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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糖人

【她和她的爱】

我是在一场宴会上遇到她的。


她彼时正从光鲜亮丽的舞台上下来,一袭盛装红裙,面容姣好,笑容温婉。


我向她敬酒的时候,她纤长的手指捏着高脚杯,姿态优雅地轻抿了一口。


身旁有人起哄,不喝完可真是不给面子。


我看着她有些泛红的眼眶,笑了笑,董主播刚从舞台上下来还没休息吧,酒少喝,伤身。


她向我投来谢意的目光。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间我看到人群中的她,言笑晏晏,眼神清亮,得体大方。


刚刚那微微泛红的眼眶像是我的眼睛出了差错一般。


我离开的时候,看了董卿一眼。...


我是在一场宴会上遇到她的。

 

她彼时正从光鲜亮丽的舞台上下来,一袭盛装红裙,面容姣好,笑容温婉。

 

我向她敬酒的时候,她纤长的手指捏着高脚杯,姿态优雅地轻抿了一口。

 

身旁有人起哄,不喝完可真是不给面子。

 

我看着她有些泛红的眼眶,笑了笑,董主播刚从舞台上下来还没休息吧,酒少喝,伤身。

 

她向我投来谢意的目光。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间我看到人群中的她,言笑晏晏,眼神清亮,得体大方。

 

刚刚那微微泛红的眼眶像是我的眼睛出了差错一般。

 

我离开的时候,看了董卿一眼。

 

她的脸颊已微微泛红,眼神却仍然清明透亮,踩着八公分的高跟鞋站了一晚上仍然背脊挺得笔直。她左右逢源间,隔着人群看到了我,嫣然一笑。

 

于是我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向着董卿走去,然后在她微微错愕的视线中,帮她挡了那杯酒。

 

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她单身,我未娶。她貌美如花才华横溢,我相貌堂堂事业有成。

 

我欣赏她,我喜欢她,我把这份心意摆上台面。

 

我对她说,我和那些围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不一样。我告诉她,董卿,我们天造地设相得益彰。

 

我自认为我有这个能力。

 

我能护得住董卿。

 

她胳膊肘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嘴角上扬的弧度勾勒出恰到好处的暧昧。

 

她不回应,却也没有拒绝。

 

她端着一贯的精致优雅,意味不明地看着窗外,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窗外高高的央视大厦。

 

我问,你在看什么?

 

董卿,你在想什么。

 

她收回目光,眼神在我身上轻轻地扫了两眼,嘴角的笑容深了几分,摇摇头,抿了口咖啡,不语。

 

我看不透她。但我不急。这样才更有意思。

 

鲜花美酒盛宴,光鲜亮丽精致得几欲破碎的,董卿都不缺。

 

她自己就是如此。

 

那她缺什么呢?她需要什么呢?

 

我猜,大抵是在楼上看到自家还亮起的那盏灯,打开门时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第一眼看去我就知道,董卿和我是一样的人。无懈可击的姿态,八面玲珑的心,骄傲的灵魂,骨子里的清冷。

 

我在与光鲜亮丽的舞台有着截然相反光景的后台等董卿彩排完时遇到了周涛。她的高跟鞋碰撞着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周涛问我,你在追董卿?

 

我说,是。

 

周涛蓦然笑了起来,她说,你倒是好眼光。

 

周涛乃好友之妻,相识已久,我自是不用遮遮掩掩,我直白道,卿本佳人,奈何心深。

 

周涛别有深意地看着我,眼帘微垂,似是想起了什么,沉吟片刻道,小董喜欢吃饺子。

 

我心下一喜,嫂子你与董卿同事多年,应很是了解她吧?

 

周涛摇了摇头,嘴角地笑意深了几分,我和小董因为台里的事最近不太来往了。

 

我心知央视这趟浑水深的很,于是也不再多言,只道若成就一桩美事,定宴请周涛吃饭。

 

周涛哈哈一笑,你倒是想的美。

 

周涛站在台下和我一同看了许久台上那人。临走前,周涛说,董卿是个好姑娘,好好待她。

 

高跟鞋扣击着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嘀嗒,嘀嗒。

 

一下又一下。

 

周涛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我看向台上的董卿,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需要我。

 

就像我也需要回家时那碗温热的粥。

 

我亲自给她煮了碗饺子掐着点送到她办公室。午夜的央视大楼寂静得可怕,她沉默地接过去打开,热气丝丝缕缕腾起在空气中。

 

她夹起一只饺子,却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她说,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我说,我想你当我女朋友。我喜欢你,这是我唯一的目的。

 

她的眼神在雾气下显得有些朦胧,里面似乎氤氲着丝丝点点水光。她这次没有再笑,安静地吃完了饺子,然后点了点头,说好。

 

你看,表面上再坚强骨子里再骄傲,终究是寂寞的。会被一碗并不好吃的饺子打动的。我们都一样,终究是孤独的,漫漫人生需要些慰藉的。

 

她约会从不迟到,吃饭哪都不挑,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深不浅恰到好处。追求她那会儿,我几乎是每天在她身边。借着工作的缘由看她彩排,借着本身的能力拿到她每一场饭局宴会的座位……她是一个看得到自己魅力的人,也清楚如何施展自己的魅力,让自己的魅力发挥到极致。

 

但我却更喜与她在一起后,她平淡的模样。我想这样难得的一面,只属于我罢。

 

聪明成熟,知书达理,端庄优雅,谈吐不凡,大方得体。她是个追求完美到近乎偏执的人。较之她一比,我就显得随意了许多。但她从未用她的标准要求过我,她只苛刻她自己。她像是一台精准的机器,条理分明思维清晰,又像是工匠精雕细琢的器具,华丽完美得无可挑剔。她明白你画中隐而露的含义,她懂得你笑而不语时的深意,她把握得当你的每一丝情绪,像比你自己更加了解你,顺你心意,柔软的熨贴着你的胸口。就像我能看透她明眸中隐藏的野心那般看透我。

 

那时候我觉得董卿便是这辈子最合适我的人。

 

人到中年,已经过了嘴上挂着情呀爱呀的年纪。所以起初我很满意与董卿之间的关系,成年人的相处模式,融洽,平淡,像是春风般自然舒缓,给予对方足够的空间和自由。

 

但总归是不像恋人间的相处。

 

我倒是也不是想像那激情四溢的年轻情侣般黏腻热情,我也无法忍受女人不懂分寸不识大体的娇纵模样,但那人若是董卿,我想我很乐意宠着她的娇纵顺着她的任性。但她永远懂分寸知进退,清醒得不像尘世中人。

 

有些遗憾,但董卿便是如此冷清之人,我亦不想去过多强求些什么。

 

那年的某天,接到老友电话,老友生日,他家里,几位故友一同相聚庆祝。

 

我把董卿带到了陆云家里。八人圆桌,几位朋友,陆云一家三口,我和董卿。

 

董卿向来安之若素的从容在我将车子停在陆云家门口时有些破裂。

 

你朋友是陆云?董卿手在安全带上迟迟不肯松开。

 

怎么了吗?我问,你认识老陆?

 

我有些惊讶于董卿复杂的神色。我以为即使山崩地裂,她都能够淡定从容巍然不动。

 

但现在,她的手死死地抓着安全带,白皙的手背上细青的血管清晰可见。

 

董卿于我,一直像是隔着层薄雾的花,若隐若现美则美矣,却终究是少了几分真切。

 

她出神地盯着老陆家门口,眉头紧蹙,双眸间似笼着淡淡的愁绪。

 

董卿,你又在想什么呢。

 

我问她,她没有回答。

 

我看不透这个人。

 

从开始到现在。

 

我想不通她既然被我打动,为何又无法对我敞开心扉。

 

我本以为她是天性使然,但现在看来,她不是没有心,只是心里那个人,不是我罢了。

 

沉默良久。

 

不知是谁一声叹息,轻轻的,淡淡的,在车厢里散落开来。

 

董卿笑了起来,明媚可人,眼眸里波光流转间,顾盼生辉。

 

她松开安全带,款款下车。

 

她挽着我的手进门,我帮她脱下外套挂好。

 

举止亲昵,恩爱。

 

周涛亲自下厨,算不上盛宴,却是极为暖心的家常菜。

 

老陆一家三口,温馨美满,他向周涛说,辛苦你了。眼里是满满的柔光。周涛笑着为他夹菜,为你做饭哪有辛苦一说。

 

未带家眷的朋友打趣道,你和嫂子这恩爱劲儿,可真是羡煞我等啊哈哈!

 

我没有说话。

 

我看着身旁的董卿。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对面那一家三口,却浑然不觉我的注视。

 

周涛面对众人的调侃,微微一笑,眉宇间满是幸福。

 

我倒酒的间隙,看见董卿紧攒着桌布。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她仍旧紧握着不放。我费了点劲儿,把她的掌心摊开在我的手中。

 

有些凌乱的桌布,和她全是通红指甲印的掌心。

 

刺得我眼睛生疼。

 

董卿抽开她的手,端起酒杯。

 

等会儿还要彩排,只能以茶代酒了。她一直是笑着的,笑得明艳,笑得灿烂,笑得无懈可击。陆哥,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罢,一饮而尽。

 

我看着她弯起的嘴角,还有那始终没能从陆云一家身上抽离的视线。

 

离开前,陆云喝多了,周涛送我们出门。

 

董卿挽着我的手,倚在我的肩头。

 

不用了,就到这儿吧。他喝多了这不还有我嘛。

 

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开他车了。

 

嗯,你先回去照顾陆哥吧。

 

说罢,董卿挽着我,转身离去。

 

我感受到身后有道视线一直锁着我们。我感受到董卿步履从容后的颤栗。

 

打开车门,我有些颓然地看着董卿——她一转身后笑容便再也挂不住了,只余一副冷淡的模样。她的眼睛里空空的,失去了往日的光芒与神采,里面什么都看不到。

 

我心中五味杂陈,有些话有些问题几欲出口,却卡在了喉间,无法吐露半个音节。

 

最终,我只是静默地发动车子,远离这个地方。

 

她有些疲倦地靠着车窗,窗外北京的街景,走马观花,一闪而逝。

 

我看着她静谧的侧脸,她生的真的好看,书里说的,眉目如画大抵如此。但我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打动我的,绝不仅仅是那副容貌。

 

罢了,罢了。

 

她心里有人,我从一开始便隐隐察觉了的。人们常说女人第六感强,但但男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是心思细腻敏感的。

 

大家都有过过去。无非是一些求而不得的往事。不是不在意,但也不至于揪着不放。既然未能得到,那么无怪注定与他人相伴终老。我年轻时也曾爱过那么些人,但我搞不定,我没有办法。所以我想,我大概能理解她。到了我们这把岁数啊,谁没些秘密,谁没些往事,甚至大多是难以启齿的。人要学会宽容。

 

董卿说,你在猜我吗。

 

我说,那倒不是。只是以前没注意过。你什么时候认识老陆的?

 

我只是没有想到,只是没有想到那人居然是我至交好友。

 

我突然想起了周涛。

 

打从我一开始靠近追求董卿时,她便是隐隐约约地撮合着我们的——尽管非常不明显,但仍旧留有痕迹。

 

董卿不喜欢速冻饺子。但是你亲手做,她应该…会喜欢的。

 

她胃不好,忙起来又不顾着自己。她喜欢喝酸奶,但千万别让她空腹喝。

 

真爱她,给她剥大闸蟹吧。

 

这些偶然相遇寥寥几句对话,显然是对董卿熟悉之至,却不由得我问,便一句无所来往打发。周涛态度暧昧,模棱两可,现下回想起来,倒也解释得通了。那般智慧的人,怕是看的一清二楚吧。

 

你说什么?董卿的声音充满了惊疑。

 

我转头,看到她错愕的神情。

 

果然如我所料么?我叹了口气。我说,你是不是喜欢老陆。

 

心平气和问出这句话,像是用尽了我一生的气度。

 

未料她却笑了起来,我第一次见她笑得这般失态。她无可抑制地大笑着,任由我在一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说,你眼睛倒是够尖的啊。

 

我自嘲一笑,问道,你钱包里那张空白照片后面那句话是他写给你的?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董卿笑着没说话。

 

我索性不再多问。

 

车子在央视门口停下时,我对董卿说,我爱你。

 

她说,你要和我分手?

 

我问她,你会因为我这样说而惊喜吗?

 

她没有说话,我知道答案。

 

但那又如何。我并不在意。

 

你有对他说过这三个字吗?我问董卿。

 

董卿摇了摇头,说,其实我们不太熟。她说,我只是以为你不会轻易开口说爱。

 

我笑,无妨,即使不能令你心动,那至少吓吓你,让你记得我。可惜你没有我这般勇气去对你爱的人说。

 

董卿自嘲一笑,那是不一样的。

 

我没有再接话头。

 

有的话,说深了,不好。

 

你知,我知,便好。

 

毕竟,她不爱你。

 

所以处处顺意。

 

和董卿不温不火地交往了几年后,她告诉我她要出国。

 

那时恰逢她事业巅峰期。

 

我问她为什么,她只道进修学习休息。

 

我说,怕是不止如此吧。要我陪你吗?

 

终于打算放下了吗?

 

董卿说,不了,别为我耽误你工作。

 

于是我也不再主动。

 

我本以为我与她算是缘分尽了。却难免心有不甘,却难免心有遗憾。在她离去的这段时间,思之念之,恨不能忘。

 

可是,你也会想我吗?

 

我不知道。

 

时至今日,我仍旧无法估量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我甚至想,如果让她在我与她钱包里那张空白照片之间选一,她会毫不犹豫放弃我。

 

但我无能为力。

 

就像她心里念着那个人一样,我念着她。

 

但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我能光明正大去追求我的爱,她却永远无法迈出一步。

 

就像此刻,我能在美国的小酒吧找到她。

 

而她却只能抱着酒瓶子说着不负如来不负卿。

 

但她没有说上一句。

 

世间安得双全法。

 

昏暗的灯光照着她朦胧的眼泪,我走过去抱住她。

 

她纤瘦的下巴抵在我的肩头,我的颈窝有湿濡之感——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衬衫。她浑身颤抖着低声呜咽。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董卿,哭出来吧,我在呢。

 

我想问问她,既然那个人没有办法在一起,那么可不可以把心里那个人换成我。我想问问她,这么久以来对我有没有丝毫的感情。我想知道,选择我是不是因为我有让她动过心。

 

但她先却我一步说,为什么。

 

我知道那不是对我说,所以我只能沉默地抱着她听着。

 

为什么要靠近我。

 

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

 

为什么要放弃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像凡尘中的所有痴儿怨女一般俗不可耐的问题,我以为董卿永远不会如此低声下气。

 

我对她说,爱情是分先来后到的。你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能怎么办呢。

 

心高气傲的董卿是万万做不出破坏别人家庭这种事情的,所以只能把一切苦果嚼碎了往自己肚子里咽。

 

董卿猛然从我怀中挣脱开来,一双眼通红地瞪着我,像是丧失了亲人的幼崽看向自己的仇敌。她继而又低下头去,那平日里像清泉般的嗓音此刻嘶哑的像经久未用的二胡般沉重凄楚。

 

她说,可是,是我先来的啊。

 

她抬起头,死死瞪着我,热泪盈眶,她说,你知不知道,是我先在她身边的!是我!是我啊……

 

她说,你知不知道,我是如此真诚而热切的爱着你,一想到你,我浑身的血液都变得滚烫,心脏几欲跳出胸腔。

 

我明白太多道理懂得许多利弊,但我仍不顾一切的想要得到你。

 

北京城那么亮,从白昼到夜晚都绚丽异常。我觉得只要我站在这座有你的城市你,我就能够虚张声势咬着牙活得坚强。我这么多年一路走来经历过那么多坎坷苦难,受过那么多委屈侮辱,我没有弯过一次背脊掉过一滴眼泪,我没有怕过。

 

周涛,我没有怕过啊。

 

董卿声音凄楚得几近哀嚎。

 

她说,周涛,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我看着她的绝望,如遭雷击,呆愣在地。

 

电光火石一刹那,我想起周涛看着我们相携而来复杂的神色,我想起她对董卿的了解,我想起董卿钱包里那张照片背后熟悉的字迹,我想起董卿在台上一举一动间与周涛的神似,我想起她不经意时望向周涛的视线,我想起周涛若有似无的撮合,我想起…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叹了口气,抱着已然醉倒的董卿回去。

 

她躺在我怀里,垂着眼帘,眼泪不要钱似的一直流着,打湿我胸前衣襟。

 

是绝情负深情或是别的什么,我不得而知。那是一段被掩埋了的往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当事人知道。

 

我只是心疼我的董卿。

 

她如今躺在我怀里哭泣,有血有肉的很。我一直想看到她的另一面终于在我眼前,但我无法高兴起来。

 

我的心情是沉重的。

 

该是何等深切的情感,能让这个无懈可击了半生的人脱去所有伪装哭得像个孩子呢?

 

在一个她算熟悉却并不喜欢的人怀里,丢掉所有姿态,只剩一句周涛。

 

董卿说,周涛,你知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对你抱有一丝一毫的期望。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而我只能为她盖好被子,看着她挂着满脸泪痕,睡梦中仍旧紧皱着的眉头。

 

仍是那么美的脸,仍是那么好的人,却因为爱情,而狼狈不堪。

 

我苦笑,这世道的无常,敢爱的人注定伤。

 

周涛啊周涛,你又可知道?

 

你必然是知道的。

 

她也是知道的。

 

所以她甚至没对你报过丝毫期望。

 

当你笑着向我们打招呼,当你说董卿是个好姑娘好好待她,当你与丈夫家庭幸福,当你像个没事人般与她相处。当你若无其事,看着她一步步走着你曾走过的路。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黎明的光线穿透沉重的天幕。

 

董卿醒的很早。

 

她眼睛里泛着血丝,眼睛也肿得可怕。

 

却是清醒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接下来定会为她昨晚的失态而像我道歉——如果她还记得。

 

但是我并不给她先说话的机会,我在她看向我的那一刻就说道,董卿,跟我回国吧。

 

她怔了怔,随即点点头,好。

 

我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绵延的云层。我问董卿,既然放不下,为何要走。既然走了,为何又在异国的酒吧独自买醉。

 

董卿神色自若——她又恢复了以往那般的姿态。周涛给我打电话,台里缺人。

 

我怔住了。继而心下酸楚。

 

原来回国,是应那人之邀。

 

我尖利道,董卿,你这算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略微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的失态,然后淡淡一笑道,没办法,我爱她,我活该。

 

我问,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与我在一起?

 

她微垂着眼帘看向窗外的云层,长长的睫毛下是眼里不可抑制的嘲讽。

 

董卿说,因为周涛希望我和你在一起。

 

如此直白坦荡,不给我丝毫余地,切断我所有幻想。

 

事已至此,一切明了。

 

董卿爱周涛。

 

所以你就接受她的馈赠,和一个你不爱的人在一起?我讥讽道。人愤怒起来果真是丧失理智的,此刻我像个毛头小伙子般愚蠢地说出这样的话。你可以为这样一个人去决定自己的下半生吗?

 

董卿并不在意我的态度。她的确也从未在意过我。

 

她说,你知道的,这个世界是毫无逻辑可言的。生活如此爱情如此。在一起和爱着谁是两回事了。既然她希望我这样,那就这样吧。我相信她,所以没有什么可不可以,无非是我愿意。

 

我几乎是颤抖地问道,那么,是不是没有周涛的余生,谁都可以?

 

她没有说话。

 

飞机在高空飞翔,那一刹那我望着她沉默恬静的脸,希望飞机就在这一刻停止运行,坠落海底,让我与她从高空相继坠落,碎尸万段,永不生还。

 

但飞机最终依旧安稳地停留在了北京的气场。

 

我们来到了北京,我们回到了北京。

 

这是座常年被雾霾笼罩的城,这座城里住着董卿最爱的人。

 

她背负着一身流言离去,孑然一身回来时亦挡不住漫天蜚语。

 

但她不在乎。

 

因为除周涛外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我看着电视屏幕上那个意气风发面若桃李的女人,她的背脊这么多年来一直挺得笔直。

 

我想起那年在异国酒吧她伏在我的肩头歇斯底里的模样。

 

我想问她一句值不值得。

 

但是爱情哪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那天大年初一凌晨,我发了疯似的开着车跑到央视。不为什么,只是突然想看她一眼。

 

那晚的风吹得我脸颊疼,董卿的浓妆未卸,裹着自己的风衣打算开车时被我拦住。

 

“我送你吧。”

 

她没有拒绝。

 

我和她坐在车里,但我并没有发动车子。

 

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恍惚间却闷得让人有窒息之感。

 

我看到老陆牵着周涛走了出来,他们一同上了车,向着家的方向离去。

 

董卿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神色无悲无喜。

 

大抵是麻木了。

 

我看着她姣好的侧脸,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反正人生不是在此处失败,就是在彼处失败。这注定是一场你追我赶的角逐,你笑意盈盈粉饰太平,我言笑宴宴逢场作戏。你与我半斤八两,相得益彰。既然我已经注定了失败,那索性放手一搏。反正我已经失败了,那么别的都不再重要了。

 

我说,“呐,董卿。你想和她再站在一起吗?”

 

董卿猛然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笑了起来,“董卿,跟我在一起吧。”

 

董卿看着周涛离去的方向,点了点头,说好。

 

16年春晚,我站在舞台下面,看着那对壁人。

 

董卿,恭喜,你如愿以偿,你又站在了爱人身旁。

 

我后来问董卿,她当时怎么想。

 

她说,周涛令我疯狂,所以那一刻,自己许是雀跃过了头,竟是冷静至极。

 

我懂,我明白。

 

这么多年隐忍克制,以至于连眼角眉梢处的情意都隐藏的很好。

 

但秘密终究是泄露了出去。

 

我看着手机上那张照片。

 

一红一白两位佳人,距离不远不近,看似无丝毫交集。

 

我死死地盯着董卿的眼睛,笑了。

 

董卿啊董卿。

 

你可知道,你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你。

 

那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余光微瞥,卑微到令人心颤。

 

我和董卿结婚那天请了陆云一家三口。

 

无论如何,陆云是好友,周涛是她二十几年的同事,于情于理都得请。

 

更何况,我有我的私心。

 

周涛带着香香坐在席上,我特意挑着老陆去上洗手间的空隙和董卿过去敬酒。周涛波澜不惊地端着酒杯,笑得温婉:“百年好合。”

 

我看着周涛真挚的眼神,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晚宴派对,我借着酒意问周涛。

 

“你知不知道。”

 

周涛只淡淡道,“你喝醉了。”

 

我又问:“你爱过她吗?”

 

周涛看着我,笑了:“你们大婚的日子,说这些干嘛。”

 

我不顾她的话,只问:“你知不知道,她为你疯狂。那么你呢?你呢!”

 

她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我,直看得愤怒之火在我心中燃烧。

 

周涛说:“过去之事,何必呢。”

 

周涛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想要答案,那么我的回答会令你满意。”

 

周涛说:“对,没错。我爱她。”

 

她的高跟鞋扣击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下,又一下。

 

黑暗中她的背影渐渐消散。

 

她的话语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她不是不懂。我爱她,也只能是爱她。

 

度蜜月那会儿和董卿国内国外满世界跑,我道董卿你难得趁机休息休息不如外出走走。

 

没有具体行程规划,地点董卿定。

 

随心随意停留。

 

董卿说,她以前和周涛商量过来这些地方。

 

我说好,那我陪你一一走个遍。

 

途经拉萨,布达拉宫外,膜拜的教徒,祈祷的经筒。

 

她虔诚地转过每一个经筒,我在她身旁陪着她一路向前。

 

我问她许了什么愿。

 

她笑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糖人

《有心人》

《有心人》


1.


二十六岁这年,董卿离了婚。


前夫是个小作家。


她跟前夫大学同学,感情刚开始挺好。毕业后一起奋斗,很顺理成章地结婚。前夫小说慢慢地写出了名气。董卿也这时候怀了孕。


董卿怀孕期间听说丈夫在外面和女粉丝不清不楚,刚开始还不信,前夫人品一直很可靠。她觉得可能是人红是非多,而且那时候怀孕六七个月了,这时候也不太好处理感情方面的事情。前夫信誓旦旦深情款款让她不要听那些风言风语,她就信了。


孩子生下来以后还没周岁,董卿收到丈夫女粉丝寄过来的一些很不堪的照片,还有些丈夫笔迹的情书。董卿...

《有心人》

 

1.

 

二十六岁这年,董卿离了婚。

 

前夫是个小作家。

 

她跟前夫大学同学,感情刚开始挺好。毕业后一起奋斗,很顺理成章地结婚。前夫小说慢慢地写出了名气。董卿也这时候怀了孕。

 

董卿怀孕期间听说丈夫在外面和女粉丝不清不楚,刚开始还不信,前夫人品一直很可靠。她觉得可能是人红是非多,而且那时候怀孕六七个月了,这时候也不太好处理感情方面的事情。前夫信誓旦旦深情款款让她不要听那些风言风语,她就信了。

 

孩子生下来以后还没周岁,董卿收到丈夫女粉丝寄过来的一些很不堪的照片,还有些丈夫笔迹的情书。董卿背着人悄悄哭,不吵不闹地,把婚离掉了。

 

董卿结婚以后在家里替作家丈夫洗衣做饭端茶倒水,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离婚的时候,孩子归她,房子跟她没关系。刚离婚那会儿孩子也小,她把孩子放在父母身边带,很坚决地拒绝孩子父亲寄过来的除孩子赡养费之外的钱。大家都说她这么多年读书读傻了。她也觉得自己是傻了。但她真的顺不来这口气。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刚开始就业的时候很不容易,学历虽然不错,但没什么工作经验,比不得她同届的同学们,再加上离异有孩子,连刚出校门的大学生都比不过。只有在报社打杂的份。幸好她这么多年性格一直很稳,是个很踏实的人,从最简单的打杂文职做起,凭借着自身的才华和勤奋,慢慢地工作有了起色,生活也有了起色。孩子三岁半的时候,董卿升职,从上海外派到北京,做了杂志社专栏的总编辑。董卿决定把孩子带在身边。

 

她去北京初来乍到,还是北京的一个老同学帮她找的房子。离市中心不算近,房子也不新,一间普通的一居室价格也不便宜。多亏那时候房价还没涨到让后来无数人吐血的程度,但对于一个单亲妈妈来说也不是个轻松的负担。董卿和老同学去看完房子,绕着小区公园走的时候,还在犹豫。

 

她就是那时候认识周涛的。

 

周涛那会儿,在小区的亭子里,被一群老头老太们围着,和一个满头白发春天里摇着蒲扇的老大爷对坐着下象棋。董卿同学看见这一幕,笑着对董卿说我一朋友,过去招呼一下。就捎着董卿也走了过去。

 

周涛。那一天穿着身黑西装,头发散着,搭在肩上。戴副普通黑框眼镜,沉思地盯着棋盘。特别认真又严肃。董卿看见她第一眼,以为是附近的哪个干部。周涛天生长了长政协委员的脸,适合出现在各种正派会议上。董卿经常能在各种政治新闻上看见周涛这种类型的人物。第一眼感觉是很有距离的人。

 

老同学捎着董卿走到一群老年人中间,在周涛背后,拍拍她的肩。周涛猝不及防,吓一跳,回过头来。看见熟悉的面孔,笑了。心有余悸地拍拍自己心口,瞪董卿同学一眼,“哟,稀客呀。”

 

董卿同学也笑着,“嗨。瞧你这话儿说的。”

 

周涛目光回到棋局上,边走马飞象边跟董卿同学瞎侃,“怎么着今天想起我来了?”

 

董卿同学说,“嘿,今儿还真不是想起您。我带一朋友过来看房子,就你楼下那户,本来还想去你家串个门,没想到你在这儿等我呢。”

 

周涛乐呵地笑着,抬眼看了看董卿,点头算招呼过。董卿也对她微微笑了笑。就听见周涛说,“你哪儿捡这么漂亮一朋友,还不介绍介绍?”

 

董卿同学对周涛扬扬下巴,“你嘴里能有几句好话么。什么捡的,我老同学!董卿,咱们复旦中文系大才女,漂亮吧,咱们系花呢当时。可多小伙子为了见她一面过来蹭课……”

 

董卿在旁忍俊不禁,轻声开口:“哪有那么夸张。”

 

周涛翻个白眼,“我瞧你肯定追过人家,人家没看上你吧。董卿我跟你说呀,你这决定真是明智。”

 

董卿同学“啧”一声,“这么久不见,一见面就在漂亮姑娘面前埋汰我,周涛你说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董卿有点不太习惯这种北方人关不上嘴皮子的跑火车,保持着礼貌客气的笑。

 

周涛这边侃着,手上功夫没停,“将军!”老头老太们拍手叫好。周涛收着棋子儿,“你走,麻溜点儿。董卿给我留下。”

 

董卿同学哈哈笑,跟董卿介绍,“我前同事,老北京,周涛。”

 

董卿同学以前是高中语文老师。现在是高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董卿凭着做杂志的职业素养和礼貌,对周涛点点头,“周老师好。”

 

周涛从棋桌上下来,摆摆手,“别,周涛就行,不当老师好多年。”

 

仨人一块儿往外走,周涛问,房子看得怎么样,行不行。董卿同学瞄董卿两眼,看得出董卿的犹豫。也看得出董卿面皮薄。他就笑着,玩笑口吻,说,欸,房子条件没得说的,就是这价格吧,确实高了点儿。你们老北京不都心地实在么,怎么对外地姑娘这么狠呀。

 

周涛佯怒,瞪他一眼,我们老北京儿都是实在人。人家估计是看你不是什么好人,不想租你带过来的朋友吧。

 

董卿同学忙不迭点头,是是是,我的错。笑起来,扬扬眉毛,“周老师, 那……你去给说说呗。瞧我们董卿,又漂亮又有才,跟董卿住上下户,啧,不是我跟你吹,那绝对是对身心的浸润,灵魂的滋养。”

 

董卿面色微红,想瞪他一眼。

 

没想到正好对上周涛含笑望过来的眼神。

 

俩人视线撞一块儿,董卿面皮儿薄,有些赧然。

 

周涛不以为意,朝她笑笑,别过眼去,走在俩人中间,像带着下属的女领导。点点头,故作严肃道,“你这辈子没说过什么好话,就这话儿,在理!”

 

俩人这一唱一和的,明里捧她,暗里帮她想主意。

 

董卿真心感激。

 

临走前,诚恳地对周涛道了声谢。

 

周涛轻巧地回应,“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天天打照面,可别这么客气。”

 

听这话里意思。这事儿已经成了似的。

 

仨人小区门口道了别,周涛说赶着回去开店,下一上午棋,花都忘了剪。

 

老同学在后边冲周涛背影喊,一块儿吃个饭呗。

 

周涛头也不回,别介,事儿成了再吃吧。

 

董卿土生土长上海人,这回算是见识到了北方人的热络。

 

回去路上,董卿还问老同学,这事妥了?

 

老同学说,周涛开口,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董卿顺嘴问了一句,这姐姐什么来头呀?

 

老同学笑笑,老北京呗,以前老师当得挺好的,是咱重点中学的优质教师,准备评职称那会儿出了点事儿,后来就没上班了。自己盘了个铺子卖卖花花草草,挺能自我消遣的一个人。

 

董卿点点头。这样啊。

 

老同学语气里不无羡慕,说,唉,要说这人跟人就是命不同。人家家里前几年拆迁,据说赔了一辈子吃穿不愁的钱。我要是有这么笔款子,我也天天搁公园里头跟老爷老太们下棋。

 

董卿浅笑着说,刚开始还以为是附近哪个干部呢。

 

老同学说,嗨呀她呀,就是不笑的时候严肃,其实心挺好的一姐姐。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对我还挺照顾。不瞒你说,我还真动过人家心思。可惜人家不喜欢我这种白面书生。

 

董卿惊奇道,我都还不知道你有这段往事呢。

 

老同学和她一起走在北京春天的风里,那会儿京城空气还挺好,雾霾和沙尘都离得远,街上还没有水泄不通的车水马龙。

 

老同学说,你放心准备搬家吧,周涛应下来了,准能帮你把价砍下来。孩子接过来,带身边亲近。日子慢慢过,总会好起来的。

 

董卿一颗心在春风里慢慢安稳下来,叹口气,说,真谢谢你,不然我这人生地不熟的,还真难办。

 

老同学说,我没做啥,谢周涛就行。改明儿你做东请人家吃个饭,楼上楼下的,有个本地邻居多份照应。

 

董卿点头。

 

老同学提点她,别看周涛热心肠,倒也不是那种老好人。她对人看眼缘的。她喜欢你,把你当朋友,那是真没话说。要是瞧不上你,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那种。特敞亮宽阔一人。

 

董卿又点头,表示记下了。

 

周大姐不是老好人,周大姐对人看心情。

 

喜欢你,对你没话说。

 

瞧不上你,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2.

 

房子的事儿,比董卿想象得还要妥。据说是,周涛说是自己以前的学生要租,让楼下老邻居给折点价。老邻居一听说是周涛介绍的租客,还是个独自带着孩子的年轻姑娘,二话没说,签了合同。董卿租到手的价,比她能负担的价格还要更少点。

 

真是多条朋友多条路。

 

董卿刚来北京临时住在酒店,房子合同一签,家里收拾干净,立马就把行李搬了过来。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多,她行李真少得过分。

 

俩行李箱,一箱子书,一箱子衣服。

 

搬家那天,董卿站在家楼下,恰好遇到周涛回家。

 

周涛手里拿着张棋谱,边走路边看,路过董卿,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

 

董卿拎着行李箱,站楼道边上,礼貌地对她点头笑笑,周老师。

 

周涛跨台阶的步子一停,这才从棋谱上抬头,眯起眼睛,朦胧地看着她。

 

过两秒。

 

“哟,董卿儿啊,搬家啦?”

 

董卿心说周大姐这近视度数不浅吧估计是。

 

“嗯,今天刚搬。”

 

周涛环顾四周,“搬完了?”

 

董卿指指身边,“就俩,刚搬。”

 

周涛收起棋谱夹腋下,挥挥手,笑着说来北京多长时间啦,讲话挺有北京味儿了。说着说着,就过去给她拎箱子。

 

信心满满地一抓。

 

没抓动。

 

周涛愣了,说董卿,你这箱子里塞了一箱什么金银珠宝这么重。

 

董卿不好意思地说别,可不能再麻烦您了,这箱子书确实挺重,我慢慢搬,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周涛皱着眉,打量她。

 

摇摇头。

 

义正言辞的口吻,跟人大代表发言似的。

 

“董卿你说说你啊,这么弱柳扶风一姑娘,怎么净想着不能麻烦别人呢。都是邻居,怎么能说麻烦呢。俗话说,出门靠父母,在外靠朋友。这麻烦有时候该添就得添,不然这人跟人怎么亲近起来的呢?”

 

边说着,边又去拎那箱子书。

 

董卿看着身高比自己矮一丁点儿,身材跟自己差不多瘦的,一身休闲打扮长发飘在后背的周大姐。心想这人真热情。

 

赶紧把那箱子衣服推过去,“麻烦您帮我拎这个就行。”

 

周涛说,那箱子书等会儿咱俩抬上去。

 

董卿拎起书,说,没事儿,我能拎动。

 

周涛傻眼了,说,董卿,你这外表太具有蒙蔽性了。真看不出来。

 

董卿开玩笑说,为母则刚嘛。

 

周涛陪她把东西搬回去,又带她去附近的几家百货店和商场都逛了逛,置办了些住家需要的物件。董卿心想周大姐这一天啥事没干,净帮自己忙活了。心里过意不去也心存感激,想了想自己知道的北京几家不错的饭店,要请周涛吃个饭。

 

周涛听了饭店名字,琢磨了会儿说,都不错,但我知道家更好的。

 

董卿说,那当然听您的。

 

周涛带着董卿,带小区附近的破巷子里头,进了家餐馆。

 

“别看地方旧,但手艺特绝。据说老板祖上以前是给慈禧做菜的。”

 

周涛拿着纸巾,给董卿把桌子凳子上擦不去的油渍擦一遍。

 

董卿心想这人看着爽朗,心还真细。又听见周涛说。

 

“但这事儿是真是假也无从考究,毕竟你从北京随便哪条巷里揪出个厨子,祖上都是给慈禧做过饭的。”

 

董卿被她逗得噗嗤笑,心里头也明白,周涛这是不好拂她面子,换着法子帮她省钱呢。

 

俩人点了几道家常小菜,周涛问她,吃得惯吗,董卿说,慢慢地就习惯了。

 

周涛说,孩子三岁半了?

 

董卿说,嗯呢。

 

她孩子多大这事儿没跟周涛提过,估计是老同学说的。

 

周涛说,该上幼儿园了吧?

 

董卿说,等过了这阵把手头工作梳理清了,刚好开学,就接过来,就近找一个。

 

周涛嚼着空心菜,咽下去,说,我倒是知道附近有一个,学校环境不错,主要是离家近,方便。

 

董卿说,离这儿太近的也贵吧。

 

周涛说,再远了多麻烦。

 

董卿皱了皱眉。

 

周涛说,我给你打听了一下,外地户口有学费减免规章,你到时候去瞧瞧。

 

董卿眼睛亮了亮,真的?

 

周涛摇摇头,不是,我瞎掰的,我之前一朋友,说白了就是对我有意思,我觉得他太矮了没答应。他在那做教务主任,今年刚好负责招生那块。你带孩子去说是我朋友,让他随便想个什么优惠政策呗。

 

董卿:……

 

周涛说,别抹不开面子,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嘛。

 

董卿:……欸。

 

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热心的本地邻居多好多条路。

 

 

3.

 

董卿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初始不太适应北方的文化,但她这人打小就灵泛,适应能力强。来北京不到半年,京片子说得都挺够味儿了。逢人讲话,不细听,保准听不出她南方口音。

 

女儿接到身边以后,因着楼上好邻居周大姐的关系疏通,就近安排在附近的一所幼儿园。您还别说,这学费真给减不少。

 

女儿从小跟着外公外婆一道长大,三岁的小孩儿,跟她小时候的性格一样,安安静静的,话不多,张嘴,三字经唐诗宋词叽里呱啦能背一堆。那可不,董卿她爸是复旦老教授,小时候对董卿也是这么个教育。小时候,董卿边哭边背李白杜甫白居易,边把父亲恨到了心窝子里去。现在她也为人母,看着女儿乖巧懂事出口成诗,总归体会到了当年父亲的苦心。

想到父母每次打电话过来,想问她近况,又怕戳她痛楚的欲言又止。

 

董卿心里隐隐泛着痛。

 

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看着女儿文静,心里头满意,又免不了担心。瞧瞧小区里别家这个年纪的孩子,一个个地都撒着野,该闹闹,该吵吵。她女儿和她一样,打小就被剥夺了闹腾的权利,久而久之,任性似乎也从个性里剥离了出去。

 

平日里,董卿忙着在厨房做饭,女儿乖乖巧巧,安静地坐着画画。两个人的家里连人声都没有。饭桌上也交谈也细声细气,给女儿讲故事轻轻柔柔。

 

单亲妈妈带着懂事女儿,像在玻璃罩子里过日子。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咬咬牙,日子说难也不难,说难,难处也不少。

 

说到这儿,董卿真挺谢谢楼上邻居的。

 

楼上邻居周大姐,老北京,拆迁户,没什么正经工作,整天也就打理个花店,闲来无事公园里溜溜弯,小区里下下棋。据说周大姐下棋已经打遍小区无敌手,颇感寂寞,正准备改战场摆驾公园。

 

“别瞧这地方小,人才可是一点儿都不少。等我去公园里下出成绩,嘿,指不定你下回看见我,我就在国家队了呢。”

 

此乃周大姐本人原话。

 

董卿在超市买菜,送了一盒鸡蛋给周大姐,提前祝贺她成功加入国家队,顺便提前祝贺她拿世界冠军为国争光。

 

周涛拎着鸡蛋回家,晚上烙了两张鸡蛋饼下楼,敲开董卿这玻璃罩子似的家门,一个海碗塞着饼,非得让董卿母女尝尝。

 

尝完肯定得夸这此饼只应天生有,人间哪得这美味儿。

 

得亏董卿是干编辑的,日常工作不可缺的一环就是吹捧那些个得哄着的宝贝作家们。不然还真应付不来。

 

把周大姐哄得五迷三道地,状似不在乎但其实非常受用,笑眯眯上了楼。

 

董卿和女儿面面相觑,相视一笑。

 

玻璃罩子里泛着鸡蛋饼的烟火味儿——那可不,外焦糊里没熟。周大姐长年单身一中年妇女,厨艺也就到这份上了。

 

董卿心里感激周大姐,自然不单是为这两块焦了的饼子。还为超市、菜场碰上,周大姐非得往自己篮子里塞的些糖葱蒜鸡蛋——不由分说——董卿这么不咸不淡的性格都给训练出了菜场碰见必定得给邻居篮子里塞点儿东西的习惯——

 

还有一个人拎不动油、米、换不了煤气的时候,总是恰到好处搭过来的那双手;工作忙起来没时间接女儿放学的时候,周大姐踩着自行车比自己更像孩子家长,在孩子其它同学家长堆里,脸混得比自己还熟;更别说什么遇着节日,家里做了什么吃的置办了什么物件,总免不分自己一份……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董卿好多次都感慨,周大姐看起来不拘一格大大咧咧的,其实心特细。

 

刚搬过来那会儿说远亲不如近邻,还真不是玩笑话。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在外地,碰上个好邻居,真比亲人还亲。

 

不过,说到单身这事儿。可不就容易惹麻烦么。

 

漂亮水灵又有才华的单身女人,哪怕已经有个女儿,也免不了桃花朵朵开。

 

董卿上学那会儿,身边有个死心塌地要跟一辈子的对象,想撬墙角的排起来都能把宿舍楼堵个水泄不通。更别提她这会儿,身边还没人。

 

 

董卿手底下有个作家,写纪实文学的。女的,同性恋。

 

编辑跟作家的关系向来微妙,特容易摩擦出灵魂知己的火花。

 

那女作家,年纪比董卿大点儿,短发,戴金丝眼镜,瘦得皮包骨,身高一米七五。张嘴莎士比亚,闭嘴余作家。呼吸喘气儿都是普鲁斯特的似水年华。

 

董卿刚搬过来半年,那女作家天天过来和董卿探讨人生的终极意义。

 

她孩子四岁,最愁的事情是在学校不好好吃饭。

 

董卿又不傻,人家怎么个意思她不是不明白。可是这种文艺女中年吧,看星星月亮聊理想谈人生,行。过日子,放过她吧。

 

她前夫还入作协了呢。

 

董卿上半辈子就是吃了风花雪月的亏,她怕了。

 

有合适的人她不是不考虑,但也没太多心情考虑。她得吃饭孩子得上学,哪有这闲心风花雪月啊。

 

而且董卿吧,最讨厌的一点就是,你要风花雪月你理想主义浪漫到底,她还敬你几分。

 

偏偏这人天天张嘴闭嘴诗与远方,又明里暗里提点她——你也不小了再晚点女人都看不上你了。

 

董卿真的感慨钱难赚屎难吃中国文坛都他妈些什么人。

 

人家要来家里吃饭,董卿推辞不过,抱着孩子在饭桌上,听女作家含蓄表情,一幅我愿意让你高攀的嘴脸。董卿真挺绝望,一肚子气憋着不好撒。听了一晚上蒙马特遗书,董卿琢磨出这女人也就想着脱衣服那档子事。邱妙津的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周涛那会儿刚从一老中医那看完回来,给董卿女儿捎了点中药,孩子老腹泻,寒气重。周涛敲开董卿家门,看见董卿家里这俊俏……男的?女的?周涛下意识要开董卿玩笑,就看见董卿苦着脸。周涛反应过来了。董卿不太乐意。

 

周涛本来想着把药给董卿就完事儿了,这会儿索性好人当到底。

 

拎着中药登堂入室。孩子看见她挺亲,喊周阿姨。周涛年纪毕竟上来了,最见不得这种乖巧孩子。抱着孩子放膝盖上给孩子喂饭。董卿赶紧给周涛添了副碗筷。

 

感谢周大姐,从生理到心理对董卿进行了双重解救。

 

周涛这种老江湖,一眼就瞅出来啥情况这是。董卿还没来得及介绍,周涛“卿卿”就喊出来了。董卿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客气,“周老师,喊董卿就行。”

 

可拉倒吧,周涛平时哪儿喊过她卿卿。

 

周涛微微笑着,“都说了你跟我别这么客气嘛。”

 

董卿刚才对女作家笑得脸都僵了,这会儿是真被周涛逗笑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什么破事儿让邻居给撞上了。

 

周涛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屋子里还有一大活人,董卿给俩人相互介绍了一下。某某文学奖最佳新人,周涛特没礼貌,特不给脸,整个一傻大姐。“丫头你几岁了啊才拿最佳新人奖。”

 

董卿呼吸一梗,心里头直呼。大姐你少说俩句,人稿还没交给我呢。

 

但还真挺解气。她早就想这么说了

 

女作家见董卿对人这么客客气气地还喊老师,有点儿摸不准情况。董卿想开口介绍,说邻居。周涛抱着董卿女儿,又说话了。“不过这大器晚成嘛,也不急,文艺这事儿靠天赋,也少不了勤能补拙。”

 

董卿眼前一黑,行,这人是得罪透了。

 

周涛给小孩儿喂饭,笑得慈眉善目,“刚刚铁凝还跟我说来着呢,这写作呀,就是不能急,有时候吧,你一着急,半个字儿蹦不出来。你神经一松,什么灵感就都来了……欸卿卿我跟你说那老中医就是铁凝介绍的,她膝盖骨不是不行么,据说那老中医,特灵,一帖药下去,她身轻如燕青春焕发了都。我琢磨着先给孩子试试,没效果我给你找铁凝算账去。”

 

董卿握着筷子,笑着点头,“欸好我先给孩子试试,不行也就算了……别麻烦铁凝老师了吧……”

 

周涛眉毛一挑,挺不服气,“你喊我老师我当你跟我亲近了,你喊铁凝老师干啥呀。不行,只许这么喊我。”

 

董卿点头,“记住了,周老师。”

 

女作家愣了。换个人,这牛皮算是吹上天了。这人要是董卿,她就有点迷糊了。之前好像还真听过董卿前夫是什么作协哪号人物来着?董卿没承认过,好像也没否认过……

 

女作家被周涛这么政协委员似的一张脸和跑上天际的火车嘴给唬了个透,老北京别瞅着其貌不扬,指不定哪儿揪出一人,都是晚清格格嘞。一顿饭下来,被周涛那张不留情面的嘴说得那叫一个脸没地儿搁,哪还有追女人的心思,心里七上八下,饭一见底,立马撩了碗,脚底抹烟,溜了。

 

好不容易把家里这尊大佛送走,董卿真是打了场仗似的。别提多累了。周涛哄着孩子去洗澡,董卿瞅着她,很认真说,今天真谢谢您。周涛摆手,还得感谢铁凝老师。

 

董卿噗嗤笑,欸行,下次您帮我引荐引荐,我当面谢谢人家。周涛说,不急,过几十年,咱们一块儿去找巴金老师。

 

董卿送一口气,这才静了心认认真真端详周大姐。

 

平时抬头不见低头总能见着,越是身边的人越缺乏关注。先前她不怎么注意,这会儿周老师没戴眼镜,长发散着,穿着朴素,五官在灯光下照着,皮肤白得让她这个上海人都自惭形秽。

 

她在心里喊周老师“大姐”还真有点儿埋汰好姑娘了。周老师这么好一幅长相这么正派一气质,漂亮又高雅。看起来全然不像比她大了十岁的中年人,说她俩差不多年纪,保准没人不信。

 

董卿后来琢磨着她跟周涛这事儿,源头就怪在那女作家头上。

 

本来吧,都是邻里的单身女同志,相互帮衬一下——虽然主要是周老师帮衬她多些——但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偏这档口,蹿出来这么一女作家,让后来的事儿发展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4.

 

但其实,女作家只能算个引子。

 

也不能全怪人家。

 

真要说起来,还是董卿孩子有天半夜发热。

 

孩子年纪小,忍功深得她娘真传。难受了一天,硬是一声咳嗽没在母亲面前吐出来。大半夜董卿从稿件里抬头,才看见女儿满脸通红。额头一探,温度计一量。高热。

 

也是赶巧,周涛那天刚同学聚会完,凌晨两点从卡拉Ok里脱身,回到家楼下,就看见董卿抱着孩子,急匆匆往外走。

 

周涛微醺的脑袋醒过来几分,叫住她问了问情况。

 

酒全醒了。

 

“这都两点多了姑娘,哪儿打车去啊。”周涛把包往肩上一垮,“等我会儿。”

 

小区门口,周涛把自己尘封已久的奔驰开了出来。

 

董卿抱着孩子坐上去,封闭的车厢里一股子酒味儿。还没来得及说周老师您这酒驾不太好吧也没来得及感慨老北京就是好吃喝不愁开花店驾奔驰,周大姐把红色高跟鞋一撇,赤脚踩油门。

 

奔驰像离弦的箭,飚出了北京的夜色之中。

 

董卿一手抱孩子一手紧握着安全拉手,偏头看她一眼。

 

街灯夜景向后飞逝,午夜华光抖几缕划过周老师面庞。淡妆红唇,黑色长发别在耳后,掉几缕在额前,晃动在华光之中。她眉头微皱,认真地注视着前方。几分媚,几分飒。红灯一路闯。

 

董卿抱紧了女儿,一颗心慢慢地往下落。没由来的安心力量。

 

 

那天晚上,周涛陪着她忙前忙后的。

 

她安安稳稳地抱着孩子看诊,周老师像火烧了眉毛似地,赤脚拎着高跟鞋,奔波在医院各个窗口。女儿吊水的时候,周涛看着针管往孩子细嫩的胳膊上扎,不住地皱眉跟医生说慢点儿慢点儿轻点儿轻点儿。紧张得跟心疼自己孩子似的。

 

董卿年纪没到,不理解这种中年妇女无处散发的母爱。

 

那天晚上,董卿感动得眼泪吧啦,忍着不掉眼泪。

 

周涛抱着孩子吊水,还给她擦眼泪说没事儿。

 

事儿就坏在那天晚上。

 

这也是个地域隔阂问题——她们上海人没这种热情群居生活习惯。

 

再加上周大姐平时这么热心肠、再加上她还被女的看上过——董卿发誓,她真不是故意往歪了想的——她觉得自己不想歪都难。

 

董卿觉得这人真好,差点儿就心动了。但凡是个人,都很难不在这种情况下感动。

 

董卿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周涛,感动之情溢于言表。

 

周涛觉得这姑娘眼睛真好看,可惜了,要是她女儿,她得把董卿前夫弄死(董卿没主动跟她聊过这些事儿,她听前同事多多少少讲过点),多糟蹋姑娘。

 

孩子在医院吊一夜水,董卿后半夜靠着周涛睡了过去。

 

周涛把自己外套给她披上。

 

董卿意识朦胧地,挽着她的手。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

 

周涛揽着她的腰,摸摸她的头发。

 

“我在这儿呢,安心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董卿迷迷糊糊睁眼,发现自己盖着周老师外套,靠着女儿的病床睡得死。周老师穿着单薄的上衣,拎着个塑料袋,从里头掏出豆浆包子白粥。见她醒了,吃的摆到眼前,问她头晕不晕,要不先回去睡会儿。

 

董卿还没醒过神来,愣愣地看着她,妆已经卸了,素静一张脸,五官硬朗,眼眸温柔。

 

董卿捧着粥,看着病床上的小女孩,安安静静地睡着。

 

晨曦的光透过窗撒进病房,朦朦胧胧的一层。

 

周老师坐在她身边,靠着她的背,沉沉睡过去。

 

 

 

 

董卿后来脆弱劲儿缓过来了,也就没敢把这念头往深了想,毕竟这事儿还挺恐怖的。

 

但到底是心里头埋了颗种子。

 

那之后不久,老同学过来附近办事儿,董卿约了人吃火锅。

 

隔着鸳鸯锅,雾气袅袅。

 

董卿不着痕迹地跟老同学打听周老师过往。

 

还是挺想知道周涛以前有没有过这前科。

 

毕竟像周涛这么周正一个女的,人到中年身边也没个人,不怀疑,太难了。

 

 

老同学夹着毛肚,裂开嘴笑露出大白牙,毛肚一筷子放下,满脸兴味。

 

“周老师以前,那真是,传奇人物一枚。”

 

董卿挑挑眉,“哦?怎么个传奇法儿?说说看嘛。”

 

老同学来了精神,“这事儿她也没瞒过谁,跟你说也不打紧。我跟她同事那会儿,她刚离婚没多久。她那会儿三十左右,啧,你别看她现在跟个老干部似的,她是没心思捯饬自个儿。想当年,我刚毕业参加工作头一年在学校里见着她。嚯,差点儿就跟郭襄见杨过似的——”

 

董卿不忍听下去,打断他,“你一大男人怎么这么啰嗦,还郭襄杨过一见误终身呐?人家现在单身好多年,也没见你怎么着呀。”

 

老同学嚼着毛肚,摇摇头,“她这人,拎得忒清,当时对我没这念头,这辈子都不会对我有意思——她——”

 

董卿筷子搅着调味料,心里也跟调味料似的,各种味道搀和在一起搅,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听他说。

 

当年三十岁左右的周老师,黑发长裙,姿容研艳,像极了红极亚洲一时的日本女星山口百惠。当周老师抱着教案从操场走到宿舍楼,每一个高跟皮鞋踩下的,都是他们那群男人的心。

 

董卿眯起眼睛,回想了一下山口百惠长啥样。再想想周老师政协委员似的那张脸,每天公园里跟老大爷下棋的乐呵劲儿——

 

“她不止是长得好。人也灵光。带学生特有一套,教务主任当年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让咱们多跟周老师取取经。她带的班,学生成绩都杠杠得没话说,她人又跟学生亲,学生都爱上她的课,我们带小孩儿头疼死了。她跟孩子王似的,甭管多闹腾的孩子都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老同学打个饱嗝,沉沉叹口气,面上似有缅怀。

 

“当年不是还流行什么梦中情人的说法么。跟我同办公室的好几个男老师,都拿她当梦中情人。一起打嘴炮那会儿,还说什么来着——噢——每个男人心里头都有个玛丽莲梦露,跟一个周老师。我那会儿也二十好几了,看见她,跟毛头小子似的,舌头就捋不直,话说不周圆,手脚不知道往哪搁——倒是想追来着。当时差点儿胆子——梦中情人嚯,青春梦里人,就看着哪敢靠近啊。更何况人家那么出众,总觉得人眼瞎了也瞧不上我——咱老同学,跟你是掏心窝子话。”

 

老同学说,“她这事儿,坏就坏在跟学生太亲近上了。”

 

董卿说,跟学生亲近不是好事么。

 

老同学“啧啧”摇头。“周老师跟学生亲近,那可不是一般的亲近法儿。”

 

董卿似有预感,试探性地问了句,“怎么?”

 

老同学说,“周老师,真的,每回咱们跟以前同事聚餐,都得把这事儿翻来覆去讲——她是真行。”

 

董卿刚捞着片娃娃菜,还没来得及搁碗里,筷子一滑,又跌进锅底。

 

——三十岁,跟青梅竹马的清华才子前夫因为觉得没爱情就毅然决然离婚、事业前途无限的周老师,跟小她十岁有余的男同学谈恋爱。那还是上世纪的事情。离个婚都被街头巷尾饭后茶余反复念叨,周老师勇当女性主义先锋,搞时尚姐弟恋加师生恋新潮。无数老师同学眼皮子底下,和自己班上语文课代表,处了一年多对象。

 

董卿搁了筷子,盯着老同学,愣几秒,点头,竖了个大拇指。

 

“周老师,真行。”

 

老同学扬扬筷子,不无惋惜道:“我们整个办公室,路最好走的就是她。结果搞了这么一出。那男学生家长后来来学校里闹,要不是被我们几个拉住,当场就要扇周老师巴掌——我到现在都忒难理解,女人嘴毒起来,怎么能毒到这种程度——什么年代了自由恋爱犯法么,至于么——那男学生要不是靠着周涛这么贴心辅导能考上北大么,切。”

 

董卿心说不是你儿子跟大自己十岁有余的女老师处对象你当然不理解——她想了想自己女儿要是跟大十岁的男老师处对象——她眼前一黑,赶紧撇了这念头——站在周老师朋友的角度,她也挺为周老师鸣不平,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要她接受这种事,那也难。

 

“那后来呢?”董卿问。

 

“周老师说自己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学校还没下处分,自己辞职了。之后家里头刚好拆迁,也不愁吃穿,就一直闲散着到现在呗。”

 

“不是,我说,那,周老师跟那男同学后来呢?就分了么。”

 

虽然私人情感有点难消化,身为一个编辑的文学嗅觉倒是全打开了。董卿觉着吧,这事儿要搁小说里头,还真挺浪漫。周老师真瞧不出来,走马飞象剪花枝的养老生活以前,原来这么轰轰烈烈过呀。

 

老同学说,那小伙子也挺有担当的,当时,挡在周老师面前,不让他妈往前靠一步,把错全揽自己身上,说什么不让他跟周老师在一起,他这书就不读了。把他娘气个半死——那小伙子后来好像出国了吧。挺高挺俊一小伙子,当年十七八岁,身高一米八几,长得白净又生猛——周涛辞职以后第二年,俩人就没处了吧。具体为啥分的她也没说。反正当时俩人就没在一块儿了。这事儿我们也没脸开口问。听说是那小伙子在北大又找了一个,上街牵着小姑娘的手,被周老师看见了。

 

董卿一顿火锅下肚,听了楼上热心邻居浪漫轰烈的往事。食不知味俩小时,又感慨,又——

 

那天她回家路过小区门口的时候,忍不住朝周大姐花店的方向望了望。

 

周大姐花店门关上,门边摆两盆绿萝还没收。指不定人又晃荡到哪个公园里头下棋去了。

 

董卿收回目光,往前走,心里头飘过一句:这人呀,自作多情,真要不得。

 

想来想去,还是把这锅按在了那女作家头上。

 

都怪那女作家,有事没事跟她聊邱妙津、聊女同性恋文学。她个好好的异性恋都给带偏了。

 

周老师没这么个同性恋前科,单身好多年不是喜欢女的,是因为已经轰烈爱过。

 

董卿把心往正了端。暗骂自己瞎想的都是些什么。

 

 

5.

 

她这边刚定下心,周涛那边闲来无事,搜了上次那女作家几本书看。

 

要说这女作家人不咋滴,写书确实还挺有一套。

 

哟,新书里头这姑娘,按董卿原型写的吧。还黛玉之姿呢。

 

周涛当个乐,随便看了看。

 

有天老同学来找董卿吃饭,顺便找周涛串门儿。

 

进了客厅,顺眼就看见周涛家里没合上的书。随手翻了翻,女同性恋文学。

 

大老爷们瞪大眼睛,惊了。

 

牛眼一双,锃亮发光,盯着周涛。

 

周涛刚倒完茶一转身,吓一跳,“嘛呢你这是。”

 

一本书甩过来。

 

“周涛,你,你——真看上董卿了啊?”

 

 周涛跟他开玩笑惯了,俩人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瞎侃,没想到他是认真的。书合上,往身后一扔。顺嘴回了句玩笑话,“怎么着,你惦记人家姑娘,怕抢不过姐姐我呀。”

 

 老同学往沙发上一倒,挤眉弄眼地,惊得嘴里头能塞个鸡蛋。说,“怪不得董卿上次突然……”

 

到这份上了,周涛这弯还没转过来。只是颇觉得好笑,“董卿上次怎么了,你说你这话说一半卡壳也忒不地道了。”

 

老同学一脸高深莫测,盯着周涛,满脸震惊夹着佩服。“怪不得人家跟我打探情况呢。”

 

周涛见他不喝茶,也不理他,自己端着茶到嘴边,“打探什么情况啊。”

 

“打探你情史呢。”

 

“噗——咳——咳——”

 

 前同事,好哥们,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呛半死,纸巾都不给递一张。

 

周涛好半天止住咳嗽,自个儿也惊了。

 

话都说这份上了,她要是还没明白过来,她别叫周涛,叫二百五得了。

 

——董卿误会了。

 

周涛“嘶”长吸一口气。该怎么说这事儿呢。上回还觉得那女作家派头挺自恋,合着这董卿的自恋功夫也是不甘其后啊——还是这搞文学的都有这同性恋倾向?

 

 

 

 这事儿有点吓人,又有点好笑。但说来想去,也不算什么大事。周涛没太往心里去。误会就误会呗。她当年被前男友他妈戳着脊梁骨骂脏话的时候,眼皮子都没抬。被个小妹妹误会一遭,多大点儿事。

 

 

不过被董卿这么一彬彬有礼,有点清高距离感的南方女人误会自己对她有意思这事儿。周涛想想觉得,还挺好玩儿的。

 

 董卿瞧着也不像对女人有意思的人,跟人打交道也不像她似的,瞧人顺眼就乐意亲近。董卿这种人慢热,得慢慢捂。

 

周涛人到中年,每天闲着也没啥别的事,孩子气攒着也没处儿散。真纯属闲得慌,起了点儿玩心。

 

董卿误会起人来,啥样的啊?

 

周涛一杯茶下肚,咂咂嘴。问前同事,“等会儿跟董卿吃饭呐?”

 

前同事一看她这表情,“别,你又冒什么坏主意了?”

 

周涛从屋里头翻出堆A4纸,塞人怀里。“上次我坏了董卿点儿事,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正巧,你帮我把这沓东西给她。”

 

男人翻了翻,“哟,周老师,您这写的都是些啥玩意儿。”

 

周涛摆摆手,“我要有这文笔我搁这跟你瞎侃?我早跟铁凝唱卡拉OK去了。以前一对象写我的分手礼物,我攒着也就搁家里头积灰。董卿手底下有个作家,我瞧着人不讨喜,上回给人阴阳怪气了一通,不肯跟董卿手底下了。这事儿怪我。刚好嘛这不是,董卿拿去用,比在我屋里头积灰强。我瞧着写得这情真意切的,还挺不错。不比董卿之前那作家差。”

 

 

董卿这下半年跟老同学吃了两顿饭。两次饭后都不记得自己吃了些啥。第一回是听了些轰烈往事,第二回看了个伤心情感故事。

 

董卿攥着一沓A4纸手写的稿件,边抹眼泪边问老同学,“哪儿来的呀?这作家笔力真行!得多痛彻心扉的经历才写得这么深刻。”

 

情至深处好一顿夸。

 

老同学望着她,“周老师前男友写的。具体哪个前男友,我是不知道。她托我顺手拿给你,让你能用就用上,用不上就楼下垃圾桶扔了。”

 

董卿眼泪抹一半,憋回去了。

 

周老师,行,真行。

 

 

董卿晚上攥着那沓A4纸改稿的时候。痛定思痛。

 

这人啊,真是,最忌讳自作多情。

 

董卿反思自己,她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傻,排第一的是当年没信丈夫出轨,其次是误会楼上热心邻居周大姐对她有意思。

 

6.

 

可你要说这事儿,全是误会。董卿又觉着——哎哟。她可真愁。

 

往歪了想,董卿不敢,往正了想,董卿瞅着又有点儿歪——

 

这回,谁头上也怪不到。就是周老师自己的锅。

 

闹那自作多情的乌龙以前吧(实在话,到底是不是乌龙,董卿又摸不准了),董卿遇着周老师的频率是一星期四五次。她有时候加个班托周老师帮忙接下孩子放学,一个月也超不过十次。

 

自打上回跟老同学吃过饭,董卿收了周老师补偿她损失的那沓稿子以后。董卿一星期碰着周老师,得有个八九十次——更别提接孩子放学了——一大清早,楼上邻居周大姐,今天端碗热气腾腾的面下来,明儿捧锅皮蛋瘦肉粥敲开门,董卿女儿跟人亲得像周大姐亲生似的。说什么跟囡囡约好啦,妈妈工作辛苦,以后周阿姨接送放学。

 

女儿背着书包跟人走了,临走前还对她挥挥手说妈妈再见。周老师笑得像朵花似的,学着小孩儿的样子跟跟她挥挥手说董卿再见。那模样,那腔调。端庄正气得让睡意还没消的董卿以为梦回春晚大舞台,李谷一老师正等着上场高歌一曲《难忘今宵》。

 

上班跟同事闲聊,同事说,有这么个热心大姐帮衬,好事儿嘛,你得省不少心。

 

董卿跟人调侃,说这大姐,也忒热心了。这社区温暖送得,快把她给烫着。

 

她心里欲言又止好多次,到底是没好意思开口跟同事说。楼上邻居除了把另一半能帮她做的都做了个八九不离十外,另一半不能帮她做的,也都做了。

 

要不怎么说人心古怪。有些念头,不动则已,一动,就再也难平。

 

 

傍晚,董卿牵着女儿小小的手,母女俩踩着夕阳的影子,沿着熟悉的路回家。家门口,一束花。隔三差五总有一束花,安静地徜徉在自家门口。今天是百合。香气淡淡地散着。

 

董卿把花拿回家,将花瓶里的旧花换了。夕阳最后最后几缕剪影从阳台斑驳地洒进来,晦涩的光里,晦涩的香气,楼上明艳邻居晦涩的心意。

 

她叹口气。放了花走进厨房。

 

切菜的间隙,抬眼望客厅一眼。女儿捧着小脸,和一束百合花轻声讲话。董卿捏颗小番茄走过去,问,囡囡,你和百合在说什么呀?可以和妈妈也说说吗?

 

女儿眨眨眼,稚嫩的嗓音。“周阿姨说,她有很多想说的话藏在花里,不能说。我想知道小花能不能悄悄告诉我。”

 

董卿正准备给女儿喂番茄的手突兀地停在空中。对上女儿澄澈眸子里的疑惑,这手僵在空中,一时间动也动不了。

 

欸,你说,这人——

 

周涛,这人——

 

啧。烦人。

 

 

7.

 

董卿这人,看着铜墙铁壁一堵,用冷淡的壳把自己裹起来。但其实,在涉及到原则之外的事情上。有点不太会拒绝别人。尤其是周涛这种老好人。这一点,周涛刚跟她接触没多久,就把她个性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人生漫漫,生活日复一日,一滩死水似的。

 

打遍公园棋场无敌手的周涛,最新的乐趣是逗楼下的邻居妹妹。

 

刚开始纯属闲出来的玩心。再加上她确实挺喜欢董卿女儿。

 

她瞅着那阵子有个男的,经常能在董卿身边看见。说谈恋爱,不像。貌似是在追董卿。

 

周涛存着逗趣的心,又听董卿女儿跟自己聊天的时候,每天都问自己跟囡囡聊啥。

 

周涛笑得不行,心想董卿这误会还挺深。她索性再给加把火。

 

周涛笑着对董卿女儿说,“囡囡,你就告诉妈妈,周阿姨呀,每天都在问那叔叔跟你妈怎么样了。”

 

 

误会死董卿算了。

 

 

 

 

 

后来怎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周涛也没想明白。

 

起因吧,是有天晚上,周涛家里头用煤气烧水,她看棋谱看得入迷,把灶上的水给忘了。没会儿功夫,“砰”一声,厨房炸了。

 

严重倒不严重,回头把厨房重修一下就得了。就是家里头飘着股煤气味儿,只好跑楼下董卿家去借厕所洗澡。

 

董卿听说她看棋谱结果把厨房烧了,笑得花枝乱颤。

 

孩子那阵子刚好被她爸接去外头玩了。家里就董卿一个。周涛洗完澡出来,董卿说今晚在我这儿睡吧,你屋里散散味。

 

董卿洗完澡出来,穿一身睡衣。

 

俩人坐客厅里,下棋。

 

董卿会一点点,比起周涛来说差远了。

 

董卿手撑着桌子,聚精会神。

 

刚洗完澡,身上发着淡淡的香味。头发也没吹干,湿哒哒地垂在肩上。

 

周涛一低头,就能看见董卿特别漂亮的锁骨,和睡衣领口下若隐若现的肌肤,白白嫩嫩的。

 

董卿,没穿内衣。

 

周涛感觉自己可能被煤气熏得脑子晕乎乎的,有点儿恍惚。棋下错好几部,董卿软软糯糯地说,你不要让我嘛……

 

周涛脑子里蹦出四个字来:色令智昏。

 

那天晚上周涛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尤其是跟董卿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热死了。

 

 

董卿不太怕热,也没开空调。周涛躺了会儿,董卿身上的香味一直往她心头钻,挠痒痒似的,热得不行。董卿瞧她平时穿高领的时候也没这么怕热啊,还是起身给她把空调打开了。

 

俩人盖着床空调被,聊了会儿天。董卿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周涛总觉得,脑子里有鬼影似的。一直闪啊闪。闪来闪去又闪到董卿的脸,脖子,锁骨,再往下……

 

周涛忍不住瞄董卿两眼。

 

董卿在黑夜里睡得安稳,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嘴唇离董卿的额头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也没敢吻下去。

 

 

周涛那晚上,满脑子,又是煤气味,又是董卿身上淡淡的香味。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回想起自己前半辈子人生,因为一个情字,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落得今天这么个下场。

 

她跟前夫是一个院里长大的娃娃亲,俗称青梅竹马。大家都觉得他俩不错,俩人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一毕业就结婚,很平静,但是没有爱情。硬着头皮当了五年夫妻,到后来,一对正当年的夫妻,睡都睡不到一起去了。

 

周涛前夫是那种典型北京男人,爽快,重家庭,也没出轨没什么的。憋着小姐都没找过。她自己也觉得累。俩人凑合不下去了实在是。就离了。

 

离了之后真是天高海阔,看什么都开心。周涛那时候已经是优质教师,看自己的语文课代表,最开心。

 

一米八的个子,写得一手好字。讲话声音又好听。南方人,温温柔柔的。在周涛办公室问王羲之的时候,给她递红糖。周涛不行了,她沦陷了。前夫别说红糖多喝热水都不会说…算了,不心动的人,说什么也感动不起来。

 

俩人从高二好到高三。

 

跟男学生搞师生恋姐弟恋,太刺激了,太容易出事儿了。

 

男学生家里人发现,过来学校闹呗。周涛后来回想起那场面,唾沫星子往她身上扎,小男朋友挡在她身前,说书不读了也要跟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真是感动得这辈子午夜梦回都忘不了,也是实打实地觉得自己造孽。

 

 

反正这老师她是当不下去了,就给男学生单科辅导。俩人明面上断了,背地里悄悄来往。男学生考进北大头一年,周涛路过母校,想去看看自己最中意的学生和男朋友在大学里的样子。

 

她也没提前吱声儿,就去了。

 

就看见了。

 

她对象和别的姑娘手拉着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简直。周涛回家沉痛反思自己的前半生,一手好牌打成烂狗屎。

 

现在她,中年老女人了都,一手烂牌,自己都没想过还能怎么更糟。偏偏遇见董卿。

 

偏偏遇见这么个女的。

 

周涛睁眼望着天花板。把那女作家骂了个透。都怪这女同性恋。写的什么破书。都怪自己,闲得干的这叫什么事儿。有事没事给人单亲妈妈拎米拎油送早餐送花接送人女儿放学让人家误会都人家玩……怎么就真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也怪董卿。确实讨人喜欢。

 

骂完了替罪羊,骂完了自己,也骂完了董卿。周涛打个哈欠,翻个身过去,搂着董卿,闭上眼睛。

 

搭进去就搭进去呗,小自己快十岁的男学生,她不也爱就爱了。再爱个女人,也不是个稀奇事。董卿这么好一姑娘,眼光一直不太行。周涛觉着自己就挺好的。

 

董卿要是能看上她,那就是眼光终于好了一回。

 

 

8.

 

周涛对董卿起心思以前,和起心思以后。有个变化。她以前,不大打扮。都是老邻居了,打扮给谁看呀,浪费她粉底。认真琢磨了跟董卿这事儿以后,周大姐开始捯饬起自己来。

 

哼,谁还没年轻过,谁还没漂亮过。想当年,她读书那会儿,“小山口百惠”的名头也不是白叫的。小她十岁的男孩,都被她迷得冲着她背《洛神赋》。

 

她配董卿,也不差吧?

 

 

 

董卿来北京一年多,行业里慢慢混出了名气。人脉资源广了以后,她这条件,追求者更多。有个上海男的,相貌堂堂,事业有成。温和儒雅,不动声色中自有一番坚持。那段时间,董卿跟上海男人走得还挺近的。

 

有回上海男人开车送董卿回家,恰好碰到周涛这边接孩子放学。背着孩子书包,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买的菜。形象朴素,跟孩子融洽的那个劲儿哟,真是,看起来比董卿像孩子妈多了。

 

楼底下,董卿怀里捧着束花,一百九十九朵红玫瑰,抱得手疼。

 

孩子看见她,笑着就扑过来了。

 

董卿第一反应是看周大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周大姐这阵子,比之前,漂亮挺多。

 

周涛一直也挺漂亮的。只是董卿刚搬过来那会儿,印象中周涛确实不怎么捯饬自己,平时老是那么几件素色衣裳跟公园里头大爷大妈混在一块儿。出门绑个马尾,戴副眼镜儿,一幅知识女青年的派头,素面朝天。

 

怎么她搬来这么一年多,嘿哟,周大姐,漂亮了几个层次。

 

瞧这一身,缕空上衣花裙子,细高跟,红唇,啧,假睫毛都贴了……

 

董卿一手抱着花一手牵着孩子,刚想跟周涛打个招呼。

 

周涛美眸睨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翻个白眼。

 

手头拎两把大葱,话都没一句,扭头,高跟鞋哒哒哒上了楼。

 

董卿心一梗。

 

上海男的还问,欸,熟人吗?

 

董卿说,楼上邻居。挺热心一姐姐。

 

她真不好意思管这么艳丽的周涛叫大姐。周涛这范儿一起来,能跟陈冲刘晓庆媲美了都。

 

怪不得老同学以前说什么,男人心里都有个玛丽莲梦露和一个周涛。

 

董卿现在算是理解了。

 

 

 

回了家,董卿又开始了每日惯例——囡囡,今天周阿姨又跟你聊什么了呀?

 

坐得端端正正,小小的人儿,眼里头亮晶晶地,带着点紧张和希冀,问董卿,“妈妈。周阿姨想当我爸爸。妈妈你觉得好不好呀?”

 

俩人正吃着饭呢。

 

董卿没把自己舌头给咬掉。

 

 

 

大家伙儿瞧瞧之前周老师怼女作家那事儿,就知道。这人挺烦的,爱瞎管闲事。刚开始逗董卿那会儿,她跟小孩儿瞎侃,问董卿女儿喜不喜欢那叔叔,想不想让那叔叔当爸爸。她想给董卿把把关来着。

 

结果小朋友说,周阿姨,你能不能当我爸爸。

 

周涛惊了。

 

但是她这人吧,也是不着调。小孩儿童言无忌,她也不反驳。乐呵地说,行啊,可以啊,没问题,周阿姨给你当爸爸,比你亲爸更疼你。

 

那会儿,周涛还没开始动心思呢,小女孩倒把这事儿记住了。

 

 

小孩儿不懂事,周阿姨对她好,为什么不能当她爸爸。

 

董卿花了半宿功夫,跟女儿科普。

 

周阿姨是女的,不能当爸爸。

 

女儿眸子沉了沉,挺失望。

 

“可是只有周阿姨愿意陪我玩,叔叔只会让我一个人看书。”

 

董卿心里一软。愧疚了。

 

上海男人三十好几,倒是跟周大姐差不多岁数。没结过婚。董卿最相中他一点,是他对孩子有耐心。他其实已经算不错了。不是不好,就是没结过婚的男人,没孩子,没法儿把自己跟孩子摆在同一位置。

 

董卿叹口气,把孩子抱怀里,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周阿姨……”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倒是女儿在怀里,又说。“周阿姨好傻,每天都问我一样的问题。什么叔叔什么时候来咱们家里,妈妈什么时候和叔叔吃饭,吃饭都吃些什么……”

 

董卿笑着点点头,“是挺傻。”

 

 

 

董卿也不是头一天发现周涛开始注意自身形象这事儿。刚开始她心里还咯咯噔噔的,以为周大姐处对象了。后来发现,周玛丽莲梦涛,只往她眼前伫。

 

董卿先前,要说心里头还七上八下的吧,这会儿,也,差不多明白了。

 

但是有些事儿,看明白了,能说明白么?

 

她要是跟心上人调情打趣,“我今天好不好看漂不漂亮”这种话是说得出口的。周涛看着爽快利落,又精明又傻里傻气的。还得她自己主动找电话夸夸,周涛就挺高兴。

 

董卿真没想好该怎么办。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拒绝了吧,好像有点尴尬,接受了吧……她还没敢想。

 

可这问题是,周涛,也没,直接说过什么啊,都是她一个人瞎猜着呢。万一人真是遇着第二春了呢?邻居每天见面也就那会儿功夫,又不是成天二十四小时都待一块儿,周涛要是有个对象什么的,不主动给她说,她也不知道啊。

 

董卿刚觉着自己把事儿想明白了,一颗心顷刻间又七上八下起来。

 

欸,你说,这人——

 

周涛,这人——

 

啧。烦人。

 

她一个文科生,每天在心里头打算盘。砰砰作响,没个答案。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想来想去。还是周涛棋高一着。人家什么话都没说,就花枝招展往她跟前转悠,她已经乱成这样。

 

但是。

 

女人的直觉。

 

董卿还是觉得,周涛对她,是……有那么个意思的。

 

别的什么都能瞎想,一个人看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

 

眼看着快要奔三了,董卿还在这跟自己来女人的直觉这一套。她都替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当年对前夫的信任,她现在最怕自己的直觉。人这种生物,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段失败的婚姻留给董卿的,是之后面对感情,都多了一份慎之又重,或者说,畏首畏尾。

 

就这么着吧。

 

董卿叹口气。

 

周涛……要说就说,不说就算了。

 

 

 

 

 

反正跟上海男人这事儿,还没影儿呢,慢慢地就淡了。

 

那边女儿已经被周涛哄着喊妈了。

 

董卿要是再年轻个十岁,非得对周涛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你到底什么意思。喜欢我,吗?

 

可惜她青春不再了,没那份勇气了。这种问题要是问出口。什么答案她都有点难应付。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9.

 

周涛最交心的朋友,是自己前夫。当年小男朋友出轨,周涛没地儿哭,唯一的倾诉对象是前夫。前夫还在电话里笑她,说,你一把年纪了你还搞年轻小伙子,你活该么这不是。

 

周涛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真活该。前夫叹了口气,说,你以为谁都跟我对你似的。周涛哭着说,你不也找年轻姑娘么你有脸说道我?前夫说,年轻姑娘好啊。周涛说,我呸。撂了电话。

 

多年以后,前夫孩子都快能搞早恋了。周涛找前夫倾诉情感问题,话没出口,先叹口气。

 

前夫盯着她眼睛,一眼就看穿她,“周涛,你别告诉我,你喜欢上哪个二十岁出头小伙子。”

 

周涛沉沉叹口气。

 

她前夫真是,那叫一个怒其不争,差点儿要拍桌子吵架跟她:“周涛你能不能清醒点儿你这辈子就栽年轻人身上去了是不?”

 

周涛对自己痛心疾首。

 

前夫对她是真没辙了,“不是吧…………?”

 

周涛脸上神情非常精彩:“…三十岁不算小了吧?”

 

男人叹口气,还能咋办呢?只能说,人要是靠谱勉强还行。还没结过婚的?哪儿人?

 

周涛说,上海的,杂志社主编,特有才。人也漂亮。结过婚,孩子四岁了。

 

“听着还行。”

 

“就是吧,有个问题…”

 

“咋,还没离婚?”

 

周涛一拍桌子,“你能不能闭嘴啊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家身家干净着呢!”

 

前夫不明白了,发这么大火气干啥。“那还能有啥问题?”

 

周涛挺郁闷,“啧,我对人家有意思吧,人家对我…就…可能…没往这方面想…”

 

前夫手指头指着她,想给她脑门上戳几个爆栗。再度怒其不争:“你这条件,什么男的你勾不到?你就多笑笑,多笑笑我说真的。我一大帮子哥们惦记你,就是怕你,不敢上。”

 

周涛绝望了,“问题就在这儿啊!她…不是男的…”

 

空气陷入了沉静。

 

“周涛,周涛……我真的,我以后出门儿我都不好意思说咱俩以前一张床上睡了五年。”

 

男人对她是又竖大拇指又鼓掌:“周涛,你行,你可真行。”

 

 

俩人这事儿,一直“就这样吧”到董卿女儿上小学,要交一大笔建校费。

 

董卿一时间拿不出来,也不想跟前夫开口。不得已找老同学帮忙缓缓。

 

老同学给周涛打电话,语出三分笑,“周涛,你机会来了。”

 

周涛当天晚上去楼下吃饭,小朋友快上小学了还是喜欢坐周涛膝盖上。给董卿看得,忍不住训。周涛把小姑娘往身后挡,忙说,小孩儿嘛小孩儿。

 

董卿嗔怪似地睨她一眼,周涛被这一眼盯得是,魂都烧了。又羞,低了头。董卿觉着自己过了头,咬着唇也没话讲。

 

安静地吃饭,家常小菜,俩女人,一孩子,平淡又温馨。

 

俩家真快快过成一家了。

 

周涛也不声不响的,临走前,往董卿女儿怀里塞了个东西,说是礼物。周老师平时也没少给孩子送小礼物,董卿没在意。

 

人走了以后,董卿拆开,一看,红票子没把董卿给吓死。再看,借条都帮她写好了。

 

董卿捧着沉甸甸一沓钱,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又感动半宿。

 

周涛想得周到,顾及她面子,没把这事儿明面上说。董卿倒也不是真清高孤傲到抹不开脸的程度。

 

第二天楼道里叫住周涛,退一半钱给她,说用不着这么多。

 

周涛不肯接,说上个学以后的花销多着呢,现在买个校服都死贵,你收着,别跟我客气,我要生气了。

 

董卿把钱往她怀里塞,说什么也不肯多收。

 

人手都往怀里来了,也没放过的理。周涛攥着她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当我给孩子的红包呗。

 

董卿心简直都错漏了一拍,声音突然就低了,说,瞎说什么,你给孩子红包干嘛。

 

周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们上海人不是有这习俗。”

 

董卿被她握着手,也没抽出来,不太自然,感觉自个儿脸开始发烫。嘴上还是不肯饶人,“别胡说,哪儿来的这种习俗。”

 

周涛握着她手,把钱抽出来点,剩下的又推回去,惊讶:“我特意找崇明一朋友问了呢,没这习俗啊?”

 

董卿看着她抽出去一点又不全拿,哭笑不得,“你问的什么习俗啊这是。”

 

周涛舔舔唇,清清嗓子。

 

“彩礼不是十二万八……你返完再留八万八么。”

 

董卿愣了愣。

 

把手抽回来。

 

“你胡说什么呢你!”

 

吭哧吭哧下了楼。

 

 

周涛看着她背影,想了想,行,彩礼到底还是收了哈。

 

董卿心里也纠结,这人说直白也直白,说不直白也是急死人。

 

这钱,

 

到底,

 

算借的,

 

还是,

 

算彩礼啊?

 

 

唉,周涛,周涛,周涛。

 

真!烦!人!

 

 

 

董卿承认,她有过些机会。没有下文就是因为想到自己楼上那邻居。有钱的,没心,有钱有心的,对孩子不能视如己出。要是真碰上对孩子能视如己出的,可能又有些别的不合适的理由冒出来。人这心里头,一旦有了点念头,生根发芽以后,再拔出,哪那么容易呢。

 

周涛那边,这么些年来也一直没动静。

 

董卿还是憋不住,找老同学问情况。老同学笑嘻嘻地说,周涛就是不想结婚,之前也一直断断续续谈过。好像你搬过来那年,就连对象都没谈过了。

 

董卿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怎么讲,抹上蜜来了。

 

 

 

周涛前夫来找过周涛几次,让周涛辅导自己孩子语文。这是其次,主要是想顺便瞅瞅周涛那女邻居。他跟周涛在一起,就跟哥哥对妹妹,损友对损友那种。这么多年岁过来,比亲人更亲了都。

 

董卿不知道周涛为什么跟前夫离婚,只隐约知道俩人是因为性格不合适散的。但是看周涛前夫找过来,俩人处得这么挺好么——打打闹闹勾肩拉背的。

 

周涛前夫请董卿吃饭。

 

饭桌上,俩人关系特融洽,完全看不出怨侣痕迹。

 

董卿吃味也说不上,就是觉得这世界上真是什么奇妙事情都有。人和人的关系,能够延展出无数种可能性来。

 

倒是吃完饭以后,周涛前夫走了以后——周涛有点紧张,在董卿家门口,一通解释。莫名其妙的。

 

不解释董卿还觉得没什么,一解释,董卿就有点,心里飘飘的。

 

周涛搅着手指,“他主要是想让我给他儿子列考纲,对我半点心思都没有。”

 

董卿扶着门把手,点头,“哦。”

 

周涛说继续搅手指,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盯着自个儿脚尖,“他不喜欢我这种,我也不喜欢他那种,过了五年日子,跟哥哥似的……”

 

董卿手指敲着门把手,点头,“哦。”

 

周涛急得一跺脚,“怎么话都不会说了!”

 

董卿双手抱胸,靠着门框,“你想我说什么嘛。”

 

周涛舔舔唇,“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倒是说嘛。

 

董卿顿了顿,“你要给他儿子列考纲么。”

 

周涛愣了愣,“列吧,反正闲着也没事儿。”

 

董卿微微笑着,“哦。”

 

扭头,转身,进了屋。

 

连声再见都没有!忒不礼貌了!这哪是对热心邻居的态度!

 

周涛晚上回去给前夫发短信:厉害还是你厉害。

 

 

 

10.

 

女儿上小学头一天,入学时候董卿答应过要送孩子,工作上突然临时有任务,没辙,这重任还是落在了热心邻居周大姐身上。

 

哦,不对,现在已经不是周大姐了。

 

是周涛姐姐。

 

漂亮水灵,艳丽逼人的热心邻居,一大清早端碗饺子过来敲门。

 

董卿睡意惺忪地坐在餐桌上,看着晨光里的漂亮女人,教自己女儿,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系红领巾。

 

她喜欢自己什么呢。董卿一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看见一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心,就在眼前,她没法儿视而不见,但在弄清楚自己的感情以前,她也不敢接。哪怕现在一个人过着不容易,哪怕以后后悔,她也不敢草率地,去面对这件事情。她感受到一份诚挚的心意。她需要,能够报之以同样的诚挚。否则,宁可沉默。

 

 

那个人好似浑然不觉年华渐逝光阴易走般,就那样日复一日地,门口花束,超市偶遇,接送孩子……柴米油盐,清汤寡水,点滴动人。

 

周涛就安静地陪着她,陪着她。

 

周涛喜欢她什么呢。周涛特别难忘,有一次,在超市看见董卿。看着董卿买大米,挑青菜,削瘦的背影,牵着女儿,脆弱又坚强,孤独而温柔。

 

周涛特别想抱一抱她。

 

 

 

董卿有时候不加班的回家路上,会给女儿买蛋糕回来。

 

在小区门口的花店里,傍晚的时候,周涛穿着裙子,长长的头发松松地挽着,坐在花店门口,教女儿下象棋。董卿过去,问,老板,这束花怎么卖呀。

 

周涛瞟她一眼,随便拿呗,董卿说,多少钱嘛。周涛说,那你看着给吧。董卿笑笑,抽一支玫瑰花,没坐女儿身边,坐到周涛身边,把花送给她。

 

周涛挑挑眉,说,董卿,你好俗。

 

 

 

 

董卿把花收回来,“俗吗?我觉着还挺浪漫。不喜欢算了。”

 

周涛一把抢过来,差点儿没被刺给扎到。

 

“谁说不喜欢了。真是。”

 

董卿忍不住咧开嘴笑。

 

满目柔光。

 

 

 

女儿放暑假回姥姥家了。

 

也是个傍晚。周涛在楼下看大爷大妈跳广场舞,董卿下班回来看见她,起哄让她也去跳。

 

周涛摆手,“至于吧,我还没到这份上吧?”在董卿面前,又忍不住对自己产生怀疑。

 

董卿这人焉儿坏焉儿坏的,就喜欢看她这样,“也差不多岁数了吧。”

 

周涛大受打击。董卿笑得憋不住,说,那你陪我跳?周涛愣了愣,欸那我勉为其难委屈一下?

 

俩四肢不灵活的中年女人在楼下跳交谊舞,董卿高跟鞋特别高,比周涛高一个, 一直笑着,身上有酒味。

 

闹了会儿,老骨头都折腾不动了,一块儿回家。董卿把包搭在肩上空出来的手垂在身侧。周涛手揣在兜里,钻出来又缩回去,钻出来,又缩回去。

 

董卿看她一眼,把手搭住她肩。

 

 

 

董卿家门口,周涛准备上楼之前。

 

董卿靠着门 ,突然一句,“囡囡回她姥姥家了。”

 

周涛顿了顿,“欸,我知道啊。”

 

董卿忍不住翻个白眼,手扶着门把手。

 

“进来坐坐?”

 

周涛愣了会儿,指指楼上,“我……家里衣服还没收……”

 

董卿也愣了,很快回过神。笑得春暖花开春风化雨,那叫一个笑得灿烂。

 

点点头。

 

“行,回家收你的衣服去吧。”

 

扭头,进屋,“砰”一声,门关上 。

 

 

 

第二天,清早,晨光大好。周涛端碗面,过来敲门。

 

董卿睡意惺忪,站门口。

 

周涛说,“先让我进去面该糊了。”

 

董卿挡门口,“面给我 你回家收衣服去。”

 

周涛叹口气,“欸,酒还没醒呢?”

 

董卿冷笑,“谁喝酒了?”

 

周涛把面递给她,“小心烫”

 

董卿端着面进屋。“要走赶紧走,要进赶紧进,堵门口干啥呢?给我当门神呢?”

 

周涛笑着走进来,“酒真醒了啊?”

 

董卿挤着牙膏。“你别说话,气死人。”

 

周涛隔挺久,才开口,“你想清楚了么。”

 

董卿刷完牙洗完脸,穿着身特漂亮睡衣,坐餐桌上,跟周涛眼睛对眼睛。

 

董卿微微笑,清甜可人,梨涡荡荡,“好看吗”

 

周涛点点头,发自内心,“不错!”

 

董卿皮笑肉不笑,“你也就看着的份了。”

 

周涛:“欸…”悔恨万分。长江之水,不如她悔恨之汹涌。

 

董卿持续性僵笑,嘲讽,“现在后悔晚了。”

 

周涛说:“也不是后悔。”

 

“你大清早没事儿下棋去,别在这给我添堵。”要不是看在这碗面的份上,董卿真忍不住想把这人轰出去。真,气死人。

 

周涛吐吐舌头,挺无辜,“我这不是怕你喝多了么”

 

董卿“哼”一声,“我至于么。”

 

周涛瞄着董卿衣服领口,望眼欲穿,望穿秋水。“……那我现在后悔行么。”

 

董卿把领口捂住,“回家收衣服去”

 

周涛:“欸。唉。”

 

董卿咬着筷子尖儿,笑。

 

 

 

周涛又隔挺久。

 

“董卿啊。”

 

“怎么着?”

 

“我其实一直有你家钥匙。”

 

“等会儿就换锁去。”

 

“董卿啊。”

 

“怎么着?”

 

“跟我过呗。”

 

董卿咬着筷子尖儿,眼珠子咕噜噜转,周涛趴桌上,脸凑过来,“怎么着,给句话呗。”

 

董卿吸溜着面条,“回家收衣服去”

 

——————————————————FIN————————————————————

 

后记:

 

董卿要搬家。孩子大了,得换个大点儿的地方。

 

准备搬家前,董卿去楼上,给周涛送了四个苹果,一套金首饰,还有一枚钻戒。

 

周涛看着四个苹果,愣了愣从,冰箱里又拿出来四个苹果。

 

“你也不提前说一声,我都没个准备。”周涛把八个苹果一起装好,推给董卿。

 

俩人面对面坐着,突然间没了话。

 

董卿抱着八个苹果,“戒指不试试吗?”

 

周涛把手伸过去,“哪有让人自己试的。”

 

哎呀,好像也是。都怪她,紧张糊涂了都。董卿手都有点抖,拿出戒指给周涛戴上。

 

她量过的,尺寸应该没错的

 

周涛戴着合适也好看。

 

周涛点点头:“好看。”

 

董卿点点头,欲言又止。跟傻子似的,这辈子脑子没这么僵过。

 

好不容易憋出来句,“那咱俩这事儿,算稳妥了?”

 

周涛摩挲着戒指,点头,“你把苹果拿回去,就稳妥了。”

 

董卿笑起来,“欸,好。”

 

俩人对视一眼,

 

哎哟,老邻居了,今儿个,咋对望着,这么不好意思呢。

 

别开眼,又对上,别开眼,别忍不住对望。

 

相视一笑。

 

 

老北京旧俗,男方去女方下聘,带四个苹果,女方回四个苹果给男方。寓意四平八稳。

 

董卿小着声儿,说,“跟我一起搬吗?”

 

 

周涛还摸着戒指,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似的。

 

“唔,考虑考虑。”

 

忍不住又笑。

 

真像个傻大姐了。

 

 

“我爸妈想见你,抽个时间呗。”这话是董卿说的。

 

周涛哼哼唧唧半分钟。

 

“我爸妈也想见见你。”

 

俩人又对望,笑起来。

 

今儿这天,真晴朗。

——————————————————————END————————————————————


初始之城

【卿涛】刀锋

*首发微博,略作修改

*毛姆脑残粉,致敬之作

*双御姐,暗黑向,相爱相杀梗

*打正主的名字真是略尴尬……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北京城下着暴雨。

那时的媒体还没有学会用“XX年一遇之特大暴雨”之类耸人听闻的词语形容天气,但周涛想来,那场雨下得是极大的,从窗户望去整个世界都是灰黑色,满城的乌云幽幽压在头顶,雨水张牙舞爪的哗哗声将城市冲刷成一张黑白默片。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这场阴鸷的雨中她们的相遇是不祥的。


那天她难得闲下来,给自己泡了杯极浓的黑咖啡,心思倦怠地望着窗外。

她想自己或许有点像这座城市,历史悠久外表森严繁荣热闹,可只要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能...

*首发微博,略作修改

*毛姆脑残粉,致敬之作

*双御姐,暗黑向,相爱相杀梗

*打正主的名字真是略尴尬……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北京城下着暴雨。

那时的媒体还没有学会用“XX年一遇之特大暴雨”之类耸人听闻的词语形容天气,但周涛想来,那场雨下得是极大的,从窗户望去整个世界都是灰黑色,满城的乌云幽幽压在头顶,雨水张牙舞爪的哗哗声将城市冲刷成一张黑白默片。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这场阴鸷的雨中她们的相遇是不祥的。

 

那天她难得闲下来,给自己泡了杯极浓的黑咖啡,心思倦怠地望着窗外。

她想自己或许有点像这座城市,历史悠久外表森严繁荣热闹,可只要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能原形毕现,多少铮铮房屋匆匆人群都无法掩饰黑白默片般的静穆——或者换个不好听的说法,死气沉沉。

她也不怎么理解自己怎么会用历史悠久来形容一个人,这明显是词语误用,站在台上是要被批的,但这是她难得清闲的一天,或许一年中只有这么一个下午,她决定用整个下午等一杯黑咖啡冷却下来。这个美妙而死气沉沉的下午没必要和自己抠字眼,像个锱铢必较的守财奴。

或许自己真有点老了。

她随即揉揉太阳穴自嘲地笑了,这太可笑了,没人会说她老了,她年纪正好风华正茂,事业蒸蒸日上前途不可限量,是巅峰状态才对。

她随即拿起桌面上的镜子,正对着自己。镜中的女人一张年轻美丽的脸,皮肤光滑面色红润,看上去好得很。

于是她扯起嘴角微微眯起眼睛,镜中的女人对自己展现出桃李春风一般的笑容,完美无瑕亲切友善,如同精美绝伦的面具。

镜子折射出雨水晃眼的光,像个明晃晃的讽刺。

 

2002年,董卿撑着伞走进央视大楼。

她很少来这儿,机会稀少,来时还总是天有异变,刮风下雨打雷闪电,这栋楼拼尽全力地用一切自然因素将她推开。

就像这次,一道惨白的闪电在她身后划破阴霾密布的天空,雨声响得歇斯底里。

倘若她知道有人透过一扇窗户百无聊赖地向外看着雨中的世界,或许她会走得更优雅些,露出标志性的笑容高跟鞋走得稳稳当当,但此时她只想逃离这场倒霉的暴雨,到楼里避一避。

她在门口收起雨伞,雷声似乎更响了些。

 

她出现得太突兀太格格不入了——时隔多年周涛还能记起那柄雨伞,这个人的到来带着太多预兆,她的身后无端亮起的亮白闪电携着万钧之力劈破长空,雷声轰鸣像一出交响乐,而那柄雨伞是黑白世界里唯一一点亮色。

她不知道撑伞人的名字模样性格经历,但她记得那柄伞,透彻的、明艳的、火一样燃烧着的红色,在天地间浓得化不开的一抹红。

像这栋老楼流的血。她想。

 

大雨过后周涛重新投入工作认真背稿,董卿得知自己被安排在西部频道走出央视大楼。

第二天周涛有条不紊地着手处理离婚事宜,董卿准备陌生的节目潜心录制。

周涛好聚好散心平气和地拿到离婚证,董卿啃着专业资料做着不冷不热的节目。

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台里主持人来来去去几百号人,一个新面孔的加盟不足以引起周涛的注意。

毕竟当时名声大噪锋芒正盛,纵使感情生活兵荒马乱全面溃败也无法阻止她的光彩绽放,举国瞩目世人青睐,是央视最亮的明珠。

没什么不好的,生活于她够眷顾,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工作以来最多的体会竟是“得偿所愿”,某个方面的溃败无法阻止她向前。

向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前进。

 

周涛和董卿严格意义上的相遇或是相识是在2004年。

2004年某种意义上是个多事之秋,阜阳劣质奶粉害死婴儿马加爵杀害四名同学河南陕西两地煤矿瓦斯爆炸内蒙古飞机失事……而这一年周涛重新戴上婚戒在自己两年前一败涂地的感情生活方面打了个漂亮的胜仗,董卿调入综艺频道后凭借青歌赛的主持过得如鱼得水虎入山林。

如果画一个曲线的话,周涛会发现自己和董卿的生活在02年到04年有微妙的重叠,一者感情一者事业,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高峰低谷几乎毫无破绽。

 

她第一次认识那个因为青歌赛而名声鹊起的女人是同样是在一个雨天。北京的夏天偶有暴雨,每次都哗啦啦下得人心烦意燥甚至惶惶不安,周涛不喜欢雨天,甚至称得上厌恶。

每个雨天,无论多么功成名就人生得意,她都会从骨子里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就像无论她多努力都没办法将黑白的北京城染成彩色。

一柄红色的长柄雨伞像花一样盛开在天边。

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两年前的暴雨在眼前纷纷淋淋倾盆而泻,闪电的背后女人撑着伞缓缓走来,透彻的、明艳的、火一样燃烧着的红色,在天地间浓得化不开的一抹红。

像这栋老楼流的血。

她匆忙推开办公室的门急急忙忙地下楼梯想要看个究竟,在雨天分外懈怠的理智摇摇欲坠地控制着她一路狂奔的冲动。

——这是不可以的,太冲动太狼狈太凌乱不堪。

所以还得维持微笑,脚步迅速可依然稳稳当当,高跟鞋发出清越的声响,哒哒哒哒敲击在地面上,她走到大门前,正碰上女人收起雨伞,耐心地让伞面上的雨珠顺着伞骨留下,在门前汇聚成小小一滩闪烁的水迹。

周涛模糊地认出那个人,她低着头,额角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睫羽低垂,和节目上看到的不太一样。

她突然想到,她都转到综艺频道这么久了,阴差阳错地,不知为何,自己从没见过她。

于是她有些局促起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制造一场寒暄能用什么借口解释自己走到门口却又不出门的行为。

就为了一把伞?

真愚蠢。

超市应该有很多同款,她想,一把普普通通的长柄雨伞,没什么稀奇的,红色,没有图案没有花纹,伞柄修长,似乎是不锈钢制,伞股细密,比自己用的多出十来股,伞面光洁,并不很新但整洁鲜艳,一眼就能看到。

一把普普通通的伞而已。

 

那就装作擦肩而过吧,周涛硬着头皮想要走出央视大门,装作自己要出去买什么东西或是办什么事的样子,就装作这样吧,只要擦肩而过时点点头微微笑就行。

但女人悠悠抬起头,嫣然一笑,离她只有半米,这不是一个太好的距离——离得太近了,通常只有亲近者才会相距如此之近,近得那个笑容仿佛触手可及。随后她听见她开口,那个和自己狭路相逢的女人用自己此前听过不少次此后还将听到无数次的圆润声线开口:“初次见面,周涛,我是董卿。”

后来周涛老是费尽心思地想要找出这场相遇的不对劲之处,一种古怪的感觉并非来源于自己为了一把伞下楼的冲动或女人面对自己时的不卑不亢,她琢磨了很久,终于想起那天董卿做自我介绍时字正腔圆地说“我是董卿”而非“我叫董卿”,以前不知从哪儿的杂志上看到过,初次见面说“我是”的人往往更有自信,对自己充满信心坚定不移。

不过这个原因也奇怪,不管怎么说那天她下楼的冲动和董卿的态度都比一字之差更令人生疑,可她记住的只是那句自我介绍而已。

“你好董卿,初次见面,我叫周涛。”她记得自己露出客气得近乎虚伪地笑容和女人握手,后者那只空出来的手拿着那柄雨伞。

她们之间的第一个话题也足够莫名其妙,周涛不知道自己那天是为了什么发疯,但回过神来她已经和董卿并肩同行了,指着雨伞问她:“这把伞,是你的?”

——糟糕,这可不是个多好的开场白,别说是作为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主持人了,就算是普通的社交场合,用这么一句话开头水平也够低下了。

“是啊,”她记得女人耸耸肩笑着回答,声音清灵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笑容甜美恍若春风催开漫山遍野的花,“第一次来北京时买的,两年前开始,用到现在。”

来北京——这倒是个相当不错的话题,这个姑娘不动声色给自己创造了个继续对话的机会,她本没必要回答得如此大费周章的。

于是周涛心照不宣地顺着线索问下去:“说起来,之前没和你见过面,也没机会问你,为什么要来北京啊?”

董卿的细高跟声快要将外面的雨声淹没了,走廊上只有她们俩人,大概有三秒的时间,她只能听见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还有两人均匀的、几乎在同一频率的呼吸声。女人终于打破横亘在两人之间连绵不绝的沉默,侧头看向她,声线微微上扬:“那么周涛,你又是为什么从北京电视台来央视的呢?”

——这不一样,年轻人,这不一样。我是自然地、理所当然地、意料之中地工作调动,而你不一样,年轻人,你知道的,你放弃的和我放弃的、你得到的和我得到的、你预期的和我预期的,以及我们承受的落差,都完全不一样。

——而且,你这种问话方式,实在太缺乏礼貌了。你不应该这样和我讲话的,无论是年龄还是资历,你都比我小,你应该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喊一声涛姐,客客气气地说些向往外面的世界之类的漂亮话,然后我们分道扬镳,愉快地结束这场谈话。

她没来得及回答,相比语言周涛的心理活动要丰富得多,主持人练出来一身甜言蜜语违心说话的能力,彼此之间的虚与委蛇大家都熟悉不过,纵使内心不满表面也总能风平浪静面带微笑,刚想开口随意说句客套话敷衍过去,董卿自己接上话。

“无非是向往外面的世界而已。”

周涛于是笑了起来,这些年摸爬滚打大家都不是小姑娘了,台里新的红人果然聪明,看似出其不意实则进退有度,似乎本要让自己大吃一惊可很快就回到正常的社交轨道上,这才是她们之间该有的样子。

但她的笑容凝固起来,因为那个声音混杂着高跟鞋的哒哒声像雷声一样回旋在她的耳边:“简单来说,野心而已。”

国人对“野心”的态度颇为微妙,相比这样的说法他们通常更喜欢抱负、雄心、壮志这样温和的词汇,而野心是多少带着贬义的,太锋利的词总是不讨巧,就像削铁如泥的刀、势出如虹的剑、无往不利的矛,美则美矣,总让人敬而远之。

 

“这种说法以后可得改改。”周涛眯起眼睛笑,这栋楼来来往往的精英男女自然都野心勃勃,没人是来平庸度日的,但这个词太危险,某种意义上野心比平庸更危险。

因为锋芒过盛,而锋芒过盛总有人摧之折之毁之,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地方。所以她作为一个好心的前辈好心地提醒一句,不免觉得这个年轻人城府不深难成大事。

“只和你一人这样说。”雷声突然响得轰轰烈烈,董卿压低声音,像在说个秘密,气氛太过暧昧,走廊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前后左右都没人,空旷的天地间像是只有两人并肩同行,近得能看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听见她的音调细微的升降感受她的呼吸掀起小小的气流。

她不易察觉地放慢了脚步,微微和她离得远些。

 

董卿露出猫一样的笑容,在她面前转身,周涛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眼睛。

电光火石间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和自己有这么一段毫无城府真诚坦荡的对话,她在这个女人的眼睛里看见一片闪电一样的光,与自己瞳孔深处藏着的一模一样。

一样的野心勃勃,一样的坚韧不折,一样的向往那个最高舞台。

一样地光彩照人而锋芒毕露,一样地淬着毒般诱人。

她们是一样的人,她可以在一秒内认定,无论性格身份经历有多不同,她们是一样的人。

同类。

台上或许都端庄优雅张弛有度,台下或许都温和有礼亲切和煦,本性或许都纯良无害谦和善良,但都是有野心的人,毫无疑问。而这种野心,大部分时候,都被柔软温润地藏了起来,如同棉花包住针尖绸缎裹住麦芒,隐忍地蛰伏着。

她的笑容终于不那么格式化,嘴角的弧度恣意张扬起来,她向女人伸出手:“重新认识一遍,我是周涛。”

她的手被很用力地握住,用力得仿佛要被揉进对方的骨血中,董卿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直直地看进她的瞳孔里:“你好周涛,我是董卿。”

 

周涛念了很多年的社会主义马列毛概,理论上早该是个无神论者了。

大部分时候也确实如此,但有些事情她不得不用宿命论解释。

比如她和董卿必然是对手,无可挽回无可辩驳,必然、宿命、百分百。

并非说她们中任何一人浅薄到不遗余力地想扳倒对方,恰恰相反,她们都不屑做这般不堪的事。

但她们都渴望巅峰,而巅峰之上只有一人,第一名是永远的孤高唯一,向巅峰前进时她们别无选择地要超越对方。

这别无选择也几乎是命定的。

命定的事,相比意想不到,更像在劫难逃。

 

所以几乎是从那个雨天开始,她就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和董卿的关系只能止步于一个微妙的程度,绝无密友的可能。

这么多年她高坐顶峰难觅同类,但同类出现时只能你死我活。

谁都想成为最好的,谁都没法绕开对方成为最好的。

她知道这个年轻人做得到,即使她现在只是锋芒初盛旭日初升,她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做得到她能做到的一切,带着某种预言性质地知道。

她太了解她了,如同了解自己。

尽管她们不过是一面之缘点头之交。

 

青歌赛的主持有多累,周涛是再清楚不过的。

第八届第九届准备时成日成夜连轴转的生活还历历在目,长时间的工作只是冰山一角,昼夜颠倒感更是苦不堪言,从日薄西山到皎月初升,从月朗星稀到东方破晓,在背诵声中注视着北京城鲜为人知的一面,相比白天的车马喧嚣早夜的流光溢彩更多时候要面对的是声色寥落冷冷清清,而这一切感受都无人分享。

无人分享——她知道董卿有男友,但这无济于事,任何没有经历过的人都没资格说自己感同身受,很多时候都处于失语状态,语言实在太贫乏了,相比切肤之痛能说出口的寥寥数语像个笑话。

没经历过的人是没法懂的。

而她经历过,她知道的,知道那种不堪言的疲惫,知道谢幕时巨大的落差,知道开车时差点困得睡着是怎样的感受,知道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背后有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但她同样知道她甘之如饴,这一切都是自找的,她自找的或是她自找的,她们自找的,这于她们而言根本不是磨练或是苦难,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是从容绽放的舞台。旁人的心疼于她们像一种温柔的侮辱,那些轻声劝慰的人压根不知道这些疲惫的背后心是怎样雀跃地跳动。

所以当时很多同事私下感慨那个年轻人真拼啊真努力啊真累啊时她通常只是埋头工作而已,偶尔翻个白眼,这种感慨对董卿而言根本一文不值,周涛知道,相比“你好努力”“你真拼”“简直佩服你的精神”她更需要的是“你做得太好了”乃至“你做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好”。

努力于她而言只是一种生活状态,如同呼吸一般,根本无需点明,而优秀才是真正值得追逐的事物。

 

事实证明她主持的青歌赛也确实优秀。

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至少一时无双风头无二。

所以周涛知道她要和自己一起主持05年春晚时相比错愕惊讶更多的是一种意料之中的放心,好像她走到这一步根本就是火车在轨道上运行,自然而然地就该到这一站,无需惊讶无需祝贺,为她提前到站鼓鼓掌就行。

彩排时周涛看着她站在自己身侧,光彩夺目,明艳照人。大红礼服裁剪合身,她似乎特别适合红色,周涛有点恍惚地想,特别适合,从第一次见面时的红雨伞到这次的红礼服,旁人用来可能过于鲜艳乃至俗不可耐,但她特别适合,红裙加身,光彩照人。

那年春晚他们的节奏不约而同地快,说话时像是前有标兵后有追兵,大段大段的台词从唇齿间滑落,连绵不绝地交接,演播厅灯火辉煌晚礼服璀璨夺目,她们站在台上言笑晏晏并肩作战,感受着无论重复多少次依然会感受到的紧张。

或许主持人也是天生的演员,任内心波涛汹涌紧张得近乎窒息表面依旧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笑起来嘴角弯弯眉眼弯弯,眸子里藏着日月星辰,殊不知冷汗早已顺着脊骨涔涔流淌。

这是一场战争啊。

当着数以亿计的人的面,手握刀剑全力以赴。

以话筒为矛,以笑容为盾,跨上语言的战马,在舞台的战场上一骑绝尘。

若不披荆斩棘,身后就是深渊。

 

候场时气氛是一种古怪的轻松。

这种古怪的轻松周涛非常熟悉,很多年前就这样了,所有人捧着台本看似漫不经心地说说笑笑讨论哪个节目出了纰漏哪个节目比彩排中更好,内心却不约而同地念念有词重复着自己翻来覆去那些台词演习着那些完美无瑕的表情,这个舞台上每个字每个词每句话都是排练好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富含深意,大意不得,一点差错都不被容许。

或许正因人命关天,所有人才会不约而同地遮遮掩掩,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晚上回家后要赶快补觉、今年又没吃到饺子、明年带个电磁炉到化妆室煮点汤圆吃吧……说者无心听者也无意,只是每个人都尽力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而已。

董卿坐在她后面,说话不多,像个合格的后辈一样认真听他们讲话,偶尔插嘴接一句,语调轻柔不带一点攻击性,笑容柔软妥帖像春日初绽的梨花,目光盈盈含着一汪湖水,那片野心勃勃的光已经被小心翼翼地收进眼眸深处,没人看得到。

她了然地笑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多制造些话题和年轻人搭话,问她两句上海的风俗习惯或是孤身一人在外的感想,女人回答时一本正经措辞谨慎小心,规矩得像个小姑娘。

会用上海话拜年,吴侬软语说起来很好听。

嗜甜,所以抱怨最多的竟然是北京的饮食。

当然对空气状况和交通也一定是颇有微词的。

“我们过年不一定要吃饺子呀,汤圆反而多一点呢。”

“为什么要来北京?因为想向周涛姐学习啊。”

她问了曾经问过的问题,年轻人笑得眉眼弯弯,柔曼委婉的声音这样回答着。

朱军和李咏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后者拍拍她的肩说行啊周涛,这么多年你都成台里的少女杀手了,看多少小姑娘以你为榜样啊。

董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抿嘴笑,并不反驳。

于是她挑挑眉油里油气地回答:“李咏你就是看不惯小董喜欢我对吧,巴不得台里的小姑娘一个个都向你看齐才好——”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李咏笑说不敢当不敢当,朱军评论周涛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而董卿只是看着她,一双黑眼睛弯成月牙,笑靥如花。

玩笑话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就如同这硬生生捏造出来的和谐氛围一样,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有谁会当真呢。

 

春晚结束后周涛简直是如释重负,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前行,欢歌唱尽后的离别总是冷冷清清,演员先行退场,然后灯光师、道具组、摄影师……最后偌大的演播厅只剩下几个主持人。

周涛是第一个离场的,她每年都走得来去匆匆,人去楼空的大厅看着总是落寞,能早一点离开就早一点,回到有烟火气的地方去,家里有饺子暖气亮着的灯光和等自己的人,而这栋冷清下来的楼像个怪物一样,阴森森地冒着寒气。

她推开门,北京城的冬天真冷,即使到这座城市这么久了也依然觉得冷,刺骨钻心地冷,风以一种强迫的方式贯穿她的身体,她紧了紧大衣,呼出的气在夜幕中蒸腾成小小的白色的一团。

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珠圆玉润的声音。

她有点想装作听不见,疲惫到了一定程度时人总是想任性,但她还是揉了揉太阳穴转过身去,看见董卿顺着走廊向自己走来。

她眯起了眼睛:“新年好啊,董卿。”

“新年好。”年轻人笑了起来,和台上不同的、略显张扬的笑容,但是比台上真实多了,露出一口小白牙,“回家啦,周涛?”

你看,她就是这样的人,私下里总是这么没礼貌,对前辈仍直呼其名,像是掐准了自己不会因此生气一样。

而自己确实没法生气,相比涛姐这种人人都喊的称呼反倒是周涛让她听得更顺耳点。

“回家了。”周涛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董卿加快脚步跟上她和她并肩:“等等我呗,一起去拿车。”

周涛顿了顿,偏过头去看她,睫毛真长,刷下一片柔和的阴影,卸妆后眼睛没那么大了,但亮晶晶的,依旧像星光灿烂,侧脸轮廓柔和流畅,走路时微微扬着下巴。

“难得遇到你不下雨。”她懒得想什么客套话,不咸不淡地说句。

“确实难得,多好的天气啊。”女人仰头看着城市镶着零星星辰的天空,眨了眨眼睛,“好得简直不适合我们。”

她们于是又都笑了起来,像在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也回去啊?”走向各自的车时周涛问她。

“回去。”董卿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你家里人在等你吧?”

周涛转动车钥匙关上车门,将车窗降下一些,隔着北京冬夜的冷风和她进行毫无营养的对话:“是啊,你也快点回吧,男朋友在等吧?”

女人没有回答,冰冷的日光灯下周涛似乎看见她笑着摇摇头,吹了声口哨向自己挥挥手,随后踩上油门呼啸而去,金色的车灯照出一条通明的光带,她向着夜色驶去,像要劈开北京的黑暗,劈波斩浪披荆斩棘。

后来周涛有些后悔,她喊住自己的目的大概不是为了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她们本可以去喝一杯,谈谈人生理想星辰大海,她预感董卿是个非常合适的进行这种对话的对象。

 

春晚结束后台里开始有些风言风语传言她和董卿不和,某种意义上这倒不算流言,毕竟两人很少并肩,偶有交流也几乎是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委实看不出什么亲密关系。

关系么,真实的关系又算什么呢?自己的镜像人物?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同类?这些词语过于暧昧,哪有“密友”听上去爽利,可偏生两人没办法成为密友。

就像没人会和镜中的自己促膝长谈一见倾心从此高山流水如遇知音。

太过相似的人距离太近是不祥的。

只是对外界传闻的一姐之争她是真的嗤之以鼻。

那些人不怀好意地揣测着,面目可憎地将自己的想法加于她们身上,以为她们会为了一个虚名争得你死我活,脑内有一整出宫斗剧,却不愿睁开眼睛看看现实。

一姐,那是什么?一个虚名,一个台里无关痛痒的地位,一个别人口中的成就。与最好无关,甚至和优秀都关系不大。

一文不值。

她对所有的传言不屑一顾,甚至不愿意用一点点时间和董卿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去破解,依旧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任传闻流窜了一年。

 

时间跳到又一个冬天。

北京的冬天总是要下雪的,和盛夏的暴雨一样,每年如约而至。

那天傍晚她下班,暮色沉沉,空中开始有零星雪花飘落,天气预报说雪会越下越大,她拿着钥匙步履匆匆地去车库取车。

空旷的车库里,日光灯苍白无力的灯光下,有个人倚着车门转着钥匙百无聊赖地站着,看到她来时眼神一亮。

那个人的音调保持一个高亢华丽的线上,像小提琴绷紧了弦演奏,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向她露出灼灼其华的笑容:“周涛,去喝一杯?”

“下雪了还出门?”她也提高音调,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我带了伞。”女人的笑声像鸽子扑棱棱地起飞,飞向高远轻薄的天空,“何况我们就适合这样的天气,不是吗?”

周涛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董卿笑得越发无辜坦荡,最后她还是妥协了,拉开车门:“上我的车吧。去哪儿?”

女人不徐不缓地走了过去,自然而然地坐在副驾座上,似乎轻车熟路地已经练过很多遍,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等她终于将车开进漫天大雪中时才漂亮地笑了起来:“你喜欢我的伞。”

 

她们在一家酒吧门口停车,董卿先打开车门伸出伞,那柄红伞唰地一声绽放开来。

“一起吧。”她转过头招呼自己,尽管这里离酒吧只有十几米的距离。

周涛耸耸肩,绕到她的伞下,两人一起向前走去。

收伞时上面已经覆了薄薄一层雪,像白雪红梅。

 

许是因为雪天的缘故,酒吧里人并不多,她们在吧台前坐下,酒吧里在放Elliot Smith的between the bars,淡淡的男声流淌。

“Ketel on Martini,干一点,两颗橄榄。”

“Scorpion,加冰。”

她们对视一眼,董卿先开口:“天蝎宫,不怕醉?”

“你的更烈吧。”周涛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说吧,喊我干嘛?”

“单纯喝一杯,你信吗?”身边的女人露出猫一样慵懒狡黠的笑容。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样笑起来比你在台上笑得难看多了。”

“谢谢前辈指点,”女人夸张地拖长尾音,“也只对你一个人这样笑啊。”

“董卿,”周涛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女人的瞳孔晶亮,如同被打磨过的黑棋棋子,“有什么话直说,何必颠三倒四呢?”

“喂,周涛,”女人蹙起细长的眉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很孤独啊?”

——到底是年轻人,道行还是浅了点。

她不动声色地小口喝酒:“以前有过,现在没有。”

“上次春晚结束时你问我男朋友是不是在等着,其实并没有。”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眯起眼睛,自顾自地说着,“那晚我看了一天的重播。”

“你在心疼自己。”周涛说得笃定。

“我没有。”女人倔强地瞪她一眼,微微撅起嘴的样子倒是有点像个小孩子,“只是困惑……也算不上困惑,周涛你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她很快笑起来,一口尖利的小白牙:“我一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追到你。”

“那还真是可惜。”周涛耸耸肩,“听起来挺有诱惑力的。”

“讲真,”董卿抬眼看她,“想到我们的关系非得这样子,只能这样子,我就觉得可惜。”她的睫毛上下翻飞像蝴蝶振翅,眼睛里除了那片周涛见过的锋芒还夹杂着一些柔软的悲哀,像大雨淋漓时北京城的天空,“真的,非常可惜。”

——我又何尝不是呢?

你是这样优秀的人,是和我这般相似的人,可想到我们的关系只能止步于此,我真是非常可惜。

灯光正好,柔和地在她的头顶打出栗色亮泽,外面风光正好,漫天雪花飞扬,她们间的距离正好,近得能感受彼此的温度又远得能容音乐流淌。

周涛没有正面回答,向她遥遥举起了酒杯:“干杯。”

“干杯。”她并未将杯子靠过来,只是象征性地举高,对自己露出一个猫一样的笑。

漂亮的女人通常各有各的漂亮——周涛突然想到,看着她在灯光下闪烁的眼睛如此思考——但猫一样捉摸不透的女人一定是漂亮的。

 

2007年夏天,董卿和程前分手。

国人的八卦天性很多时候并不讨人喜欢,对公众人物总想无孔不入地深入到生活的每个方面。所幸那个时候移动端尚未呈轰轰烈烈之势,八卦的爪牙还没来得及细致入微地侵略日常生活,流传的也只是些琐碎的闲言碎语而已。

——你为什么要分手?

这个问题可以找到一万种理由,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但可惜很多人偏偏就喜欢那第一万零一种阴暗龌龊的。

人言可畏。

 

周涛不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但无疑也不是最早知道的。

她知道的时候窗外在下雨,不是轰轰烈烈的暴雨,在夏季显得罕见的甚至不可思议的细碎的雨丝,剪不断理还乱,一条一条银丝一样从天上落下来。

她喝黑咖啡喝得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加糖有时候加很浓的牛奶,也有时候皱着眉头直接喝,袅袅升腾热气的,或是已经冷却的。

那天她在茶水间慢条斯理地用勺子搅拌咖啡,无意中听到门外两人的对话,对话者的身份已经无从考据,以不无遗憾又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着这件事,添油加醋地创作些细节。

湮灭在这栋楼里的人才实在太多,出人头地的终究是少数,更多不得不沉默的人只能用这种无聊的方式排遣自己压抑太久的语言。

她在茶水间愣了片刻,手上搅拌的速度放缓了,等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推门而出。

 

然后她开始查找通讯录,一个个名字扫视下来,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没有董卿。

真是可笑,这么久了,连个电话都没有。

等她终于喝了口黑咖啡冷静下来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诞,她不应该打电话给她的,没有理由也没有身份,能说些什么?像所有人一样不痛不痒地说句“我很遗憾”或是像个知心姐姐一样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两种做法都不适合她,也不适合董卿。

这是人生必须经历的——很久以后周涛终于想明白自己那天想要表达些什么了——这是毫无选择的,选择了这样一份人前光芒万丈的职业就必须承受人后无人陪伴的落差。这不是一次深夜对陪伴的渴望或一段时间的示弱可以挽回的,那些都于事无补,重要的是认清事实,事实就是现实社会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个人的野心并不被理解。

你该温柔天真,该言笑晏晏,该纯洁无知,你可以事业有成一帆风顺,但这些一定要是社会赋予你的,你微笑着接受就行,不,不要伸手去抓,那样太难看,你只能是屏幕上呈现的那样,优雅端庄、精致美丽。

你怎能有野心呢?

 

那天晚上周涛在车库遇到董卿,后者看上去和她上次看到时并无差别,妆容精致微笑得体。

“喝一杯?”她思想斗争了片刻,最终嗫嚅着开口,不得不感叹自己没半点她的洒脱,这三个字声音发涩,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好啊。”女人冲她笑,明艳夺目,光彩照人,“难得你主动邀请。”

车子在路上溅起小小的积水,音响里在放那首安静的between the bars,周涛转动方向盘,漫不经心地开口:“最近怎么样?”

“这话你问起来我怎么都觉得假惺惺。”董卿低头玩手机,“如你所见。”

“我可没见多少。”前面是个红灯,她停了下来。

女人大概没想过她会这样回答,总算抬起头侧头看她一眼:“过得很好,你信吗?”

“我信啊。”

“大概也只有你信了。”她耸耸肩,又低头继续玩游戏,周涛注意到她玩的是贪吃蛇,那条蛇的尾巴已经很长了,一不小心就会自己咬到自己。

她想不到其他能聊的话题,只能专心致志地等红灯,几十秒漫长得像一世纪。

终于转绿灯时周涛长舒一口气,熟练地发动车子,却听见坐在副驾座上的女人悠悠叹息,声音轻得像是能吹落一片羽毛:“真的,周涛,你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我一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追到你。”

“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女朋友。”周涛一惊,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手机屏幕上一个巨大的Game Over在闪烁跳动。

“我咬到自己的尾巴了。”她耸耸肩,放下手机,神色镇定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难得看到北京下这种细雨……感觉有点像上海了。”

周涛顺着她的话想到南方,夏日盛大的骄阳、常绿的乔木、湿润温暖的空气、连绵的细线一样的雨水,而北京城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想家了?”

“不至于。”

“上海……春天的时候会有很多白玉兰花开吧?”车里的沉默让人无处遁形,她没话找话说。

“嗯,在北京倒是少见,这儿月季很多。”女人闭起眼睛,在这辆车里似乎比她更自如。

“喂,周涛,”过了片刻,她喊她,声线上扬,“你喜欢我吗?”

“你可真会开玩笑。”

“我呀,”女人突然坐直了身子,猛地睁开眼睛,快凑到她面前了,她看到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花朵练习着绽放,女人的发尾几乎要触到她的皮肤了,蜷曲的、夜色下色调微暗的、在空调的冷气下似乎仍带着温度的发梢,周涛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不稳,一个倦怠的像是隔着一层雾的声音在她耳边呵了一口气,“我呀,可是喜欢你的。”

她用的什么香水?地中海花园?清淡的薄荷香夹着柑橘的甜味,味道微苦,清冽得像玻璃窗上悬着的雨水,像夏季林间的皎月,像白衣少年踏雨水和海风而来。明明是干净淡漠的香味,却轻柔缱绻地逗留在鼻间不肯散去,像一个恰到好处点到为止的挑逗。

她正色,目不斜视地开车:“不想出车祸的话就好好坐着。”

“真冷淡啊,就这么安慰刚失恋的后辈?”

“需要我安慰的刚失恋的后辈都要死要活,”周涛大义凛然神色镇定,“还有心和前辈调情的让我怎么安慰?”

“调情这个词……”女人托住下巴,饶有兴致地凝视她,“啧,真让人想入非非。”

 

去的依然是上次她们去过的酒吧,点的依然是上次点的酒。

仿佛还是那个冬天,她们举起酒杯,灯光暧昧气氛正好,外面雪花飘落,“干杯”。

干杯——董卿你知道吗,认识你我很高兴。

虽然你甚至不是我的朋友,但认识你我很高兴,这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和我一样为了顶端不择手段,一声不吭地承受压力,安之若素地享受孤独,小心翼翼地藏起野心,百折不挠地付出努力,又一起握着话筒并肩战斗。

虽然偶尔我要将刀尖伸到你的喉咙下,如同你不忘和世人的战争结束后捅我一刀一样。

我明白我理解我知晓,这别无选择。

所幸我们还没走到那个非得血流成河的地步。

 

“你知道吗?天蝎宫最大的特点就是酒精度数不高却醉人。”她听见身边的女人用梦一样的声音对自己说。

“我自有分寸。”

“我是天蝎座,用英文说,都是Scorpion。”

“董小姐,”周涛笑了起来,酒吧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笑虚假得像一张精致的面具,声线沉稳不动如山,“你未免自视甚高了一点。”

“它喝起来的口感很好,等到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相当醉了。”

“我现在很清醒。”她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每个字每个词每句话都听得懂,句拆解成词词拆解成字字拆解成音节,从唇间耳边轻巧地划过,细碎无声,像一个个微缩的漩涡,包裹着令人沉沦的力量。

“这样呢?”她突然凑了过来,和以往每次凑过来都不一样,距离太近了——她的睫毛终于触到她的睫毛,柔软的唇瓣贴上,冰凉的,却又是轻柔温润的,乖巧得像雨季的花瓣,或是一只任她抚摸的猫,带着伏特加的烈性,无可抗拒地侵略,舌尖火焰升腾,冰线蜿蜒。

天蝎宫——周涛在这个吻中迷失之前只记得自己点的酒名了,她说的对,等到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相当醉了。

“你疯了。”这个吻大概有全世界这么长,等董卿终于离开时她看着她,不带愤怒,分外冷静,甚至没有推开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你疯了。”

“而你醉了。”女人平静地直视她的眼睛,“或许我也醉了,这是个错误,当然,但醉酒可以解释一切。”

——是的,她不得不同意她,醉酒可以解释一切,包括这荒诞的故事发展,这绵长如世纪末钟声的吻,这纤长的颤抖着的睫毛。

“回去吧。”周涛从座位起立,“我送你回去。”

“好。”董卿的笑声像一声短促的笛,“好的。”

 

事实证明她那天真醉得不轻,酒精让一切都值得原谅,所以她送她回去,没有拒绝她上去坐坐的邀请,然后呢?然后两人一起倒在那张干净整洁得不像年轻女子用的床上。

这是个阴谋——周涛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有些绝望地想——像个事先策划好的圈套。

随后她更绝望地想起是自己提出一起去喝一杯的。

“睁眼,周涛,看着我。”伏在她身上的年轻女人用蛊惑一般的耳语诱导,像塞壬的歌声,“看着我。”

于是她看着那双幽深的眼眸,闪着野心和情欲的光,如同深渊。

当你凝望着深渊时,深渊也在凝望着你。

她想自己快死在这双眼睛里了,而女人的长发与她的头发纠缠,她的手指顺着皮肤一路下滑,探索着前行。

我死后哪管什么罪孽滔天。

她又闻见那股清淡微苦的香味,是地中海花园,她可以确定了,缱绻缠绵留香长,却又清冽苦涩中草香。

女人瓷器一样漂亮而易碎的身体与她纠缠,她在她身上寻见海洋,而她与海水骨血交融。

玻璃窗上悬着的雨水被碾碎,林间的皎月被云彩撕扯,雨水与海风交织成少年绵长的呼吸,而她躺在床上,窗外云海翻腾,满月琳琅。

“董卿。”她终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唤她的名字,“你真的疯了。”

“万死不辞。”女人光洁的手臂环绕她,答非所问。

 

后来她们又做过几次爱,在董卿家中,在一起出游的宾馆中,甚至在她的车子里。

呼吸炽热,汗水淋漓,海水的咸腥气息。

相比上床周涛觉得用做爱更合适,毕竟床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总让人心虚,而“爱”,这个虚无缥缈在她们间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说出口时更堂堂正正,严肃得像个笑话,离口就能从二十二楼的窗台上落下,悄无声息,浑然不觉。

这真是个笑话——后来她回想起来,好像还能想起那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夏季雨夜,女人光洁的手臂环绕她,漂亮得像个易碎的瓷器,身上带着古怪冷冽的香气,她凑过来吻她,睫毛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而自己仿佛被海水包围——这真是个笑话,她和自己命定的对手成了这种暧昧的关系,如同江南的梅雨天气,潮湿连绵,带着点黏腻和些微的温柔,绵延过了整个夏天,朝生暮死,万死不辞。

周涛又想起自己很久以前看过的凯撒传记,那个千古大帝与整个元老院会面时作者几乎是悲天悯人地写着,Fate,however,seems to be not so much unexpected as unavoidable.

命定的事,相比意想不到,更像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2008年,北京奥运会。

迟早要过的一关,那种短暂的暗流涌动而表面还风平浪静的日子不会太久,于是这一天总算来了,她终于要拿起刀架在她的脖子上,用她作为台阶登上更高的舞台。

周涛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相比这百年一遇的机会历年的春晚简直只能在风中飘散,她何其有幸,得以见证这个机会。

她野心勃勃,蓄势待发。

 

周涛和董卿交恶的流言开始大面积肆虐。

传言就传言吧,他们并没有说错什么,确实交恶,针锋相对,恨不能掐死对方。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势,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了,她资历老,台风正,人脉广,国民度高,她赢了只能说众望所归不出意料。

但她同样清楚自己的劣势,那个年轻人——或许已经不再年轻,但和自己比起来终归是年轻人,五年的差距,年轻貌美,风华正茂,日出东方,势不可当。

管他呢,她知道该怎么做的,三年前就在奥组委工作了,人选几乎已成定局,虽说三年前几乎没人能看出董卿能有三年后的这般成就——她除外,当时她甚至点破了,然而没有人听她的——那又如何?人选几乎已成定局。

她们一起去接受考核,彼此间离得很远,擦肩而过时客气地微笑,不看对方的眼睛,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所有人都知道的,整个电视台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周涛和董卿交恶,你死我活,针锋相对。

最后赢的人不出意料的是她,让人稍感意外的是董卿被安排去主持闭幕式。

她坦然接受人们的祝福,真心或假意,回应以微笑,若是给她一个话筒她就能当场发表一场类似于感谢国家感谢领导感谢CCTV的演讲。

——这些当然全都是要感谢的,但更重要的是感谢自己,周涛,你何其有幸见证这伟大的时代,又何其幸运地得到了参与其中的机会,感谢你面对风华正茂的后辈时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感谢你拼尽全力地为自己争取到更大的舞台,感谢你手握刀剑心如钢铁。

谢谢你。

 

落败者倒也没有垂头丧气,周涛有时会惊诧于她的自制力,无论何时都是风度翩翩笑容得体的样子,好像真的与世无争所有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晚上到我家来吧,庆祝一下。”她甚至收到她的短信。

“我得回去陪女儿。”她飞速地回复,目不转睛手指如飞。

“好,那明晚?”

一条新的短信跳在屏幕上,周涛不知道怎么回。

我该离开她的,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女人才对,她心地善良没错,但她不怀好意,这并不冲突。我该离开她的,一刀两断才好,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欢喜或许说不上,但这样像个什么样子呢?

“不好。”她于是打字,手指按上发送键,却终于没有花2N的力按下去,最终轻轻撇撇嘴,手指重新回到屏幕,那条短信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字一个标点。

“好。”她说。

周涛你疯了。和上次醉酒一样,无药可救地疯了,你明知道后果的,你是知道的,你甚至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应该怎样斩钉截铁不留余地地回答她,可你给一切后续故事留下了发展空间,眼看着自己滑下深渊。

你活该,你罪有应得。

 

赴约那天她们喝了一整瓶红酒。

周涛回忆那个晚上时总会莫名其妙地想到鸿门宴,事实证明确实莫名其妙,那天什么与之相似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烛光很好,拉得人影修长,交叉错落投射在墙上,明明灭灭地营造出些浪漫。

而她们就坐在燃着一桌红烛的桌子两侧,优雅地举起高脚杯相互致敬,笑着饮酒,就差投影片茫山高水长的画面再放首《高山流水》一起对月高歌了。

“祝贺你。”隔着那张桌子和所有的烛光,女人遥遥向她举杯,嘴角勾起社交性的笑容,“最高荣誉。”

“谢谢。”她于是也举杯,眨眨眼睛,看不清眼前的女人。

她就坐在距离她只有一张桌子的对面,但她距离她从未如此遥远。

终有一天,你要将社交场所虚与委蛇的那套拿来对付我了。

 

“你赢了。”董卿的眼睛里光芒明灭闪烁,若隐若现像是隔着一条长河滔滔。

周涛无话可说,她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无法接口。

“真过分,一点也不照顾后辈。”她没有在责备她,她听得出的,语气冰冰凉凉,明明是活跃气氛的玩笑话听起来却冷得像薄荷的苦香味,但她没有在责备她,她知道她的抱负她的野心她对更高舞台的向往。

所以她甚至没法道歉。

——说些什么吧周涛,快说些什么,自然你什么都没做错,可你就快失去她了,无可挽回地,在劫难逃地。

再不说些什么你就快失去她了。

她舔了舔嘴唇,牙齿无意识地咬住下唇:“需要我照顾的后辈都寻死觅活,还有心拉着前辈喝红酒的让我怎么照顾?”

“可我是真难过啊。”女人的大眼睛空空落落地看着她,瞳孔里烛光跳动,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声音委屈得像个小孩,“真的啊,我输了。”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将杯子里妖异如血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她绕过桌子,她想说董卿你这张桌子太长了,我看不清你的眼睛,你用的什么香水,还是地中海花园吗,我闻不到你身上的味道了,今天外面没有下雨下雪,难得的好天气真不适合我们,其实你撑那把红色的伞特别好看,能把整个黑白的北京城染成彩色……

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走过去吻她。

在她的唇上她尝到伤痕累累的昨天和硝烟再起的明天。

后来高脚杯落在地上发出清越的悲鸣,红酒的残渣在地毯上浸染成了深渍,破碎的玻璃明晃晃地闪烁着,映射出无数个她们,狂乱的、暴躁的、歇斯底里如同野兽一般纠缠咆哮的。

这场争斗最终以物理性的伤害告终,相比室外的风平浪静室内简直狂风暴雨,她们用上所有的武器,从牙齿到指甲,不遗余力地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

周涛你疯了。她再次无比清醒地给自己的精神状态下定义。

你疯了,无药可救。

而与她纠缠着的女人附在她的耳边,柔曼低婉地向她诉说着:“周涛我恨你。”

周涛我恨你。

 

事后她第一次看到董卿哭了起来,毫无来由地,恶狠狠地风度尽失地哭泣,或许因为疼痛,或许因为别的,但不是因为她,她确信。

周涛突然想起她在节目中见过她哭过多次,提到父母会哭,听到感人事迹会哭,天灾人祸会哭,什么时候都会哭。

可来北京这么久,私下从没见她哭过。

她好像在节目里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负面情绪越积越多,孤单失落恐惧落差疼痛悲伤她都尝试过,可她呈现给自己的样子永远野心勃勃永远笑容满面。

——你得到的是很多,可你失去的呢?

她太需要去记恨什么了,一档节目或是一个人,英雄空老壮志未酬,于是她选择了自己,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需要,再不去恨一个人她会发疯。

那你就恨去吧,最好深入骨髓念念不忘,最好如同你这次哭泣一般毫无来由风度尽失,像个正常人一样恨我吧。

谁让我也没法爱你呢。

 

不约而同地,那次晚餐成了她们最后一次肌肤之亲肉体之交,从此两人断绝来往,对那段混乱混沌的关系守口如瓶。

这是残存着的最后的默契了。

让那段时间永远死在心里吧。

 

2009年,周涛被任命为文艺中心副主任。

这像个预兆,她想,就像那天董卿走进央视大楼时的电闪雷鸣一样,这像个不那么夸张的预兆,但背后的深意能够解读,淡出几乎是必然的,她最辉煌的时候终于过去了,而她即将从舞台谢幕,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如同水墨褪色。

总是要退出的,对此她倒也欣然接受,来时卯足了劲,最后山巅也到达了风景也看过了,总该为后人让路了。

她有觉悟。

况且幕后还有那么多隐蔽而不为人知的空间,远远超过台前那方舞台,她依旧大有作为。

她过了自己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活,生活于她眷顾有加,这么多年来依然是得偿所愿,心态是时候改变了,周主任、周委员、制片人……这些称呼哪个比主持人差呢?

 

那个晚上她从梦中惊醒,窗外云海翻腾,满月琳琅。

她在梦中闻到许久未闻到的味道,清淡的薄荷香夹着柑橘的甜味,味道微苦,清冽得像玻璃窗上悬着的雨水,像夏季林间的皎月,像白衣少年踏雨水和海风而来。明明是干净淡漠的香味,却轻柔缱绻地逗留在鼻间不肯散去,像一个恰到好处点到为止的挑逗。

真切得不像梦境。

丈夫睡在她的身侧,而她感觉并不,身边似乎是个眉眼弯弯的女人,一双瞳孔深处藏着刀子一样锋利的光,光洁的手臂环绕自己,声音魅惑如同海妖的歌声。

“看着我,周涛。”

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怔怔地面对黑暗。

“你走的路越来越长。”这句她倒是从未对自己说过,可声音是她的,轻轻柔柔,珠圆玉润。

“可也越走越弯。”

她猛地睁开眼睛,月影皎洁,万物无声,背后冷汗涔涔而流。

 

到底有什么做错了?

 

2012年,她没有如往年那样收到邀请。

其他人总要通知今年参加春晚,而周涛需要通知今年不参加春晚。

十几年来已经成为习惯,成为一个惯常的仪式,一个几乎融入骨肉的传统。

而她遭到了拒绝。

 

原因很多,央视水太深,导演换了,哈文与她不和,一姐之争的传闻愈演愈烈,台里需要平息风波。

全都是理由,全不足以作为让她离开的理由。

与三年前相比,她第一次悲哀地、无地自容地从其他人眼中读出自己老了的信息。

 

“周主任。”知道消息的那个下午她在一楼的走廊碰到董卿,后者风姿绰约地向门外走去,和她走在走廊的两侧,满怀戒心地向她问好。

周主任——这个称呼从她的口中说出就是个讽刺,无论以怎样严肃的语调怎样尊重的声线说出来,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就是个讽刺。

“下雨了。”周涛看着外面的街景,索然无味地陈述事实。

“要出门吗?我可以送一程。”女人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微微走到她前面去,发出邀请,高跟鞋稳稳当当。

明显的客套话,可她接住了:“好啊。”

女人显然有点惊讶,终于弯起嘴角笑笑:“周主任总说些我意料不到的答案。”笑容萧索得像一叶摇摇欲坠的黄叶。

她不多说,看着董卿站在门前撑开伞,浅蓝色的,边缘有镂空勾边的,小小的一把伞,似乎不足以遮蔽两个人。

“你换伞了。”周涛看着那把伞,一字一句不容置疑地在她身后说。

“我换伞了。”她扭头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了一句,同样一字一句,不容置疑。

 

周涛很少坐董卿的车,虽然女人驾驶技术是业界有名的出色,但即使是在她们关系最亲密的一段时间她都很少坐她的车。

她想自己多少是个念旧的人,习惯了的事情就怎么都不想改变,旧友旧书甚至淘汰掉的旧车,全都带着习惯的烙印在她身边似乎能地久天长下去,也因此当时她们一起出门时老是她亲自开车,而那个明明可以闭眼在酒瓶上倒车的女人懒散地坐在旁边的座位上玩一局冗长的贪吃蛇。

现在也没什么人玩贪吃蛇了,手机应用更新了一代又一代,那种笨手笨脚围成一个圈老是自己咬到自己尾巴的白痴游戏早就被抛弃了。

“去哪儿?”坐在驾驶座上的女人问她,女人没卸妆,睫毛一贯纤长,眼睛比私下里看起来更大更亮,周涛却没法从瞳孔里看到日月星辰了。

“去酒吧,我去喝一杯。”她轻描淡写地回复,没有邀请她。

女人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失神地凝视前方,然后她打开车载音响的开关,一首她没听过的古怪的英文歌流泻出来。

年轻人的东西,周涛是不太懂了。

 

“行啊周涛,”董卿似乎费了老大的劲,终于使自己的手稳下来了,她目视前方处变不惊,但周涛知道她在颤抖,毕竟她曾经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你行啊,都退居幕后着力培养接班人了,你还能喝酒?”

“这一局你赢了。”周涛坐在副驾座上心平气和地陈述,好像知道那个消息时她不曾慌乱半分一样,“你该高兴才对。”

“你以为我在跟你比?”她的声音冷淡得听不出温度。

周涛没有回答,看着她的侧脸轮廓,她也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撑着一把灼灼其华的雨伞走进央视大楼的年轻人了,连她都不再年轻了,虽然她看起来依旧漂亮。

车里有短暂的沉默,只有音乐流淌,真吵,她什么时候学会听这种不那么安静的音乐了?

Blow the candles out.Looks like a solo tonight.But I think I’ll be alright……

I’ll be alright.周涛的听力并不好,翻来覆去只听到这句。

“即使有你在,”副歌过去后女人终于重新开口,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也是最好的。根本用不着你用离开来证明。”

“你换了香水?”周涛懒得回答,她们都知道这事情与主持人个人意见无关,她只是在发泄而已。

她闻到的味道确实不是习惯了的那种,近乎金碧辉煌的质感,高贵典雅一如女人刀削般的侧脸。

“Dior真我。”

“还是地中海花园适合你。”

“周涛。”酒吧到了,女人打开车门,看着她一只脚跨出去,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那种表情几乎有点陌生了——本来这个词是是绝不应该出现在她们之间的,无论过多久。

“周涛。”她重复了一遍,音节字词,仄起平收,平舌卷舌,咬字清晰,“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她在那四个字上格外加重音量:“喜新厌旧。”

 

2012年,除夕。

下基层似乎只是个安慰她的权宜之策,用一些平凡朴素的热闹让她暂时忘记舞台而已。

周涛对这种安排心知肚明,按部就班地履行一切安排好的步骤,热情洋溢地握手寒暄,喜气洋洋地与陌生人一起吃年夜饭,甚至能笑着说一句今年总算有时间好好过年了。

多少人都说平凡可贵,站在舞台上时也不是未曾羡慕过,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热热腾腾的一桌饭菜和一屋子人的欢声笑语。

但也只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羡慕而已。

她太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在失去后甚至更为清楚。

 

那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最后她搁下筷子,和老人寒暄着就要离开。

离开时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董卿的脸,一身红裙,满面笑容,光彩照人。

她以前说过的,她非常适合红色,像烈焰燃烧,像鲜血横流。

看这样子的她多好看。

周涛像是被什么绊住了一样,怔怔地看了两秒,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离开,像个逃兵。

 

这样是不对的——她的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陷到肉里感受到疼痛也不松开。

这样是不对的——可天知道她有多想狂怒地砸烂这台电视让电视里的她四分五裂。

周涛看着董卿,隔着屏幕,目光带毒,她在台上言笑晏晏巧笑倩兮,金碧辉煌的灯光映衬得她如同万众瞩目的女王。

而她,本该站在同一个舞台接受同样瞻仰的目光的她,在这间屋子里,在一群她此前根本不认识的人之间,硬生生地挤出和善的笑容——凭什么?

无论如何都不要放下话筒。

可有人夺走了她的话筒。

这不怨她,但她还安然无恙地站在那个本该并肩作战的舞台上,这就是原罪。

这样是不对的。

——她反复对自己说,如同催眠一样,一字一句,字正腔圆,恶毒地,无声地。

她年轻而美好,闪耀而夺目。

她天生属于舞台,比众人高的地方,闪闪发光。

你冷漠而毫无悔意,六根不净,四体不勤。

她会取代你,毋庸置疑,可这毫无意义,理所当然。

如露如电,梦幻泡影。

——太晚了。她终于醒悟,而这醒悟太晚了,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可来不及了,连背水一战都来不及了。这个舞台终究会易主,经由自己转交她手,因为她年轻而美好,闪耀而夺目。而所有的抗争与不甘都太晚了,这是命定的结局,从那个雨天她撑伞走进央视大楼时就无法扭转。

她本以为自己会坦然接受的,几年前就想通了的,如同水墨淡去,花朵萎谢果实腐烂,一切自然而然地到来,坦然接受就好。

但她发现自己远没有自己想得那般淡然。

——我恨她啊,恨不能将她从台上拽下,看她摔倒,用刀刺进她弧度优美的小腿,鲜血淋漓。

咬牙切齿,切肤之恨。

她在脑内想象着无数次的纠缠、大打出手、撕咬、相互折磨,于是她露出憎恨又快意的笑容。

多像个疯子。

——我知晓这是不对的,她什么都没做错,我是知道的。但我眼看着自己走向深渊,歇斯底里,鱼死网破。我眼看着自己沉溺于对她的幻想而无济于事,我眼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却不能自拔。

“周涛,”她都能想象出她的声音,附在她的耳边,呵出的气微微吹动耳边的碎发,“周涛,你无药可救。”

——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而董卿,她无辜而残忍,她所有的无罪都源于无能,而无能导向毁灭。她别无选择地打败她,使她心如烈火焚城,使她杀红了眼,使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使她企图同归于尽却只能孤身赴死。

——你看她多残忍。

 

不过是五年的差距而已。最终她也没什么可说的,叹一口气,跌坐在自家沙发上。

可毕竟是五年的差距。像座高山,不可逾越。

灯光暖黄,女儿跑来要自己讲睡前故事,她揉揉小女孩的头发说好,翻开童话书抱着小小的孩子一起读。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小女孩咯咯笑起来,软糯的声音响亮地回答她:“白雪公主!”

“妈妈,”女儿突然转头问她,灯光下眼睛闪闪发光,“妈妈,为什么王后不肯承认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就不能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并不如年轻人,只是个故事里作恶多端蛇蝎心肠的反派呢?

——大概因为,她年轻时也曾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也曾经是举世瞩目光彩熠熠的公主吧。

而她终于没这么向女儿解释,她吻吻小女孩的额头:“因为王后是坏人啊。”

 

2014年,董卿去美国留学。

周涛不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但无疑也不是最早知道的。

她离开似乎是在一个万里无云晴空一碧如洗的好时辰,但周涛知道这个消息时外面正在下雨。

退居幕后后工作终于闲了下来,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发呆,或是看雨。

——她走了啊。终于她也走了啊。

十二年前她走进这栋楼,年轻气盛,踌躇满志。

十二年后她离开这栋楼,事业有成,毅然决然。

其实命运眷顾的是她才对,看她活得多漂亮。

但连她也不再年轻了。四十一岁的人了,无论表面多美,不再年轻了。

却依然漂泊。

 

这些年来董卿同样得偿所愿,她想得到的都得到了想拥有的都拥有了想做成的都做成了。

唯独漂泊这点至始至终没有改变,像个无处停歇的旅人,一只飞倦了却不想落地的鸟。

这么多年你在等谁?

也无人可抱怨,她终于实现了全部的野心,却没时间在情感那块地上经营,怨不得别人,这是她自找的。

去美国并不是想要退出,她太了解她了,她只是看清自身浅薄之处,远走高飞去进行修补而已。

即使到现在,她也未曾想过要落地生根。

 

那个晚上在火锅店里,她和一群故人一起喝酒,喝得醉醺醺时有人提议要打电话给她。

“越洋电话话费多贵啊。”她嘟哝着,口齿不清地挣扎。

“周涛你在说笑话吗?”冯巩瞪她一眼,“周主任会在意话费?”

“欸,不是说在意话费,是不值得。”她借着酒劲脱口而出,好像这是藏在潜意识深处的某个答案,终于以喝醉了为遮掩重见天日。

“压根就不值得。”

然而最终她还是打电话,火锅店热热闹闹的,北京的冬天冷而干燥,空调打开后似乎能榨干身上每一寸水分。

“喂。”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时她突然意识到没有计算时差,不值得大洋彼岸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概不会像他们这边一样,云海翻腾,满月琳琅。

“喂。”周涛的声音有些发涩,大概空气太干燥了,干燥得快要把眼泪都逼出来了。

“周主任,”那边轻笑了起来,语调轻佻,“什么事?”

“我们在火锅店。”她开始叙述,断断续续、颠三倒四,“我喝得有点高了,冯巩他们要给你打个电话,海霞也在……”

“你呢?”她听到女人的声音认真地问她,隔着一条太平洋,隔着日月星辰,隔着穿梭在大气层的电磁波信号,“周涛你呢?”

“我说,我喝醉了。”她有点不耐烦。

“注意身体,别喝太多。”电话那端的女人轻笑两声,像是放弃了进一步交流的可能,“我在美国没法过去和你们一起,代我向他们问好。”

“好。”她大概真的喝了太多了,太阳穴开始嗡鸣,她想搁下电话。

“还有,周涛,”电话那边的女人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你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呢?”

她按下挂断键,狠狠地将手机摔在桌子上。

一群人惊恐地抬起头看她。

“董卿让我代她问好,说下次有时间过来和我们一起聚。”她神色镇定,表情纯良,“真生气,我打电话过去她竟然给我播今天吃的午餐,还一口春晚腔,恨不得掐死她。”

于是老友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人!”

谁说不是呢?她哪是什么好人。

 

2016年除夕。

周涛终于再次接到邀请,重新回到那个舞台。

她怀着无上的爱意站上去,像十二年前那样微笑着讲话,话筒被斜斜地抓着,十二年前她们并肩战斗,十二年后她们刀枪相对。

年龄大了,面对她时心态还是没有调整过来,依旧习惯性地想要手握刀剑相互厮杀,依旧能一眼看出她眼里与别人不同的光,依旧想向什么证明自己仍在巅峰。

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终于能心平气和地承认,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

不同的外貌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喜好不同的发音习惯。不同的台风不同的经历不同的交际不同的主持风格。

可还是那么相似。

时隔多年她仍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见那片野心勃勃的光,像闪电划破长空,像瘴气浮动于桃花林,像淬着毒的红唇,像一切使人不自觉地沉醉下去却有毒的物种,像个漩涡或是黑洞吸引人下沉坠落,挣脱不得逃脱不能。

惊心动魄。

 

“周主任。”在后台的时候她不再是当年那副乖巧温顺的后辈样子,咬字清晰地喊自己的名字,“好久不见啊。”

所有人都知道她们不和,小撒想说点嘻嘻哈哈的漂亮话糊弄过去。

“好久不见。”她点点头,低头看台本,好像不认识这个人。

“周主任,结束后有事吗?”

她抬头,有些茫然,不知道女人找自己聊这些有什么事。

“要回去,家里有人等。”于是她简短地回答。

“这样啊。”女人也没多说什么。

于是一群人讨论起来结束后的安排,和以前无异。

周涛喜欢这种气氛,诡异的轻松,像所有人合谋的一个谎言。

 

后来她想起来,觉得董卿那天大概是想和自己说些什么的。

可具体是些什么已经无从得知了,她错过了机会,并且不会再有了。

最后她从空调暖气中走出门,大脑有点昏昏沉沉,她圆满地完成了今晚的主持,无懈可击。

可她并没那么开心。

也只是圆满而已,大概称不上巅峰,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在变化,很多年前董卿还是她的接班人,而现在连董卿都有接班人了。

那自己算什么呢?能送进博物馆的古董吗?放在橱窗里等着永垂不朽?

她有点想抽烟,虽然说这么大年纪了抽烟大概会毁了她的肺,但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吸入一口呛人的满是焦油味的空气再恶狠狠地吐出来,她想自己这么做的话一定像个土匪。

高跟鞋声在她身后敲响,她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来了。

“周涛。”

有很长一段时间,周涛都是不反感甚至喜欢董卿喊自己的名字的,没什么平仄起伏,音调维持在一个平和的高度,不会让人产生什么非分之想,反而隐隐带着点凛冽的味道。

“不喊周主任了?”她没有回头,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你现在是个主持人。”女人在她身后,步速比她稍快,高跟鞋敲得节奏密集。

“谢谢肯定。”她笑了起来,“托你的福。”

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只能是个主持人。

无论幕后有多大的空间,我都想要站在台前。

“很多人听说你回来了,都很高兴。”

“我知道。”

“你开心吗?”

她转过头,怪异地看她一眼,女人缩短了与她的距离,一步一步地接近着,她突然意识到在很久以前她们之间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她们都要走向远方,她走在董卿前面,而落在后面的女人脚步稍快,远方就在那里,岿然不动。

“还行。”她闭上眼睛,呵出一团雾气,“你呢?”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女人终于走到她身边了,和她并肩望向远方,“真的,周涛,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她的心突然有一瞬间颤动了一下,闻到了女人身上的香味:“你用的什么香水?”

“Dior真我。”她笑了起来,纤长的睫毛如同蝴蝶振翅,“我说了,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哦。”她最后开口,“真我挺适合你的。”

“谢谢。”

“不一起喝一杯?”她思前想后,发出邀请。

“不了,回去收拾行李,明早赶飞机。”女人向前走去,走在她前面。

“董卿。”

女人似乎愣了愣,缓缓停了下来:“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以前都是你喊我的名字,我好像很少喊你。”

女人的背挺得笔直,挺拔如白杨,她向夜色走去,没有回答她。

 

周涛退休那年台里搞了个盛大的欢送会,她在一群人中间看着他们尽情狂欢,想自己这辈子大概过得挺值。

“可惜今天外面下雨,不方便,不然我们还能多点娱乐活动。”当时的台长不无遗憾地感慨。

“一把老骨头了,”她笑了笑,“搞什么娱乐活动?”

敬了这杯酒,从此好聚好散再不相见,山远水远雨声遥远,此去经年暮霭沉沉,过去的时间仿佛隔着一条长河滔滔,站在河对岸,看不到那边。

 

离开前她的东西已经被打包送回去了,两手空空地站在央视大楼前,从门口望去整个世界都是灰黑色,满城的乌云幽幽压在头顶,雨水张牙舞爪的哗哗声将城市冲刷成一张黑白默片。

董卿送她到门口。

“再见。”她说。

“再见。”女人向她伸出手,“这个给你。”

一把红色的长柄雨伞安静地交到她手中。

透彻的、明艳的、火一样燃烧着的红色,在天地间浓得化不开的一抹红。

像这栋新楼曾经燃起的火。

红色,没有图案没有花纹,伞柄修长,似乎是不锈钢制,伞股细密,比自己用的多出十来股,伞面光洁,并不很新但整洁鲜艳,一眼就能看到。

 

她深深望女人一眼,女人眼中藏着整个雨季。

她撑开那把已经很有年代感的伞,走进北京城的雨里。

她真的老了,可她终于有能力把黑白的北京城染成彩色了。

End

番外·《面纱》

“你喜欢我吗?”

在董卿无数有意无意的调情中,这句是最不值一提的。

当时她要和周涛一起喝一杯,坐在那个女人的车子上,凑到她面前半真半假地问一句,带一点点她几乎与生俱来的挑逗,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不值一提。

问出口后她其实有些后悔,不过细想起来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不过是句调情而已。

“我呀,可是喜欢你的。”

于是这句话几乎就是顺理成章地跟出口,算不上骗人,但也当不得真,她说得若无其事。

我呀,可是喜欢你的。

 

有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整天昏昏沉沉,像被扔到一个巨大的红酒瓶里,引人沉醉的液体整日浸泡,世界在眼前晕染上恍惚的色彩,而瓶塞密封完好,她只能在甜美的酒精里浸泡至死。

白天满世界地乱跑,间或日夜颠倒地连轴转,像发疯了一样工作,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然后她学着和自己对话,“去吃饭吧。”“该睡觉了。”“停下来,休息。”总是短句,并不温柔,不加称呼,但像命令一样让她心甘情愿地听话从工作中抽身。

07年的夏天,分析以后她只能解释为失恋后遗症——后来她老是嘲笑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有这种病,偏偏又没有那种放下一切跑到深山老林去治愈一两个月的冲动。

空有年轻人的敏感,却再无热血上涌说走就走的勇气。

 

后来她发现和周涛的对话意外地有意思,甚至超过了自言自语的趣味,好像能短暂地打开那个醉醺醺的红酒瓶,让一两缕新鲜空气携着气泡穿越她昏昏沉沉的日常。

比如“你喜欢我吗?”并没想过会收到什么令人心中悚然的回复,甚至因为知道这点所以更具趣味性,她总是好奇自己意料中那种冷冰冰的回复会以怎样的语言组织好怎样的声线说出口,这种好奇远超过答案本身。

董卿对谁都是谦和有礼,唯独对她时总是不怀好意,那些刻意刁难的话全是证据,尽管现在早已消散在风中。

语言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无从记录无从捕捉,空口无凭口说无据,如同在水上写下名字在风里刻下图像,消失的时候纵使记住了又能代表什么呢?

她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借助这种最靠不住的工具。

 

不过回想起来她承认自己是荒唐的。

她一向注重距离,很少有太亲密的朋友,宁可一个人在家看24小时的电影也不愿出去和人说话,遑论身体接触。

所以那天酒醒后她睁眼看着天花板大脑一片茫然,北京的凌晨四点,天还是灰黑的,周涛已经走了。

她趿拉着拖鞋去刷牙洗脸,水龙头里冰凉的水流哗啦啦地奔流,她失神地忘了拿毛巾,手指蘸水拍打面颊,燥热的夏日凌晨她的十指竟然冰凉。

——董卿。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呼吸,头顶的灯光亮如鬼魅——董卿你是不是疯了?

哪有人会和同僚上床。何况还是一直看不顺眼的同僚。

这竟然不是个梦。

床上还残留着她的痕迹,凌乱如战场,房间里充斥着她的气息,拖鞋,哦对了,拖鞋,整整齐齐地码在门口,这倒像个合格的客人。

那个吻是蓄谋已久。她承认。但后来的事情脱离了她设想的轨道。

——可为什么吻是蓄谋已久?

她解释不清,或许因为她是个对自己而言很有趣的交流对象,也有可能她清楚地知道她的野心,不排除她想这么做,于是就这么做了。

挑了个对的时间地点场合,一个自己选好的但未必正确的人物。

——我不是故意的。

她嘟哝一句,把那双摆得规规矩矩的拖鞋故意弄乱,像个小孩子一样将左脚那只踢到床底下,右脚那只则干脆被赶出卧室扔到阳台。

 

董卿不喜欢和自己太过相似的人。

有些莫名的虚荣心,总觉得独一无二,模样、声音、性格,连带着被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野心,都独一无二。

倘若能攀上高峰,要什么同伴呢?

她从不觉残缺,她和所有正常人一样哭着笑着为值得感动的事情感动着,读很多书看很多电影写东西时习惯性地引用名言,提到童年和父母时止不住地想要落泪提到美好的山川河流时眼睛闪闪发光,有什么不对呢?

只不过有些没有人知晓的野心而已。

我要做就要做到完美。

我不会放过自己。

她和周涛是不同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个女人确实知道她最不为人知的一面。

也仅此而已。

 

那个晚上之后她直觉有什么东西变了,尽管她说不出口。

她仍自言自语仍发狂地工作,仍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倚着沙发坐在地毯上背台词,偶尔问周涛要不要调一杯天蝎宫,倚在后者的办公室门口,高高挑起眉毛,眼角上挑,语带诱惑,嘴角不怀好意地勾起。

——不怀好意。面对周涛时总是如此,不怀好意。

然后她甚至称得上愉悦地看女人瞪自己,恨恨地咬牙,无可奈何地皱眉,最后耸耸肩妥协或咬牙切齿地赶她出门。

生活大抵也就这样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一个金刚不坏的躯体,一个互相仇视的床伴。

多美妙。

 

北京奥运会那段时间她承认她是恨周涛的。

这恨意如此狭隘让她简直无地自容,但无可遏制无从阻止。

闭幕式前夜她赤脚在跑道上飞奔,仿佛回到少年时代,父亲逼迫她在晨光熹微中像个白痴一样在全校面前奔跑,长大后她为包含其中的良苦用心感动得潸然泪下,但幼时挥汗如雨时确确实实是恨着的。

她有点想念自己的童年、父亲、淮北的小城、新年挤在绿皮车里一路回上海、离开时惯例要流泪。那个时候她总是哭,自然她现在也总是哭,可这已经不一样了,她没法像童年时那样自私地只为自己而泣不成声了。

董卿自然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没办法痛快淋漓自私自利地哭出来也让她很委屈。

有时她会显得像个疯子,比如当她要和朱军比赛而光脚在空荡荡的体育馆奔跑时,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砸在跑道上,沉重又轻捷,如同羚羊跳过悬崖;呼吸冗长,作为活着的证明;心跳一声声擂鼓一样响在耳边,咚咚跳动着,持续不断地将温热的血液送至全身。

她有点脚疼,可并未放弃思考。北京的天空已经很久没看见星星了,疼痛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闭幕式就快到了自己就要站上去了,有点紧张又有点人去楼空的寂寞,上次看到周涛时好像说了“恨”……

其实不该说出口的,恨和喜欢不一样,不是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东西。

可是真难过啊,不说出口就只能如同憋着泪水一样闷在心里,为什么不告诉她呢?是她让自己这么难过的,她是个罪人。

机会永远只有那么一个,而她总是在自己前面得到。

这不公平。

 

闭幕式结束后她和周涛最后的联系也断了。

其实也不过是一段肉体之交——或许不是,但她懒得再深入思考了。

相当多的时候董卿都过得糊涂,人际关系不在她深入思考的范畴,她只是喜欢在攀登高峰时有个对手而已,那个对手,不管是不是周涛,但如果是周涛当然更好,那个对手让她觉得自己还不是一个要被送进博物馆的疯子,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会拿起话筒就满血复活,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将舞台过成生活。

知道这一点,其实有没有联系也无关紧要了。

 

09年的时候她在兴化摔倒了。

其实那一跤摔得很痛,痛得她几乎想哭。

不过不为自己流泪已经成了一种处事原则,何况她止住眼泪时突然想到周涛——周涛好像鲜少流泪,要离开《综艺大观》时她那么难过,唱歌时都带着哭腔,可还是没见她哭。

“把话筒给我。”于是她拍拍裙子站起来,神色镇定得可怕。

小城兴化,长安街、英武路、板桥祠、 八字桥……还有那天的雨水,台下越聚越多群情激动的人群,路灯下飞舞旋转的雪花,她听不懂的方言,这些全都汇聚成混沌的色彩,杂乱无章地堆到她的脑中。

她突然有点想周涛,莫名其妙地。

在这人群越积越多的盛大狂欢中她感到彻骨的孤独,于是她终于想起了周涛。

 

撑完全场后她被连夜送回去看医生,尾椎骨骨折,静养两个月。

董卿看着诊断书冷笑两声,静养两个月,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最后还是缩短到两周,两周后她活蹦乱跳地继续连轴转,不分白天黑夜,像漫画里的超级英雄,全凭个人英雄主义创造神话。

——我不会放过自己的。

 

周涛给她打电话,语气冷淡:“你没事吧?”

“没事。”她躺着,呲牙咧嘴地看台本,听到那个冷淡的声音时又眉飞色舞起来,感觉一场有趣的谈话能被创造出来,“周主任关心我啊?”
“关心下属。”

“我还不是下属?”她撇嘴,台本放到一边,“就是关心我喽。”

周涛被她呛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开口:“看样子你恢复得很好,摔得也不重,语言功能都没受影响。”

“要是语言功能真受影响了,”她漫不经心地翻页,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谁来和你一起征服星辰大海呢?”

“那倒也是。”出人意料的是电话那头的女人从善如流地承认,“那就没人了。”

她愣了愣,握着手机的手有一秒钟的颤抖,一秒钟后她恢复平静:“对啊,所以周主任勉为其难地承认一下自己关心下属我的安危也不是不可以嘛。”

“董卿。”电话那端很久都没人说话,久得她几乎要挂断了,突兀地听到女人喊自己的名字,温柔得像吹去羽毛上的灰尘,“自己保重。”

“好啊。”她又用回了那种戏谑轻浮的口吻,“前辈的话我不敢不听。”

 

出院后她请了一天假,坐在家看电影。

她没有关窗户,晚风游走在客厅里,梧桐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冬天了,很冷,即使有供暖还是冷得可怕。

“看部电影吧。”她对自己说,于是走过去,翻箱倒柜地找DVD,她收藏了几箱电影,旧的新的,中文的外语的,好的坏的,都有。

更多时候都只是打发时间的工具而已。

第一个拿到的是约翰·卡兰的《面纱》,改编自毛姆的小说,05年的片子,这样的时间实在尴尬,并未老得足以成为经典,但也不至于新得让人兴致盎然。

但她最后决定还是拉上窗帘看这部电影,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尾椎骨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男人爱上女人的故事。真是荒谬。

她记得书上不是这么写的,瓦尔特至死也没有获得凯蒂的爱,那个自私又虚荣的女人,清高又自视甚高的男人,全都愚蠢。她甚至能想象毛姆描写时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无情地嘲弄着他笔下的人物,好像他们不是他创造似的——当然不止面纱,不幸承受作者先生明里暗里嘲讽的角色实在太多了。

对这些角色来说实在残忍,他们无望地爱或不爱时造物者正露出冷笑。

不适合的人就不该在一起,重要的不是爱,而是适合。

她于是想到自己的前男友们,回想起来全都不适合,可自己当初都飞蛾扑火般地爱着。多么愚蠢。

最特殊的反而是周涛了。她玩着自己的头发,轻轻卷起末梢,发质不是很好,但卷起来仍然很顺手,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最特殊的反而是周涛了。

既没有爱又不合适。

能达到这种境界也真是不容易。

 

但仍然走到一起了,荒谬而不合逻辑地、罪恶而不合情理地。

董卿没法从自己那几大箱子的收藏品中找出一部能恰如其分地描述自己和周涛关系的电影,这实在太奇怪了,浆糊一样的情感。

纠缠不息,至死方休。

她伸了个懒腰,开始新一轮的自问自答。

“《面纱》讲的什么?”

她突然咯咯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答案:“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爱不上一个该爱的人。”

 

后来董卿郑重其事地向很多人推荐过这本小说。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她用她珠圆玉润的声线背诵着这一段,瓦尔特像狗一样卑微又像神一样清高地做出的表白,然后情真意切地推荐,效果通常极佳,很少有人能抗拒这样一段话。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吗?”
“不,我看不起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周涛重回春晚的那个晚上她其实是想向她推荐这本书的,虽然她百分百之前已经看过了。

她甚至都想好了台词该怎么说,“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冷漠、自持、极端理智,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世故、老练,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野心家,然而我爱你。”

后来她觉得不妥,我爱你这三个字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特别是在本来并无爱的人之间,“我爱你”天生地和春花秋月夏日的烟火冬天的落雪相配,凡俗的情况下根本不应该说。

而且她也不想对周涛说谎,她面对她时一向不说谎,“我爱你”,这可是个弥天大谎。

于是说出口的最终变成了“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在这个舞台上没有人比周涛更让她高兴,也没有人让她更有战斗欲,诚然,纵使她不在她也能笃定沉稳地控场迈向巅峰,可那样多无趣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达了怎样的高度,没有比较,无法衡量。

她在的话她就永远年轻,野心勃勃,挥刀厮杀,浴血奋战。

 

“听说春晚后有网友把我们组成cp。”春节后从上海回到北京,回来时下着雪,铺得城市洁白一片,董卿在走廊上遇到周涛,高跟鞋无声无息地踩在地毯上,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像随口开玩笑一样提及。

“现在的年轻人。”周涛叹气。

“真可笑。”她们隔着一条地毯,说话时目视前方,庄严肃穆得像要参加葬礼,她突然想到那本自己不曾推荐的书,“不过……没准还真算呢。”

周涛的脚步有一两秒明显的停滞,然后刻意加快步子向前走去:“别胡说了。”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冷漠、自持、极端理智,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世故、老练,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野心家,然而我爱你。”

语言是最靠不住的工具,这种情况下尤然。

“你说什么?”女人瞪大了眼睛。

她的身后雪花飞舞,而灯光金碧辉煌,她懒懒地笑了起来:“没什么,毛姆的《面纱》,感觉挺好看的。”

 

这次的推荐大概要失败了,她想,毕竟这么随意又不真诚。

其实她只是想单纯地推荐一本书而已。实在不行的话电影也行,虽然电影的结局过于高尚了。

“周主任一定看过的吧?”

“没有,我回去看看。”

 

再然后周涛就退休了。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久得董卿并不想提及。

她只记得那天下着雨,自己在几箱DVD里翻来覆去地寻找,本想看点电影安静一下,却看到一把自己好多年前用的红伞。

怎么会在这儿呢——她拿着伞,满心困惑。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儿啊。

后来她把伞交给周涛,像是徒劳地想要证明什么发生过一样。即使不可靠的语言无法将其记录。

她又把《面纱》翻了出来,她不知道周涛回去到底有没有看。

办公室里新来的小年轻在放歌,这么多年了,以前她们的流行歌曲都成经典了。

“留住你一面,画在我心间,谁也拿不走,初见的画面。哪怕是岁月,篡改我红颜,你还是昔日,多情的少年……”

她突然又觉得委屈,莫名其妙地委屈,面对周涛或周涛留下的记忆时她老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委屈,自己失去了一个对手,一个很重要的对手,曾经以为能纠缠至死生生不息的对手,可她却提前退场了。

最糟糕的是,哪怕是岁月篡改我红颜,你还是昔日多情的少年。

你永远无法和一个离开的人赌气,因为以后再见不到她了,因为以后再不会见她了,她离开舞台,留下的全都是少年时光最好的印象,无从打败,无从战斗。

若是没有你,我苟延残喘。

苟延残喘自然是不至于的,她还没落魄到如此境界。但有些东西从此永久地改变了,她从此高坐山峰之巅,却没有一个对手让她永远年轻,野心勃勃,挥刀厮杀,浴血奋战。

她轻而易举就能是最好的,那最好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天她去了她们以前常去的酒吧,人人都夸赞她依旧漂亮,一点都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但她知道自己迅速地老了。

“Ketel on Martini,干一点,两颗橄榄。”

然后她举起酒杯,对着虚空眨眼:“干杯。”

周涛现在应该闲着,她可以喊她出来喝一杯的,但她并不是很想,在周涛所有的身份里她只想看到主持人周涛。

她一个人喝完一杯酒,酒吧几易其主,背景音乐已经不是她熟悉的between the bars了。

这么多年了,人非物也不是了。

她又想起了童年、父亲、淮北的小城、新年挤在绿皮车里一路回上海、离开时惯例要流泪。外面在下雨,北京特有的夏季暴雨,雨水引得她有点想哭,久违地只为自己哭一次,尽管现在并没有哭泣的理由。

话说回来,BGM为什么要换成那首并不安静的Candles呢。

Blow the candles out.Looks like a solo tonight.But I think I’ll be alright……

她终于哭了出来,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这首歌的歌词实在很烦人。

 

窗外的雨纷纷淋淋,她在这偌大的天地间感到孤独,近乎绝望地孤独。

有时候她并不需要什么,爱或是什么,只要一个对手而已,一个可以有趣地对话的对象而已。

“回去吧。”她对自己说,迅速擦干眼泪。

于是她走出酒吧,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她歇斯底里地飙车,将整个雨季抛在身后。

在雨中她听到周涛曾经字正腔圆的报幕声,而她再也没有勇气回头。

——我有时还是喜欢北京的冬夏,尽管夏日炎炎冬雪寂寂,但你从楼层之上俯首看到我撑伞走过,然后我们去喝一杯,在北京剪不断理还乱的雨雪里。

最后她又想起了《面纱》,想起了瓦尔特的遗言,他那么爱凯蒂,最后却想杀了她。

“死的却是狗。”

End

死的却是狗:出自《挽歌》,大意是一个人人敬重的好心人收养了一条流浪狗,狗与主人却反目,咬了主人,所有人都担心主人安危时狗却死了,原来主人的血液有毒(暗喻伪善)

 

后记:

这是我第一篇卿涛文,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也将是最后一篇。

她们可写的东西实在太多,但大多是一种隐秘的、无声流转的,而真正给我们透露的信息实在少得可怜。

所以我甚至无从下笔。

但在我心中卿涛是一种危险关系,甚至可以在危险前加一个最,我不相信她们情同姐妹,很抱歉,我一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她们的关系,虽然我也不认为以她们的境界会拘泥于外界疯传的一姐之争。

她们应该都是高高在上的人,骄傲强大,对对方的存在感到紧张戒备,却又同时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我自然知道这种感情经过渲染可能理想化了,但倘若真的如此,我可以一辈子不吃糖不吃刀地幻想下去,光是这样的关系就多引人遐想啊。

要知道,在一个人心中唯一能和爱人旗鼓相当的位置大概就是对手了,甚至后者可能更特殊,毕竟只有在对手身边才是永远的少年(笑

两位都是我很敬重的人,从小对春晚的记忆也就这两位了,主播尤甚,可能因为主任离开的那几年正好是我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吧(笑)对我而言有她们两位就算过年了。

但无奈我还是在文里黑了一把两人(捂脸)负面情绪谁都会有,但这么正儿八经地详细刻画负面情绪的写手一定是个心理变态(手黄再.jpg

可谁让我觉得御姐切开都是黑的呢?

谁让我喜欢胸中有虎狼肩上有担当的女孩子呢?

这句几乎是我对女性最好的赞美了,比其他赞美都发自肺腑,胸中有虎狼,肩上有担当。

在我眼中她们就是这样的人啊。

说出来可能你们不信,当年我也是个小清新文艺青年(划掉),后来遇到这么一对让我兴奋的cp,于是我画风变了。

第一次写rps,第一次写18禁(虽然写得无比清水),还七零八落地看了好多主播的访谈,循环了无数遍主任的掌声响起来……

因为有这些第一次,所以一定写的不是很好(笑

但仍然感谢一直追下来、给我留评、认认真真地看完每个字的小伙伴。

要是没有你们,作为写手的我会无聊死吧?

感谢阅读,谢谢你们看下来。

2016·3·4

11:58 于湖北武汉


菲兒Feya

SDCC没有盾寡同框

但Scarlett这个小访问也有糖🥰


小翻译

问题:Which Mavel costar would Scarlett Johansson want to spend a day at Disneyland with?

(Scarlett希望跟那一位一起演Marvel的演员去迪士尼乐园渡过一天?)

Scarlett: “Of course Evans, because you know he and I are both enormous Disney fans. Its our dream to be in Disney just the two of...

SDCC没有盾寡同框

但Scarlett这个小访问也有糖🥰


小翻译

问题:Which Mavel costar would Scarlett Johansson want to spend a day at Disneyland with?

(Scarlett希望跟那一位一起演Marvel的演员去迪士尼乐园渡过一天?)

Scarlett: “Of course Evans, because you know he and I are both enormous Disney fans. Its our dream to be in Disney just the two of us and ride every ride in the park.”

(当然是Evans, 你知道我们都是迪士尼的忠实粉丝,我们俩一起去迪士尼,然后把乐园里所有的机动游戏都玩完是我们的梦想.)

菲兒Feya

不管身边多改变 只顾这日誓言

一声不发在你身边


不许你注定一人 永远共你去抱紧

一生中百样可能 爱上你是种缘份

简单的一吻 手心的抖震

示意我再不必孤单寄生

只想会有日可能 与你共姓的身份

要回望这生 也有你陪衬

不作陌生人 只做你情人 不枉此生


歌词截自

Dear Jane《不许你注定一人》


不管身边多改变 只顾这日誓言

一声不发在你身边


不许你注定一人 永远共你去抱紧

一生中百样可能 爱上你是种缘份

简单的一吻 手心的抖震

示意我再不必孤单寄生

只想会有日可能 与你共姓的身份

要回望这生 也有你陪衬

不作陌生人 只做你情人 不枉此生


 



 

歌词截自

Dear Jane《不许你注定一人》


菲兒Feya
不知怎的看到这图心很酸.......

不知怎的看到这图心很酸......


Stan lee带着Cap, Nat, ironman离开了


看着看着又想哭了.....

不知怎的看到这图心很酸......


Stan lee带着Cap, Nat, ironman离开了


看着看着又想哭了.....

菲兒Feya

刚在網上看到的一段语录挺适合这个坚强的女孩:

「既然累了,为什么还是勉强自己坚强下去?」

「因为如果我显得软弱,身边也找不到人可以倾诉,还是只会找不到可以理解自己的人......然后,有些不明白或不理解的人,会跟你说要积极乐观一点,不要想得太多,不应该一直陷入负面的情绪、不应该执着于一些彷佛不会有答案的是非对错,但这样的道理反而会让你变得更累......若是如此,那倒不如从一开始不要对人示弱,假装从来没有为了什么事情看不开,也没有为谁的不理解不认同而受伤,那样反而较清净轻松,虽然有是还是会感到很孤独无助,但......总会习惯的,是吗?

「我想其实你还有一个理由吧。」

「理由?」...

刚在網上看到的一段语录挺适合这个坚强的女孩:

「既然累了,为什么还是勉强自己坚强下去?」

「因为如果我显得软弱,身边也找不到人可以倾诉,还是只会找不到可以理解自己的人......然后,有些不明白或不理解的人,会跟你说要积极乐观一点,不要想得太多,不应该一直陷入负面的情绪、不应该执着于一些彷佛不会有答案的是非对错,但这样的道理反而会让你变得更累......若是如此,那倒不如从一开始不要对人示弱,假装从来没有为了什么事情看不开,也没有为谁的不理解不认同而受伤,那样反而较清净轻松,虽然有是还是会感到很孤独无助,但......总会习惯的,是吗?

「我想其实你还有一个理由吧。」

「理由?」

「如果有些事情真的让你太痛苦,你大可以选择逃避或逃走,不需要勉强自己继续坚强下去,那么你应该可以过得更轻松。但你仍然选择留下来了,就算感到孤单或失意,却仍然留到这一个夜晚,始终不想放弃......你不是软弱,你只是比别人更勇敢,其实你仍然深爱着这个地方,是吗?」

最后一段最适合形容她,相信当中她也有很累的时候,当大家都选择离开继续过生活时,只有她留下,她不是软弱,不是不接受这场仗输了,大家都消失了,她留下只是希望可以继续找方法带他们回家,希望在其他地方的复仇者们需要帮助时会找到人帮忙,她继续留下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她爱这个家。

菲兒Feya
从Avengers 1开始, ...

从Avengers 1开始,


每一套有他的电影也会有她出现,


每一套都有他们站在一起的背影,


但到了最后却只剩下一个背影....

从Avengers 1开始,


每一套有他的电影也会有她出现,


每一套都有他们站在一起的背影,


但到了最后却只剩下一个背影....

菲兒Feya
每一次有危险,他也会举起他的盾...

每一次有危险,他也会举起他的盾保她安全,

就算盾没有了,他也会一直保护她❤️

每一次有危险,他也会举起他的盾保她安全,

就算盾没有了,他也会一直保护她❤️

菲兒Feya
2014 vs 2023 (2...

2014 vs 2023 (2019?🤣)

俩位是交换表情吗?😂  

由cap2开始站盾寡🥰

直到现在也是❤️

2014 vs 2023 (2019?🤣)

俩位是交换表情吗?😂  

由cap2开始站盾寡🥰

直到现在也是❤️

菲兒Feya

前天在Twitter看到这个又想哭了


直到现在还是不愿相信妳離開了


仍然希望他会有方法把妳带回来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跟他一起过平静的生活

前天在Twitter看到这个又想哭了


直到现在还是不愿相信妳離開了


仍然希望他会有方法把妳带回来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跟他一起过平静的生活

菲兒Feya
Yes...please do...

Yes...please don’t touch her

Return her to us,,, pls😢

Yes...please don’t touch 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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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ony抱抱怪🌙

流行音乐天王迈克尔杰克逊曾经也是漫威的狂热粉丝,90年代,漫威濒临破产,MJ找到了Stan Lee老爷子,表示愿意买下这家公司,前提是自己可以出演蜘蛛侠这个角色。

大家都知道蜘蛛侠是一个缺乏信心性格矛盾的高中生,而当时的天王已经是一个超级巨星了,很明显不符合角色设定,所以老爷子拒绝了天王的提议。

MJ没有气馁,又找到了X战警剧组,想要出演X教授的角色,但是同样被剧组拒绝了。

看来漫威的魅力真的很难抵挡……

via.冷知君

流行音乐天王迈克尔杰克逊曾经也是漫威的狂热粉丝,90年代,漫威濒临破产,MJ找到了Stan Lee老爷子,表示愿意买下这家公司,前提是自己可以出演蜘蛛侠这个角色。

大家都知道蜘蛛侠是一个缺乏信心性格矛盾的高中生,而当时的天王已经是一个超级巨星了,很明显不符合角色设定,所以老爷子拒绝了天王的提议。

MJ没有气馁,又找到了X战警剧组,想要出演X教授的角色,但是同样被剧组拒绝了。

看来漫威的魅力真的很难抵挡……


via.冷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