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猩K】爱恒烟糖店
*伪上海文学
上海的巷子深而潮,每逢雨季都像是往里头砸了一把又一把的烂梅子,馥郁碎在芳香里,发肤能拧出鲜活的浊浊汁水来。梅子是澄澄黄的,烂了黑了,柔软内核静静悄悄咕噜噜滚走,还逃不过被沿墙落下来的珠水浇得惨淡发白,留了空壳子空皮子,雨将将要剥得一干二净。
胡巷桥人讨厌极了这样的天气。热潮,低气压,大理石地板上挪不动的桌椅,水珠与水汽交叠而生,苏州河上汽轮甸甸嗡鸣不止的每日,好沉地压心上,潮得人走路都抬不起身来。毛巾牙刷纸张墙壁食物灯盏,霉斑一点点漫过来,像一年一度必须...
*伪上海文学
上海的巷子深而潮,每逢雨季都像是往里头砸了一把又一把的烂梅子,馥郁碎在芳香里,发肤能拧出鲜活的浊浊汁水来。梅子是澄澄黄的,烂了黑了,柔软内核静静悄悄咕噜噜滚走,还逃不过被沿墙落下来的珠水浇得惨淡发白,留了空壳子空皮子,雨将将要剥得一干二净。
胡巷桥人讨厌极了这样的天气。热潮,低气压,大理石地板上挪不动的桌椅,水珠与水汽交叠而生,苏州河上汽轮甸甸嗡鸣不止的每日,好沉地压心上,潮得人走路都抬不起身来。毛巾牙刷纸张墙壁食物灯盏,霉斑一点点漫过来,像一年一度必须迎接的灾瘟。
人们一边骂着热,一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拎裤脚管,打巷子里没水的地方过。想拿蒲扇又不够瘾,要风扇对着吹,一旦走开又闷得黏黏糊糊地发汗,还比不得井水里冷泡着的冰瓜适意。
而那时候大家就会说,王老板额铺子起伐,有冰西瓜额呀,又便宜又好切,比咋好利来额冰粥格算下。是伐,个么起额,一道起。
好利来的冰粥甜蜜,透明,冰凉。它加菠萝丁,玉菇丁,芒果丁,桑葚,红豆,绿豆,脆脆软软的小圆子,不喜欢吃的可以不加,反正不多收少收你一分半角的。高高低低的巷子里,有人前前后后地走,想的却不是好利来的冰粥,而是王老板好吃又便宜的冰西瓜。
胡巷桥人说,王老板又买西瓜了,要放井里泡着给小恒吃了。
在夏天,多数时候还是王瀚哲在爱恒烟糖店坐店。见人来了努努嘴,是在说冰西瓜请便却也不可超过三块。他说,多了不好,吃多要闹肚子。有人打趣,说王老板真不是为了留给小恒吗,王瀚哲就笑笑说,小恒也不能多吃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沉淀了温温的缓慢情愫,就着凉丝丝的冰瓜把心头那点燥都揉去了。
顾客们都心知肚明,还装作着挤挤眉眼,促狭地笑。王老板,你对小恒太严了。
小恒小恒,爱恒烟糖店,爱的是小恒呀。
王老板不在的时候就是小恒看店。他额前的黑发服服帖帖地耷下来,抬起头冲人笑时礼貌又乖巧,很招女性疼爱。年轻男孩小恒爱听歌,品味又同别人不太一样,店里老放《紫钗记》,来买东西都能听见他偶尔轻轻地跟着哼上几句,哼出点快活的慢味道。愿拜愿拜石榴裙呐惊羞两交加,妙趣在于上海的吴侬软语里讲不出的热纵风情。有阿姨听着好听又欢喜,问他曲目,小恒眨眨眼睛笑,却说她们怎会不知道,郑少秋老师也唱过另一版的呢。于是明白过来,几多岁的人了,听到秋官的名字还忍不住要捧着脸小声地呼,实实在在的,“惊羞两交加”。
后来走在胡巷桥的巷子里,瓦黛成了北京天坛的回音壁,传着种种情歌爱曲。多的是转转悠悠的调,满城风絮里有人学着提了嗓子在唱,绕着梅子黄时的雨,霉邪都被小恒的轻快戏曲赶走些。
“此亦缘份也真真缘份也。”
缘份呐,什么是缘份。我们说香油,说舶来词,说棕棚藤棚,说玫瑰雪花膏,说苏州河也落雨,说上海滩的烂漫情事,说松江女人爱戴凉丝巾,说五六月里什么都挡不过去的难捱隐痛,说西瓜这个时候就可以开始吃起来,要脆的冰的泡井里,不要沙的烂的,像黄梅子一样的就不好,等天热,一切都将很没办法地一下子过期。
小恒也说是,王老板反驳他说你是什么是,你的胃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冰的不许吃,放放再吃。大多数的时候小恒还是听进去,偶尔小恒要生气了别过头,王老板就捧起他的脸,一个浅浅的亲吻,美丽月光都送进唇齿交缠里。
胡巷桥人住这条巷子里的,谁不知道爱恒烟糖店呢。爷叔进来狠狠心买一条中华送人,姆妈擦着围裙要小瓶的金龙鱼,小姑娘苦恼地站在柜台前想大宝SOD蜜和上海女人哪个好用一点,诸如此类的这些时候,谁没看见过王老板和小恒的亲昵呢?唇贴着发丝珍惜地吻,将人抱在身上抱在怀里到处亲着留痕,听他学着调语气很软地叫爱人一声囡囡,捧在心头的宝贝。小恒是王老板的宝,是爱恒烟糖店的宝。都说上海人嘴碎,可从没人听见关于王瀚哲和小恒的一点儿蜚语,只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和王老板爱人抢西瓜吃。王瀚哲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眼睛弯起来,比苏州河春日的水波都要柔。
王老板不来塞的,一说起爱人就要笑了,眉毛鼻子眼睛统统笑掉下来,三鲜汤诶么噶结棍,梨膏糖都么噶甜噶粘,齁腻齁腻,大家这么点评。
小恒有时候也听到别人跟他说王瀚哲,说王老板生得很俊,高大端正还顾家,说他有福了。小恒会腼腆地抿起嘴勾着唇笑,嘴上憋不住了挤出几句反驳的词,眼里却是满满的盖不住的骄傲和欣喜。等人走了店又静下来,他调出歌来慢慢放慢慢唱,唱的是旧旧的歌,有闽南的味道,舌腔抵住齿隙,把鲜活带进暗沉无光的梅雨上海滩,苏州河的春水唱过来,胡巷桥能被安静照亮。
你当歌星呀,百老汇好以去的呀,再不行么七彩戏剧也可以上上的,有人这么建议小恒。
他摇摇头,眼神一点点暗下去:破铜锣嗓子上不了台面的。那人还想再劝劝,被王瀚哲一记眼刀杀过来闭了嘴。王老板发飙用眼神吔,蛮怕人的,像是再多说要命一样的。
恒恒,你当歌星吧。
当呀,我肯定是要唱歌的,要去更大舞台。小恒脱下演出服,红裙子,白袜子,他看着王瀚哲,眼神赤诚,火热,浪漫。
你要同我一道去的。他笑了,眨眨眼睛说。
王瀚哲走过来按住他的肩,眼神同样灼烧着,爱意,钦佩,依恋,写满了拥抱和亲吻的渴望。
一定,我的小夜莺。你知道你在舞台上有多迷人,眼里有很亮很亮的光。我要去看你最好的演出,在浪漫热吻前,如何险要悬崖绝岭,为你亦当是平地。
小恒过去不喜欢西瓜,王瀚哲知道。就算上海的梅雨季来临,他还是愿意对着电风扇呼呼地吹,大口大口喝水,也不愿意去碰一下西瓜的。他不喜欢冰西瓜,不喜欢西瓜汁,不喜欢所有红红的东西。但是看到喜字福字他会高兴,红绸带飘扬也会高兴,过年也高兴,美好的红色都是打心眼里的贪恋喜欢。可是有些东西,像那天晚上流出来的汩汩红水,他闭上眼一梦梦了三四年。
王瀚哲也是。
红水流向他脚边,他的小夜莺也在红水里,末日前世界上最后一颗落日砸进来,击碎了夜莺活生生跳动的胸腔。齿轮要塞进去,新喙要安上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成为皇帝的机器。
小恒,喝点西瓜汁嚒。上台前一起唱歌的同伴笑着跳过来,手上一杯红红液体。上海的8424西瓜吔,汁也好甜的,红色好喜庆好欢快,祝你过两天表演顺利吆。
好甜的西瓜汁,好美妙的表演,好远好远的上海梅雨季。
医生说,没有办法,怎么会这么大意。别人给你你就喝,也不想想是不是要害你。嫉妒常在,毒哑了,上不了台了,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
王瀚哲看着小恒眼里的光一点点淡下去。他还想歌唱,还想在舞台上发光芒,他像春季初发的新梅,果肉都还是青的涩的,还没长大长甜就被水冲烂了。
恒恒,我们不当歌星了。
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搬到胡巷桥,搬到苏州河旁边。你喜欢听的钟声,泊船的,都有。
囡囡,你一哭我就好心慌。你不要怕,等你嗓子好了还能唱,要唱得更好听的。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王瀚哲抱他抱得很紧,而小恒尽管哑声,却连头也不曾抬过一下。夜莺飞走了,它不唱了,上海的梅雨季要来了。
爱恒烟糖店总有冰冰的西瓜,很温柔的老板和老板的爱人,唱着慢慢的歌。王瀚哲说,囡囡,你还想当歌星吗。小恒看着他。王瀚哲把他抱过来,抱到腿上,轻轻地说,你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小恒亲了下他的嘴角,跳下来说不要,我不要在大舞台上唱歌了。你知道舞台很多又很远,聚光灯很闪又很亮,那是漂漂亮亮的好东西。以前很想去,想自己在上面,把歌唱到天上人间。
那现在呢。
现在不想了。小恒又跳过来亲一下他,勾住王瀚哲的脖子,和他鼻尖对鼻尖。我不当夜莺却也不当金丝雀,唱歌要只唱给喜欢的人听。
谁是你喜欢的人呀。王瀚哲故意拖长了调,想圈住他,捏着嗓子问。小恒再次努力挣开,欢欢地笑着跑远:不知道是哪个姓王的戆督。
买东西的人走进来忍不住多买了块梨膏糖,看看白砂糖,川贝和杏仁与他们比哪个要更腻一些。
王瀚哲是小恒全部的依靠。他是个哑人,废人,烂人,被毒去嗓子,又自割筋腕,寻死前只后悔没跟王瀚哲道一声歉,对唔住呀王老板,你那样的喜爱。想想又不过是偶遇而来互相依赖的关系,把爱掰扯掰扯揉开来,再伟大的爱情到头来也只是爱。你看,王瀚哲,帘外的骤雨在交响了,它在哀悼你我脆弱。
但王瀚哲要救他起来,把他带回他身边,带回人间。小恒在迷糊里听见他哭,说我没把握,你又不属于我。但你不知道,你眼里有好亮好亮的光,你有多叫人喜欢。
梅雨季如期而至。
爱恒烟糖店里的冰西瓜又摆起来,胡巷桥的大家知道那其实是为王老板的爱人而留,还是觍着脸要去拿上一块笑嘻嘻地吃。伐要紧额呀,小恒伐好切冰额,个么尼切特伊好嘞。
小恒想吃,王老板不让而已。他只好放起了歌,今天不放秋官的了,也还是跟着轻轻地唱起来。
有人问,小恒,侬在唱什么,今天不是缘份了嘛。
小恒笑眯眯地说,你听听,听听呀。
“去的去不明也不白,无奈浪淘一浪又一浪,
也不过只为一次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