀降我一罚吧。”

       “并非是罚,而是警戒。”明镜纠正道。

      无心双肩放松,臂膀垂下,道:“来吧,我不还手。”

      明镜闻言也不再言语,双手压平气沉丹田,脸上忽然狰狞涨红,呈金刚怒目之相。无心看着正暗忖“难道要用伏魔拳打我?”第一掌就已经不容分说攻来,明镜一步迈到近前,五指齐并,竟是直取前胸,掌风呼啸扑面,无心下意识鼓起手臂肌肉想全力迎击,只好用左手紧紧抓住右手,右手紧紧缚住左手,闭上眼睛压制本能。

       “唔!”

      剧痛果然如期而至。无心被一掌打倒,砰一声巨响,后背重重撞上砖地。那力道竟是不偏不倚夺着心口而来,他本就失血乏力,登时眼前一阵阵发黑,全身都软下来再也使不上劲,心跳被重擂之下变得缓慢沉重,胸腔发烫发涨,血气翻涌。

      他恍然意识到明镜真的在用全力揍,连内力都没收着半分,心里又是暗叫不好,可傲气刻骨,怎么可能中途毁诺叫停。粗喘着要站起来,身前忽然又有一道刚猛掌风间不容歇地袭至,正打在腹部脏腑聚集之处,顿时又是一声痛哼,只差把血和着胃一起吐出来。无心眼前昏花,不知是他自己调不起真气还是明镜故意使出隔山打牛的力道,一下撞得五内如焚,感觉内力已经把脏腑都打破了,身体想缩起来都觉得无力,疼得冷汗一身一身洇出,呼吸时有时窒。第三掌便是在此时落下,像块巨石砸落胸骨。

      无心整个身体受力向上弹起,张着嘴发出极顿挫的呻吟,意识飘然好似濒死。他发现如此巨力之下他身下的粗糙砖石竟然完好无损,那狠戾的内力全都被他的血肉之躯吃进承受,看来只是套了个伏魔拳的把式,真正里面还有更吓人的功夫。少林武僧还学这种折磨人的东西?怕是隐脉尽断也不过如此。

      他想着的须臾之间,第四掌第五掌已经拍上他掀起的后背,他滚出两圈,腿上又挨了一掌,一掌就是一股凶悍的内力撞进身体。三掌连至,无心喉里一阵铁腥翻涌,终于忍不住咳出殷红,沿着口角漫得整个下巴脸颊都是血。这会只觉得筋骨尽碎,内力也乱成一团,气海早就被打散了,周身无处不疼,疼得他没了声息。

      最后一掌拍上灵台的时候,无心浑浑噩噩想道:“该不是要废了我?可笑中原那么多门派奈何我不得,最后竟是折在自家山门手中。”

      他接近昏聩,眼前不太看得清东西,那个熟悉的魁梧身影朝他俯下身来,他和那双不太明晰的眼睛四目相对,沉默了好一会,空气里只有他肺里破碎的喘息声,和屋外一成不变的梵唱《大悲咒》。在他眼前一个黑点迅速扩大之时,明镜向他胸前的衣襟里塞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好沉好沉,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块秤砣,他喘不上气,很快晕了过去。

 

      徐伯在扫院子时听见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他撂下柳条扫帚,搬下门闩拉开一看,正面站着的是一个身高八尺,非常伟岸的大和尚。神情平淡,脸色却十分苍白,还有一头一脸的汗水。再转眼瞧他肩上,竟然扛着一个血人。徐伯看着那半身似白非白的衣服心里猛地一突,马上紧张地看向和尚。

      和尚寡言少语,弯腰把肩上的人放下来,那个人脚挨上地,完全没有力气,软着往地上滑,徐伯伸手上前接着,搀住伤者的后背,着急要看他的脸。和尚见他接住,抓住胳膊把人从自己肩上一卸到底,那人的腰身就向徐伯折过去。

      徐伯连忙挺身一迎,让那人的后背靠过来,谁料他个头不短,一往后倒劲也不小,脖子连着脑袋直接甩到老人肩膀上,脑袋这个沉,活像头被人麻翻了的大猫。

      他抱着扭头一看,真是个光头,大声叫道:“小公子!”

      无心两眼紧闭着没反应,满脸满身是血,老人骇然看向和尚,喝道:“怎么回事这是?你是什么人!”

      明镜没答话,径自问道:“这可是萧瑟萧公子府邸?”

      一听他知道王爷名讳,老管家更是害怕,明镜见他不否认,心如明镜,低头合掌呼一声佛号,说道:“烦请好生照顾。待醒了再告诉他,贫僧留了一句话: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便旋身离开了。

      徐伯抱着无心呼喊几声,但追不出去,只好作罢,低头一看怀里这人事不省的孩子,老人眼窝子浅,就心疼得直掉眼泪。他这王府里哪见过人伤成这样,上回萧瑟浑身是伤地被抬回来就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这下也不敢耽误,蹲下来把人一背,就往王府内院跑。

      来到大厅门前,他终于顾不得礼数高声叫道:“王爷,王爷!”

      萧瑟透过窗棉看见外面人影晃动,被叫得心里一紧,大步出来拉开大门,徐伯马上向屋里一迈,急道:“您快看看小公子!”

      其他人一见他背上的无心,也大呼小叫围上来,萧瑟轻吸一口气,问:“他怎么回来的?”

      话音落地也不等回答,一指自己的卧房,冷声下令:“先放过去。”又扭头对着旁边道,“沐春风你来。”

      沐春风知道自己这江南首富三公子到了他这就是个江湖郎中,也不怪他支使,跟着萧瑟和徐伯来到主人寝居。徐伯弯腰背着床把人往下放,无心的屁股挨上床,又软软地往后倒,徐伯连忙抓住他一只手,然而手上那道好不容易有些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一颗一颗地冒出血珠。

      萧瑟扶上他的背,抬胳膊动腿把他在床上摆平。沐春风不用他多说,上前拾起无心左手,四指扣住冰凉的手腕,凝眉切脉,余下众人悄声走到萧瑟和徐伯身后,惊疑地张望。沐春风反复问过两手脉搏,这才抬头,对他们道:“怪,为何会这样?”

      萧瑟道:“怎样?”
      沐春风皱眉道:“脉走速滑,搏动如洪,显然是内力冲撞,真气大乱之相。似有另一股内力与他自身的在争斗,以他功力,应该不至于如此。”

      萧瑟看向徐伯,徐伯连忙答道:“是一个大和尚送回来的,长得又高又壮,可凶!”

      “明镜……”萧瑟低声自语,“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沐春风插嘴道:“所幸的是没损坏了脏腑,这就好,靠他自身恢复休养,应当可以痊愈。”

      雷无桀道:“可我们不是明天就要出发了吗?”

      萧瑟眯起眼睛看着沐春风:“我怎么总是觉得你没有华锦靠得住?”

      沐春风甚为光火:“这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怎么——呃,这内力乱得是怪了点,但武学之术谁又说得准,我下针万一下错弄出个好歹你负责?他一个习武之人,有些伤病靠自愈也是寻常之事嘛!”

      萧瑟道:“这手你也不管?”

      沐春风嘴巴一瘪,瞪着萧瑟道:“手当然管。我是怕担责任吗,我是怕医坏了他!外伤都交我了。雷兄弟,取一坛白干,再拿我医箱来;管家,备上一盆清水和许多棉帕。

      雷无桀和徐伯马上答应着出去张罗,不一会带齐物什回转。沐春风投湿棉布,擦无心脸上血渍,擦拭时连声唤他名字,等擦完叫了十多声,无心跟块木头似的没反应。医者就道:“不是简单晕倒,有些发热,瞳仁不见光,是昏厥症状。”

      “那就是没有一丁点意识?”

      “是。所以才更不敢乱来啊。”沐春风擦完脸,将那块布洗净搭在无心额头上,转而擦手,摊开五指,掌心处已经血肉模糊,血痂泡在血水里,用烈酒一冲,露出缝隙里森森的骨节。这样的刺激人要是醒着,早就喊得把房顶都掀开,但无心只有指头抽动两下,脸上还是毫无表情。

      雷无桀看得直牙疼,问道:“这样还能好吗?”

      “能。”沐春风道,“我家的药生肌修骨,他就是整个手掉了也能给接回去。何况这还没伤着根本,筋和骨头都连着呢。”

      他行医的修养倒体现在这了,说起话来无情平淡,却把别人听得难受,自己还浑然不觉,从医箱里取出针线,扔在酒里泡着,弧形的银针在水中泛出阵阵冷光。静等一会取出,在火上一燎,便动手缝合起来,指头带着银针上下穿梭,好像那浪里行船,迅速利落。一共缝了九针,另一只手拾起照样洗出手心,也是九针。剪线后舒一口气,擦去汗水道:“行了,脱衣服吧。”

      徐伯于是上来解开无心腰带,两人一个扶一个扒,三下两下就把无心上衣脱光,一个造型奇异的金刚杵滚了出来,被沐春风看了看放在一边。他们的注意仍在人身上,这幅身体裸露出来后周围都是一愣。看那皮肉上利器割伤倒在其次,更惹眼的满身红痕相接,全是掌力重击留下的淤血。估计不待明天就得全身青紫。

      沐春风检查一番,就对他们道:“那和尚是跟他有仇吗?下手可真不轻啊。”

      唐莲疑惑道:“看这掌印都是正面打在身上,好像他全无反抗一般。”

      雷无桀也道:“对啊。难道他被打的时候已经晕了?”

      司空千落道:“少林和尚若是这般趁人之危,也和当年那大觉一样,是被迷了心了。”

      他们正说着,沐春风则在无心身上摸来按去,那些伤处烫得很,虽然红得渗出血丝,却不肿胀,心下不禁奇之又奇。这般隔过体肤能把内力尽数打入人体内的功法实在出神入化,一时令他研究得入了神,看到无心肚腹上也有痕迹蔓延进裤腰,忍不住顺着扒开裤子看。

      一只手飞快伸来,抓住了他的手腕。沐春风一惊之下抬头,看到萧瑟有些凌厉的眼神,这才回神,扭头见司空千落和叶若依已经捂脸别过头去,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忘了这还有姑娘。要不你们先去厅里等着?”

      萧瑟道:“还是都出去吧。”

      沐春风点头:“嗯,这瘀伤弄着快,擦上药油就好。”

      其他人答应着走出去,萧瑟把门关上,回身看到沐春风奇怪的目光。

      “你怎么不回避?”

      萧瑟走回床边坐下,“我自己的屋子,干嘛要回避。”他道,“他体内还有子蛊你忘了?”

      沐春风一愣,“也是。万一发作了我可打不过,你在也算能安抚一下。”

      说完一抬下巴:“搭把手。”

      萧瑟起身一手把无心的腿托起来,沐春风便把裤子也扒了,两人站在床边抱着胳膊上上下下一看,沐春风忍不住感慨道:“揍得挺均匀。”

      萧瑟扶额:“这样能行?他脑袋还热着呢。”

      沐春风摆摆手,“治的时候,你就把他当成一具尸体。”

      萧瑟:“……”

      然后沐春风果然把无心当成了尸体。撸胳膊挽袖子在肩上用臂绳一系,取出一个瓷罐往手里倒出些液体,在手心搓热了就朝无心身上招呼。前胸两肋、腰腹后背,手法娴熟,力道适中,远观片刻,沐春风仿佛是给一条鱼码盐腌制,按摩入味的技师。萧瑟面无表情,心中默念:尸体。尸体。

      直到无心全身患处都被揉搓得发亮晶莹,在夕照下泛出阵阵赤铜的光辉,沐郎中才转身洗手道:“行了,也只能暂时活血化瘀,不过要想好得快点,还得每天来一遍才行。”

      萧瑟抬眼:“不必。”

      沐春风擦手,转身道:“不过他可真不愧是练家子,手感比我大哥好多了。”

      萧瑟十分勉强地吞咽一下,问:“……什么?”

      沐春风举起胳膊比划一下,“就是,肌肉啊。咳嗯——你知道我大哥,就是那方面不行嘛,这种隐疾他不好意思让别人伺候,所以我就经常帮着按按,学的手法不能浪费了不是?不过他老在宅子里待着,身上骨头皮肉都松,就没有无心这么——”

      萧瑟打断道:“那你刚才用的?”

      沐春风再一次被冒犯到,辩驳道:“想什么呢!这外伤当然是独一套活血化瘀的按法了。不要因为我有钱,就质疑我的医术。”

      萧瑟扬起眉毛,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将信将疑的表情?”沐春风放下袖子,把被子给无心盖过来,“走走走,出去说,别耽误病人休息。”

      两人关门走回厅中,被大家凑过来问:“咋样?”

      沐春风道:“放心,有我呢,养一养就好。”

      雷无桀道:“这回真是多亏沐兄弟,幸好你也跟我们一道去北疆,说不定以后还要劳烦你照顾。”

      姬雪冷冷道:“他都这样了还去?萧凌尘说明天上午人到齐就出发。”

      萧瑟轻叹一声,悠悠道:“看他自己吧。要是好不了,明天直接让人送药王谷去,这府里可没人能伺候。”

      雷无桀问:“凌尘兄弟答应了?”

      姬雪是离开江渚别院后直接从琅琊王府回来,把萧瑟这边的变动告诉萧凌尘,事情颇为顺利,所以回来得也快。她点头道:“答应了。说明日随大军一起开拔,军中马匹干粮都充足,人到了就行。”

      唐莲微笑道:“琅琊王倒是比想象中好说话些。”

      姬雪补充道:“不过他有条件。那些人必须服从军中帅令,不能擅自行事。”

      萧瑟问:“答应他了?”

      姬雪点头。

      萧瑟摇头:“这点人也要跟我约法三章。罢了。他挂帅就让他做主。你们出了这王府进入军中也要记得,琅琊军军纪严整不比江湖,别自在惯了不把军令当回事。”

      众人点头答应,徐伯和侍仆们下去准备晚饭,其他人也各自回屋检查行装。晚饭前萧瑟和沐春风又去屋里看了一眼,无心还是没有醒来的征兆。萧瑟便让厨房熬上素汤素粥温在锅里,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了饭。出行在即,江湖大事已了,永安王府的饭桌上倒也轻松平淡,时不时提起一句话,聊的也是北疆的正事,或许是知道后面不会再有几顿安稳饭吃,他们都慢条斯理地不急着搛菜。半个多时辰后酒冷羹残,才算真正吃好。

      仆从们上前收拾碗筷,萧瑟在人去桌空的厅里坐了一会,对徐伯道:“今天别让那孩子过来了。”

      徐伯停下手里活计道:“他惹您不高兴?我带回去再教教。”

      萧瑟摇头:“没什么不好。让他歇着,明天我要带走。”

      徐伯更惊讶了,“带去北疆?”

      “嗯。”萧瑟道,“军营里总是顾不上太多,上回去打南决那几个月没人照看,过得太马虎。这会就让他跟着我,你不也放心了?”

      徐伯笑逐言开:“唉。九如这孩子虽然说不了话,但其实懂事,您不嫌弃他就好。那今天晚上我再嘱咐他几句。”

      萧瑟点头。无心那次回来后单独告诉他关于这个姑墨崽子的事,他不露声色地记在心上,也没告诉徐伯小孩其实不哑。就顺着无心起了个名,那么多伶俐能干的侍从婢女,萧瑟单留着九如在身边伺候,可他自己还叫不惯那名字。

      至于那些怀疑的事情,他更是跟谁都没讲过。从小徐伯看着他长大,自打萧楚河变成萧瑟回来,老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自家王爷慢待自己。所以萧瑟这回冷不丁让人贴身伺候,徐伯更是乐得没多心眼,仔细地教九如王府下人规矩,每次知道萧瑟被伺候舒服了才满意。所以这回拿这个幌子唬徐伯,他果然也不疑有他。

      徐伯又道:“我去收拾小公子的屋子,再弄暖和些。”

      萧瑟想了想,说:“不用,就让他在我这睡吧。”

      徐伯愣了一下,问:“那我给您把枕头挪去小公子那屋?他房里也舒服,您睡着应该能习惯。”

      萧瑟看着徐伯,道:“叶公子。”

      徐伯拍拍嘴巴,“怪我忘了。叶公子。”说完又呵呵地乐,“您这么说也是,王府里小公子小公子地叫,好像他是您儿子似的——”

      萧瑟脸上一冷,徐伯连忙把话止住。

      王爷道:“我不去他那。”

      跟着这位主子,老人自然是察言观色的行家里手,但还是颇为意外地恍然大悟:“那我给您……添床被子?”

      萧瑟垂眸:“……嗯。”

      徐伯答应着告退,转过身却想起一个事情,又回来对萧瑟道:“王爷,那凶和尚走之前,让给叶公子带句话。”

      萧瑟抬头:“什么话?”

      “他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萧瑟皱了皱眉头,隐约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轻喃着缓缓重复道:“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徐伯见他兀自沉吟默默不语,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俄而旋回,厅里已经没有了萧瑟。管家径直走向卧房,王爷果然就坐在床边。他上前来,刚要往里塞被子,萧瑟拦了一下,道:“让他睡里面吧。”

       “诶。”

      徐伯轻声应了,不知怎的嘴角轻轻咧起来,四下忙活着把床褥扯平,枕头摆好,从被子里摸出那只掉出来的金刚杵,看向萧瑟。萧瑟接过来端详半晌,放在一边桌案上。

      老管家把无心往里推了三尺,在外面铺上一床新被,看他没醒,就走到萧瑟身前解外袍的绒绳,口中轻轻地念道:“您小时候身量还不大那阵,就已经不爱跟别人合睡一榻,那会儿七殿下还离不开宣妃娘娘,您自己外住,屋里却连个婢女都不留。也就是后来跑到琅琊王军营里玩的时候,太累了,和凌尘世子扭打着睡过几晚。”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话中人多已不在了,也没见萧瑟回应,嘴巴就默默停住,转身替他把外袍挂起。

      “我自己来。”徐伯回头看他时,萧瑟摇了摇头。

      “好。”徐伯答应,退到门口,“一会给您烧些热水放在外面桌上,暖炉也在门口。”

      萧瑟点点头,待老人提灯离去,伸手关上房门。

      王爷站在门前看着被子里那个蔫巴巴的、反常沉静的和尚,自认坦荡,却还是有一些不自在。过去取下无心头上的湿帕,手掌贴上他额头摸了摸,在水盆里把布帕重新投凉,又盖回他额头上。立在床头时想起这个人口中许多大话,千金台上的,风云楼中的,王府里的,聚义厅檐下的,想起很多事。

      越想越难平心绪,萧瑟拳头握起来,真心实意地想给他一巴掌,但转念想到这家伙今天已经挨了不少打,便默默又往帐上添一笔,暂且不下这个手。他负气甩袖离开床前,在桌边坐下。

      坐了一刻钟,屋外响起脚步声,萧瑟看着靠外的那一侧墙,听出是徐伯来添水添炭。一墙之隔,萧瑟这边只有两道呼吸声,外面着意放轻动作,但也偶有杂音。徐伯利落地换好东西,便吹灯离开,灯灭后,才看见卧房的门缝里仍透出光来。

      萧瑟耐着性子继续坐了一会,往常这时辰无心会给他按摩一遍穴位,今天他在那躺着,萧瑟也懒得自己弄。百无聊赖之际,拾起桌上的金刚杵,端到眼前细看。

      分量不轻,长有十指,光滑处金光沉沉,似是黄铜所制。然而难以触碰到的内侧与铜纹缝隙之间,却积着深深的孔雀绿,看样子,真是个不知多少年岁的老物件了。它还和寻常的金刚杵不同,多见的金刚杵三股尖刃外是三只狮爪或三只鹰头,这一件却有五股,且每股雕成了长蛇模样,看起来格外凶厉。

      萧瑟知道这绝不是无心自己的东西,所以疑窦丛生。是他问明镜要的?要一件法器对他有什么用。或是明镜给他的?把人打成这样,再留个纪念,似乎又不太像那大和尚干得出来的事。听明镜留的那句话,倒像是无心和他讲论佛法,辩析善恶之道,没论出结果,才留句话开示提点。可是,他论什么东西能把那么沉稳和善的明镜论到动手的地步,五十多岁的少林高僧下这么重的手,想想都觉得场面很可怕吧。

      肯定不是无辜的。

      萧瑟得出结论后,看了和尚一眼。有点坚信,又有点动摇。他从来不会质疑无心惹祸和惹毛别人的本事。不过如果他束手任打,是不是意味着他心里真的有迷惘,有愧疚,才会接受这种……

      “罢了。”

      萧瑟想着想着叹息一声,听着屋外风声,坐得有些困。便起身换上寝衣,坐在床边又摸了一下无心的额头,从被子里捡出双手看了看伤口,确认都未转恶,就在他身边掀开自己被子,也躺下来。

      躺下发现没熄灯火,懒得马上再起身,瞪了一会房梁,扭头看无心的脑袋。无心是仰着躺,徐伯说他睡觉不枕枕头,也就没再拿来一个,所以他的脸在低处,萧瑟的目光自上而下地落下来,轻飘飘放在他的脸上。他警觉得很,瞎着时都能感察到视线所在,所以要不是真的晕得沉或睡得死,是不会这样没有反应的。

      萧瑟只看了一小会,就回头继续盯着房梁,然而身边那道很沉的呼吸忽然又变得很有存在感,他只好背过身去,朝着屋中空地。抬头看见桌上金刚杵,想了想,抬手隔空抓来,放在无心那一侧的枕边。又弹指打灭烛火,四下顿时漆黑阒寂,他这才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本以为这一折腾自己会很不习惯,更别说睡时身后还有个人,然而闭上眼睛后,不知不觉中呼吸就和身后那人同调,因此也丝毫觉不出那声音突兀,倦意袭上头顶,很快就睡着了。

 

      可是睡得快,却睡得很不安稳。

      昏蒙中被热醒了,他梦见自己被绳索绞死,颈骨后折剧痛绵延。睁眼往后一摸,无心的被子被推到角落,人凑到了他这,从背后抱着他,额头贴在他后颈上,那条帕子不知所踪。烧得很热,原来是烫得他发疼。

      这下萧瑟清醒一半,揭开被子时衣料被汗黏在大腿和背上,爬起来把烛点起,端来凑到无心脸前看。烛光微弱的一小团,照到无心脸上红成一片。他再伸手摸过去,脸颊上的热度刺得他手心阵阵燥麻。

      萧瑟迷迷瞪瞪地咋舌,骂了一句,还有点理智地想:这热怎么跟伤寒一样半夜厉害,沐春风不是说失血低热是正常的,休息就好么?这他娘的是低热?

      “无心,无心?”

      他唤了两声,和尚没反应,稍微有点急,转身出去倒了碗水回来,把无心掫起来,托着脖子喂下去。从他身子底下找到帕子,小小一方布都被他烤干了,下地重新在冷水盆里投湿,放回无心额头上。又掏出被子里的一只手,掌心里缝合的伤口干燥炽热,没有生出炎症。

      “这是发哪门子热呢?”

      萧瑟嘟囔一声,想起小时候宫里管家嬷嬷说,发热时候摸一摸手心,如果是潮的,就是病症快好了;如果干燥无汗,则是病灶未除,还重着呢。

      他躺下来也睡不着,瞪着眼睛守了一会,便想反正都烧成这样,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于是把无心身上被子拉开一小半,露出赤裸的胸膛,就看见里面已经变成青紫色。

      萧瑟清明几分,思考前后道理,觉得或许症结还是出在这几道掌力上。

      但是——

      “要想好得快点,还得每天来一遍才行。”

      沐郎中的话回响在耳边,低头看着那缤纷惨烈的胸口,萧瑟把心一横,索性是送佛送到西,把无心翻成仰卧姿势。沐春风没留下药油,萧瑟将真气运至右手,缓缓推到无心身上,凭记忆中的手法揉了一刻钟,揉得自己也犯困。

      但是才刚揉过胸腹,腰腿后背都还没轮到。他正倦怠,抬眼一看和尚好端端地躺在那睡着,愣住一会,隐隐就有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不再理会别的地方。起来抖开另一床被衾,打灭灯烛,翻身睡下。

      这一觉才睡到天光泛亮。

      萧瑟睁眼醒来,混沌片刻,想起身边还有个人,扭头伸手摸过去,无心额上的高热竟然消退了。

      他撑起身来拍无心的脸,啪啪啪好几声脆响,无心皱了皱眉,睁开眼睛。

      萧瑟看着他,心里狂跳一下,窒息僵住。

      无心的眼睛和他四目相对,竟然满是漠然。

      萧瑟吓得说不出话,起身双手撑在他身侧,只是紧紧地盯着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但是只有须臾寂静,就在他要使出秘术的刹那,那双眼睛又泛起涟漪。

      笑了。

     

     (发不出来环节)点这进

 

      两人其实起得早,萧瑟洗漱完毕消了火,院中还只有婉转鸟叫,隔墙处烟囱冒出炊烟袅袅。萧瑟看一眼自己卧室的窗子,转身去了书房。

      急功近利糟蹋眼睛那几天在桌案上留下不少卷册图本,萧瑟没让别人动,它们就呈开启摊平状铺在桌面。主人上前一一地翻了翻,挑起其中几本揣在怀中,看到《奇门演算经略》,想了想还是放下,将书绳留在半部纸页之间。

      兜转一圈回到屋中,扔给无心一套崭新白衣,便不再理他,归置整齐行囊后关门出去。

      徐伯带着两名婢女摆放菜碟,见他出门,问候一声,道:“以前那套军甲给您拿出来了。”

      萧瑟点头坐下,“吃完再穿。”顿了顿,又道,“端一份给他送去。”

      老管家答应,捡出满满一盒粥菜馒头,留在萧瑟卧房。其他人分批过来吃了早饭,俱是衣装整齐,容光焕发。徐伯又从府库拿来铠甲,萧瑟在饭桌众人注视下端过,回到屋中换上这身行头。

      铁衣之上一尘不染,不见半点锈斑,一看就是有人频繁保养打理。萧瑟脱去外衣,往身上套起层层挂靠,无心在身后帮他拽了一下披风,让它平整垂落。

      还挺好看。和尚笑眯眯的。

      不知是从了哪里的形制,看着足有五十斤重,黑衣金甲煞是大方,臂面前胸突起麒麟团纹,耀武扬威。

      萧瑟余光里看见无心忽然站起来,吓了一跳,铁衣在墙上撞出一个闷声。无心在萧瑟惊疑的目光中在他胸前摸了一把,那里一道砍痕将麒麟肢体一分为二,余处肩上、腕上、腹部还有很多刮印,多在正面,无声证明着主人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骁勇。

      无心道:“不是说轻装简行么?我可不想穿这个。”

      萧瑟低声:“爱穿不穿。”

      他将头盔端在身侧,挂上剑走开两步,扭头道:“你记得从今天开始,只要我穿着这身衣服,你就得听我的。”

      无心却说: “其实不穿也听得。”

      萧瑟回头见鬼似的看他。

      无心笑着含胸点头,替他拉开屋门:“——是,将军。”

      萧瑟来到大厅,金甲黑袍,威严凛冽,传说中那位克敌制胜英姿飒爽的亲王站在眼前,双眸肃穆不啻神君,众人顿时看呆了。

      骠骑上将军沉声开口道:“徐伯备马。你们吃完拿好行囊再来,不必匆忙。”

      他一出声,大家才觉得他仍是萧瑟。

      可是气质又隐隐地很不一样。或许是因为那件战甲太肃杀。

      萧瑟来到外院,一名侍仆牵出他们的马匹套鞍戴辔,萧瑟亲自打理好自己那匹照夜玉狮子,站在马下和它轻轻说了几句话,那马嘶鸣一声。众人这时陆续赶到,纷纷背起行囊纵身上马,萧瑟跨上去伸手把九如提拽到身前,另一匹白马的缰绳也握在手中,回身对围在身后的管家仆役道:“照看好府上。走了。”

      吩咐完回头,抖开马鞭劈空一响,“驾!”

      唐莲、雷无桀、司空千落、叶若依和沐春风各自在马上与府中众人道别,随机策马跟上。七匹骏马纵驰交错,奔出大门。

      徐伯在他们身后追出门外两步,眼泪潋潋,双手拢在口边喊道:“王爷,平安!凯旋!”

      萧瑟并未回头,在一坊之外高声道:“好!”

 

      此恰乃上元前日,一代圣王明君天正帝不欲惊扰臣民,秘令琅琊王与永安王远驰北疆,援助边军。就在百姓喜气连天准备欢庆佳节之际,京郊大营却弥漫着让人透不过气的紧张肃杀。便是前日,兵部收到朔城守将戚横的五百里急报,北蛮大军集结,压逼边境,意图再次攻城,然而城中还有半数百姓没有疏散至关内诸府。人命关天,军情紧急,皇帝严令琅琊军在上元节前开拔,正与怒气冲霄的琅琊王一拍即合。萧凌尘将出发之日定在今晨,无仪仗,无断头宴席,预备简单动员后即刻上马远征。

      唐莲等人这才知道萧瑟今天为何穿戴甲胄,他上践行台与萧凌尘并肩而立,台下是万众将士昂首注目,人人身边一匹骏马,马匹踏响前蹄,甩动鬃毛,空气中充斥着低低的嘶声,铁剑在鞘中振鸣之声,一只只陶碗被寡淡白酒灌满的水声。

      只听台上两位主将道:

      “列位将士!离朝百年国祚,靠镇南抚北,得天下太平。我琅琊军长年南下拒兵,不料如今北方蛮族可汗狼子野心,觊觎中原沃土,挥师侵略,屠我朔丰军民!”

      “我家国之地,我血脉至亲,竟被处罗侯视为刀俎鱼肉!蛮人如此张狂,我等安能坐视?敌兵如此卑劣,我军岂敢不伐!从今以后,众将士当铭记在心:北关赤地七里,是我兄姊之血;朔丰五万人命,必将血债倍还!但凭蛮族敢有一兵一卒操刀相对,琅琊军必追至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万余人众拔剑怒吼:“追我血债,不死不休!”

      铺满整座营地的赤金铠甲在剑戟摇光的晖映中流动如海,众人高呼三遍,低头痛饮水酒。涨红双颊、掷碎陶碗,带着奔出大门就能砍杀一片的气势跨上战马,握缰在手,便是誓师已毕。

      萧凌尘与萧瑟分开金甲海浪,来到人群前端,营门口的两匹战马前,跃身而上。琅琊王身为主帅提起血龙长枪,当空一举,下令道:“全军列队,辎重后行,出发!”

      骑兵群中衣装不甚整齐的江湖义勇之士纷纷登上坐骑,唐莲、无心、雷无桀、叶若依、司空千落、姬雪、李凡松、王落飞、李拂、唐泽、沐春风、何去、何从、雷惊步、花溅泪、卢玉翟这一行十六人策马于军队旁驾成一线,一样是热血沸腾。

      修我矛戈,与子同仇。一场震动朝野、乃至惊撼周边诸国的南北大战就此拉开帷幕。血腥疆场就在眼前。许多人将经此一役打响余生的名号,也有许多人将倒卧黄沙,不见太平。而此刻,这场战事对所有人来说都仅是心中慨而慷的一幅愿景,随着琅琊军的这首行军曲,照彻前路:

      一往无前雄关万道,

      戎机在握就是今朝。

      秣马看剑厮杀不少,

      豪情潇洒千里挥刀。

      来来来来腥风骤雨,

      挥挥长矛斩首在腰。

      战鼓擂擂凯歌起了,

      热酒待我——向天、一笑!

 


大河鲸

风云再起 27

第二十七回 佳期如旧 

      为了照顾萧瑟养伤,王府里到初二才有了点过年的样子,清晨萧瑟被一阵爆竹声吵醒,正要翻身卧下继续睡,头挨上枕头,却不想那口硬直见方的木枕竟尔变得柔软温热,他睁开眼,蒙蒙看见一片雪白铺展眼前。

      萧瑟蓦地撑起身子,回头见似乎是有个影影绰绰的白衣人坐在床头,身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迷糊道:“你怎么……我——”轻吸一口气。

      无心见他仿佛双眼不适...

第二十七回 佳期如旧 

      为了照顾萧瑟养伤,王府里到初二才有了点过年的样子,清晨萧瑟被一阵爆竹声吵醒,正要翻身卧下继续睡,头挨上枕头,却不想那口硬直见方的木枕竟尔变得柔软温热,他睁开眼,蒙蒙看见一片雪白铺展眼前。

      萧瑟蓦地撑起身子,回头见似乎是有个影影绰绰的白衣人坐在床头,身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迷糊道:“你怎么……我——”轻吸一口气。

      无心见他仿佛双眼不适,始终微微眯起,伸手要凑过来看,口中问:“不舒服?”

      萧瑟本能抓住靠近他眼睛的那只手,定了定神,又眨眨眼道:“我好像能看见了。”

       “哦?”无心带着笑意收回手去,“如此,你应当可以放心了。”

      萧瑟又向四周看了看,眼中依然只见色彩,不清形状,不过短短一日能恢复成这样,真是既出乎意料,又令他心喜。如果真的因为用了心魔引而不能复明,实在是一笔不可追回的损失。

      萧瑟尝试适应眼前这片人畜不分的世界,竟觉得比彻底瞎了还要头晕,看了看无心横在床头的腿,欲言又止,索性闭上眼偏了身子避开躺下,叹气道:“你怎么没回去睡觉?变夜猫子了不成。”

      无心依言打了个哈欠,“勉强睡了一个时辰便睡不着,一睁眼天都亮了。还是直接熬个白天过去省事,不然小僧岂不难以远离‘颠倒梦想’。”话音未落,他又笑把话锋一转,“何况,大概是昨晚把施主伺候得太舒服,在我按你风池穴时,忽然感到你的头一沉,就直接睡了过去。我一来无事,二来见你好容易睡下不忍心打扰,便就地留宿一晚。”

      萧瑟像是想看看他此刻是什么欠揍的德行,忘了睁开眼只是白茫茫一片,可和尚贼兮兮的脸孔仿佛又已在眼前,于是迅速将双眼再度阖起,快声道:“我睡了多久?”

      “昨日戌时睡,”无心扭头看了看日头,侃道,“今日辰时醒,睡个整整六个时辰。八成是连雷无桀都嫌你睡得太久,想叫你赶紧起来,才放了一挂爆竹。”

      “夯货。”萧瑟看了看外头天光,仍有些倦怠,“不闹腾这一下,我本还睡得沉。”

      无心不禁笑话他:“好啦——你总要让人家过个年吧。除夕晚上别人家里守岁,王府里他们守你,结果王爷殿下醒来,大年初一还要谈正事,连饺子都没顾上吃,他们不舍得说你罢了。”

      萧瑟一愣:“已经初二了?”

      无心挑眉:“不然呢?难道我竟不知大明宫是什么世外仙境,入得宫中一夜,已度凡间三月?”

      萧瑟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多长了条舌头,不说废话就无用武之地?”

      无心怡然自得道:“所谓舌灿莲花,莲花千瓣。大概施主从前说小僧舌下有一千条谎话是说错了,小僧实是有一千条舌头才对。”

      萧瑟皱眉恶寒道:“那便难怪你要还俗,我佛普度众生,唯独不度怪兽。”

      无心见他要起身,正斗得玩心大起,哪里肯放过,哈哈笑道:“胡说,施主这是狭隘之言!岂不闻多目金刚,三头罗汉,千手菩萨,我便跻身一个千舌大师,又有何妨?”

      萧瑟见惯他拿佛祖开玩笑,这会儿将诸神比作怪兽也不见怪了,嗤道:“在下不知千舌大师,只闻拔舌地狱,大概是佛祖也看不惯你这张嘴,专建来收你的。”

      无心开了个好头却没吵过,也不恼,仍笑着要伸手扶他:“施主当心,你与我这妖人为伍,前路恐有千千劫难。”

      萧瑟好好地下了地,除双腿仍略微无力,并未遇到什么千千劫难,却听到身后无心一声痛吟。回头看他在作什么妖,却见无心脸色已经变了,手撑在腿上,像在忍着痛。

      萧瑟瞬间以为他蛊毒发作,心猛地一沉,急声问:“怎么了?”

      无心不停抽气,艰难地动了动,道:“我佛能端坐莲台讲经七日,贫僧坐七个时辰腿就麻了,果然还是修行不够啊。”

      萧瑟一时无语,暗骂自己一个坑栽两次,瞪和尚一眼便拂袖而去。

      “诶等等。”无心从身后叫他,自然是没叫住,暗自使气疏通经脉,须臾就解了痛楚,连忙跳下地跟上萧瑟。

      无心伸手阻他,还是没拦住让他推开了门。伤号穿着单衣披一条狐裘在肩上,被冷风一灌更添萧瑟伶仃,却愣在门口,一时没了反应。

      那满天满地的大红,映得他眼睛发热。

      雷无桀正自上房踩瓦,上古名剑被扛在肩上当布轴,正准备将手里红绸的轱辘卷抛到对面房顶,就听见身后院落里的开门声,回头道:“糟!”

      他原本朝向的院落人声骤止,雷无桀站在屋檐上,看了看萧瑟,看了看无心,那白衣人真可谓是言笑晏晏不思其反,把雷无桀气急败坏道:“和尚!你你你你——就交给你这么点儿活都干不好!”

      无心抬头看着他那狼狈样笑出声来:“谁先弄响了爆竹?好无赖的剑仙一个,竟往我身上胡乱栽赃。”

      原是他们几个早有密谋,倒是他自己不得空,没能筹备这些花花仪式。

      “哎呀和尚,可是我们还没弄好——”他如鸵鸟般只对无心说话,仿佛只要不搭理萧瑟,他就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

      无心往身旁睇一眼,悠然道:“有什么大不了?王爷殿下看起来可是意外得很。”

      萧瑟确实正左右环顾,满目所见只有窗似是红的,门似是红的,雪地里似也是红的,雷无桀小心翼翼地瞥向他,看到他眼神移动,眸光不再沉黯,忽然什么窘迫都飞到天涯海角,踏前一步大喜道:“他能看见了?萧瑟,你能看见了!”

      这一脚险些没站稳,踩碎了半个瓦片才叫他稳住身形,隔墙的院落里立刻传来一个娇声由远及近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唐莲此时也飞身上了屋檐,看着萧瑟笑了笑,解释道:“昨夜他们商量着要把王府里置办一番,本想和你打个招呼,见你已经休息,索性留个惊喜,这才一大早忙着收拾。我们翻屋动瓦,你不介意就好。”

      “介意个什么?他占个王府的名字罢了,最后还不都是徐伯打理。”姬雪从那院落里走出来,话不忘数落,脸色却是难得一见的柔和。

      司空千落也一个提纵从墙上翻了过来,望着萧瑟笑道:“你能看见了,也不枉费我们折腾这么久!大过年就该这么热闹热闹,瞧,这不热闹着热闹着,就双喜临门了?”

      众人不一会将他围在中间,谈笑风生,一会抱怨着哪里的窗花还没挂起来,一会又傲然炫耀那花圃真是精妙绝伦,萧瑟听他们兴致高昂,心头微微一热,为怕拂他们乐趣,对自己眼睛只能看到颜色的事便只字未提。无心明白他心中所想,也只是应和一声,未再多说。

       “好热闹的人,就是会弄这些喜庆东西。”

      这清清冷冷,慢慢悠悠的声音不知怎的就压过了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让众人都望过来,眼睛一亮。

      “哈,笑了!”司空千落率先道。

      雷无桀紧接着做作道:“大师兄,我没听错吧,刚才是有人夸我吗?”说着手立耳后,夸张地听来听去,故作惊讶。

      萧瑟嗤他一声,笑意却薄薄浮在唇角没有褪去,拍开那只乱晃的脑袋。

      雷无桀就势搭上他的肩膀,萧瑟这回奇迹般的没有躲开,被他搂着晃了晃。只听红衣人喜道:“好兄弟,这才是了!不管有什么事,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开开心心地!你一个人憋在心里,我们好几天看不见你笑,可都快绞尽脑汁了啊。”

      姬雪从后搡了他一把,“行了行了,他那身子骨还经得住你拍两下。姑娘我忙了一早上还没吃饭,赶紧进屋。”

      众人又笑开,聊天侃地地依次在桌边坐下,徐伯这时上前摆好早食,因为事先经大伙嘱咐,也是按王府过年的规制来,一人一碗面条,桌上再摆六七样小菜,七八样卤肉,八九样果仁,九十样蜜饯,一眼望去,比宫宴的水席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唐莲对徐伯不好意思道:“老管家,这么多东西,要忙很久吧?”

     徐伯正给每人端上面条,有的多肉,有的淋上香油,将各人的口味都样样周全,一边不紧不慢答道:“不忙,不忙。只要王爷在,府里年年都是这样的。”

      司空千落捧着手中一碗泼了香喷喷辣油的面,雀跃而意外地向徐伯道谢。姬雪则对唐莲道:“别客气,他有的是钱。”

      老管家最后走到萧瑟和无心中间,向左右各递一碗,道:“小公子的是素面,未放葱蒜韭菜,都按斋食做法烧的。王爷这一碗去了荤油,熬了些许决明子和枸杞进去,老规矩,留汤不留料,清汤胜似浓汤。”

      对面已经热火朝天地享用上了,徐伯站在萧瑟身后,正撤下茶碟,冷不防被主人回头问道:“为什么叫他小公子?”

      徐伯看了看无心,无心也笑着看过来,没想到他介怀这个,就听老人如实答道:“小公子说他小您四岁。王爷,您最小的弟妹也就这么大。所以老奴叫了一回,也就叫顺口了。”

      萧瑟看着无心轻哼一声,吩咐道:“不许再这么叫。”

     徐伯纳闷道:“王爷,那叫什么?”

     萧瑟重新举起筷子:“他姓叶,就叫叶公子吧。”

 

      随着一顿早饭被几人有说有笑地吃完,这天从早到晚的事也被编排议论完毕,萧瑟遣徐管家出门办事,雷无桀他们又花了一个时辰换符挂花,司空千落张罗着让萧瑟写一副对子,王爷本人也不推辞,略略站在桌前一想,点墨描金,挽袖露出一截手腕,左手比着字幅,右手落笔游手成文,一气呵成。唐莲在旁逐字而读,收笔时就喝彩一声“好字”,然还未细看,就被司空千落一把撩起,手捋平一看,便跑着送到大门前,墨红舞动,在风中好似飞扬旗帜。

      叶若依在旁笑道:“今天不知发了什么慈悲,好说话得很。从前有文官想要他的字,他可要几番推赖不肯给人呢。”

      萧瑟坐下来道:“那时他们要的哪里是字?借着字画之名结党示诚罢了。”

      叶若依欲言又止,和唐莲对视一眼,都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到外面帮忙去了。

      萧瑟沉默一会,抬头问:“怎么不见温良和华锦?”

      无心坐在他书桌上晃着腿,听他一问便笑道:“昨天就走了。你这王府奢华,住一天还新鲜,住久了才觉得少些人气。年节若无亲眷在侧,这些精致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自然是和自己的家人过了。温家一行一直在天启未走,小神医被沐春风接回了铺子。”

      萧瑟双眉一扬,“供你食宿,你倒反咬一口。我王府既没有你的亲眷,怎不找那两位天外天的叔叔去?”

      无心跳下桌来,背着手不赞同道:“话怎能这么说。小僧无根之人,早已四海为家,既在此处落脚,有酒数钱,有友二三,没有亲眷却胜似亲眷。何况漂泊千里竟能有此屋檐,如何还不知足?”

      这等一流的哄人功夫哪有摆不平的脾气,萧瑟满意地不再追究,提起另一件事:“他二人留在都城不走,这几日可要小心隐藏行踪,依我看,皇帝马上就要全城搜查北蛮使团了,以紫衣侯那副长相……”说着就笑了笑,“提点他不要露面。”

      无心“哦”一声,摇头道:“怕是困难,他们就住在一家客栈里,若掌柜伙计有心,保不齐会被找上门来。不过你能探到萧崇的口风,说明他还未对你有敌意?”

      萧瑟大为无语:“如果皇帝的脑袋如你一般直来直去,他在四年前就被萧羽斗死了。我这二哥,只讲情分是讲不通的,敌意也不会轻易表示。但是他有一点很像先皇:有所给予,必求回报。”

       无心诧异道:“坐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他还能向你索求什么回报?”

       萧瑟沉吟片刻,不隐瞒道:“他要我领兵出征,镇压北蛮。”

       无心似乎并不意外:“那你意下如何?”

       萧瑟环抱双手,远目向外道:“若纯然是他的利用,我必会拒绝。不与他争,是无意做天下共主,却不代表我愿意成为谁的附庸。”听到无心轻笑一声,他又转回头来,“可时势为大,边关吃紧,我若反倒趋吉避凶偏安一隅,退居雪落山庄,岂不成了懦夫草莽。退一万步,即使为了琅琊王叔,为了萧凌尘,赵怀峰,这只虎符我也接得。”

      无心定定看他半晌,展颜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殿下既已做了决定,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萧瑟凛眉道:“战场上步步见血,你去不得。”

       无心一愣,微笑起来,朗声驳道:“杀戒不在双手,只在心中。小僧自持慈悲,却并不畏惧杀戮。”

       萧瑟心头一震,缓缓道:“这话你师尊可能赞同?他穷尽一生,只为既救百人,又渡一人。”

      “他渡化那一人,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以只能算是救一百零一人,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在他自己看来值得,可他难道不无辜?可叹在天下人看来,他只是自寻烦恼,得不偿失。老和尚道行精深,尚且如此;我心中有魔执,这一生都做不到像他一样无私。选这条路,千般罪孽,我一肩承担。”

      萧瑟长叹一声,望着他沉声道:“菩提达摩有一偈:动不是心,心不是动。动本无心,心本无动。这难道不是他赐你这法号的用意?既然动本无心,他何曾认为你本该承担那些罪孽。”

      无心笑着摇了摇头:“达摩祖师宽仁,强调一心之念。认为只要见性菩提,手掌杀业之人亦可成佛。可我要是也这样认为,未免太厚脸皮。一旦我魔执盛长,将这句话当作为所欲为的借口,从前十二年佛修都会烟消云散。老和尚花了整整十二年让我相信善为大道,这才是我的杀戒。我不逾此矩,是最底线。”

       “那你索性不要跟我去。”萧瑟道。

      无心依然不做退让,向萧瑟走来:“你不明白?我有私心,所以要跟你前去,这才是前提。可那又怎样。旁人觉得我会摇身一变成了嗜血魔头,难道你也觉得?只临危之时,我会选择杀一人而救百人。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这种事,一向是在下擅长。不过既选此歧途,我自知不无辜,认领一切因果也是应该。何况眼前有人信我,就已不枉。”

      萧瑟抬头看着他不言不语,却听吱呀一声门轴嘎响,姬雪推门进来。堂主还没迈腿进门就看到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一坐一立,相视无言,当即收回脚,挑了挑眉,利落道:“过来帮厨。”便旋身离开。

       无心看着关上的房门,略笑了笑,伸出手对萧瑟道:“好了殿下,别再论道了。时节正好,该入红尘时就当入红尘,走吧。”

       萧瑟受他搀扶站起身来,便握着那只胳膊一路穿过王府重重回廊,经过数个屋檐下,到了伙房门口才放了开。

      “小年夜做饭也就算了,今天也要自己做?”他一进屋就一副主人架势。

      “自己做吃着贴心嘛!”雷无桀招呼道,“不过你就不用做了,和尚你还是做自己吃的就成。”

      无心一扫看案上正准备的菜码,心道怕不是要做小十样饺子,不禁失笑:“好吧。”答应着去角落寻个长案,开始揉面。

     于是这一间小小膳房里,天外天宗主、百晓堂堂主、雪月城准城主、雪月城首徒兼唐门首徒、红衣剑仙兼剑冢传人又兼雷门首徒、再加上故北离国师唯一的女弟子,便都着手洗菜的洗菜,磨刀的磨刀,剁肉的剁肉,和面的和面,看起来和普通百姓实是没有什么区别。也会因为菜丁切得不齐、肉末剁得太碎而互相嘲笑。只有一旁坐着的当朝六王看起来真的是个王爷,一派闲静悠然地看着这些声名在外的人为一顿饭而忙碌。不过他的面目也在时不时扑起的面粉浮沫中变得柔和起来,一手撑颊,往日不常松动的俊容带着笑意,偏染几分病色,显得慵懒非常。

      今日又不是除夕元日,他们也不拘守岁和其他的时辰规矩,日过正午,忙了一大早的一群人都已饥肠辘辘,便直接将几大盘饺子下锅,单给无心开个小灶煮上素饺,沸水的咕嘟声和许多肚腹的咕噜声此起彼伏,惹得众人又是笑闹一团。

      灶火一熄,徐伯也方收拾好正厅,寒冬正月的王府正厅忽然花团锦簇,满室通明映着窗上纸花,暖意融融。各个大小彩盘被接二连三摆放上桌,蒸起腾腾热气。

      萧瑟抬头道:“徐伯,坐。”

      徐伯一惊,忙道:“王爷,这怎么使得!”

      萧瑟一抬下巴,“怕什么,我说使得就使得,坐。”

      “对,坐!”司空千落搬来一张椅子,雷无桀将老管家拉到桌边,一起坐下。

      众人都安稳落座后,忽然静了一刻,每个人都看着水雾之后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庞,蓦地意识到,这是他们头一次相聚一堂,过这一年中最大的节日。何况虽然来路多险阻,重聚却依然如旧,各自举杯之时,心头都是一片滚热。

      真好,真好。

      “大家,希望来年,希望往后岁岁年年,都能和你们这样聚在一起。”雷无桀先开口祝道,“我先干了!”

       唐莲随后:“诸事胜意,平平安安。”同样一饮而尽。

       “师兄还是老古板嘛。”司空千落在旁笑着,接道,“我就祝在座各位,武运昌隆,乘风踏云,得偿所愿!”

       姬雪举杯道:“前路顺风,前程似锦。”

      叶若依道:“年年佳期如旧,岁岁故人如新。”

      徐伯起身:“老头子也祝愿各位小姐公子,平安康泰,喜事盈门。”

      萧瑟也持杯在手,缓缓道:“故人如旧,桃花如昨。”

      无心便笑道:“佳期如旧,风雪无阻。”

       “干!”

      众人都以双手持杯一送,一仰脖饮尽屠苏,放下金盏时又相视一笑。他们顾念萧瑟不宜多饮,也就没有酒过三巡,仅过一巡,就举箸吃上了团圆饺,一顿饭又烫又香又暖,推杯换盏间都兴致盎然又宁定安详,不多时就已微醺。幸而徐伯中途换上不太辛辣的罗浮春,酒甜而清冽,令他们边吃边谈,放下筷子后也不离席,聊了将近两个时辰,浑然不觉夕照已深。

       卿公主再来王府时,见到的就是众人脸红微醺,仍在微笑轻声交谈的景象。萧瑟只喝了一杯屠苏,除了有些疲惫,神智尚还清明,听了声音朝幺妹招手道:“卿儿?来做什么?”

     徐伯将公主引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出了门去。卿儿道:“日午听说你能看见了,来看你身体恢复怎样,府上怎么忽然装得这么热闹?好漂亮。”

      萧瑟笑了笑,答道:“昨日没来得及,今天便当元日过了。卿儿来得不巧,都没吃上一顿团圆饺。”

      卿儿大方道:“我昨天进宫吃过了!二哥办的家宴,怎还能输了你的王府?”

      萧瑟只笑不语,抬眸见徐伯已提着一只硕大食盒回转,转而道:“那便尝尝,宫外的东西是否比得上御厨。”

      老管家将桌上空盘撤去,一只镶金漆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拆开,在众人好奇瞩目中端出一道道奇绝精美的菜色:荔枝虾球、响油鳝糊、镶丝银芽、还有一些叫人认都认不出来却有头有脸的名菜,被徐伯一一介绍道:“四喜临门,春意盎然,桃红柳绿,鱼跃龙门,金风雨露……”

      这下可好,饱餐两个多时辰后,忽然饭桌上又香味扑鼻,色彩诱人,众人仿佛又口水直流了,纷纷食指大动,一边惊喜道:“这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太厉害了吧!”

      徐伯看了主人一眼,笑眯眯道:“王爷大早就让我去千金台订了菜肴,本就是打算当年夜饭吃的。”

     “哈!”雷无桀已经陶醉在一口又酥又酸又甜又弹嫩的虾球里,红着脸扭捏作态道,“这可真是……真是有钱能使荔枝来啊!”

      卿儿当即被逗笑,也夹了一枚虾球,小口一尝,竟也露出满足的表情。

      “若是喜欢,我便让他们从初一供到十五,往剑阁送去。”萧瑟在旁道。

      卿儿最受不了他这种语气,“哥哥哪有你这样的,一样见好了就成山地给。要是天天这么吃,我上元节都该跳不动舞了!”

      萧瑟噗嗤一乐,轻轻摇了摇头,其他人也是笑开,风卷残云吃完一半,肚里忽然顶了,就慢下来边说笑边慢慢消磨,最后酒足饭饱之时,已见夜色升起。

      “要不再玩点什么?”雷无桀建议道。

      “玩?”骄奢博闻的王爷问道,“玩什么?”

      “打牌吧!”

      萧瑟翻了个白眼,“……行。”

      王府里其实存有萧楚河用过的一干玩物,但萧瑟没提,在众人兴高采烈收拾桌面时,轻声对无心道:“你替我陪他们吧。”

      无心扭头:“嗯?”

      他喝得酒不少,虽然不显醉态,但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加上声音低沉,让萧瑟一愣,顿了顿才道:“我看不见,你陪他们玩。”

      无心了然点点头。萧瑟装了一天,让大家以为他已经恢复得很好,其实只是努力看清做做样子,现在恐怕已经累得很。

      “好。”他答应道,“你不去睡?”

      萧瑟轻摇了摇头:“再陪陪卿儿。”

      无心笑笑,手伸过来按住萧瑟后颈风池穴,一阵阵酸痛随之袭来,萧瑟闭上眼睛,却稍微恢复了精神。

 

      “来来来,事先说好,”雷无桀一边站起来一人发几颗牌,一边快声道,“赢家最大,第一个走完牌的,场内随意提要求,不论大小,其他人都要满足。”

      无心好笑地看他熏然之间口无遮拦,将萧瑟面前的牌抹在手里,道:“好啊。谁输了,就讲一件糗事给我听。”

      雷无桀愣了片刻,哈哈笑道:“和尚,你也不要这么狂吧!说得好像你不会输一样——咦,萧瑟你不玩?”

      叶若依在一旁把他拽坐下来,附耳说了几句话,雷无桀看她一眼,轻“啊”一声,扭回头道:“好好好,那算上公主,我们七个玩。开始吧!”

      说完对无心挑衅地望了一眼,言外之意老子让你第一局就输。

      众人心照不宣自行码牌,然而三五回明争暗斗之后,无心挂着笑,歪头甩出了手里最后一张秦琼,就揣手四下观战,任谁被他看上一眼,都忍不住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有没有发生什么羞耻至极之事,余下的牌局顿时焦灼起来。

      只有雷无桀咬牙切齿抬眼瞪无心时,瞥到一旁萧瑟仿佛在笑,其实他已经醉得有些眼花,分不清那是笑还是摇头,但当即拍桌子道:“和尚,该不是萧瑟不玩,就是帮你出千吧!”

      无心心道他看都看不到能帮个什么,嘴上却不提这事解释半句,反而悠哉激道:“怎么,红衣剑仙,这么怕输,都开始讹人了?”

       “谁怕你!”雷无桀跳进坑里,壮心瞬间燃起,以大杀四方之势打了一圈又一圈。

      结果就是,他真的输了。

      他惊讶地盯着手里的两颗牌,悔不当初。然而被无心挑眉一看,忽然一转那颗中通外直的脑子,奇迹般灵光闪现,一拍大腿道:“好!我就给你讲一件萧瑟的糗事!”

      无心一愣,唐莲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晃了晃头问道:“谁的糗事?“

      萧瑟瞬间就知道对面那人在想什么,眯起眼睛威胁道:“雷无桀,你答应过我什么?”

      雷无桀被这一眼看得酒醒一半,但还是重新鼓起勇气强装糊涂道:“这个——和尚说讲一件糗事,又没说谁的糗事!不算犯规吧,对吧和尚?”

      萧瑟插口道:“楚人一诺千金,你红衣剑仙一诺就输给一场游戏?”

      无心顶着两道视线,既然坐收渔翁之利,就直接点点头:“不算犯规。”

      萧瑟深吸一口气,左右是打不过他,只好忍一时风平浪静,就听雷无桀捡了便宜乐道:“这事啊,还得从四年前这里发生的那件事说起……”

      他便是绘声绘色地将四年前如何获知药人蛊的药引是宣妃的鲜血,如何上门请求瑾仙公公,如何得到臂助,如何接受了需要易容改扮的条件,又如何穿搭化妆成宫女的模样混进后宫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连环铺垫,高潮迭起。唐莲和卿公主这两个不知情的人听得都忍俊不禁,最后连萧瑟的面子都挡不住,一起放声笑了起来。

      卿儿先慧觉发问道:“你跟六哥那时都已是成年男子,肩胛宽、喉有结,怎么会没被发现?难道瑾仙公公也提前打点了后宫中人?”

      雷无桀被问了个正着,一时也想不出原因,脱口道:“嗨,长得好看呗!”

      “噗,哈哈哈哈哈哈。”

      雷无桀看无心笑成这样,连声道:“和尚!我说和尚,你也不用笑得这么配合吧!”

      公主却也笑得眉眼弯弯,对萧瑟调皮道:“六哥那时怎么不来找我?我带两个小太监去后宫看望娘娘,还能帮你们打掩护,不比这铤而走险的好多了?若不是被瑾仙公公捉弄了,就是你自己口是心非,早想试试的。”

       萧瑟欲言又止,看着卿儿的模样想气也气不起来,没办法地笑了笑,坦然道:“我曾去剑阁找你,罗不说你那几日进宫去了,时间不等,也是没有办法。”

      无心却在旁火上浇油道:“说来可惜,我这罪魁祸首竟没能看见当时的模样。”

      萧瑟冷哼一声:“你看看卿儿不就知道了。”

      雷无桀这会儿也被逗乐,看着他们兄妹恍然一悟,“哎呀,之前都没发现,确实,确实是挺像!”

      大家纷纷看向卿儿,只见那一对柳眉含黛,杏眼含波,唇抿朱砂,真是灵动不失贵气,娇媚不失英气。脑海里瞬间生成了不得了的想象,纷纷点头道:“哇,哇。”

       这可并非萧瑟本意,他翻了个白眼扶额懒得再解释,却闻身旁和尚缓缓低声道:“哦?有这么好看。”

      卿儿瞬间面红耳赤,都不知他在夸谁。萧瑟耳尖一烫,继续不言不语,只管在心里把和尚一张嘴缝了个严实。其余人却并没注意,只当无心故意调侃,都是哈哈大笑。

 

      如此玩了数局,月上中天,即使雷无桀再不服输,也觉得似乎太晚,想在今天让无心输上一把已不可能,叶若依便适时在一旁叫了停,嘱大家早些休息,众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各回各屋。

       萧瑟已经累得把肩暗靠在无心身上,对徐伯叮嘱道:“劳烦你,送送卿儿。”

      徐伯虽然年事已高,但年轻时也是个练家子,精神头比寻常老人好上太多,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萧瑟却仍不太心平,想着还是应该在府里安置几个年轻仆役帮忙,合该明天就去办了……

      “怎么累成这样?”无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送你回房。”

      萧瑟轻嗯一声,任他半架半搂地拖着走回卧房,刚挨上床,身子就彻底软下去,一滩水似的铺在榻上,再一点也不肯动。

      “你是醉了?”无心笑着问,“不舒服?”

      萧瑟摇摇头,“累。”他呼吸已经沉重,皱了皱眉,模糊道:“我怀里……东西——”

       “什么?”无心一边问,一边摸进他衣襟,那里平坦的隔着萧瑟的胸腹,只有一小块硬物,被他摸出来,借微弱烛光一看,是一枚已旧的铜钱,当朝已不生产,那上面还刻着上一个皇帝的年号:明德通宝。

      “压岁钱,”萧瑟道,“……给你的。”







大河鲸

风云再起 26

第二十六回 巴山夜雨


      无心日出时分被王府上管家徐伯领着寻了屋子睡下。无人去扰他,他就沉沉睡了个对时,一整天没有见到太阳。伸着懒腰出来,徐伯就提着灯笼在他的院里,慈声问道:“小公子,还和以前吃的一样么?”

      无心颇意外道:“四年前萍水之缘,我只住了个把月,老伯还记得我的口味?”

      老人背着手走在他身边,呵呵笑道:“之后这四年府里便再没有过客人,想忘都难呐。...

第二十六回 巴山夜雨

 

      无心日出时分被王府上管家徐伯领着寻了屋子睡下。无人去扰他,他就沉沉睡了个对时,一整天没有见到太阳。伸着懒腰出来,徐伯就提着灯笼在他的院里,慈声问道:“小公子,还和以前吃的一样么?”

      无心颇意外道:“四年前萍水之缘,我只住了个把月,老伯还记得我的口味?”

      老人背着手走在他身边,呵呵笑道:“之后这四年府里便再没有过客人,想忘都难呐。”

      无心低眉下来,跟着他走过一处处寂静的回廊院落,想这里岂止是没有客人呢,简直是连主人都没有哇。两相比较起来,那座大客栈雪落山庄真是风雅气派之极。

      “王爷一走,府里也没什么好照顾的,我就把府上存钱打发给了那些下人,让他们各自回乡去了。这突然人多起来,老头子还怪忙乎的,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什么好酒好菜,小公子可别见外,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再给你下厨。”

      “如今府里缺帮手么?”无心问,转念一想,点头道,“这倒也是,萧瑟养伤,他们几个也有事做,不能一直在旁照顾,而且人这么多,打扫煮饭就有得忙。”

      他在天外天也是甩手掌柜一个,左右使面面俱到,很多事在被他察觉之前就都已安排妥帖,萧瑟好着时,他也从来不用理会这些。因此听老人念叨琐事,一时间好像回到久远前姑苏山上的古庙里,什么都要操持,什么都要关心。

      无心想了想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又意识到天启和天外天的运作方式大不相同,征询道:“那依老伯看要怎么做?”

      徐伯愣了一下,开怀而笑,摇头道:“哪里用小公子操心,老头子就是念叨念叨。刚才在正堂,少爷小姐们已经议论过了,琅琊王爷说可以从他府上调几个婢女过来,雪姑娘说也可以指使百晓堂的人,再不济上西市看看合适的草头奴隶买来几个,好办得很。”

      无心点点头,两人来到了主院,窗内人影幢幢,总算听见了些人声,徐伯忙道:“大伙儿刚吃完,怕你累就没叫。这会饭菜怕是有些凉了,小公子等等看想吃哪个,我再给你蒸一道。”

      无心笑着道一声不劳,推开了门,左右一看,那几个熟人正在偏厅围着残羹说话。

       “他要去西市买人?”

       “可不是?八成脑子还没好。外面找来的人哪有我府上的用着妥帖。”

       “嗤,六哥那是有自己的考量嘛,就你管得宽。”

       “公主说得有道理,还是顺他的意思办吧。”

       “和尚!你没事了?”雷无桀先看到了他。

       无心在桌边挨着他们坐下,拿了个馒头咬在嘴里点点头,随口问:“在说什么?”

       姬雪上下打量他一番,答道:“府里缺人照顾,他要去西市买几个短工。”

       她不用点明,无心就知道那个“他”是谁,回头朝徐伯笑道:“如此却是更麻烦了些,他又不能亲自去,明日我去看看?”

       “明日初二,西市还开不了门呢。王爷既然做主,我后日去一趟就行,小公子还是在府里歇着。”徐伯坚持道。

      无心唉一声,“府上这么多人,你一去一两个时辰,没人打理怎么行。我去了,还可以顺道逛逛。要不待会问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要是挑三拣四,就还是你去。”

      萧凌尘在一旁哈哈大笑,“还是你敢说话,去,就是你了,赶紧去劝劝他。”

      卿儿也在旁看过来,点点头道:“是呀叶哥哥,你去劝劝,不然六哥一刻都停不下来。”

      无心纳闷道:“停下来什么?”

      司空千落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他拉着若依在说正事呢,一醒来就没闲着。”

      无心顶着众人希冀或拜托的目光,雷无桀甚至上来给他捏了捏肩膀,无心无奈站起身,“那好,我去试试。要是适得其反,可别怪我事先不曾提醒。”

      说着在袖里揣了五六个馒头,口里叼着一个,转身去了。

       他停在那间寝房外,听里面果然是和风细雨地在说一些“大理寺”,“北蛮”,“奸细”,“中军”之类的事,笑叹一声,打开大门。

      门轴一响,里面两人立刻停止谈话,叶若依对他微微笑了一下,萧瑟抬头,一双眼望向门外,却空洞无神,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把无心看得一愣,忙转头向叶若依。叶若依指了指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还是看不见?

       无心皱眉走进来,叶若依看萧瑟一直盯着无心脚步声来的方向,舒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明天再说吧,你好好休息。”说完对无心点点头,轻轻离去关了房门。

      她在门口待了一会,担心刚才的气氛似乎并不太好,但是一丁点动静都没听到,抬头看不远处偏厅里那一桌人都探着脑袋张望,无奈地笑了笑,也来到众人跟前,坐到雷无桀身边道:“搬到救星了?”

       萧凌尘幸灾乐祸道:“这不挺有用的?”

       叶若依回头望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是没传来什么动静,暗忖要不要张个结界过去听听,但又顾忌无心的功力,收回心思道:“你们要是想让他少说话,多半是有用。但要是别的,可不好说。”

       雷无桀和萧凌尘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叶若依摇摇头:“还是让他们自己说吧。这种事情,别人是插不上话的。”

       雷无桀忽然开窍:“你是说——”他压低声音,“你是说那个蛊的事情?难道没有一起解了吗?”

       叶若依用一根指头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别说了。”

 

       无心在床边坐下,“怎么回事?”

       萧瑟于是确认是他,靠回被褥里,平平反问道:“你是替他们来管我,还是问你自己?”

       “我就不能替自己问你么?”无心道,“华锦怎么说?”

        萧瑟别开头不再看他,“她说温家的法子和她不同,是先去蛊后去毒,等余毒清掉,应该就没事了。”

      “还要多久才能看见?”

      “少则七日,多则一月。”

      “萧瑟,你怕吗?”

       萧瑟闭了闭眼睛,缓缓问道:“我怕什么?”

      无心低声道:“你方才说‘应该没事’,也就是还拿不准,是不是?华锦治过我一回,本该胸有成竹。昨天我就想问你,难道你不仅没有没有按我说的封住穴位,还用了心魔引?”

       萧瑟冷硬道:“是又怎样?”

       “那便难怪你会流血泪,难怪华锦也会少几分把握。”无心看着他那两眼无神又油盐不进的样子,总算知道了自己刚到雪落山庄之时,萧瑟为何会急。

       他无奈道:“……你要怎样才肯不生气?”

      萧瑟靠在床头抱起双臂,呼吸兀自沉重了几分,默然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低声反问:“你也知道我会生气?”

      他骄横得太自然,把无心都惹起了一点脾气:“我虽不明白,但总不是瞎子。”

       萧瑟啪地一声把手里簪子甩开,“不明白?”他转向无心道,“你说你不明白?”

       无心故意从根上呛他,“你倒是说说看?”

      “你不是有他心通吗,自己看啊?”萧瑟冷笑一声,“哦,我却忘了,原来我才是瞎子,你就算本事通天,也看不见我的心。”

      无心心里一梗,知道这时候越吵他火气越大,索性不说话了,默默演练出几条对策。没想到演练到一半,萧瑟又开口道:“你是专程来气我的?出去。”

      没想到无心真的站了起来,萧瑟别过头去,可无心竟然不由分说地走上前来,拾起床上他的左手,放在腿上号脉,连萧瑟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在那指尖下突突猛进异常紊乱,无心只是沉默地摸了片刻,还没等萧瑟再嘴毒,就抬手点了他的穴道。

      动作完看着动弹不得的萧瑟,竟然笑了:“说不得还是这样好,不如我每隔一个时辰就来点一次。”

      说完起身,真的拉门走了出去。

      但是不过旋踵,人又回来了。萧瑟已经能判断出他的脚步声,听到那人走上前来,啪啪解开了穴道,然后一股热气被送到鼻息前。

      “喝些水,我替你理一理经脉。”

       算上和叶若依谈话,萧瑟已经说了一个时辰的话,确实渴了,从他手中摸过杯子,一口喝尽,才塞回去,听到那人又在笑,却已经没有多少火能点得着。

      无心把他抱着往前移了移,自己坐在身后,二话不说解了萧瑟的衣服,“谁让你——”萧瑟扭头话说一半,就被和尚一掌拍在后心,那里绵绵渡入的内力让他周身一暖,身体犹记得这是不久前的剧痛中唯一的安抚,于是不自觉地放松下来,逞凶的话也就卡在舌尖。

       “我在雪落山庄时,你面面周全,现在却要把我赶走,”无心运气走过几个周天,睁开眼睛看着萧瑟的后脑勺,笑叹道,“萧老板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萧瑟脸色缓和,却还是揪着他不放:“在雪落山庄,在药庐林中,你答应过什么,自己可还记得?”

       无心起身将他挪回原地,答道:“记得。”

       “记得哪句?”

       “朝堂归你,江湖归我,你来保我,我来保你。”无心道,“在下哪一点不对?”

      “我说记得凡事还有我的一半。”萧瑟道,“反而叶宗主好像一向都一意孤行,从不和我商量,自然也从不顾念后果。你真当我能习惯?”

       “你怎知我没有?”无心反问,“你中蛊又何时和我打了招呼?六王爷,怎么说得好像道理让你一人占全了一般。”

       萧瑟早料到他会以牙还牙,不假思索驳道:“最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只是心里存疑,说了又有什么用?后来你既笃定温良能找到解法,大敌当前,我又何必要说来徒增旁人忧虑?叶宗主七窍之心,不也早早就先他们看出来了?”

       无心摇摇头,便是萧瑟这样作答,也和他所料不差,“那你又何必因我吃了药人蛊动这么大气?我就没有自己的考量么?此事你我身在局中,情势复杂多变,随机应变就是了,何必苛求事事皆如定轨。你这样聪明,怎会没有这种准备。”

      “少扯这些道理。”萧瑟打断他道,“你竟觉得这是一样的?当时我让你走,你倒说说你有什么道理非要吞那药人蛊?我又不会死,怎么叶宗主又不会随机应变了。”

      “我吃了那蛊他们又能奈我何?”无心奇道,“你究竟在在意些什么。我现在好好的,你不会死,我也不会,但当时如果再拖下去,你却会因离离蛊而落下病根,再要救回来不知要等到何时。即使退一步,日后我神智全失,届时找到解方不就行了,这有何难?”

       “你给我闭嘴。”萧瑟闭目别过头,又开始脸色发白,无心见状握住他的手心,徐徐输过真气,待他缓了缓,叹道:“你说,我听着就是。”

      萧瑟皱眉兀自思忖一会,沉声道:“华锦四年前就已经把她所知关于药人蛊的事都告诉我。鬼医夜鸦以你为他此生最骄傲的作品,不仅因为你失去神智后功力一日千里,还更因为他克服了极大的困难,千辛万苦,才将你炼成那副模样。他整日整夜耗在你身上,你却凭意念抵抗数日企图坚守本心,把他吓得生了魔障,在你失去意识后,仍然数次以‘药人测试’考验于你:‘以痛激之,以辱折之’。夜鸦便写了这么寥寥几字,便癫喜如狂,在后面几页一纸一字写道:它麻木如死,吾、已、大、功、告、成!”

       无心皱眉道:“你说的这些,除了最开始抵抗的那几日,我已全不记得。”

       萧瑟怒犹在心头,握住他的手质问道:“你说,如果真是如此,如果以后真的找不到解法,你有何妙计?”

      无心沉吟一会,萧瑟执着地等着,他这才道:“我说了,你不准再生气,这都已是过去之事。”

      萧瑟只道:“你说。”

      无心道:“我知道那濒临一点将在何时出现,在那之前,若迫不得已,我会对你用他心通。但这已是万一中的万一。”

      萧瑟蓦地狠狠攥住他的手,以他现在虚弱的身体,竟让无心感受到了入骨的疼痛,“你可真是想了好退路,以为我忘了,就不会恨你?你若不想找打,最好现在就把这念头抛到九霄云外,不然你我便割袍为界。”

       “我都说了那是过去之事,现在已不想了,你又何必在意。”

       萧瑟扶额半晌,哑声道:“那药人蛊之事,我也可以‘何必在意’?你将我摆在夜鸦、摆在萧羽的位置上,你让我有朝一日面对一个两眼无神的叶安世对我惟命是从,你以为我能心安、哪怕一个瞬间?你如果这样想我,又何必与我结交,你如果这样对你的朋友,又何需看人心地性情!”

      “无心,莫说是我,你现在出去问问雷无桀,问问唐莲,看看他们会不会揍你。”

      无心看着他,心中亦产生隐恸,长叹一声,对他道:“怪我思虑不周,是我错了。我不知药人蛊的隐情,可你又怎知昨夜情急?”他点上萧瑟胸口隐约的蛇牙疤痕,萧瑟跟着他动作垂眸侧下头去,听他继续念叨,“我长这么大只后悔过两件事,一件是老和尚的死,另一件是教了你心魔引。你那副德行躺在那深不可测之人身后,我还道是何事能逼你走这下下策,任毒素扩散也要用出心魔引,那时眼见蛊毒已一发不可收拾,岂能容我多想,我还有闲判断他会不会杀你?”

      他感受到萧瑟的手渐渐松下去,便知说动了,笑了笑接着道:“这回该我问你,你觉得现在屋外哪一个人换了我,能转头便走将你一人留在那里。我们几人走到今日,不就是今日你为我赴汤蹈火,明日我为你两肋插刀这样过来的么?危急之时那一瞬间的反应,不就是朋友的意义?我既非佛陀又非械人,萧老板就不要强求我事事理字当先了吧。”

       萧瑟动容沉默半晌,扭回头重重掴了一下无心的手,“牙尖嘴利的和尚,说得好像是我小气错怪你了一般,偏你永远都理直气壮。”

      无心终于开怀而笑:“哪里,哪里,是小僧错了。施主是大慈大悲观世音,白度母转世的菩萨,天纵善良,才将吾海涵。”

       “哼,少贫。去倒水。”

       “小僧从命。”

 

      无心抹着汗回到众人围拢的那张桌前,长舒一口气,拎起茶壶就往嘴里倒了三大口。面对一双双殷切的眼睛,笑道:“今天的今天劝好了,明日的明日再说吧。”

      雷无桀好奇道:“和尚,你们都说了什么啊,我们在这听得是一会儿高来,一会低走,说了有大半个时辰!”

      姬雪也笑:“就是,你这能也叫劝么?这不就是把他累困了让他睡觉?”

      无心无奈地摇摇头,“把他累困了很容易吗?我看我也没闲着,这可是比打架还要累啊。”

      “可是这样也不是久长的办法,”唐莲忧道,“他要是明天还是这样劳心劳神,华锦说可不是养伤的好状态。”

       “放心,今天已经开了个好头,以后包在我身上就是了。”无心端起茶壶,终于又得空咬了一口馒头,“诸位早歇,我回去了。”

      众人刚要笑他才醒了又要去睡,见他又回了萧瑟房间,不禁面面相觑。

      “他不是要让萧瑟休息吗?”司空千落惑道。

 

 

 

 

 

 


大河鲸

风云再起 25

第二十五回 医毒两解


      无心抱萧瑟回来时,王府中的人都如油中蚂蚱急成一团,逮到他这片白衣径直从高墙跃下,纷纷快步围了上来。

      “怎么样!”雷无桀连声问,随即低头看到萧瑟惨白一张脸上染满血痕,倒吸一大口凉气,对无心道:“他的眼睛……”

      无心扫过他与唐莲一眼,并未回答,直接越过众人对温良华锦道:“跟我来。”...


第二十五回 医毒两解

 

      无心抱萧瑟回来时,王府中的人都如油中蚂蚱急成一团,逮到他这片白衣径直从高墙跃下,纷纷快步围了上来。

      “怎么样!”雷无桀连声问,随即低头看到萧瑟惨白一张脸上染满血痕,倒吸一大口凉气,对无心道:“他的眼睛……”

      无心扫过他与唐莲一眼,并未回答,直接越过众人对温良华锦道:“跟我来。”

      进入屋内,无心将萧瑟平置床上,侧身让开一个身位,对华锦点点头,医女抿唇上前于床边坐下,望了望萧瑟面色,又以手心试其体温,托起萧瑟左手三指搭上,一套望之切之连贯轻柔,雷无桀和司空千落等人也在一旁面面相觑,虽提心吊胆却一声不出。

      这一诊脉便是数息之久,静默中时间流逝缓慢至极,他们何时见过小神医如此犹疑不定,就看她在萧瑟左手上停留片刻,又换到右腕;切过右腕,又转拾起左手,光是雷无桀看着她这样颠来倒去不开口,就似把心烹了一遍似的焦躁,暗暗自己咬牙使劲,终于在华锦第三次重复完换手诊脉后,忍不住拽了一下无心的手臂。

      无心几乎是在同时开口道:“说吧,怎样?”

      医女抬头,沉声道:“他损耗太多,毒早已攻入经脉,自身又无力相抗,已经几乎油尽灯枯……”

      仿佛难以承受大家的哗然一般,她茫然地望向所有人,颤声道:“我只走了这几日,他都做了些什么呀——”

      这下连唐莲的心中都涌起悚然,被那四字判词哽在喉头说不出话来。一个好好的人,一个能使起搅动风云的利剑,一向慧极敏锐的好好的人,怎会被用上这种词汇,油尽灯枯……

      “找死都没有他这种作法。”姬雪恨声道。司空千落本抬头怨她口不择言,但见白发女眉头紧促,气息沉得不受控制,便知大家都是一样,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无可奈何。医者问,他们本该答,但一切都能从萧瑟身上显而易见了。若此时去衣,能见到多少剑伤,若问五脏,能听出多少不堪重负,还消谁说?连日鏖战,连日蛊祸,血斗方止又心力交瘁,至烈补药救起又被折损亏尽,神仙能经得起这样折腾?

      华锦望着无心道:“这蛊已超我毕生所学之界,他的伤我或可一试,但最后还是……”

      无心一时不说话,神色不明,她急得脸颊烧红,什么骄矜都败下阵来,道:“叶宗主!我行医出错,有愧师恩,有愧病患,若他当真回天乏术,我会用金针引蛊,过到自己身上。如果在毒发前找不到解法,就只当作找药祖神农谢罪了。”话落已尽是坦然。

      华锦站起身,对白衣人道:“……只要你答应,我绝无二话。”

      唐莲他们正被医女决绝震撼,就听无心叹道:“我答应了你,他醒来难道会好受么?”

      雷无桀再回头看他,无心已经不像刚回来时那样面带凛冽,深吸又长吐出一口气,他才坐到床边,对温良招手道:“来。”

     温良早就在旁静静观察萧瑟伤情,此刻上前见无心点头,也便放胆一试,握住萧瑟的手,片刻后,两人相对的袖口中簌簌游过一条红蛇,又是几瞬的功夫,蛇就穿过衣下肌体缠上了萧瑟的脖子。

      无心抬头一望,萧瑟仍无知无觉地昏迷。

      那蛇在萧瑟鼻息前左右摇摆一番,迟疑地俯下胸腹绕过他的耳边,在眼角处舔掉一缕血红。还待要撤回主人手边,突然开始急促吐信,指头大的脑袋几乎被大张的血口一分为二,几乎连滚带爬地从萧瑟胸口滑下,被温良接在手中。

      众人才见转机又提起一口气,此处无人懂蛇,却也能看出这并非好兆。

     温良手从头上一拨,从簪子上带下一些粉末抹在不停在掌中翻腾的小蛇口边,蛇大嘴一张几乎把他指尖吞掉,过了一会,才蔫蔫归于平静,被温良收进胸前。

      他摇了摇头,对无心道:“嗯。蛊很新,性很烈,蛇不认识。”

      雷无桀看得一知半解,却忍不住插口道:“诶,你这簪子这么好用,煮了给萧瑟喝试试?”

      温良一愣,回头仍是摇头:“药石穿肠过,清毒或可,蛊是洗不掉的。若反而惊动蛊虫,才是真正平添危险。”

      无心打断道:“你直说办法就是。”

      温良沉吟片刻,掀开萧瑟眼皮又查看一番,才道:“叶宗主若愿意冒险,我便有办法。若不愿意,我也不能动手。”

      “说来听听。”

      温良长呼一口气,娓娓道出的是一则温家至秘:“为防毒功反噬,其实我和玉儿修炼蛊术时都留有一线余地。依家传之法,门人往往取一味毒,作为‘天生克’,自此一生所制之蛊,都能以此毒缓解。同时,那味挑选出的毒药要么被毒师时时带在身上,要么自小长期服用,这样便对自身所制之毒产生了抗性,而外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雪上加霜竟是解蛊之法,所以百年相传,毫无破绽。”

      唐莲点点头:“师父也曾提过唐门有类似规矩。所以你是说,我们要找到这只蛊的‘天生克’?”

      温良叹一声:“‘天生克’并不难找,就在我的身上。”说着捧出怀中红蛇,“是五毒的毒液。”

      众人顿时脸色古怪起来,姬雪凝眉道:“‘天生克’在你身上,难不成蛊是你下的?”

      “我怎会害萧公子!”温良急声道,“此事几番阴差阳错,但下蛊之人确也是我至亲,诸位莫急,若能救萧公子回来,我再细说来龙去脉。此刻诸位只需知道,我确信玉儿的天生克是我身上五毒,但我却不知,对这一道蛊,她是否设了天生克,因为这本是一道必杀之蛊。”

      “所以……诸位可以想见其中危险,若成,蛊被控制自然是好,可万一出错,这五毒绝非易与,他极有可能当场毙命。”

      司空千落大惊:“这也太冒险了!”

      雷无桀也用力点头,“是啊,就没有别的办法,把握更大一些的?”

      温良脸色为难,摇头道:“这是不世出的奇毒,我只能想到这一法。而且——照此蛊烈性,即使有‘天生克’,或许——或许也只是过了第一道关。”

      “叶宗主,若‘天生克’起效,后面可能还有奇险之举,都是我家祖辈相传之法,但在外人看来可能极为诡异。”温良抿唇,“且若施此法,还有一个条件。”

      无心双目一细,“这种时候,你还跟我谈条件?”

      温良吓得眼睛瞪圆,比划道:“不是向你提,是萧公子自己需要——哎,这也不太好办,您且听我说:这蛊性烈,若遭药克,难保不会挣扎,期间疼痛倒还是易事,唯怕它沿经脉流窜,扎入心腔或颅脑之中,届时即使它已被累死克死,那一点点的毒素也足以让他醒不过来了。”

      温良看向众人一眼,“所以最好的法子是他能以自身真气游走周天,引导行气,障碍蛊虫,可萧公子现在气血两亏,这便很难行得通。我知道依药丫头所说,先前叶宗主亲身试过以七盏星夜酒瞬间拔高功体,这本是好法子。然而如今萧公子已连服两颗蓬莱金丹,勉强靠体内虚火支撑住,又连续动用内力,如此水泼骤火的折腾法,气海内早已一片废墟,又怎能再禁起柴烧。”

       他越说脸色越黯,众人耳听着一点点希望浮现,又一条条归于渺茫,已是心乱如麻。却听无心道:“他自己的真气不行,那旁人的呢?”

      温良一怔:“这先辈从未试过。莫说不同功体真气极易相冲,平添重负,就是先在眼前找到一个内力等深,又愿倾力相助的人,更谈何容易?”他顿促一下望着无心,“难道叶宗主愿冒此险?”

      无心点点头:“我曾身受明镜师父以易筋经导理经脉,私自对那神秘功法略记三分,此刻应还未忘记,可以一试。”

      温良对易筋经知之甚少,当下便有些踟蹰,“你们一非同门二非同修,行气若出差错,那时毒气活络,会沿流转之力扩散,你有走火入魔之险。”

      他正沉吟,无心才要启唇决策,就听华锦忽然道:“或许可行。”

     无心循声看她,医女已不复先前落寞模样,再次走上前,神色坚定说道:“小毒物,你还不知道,这两人的真气,比同修同门还亲上一分。”

      温良面露诧异,雷无桀在旁一拍大腿,“对啊!和尚之前就给萧瑟转过一次真气,那时他跟现在一样内力枯竭,我看也可行!”

      华锦摇头,“那次仅是保他活命,只需源源不断灌入即可,和任由另一人的真气在奇经八脉游走完全不同。关键之处在于,那一次的确留下根基,整整三日的真气交汇,萧瑟的身体对这股内力足够熟悉了,更何况不久前,他还反其道而行,给无心灌输了许多次真气,所以不说远的,”她一指无心,“起码现在,他们的内力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小毒物,你若敢试你的五毒,我就敢陪上我的金针,理气这一环,医家保证不出差池。”

      温良见她笃定,心中也稍稍一定,“好,我便破例,和医家联手一回。诸位,你们意下如何?”

      姬雪望了一眼榻上,见萧瑟气息微弱始终昏沉未醒,答道:“若没有别的法子,你们便放胆一试。”

      “是啊,都什么时候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司空千落催道。

      唐莲在旁沉吟不语,雷无桀的目光在榻上人和无心之间逡巡两趟,问:“和尚,你真的想好了?”

      无心自温良讲起解毒之法就压下眉头,此刻开口道:“确实没想好。”

      众人一讶,以为无心贪生犹豫,却听他沉着道:“华锦,你诊脉之时,可察出他身体里有另一道蛊么?”

      “另一道?”雷无桀呆然道,“为什么会有另一道?”

      唐莲神色一凛,几分担忧几分了然,对无心道:“你去救他遇到了阻拦。”

      无心点点头,“想扭转乾坤,总得付出一些代价。我想,母蛊此刻在他体内。”

      “子母蛊?”华锦闻言忙问,“什么蛊?”

     无心坦然道:“药人蛊。”

      “……”看向他的六人顿时脸色精彩纷呈,华锦缓缓道,“你该不会要说,你又吃了子蛊吧。”

      无心轻描淡写一点头,显然不欲多谈,话锋一转道:“我只想知道若这药人蛊的母蛊在,用毒攻之时,会不会另有异状?”

      华锦却不依不饶,扯回方才话头道:“怎么可能是药人蛊?我师叔鬼医明明已经死了。”

      “他死了,不代表蛊不会再出现。”无心看着温良,意在言外道,“我想对她来说,复制一道蛊应不是难事?”

      温良明白他的意思,白着脸点点头,“若是经过她手,不仅威力不减,或许还能精细几分。”

      华锦一听,对无心伸出一手,厉声道:“手来。”

      无心并不推脱,挽袖让她号脉,垂眸看着腕上手指上移,还没等医女有个定论,就开口道:“我岂会坐以待毙。早在吞药之时就分出一缕真气,内化金钟将它困住令其难以苏醒,延缓发作时间。”看着医女收手,又道,“便是上次萧羽出其不意,我也能靠内功硬压三日,还着实费了他与夜鸦一番功夫。”

      他说至此眼中竟有一丝笑意闪过,但随即正色道:“然而若我催动真气入他体内,届时两股内力对流,是否会提前唤醒子母蛊?到那时,他体内母蛊是否会扰乱你们疗治另一只蛊?”

       华锦与温良相望一眼,一人答道:“药人蛊母蛊本身无毒,只靠催动子蛊让人失去神智,所以不必惧它苏醒与否。”另一人答道:“而且既是他人之蛊,玉儿怕是不会加入‘天生克’,所以叶宗主,对于这道蛊,最险之处反而在你身上。若理气中途子母蛊相互感应,你体内子蛊发作,你想如何?”

      无心听过点点头,并无难色:“如此便无大碍。想来即使子蛊苏醒时我失去神智,它也会控制我救回母蛊之宿体,可对?”

      雷无桀听得眼眶发热,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和尚,温良亦半晌不能言语,嘴唇翕动几次,最后向无心一叹:“叶宗主高义,温良不敢辜负,今日必竭尽所能。”

         无心脸上终露笑容:“便是等你这句话。这个主我替他做了就是。”又对华锦道,“事不宜迟,小神医,起针吧!”

         “且慢。”温良在旁忽地一拦,“叶宗主,我家疗法在外人看来诡异,这并非虚言。若你们眼下信我,就请信我到底,万万不要在开始后干预,否则轻则术法半路失效,重则你我同归于尽。”他又看向其他众人,“而且……还请诸位暂且回避。”

         “回避?”司空千落疑道,“温良,你最好不要耍什么滑头。”

         “放心,我若看出他要动手脚,他就没手继续了。”无心笑着向众人安抚一番,温良苦笑着点点头,“既然如此,唐师兄,雷公子,司空姑娘,姬姑娘,就请退至厅中等候,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三个时辰,天明之前,必有结果。”

         雷无桀退了一步,低声道:“和尚,萧瑟要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知道吗?”

         无心唇角一弯:“我何曾有负期待?”

         雷无桀皱眉注视他片刻,转身只手遮面,大步走出屋门。唐莲望他离开,对姬雪和千落道:“走吧。”

         三人相视点头,身影掩于关闭的房门外,只留下斗室中四人,一个卧床昏迷,三个面面相照,眼中闪动着沉着的光芒,互相点了点头。

      无心深吸口气,先移步投了棉布,一边在床前把萧瑟脸上血痕擦去,一边问道:“说吧,怎么做?”

      温良指点他将人从床上扶坐起来,双掌接在后心,先令真气充盈萧瑟体内,行大周天,归于气海。然后自己上榻坐在萧瑟对面,将萧瑟上衣褪去,双手翻出,再次握住那双手令掌心相扣。霎时间,无心和华锦眼中的温良忽然变得模糊了一下,仿佛他的全身上下都在细微地变形移动,定睛一看,原是层层毒虫在他周身涌起,那些衣服上的纽结变成了毒蛛,耳上的挂坠变成了毒蝎,发间的细绳变成了毒蛇,腰间的带扣变成了毒蟾,而颈上那抹翠绿玉环竟然自己头尾分开,变成了一只毒蜥。他和萧瑟相连的双手中,更是一窝一窝地涌出五色蛇群,像被打散的鱼潮,被淹没的蚁穴一样密密匝匝地流了满床满地。饶是华锦这般见多识广的医女都被这场面吓了一跳。

       温良一下子驱动了全身的毒物,身体仿佛都小了一大圈,脸上擦灰般失了血色,却仍然双目紧闭,口唇间念动不停,在片刻无声的法诀中,那些原本层层叠叠相安无事的毒虫忽然尽露凶残本色,开始互相撕打撕咬,一时间虫潮如沸,争斗处喷涌起数个高坡,飞溅断肢和诡异的蓝绿色鲜血,窸窣声直冲天灵盖。就连等候在正厅中的众人也听出奇状,围在门前面露异色地看到门脚缝中一闪而过的诸多尖尾细爪。

       无心看到室内腥血飞溅,忍不住皱起眉头,温良仿佛能预知他反应,解释道:“要从蛇身取新鲜的五毒之血,唯有当场练蛊一法。叶宗主定神,关键的还在后头。”

       一炷香之后,蛇群果然因数量众多取胜,群蛇饱饮鲜血,五毒加身,一个个亢奋非常,开始围绕萧瑟的身体蠢蠢欲动,如朝拜般立起寸许盯着那虚弱的活人吐信。至于一旁的主人温良,满身金气的无心,和站在不远处的药女,它们却是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毒血聚成,已是两三刻时间过去,温良汗湿领口,喘着气望了一眼满地的毒虫尸体,眸中闪过一片痛惜,旋即整容收起,对华锦道:“药丫头,下针吧。”

      华锦上前,眼前这具身体她已经是扎惯了的,却问温良道:“你要怎样的行针法?”

      温良反问:“两蛊聚于一体,为防万一还是令它们避开的好,按这样来,你想怎么行针?”

      华锦不假思索道:“我会将两蛊分开引至他两手经脉之间,再做处置。”说着在萧瑟身上比划起来,显然早已经过一番考量,“那只火蛊毒在肺腑,属阳,便叫它走手少阴经,一旦蛊走极泉,我便能与和尚的真气流转配合,再通青灵、少海、灵道,驱往神门、少府、少冲。”她说着点在萧瑟左手心,又接着道:“而药人蛊母蛊属阴,若能出于手太阴经中府穴,我立时封它于此脉,让它一路沿云门、天府、尺泽而下,终至太渊、列缺、少商。”再一点萧瑟右手手心,“如此,这两蛊绝无交汇可能。”

      温良笑道:“还是你们医家的办法温和些,那就用你的针法,来。先封药人蛊,既然刚下不久,动一动应该不难。”

      华锦从腰间抽出针卷铺开一排,手只轻轻一抹十一金针就整齐嵌在指缝之间。那只手从萧瑟右侧肩头滑至指尖,十一针就已分毫不差地刺入十一穴位之中。

      针已施完,温良立刻对无心道:“叶宗主,且慢慢引导萧公子真气自气海而出,由督脉上行,缓缓散至天枢、梁门、乳根、直到中府。此过程中或许会引动母蛊,而且你们已气息相连,子母蛊互有感应,甚至可能将它唤醒,还请万万小心,一直重复此举,直到真气将此脉路打通,母蛊运到中府穴,便立即出声示意。药丫头才能及时行针助你。”

      无心点点头,一手仿照记忆中明镜禅师的手法摸上萧瑟脊骨,在尾椎上三寸处按下手掌,两处肌肤凉热相贴,几乎瞬间就被捂暖。无心随即将掌心一旋,闭目感受萧瑟体内真气涌流,依照那股气的聚散与方位判断是否走准穴位。然而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将自身真气深入他人体内把控,运气缓慢而吃力,一连数次推至大椎都毫无反应,只有萧瑟的后背浮起一道长长红痧。

       停下手歇了几口气,无心问道:“我如何知道已找到蛊虫?”

      温良也在一旁着急,道:“子母蛊连心,若你的真气已触及母蛊,子蛊当会做出反应,你会知道。且强行移动母蛊,萧公子自然也会感到疼痛,只是不知他是否还有意识。还请叶宗主再多试几次,走准穴位只是其一,更要令真气留存扩散,引母蛊吸食。”

      无心依言记下,再次闭目为萧瑟推宫渡气,屋中安静得只剩下他略显粗沉的呼吸声和蛇鳞相贴的沙沙声。然而又试三次,无心额头沾满汗水,仍然一无所获。他自行思忖一番,想这蛊若是风云楼令温如玉仿制的,想必会提出些他们想要的改进方法。母蛊说不定本就性情温和不易惊动,这自然是他们所乐于促成的。

      他看了看眼前萧瑟的后背,一道痧痕赤红,仿佛有血马上要破皮迸出。再起手时,口中边念边覆上了萧瑟的腰背。

      这一次他在下方停留很久,久得温良都探头要出声询问,忽然一声沉闷的喉音自无心那边传来。温良看过去,只见萧瑟和无心一前一后,都皱起了眉头,只是无心的脸色显然更为难看。无心虽没有看到萧瑟的脸,但手掌之下的腰肌刚才骤然痉挛,加上自己天枢穴亦传来剧痛,他便知是碰到了。

       转机出现,无心继续动手渡气过穴时忽然顺畅许多,只花了两三刻功夫,就已将母蛊逼至乳根穴。萧瑟受痛眉头皱紧,汗珠湿润了眉峰。然而这一番运蛊却让无心大汗湿透,嘴唇都见白色。华锦在旁瞧出异常,就在他停下歇息时,突然飞针三枚刺入无心腹间大穴,问道:“你刚刚念的是什么?”

      无心扭头看她一眼,“你倒敏锐。是心钟口诀。”

      “果然是解开了对子蛊的禁制!”华锦怒道,“怎么总是这样心急胡来?解蛊最是要宁耐小心,你倒好每次都是擅作主张!”

      无心并未感到受了责备,只淡然道:“你刚才诊了我的脉,觉得我还有多少真气可以浪费?”

      华锦恍然心头霍亮。眼前这个运功替人疗伤的人表面好端端,其实也接连内耗两日,使轻功奔波了千里之遥,显然后来还跟人打了一场。他所要的,只是在自己真气耗尽之前,能完成疗伤理气之事。

      温良心中明白,但也忍不住担忧道:“那子蛊现在如何?”

      无心摇摇头,“只是疼痛持续了一阵,应该没有大碍。用它引动母蛊后我便已及时重新封住。”

      他说完,手贴回萧瑟肋上,痧下肌理反出一阵阵高热,令他手心甚至刺痛,但眼看已到经脉尽头,便凝神继续。又是六七回推引渡气后,母蛊终于到了大椎左近。

     华锦眼疾手快,还没等无心开口叫她,就已经坐在萧瑟旁边,一手搭脉查看,一手旋动萧瑟臂上金针,母蛊沿经脉自然流转便朝金针所在的穴位而去。此不比无心方才要逆向打通本不相连的经脉穴位,只需待母蛊近至针前,就将封穴金针一个个依次拔出,最后将它封在手心列缺穴上下。

      这一道尾针落下,三人同时抬头,交换一个欣慰的笑容。

 

     温良疏一口气,如此,解蛊的准备工序就算是顺利完成。

      看无心和华锦两人都不欲休息,他示意将萧瑟重新放倒下去,头枕在无心盘起的双腿上,一个为难的神色在脸上闪过,歉然抬头道:“接下来,萧公子可能会挣扎得非常剧烈,叶宗主一定要按住他,别让他动了两手上的金针。”

       无心点头应下:“怎么,会很疼?”

      温良叹道:“温家的蛊毒一旦下了,就从不是为了让人解的,所以解法也是以毒攻毒,令人痛苦万状。我会让蛇将五毒毒液注入他体内,届时如果天生克起效,两种水火不容的剧毒在他体内交战,离离蛊也会苏醒,疯狂吸食气血中养分,自然是要受很大一番苦的。”

      无心按住萧瑟肩肘,道:“他能受得住,开始吧。”

      温良与华锦交换了个眼神,医女对他一点头,他便在萧瑟左手拇指上刺出一个血珠,同时放出袖里红蛇令它顺萧瑟腰际盘旋爬上,最后左右穿过萧瑟左手臂上一排金针。蛇鳞凉凉滑过胸口肩窝,激得萧瑟身上起了一层粟粒。最后只见红蛇盘缩于萧瑟手心,大张血口吞住那节渗血的拇指,便纹丝不动了。

      被晾在一边的蛇群早已蠢蠢欲动,王蛇既然现身,它们再也不故作矜持忍耐躁动欲望,瞬间一拥而上像层涨起的潮水般覆上萧瑟赤裸的上身,蛇身就在他胸腹之上洄游攒动,在三人目不能及之处尽情注入毒液麻醉,已经将这具肉体当作主人投喂的猎物,等待他断气。无心低头看到萧瑟渐渐又皱起眉头,知道剧毒正在迅速发作,手上压制的力道逐渐加重,而他的手所触及之处,并无毒蛇敢来触碰。

     如果萧瑟醒着,他会毫不犹豫将这种疗毒方式与古代虿盆酷刑相提并论,恶寒道也只有温家这种远居山野保留慓悍民风的世家才能想出这种法门。不过好在他并不清醒,此时看不到自己身上正血雨腥风,只在昏迷中疼得张口喘息。

      三人在旁听着他喘息越来越急促,连嘴唇都被毒到颜色青紫,时间拖得越长,他们心中越是沉重,巨大的压力几乎让温良喘不过气来,冷汗掉了一身又一身。这蛊究竟有没有‘天生克’?玉儿会不会留这一线生机?如果,万一,五毒根本没有与离离蛊相克的功效,萧瑟再过一刻就会被当场毒杀!如今毒素显然已经扩散各处,足够的深,到底要等到何时,何时?

      无心看着萧瑟脸色越来越差,轻啧一声,趁着萧瑟手臂动作还不剧烈腾出自己右手按在萧瑟胸口,群蛇在他掌下如被神针分水似的散开,让他得以猛然灌入一股无比纯正罡劲的真气护住萧瑟心脉,肃然对温良道:“如果在这股真气散去之前蛊还没有反应,你立刻停手,我带他去找药王。”

      温良的底气也少了三分,重重地点点头,如果不是自幼对温如玉的信任已经深入心肺,他此刻无需无心提醒也早已收手。他虽用毒,却并非残忍之辈,怎么忍心如此折磨一个奄奄一息之人。

      华锦也在旁手持银针,随时准备着上手清理毒素,三人盯着萧瑟分秒如灼,直到忽然听到一声痛呼,“啊——!”

      萧瑟的胸膛骤地一震,双眉几乎拧在了一起,面上表情无比痛苦,大口大口地喘息,急促得吹动了颊边无心的衣服。

      “有反应了!”温良眼中瞬间迸出光来,他见蛇群随着那一震变得犹疑畏缩不再攻击,心中更添笃定,帮忙压住萧瑟双腿,急道,“药丫头,快!”

      华锦飞手撒出银针,封入萧瑟胸口被蛇群让开的一小片肌肤,从下缘逼迫,欲促使蛊虫依照先前所计移向肩周中府穴。然而萧瑟疼得不停发抖,身体几次要蜷缩起来又被死死按住,让华锦下针时屡屡迟疑,她看向无心求助,无心向温良递了个眼神,温良会意上前帮忙按住萧瑟右臂,无心再次腾出手来,这下他一起手萧瑟身上的五色花蛇就“呼”地散去大半,那只蕴着绵绵佛门内力的手掌贴上萧瑟被蛇身冷下的胸口,经脉对这久违的力量求之若渴,瞬间充盈起来的内劲似乎连疼痛都镇压住泰半,任由无心在来回推摩间把血脉肌理导顺通畅,将被毒素互相作乱搞得纠成一团的五脏六腑统统归位。华锦这时连下三针,终于使凶悍异常的离离蛊又前进几寸。

      “谁……”萧瑟痛吟着竟然睁开了眼睛,虽然视野仍然一片漆黑,但仍然厉声质问道,“谁!”

      无心低头看着他和声应道:“是我。别担心,是我。”他说着看到萧瑟口中有血,拆下萧瑟头上的黑金发簪递到萧瑟唇边,又说,“再忍一会蛊就去了,我不会让你死。”

      萧瑟仍要再说什么,剧痛再次席卷而来,他本能地咬住齿间那根簪子,喉咙震动时却只能逼出一声声的呻吟。

      也许是他的叫声听起来实在太过痛苦,久未听见动静的外厅忽然有人来到门前急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出去!”无心大喝。

      萧瑟身上出的汗已经把头发和床褥尽数打湿,略显狼狈的粘了几缕在腮边,快要瞠裂的眼角积起薄薄一层水雾,无心看在眼里,压制他的力道却毫不手软,几乎把他双臂关节按得没了血色。就这样一针针下去,萧瑟脸上黑一阵白一阵,毒发之初的青紫倒是渐渐退去,只是疼痛不休,折磨得他又逐渐没了声息。

      他昏厥过去后力气小了不少,无心略微松手叹了口气,看着华锦接着起掉中府穴的金针,然后云门、天府、侠白、尺泽、孔最一一打开。到了列缺、经渠、太渊、鱼际、少商之时,萧瑟的脸上已重见血色,华锦心中暗暗惊叹,此蛊之解于人体大起大落,一个时辰前要死要活,一个时辰后就已经开始恢复,真是非温家不能的烈性之法。她看准时机,拔出最后一枚插在拇指少商穴位的金针,那指尖隐约滴下许多黑血,都被预先包含在外的蛇口吞下。

      无心看着温良伸手将蛇收回,王蛇盘在主人掌心,蔫头搭脑地吐了吐信子,四处挣动一番,分叉舌已经变成了紫黑色,过不一会,就睁着眼一节节僵硬起来。

      “蛊已解了。”温良双手捧着蛇尸,低声道。

      无心长舒一口气,看了看蛇身,看了看低眉伤感的温良,郑重道:“多谢你。”

      说完起身,对华锦也点了点头,踩着满地血污打开了门,倚在门边待众人围上前来,发现卿公主和萧凌尘不知何时也到了。无心笑了笑,“成了。给他换个房间,等他醒来,一切就都已如常。”

      他拍了拍雷无桀的肩膀,抬步要穿过人围,雷无桀叫道:“和尚你干啥去?”

      无心没回头,继续走着摆摆手,“你们陪吧,我等不及要睡一觉了。”


大河鲸

风云再起 20

第二十回 乾坤尽碎


    大理寺卿为官二十余载,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除夕前夜,天启城已布好红联彩灯,坊市之间辉光通明,长街上、雕窗内,欢声笑语不绝。但那些都与他无关。

    公堂中只有零星烛火,杀威棍倚在两侧,头顶“明镜高悬”的匾额黑沉沉似阴暗中压着他肩膀的一座大山。

    他阅遍案宗,也没有哪一桩堂审是他眼前这般。衙役均已告假回家过节,仅剩的师爷匆忙赶到,他是长厅内唯一穿着正装朝服的人...

第二十回 乾坤尽碎

 

    大理寺卿为官二十余载,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除夕前夜,天启城已布好红联彩灯,坊市之间辉光通明,长街上、雕窗内,欢声笑语不绝。但那些都与他无关。

    公堂中只有零星烛火,杀威棍倚在两侧,头顶“明镜高悬”的匾额黑沉沉似阴暗中压着他肩膀的一座大山。

    他阅遍案宗,也没有哪一桩堂审是他眼前这般。衙役均已告假回家过节,仅剩的师爷匆忙赶到,他是长厅内唯一穿着正装朝服的人。无数星斗做的神目俯视着凡尘的荒唐,堂前雪前所未有的明亮,这时节无人去扫。那上面有几串来到大堂的脚印。

    堂下是一件被洞穿的青衣锦服,血迹浆固,已经成了乌黑。大理寺卿掌惯生杀予夺的手此时竟颤抖起来,慢慢伸向惊堂木,终于闭目定神,决然拍下。

    他重新看向左右,开口道:

    “升堂。”

    萧瑟坐在左上首,慢悠悠喝了一口茶。

    在王府养伤以来,这还是他几天里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如今朝堂中仿佛有一座合击大阵,阵眼藏在暗中,官宦将相各有立场,百官之中,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他总要选一个做突破口,而刑部离皇权太近,早早被他舍弃了。后来托老堂主打点的消息送到,姬若风在信上言:大理寺卿世代文臣,不涉江湖事,自沈希夺死后调来此任,宽掌公堂,严掌牢狱,经手的案子罕有民怨。为官之年虽几经纷争而从不结党,这也是他任大理寺卿前,迟迟没有右升的原因。其人称得上有一腔抱负,是难得事国而不事君的贤臣。御史台上虽也有能士,但不同的是七御史互为制衡,牵一发则动全身,不宜主动交往。

    压着宴前最后一日,他才带青王来到这里,令其门前击鼓,有什么说什么,余下的他来处理。

    不说别的,大理寺卿京畿要员,三品大吏,在朝堂上肯定了解了时下明里暗里的乾坤。单凭他敢把如今的永安王请进府衙,就足见其名不虚。

    “击鼓人,上前陈词。”方公拍案道。

 

    青王起身迈到堂下,虽然一副病骨龙钟,此刻却好像有什么人撑腰一般,硬拔直身板,指着地上道:“大理寺卿看这一件血衣,还不昭然若揭么?这显然是有人欲加害本王,这才在回京途中行刺。若不是本王早有准备,怕已在那贼子手中毙命了。”

    “是以……”大理寺卿也不恼堂下人轻慢的态度,望着青王道,“本官方才见到王爷才会如此诧异。日前刑部已经传来一册案卷,上面说已经在城外官道上发现了青王的……”

    “大理寺卿大可以将这身血衣留证,与刑部那具尸身上的里衣比对一二,便知真假。”青王坦坦一挥袖。

    “如此说来,青王是先于刑部发现的这具尸身。”大理寺卿道,“可有何发现?”

    “不仅是先于刑部,卿家,永安王就在那刺客行凶当场!”他痛心疾首道,“他不知那人并非本王,拼力相护乃至伤重至此,这般连累实是始料未及,本王心有戚戚。”

    堂中忽然啪地一声杯碟相撞的脆响,坐在萧瑟下首的卿公主将茶盏重重放下,杏目圆睁瞪着那老迈的背影。萧瑟看向她摇摇头,她才忿忿地收回目光。

    “该死的青王八。”姑娘闷头腹诽道。

 

    卿公主本不该坐在这里,她是屋中对这件案子最糊涂的一个。几个时辰前她到了永安王府看她六哥,带了整整两罐药王殿的蓬莱丹,连叶若依都看呆了。她好久不见萧瑟,叽叽喳喳说了两个时辰的闲话家常,还正兴起,又玩笑地讲到朝上的风言风语:大臣们说什么的都有啊,有人说你被西域的大美女弄的五迷三道,把心都吃了!说得萧瑟哭笑不得,转而似不经意地问她,知不知道萧微云和萧疏雨。她便轻易被换了注意力,摇头好奇道:不知道,那是谁?萧瑟却不答她了,惹得公主殿下控诉:哥!我及笄了,成年了!你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我。女孩子总以为哥哥是觉得自己太小才什么都不告诉她,想不到这一切其实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自古兄长难改这种专权,一切不能带来快乐的东西,他都想从她身边拔除。

    时候渐渐入夜,卿公主察觉出她哥要赶客,便赖着不肯走,萧瑟扛不住她撒娇,横竖也不差这前后一天知道,只好让青王现身,带着一脸惊讶的小姑娘往大理寺去。

    现在,小殿下坐在堂中听出是青王使了金蝉脱壳害六哥受伤,便忍不住火气。她在心里骂完,却听对面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的对面,坐在凌尘哥哥下首的是个白衣服、帽纱遮住面孔的人。看身形是个成年的男子,她却从这身装束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人怎么有坐在那个地方的地位——连叶家姐姐都要站在他六哥身后呢。

    她正想着,不知不觉便盯了那人很久,忽然那道纱幕一晃,她心里打了个突,连忙把视线移开了。

 

    “那永安王可曾看清刺客面貌?”大理寺卿对萧瑟道。

    萧瑟沉默,敛着眸子并不接话。青王看了看他,只当他还在为先前的试探而赌气,见怪不怪,这几天在王府里一向是他对萧瑟掏心窝子,萧瑟让他掏钱袋子,便顺着答道:“刺客是两名江湖人。”

    “江湖人?”大理寺卿皱起眉头,“青王如何得知?”

    “自然是永安王告知的。”

    这话一出口,叶若依便知道这老匹夫果然是在萧瑟一行回京的路上埋伏了眼线,因此对他们一路上的遭遇都略知一二,那身血衣恐怕也是他的手下掐准时机拿到的。至于萧瑟,这几天和青王说的话还不如跟雪鸮说的话多。青王敢这么说,只是笃定了萧瑟现在和他在一条船上,不会出言反对。

    萧瑟也确实没有反对,无视四面八方的目光,只是旁观般喝茶。

    见永安王不反对,大理寺卿与一旁的师爷对视一眼,神情颇有些复杂。青王却在一片静中嘿笑两声:“本王知道卿家为何迟疑。方才所说的与刑部案卷中不同,对不对?”

    大理寺卿看向他,沉吟不语,刑部案卷不可透露给不相干之人,可如今这案却是疑点丛生,先是被害者金蝉脱壳死而复生来喊冤,再是这“被害者”提供的线索与刑部大相径庭。一时腹中万千质疑,都欲涌上口头,反而不知说什么了。

    青王得意一笑,“本王猜,刑部案卷中说的是北蛮刺客吧?”

    大理寺卿愣住,几乎瞬间淌下冷汗。

    青王见他反应更是自信几分,“其实刺客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无论他是谁,最后在刑部那里只会是‘北蛮人’,卿家难道就不好奇,满朝上下是谁有权能找到如此武艺高强的刺客,还能在刑部上下面前,改换真相,说一不二?”

    “此案,”大理寺卿沉声道,“已交陛下御笔朱批结案了。”

    “卿家方才所言之人,便是嫌疑者之一。”

    灯火骤暗,师爷的笔掉在了纸上,手已抖得拾不起来了。

    寒风开始吹散浮雪。大堂中死寂半晌,人人目光晶亮。    

 

    大理寺卿走下阶来,拿走师爷面前纸笔,坐回书案,道:“王爷何出此大逆之言?”

    青王从容道:“本王虽离天启二十余载,但也对朝中种种规制烂熟于心,”他一手上指苍天,“寻常案件,就算是从刑部上报的大案要案,层层上报、层层筛审,最后递给皇帝的那一张纸已经了无数人手,少说也要十天半月。如今从事发到上动天听从而结案,只花了两日。大理寺卿想来断案无数,难道看不出眼下情形与其说是一桩案子,不如说是一台排好的戏么?”

    “你说皇帝要把诛杀亲王的罪名放在北蛮人头上,目的是什么?”萧凌尘缓缓开口。

    青王早已把萧凌尘当作萧瑟一伍,闻言笑道:“琅琊王明知故问了。前线战事方休,然而国仇未泯,自然是要借此出正义之师。”

    “青王的命对北蛮人如此值钱么?”萧凌尘摇扇又道。

    青王喉中一哽,沉声道:“皇侄有所不知,本王身上有一物,可作为北蛮此般行事的‘凭证’。”

    大理寺卿拍案道:“物证何在?”

    “便是此物。”

    青王自怀中取出一只裹帕,展开四角,躺在其中的赫然是一串狼牙牛筋编绳。

    对于草原蛮荒之地来说,已经算得上做工精细,只有对北蛮风土有所了解的人才会看出,这是汗王特有的信物,往往族中最得人心的勇士才能拥有,是绝无可能外传的。

    大理寺卿正是遍览群书的识货之人,此时堂下并无衙役,他顾不得繁文缛节,再次亲自降阶查看,惊疑道:“这——此物从何而来?”

    青王微微一笑,“前代叛逆,叶鼎之。”

    “什么?”大理寺卿只觉得疑云满天,是一桩无头公案套着一桩无头公案,强自稳下心神思量片刻,他道,“兹事体大,尚有许多疑点未经证实。王爷怎知那江湖人必是受人指派的中原人,而不是由北蛮人改扮混淆视听?再者王爷手持北蛮信物,这本已是有通敌之嫌,至于此物来由,空口无凭。”

    青王胸有成竹道:“不知刑部案卷中仵作所记的致命伤是何种凶器所致?北离兴剑,南决兴刀,北蛮骑射之族,所用的不是弓箭便是弯月马刀。卿家看这件血衣,破口短窄齐整,两端没有分毫差别,若是单刃的刀痕则会一钝一尖;且这破口处洇出如此大片血迹,显然是一把狭长双刃之剑!若不信,大可以再次验尸。”

    ……刑部案卷中记录,青王尸体有身无首,是被弯月马刀割下头颅所致。由于北蛮军队向来有这般割头习惯,倒也顺理成章。只是面对这幅血染的青衣,胸部血迹深浓,领处只是洇过,致命伤显然在胸不在颈,先前的刑部论断便完全站不住脚了。

    若青王作为人证所言皆属实,那么……

    他呈上供录,“王爷可知要翻御案,还需,御殿亲审。”

    “明日宫宴,百官到场,便可御殿亲审。”青王挥毫画押,低声道,“大理寺卿,可敢做第一步棋子?”

    一旁的师爷双膝跪地,俯首不起,竟是不敢再听了。

    这话分量太重。若真是圣意如此裁断,那么当着满朝上下去推翻这圣意,尤其是站在青王甚至永安王的一边,在当今时局下无疑是以命陪王权做赌。

    “此案关乎军政大计,本官必务求水落石出,亦不伤国体。”大理寺卿缓缓接过血衣与物证,放在案上,“然,”他展袖向众人一拜,“为臣掌不阿之法,行正确之事,无关乎成为谁的棋子。”

    青王愣住了:“你此言何意?”

    叶若依听到此处终于释然一笑。从前她对萧瑟救青王、又来到大理寺的目的一直心存担忧,不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朋友对皇权究竟态度几何。听到大理寺卿的最后一句话,才由衷感佩,也明白了萧瑟在百官中独选了他的理由。

    舞弄权术,威胁拉拢的事,萧瑟不会做的。

 

    萧瑟此时终于喝完了一盏茶,微笑道:“方大人误会了,这里没有人要你去当什么棋子。”

    青王立刻面向他,心中一沉,凝眉道:“皇侄?难道是本王理解错了?”

    萧瑟只是对大理寺卿道:“今日事出权宜,打扰大人了。”

    青王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如芒在背,“皇侄带我前来报案,究竟是何用意,不妨明示。”

    “我让王叔有什么说什么,王叔怎么知道是来报案,而不是自首呢?”萧瑟起身道。

    “……自、自首?”青王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萧瑟向后伸手,墙边倚着的一排杀威棍便喀拉拉地震颤起来,一棍飞起落入他掌中,走水流云般“呼”地一轮,打在青王的膝弯里,令他当即一声惨叫跪地。杀威棍头轻尾重,一旦被压钳住便再难动弹分毫。

    “萧楚河!你这反复无常的孽种,究竟想做什么!”青王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目眦尽裂地恨道。

    萧瑟也不生气,“说笑了,在下从头到尾的目的都很简单。”

    他目中凛冽一瞬,“青王萧樊,你可知罪。”

    “本王入京便遇刺,论罪也是他人之罪,我何罪之有!”

    萧瑟手上微微使力:“两朝之前、元康八年、大将军叶羽‘通敌叛国’、满门抄斩。你——已经忘了?”

    “啊——!”青王不知是惊是痛,满头是汗地疾呼道,“此等陈年旧事,陈年旧事!我如何记得!”

    他又对大理寺卿伸出利爪似的颤抖之手,“你!本王命你拿下这个孽障!公堂之上滥用私刑,论罪、论罪当——”

    大理寺卿看向萧瑟,红衣人一剑当先拦在前面,“雷无桀。”萧瑟道,“不要对方大人无礼。”

    萧凌尘与卿公主见眼前形势陡转,都皱起了眉头不明所以。而站在大堂两侧的叶若依、雷无桀、唐莲、司空千落、姬雪却一改先前的沉默凝重,互相交换了一个带着笑意的颔首。

    ——这才是他真正的“剑”。

    “如今府上衙役不在,审案不必循规蹈矩。只是,”大理寺卿肃然对萧瑟道,“永安王要审什么案子,还需说与本官知道。”

    萧瑟叹了一声,“既然青王不记得,那我来告诉你。”

 

    “元康年间,朝中有两家显赫的将门,均是开国功臣之后,一者是镇西侯百里家,二者是三军统帅叶家,二门中子弟世代为将,在朝内如栋如梁。其声望之大,百官中有下无朋,任谁提起,都说二位老将军是皇帝之双翼。

    “北离立国之初,尚武,皇帝有意令两位将军辅佐皇子建功立业。身为皇长子的青王萧樊,自告奋勇选了大将军叶羽。那时叶羽南征北战,带着一个金枝玉叶的皇子本不方便,于是只好先教他熟读兵法,演练沙盘,如此过了数年,上下施压之下叶羽终于选定一役,将中军其中一路迎敌先锋交给皇长子。他经过深思熟虑,那一路先锋有左右两队策应,前远北蛮主力,后近北离大营,本该是万无一失,既能无险得胜,又能建立功名。”

    萧凌尘听到这里不满地撇了撇嘴。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任何多余的指令和人的存在都会形成掣肘,何况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绣花枕头。他已隐隐猜到即将急转直下的后文。

    “然而他叶羽没有想到,在宫中忍耐许久的皇长子急功冒进,将战场视作儿戏一般,他受够了叶羽的摆布,秘密派身边近侍假扮斥候刺探敌情,‘斥候’却是一去不归。他烦听叶羽训斥,战前并未上报,谁料,两军交锋之时,北蛮大军主力却以先前所探得截然不同的位置扑来,将皇长子那一支先锋冲杀得七零八落几乎逼近大营。他所率三万先锋骑近乎全军覆没,是两翼副将舍身相救,才未成北蛮人刀下亡魂。

    “皇长子首战不利,皇帝龙颜震怒,二人被召回天启,泄露军机战败是何等大罪,青王唯恐此事影响前程王位,与叶羽将军多年积怨一夕爆发,再加之他深知帝王多疑性情,便暗做准备,私下里对皇帝反咬一口,说此战惨烈,实为叶羽通敌所致,大将军早已不服圣命,看不惯他萧姓子孙继承江山,素来教导敷衍,这次更是借北蛮人之手欲杀皇子,有串谋书信为证。

    “可怜叶羽将军亲手为他批注的兵法,都成了他仿照笔迹的摹本。以假乱真。”

    青王伏在地上不住颤抖,口中呢喃着:不、不不不、没有,萧楚河信口雌黄、你去死,去死!

    除姬雪仍面色冰冷、白衣人看不清神情以外,在场众人均是一脸惊怒。

    “通敌,犯上,叶府满门抄斩。”萧瑟缓缓道,“弑师、误国,说你禽兽不如,不为过吧。”

    青王咆哮如雷:“撒谎,你撒谎!”他臂上青筋暴露,要扯萧瑟的衣摆,却被杀威棍钳住膝盖跌倒。一代王侯体面全无,在地上涕泗横流,以拳捶地。“本王错信你,错信你这诡诈小儿!”

    “诡诈,哈。”萧瑟道,“在下这点本事,和王叔相比不值一提。你唯恐叶氏余脉复仇,因为一名遗子寝食难安,数年来派属下暗中寻访,终于找到了一位南下的少年,和老将军七八分相似。或许你本欲斩草除根,却正值与七皇子萧若风夺嫡关头,用人之际你发现这少年因为当年出事时太过年幼而不知来龙去脉,对你并无芥蒂,又武艺高强心地善良。狼披人皮,你把他收做了幕僚。”

    “他叫叶、鼎、之。是府上幺子。”

    “然而转眼形势不利时,你便对朝中捅破了他的身份,让他被四海通缉,逃离天启。这一生到死,除了被算计,竟没能等到一次昭雪。”

 

    萧瑟沉默下来,撤走了绊在青王膝间的杀威棍。对面的萧凌尘脸色沉沉,注视着他从地上颤巍巍爬起来。

    萧樊一步步走向大理寺卿,“胡说,胡说!”劈手夺过那狼牙编绳,喉中低吼道,“这信物虽在本王手上,却是被追捕叶鼎之的人缴获,本王担心它落入有心人之手被利用引发战乱,这才私存。本王何曾收那叛逆做幕僚!萧楚河,你血口喷人!”

    到了这般地步,连姬雪都需深深吸气来平复自己发抖的拳头。

    萧瑟却异常冷静,他敏锐地注意到青王的说辞,冷笑道:“你说你不认识叶鼎之?”

    “本王与他毫无瓜葛!”

    “也没有见过叶鼎之。”萧瑟逼视着他,继续道。

    “不曾!”青王如一头暴怒的野兽,面红耳赤。

    萧瑟猛然拔剑,“那你看看他是谁!”

    剑光雪亮,剑风大起,连堂前雪都被一轰而散,但只有熟悉这把剑的人才能看出来,这一剑有势无力,剑气朝白衣人扑将过去,把他运起的乾坤袖撑碎,刚好劈裂了面前的垂纱。

    叶安世举起手,将纱掀到了帽檐上,缓缓抬起那双近妖的眼眸。

    青王回头时,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想知道什么,自己看吧。”萧瑟轻声对无心道。

 

    灯火昏暗之中,那张帽檐下的脸与二十多年前惊才绝艳的叶家遗子重合了,他们长得那么相像,连眼神都是相似的冷静而桀骜。青王看着这张脸,看着这双眼睛,一切言辞都从舌边逃走——这是奇迹,还是天谴?

    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向他,仿佛忽有刀光剑影,又是沧海一笑,血泪乍起,却闻佛音。

    佛音像一把穿心的箭。

    青王一步一顿地走向白衣人,在他面前竟不自觉地双膝跪地,泪流满面。

    无心从他眼中看到了太多东西,饶是他的通透,也无法骤然消解那滔滔数十年间翻涌的所有仇恨、屈辱、不甘、悲苦,苦字头来,竟没有一点甜。

    他合上眼时,呼出的气息颤抖。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两人之间徘徊,萧瑟只是望着他。姬若风不让他告诉他的,他都让他听到了,看到了,但这是最好的选择吗?

    他只是把了解真相的权利还给了他。

 

    “我小的时候,老和尚总对我重复一句话。”无心站起身,与青王错身而过,开口道,“不以先天之赐论短长……不以后天之祸说是非。”

    他笑了笑,负手望着苍天,“我虽身在寒山寺,却受整个江湖、千夫所指。是他告诉我,身世、命劫,皆为外物;是他告诉我,姓叶没有错,能修三十二门魔功也不是错。他知道我根本没有天生魔心,让我记着那句话,是因我身边魔障太多,让我时时忌惮自己的力量,不可乱动恶念。”

    “……长大之后,我又问他:既然不以先天之赐论短长,为何还有皇族人高高在上,布衣百姓却辛苦受难?”

    “他摇头不说话。”

    “后来看到这座江湖,这悠悠天下,我才明白,这道理他能教给我,却不能保证天下人懂得。”

    “按说,我早该习惯了。”

    他转身与萧瑟对视片刻,挑眉道:“你留他还有用吧,不怕我杀了他么?”

    萧瑟淡淡道:“他欠律法一命,也欠叶家的。”

    无心的眼睛终于笑起来。

    ——按说如果没有这位永安王,没有这一屋子朋友,他早该习惯了。这不公不正、尔虞我诈的人世间。

     他与天争与地争,也不会与他们争的。

    “交给你啦。”他挥挥手,潇潇洒洒向门外走去。

    “和尚!”雷无桀朝那背影迈了一步,又回头看萧瑟,萧瑟点了点头,他便追出去。

    萧瑟索性抬了抬下巴让他们都去外面等,堂中只剩下他和大理寺卿。

    他伸手接过大理寺卿手中血衣,拾起案上供词,狼牙信物,对方公轻施一礼,不急不缓道:“今日借方大人宝地,改日登门谢过。”

    原来只是借他宝地么。大理寺卿仿佛被这句话从一池浑水里打捞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位传奇的亲王,他竟不要他效命、不要他作证,他茕茕一身,如何便有对抗腥风血雨的力量。

    他在萧瑟转身时开口道:“殿下就这么走了,明日臣若反参一本,说王爷前来拉拢,可是比为王爷作证要容易得多了。”

    萧瑟笑了,转身道,“原来方大人这位直臣是中通外直的直,不仅是秉公任直的直。”他重新迈开步子,对迎风雪,“希望以后,还是直上青云的直。”

    “殿下!朝堂之中,”方公追出一步,“恐独木难支。”

    萧瑟没有回头,“方大人认识疯将军吗。”他的声音在风中渐渐弱去,“有人牺牲、为我失去性命这种事,我如何习惯,又有什么资格习惯呢。”

    大理寺卿注视着那一副青衣的背影一步步走出门堂,在门后消失。铁血铁骨、知天命的七尺男儿,竟不经意落了一滴眼泪。

    他后退一步,朝那门外弯腰一拜,久久不起。

 

    萧瑟出门,便见一行人凑成一堆,无心似是在对他们交代什么。

    “雷无桀,千落。”他唤道,走到他们中间,“把青王带回府里之后,你们两个就暗中留在大理寺吧,这里府兵太少,得保证大理寺卿的安全。”

    “啊?可是——”雷无桀和司空千落迟疑地看向无心。

    无心摇头:“无妨。”

    萧瑟扫了一眼他们几个:“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无心拂下纱幕,影影绰绰笑道:“禅机不可泄露。”

    萧瑟挑了挑眉,胸有成竹地看向卿公主,可卿儿竟然也抿着嘴不说话。

    “好啊你。”萧瑟对白衣人道,“这么一会儿连我妹妹都收买了。”

    “小僧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无心从容道。

    萧瑟撬不动他,这时节自然也是打不过,只能按下不提,转身朝王府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还戴着这个。”身后传来萧凌尘的声音。他用扇尾去掀无心的帽檐。

    无心阿弥陀佛了一句,“天底下又不止那个青王一个人想杀我。”

    “小师父怕了?”萧凌尘笑道。

    “不是怕他们厉害,是嫌他们麻烦。”无心答道。

    萧凌尘对无心的态度似乎也转好。说来也是,一个是上辈被皇帝坑了,一个是上上辈被皇帝坑了,琅琊王竟然有点惺惺相惜好汉相知的意思,或许还有同为将门之后的奇异认同。

    萧瑟走在前面忽然站住,楔进走过来的这一排人里,自然地插进萧凌尘和白衣人中间,为他这个自己被皇帝坑了的人找回了一点存在感。

    走到一半,无心抬头,夜色中有个矫健的白色影子飞快朝他扑来。

    众人也抬头去看,是雪鸮回来了。萧瑟现在知道夜里是它打食的时间,起初他甚至让千金台送来上好的北地黄牛里脊,切成小块去喂,被雪鸮一闻之下一翅膀扇飞。他气得大骂笨鸟不识货,然后又被雪鸮的啸声击穿耳膜。磨合了整整两日之后,终于以萧瑟认输而告终,明白这鸟是只吃野食的。至于它在这街坊林立、楼宇如笋的天启城中能找到什么野食,便看造化了。

    卿公主看清飞来之物后,发出了一声惊呼。

    唐莲也轻轻“嘶”了一声表示疑惑。

    原来雪鸮叼着一条红色的小蛇。

    它降落在无心的手臂上,一低头,那红蛇立即绕着衣袖缠上了无心的脖子,萧瑟的手和雪鸮的喙同时向七寸伸去,人和鸟有不同的本能,无心挡了一下它们,让那蛇在他耳边吐信。

    卿公主露出见鬼的表情,这是什么情况,人在听蛇说话?

    只有片刻功夫,无心将蛇收入袖中,敛容道:“我得先走一步。”

    “你被一条蛇叫走了?”雷无桀惑道。

    众人见他似乎还真的匆忙,面面相觑,疑窦丛生。

    “这是什么蛇,连无心和尚都这么听话?”司空千落惊奇。

    萧瑟盯着他的袖口,眯了眯眼睛,忽然一笑:“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啥?”他们更疑惑了。

    无心也看着他笑了笑,“说得对。”

    萧瑟似乎松了一口气:“确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记得答应我的事。”无心抛下这么一句话,便飞身跃起,踏着一处一处的屋檐走远了。

 

 

    他这一赶路走走停停,一直奔波到次日寅时,才见到了温良的毛驴。

    “叶宗主!”温良也是一身风尘仆仆,与先前在千金台上的光鲜少年几乎判若两人,他从无心手中接过小蛇,急道,“你可来了!”

    “你有线索了?”无心问道。“先跟我去找华锦。”

    “我……”温良还是凝着眉头,“我收到了玉儿的传信。”

    “玉儿是谁。”无心瞥了一眼温良的毛驴,把他从那上面拎起来,“太慢了,你会不会轻功?”

    温良怔怔,“学过‘毒步天下’,练到第九——哇啊!”

    无心已经把他卷在臂弯里骤然腾空数丈,“没听说过。”他轻飘飘道,“你继续。”

    温良心一横:“玉儿就是给你下蛊的人,她该是暂时被人制住要挟了,只放了毒虫来传信,说不了太多消息,只告诉我:逃。”

    “她让你逃,你却来给我报信,为何?”无心道。

    温良的声音闷闷的,“温家人有过,我不能置身事外。”

    “算你有良心。”无心轻哼一声,揉了一把他的脑瓜,“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情况比你知道的还要复杂些,萧瑟也中了那种蛊。”

    “萧公子?!”温良脸色煞白,“怎么会,她不可能……她答应过我不会……叶宗主,一定是有哪里出错了!”

        无心听他语无伦次,便将胳膊紧了紧,“听着,先别害怕,我们还有时间。”他不疾不徐道,“我要你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知道的所有隐情一字不差地告诉我。等找到小神医,我们立即回天启。”

    温良沉默片刻,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终于决然道:“归根结底,这件事涉及温家一件隐秘,也是江湖上一件隐秘。叶宗主应该记得,我从多年前开始,便代表温家在江湖上露面。”

    “其实……家主先师,已经在九年前病逝了。”

    无心揽着他的手一震,“……你说的是温家家主、温壶酒?”

    “是。”温良点头,“我的师父,温家家主温壶酒。”

    温壶酒其人,百里东君的亲舅舅,实在是上一辈乃至上上一辈的风云人物,传闻他的毒功独步天下,哪怕是年轻的时候,也不输唐老太爷,是温家几代来的骄傲。唐家人都戏说,这毒物该遗千年才是。

    竟是病死了。

 

    “那你现在是温家家主了?”无心问道。

    温良摇头,“江湖上三大世家,传到如今,唐门和雷家都是举贤任能,唯有温家只认血脉,就算我是家主的嫡传弟子,但也只是他从门中挑选的的普通人,连温姓都是后改的。这些年我和门中长老协理族中事务,也负责代师父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掩人耳目。因为温家虽历代与世无争,但也要防着江湖上居心叵测之人看家主之位空悬,趁机发难。而真正应该做家主的玉儿——温壶酒的亲生女儿,百里东君的小表姐——年纪还太小。”

    “我似乎猜到她为何要杀我了。”无心思忖道,“温壶酒的病,和天外天东征时的战事有关?”

    温良叹气:“叶宗主聪明。当时江湖上的名门正派都去围堵域外大军,温家自然也不例外,师父亲自出战,作为三大世家,对上的是当时的宗主叶鼎之。我们去了几十人,只有家主回来,叶鼎之也并没有被拦住,结果可想而知。其实叶鼎之当时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而温家本就用毒为主习武为辅,这样正面相抗输了不丢人。

    “可师父回岭南后身子每况愈下,族中长老都说是那时受了毒功的反噬,也有的长老私下里说,师父胸前有一道掌印,无论用了什么办法也无法散去。他在那几年拼命教我和玉儿学下门中所有的毒术,夜里反噬发作厉害,便把自己关在屋中痛吟,到了最后的两年,已经累得连抱起玉儿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温良第一次对外人说起此事,许多压在心底的回忆涌上口头,刺得喉咙都被腐蚀般疼痛,浑然不觉自己泪湿脸颊。

    无心皱着眉,把他抱正了些。

    “他去世后,族中发生了两年变乱。长老们先是单独与玉儿进行了持续多日的谈话,给她讲一干族中事务,她所继承的典籍、人脉、责任,但玉儿当时实在太小了,她关心的只有为何阿爹会一天天衰弱下去,为何她要眼睁睁地看着阿爹被葬进大山,究竟是为什么?她对我哭喊,她转脸就会把长老们告诉她的东西都告诉我,让我来拿主意。

    “她什么都听我的,只有报仇不行。”

    温良闭了闭眼睛,“我对她说,天外天在雪山里,你在茶山里,隔着好几千里呢。咱们家里势头弱了,你还太小,谈什么报仇呢?她和我争了整整两年,只有这一件事,玉儿从师父死的那一天,便一心只有报仇了。后来长老们看出是我在动摇她,左右她的决定,就给我下毒,威胁着要拿我喂蛊。玉儿发现后……我从没见过她那么生气,她放下一句:这族长我不要当了,让阿哥当,你们如果再害他,我就陪着他死。然后自己躲进了山里。

    “她犯起倔来连长老们都没办法,幸好,他们只是太在乎血脉,别的事还通情达理。玉儿坚持,他们也就接受了我,只是不提继承家主,也一直关注着在山里闭关的玉儿。”

    凉风吹得他泪渍都干了,脸上发疼,温良便抓起无心雪白的袖子去擦,无心看着他,也没说什么。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家里人去给玉儿送吃穿用度,却发现她住的地方已经空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书信,给长老们留了一封书信,说温家就交给我了,也许阿哥是对的,她不该赌上整个温家去报仇,所以她走了,自己去想办法,还和我约法三章:只杀一个天外天的人偿命,绝不牵连无辜,不牵连温家。完成心愿之后,她就会回来。”

    他擤了一把鼻涕,止住抽噎,“她走的时候才不到十四岁,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她曾和你约法三章,所以你才说,她不会下蛊害萧瑟?”无心问道。

    “嗯,她不会的,我相信玉儿不会,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说不定和现在挟持她的人有关。”

    无心又问道:“既然她恨我入骨,你竟能不恨我么?”

    温良看了他一眼,撅嘴道:“恨啊,怎么不恨,如果你真的是个小魔头的话。”

    “在千金台上,如果我看出你是个坏蛋,我有一百种办法替玉儿杀了你的。”

    无心也不生气,竟然笑了,“那怎么没动手呢?”

    温良瞪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闷头说道:“你讨厌死了。”

    “……我本是受过身世之苦的人,既然你无辜,我又怎么能再因为身世移恨他人……”

    他沉默一会,忽然大叫:“哎呀!提起这些事,怎么说话都老气横秋了!小爷我还要像师父一样毒步天下呢!

 

 

    他们找到华锦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城镇里都是除夕日的喜气。

    无心不得不赞叹一下百晓堂的本事,当真手眼通天,说华锦在哪家客栈的二楼,她就绝不在三楼。

  “哇!”姑娘被突然闯入的白衣人吓了一跳,“无心和尚!小毒物!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又凑近了看温良的脸:“脸红眼肿的,你哭了?”

    无心一手一个把两个提溜起来,跟何去何从打了个招呼:“借我用一下,改天还你们。”然后直接踹开窗户跑了。

    留下何去何从面面相觑。

    幸好华锦是见过世面的人,也被掳了不止一次了,只是从上次乘马到这次腾云驾雾有些刺激,接受现实之后便抱紧无心的胳膊问道:“这回是谁要死了?!”

    “萧瑟。”

    “怎么又是他?!”小神医几乎要喷火了。

    无心暗使内力保护耳膜,“我问你,那蛊你能解一次,可还能解第二次?”

    “那得看病人是……”华锦说着一个激灵,“你说萧瑟也中那种蛊了?这蛊是瘟吗?”

    “没错。”无心道,“他现在的情况比我当时要好上许多,但是也经不起那个小姑娘吹一次笛子。”

    “你们找到下蛊的人了?”华锦惊道,“我想见见!”

    无心瞥了温良一眼,“还没有。”他答道,“我们现在回天启,你们两个先在路上把这蛊研究明白了,希望还赶得及。”

    温良沉吟片刻,正色道:“叶宗主可知道这蛊是如何下的,又如何入体的么?”

    “应该是随着燃香入体。”无心对华锦示意道。

    华锦点头,“蛊附在肺腑之处,想来是混着烟雾从口鼻吸入。”她说着就在无心身上比划起来,“而且这蛊的毒性奇特,刚刚入体时只会蚕食精血,渐渐致人眼盲,只有当蛊师吹起笛信时,它才会侵入心脉,那时宿主就离死不远了。”

    “还有其他的特征么?”温良思量片刻,问。

    无心忽然想起一件事,“萧瑟说那小姑娘和他说过一句话。”

    “玉儿接触过他?”温良惊道。

    “她和一个黑衣人在一起,那个黑衣人让她吹笛子,但她没有吹。”

    “对了,这就对了……玉儿不会主动害他。她说了什么?”温良急道。

    “她说她的笛子叫春风,蛊叫野——野什么,后面被打断了。”

    “对,对。”温良连连点头,“她的笛子就是叫春风!她应该是要告诉萧瑟什么,但是能说的话太少了……春风……野,野什么呢……春风……”

    他耳边忽然响起他们儿时编的诗歌儿。玉儿在进山前唱的歌。

    “《离离》,是野草!”温良恍然大悟,脸色却愈发难看,“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竟能养出这样的蛊,就连师父当年都做不到的呀。”

    他拽住华锦问道:“这蛊是怎么解的?!”

    “医家土法,遇事不决,便用火攻。”华锦不解道,“他当时自己用内力硬生生把蛊带着毒血逼出来了,刚好吐在萧瑟的衣服上,我便让……”

    “药丫头,你糊涂!”温良深深叹了一口气,已经猜到医女的法子,是啊,医毒相克,医家解蛊的法子,温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这蛊根本不怕火,你让他去烧了毒血,蛊就又活了!火生烟,烟入体,以身换身,他二人根本中的是同一只蛊!”

    华锦完全怔住了。无心皱眉,脚下步伐一滞。

    温良想起师父还在时,教他们用蛊的一天。他琢磨数日,终于解了温壶酒亲手制的最后一道蛊,蛊虫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焦臭。家主异常欢喜,他在小温良这个年纪还没有如此精湛的手法,而一旁的温如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为阿哥欢呼。她问温壶酒,这是阿爹最厉害的蛊了吗?温壶酒点头。玉儿便说,原来世上最厉害的蛊,也是可以解的。

    温壶酒听出女儿的弦外之音,哈哈大笑,说这没有办法,蛊一旦离了宿主,再难存活,届时无论再厉害,一把火便灰飞烟灭了。或许世上真有不怕火的毒虫,但我温壶酒此生怕是见不到那种奇珍了,玉儿大可以试试,届时你的蛊便是天下第一道无解之蛊!

    或许踏遍山河,真的让她找到了不怕火的毒虫,她花了多少年?试了多少种药?才能让这蛊不怕宿主深厚的内力,“野火烧不尽”,本来就算是烧了毒血,蛊随火烟再生,也只会侵入方寸内最虚弱的一具血肉,也就是已经被吸食过精血的,它最熟悉的那具身体……十成十是无解的……

    至于萧瑟……

 

    “师父跟我说,‘学不贯古今,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断不可为医以误事’。这次是我错了,带我去救他,就算过到我自己身上,我也要解了这道蛊。”华锦拽住无心的衣袖,低声道,“他现在怎么样?怕是看不见了吧。”

    无心摇头,“只是偶尔发作。”

    “怎么会?和你当时不一样啊。”华锦惊疑道,但又随即了然,“……你给他吃了我留的药。”

    “这药有用,还得谢你。”无心道。

    华锦却摇了摇头,苦笑道:“药是留给你清理余毒的,你那时不知道他中了蛊,怎么舍得分给他吃?”她喃喃道,“他过了你的毒,你的药又救了他的命,世上真有这样的命缘么。”

    “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无心道,“既是如此,便再给我几颗灵丹妙药什么的,以防万一。”他往自己胸口示意了一下。

    华锦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放进无心衣襟里。

    “这药可有什么相克相冲的么?”无心问。

    华锦摇头,“你倒心细。都是温性的草药,能吊他一口命。”

    “好。”无心应了一声,脚下的如意通遂如意地越来越快,令他额上都浮了薄汗,“这就带你找病人去。”

 

 

    日落时的天启,除夕的天启,洋溢着连天的欢腾。

    宫宴将开,百官陆陆续续踏入皇城金殿,在门侍的花册上登名。

    与此同时,雷无桀、姬雪、司空千落、唐莲从四个方向靠近那座红色高墙。

 

    “明日他入宫后,你四人便守着东、西、南、北四处宫门,万一有什么变数,也可以四通八达,互相照应。”

    “那你呢,和尚?”雷无桀当时这么问道。

    “他需要我时,我会赶到的。”和尚笑着说。

 

    门侍向萧瑟递出花册,垂着头一页页翻动,在最前面的王侯一页停下来。

    萧瑟看到,那上面的称谓和名字是:永安王,萧楚河。

    他并不十分诧异,露出一个介于讽和笑之间的笑容,接过了笔,也在那红纸上写下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

    萧、楚、河。


大河鲸

风云再起 16

第十六回 腊月廿三

      萧瑟睁开眼睛,风雪吹进一片白,没有让它变得更白,因为天地已尽皆被白色俘虏,无边无际。他所知海内万千疆域,只有一个地方有如此荒芜而脱俗的景色。

        漫天梨花萧萧,寒风哭号而过。雪地上有一串鲜红的血迹,血迹绕着时密时疏、乱七八糟的脚印,把深厚的积雪烫出大大小小的血坑,红梅开遍碎琼乱玉。

       萧瑟抬起头,运起上乘轻功,踏雪无...

第十六回 腊月廿三

      萧瑟睁开眼睛,风雪吹进一片白,没有让它变得更白,因为天地已尽皆被白色俘虏,无边无际。他所知海内万千疆域,只有一个地方有如此荒芜而脱俗的景色。

        漫天梨花萧萧,寒风哭号而过。雪地上有一串鲜红的血迹,血迹绕着时密时疏、乱七八糟的脚印,把深厚的积雪烫出大大小小的血坑,红梅开遍碎琼乱玉。

       萧瑟抬起头,运起上乘轻功,踏雪无痕,追着血迹去寻找它的源头。他冥冥中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所以越向深处,心里越沉。

       风送来兵刃相接的声音,一开始是两三声,然后连成一片,密密麻麻。这阵白雪在他眼前吹过去,吹走了那声音神秘的纱衣。

       一个黑影在雪的边界上狂舞,气势霸道无双。刀光剑影缠绕在他周身,金石声撕开乾坤。寒芒、剑气、骇人的杀气,都汹涌地逼向对面。他对面的人一身白衣。

       一身白衣,两手空空,那个人用一双手去挡那些兵刃,显然招架不住,于是只能堪堪接下几招,再向后飞掠几步退走。交战激烈,萧瑟甚至觉得雪川在塌裂,千丈外的沙石滚地而走。他胸腔内也发生地震,向深处开裂。

       他知道那白衣人一点足可以飞天十几丈,踏水如履平地,起落如飞鸟落雁,但此刻眼前这一退,却只有普通人寥寥几步的距离,吃力得很。

       所以他顷刻间就被追上了。刀剑声一刻不停,战鼓都没有这么密集的节奏,再一次狠狠砸过去。

       白衣人身后已无退路。

       一剑挥出浩然剑意,将他逼下了雪崖。

       “无心!”萧瑟猛地向前扑去够他,却也是两手空空,握住了一把白雪。雪化成了水,在他手上消失不见。

       又一阵风吹过,崖底的一切遂铺展在眼前。

       那白衣遍染血污,被剑气割得破碎不堪,人躺在雪中无法动弹。萧瑟扶起他的脖子,却只看到那张嘴巴一口一口地吐血、咳嗽,喉咙像一个源源不绝的泉眼,冒出滚烫的液体流过他的手……

       血迅速透了那身白袍,于是地上的那整个人好似一树凄绝的红梅,在雪里开到了极盛。

       他向一旁望去,竟见雪地里还躺着另外一个人,同样是衣衫尽红,但这一身红衣却是原本的颜色。

       雷无桀。

       闭着眼睛的,已经死掉的雷无桀。

       再看更远处。唐莲,司空千落……

       萧瑟猛地去看那黑衣人,黑衣人竟然向他疾袭,刀光剑影嘈嘈不停,当头刺下。萧瑟一惊之下凝神,认出了他手中兵器。一把三尺青锋,浩然剑气,裂国斩天之剑。一根寒光沉沉,恶鬼符篆,无穷无极之棍。

       他凝眸看进阴影里,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脸。

       萧瑟急喘一声,从梦中惊醒。

       天光已亮。房中窗户掩着,外面的风在冲撞窗扉,又被窗棱凌迟,发出凄厉的尖叫。他逐渐回过神来,梦中的刀光剑影被驯化了,变成了楼下厅里嗒嗒的切菜剁肉声。

        坐起身静一会,待这阵轻微的眩晕褪去,萧瑟下床穿了外衣,盥洗,束发。铜盆水里映着他的脸,好像梦里那个面目并不狰狞、却有十成十骇人的“真相”。

        水从指头缝里漏出去,萧瑟凝神看着,目光镇定、若有所思。所思是眉心的一根线头,它一牵动,双眉就向中间皱起来。他低头看铜盆里的倒影,对自己沉默片刻,似在审视一个什么旁人。

        有些事情,已经拨开云雾、无所遁形。

        恶梦是给从前陪葬的帛书,雪崖铺成一张好绢,鲜血研成浓墨,提醒他旧事已被挖坟掘墓,而腥风血雨无可避免。从来他入的局都是如此,以成败论生论死,想要以静制动的人,看着泰然无事,其实影子已经成为指向己方的利剑。

        萧瑟擦净脸,棉布让他扔进了铜盆里,轻轻一片水声,倒影被打散了。

 

 

       药庐的一方厅里欢声笑语,热火朝天。萧瑟掀起帘子,几张回头望他的年轻面庞都被照得一亮。

      今天该是个节。千金台大宴腊月廿一,两日过去,便到了小年。若照往年,雪落山庄这几日该是落脚人络绎不绝,今夜至,明晨走,赶着回家团圆,直到年关附近才会冷清下来,连伙计都被他放回家去。可今年冬日祸从天降,连着奔波忙碌,他倒把这事给忘了。

     “和尚,给钱吧。”雷无桀的声音响起。年轻人顺着帘子瞄了一眼外头的天光,笑嘻嘻扭头朝无心说道。四个字说得口齿不清,嘴里咔吧咔吧嚼着麻糖。

        萧瑟顺着那颗脑袋一望,无心抬起头来,看着他一挑眉,又狡黠地转过眼珠看红衣人,“我几时答应你要打赌了?分明是你一厢情愿的。”他对雷无桀道,“再说,小僧可是身无分文,你要讹人也该挑萧老板这样富贵公子。这一屋子人忙成一团,都比不上他气定神闲,在哪里都是一副老板派头。”

        “你耍赖!”雷无桀叫道,“姬前辈,您评评理,刚才是不是说得好好的?”

        “问百晓堂买消息,可是要花钱的。”姬若风笑道。

        雷无桀目瞪口呆。

        叶若依和司空千落在一边直乐。沐春风回海事府料理家事,萧瑟和姬雪又商议着换了个姬若风过来,美其名曰大过年不能让老人家在百晓堂孤苦伶仃,这房子里热闹就总是减不下去。

        萧瑟轻嗤一声,走进厅中道:“拿我赌什么了,说来听听。”

        “自然是赌你什么时候起床。”雷无桀摇头晃脑。

      萧瑟哭笑不得,一拂袖在无心对面挨着姬若风坐了,“好大的出息,这有什么好赌的。”

      “当然比不上你,一出手就是一座城池。”雷无桀说着,兴冲冲伸出一根指头,“不过我和和尚赌的也不小,正是今天这顿饭的酒!”

        有钱人摇头,叹道:“真是大钱。”

        “他们闹一闹就算了,您也跟着掺和进来。”萧瑟对姬若风道,又转过头,“还有这位大师,难不成千金台上喝了一杯酒,清规戒律就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看着无心。

        无心目光在他脸上徘徊两下,拍手掸去面粉,伸来捏住了萧瑟的左手,“我和姬前辈可是在做正事,不对劲的是萧老板才对。”他按了按那手上的脉,盯着人道,“受着伤的时候睡些懒觉也就罢了,怎么如今大好了还起得这么晚?害我平白让雷无桀讹上一笔。”

        “难道内伤还未痊愈?”

       萧瑟由着他摸过,可无心自然也是摸不出什么,于是目带狐疑地瞧着他。萧瑟没再理,眼睛往桌上一瞟,愣了愣,明白了大概。

        “师父这一趟还真没有白来。”他说。

        姬若风正拿着一堆白面团和绿面团在竹蓖子上“排兵布阵”,看来无心所说的“正事”就是此事了。姬雪立着棍子站在老堂主身后,看上去并不想做出评价。这时竹板一转,摆着白面团的一角转到了萧瑟面前,萧瑟抬头,对面一片青翠欲滴。

        “看到没,”姬若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个赋闲四年的挂名王爷,”他指着白面团,“风云楼,似敌非敌,似友非友。而且势力尚不清楚。”他指着其中一片绿面团,“还有皇帝那边······你那二哥定然不会与此事全无干系。”他的手指落在另一片绿面团上。望着那道无形的楚河汉界,老堂主感慨道:“不容乐观啊。”

        萧瑟眉梢抖了抖,有些好笑,“这是······”

        “雷无桀买菜买得太多了,只好绞了些菜汁和进面里。”无心笑道。

        雷无桀听见数落,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乐道:“这不是和尚吃东西规矩太多,索性就多买些让他自己做。这年节上,总不至于犯禁了。”

        他又对无心道:“多了就多了,我们陪你一起吃不就行了?”

        无心一愣,笑而不答。

        姬若风敲一下桌子,把他们的目光引回来,看着无心慢悠悠道:“不知道叶宗主,该摆在什么位置?”

        无心看了看姬若风,脸上逐渐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他又转脸看萧瑟,拾起一个白面团,一个绿面团,在手中揉在一起,“叶某在中原行走,无论是自己行事还是由旁人来看,从来都是亦正亦邪。不过正路邪路,目的都是一样。姬前辈不必试探了,”他手中揉出了一个个头分外大的淡青色面团,放在萧瑟面前,“安世,一言九鼎。”

        萧瑟只是轻轻一笑,垂眸看着那面团:“真是好大一颗发霉光头啊。”他抬头与和尚目光相对,目中是深深一口井。

        姬若风却摇头:“年轻人,总是容易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他道,“江湖意气,知交相酬,若真是这么容易,那这江湖也合该风调雨顺个八百年。”老堂主顿了顿,凉凉一笑,“······你们二人也不会是如今的境遇。”

        萧瑟凝住眉头。

        姬若风从怀中掏出一件亮金物事,啪地立在白面团和那个淡青色的之间,直截了当地隔开了两个。“我的好徒弟。你不想牵连,不想麻烦,麻烦却自会找上门来,可由不得你在这偏野地方独自萧瑟。北离之大,尚且容不下一个小小的雪落山庄;难不成这天启就能容得下我这药庐了吗?”

        “这是——”萧瑟终于又皱起眉来,从姬若风手中取走了那张金帖。“他们找上您了?”

        这金帖却不是千金台的金帖,上绘着金龙腾云,如意呈祥,乃是一张皇帖。北离万万臣民,见帖如见圣上,接帖如同接旨。

      姬若风哂笑:“你师父武功废了,可脑子还好使。他们要找我,还没这么容易;找你,却是不难。玄同亲自送金帖到王府,你的老家臣惶惶地接了,不知道如何处置,他主子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好托人给百晓堂递了消息。你来了天启城不去住该住的地方,不代表那地方就不是你的府邸了。”

        “徐伯可好?”萧瑟沉声问道。

        “比你好些。”姬若风调侃道。

        “上写的什么?”无心向那金帖递了一个眼神,问。

        萧瑟展开,姬若风直接道:“大年三十,除夕宫宴。今年永安王既然在了天启,于情于理,都要参上一参。”

        无心慢慢点了点头,见萧瑟脸色仍未缓和,道:“怎么?”

        萧瑟抬眼,幽幽道:“今年这场宫宴,可真是一场大宴。”

        无心挑眉,笑道:“哦?”

        “‘我皇族亲眷,皆在受邀之列。望永安王以大局为重,万务赴约,不负此良宵佳节。’”他念道。

       “这话又有何话外之意了?”无心配合道。

        “你可知如今北离皇族,有几人?”

        “你们兄弟三个,算上兰月侯,便是四个。”

        “我还有个妹妹。”萧瑟道。

        “那便五个。”

        姬若风轻敲着桌面,萧瑟转头,与他对视一眼,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先皇时,有一位王爷被贬出了天启,算起来是我的王叔,当年也曾煊赫一时。朝野上下,都叫他青王。”

        无心一怔,着意打量萧瑟一眼,笑道:“这名号倒是与你有几分相称。”

        “所以,这位青王,也会到天启参宴?”

        “皇族亲眷,皆在受邀之列。”

        无心一叹,“萧瑟,我不懂你们的那些皇室密辛。你不妨直说,这王爷又怎么了?”

        “他是——”

       “陈年旧事,说了也无益。”姬若风缓缓摆了摆手,打断道。

      “师父,若不是因为陈年旧事,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萧瑟道。

      “你觉得那风云楼和皇帝一个抢一个地把你牵扯进了天启城,是念着那些旧事,一时兴起?就算是多年绸缪,起事也需要一个契机。你就不想知道这契机是什么?”

        萧瑟微眯双眸,“您的消息打探得倒快,查出什么了?”

        无心因为心头存疑,听出姬若风在引着他们换话头,但是也并未插嘴,跟着听了下去。

        “此事在月前也算得上是震动朝野的大事。不过后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你这闲云野鹤没听说过也是不足为奇。”他扭头对身后道,“叶家姑娘应该知道些吧。”

        “您说的是北蛮战事?”

        萧瑟皱眉。

        “北蛮原本在你父皇登基之初活跃了几年,那段时间域外、朝堂、江湖之中,变故层出不穷,千丝万缕的关联。不过所幸你们萧家是战场上一兵一卒一枪一箭打下来的天下,外有雷梦杀,内有叶啸鹰,再加上萧若风,进可荡寇、退可护国,所以即便是那骠骑悍将杀来大马弯刀,照样是血溅沙场。连番激战下来,伤了不少元气。议了和,这才保了北地大原上十余年靖平。”

        萧瑟一挑眉,意思是,这说的不还是旧事?

        姬若风轻咳一声,“可如今,能在战场上镇住胡人的守将,不是死了就是退隐了。西边国境有百里家的人去守;南决从来没安分过,却也有萧凌臣看着;而北方,一直缺一位大将军镇守。以胡人的性子,无将帅镇守的边关都不是边关。北离北境十二镇,便是送到狼口的羔羊,狼一旦养足了精神,羊群永无宁日。”

        “他们犯了边关?”雷无桀跳起来,“若依,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没说过?”

        “因为——”

        “此前已有朝中大臣议论,说北离萧氏一脉一向武运昌隆,到了天正帝这里,似是重文轻武了起来。遂又隐隐提起了当年国师‘白可定国赤可开疆’的卦象,质疑天正帝安邦平天下的能为。皇帝风雨不动,调萧凌尘回都,率北地三州府,统二十万血甲铁骑,将一部北蛮人围杀殆尽。枭其首,焚其甲,长原赤地七里,烧了整整三日狼烟,祭十二镇枉死百姓。据说飞烟入云,就算是他们大汗帐下也可眼见。还活捉了那一部的头领,班师回朝。”

        百晓堂人说话如同说书,话语连珠,老堂主自然个中翘楚。姬若风这时却顿了顿,忽然对萧瑟道:“若你是皇帝,此刻当如何。”

        萧瑟摇头道:“定国之策,若是我听个故事就能说出来,干脆明年科举直接用它,谁答得好,谁当皇帝算了。不在其位,硬谋其政,便不得其门而入。”

        不过他话锋一转,又道,“可也能听出来,这一次,并非长久之计。北离国土辽阔,要凌尘兼顾南北疆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姬若风笑吟吟点了点头,“大将军浴血而归,将寇首掷于九重金殿上,等候皇帝发落。群臣积怨沸腾,一时谏声四起,言斩杀示众者有之,言黥面遣返者有之,争论不休。你那二哥留下一句容后再议,第二天,却下旨把此贼原样送还了。”

        “什么!”雷无桀义愤填膺。

        “也不怪你想不到,你二哥做的这事,你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姬若风老神在在,绕着弯子,“据百晓堂得到的消息,后宫中有一位颇蒙圣眷的胡妃,在朝后长跪天子,涕泪求情。道兵戈相争必令两国永无安宁,仇上加仇,无解之解。上策唯有永结姻亲之好——”

        萧瑟目光一凛。

        姬若风摆摆手,“别紧张。不是嫁,是娶。皇帝允了,赦了那胡人,遣他带一纸皇命回到域外,令他们大汗择一适龄公主,与北离结亲,从此不再戈矛相向。”

      无心听罢扬眉,“听起来——真是有些窝囊。”

      “美人落泪,是红颜祸水,为此倾覆一国之人尚不在少数,这还算不得什么。”姬若风笑道,“是吧,徒弟?”

        “您问我做什么。”萧瑟凉凉道。

        “为师担心你们萧家血脉里便有这见不得美人落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本事。为免误了大计,只好先打探一二。”

         无心在旁边乐,笑着说:“姬前辈此话不无道理。”

         萧瑟扭头瞪了他一眼,避之不答,只正色道,“若不是我那二哥当真性情大变了,那世人为免小看了他。”

        “你觉得,此中另有隐情?”唐莲问道。

        “你看得出来,朝中人未必看得出来。”姬若风道,“文相学士出身,刚直不阿,在朝上气得大骂天子:‘此胡妃在北离后宫,蛮夷尚且纵容铁蹄肆虐我北境,可见姻亲之策,有名无实。可笑一纸姻亲,一人之力,何当边关雄师!如今武夫浴血奋战,马革裹尸,方擒贼于大原;后妃几行眼泪,温言软语,便赦免于朝堂。我北离儿郎血汗,要如何给他们交代?’说完当朝阔步下殿,闭府不出了。”

        “他说的有道理啊,那皇帝是怎么答的?”司空千落问道。

        “文相死了吗?”萧瑟问道。

        “没有。”姬若风道。

        “皇帝如果当真一意孤行,是听不得这种话的,也留不得此人。”萧瑟道,“君心似海。所谓和亲,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二哥这是在放线钓鱼啊。”

      无心伸手在金帖上点了点,“一场宫宴,似乎是收网的好时候。”

      萧瑟颇为认同,点头幽幽道:“皇族亲眷皆至,再加上一场域外姻亲,总觉得,像是要见证什么似的。”

      他又皱眉问:“您还没说,这奉旨迎娶北蛮公主的,是哪位皇亲国戚?”

       “是——”姬若风盯着萧瑟道。

      “萧凌尘。”

        萧瑟轻笑一声,“就他那脾气,能忍得了?”

        姬若风但笑不语,忽然又咳了几声,姬雪在一旁皱着眉给他倒了一碗水。

        “您的身体······”萧瑟轻声说。

        “归辛百草管着,死不了。”姬若风满不在意道。

        萧瑟眉宇沉下来,垂眸盯着金帖看了半晌,抬头道:“也罢。好久没见的人,总归是要见上一见的。”

        “想好了?”无心偏头看着他。

        萧瑟点头,顿了顿,忽然淡淡一笑,“是我犹豫了。想了一路,现在才想好,是不是有些晚了?”

         “自然不晚。”无心笑道,“因为还有我啊。”

         萧瑟笑着摇了摇头,垂眸在指间翻转着金帖,如一串金雀绕指飞舞,沉默片刻,抬头时道:“我要回王府。”

 

 

        “您把他支走,要和我说什么?”萧瑟去给姬若风取藏锋剑,无心望着他踩雪上楼的背影,问道。

        姬若风负着手,手指在手背上轻点,被风吹得眯了眯眼睛,“听说他那把剑,是你取的名字?”

         “是。”

         姬若风哼笑一声,“我这宝贝徒弟一向自视甚高,没想到跟你还挺亲近。这样的佩剑拿给别人起名,你可知对剑客来说意味着什么?”

         “您想说什么?不妨直说。”无心淡淡道。

         “我是他师父,不是你师父,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姬若风道,“藏锋是个好名字,或许我应该谢谢你。原本这剑对他来说是一个负担,不过现在,他也遇到了真正懂剑的人。”

         无心笑了笑,笑意堆弯眼角,“您反倒跟我客气起来了。安世与朋友结交,从来只看人,不是为了什么感谢的。”

        “傻小子,我欣赏你们之间的情谊,但也要提醒你,好的情谊,不一定有好的结果。这样的事情我见过不少,就连你父亲当年差点只手遮天,都不能恩义两全。”

        “世人未免待他太苛刻了,他也不是自己想要当那个魔头的。”无心叹气,“他也是个可怜人。”

        “世人不会管魔头有什么苦衷。他最好的朋友管了,却没有管成,反倒差点把自己一身武功废了。于是后人只会记得魔教东征,叶鼎之六亲不认,和至交好友百里东君大打出手,以一己之力连战大内高人,险些弑君。”姬若风缓缓道,“说来也是一件奇事,若没有黄金棺材那次巧遇,你和萧瑟,本该是对立的。尤其在朝堂上,江湖上,除了这间药庐里的人,都认为你们应该是对立的。”

        无心眨眨眼,沉眉问道:“姬前辈莫不是在劝我,冥冥中自有天意,不可逆天而行?”

      “你不信天命?”

     “难道您信?您若是信,就不会在百晓堂亲自涉江湖事,也不会有萧瑟这样的弟子。”无心负手道,“真要说起来,信与不信,其实都没什么用处。命究竟是什么样,总要自己走了、做了,才知道。”

        姬若风看着他,“可是如今这局中,利用的正是‘天命’二字。”

        “怎么说?”

      “想让他坐那把椅子的人,利用的是天命;不想让他坐那把椅子的人,利用的也是天命。甚至他那位父皇,临死之前也相信这天命。”姬若风道,“我方才说‘白可定国,赤可开疆’,你可知下半句是什么?”

      “略有耳闻。”无心道,“龙或在野,天下难安?说的是他。”

      姬若风点了点头,“他们道家批命,是泄露天机,因此话从来不肯说的太死,不然轻则阳寿折损,重则五雷轰顶。所以这后半句,有两种解法。”

        无心垂眸,表示洗耳恭听。

        “其一,是说当年的白王和赤王都并非真命天子,而真龙在野。真龙在野一日,则天下难安,因此,若想要海内承平,必得真龙乘风踏云,回归天位。”

        无心莞尔一笑,“将四海命数都牵系在一人身上,若这是天道,天道为免太不公了些。”

         “另一种,却是说无论定国或是开疆,那条在野的龙都是天下的变数。若天下难安,则必与祸龙激战在野,屠于荒滩,龙血染江山。”

        无心慈悲念一句佛号,功德消业障:“阿弥陀佛。”

        “你信哪个?”姬若风对他道。

        无心摇头,“小僧帮人,不帮天道。”

        姬若风笑了两声。“可世人都会选。”他道,“他父皇也会选。当年萧若瑾捏着那条天命琢磨了那么多年,‘龙或在野,天下难安’,于是他最后迎被贬的六皇子回都,还给他封号‘永安王’。永安永安,你说,这是不是司马昭之心?”

        无心却也笑了,“时也,运也,真是天降大任于我啊。既然如此,叶安世,如今愿来安这条龙。”

        “好大的口气!”姬若风道,“现下这风云已经造起来了,怎么叶宗主,又要力挽狂澜了吗?”

        “我可不是一个人啊。”无心笑道。

       姬若风咋舌,“忘了我说过什么了?”

        无心夷然道:“您也不必讲太多旧事道理。我爹这辈子,良人与恩义始终不能全。不是为了母亲得罪别人,就是为了大义含恨自裁,以致阴阳两隔。安世这二十年来,动荡也算见过不少,虽不敢在姬前辈面前妄言什么,但是有一条准则,必奉行不怠。”

        “哦?”

        “我想做的事情、想要的东西,就算以身犯险,也要亲自去抓住,不会坐等其成,更不会任他跑了。”

        这话说出口,有两分魔性,余下的塞满理直气壮。

        姬若风摇头感慨,语重心长,“江湖人说你和你爹一样狂妄,我看不对,应该是你比叶鼎之还要狂妄。”

        无心笑了笑,“我爹没能达成所愿,不代表我不能尽力一试。姬前辈岂是这般迂腐之人?”

        姬若风轻轻哼笑一声,沉默片刻,随即忽然反应过来,骂道:“浑小子,你拿我徒弟和谁作比?”

      无心不言不语,弯起眉眼看着他,只管巧笑倩兮。

      他一露妖魔菩萨相,世人皆束手投降。

     姬若风拿他没法,别人家的宗主,管又管不得。只好轻咳一声,“言归正传,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无心沉默片刻,姬若风转头看着他。

     “他既然要回王府,我便不能与他同行。”无心开口,语气平缓下来,“我的身份和雷无桀他们终究是不同,待在他身边只会有更多麻烦。日前已经跟他说好,朝堂之事交给他,天外天与江湖事归我。”他立身向姬若风抱拳一礼,“山南水北绿林道上的消息,还要劳姬堂主帮忙。”

        “不过姬前辈还要仔细自己的身体才是。如今萧瑟亲近的长辈世间唯您一个,若您在此事上有什么闪失,于他,定是得不偿失的。”无心轻声说。

 

 

        这日夜半,一只半月高挂,夜鸮在药庐四周啼叫,衬得长夜寂寂,树静风冷。一缕烟气从烟囱里升出来,被怪风揉玩捏弄。

        几个年轻人经了一场大事就要大闹一场撒欢,一顿饭酒就吃到了夜里。明晃晃的、糊着纸花的窗里传来爽快的大笑和嘻骂,影子挤着影子在上面扑腾。闹到尽兴了、酒醉了,月亮遥遥在杯里睁眼,雷无桀捧着,在屋里晃荡,逢人就抓住道:“快看,我杯子里掉了粒银子!诶,大师兄,垂天功法有没有倒引水流的功夫,能隔空取物,不碰酒水就把它取出来?你教教我,我把这银子给你!”

        唐莲趴在桌上,单举起一只手摇了摇。

       无心坐在一旁笑,他们是从没见过和尚喝醉的。萧瑟托着腮一抬眼睛,他们两人都不小心露出了十分清明的神色,又不小心看到了对方清明的神色,菜已冷,酒气昏,厅室喧哗,而他们清醒。

        此刻有很多法门可以避开对面的那双眼睛,萧瑟可以调侃一句‘大师海量啊’,无心便可以回敬他‘难不成萧老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他们默契地没有出言打扰,于是木与石结盟,山和海相通,连成一道桥。这一看一下子像回到了大梵音寺山头上的破庙前,长风松月,断壁石垣,一眼目空一切,只有对一个人的了然。

        是眼中人与自己。是一个人。

        萧瑟盯了他片刻,逐渐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神秘而胸有成竹的笑容,仰脸抬头用鼻尖看人。待到无心抬起眉心,毫不客气地回敬以询问之色,他又懒洋洋地笑着移开视线,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狡猾神仙样。

        无心于是也挪走了目光。

       四面八方的声音和气味重新涌入感官。

      折腾得累了,几个人摇摇晃晃回了屋子,睡得虽晚,却是又快又沉。

       灯一扇窗一扇窗地灭了,药庐从妖怪洞穴摇身一变成了普通人家,和夜色融为一体。

 

      直到更深的深夜,那只夜鸮降落,一袭白衣推开了门扉。

       夜鸮停在无心臂上,他也停下了脚步,回头几分,却并未回头。

      “你没睡。”他道。

      “在下要是睡了,”暗中那人道,“叶宗主,这就要一声不吭地走了?”

      夜鸮在主人手上回头,凝视那声音的来处。

       无心轻轻一笑,“萧老板,给朋友践行该折柳相赠,哪有兴师问罪的道理。”

      萧瑟慢慢走向他,月色在他的头上披霜,衣上挂雪。他也笑了一声,“你若能找到柳树,十里长亭短亭,我也给你折来。”顿了顿,又道,“何况无论有没有这柳,叶宗主都是不会留的。”

       “你知道我要走?”

        “有旧案在身的人,揣测起来便会容易得多。”

        “不仅要兴师问罪,还要翻旧帐了?”

        “和尚,我不是在拦你,也不会拦你。”萧瑟道,“在雪落山庄不会拦,今日也不会拦。只是如今事情复杂,你若还是照以往那神出鬼没的样子,只会给我添麻烦。”

       他一较真,无心就退让。他叹道:“你那王府我不能去。四年前你不在时我可以帮你守着,是因为答应了你,一切交给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以我当时的身份,功成身退自然要比与你同进同出省下好多事端。”

        “这回?”萧瑟挑眉。

       “······我嫌麻烦。”

        “······”

       萧瑟一愣,但又觉得和尚似乎就该是这样旁人料不中的样子,便未再多言。环起双手靠在门上,看着他,慢条斯理道:“你此去,不必一个人走,可以去找一个人。”

        无心扭头,转过身对他道:“你这喜欢卖关子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萧瑟没理他,“这帖子萧凌尘肯定也有一张,不出这几日,他便会回天启。”他道。

        无心点点头,“知道了。”

        他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个拳头,扔一样东西给萧瑟,“临行之前,送你个礼物。接着。”

        自然是一颗菩提子,木色光润,天生五点裂孔,当中凿穿绳洞,取五眼六通之意。与他的佛门六神通乃同源之物。

        萧瑟借着微光看了看,“大师这回解的是在下什么烦恼?”

        “是······”无心目光闪了闪,嘴巴张开,又合上。低眉笑道,“还未想好。”

       萧瑟眉角一动,“既然这样,在下不收。”

        菩提子又飞回手中,无心双目一瞠,又缓下神色,笑问道,“萧老板要如何?”

        萧瑟抬头,望着天中半月,眼中落了莹莹两点白。他低声道:“若过了除夕,我还能见到这五眼六通,”目光自月中瞥下来,“便算你解了我烦恼了。”

        “除夕的事,你可要我帮忙?”无心一笑,问道。

        “有些事情,该是我做,就算它是刀山火海,也必须是我做。”萧瑟淡淡道。

        “好。”无心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便请萧老板放手去做。如若成了,也不算枉费我这一番折腾。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萧瑟眸色一沉,眼睛一眨已经是换了一副神色,“我答应你。”

        无心挑眉,“答应什么?”

        “你还欠我第三颗菩提子啊。到了日子,我可是要收的。”

        无心笑了笑,朝前迈了一步。他抬起手,宽大的袖子滑下去,鸮从手臂落到肩上。无心注视着萧瑟,对他立起一掌。

        他们击掌三次,掷地有声。

        下一阵风吹过,他化为鲲鹏。

 

 

      

        “我把他劝走了,你不怪我吧。”姬若风对徒弟道。

        “您以为他是被您劝走的?”萧瑟收着行囊笑道,“他要是认定了一件事,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就算您什么也不说,他昨天也会走。”

        姬若风呵呵笑,“你倒了解他。”他问道,“他去哪了?”

        萧瑟把药罐子挨个拔开看了看,语气漫不经心的,“我让他去找凌尘了。”

        “萧凌尘?”姬若风微皱了皱眉,“他那个身份去军中,可是一步险棋。”

        “他可不是什么‘棋’。”萧瑟放下手中的瓶罐,对姬若风道,“师父,或许您也该亲眼看看那和尚化险为夷的本事。他堂堂域外三十六派大宗主,难道还要时时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

        “徒弟我自认也是个心思缜密,颇有警惕心的人。却不过是三顾城到大梵音寺与叶安世从游个把日子,再见面就能够以性命相托。凌臣那脾气,还难不住他。”

        “哼,他这一点,倒是和他爹一样。”姬若风喝茶。

       提到叶鼎之,萧瑟便想起昨日没说完的事,问:“青王的事情,您不想让他知道?”

        姬若风垂眼看着杯子,“他可以知道,也应该知道,不过现在为时过早。”他手一顿,“这事你也想管?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案,抖一抖都得沾一手灰。”

        萧瑟皱眉,“青王与那叶鼎之有旧仇,庙堂道上的人又想拿魔教宗主来对付我。此时青王回都,背后是何居心?我不去管,难道还等着他们要挟吗。”他沉声道,“既然决定要做,就不怕麻烦。他本该好好地在家里闭关练功,却因为我被卷进来。此事若没有一个了断,我不会离开天启。”

         “你打算怎么了断?”姬若风诧异道。

         “我不动的时候,有人以为我动了。那我就让他们看看,我动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去会一会青王,能不能入这局,就看他了。”

        “你······”姬若风眯起眼睛,“该不会是想把他和叶鼎之的事都翻个底朝天吧。”

       萧瑟点头,“还需走一步看一步。”他笑了笑,“年节年节,一年之劫。把劫数炼化成机缘,也不光他一个人能做。”

        他垂眸思量片刻,对姬若风道:“弟子而今在朝上,称得上无权无势。有劳师父替我打点些消息。”

        “······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徒弟。”姬若风揣手,打了个哈欠道:“哪个,说吧。”

        “御史台、大理寺。”萧瑟正色道,朝姬若风一礼,“此事不可潦草,师父费心了。”

        “还有什么话,一并交代了。你们左一句右一句,老头子可记不住。”姬若风不耐烦道。

        “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萧瑟果然道,“我走了之后,这药庐不能人去楼空,得留下一只耳朵。华锦和温良的消息,不能耽搁了。”

        姬若风咋舌,“你到底要查多少东西。”

        萧瑟顿了顿,幽幽说道:“誓既然立了,若能事成,再多都不算多。”

        “好,好——”姬若风深深地看了徒弟一眼,眉间三分欣慰,三份怅然。他仰脖喝光茶水,施施然走出门去,“恩仇缘劫虽不肯歇,情义却也千秋万代。”

        白发人一步踏出,朗声吟道:“年光如箭去,世事正轮回啊。”

 

 

        金辉四层,风云楼中。

       “玉姑娘,解药。”

       桌上三盏茶,三个人相对而坐,茶香热气袅袅,却无一人动。萧微云和萧疏雨依然是佩刀挂剑,倚枪在侧,神色比那日斥退禁军更要严肃上三分。

       他们的对面坐着一个茶布短衣人,腰间插着一支短笛,看起来身量不高,坐在那里脚尖刚好挨着地。此人头发高束头顶,插着一根平平无奇的簪子,脸庞青稚,一时难辨男女。不过这称呼一听来,原是个女子了。

       玉姑娘先喝了她们坐下来以后的第一口茶,皱眉露出嫌弃之色,勉强咽下,才道:“你们这种向用毒的人讨解药的习惯,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让我给的是杀人毒,既然杀人,便没有解药。要永远封死一个东西,有了锁,何必再有钥匙?”

       “既然如此,请将毒方与制法留下。”萧微云皱眉道。

       “不给。”玉姑娘直接答道,“笑话,尔等非我族人,凭什么开口就要毒方?”

       萧疏雨已是有些动怒了,萧微云的脸色也是不好,甚至做出了拔剑的起势。

       面对这两个一瞬杀人的武功高手,玉姑娘却是一点也不害怕。她冲对面道:“我之前说好了,只要拿一个的命。而且我家里的人也不能卷进来。为了这个,连暗河我都碰了。可我却听说,在江湖宴上,你们让他为难了?”

       “江湖宴上发生之事在我们预料之外。”萧疏雨皱眉答道。

       桌面“啪”地一声大响,“上一次在这里也说是预料之外。我已经宽了你们两次,加上这次,是第三次了。”玉姑娘突然站起来,“我走了。此约作废,我不欠你们的,也不会再见你们。”

       “留步。”萧疏雨沉声道。

       风云楼的阶梯石板猛然应声合拢,再无去路。

       玉姑娘转身看着她们,目中有一丝不悦,“其他的事与我无关,你们管不了我。”

       “留下方子,或者留下性命,你只能选一个。”萧微云剑已出鞘,搭在了玉姑娘的脖子边上。清冷寒芒,浩然杀气。

       这身量颇为娇小的女子垂眸看了一眼剑刃,却是抬头一笑,她笑时手从袖子里抬起来,捏上了剑身。随后,那宽袖中就爬出了一条青色的细蛇,一下子顺着她的手攀到了剑上,朝对面握剑之人嘶嘶吐信。

       萧微云下意识看向那条蛇,一看之下,竟眼见自己手中长剑随着那青蛇,变得柔软弯绕了起来,缠缠舞动。她霎时浑身僵硬,四肢不能动弹分毫。

       “微云!”萧疏雨提枪而起,枪尖直逼少女的咽喉。

       但那条青蛇猛地立身对着她,蛇口大张发出急促的嘶声,蛇眼也死死凝视过去。

       枪停在蛇口前一尺之处,再也不能近半分。

       “温如玉!”萧疏雨僵着身子怒目而视。

       玉姑娘笑了笑,手指一勾,小蛇爬回。她再轻轻一推,又一推,便把萧微云和萧疏雨推坐回了椅子上。

       “知道不能喝茶,还远远不够。”她施施然拽出了萧微云手中的剑,挥了两下,便把她们的佩刀长枪尽数拍落在地,“是不是没听过江湖上怎么说的?不要离我们家的人太近。”

       “不过我也不杀你们。”她又把手伸到了头顶,手指微微一动,簪子发出脆声,被她掰下两角,投入萧微云和萧疏雨面前的茶杯中。“因为这楼里还有一个我一时对付不了的人。”

       “一个时辰之后,你们的手可以活动,喝光面前的茶,毒可解。这次就当作一个教训,不要小看江湖人,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利用的。”

       “你要去哪!”

       “哪里能让我拿到那条命,我就去哪里。”

       玉姑娘背上了小编篓,握剑一撤手,再狠狠推出,剑气瞬间把一扇窗户撞得大开。

       她把剑放回桌上,对上萧微云的眼睛,“别这么看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就算是那个天下第一回来了,也要叫我一声姐姐呢。”她转身,从大开的窗户一跃而下。

       “统领!”萧微云哑声喊道。

       风云楼中却没有声音回应她。

       玉姑娘跳下了楼,马上被一群黑衣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他们看窗破了,萧微云和萧疏雨却没出来,就知道有变,于是刀剑出鞘,把小姑娘困在了楼下。

       可这位姑娘就像完完全全没有看到一样,往前踏了一步。她迈开步子时也开了口,开口竟然是在唱一首山歌。

       “罗浮山上翠幽幽,

           翠幽幽——

           溪水旁的白鹿云里走。

 

           十里茶山等我回,

           等我回——

           重叫笑语传说满小楼。”

       温如玉就这么唱着,声音婉转,好像笛声一样悠扬,又那么透亮,好像就算面前是岭南十万大山,她也能叫山中人听到。

       她一边唱一边向前走,拨开面前的刀剑,于是她面前的那些人就像械人一样任凭她拨弄,毫无反抗。严严实实的包围就这么被歌声和她的一双手清出了一条道路,让她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东海。一艘雪松长船上,渔人们提起最后一张网,让海风吹得抖抖索索,一股脑溜进舱里。

        “三公子这一回来就不闲着,这都快到年关了,愣是又出了一趟船。”一个年长的渔民哈气搓手道。

        “哎,还不是为了大公子的病。”又一人道,“三公子这一出远门走了半月,没能顾得上去三蛇岛。再者说,公子少给你工钱过吗,出这一趟,够你三个年夜吃香喝辣了!”

        “那倒是,那倒是。”渔人光是想想年夜里阖家团聚,大酒大肉的光景,就已经乐成花了,“你们说三公子走得那么急,又去了这许多日子,是去干啥了?”

        旁边老工嘬了一口烟杆,哑着嗓子道:“这都不知道?去天启喽。”他伸出一根指头往天上指了指。

        脑袋们都围了过来,“大都!我还没去过呢!”

        “我可听说,大都这阵日子不太平。”一人悄声说。

        “就是就是,不是说定国宝剑又出世了吗。这事说来也怪,人传说这剑除了开国皇帝,就四年前认过一位王爷。你猜怎么着,人家闲云野鹤了四年,一回天启,那天斩剑马上就找上门来了。

        “没错,四年前的事我也知道,”另一人道,“那位王爷叫什么来着?”

        “永安王,”老工带着一缕烟丝吐出一句,“萧楚河。”

       “诶对对对。”年轻人点头如捣蒜,又刻意压低声音道,“你们说,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要是老天爷要选永安王,那可是天命不可违啊,这天启城,不得翻天覆地去——哎呦!”

        他捂住脑袋,见老工捏着烟杆,目露精光,厉声低喝道:“谁教你的规矩,休得胡言!”

        年轻人讪讪地服了软,又听旁人道:“天启不太平,北境更不太平,要我说啊,还是咱们这东及海市府好。靠着蓬莱仙人岛,吉祥。”

         “你们刚才说,什么定国宝剑?”一个声音道。

         “不就是天斩剑么,天下第一名剑,这你都不知道?”渔人答道。

        他们围着一只油灯,蓦地静下来,面面相觑,忽然冷汗直冒,毛骨悚然。

         因为那问话的声音,原来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可小舱室里除了他们几个,再无旁人。

         几个年轻人嘴唇开始哆嗦,老工神色一凛,猛一挥手让他们噤声,侧耳细听,却闻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突然哗然巨响,紧接着地动屋摇!

        “起浪了!”老渔夫大喝,“上甲板!”

      渔人们乌央乌央涌出来,只见天空乌云密布,雷电翻滚,海面阴风怒号,大浪层层拍来。长船巨舰在这波涛之怒下飘飘摇摇,不过众水中一芥尘沙,饶是这些下盘极稳的渔夫,也站立不住。

        “掌舵!”

       “落帆,落帆!”

        “三公子呢,快喊三公子!”

       桅杆挂着帆,被怪风吹得嘎吱作响,筋骨呻吟。老工在甲板上被扑高的浪花打了个透心凉,铁青着脸揪住一根缆绳,勉强站稳,瞪眼看着断断续续落下去的白帆。

        突然,他一瞪眼,几乎魂飞魄散,惊惧万状。

        老工狠狠闭眼甩了甩脑袋,再抬头望去,仍见那几丈高的桅杆上,居然站着一个人。

       他猛地想起了方才那个声音。

        这究竟是人是妖?

        他从何来?意欲何为?

        桅杆上的青衣人瞥眼下视,他脚踩寸余地方,却如立云端一般风雨不侵。一头散发飞扬,扯下腰间的酒葫芦,仰脖就灌。

       老渔人已经震惊失语,甲板上的船夫纷纷抬头,惊疑四起。

        高处那人一大口饮毕,慨然长叹,自言自语道:“还是省着点,这一走,不知道何处还有琼浆玉液。”

        他翻起手掌,轻念一句:“海运——”

        人鹤立于疾风,振袖推出一掌。阔大海面、万丈波涛,竟如他手下一张画卷。而他单单一手便挥翰成风;船侧方起大波,他推拳换掌,无形巨力将高擎水柱摁入水下;另一侧白浪腾空而起,直砸过来,他长袖一甩,猛然把浊浪引成一条水龙,震天咆哮着从甲板上空横跃而过。

     “是蓬莱仙人!”

     “仙君显圣了!”

        渔人见他驱使水流如御良驹,毫不费功夫,大喜过望。

     “不是仙君,是东君。”青衣人轻声道。

        他忽然抬起右手,断喝一声,“来!”

        但听天际龙吟风鸣,就在前方白电滚滚而行之处,一道强光骤然飞至。好似天河开裂,星辉疾行,落入了那人手中!

        一把雪亮长剑。此剑遇海,周身水汽丰沛,水雾缕缕,仙凡难辨。

        “不染尘,重新铸好之后,还是第一次见。”青衣人低喃道,“你从名剑高山上千里赴约,我便带你去见见那天下第一剑,如何?”

        “前辈!”一声音高喝道,“前辈高姓大名?”

        沐春风一上甲板便见到一剑飞鸿掣电,胸中难免热血沸腾。动千山几乎当即被那剑气引出剑鞘。

        “嗯?你用的,也是一把水剑。”高处那人睥睨下来,点头道,“动千山,起万潮,好剑。”

        一道惊雷劈落,裂天下击,海天之间白光爆闪,此人微眯了眯眼,吟道:“天斩······”

        两字入耳,沐春风脸色一变。

        却听青衣人仰天大笑,连声道:“来、来、来。既然斩天,那便为我摘天星一把,斟银河入酒来,与这天下共醉!”

        “小子,看仔细了。”

        那人抬起握剑之手,大海忽如巨鲸吐息,一时风波浪涌皆止,水面随之高高拔起,雪松船在浪口之上,离地十余丈,仍稳如摇篮。

        “垂天——”

        船头下沉,忽然顺水而下,不染尘搅动无形剑气,轻轻几画劈开了船头风浪,竟是以内力从海面卷出了一条道路。长船两侧水立百尺,高悬不落,只余头顶一线天。海声滚滚西去,振聋发聩,好似万涛百尺来朝,龙宫迎迓,侧立两旁。

        船上人已是惊得肝胆巨震,动千山终于压制不住剑气,夺鞘而出,逐浪疾行。

        雪松船如有神助,乘浪逐云日行千里,两侧水涛好像它大鲲之翼,又若垂天之云。桅杆上的神人神色平静,淡淡微笑,衣衫猎猎作响。他提起酒葫芦,又饮一大口,甩出一个剑花,高声笑道:

        “开江湖画卷,让我一观!”

        长船破浪前行,避水如飞,直取海事府东岸。众人恍然抬头,那青衣人已不知何时不见踪影,远处天光大霁,然而水雾霏霏,竟是烈酒当空,弥漫在海天之间。



阿云

【赤锁】三十五岁见异思迁

这个是本系列的最后一篇(这次一定

前三篇就是合集内这一篇的前三篇

本系列可称为狗血连篇,从破镜重圆(?)到后妈文学(?)最后终于到了见异思迁(?)的部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本世纪最雷人狗血同人即将落幕,呱唧呱唧(鼓掌)

实际上是一篇掺杂超大量个人理解的油腻炒饭 各位吃不惯就跑路 感谢合作

本篇作品由“倒霉哑舍六”“后妈文学第一人”“非典型带球跑”等品牌冠名赞助播出

这篇东西居然有六千七 我痛骂自己论文怎么没这么能写

注:本篇医生名字是奕生


《三十五岁见异思迁》

“师兄谢谢你,两百年不会给我发微信,发了居然是问我叔的行程,没事的话可以......

这个是本系列的最后一篇(这次一定

前三篇就是合集内这一篇的前三篇

本系列可称为狗血连篇,从破镜重圆(?)到后妈文学(?)最后终于到了见异思迁(?)的部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本世纪最雷人狗血同人即将落幕,呱唧呱唧(鼓掌)

实际上是一篇掺杂超大量个人理解的油腻炒饭 各位吃不惯就跑路 感谢合作

本篇作品由“倒霉哑舍六”“后妈文学第一人”“非典型带球跑”等品牌冠名赞助播出

这篇东西居然有六千七 我痛骂自己论文怎么没这么能写

注:本篇医生名字是奕生

 

《三十五岁见异思迁》

“师兄谢谢你,两百年不会给我发微信,发了居然是问我叔的行程,没事的话可以一边凉快去吗?”

 

汤远今年读大三,正值上学期末尾,别人开始折磨考研考编找工作,他拿着院里的保研名额正在准备假期的旅游攻略,打算和他叔一块去,意思是排挤他后妈,没想到后妈先手给他发微信问假期行程,汤远电脑上还是各家旅游社的宣传网页,拳头倒是捏紧了。

 

叔哪里有什么行程,家和医院两点一线,非说有行程就是和你出去约会,还上赶着来我这儿问呢?汤远对着电脑微笑,正在寻找有什么表情包能发出去膈应他,舍友路过他身后,瞧见他给别人的微信备注名是后妈,有点紧张,轻声问他是不是重组家庭。

 

……重组你个头。

 

“不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师父对我特别好是亲妈,这是我师兄,对我特差劲,所以是后妈。”

 

“哦——你学什么,还有师兄师父的?”

 

“小时候学的,打拳你知道吧,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练过一段时间武,现在都忘光了。”

 

汤远把舍友糊弄过去,看见后妈两字旁边还是正在输入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两千年的老古董对拼音等现代玩意儿搞不太清楚,他脑袋里按照时间顺序至少有三五套标音系统,根据时代和地域的区别,同一个字的发音还略有区别,所以最终使用的是手写输入法,甚至还是繁体,等他回个信息得等半天,好在他和汤远几乎不联系,不然汤远非烦死不可。

 

“你有什么不好直接问我叔的,过我这一手干什么?”

 

这次没输入多久,老板回他。

 

“他说他有事,不告诉我。”

 

什么怨妇……汤远对着电脑吐舌头,最终答应帮他问问,毕竟他叔属于那种直来直去的性格,哪来什么藏着掖着的事情,估计是什么大事也说不定,小孩还是得关心一下家里的情况,以免自家突然发生什么事还被蒙在鼓里。

 

汤远记得医生的轮班表,打算今晚等他下班给他打个电话看看。

 

 

 

 

医生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追杀了。

 

意思是他爱人和他小孩最近都追着他不放,小孩还好,远在北京没放假,只是给他打电话的次数频繁不少,他爱人那就离谱了,本来只是轮休的时候会过来见面,现在跟打游击似的,鬼知道医生回家撞见男友,第一反应不是乐而是惊悚,毕竟汤远上学以来他又回到独居状态,开门见到灯没关桌上有饭有菜,第一反应是进了贼。

 

好在老板先出声问他来厨房帮忙,不然医生可能要偷摸抄家伙。那时候临近寒假,冷得很,医生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在心里诅咒杭州没暖气,看见老板只在外添了件风衣,不由自主替他觉得冷,他进屋就脱了手套,把尚且发热的手指贴到别人脖颈,老板那件赤龙服尺寸太贴,医生往他衣领里塞两根手指都嫌紧,老板伸手回来抓他手腕,有点无奈地叫他收手。

 

医生乖乖收手,回房间换了件稍薄一些的居家服再过来,其实厨房没他帮忙的份,老板做饭的技术甩他这个炸厨房危险分子五条街有余,他只要负责在旁边装花瓶就行,两个人心里都有数,医生回来就往他身上挂,像个树袋熊。

 

老板管他叫奕儿,两个人独处的时候都这样叫,让他端汤端饭上桌,老板虽然做饭但自己不怎么吃,就看着医生吃,老板受过的贵族教育变成了他的骨血,撑着他的脊背,就算在这种时刻他也坐得很端正,医生因为一些原因,吃饭很快,往嘴巴里塞得像松鼠,老板看笑了,叮嘱他吃慢点。

 

“又没人和你抢。”

 

“嗯……也不是没抢过吧。”

 

老板有点探究的眼神望过来,医生想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往下说了。

 

“小时候是不好意思和别人抢你知道吗,寄人篱下,亲戚偏心自己的小孩也是正常的,稍微长大一点,觉得要做出一番成绩,就会把一些东西划归成不重要的细枝末节,那时候在学校饭堂,为了节省时间,下课是要冲饭堂的,看起来还蛮壮观。”

 

“那时候吃饭就有点着急了,真出来就业了,有时候还会撞上紧急手术,不吃快一点往手术台旁边站三小时,刚出手术室门,头晕得站不住,开了瓶葡萄糖给自己喝,浓度太高,反而苦得要死。后来养汤圆,这小兔崽子可不跟你客气,抢饭的水平那属于一流的,你是没见过他长身体那几年,跟个饭桶似的。”

 

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会笑,眼边压出细纹,有点无奈又有点怀念一样,老板伸手过去抓他手腕,指尖抚摸他的脉门,底下动脉鼓动,医生的心跳比他快很多,像一只抓不住的兔子,医生不反抗也不躲,另一手还去夹菜吃,老板忍不住笑了,嗔他没个正形。

 

“你不会要和我讲礼仪吧?”

 

“能和你讲通吗?”

 

“知道就好。”

 

医生有点自满地撇了撇嘴,老板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

 

 

 

 

汤远不在,老板留宿留的光明正大,医生给他买的摇粒绒睡衣是米黄色的,衬得他像个二十岁的小年轻,三十五岁的大叔自愧弗如,和他躺一张床上都是看他一眼,就把脸埋进枕头里,老板看他用枕头洗脸,伸手去掐他后颈,把他从枕头里拎出来。

 

“干什么?”

 

“被你帅到了。”

 

“……那你躲什么?”

 

不能躲吗?医生忍不住这样想,最后凑过去亲他,他把手放在别人领子上,不能不碰到那个伤口,那代表着老板死过一次,又像个游魂一样活到今天,他体温比正常人低不少,和他接吻有点像被蛇咬,老板用犬齿刮他唇瓣,像是要咬人。

 

他们俩能走到今天也多亏一个吻,听到这是初吻的时候医生无异于被天雷击中脑门,他掐指一算老板的年龄,按照日剧标准已经能换算成几百个魔法师,那一秒所有怒火被浇熄成了窘迫,医生从楼梯上倒退回来,第一反应是道歉,极其真挚,掏心窝子的道歉。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老板嘴唇上是被他磕破的伤口,血还往外流,医生忍不住盯着那里看,想问他要不要做一下处理,又害怕自己但凡拿到他的血样就会直往化验科里冲,老板伸手去抹,反倒在唇上抹出一道血痕,医生更移不开眼睛,怀疑这是某种招数,他咬着后槽牙压抑某种情感,他不好说,但实际上呼之欲出。

 

“奕儿。”

 

不是,喊什么呢?医生这才发现他的称呼有点不对劲。

 

老板深吸一口气,说:“我也喜欢你。”

 

也什么也。医生攥紧拳头,目光游离在他的眼睛,他的鼻尖,他被鲜血染红的下唇,医生松开手。

 

他的回应是:“我讨厌你。”

 

 

 

 

第二天一大早医生就起床了,老板本来就是算着他轮休来的,装模作样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行程,最近医生老有事躲着他,问就是私事。私事是什么呢?他又不好意思问,对别人的私人生活太过介入只会招人烦,更何况这些年来介入得过头的事情也是有的,尤其是对蘅芜香的事情表示默许那件事,自此之后他给自己的下的通牒就是别干涉医生的私人生活。

 

当然,这直接导致的就是他们俩五年冷战,互不来往,医生一副不想见他的样子,他也就自动自觉躲着他走,那两年他在哑舍里看见医生路过,远远看着都在思考他是不是哪里有点变化,采薇有时候问他为什么不去见面,老板一边喝茶一边反思自己的行径,以前的扶苏转世他事事照拂,后来远远看着,最后终于撒手不管,他从跟踪狂和控制狂的位置退下多年,没必要再转回那个十分奇妙的心态之中,

 

越自我限制就越不敢问,医生对他的内心戏一无所觉,只说是私事,说中午就回家,老板没敢问几点几分,把话咽回去,甚至送他出门。

 

等他出门了,老板自觉无趣,发现无事可做,只好坐在沙发上开始面壁,呃,没在思过。

 

他其实来过这个家挺多次,但没有认真地看过,更多时候他都是和医生呆在一起,那时候他不会分心去关注周围,汤远高三下半学期更是一直在外打游击,对这间屋更是毫无了解的机会。

 

第一反应是小。

 

两室一厅,封了一间卧室改成的一室一厅,再硬隔出一间卧室,除了狭窄不好再用别的词汇来形容,老板多年生活,从宫殿开始,再到外表看着小,实际上很宽敞的哑舍来比,那更是略显拥挤。

 

电视正对着沙发,电视柜上放着游戏主机和底座,医生曾经和他开玩笑说那个底座热起来可以煎鸡蛋,汤远的一些奖杯也放在电视柜上,剩下的估计是用箱封起来了,放在外边的都是金色的,看过去怪晃眼。

 

茶几并不宽,属于是一个人用刚好,但凡多一个人都嫌小,汤远在的时候好像是另一个,这个茶几上有些陈年的污渍,医生说那是某天早上泼上去的咖啡,急着上班没擦,等回来就擦不干净了,他后来买了桌布盖上,桌布是镂空的,还是能看见痕迹。

 

客厅小,所以旁边放的就是饭桌,四四方方的没什么装饰,是便宜货,好在抗造,从医生搬来的时候就用到现在,没什么人来他家,就算多个小孩也能用,于是一直留存至今。

 

汤远的房间不是用钢筋水泥隔出来的,买的是屏风隔断,据说原先是玻璃的,有一天小白蛇突然变成美女蛇发狂,把玻璃屏风掀了,还咬了汤远一口,好在没毒。医生大为光火,威胁汤远要把这条蛇处理掉,汤远那天主动给师兄去信求助。那时他们还在冷战,师兄不好明面上帮忙,只好给他送来几株奇花异草,说可以帮白蛇恢复,此后也能镇压凶性,汤远原话转述给医生,这才消停下来。

 

后来把屏风换成塑料的,汤远还会用白板笔在上边写写画画,有时候是给医生留的字条,有时候是他的数学算式。汤远初三那年儿童节,医生给他买了彩色的一套白板笔,汤远一边骂他拿他当小孩看,一边拿着笔在屏风上画画,画的是他和医生还有一条蛇,医生用红笔在旁边写朱批,批的是勉强同意,汤远又用黑笔把勉强划了一道,补上必须,成了必须同意,这幅画最后都没擦,一直留到现在。

 

汤远的卧室没有门这个概念,自然也就没有锁,老板尊重其隐私没往里走,转头去了医生房间,他的房间也不算宽敞,一张双人床就占了绝大的面积,那倒不是为了做点什么换的,医生说一个人睡双人床是他毕生的梦想之一,他转正那一个月就换了双人床,客厅里汤远睡的单人床才是他原先租屋的遗留物品。

 

衣柜是内嵌式的,但里边没多少件衣服,被医生当书柜用,塞得全是他的医学方面的书籍,自从被扶苏夺取身体之后,他甚至开始订阅医学的前沿刊物,像是和谁斗智斗勇,颇有种不甘落后的意思,衣柜里有个透明的盒子,装的是汤远的奖状,医生说汤圆那屋放不下才放他这儿,老板怀疑这是汤远自己为了显摆才摆进他的房间,而非真的找不到地方处置。

 

床边有个书桌,桌面上凌乱的扔着书和纸笔,台灯是很老的款式,必须得插电用的,医生写字也有点鬼画符的意思,纸上的笔记难以辨认,老板勉强看出几个计量单位,估计是处方药单一类的东西,桌子正前方摆着台历,轮休的日子用红笔圈出来,另在一个日子上画了五角星,凑近去瞧,才看出来是汤圆放假四个字,又画了一个纸飞机,估计是要去接机。

 

书桌抽屉他没开,虽然他是有打开的心思,但是万一有点什么他不愿意看的,或者医生不想让人知道的,他都没法交代,于是坐到医生床上,坐着坐着又躺了下去。

 

他们俩昨晚各睡各的,医生一个枕头他一个枕头,睡前医生把他手臂揽进怀里,在他肩膀上蹭了两下就睡了,老板隐约觉得这个动作有点怪,像是小狗蹭人。他躺下的时候后脑勺被硌了一下,把手往枕头下探,摸出来一个香囊,这才发现自己躺的是医生常睡的位置,这个香囊是去年的生日礼物,里边装的是奇楠香,非要问的话就是哑舍里常点的那一款,老板自己闻这个味道闻到习以为常,才没发现医生的枕头上也是这股味,医生昨晚在他肩头蹭蹭,估计是在闻味道,他一惊,不由得面上发热,把香囊原样塞了回去。

 

老板给他送过不少东西,包括手表袖扣领带夹,有些东西不能带去医院,他也想过探究这些东西都放在哪,没想到摸出第一个就是惊喜。

 

本来还想过要送玉件,想他身上已经有过一块白玉长命锁,后又作罢。医生倒是给他送过什么鲤鱼钥匙扣,两条鲤鱼一黑一红,说是转运,老板没钥匙可挂,于是配送一条医生家门钥匙,老板知道他无意,自己倒是想起以前双鲤藏书,自顾自当它是寓意相思传情,那个钥匙扣他小心保管,居然不比那些珍贵的古董好养活,已经有些陈旧,后来就不带在身上,找了个透明盒子装起来,至今放在哑舍里间他床头。

 

两个人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相似,老板看着天花板,忽然放松很多。

 

他在脑袋里把见异思迁四个字重重划掉,打算安安静静等人回家。

 

 

 

 

医生回来的时候老板坐在客厅里看书,看得是医生自己的医学方面的书籍,医生疑心他看不懂,但也并不多说,问他是出去吃饭,还是在家吃。

 

“你想呢?”

 

“嗯,我都可以吧,反正你也不吃,在哪儿都一样。”

 

“我给你做了饭。”

 

医生点头,示意他猜到了,老板于是有点迷惘,不知道这是哪一出。

 

“我想的是,如果你在家做了饭等我,我就和你说真话,如果你不在家,或者没做饭,我就当没事发生。”

 

“……什么真话?”

 

医生笑了一下,眼睛弯弯,但是眼尾的细纹也很明显,他三十五岁了,岁月很难不给他留下刻痕,但他待人接物都像是二十四岁那一年遇见,带着点稚气。

 

“你和汤圆聊天问我,是你失算了,汤圆不想你当后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汤圆和我添油加醋说你控制欲强,话术一段一段的。”

 

“那和我做不做饭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跟踪我呢,我又不能知道,我要去的地方给你知道了你也不可能乖乖半道回家,你做饭好说半小时一小时,这要不是乖乖在家等,哪里来的午饭吃。”

 

“你去了什么地方?”

 

啊,果然是甘上卿,抓重点的能力真的厉害。

 

医生在他旁边坐下,伸手去抓他手腕,拉过来看,老板的手很白,不知道是因为常年不见光还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静止在两千年前,手指修长纤细,上面也没有茧子,是那种养尊处优才有的样子,医生分心去想他应该学学怎么弹钢琴,另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绒布盒子。

 

“嗯,没什么资金,钻是四十分的,戒托是定制的,问他们能不能做出你衣服上的那种效果,他们说不行,所以做的是龙鳞的效果,绕着的那一圈是类似于荆棘的变形,也是照你衣服上的款式做的,本来想用红宝石,最后觉得还是钻石对劲。”

 

医生打开盒子给他展示钻戒,笑眯眯地说:“‘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虽然是商业骗局,但是跟你最像了,对不对?”

 

“你刚去的是……”

 

“婚戒定制所,他们把招牌打在门口,你瞧见了肯定不会往回走了,在门口堵我才对劲。”

 

“你不会和我说真话的意思是?”

 

“一定要问这个吗?”

 

好吧。老板甚至把手抽了回去背在背后,似乎非等着把这些话问完才能往下进行,医生用手刮了刮自己的脸,有点窘迫,慢慢往下说。

 

“我怕你太喜欢我,别觉得我自大……好吧,可能是有点。”

 

“我那时候不是上了头去亲你,你说那是你的初吻,我一瞬间害怕到讨厌你的程度。”

 

“很难理解对吧。其实那个时候,如果把生气这些事情都抛掉的话,我肯定是喜欢你的,但是我不敢认,因为你还能活很久嘛,我肯定不敢说不敢问,没别的原因,我觉得你看不上我,你是追着,嗯,扶苏一直到今天的,我比谁都更清楚这件事。”

 

医生吸了一口气,情绪上有点不太稳定。

 

“如果说,在我的身上,破除了扶苏转世注定短命的诅咒,再续了你们所谓的君臣前缘,”医生顿了顿,稍微有点咬牙切齿,又说,“那如果我觉得你很特殊,会不会有点自作多情呢?我是这样想的,所以当时我觉得,你只要和我道歉就好,退一步都能做朋友。然后就是我意外亲了你,你说你也喜欢我。”

 

“我是打算相信你的,因为你为我奔走的次数也不少,你说你分得开,你说你喜欢我,好,天降馅饼砸到我的头上了,但那是你的初吻哎,这样一算,难道我是你的初恋吗?我又很紧张了。”

 

“你知道初恋吗,就是和你有点相似,又很不同的那种人,至少我是这样想我的初恋的。哎,别这样看我,是你要听的。我和她还加着微信嘛,上个月她结婚了,我还给她朋友圈点赞来着。”

 

医生又靠近了点,安抚似的揽着他的肩膀,把下颌压在他肩窝说话:“那时候我就想着,她还在一个稍微有点远的地方过日子,没什么不好的。可是要是有一天你想我了,却觉得无法可想,那我该怎么办啊。”

 

“我要是心疼你,还能告诉你吗?所以我想给你送点什么,至少不是像钥匙扣那样的东西,最好能留得久一点,但是又不想送给你,让你想起来也怕你难过。”

 

“汤圆、汤圆他和我添油加醋说那些话,他也是个傻孩子,我反而觉得你是喜欢我,我怕你万一真像他说的,那我这段时间这么拒绝你,说我有事,你今天不得追着我跑,看我究竟是做什么去了。你没跟来,那我反倒觉得你没那么喜欢我,那我就敢送你了。”

 

“如果你想起来——我是说如果,会不会就没那么难过了呢?”

 

医生再抬头去看他的时候,眼睛已经红了,老板急了,捧他的脸去亲他,小声叫他奕儿,说起话有点难过,但还是稳住了声线。

 

“你就不怕我是太喜欢你,才怕惹你生气吗?”

 

“你哪里是这样的人。”

 

老板不敢往下说,要真是这样的人,那医生还要把那钻戒收回吗?他不想这样,于是把手放进医生空着的掌心,问他那现在能不能给了。

 

“你还真想要啊。”

 

医生笑了,拉着他的手就往上套钻戒,尺寸是合适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量的,老板不敢细想,医生扑进他怀里,用脑袋蹭他胸口。

 

“阿罗、毕之,你想我怎么叫你?”

 

“……你想怎么叫都行,但是只要你看我,我就会知道了。”

 

老板单手搂他,抬起左手去看那枚戒指,不是特别女气的款式,戴起来倒是好看,只是真的要恒久远,他反而不知所措。

 

医生蹭了好一会才消停,老板疑心他把眼泪蹭光了才抬头,看他眼眶脸颊发红,问他怎么挑今天给。

 

“明天元旦,汤圆说要飞回来吃汤圆,他是坏,翻我东西,翻出来我怎么解释。”

 

“你就说我真的要做他后妈了。”

 

“……乱讲。”

 

医生笑了,凑过来亲他,老板回吻,感觉到几近沉重的苦涩。

 

真的要恒久远了,那可怎么办啊。

 

三十五岁,不是见异思迁,是四十分的钻戒,铂金戒托,和虚无缥缈的永恒承诺。

 

END

不算番外的小尾声:

汤圆回家后,发现自己的塑料屏风上两人一蛇的儿童画多了一个人,他沉默了,绝望了,不得不接受自己真的有了个后妈的事实。

 

本系列最腻歪最狗血的最后一章结束了

最后一章解释了很多我个人视角里的医生的想法 在玄色说话之后 双死反而成为了最像HE的一条路 但实际上真的会这样吗 我保持怀疑态度

医生应该比谁都珍惜生命才对 对他的爱人更该如此 当然我也有过另一个方面的想法思路上不太一样 有机会的话可能会写出来和大家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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