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风报喜】《冤家诞生记》(7)(完结)
07
“你自己都没发现你在哭”这应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吧。如果换做结婚前的蓝信一,就这么一件破事就够他在群里跟梁俊义发瘟五小时。不过,一个人一旦成了家、做了父母,就会变得实际多了。
蓝信一抹了一把脸,忍不住气笑了:“……哭个屁,我哪有?”
张少祖脸上比起往日少了一层戏谑的滤镜似的,他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带着一种很莽撞的真诚:“可是我觉得你有……”他又思考了一下,“也许是你的心在哭吧。”
蓝信一:“……………………”
上幼儿园的小朋友跑回家跟妈咪说“雪化成了春天”,妈咪会很感动,但孩子爸跑来说“也许你的心在哭”就有点好笑了。蓝信一努力板起面孔——算了板不住,笑一下蒜了。
“......
07
“你自己都没发现你在哭”这应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吧。如果换做结婚前的蓝信一,就这么一件破事就够他在群里跟梁俊义发瘟五小时。不过,一个人一旦成了家、做了父母,就会变得实际多了。
蓝信一抹了一把脸,忍不住气笑了:“……哭个屁,我哪有?”
张少祖脸上比起往日少了一层戏谑的滤镜似的,他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带着一种很莽撞的真诚:“可是我觉得你有……”他又思考了一下,“也许是你的心在哭吧。”
蓝信一:“……………………”
上幼儿园的小朋友跑回家跟妈咪说“雪化成了春天”,妈咪会很感动,但孩子爸跑来说“也许你的心在哭”就有点好笑了。蓝信一努力板起面孔——算了板不住,笑一下蒜了。
“我没哭。”孩子妈正经表态,“你不要对我进行一些无中生有的造谣——我有什么好哭的啦?你不要打断我我还没说完。”张少祖直起脖子来想发表意见,被蓝信一如此轻易地堵了回去,他看上去气鼓鼓的。“我确实要哭!你今天背着我给自己定手术,明天要做什么,是不是要存私房钱了,后天,后天你要把我们母子逐出家门呀!我真要一大哭!”
张少祖听得懵懵懂懂,也不能说完全理解了以上一番阔论,总之只能傻乎乎地点头又摇头,每当他想插嘴,信一就把两根拇指都按在他嘴唇上,张少祖只能傻傻听着,心里隐约觉得这不大对劲,但又反应不上来哪里不对,最后搞得头晕脑胀,只能趴在信一怀里不再吭声,等信一一番滑坡谬论讲完,张少祖已经成了抛妻弃子卖国卖岛的历史罪人,蓝信一才停下来,改为一种相对平和的语气说道:“你说你有没有错?”
张少祖头都晕了,只得道:“有吧——”
“才‘有吧’!?”
“有,有。”老张连忙说道,太太的怀抱好暖好香,根本都已经要睡着了。
蓝信一也很懂见好就收的道理,他这个人从来不问“你错哪了”,只要对面一说“我错”他就开始掏出不平等条约请人签字,对此,信一的逻辑是,错误已经发生了,认得再清都没有意义,还不如聊聊补偿。幸而他的先生是张少祖,一个特别善于自省的男人,所以他们这两堆屎山一样的性格居然就这么跑得很通。
蓝信一:“那你该怎么做?”
张少祖想了一下,他的麻药些微退了一点药劲,老张感觉自己又行了,聪明的智商完全占领高地了:“再跟你生一个bb。”他很严肃地说道——既然结扎的决定惹到了信一,那么与结扎完全相反的选择一定就会哄好信一。
蓝信一:“……”
他感慨:“叼,你现在真是癫得不轻,算了,睡一觉吧!”张太大发慈悲,放了张生一马。不过,张少祖现在又完全不困了。
“我真好爱你。”他看着信一,神情是那么的专注和真诚,就好像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信一的脸了似的,他的目光依次在信一的五官和脸颊上留连,尽管没有被触碰,但信一仍旧感觉好像被一只手温柔地抚摸过了。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哎呀你干嘛——”他用手捂住脸,“我都不好看了是不是,从生完我都没照过镜子——别看啦!”
张少祖也不跟他争辩,信一叫他不要看,他就不看了,将脸侧枕在信一的胸口上——哺乳期的胸乳比以往更加有弹性,伴随着信一的呼吸,张少祖仿佛睡在海面上,在波浪的来与去之间回到了人类最初的形态,没有担忧也没有顾虑,甚至没有责任与使命,有的只是安宁。
泰格听到屋里说话声好像逐渐停了,于是推门探头进来。
“聊好了?”他定睛一看,发现张少祖这老不修竟然就那么趴在他刚生产过没多久的太太胸口上酣然大睡,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叫什么!”泰格吐槽,“要不要我把他叫起来?”
蓝信一摆摆手,令泰格不由想到他十四岁时和梁俊义四处上蹿下跳,结果害城寨区域性停电,张少祖带人排查了三天才找到哪里出问题——那个猴子一样到处野的孩子,居然就这么长大了?
蓝信一其实也好累了,身体上的累不值一提,但灵魂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歇过。他的声音又困倦,又慈爱(?):“没事啦……他累坏了。”
张少祖是真的累坏了,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最疲惫。信一抱住他闭上眼,手一边轻拍着他的后背……多奇怪!他在三天前就已经成为了母亲,这一刻却真正找到了母性,但对象却不是自己的孩子。
不过这也很正常,信一想,毕竟这个家里就是人员非常复杂……bb,将来等你大一点,妈咪会给超市门口的小车充很多钱,保证不会让你混乱。
几个小时后,张少祖率先醒来,麻药彻底退了,他感到身体很轻快,是那种……卸去了重担的情况。他起身,信一还保持着抱住他的姿势,正在沉沉睡着,看上去美丽且安宁。张少祖在床边坐了片刻,又忍不住俯身去吻他的脸。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嘛。”信一给出的解释就是这样,尽管张少祖认为这不能解释所有的异端,所有的颠簸,但仍旧……他必须承认,自己被哄到了。
就在此时,门响一声,护士推着推车进来,她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再过一刻又该喂奶了。”她说,“我先把他抱过来,以防你们想他……”张少祖满怀敬畏地、束手束脚地站在婴儿推车边上,看着他的bb,这个差点害他失去对婚姻信心的冤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从来没有单独抱过他。他有点踌躇。
护士忽然一把抄起那个卷在奶黄色襁褓里的小东西,“唰”的一下塞到了他手里。张少祖慌张地双手接住,姿态并不比接住一个橄榄球好到哪里去,但是,bb是很热的,尽管闭着眼,却会下意识地朝他父亲的方向伸手和伸脚……张少祖顺着bb的指示将它抱在了臂弯里,终于有机会细细打量新生儿那张脸——其实真的还好。他想。皱纹没他想得多……皮肤也没那么裸露的红……正在这时,bb无意识地靠向他的怀里,下一秒就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
有那么一秒钟,仿佛处于风眼地带,一切的吵杂都远去了,张少祖注视着那双同妻子一模一样的眼睛,他竟然感到一种……一种古怪的欣喜,仿佛与一个战友久别重逢……那样非常温暖的、迟来的、又有一点点悲伤的喜悦充满了他的全身,他很不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那感觉就是……就像是他们已经相识了成千上万次。
“你好呀,”张少祖轻声说,“我是爸爸……先前有点误会不好意思……爸爸会、会很爱你的。”
就像是有心电感应,他扭头望了一眼,视线与信一的缓缓对上,信一歪了歪头,冲他笑了。
张少祖同他对视良久,等到再低头时,神奇的事发生了,也许bb的长相在这一秒钟没有丝毫改变,但是在张少祖眼中,忽然之间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不再是皱巴巴的一个小肉球,他变成了一个……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张少祖和蓝信一的孩子。
张少祖就在这一刻,终于再度成为了父亲。
尾声
三个月后,bb满月,这兴许是城寨拆除前的最后一次“大事件”,因而满月酒办得很盛大,街坊来了很多,几乎人人都想在拆除前最后参与一次这样的喜事,蓝信一作为bb妈咪,此时已然恢复往日高挑轻盈的模样,忙碌穿梭在来宾之间招呼客人,像只大蓝闪蝶般吸人眼球。
酒席选址很好,是在一家还未开张的舞厅,此时已有了未来成为香港著名打卡地的雏形,但在当下,还只是普普通通的满月宴场地而已。蓝信一忙得脚不沾地,直到陈俊彬慌里慌张地找过来,他一急,连怎么说话都忘了,用手语比划道:
你快去、光头、你的,dad,吵架,有关baby……
蓝信一立刻拔腿就跑,在人群间轻盈地像一阵风。他甚至不忘拿了杯布丁奶茶安抚陈俊彬。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他一路跑到休息间,还未入门便听到里面有人压着嗓子在咆哮,蓝信一仔细一听……竟然是陈洛军的声音。
他推门而入,只见门里的人群自动分为两派,一派是陈洛军,怀里抱着bb,用的是一手托屁屁一手扶后脑勺的拍奶嗝姿势,看上去保护欲十足,十二和四仔站在身后与他同仇敌忾;另边竟是他亲老爸蓝森,看上去身单力薄,但仍旧威风不减,叉腰咆哮的样子领令蓝信一不由想起数年前他跑到医院说要“踢爆”张少祖丑事的样子。蓝信一的头几乎立刻就痛了起来。
陈洛军鲜有如此生气的时候,他几乎是在吼:“你怎么能……!信一把他交给我的!”
“我知呀,你不要大喊大叫的,成什么样子?”蓝森也很生气,“我是孩子阿公,我会害他吗?!”
“你——他才那么小,你给他饮白酒,还不是害他?!”陈洛军气得要发疯,脖子一侧青筋都出来了,“信一把他交给我的!!!!”因不善言辞,他只能徒劳地这样吼。
四仔本是穿了礼服来的,此时礼服脱了,两只手拧在一起,露出的胳膊在衬衫布底下筋肉发达得有点吓人,他阴恻恻地道:“小孩不能喝白酒,可能会引起神经中毒的。”
“我没给他饮白酒!”蓝森气急败坏地道,“我就是拿筷子沾了一点点,看他好奇嘛!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小时候……”
另三人都瞪着他,眼看不可挽回的话就要出口,信一赶到了。
“爸!”他也吼,“你在干什么?”
蓝森一听他说话不知为何就自觉矮一级,他自我评价是被女婿pua了,但那无关紧要:“信一!你……你怎么过来了?是这样,其实我给他沾的根本不是白酒,就是小孩喝得灌装鸡尾酒,跟本没有度数的呀,信一……”
“你赶紧出去。”信一没好气地说道,“再这样当心十年都见不到bb了!”
蓝森还试图用玩笑缓解尴尬:“那,十年后……”
“十年后我们去收遗产,总得到吧。”
蓝森气得差点吐了:“你老公跟我一般大!”
“你跟他比?”
“……”
蓝森受到重击伤害,跳着脚走了。冲出门时正好碰上三姑同玛丽,两人都是一路看着信一长大,因而对小宝宝感到更亲近,想来私下多看一眼,顺便送份大红包和长命锁。
“咦,这是怎么?”玛丽道,看着蓝森急匆匆而去的背影,“很远就听到大吵大嚷的!”
“好像是跟洛军吵架,”三姑说,“管他呢,这姓蓝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和阿洛,我自然站阿洛啦!”她说着就要进屋来,玛丽思索一下,在她背上一拍,把三姑吓了一跳。
“哎,怎么说话——信一也姓蓝呀!”
“……哦哦!我还真没反应过来,从那么小就被阿祖拉在手里说‘这是信一’、‘我家信一’……我想到信一,第一反应都是他姓张啦——信一明白我的哦,对吧?”
信一正在查看bb的情况,见bb小脸和嘴唇都红润润的,眼睛也很干净清澈才放下心来。他自然听到了两位街坊的对话,只是乍一听过去时,就像一阵湿润的风吹过海岸,好似没在心头留下任何痕迹,只是风吹过后,那股咸咸的味道好像还留在空气里,略微一回味……
信一怔在那里,感到有某种秘密的种子经过十数年的浇灌,终于在这一刻发芽。
“信一?”三姑道,“怎么了?你怎么呆住了。”
“哦!”面对一张张关切的、信赖的面孔,蓝信一来不及多想,迅速地收拢了心神。他笑着摇摇头:“无事。哎呀玛丽,好靓的项链!”
玛丽闻言得意地挺胸:“是吧?这可是我去旅行买的,当时……”
也不知这一番故事会要讲多久,信一听了一阵就昏昏欲睡,恰好此时手机震动一声,他便知道是张少祖回来了——他们夫妇都给对方设置了专属铃声,连震动都与别人不同。信一喜欢这样,他喜欢手机在口袋里“嗡”的一声,他就已经知道是张少祖在联系他,而不是非要拿出来才发现。
他把bb交回给洛军手里,跑向二楼。
“阿爸!”他冲进一间安静的休息室,张少祖正站在屏风后换掉那身外出的休闲夹克,换上更加正式的西装外套,闻言立刻转身打开手,接住了扑过来的信一。
“不是说不可以自己偷偷打领带吗?”信一轻轻抱怨,从他手中抽走了领带,一边竖起张少祖的衬衫领口,一边将那条领带束上去,手指擦过喉结时忍不住有点心痒痒,凑过去用鼻尖蹭着张少祖的脸颊要亲亲,夫妇二人亲昵了片刻,信一才道:“名字拿到了吗?”
——bb出生白天,到现在都没起好名字,最后还是张少祖找人拿去算的,为解决信一和自己的选择困难症,夫妇二人说好算出什么来都会接受。
张少祖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信封,他笑道:“先说好,如果叫二狗……”
“那就二狗啦!”信一说,“我都ok!”
“啊,是吗?”张少祖说,“我刚想说如果叫二狗,那就得逆天而行了……”
蓝信一大笑起来,搡他肩膀一下,随后接过信封掏出里面的纸张展开,只见其上竟然只写着一个字。
念。
“怎么了?”张少祖问,信一抬眼看他,神情之中既有恍然又有茫然,张少祖有些担心:“不喜欢吗?其实没关系的,再选选也没事,反正……”
“不。”信一说,他笑起来。
“就是他啦。”
-完-
【通风报信】《冤家诞生记》(4)
宝宝2 days old,张少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婚姻,可能出现了第一次重大危机。简称:触礁了。
在说了那句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着母亲的面说孩子丑的话之后,张少祖就彻底成为了这次生产行动的边缘人士:他不被允许抱孩子;他不可以接触孩子;当亲朋好友们纷纷赶来送上慰问和祝贺的时候,他会被挤到一边、指使去关门或者整理礼物——陈洛军和梁俊义各自分别从不知道什么渠道购买了一只一米半高的狗狗毛绒玩具,其中一只还会发声,检测到房屋内分贝过高就会汪汪叫,现在两人都不肯承认这只狗是自己买的,所以每当狗汪汪大叫(这种情况,考虑到他们的人员构成,发生频率不会低),只有张少祖很命苦地跑过去,用铁砂掌一样的力度揉搓它的脑......
宝宝2 days old,张少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婚姻,可能出现了第一次重大危机。简称:触礁了。
在说了那句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着母亲的面说孩子丑的话之后,张少祖就彻底成为了这次生产行动的边缘人士:他不被允许抱孩子;他不可以接触孩子;当亲朋好友们纷纷赶来送上慰问和祝贺的时候,他会被挤到一边、指使去关门或者整理礼物——陈洛军和梁俊义各自分别从不知道什么渠道购买了一只一米半高的狗狗毛绒玩具,其中一只还会发声,检测到房屋内分贝过高就会汪汪叫,现在两人都不肯承认这只狗是自己买的,所以每当狗汪汪大叫(这种情况,考虑到他们的人员构成,发生频率不会低),只有张少祖很命苦地跑过去,用铁砂掌一样的力度揉搓它的脑袋,让它闭嘴,但是没出十五分钟,只要梁俊义一声怪叫,狗就卷土重来。
最终,张少祖被派去看守大狗,完全被排挤在了新手妈妈的亲友们的包围圈之外,看上去就像个外人。
哪怕只是孩子的阿公,哪怕只是孩子阿公偶尔露面的朋友,张少祖觉得自己也不会遭到比此刻作为孩子亲爹所遭遇的更冷的冷待了。
对此,泰格发表重要意见。
“你说你惹他干嘛?”他很明智地说,“信仔从小就是不能惹的啊,你忘记他那时候刚发育,被社团的爷叔拉着要摸他有没有长喉结,结果他偷偷买蛇放人家裤子里的事了?信仔是不能得罪的呀!”
“信仔是不能得罪的”,这件事张少祖一直以来都好清楚,而且他确信自己没想那么做。
“我没有……”他试图争辩,但最终还是败给了眼前的景观,“你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
只见泰格穿一身非常刺眼的马戏团风格条纹西装,配套西裤和亮棕色皮鞋,墨镜还是塑料粉色的——距离去游乐园扮小丑与人合照挣钱,恐怕只差一个红鼻头和一个搞笑帽子了。
泰格宠辱不惊:“啊,我听说丰富的色彩更能吸引bb的注意。”
张少祖:“……注意是引起了,你的尊严可怎么办?”
泰格:“我又没被赶出老婆病房,我觉得我尊严还好。”
通常情况下,张少祖是不允许别人这样猛戳自己的伤疤的,但今日来说,作为一个说错话惹太太生气了的男人,他恐怕没有太多骄傲可言。
张少祖雷霆小怒:“你再说——”
正说着呢,病房门一开,bb的正经阿公走了出来,病房里带出春光一样的欢声笑语,这令蓝森像第一次回港领走信一时那样春风得意。这样好的春光,自那之后真是没再见过了。
张少祖和蓝森已经形成一种此消彼长的新型翁婿关系,其具体表现为,当两位之中有一个十分开心,另一个就必定十分忧愁,并且会因为一方忧愁而使另一方更加开心,是一种类似“蓝森一胜张少祖零胜此为二胜、蓝森二胜张少祖零胜此为三胜”——这样子的关系。而在过去三年时间里,蓝森已经很久没有胜过了,因为裁判偏心,不管他讨到怎样的口头便宜,只看那两人眉来眼去,就知道晚上关了灯和门,蓝信一会让张少祖在他身上大胜特胜。此刻,久违的胜利令蓝森扬眉吐气,他春风满面地说:“唷,阿祖你怎么在这里?信一说想喝酸奶。”
他颐指气使:“去买酸奶吧,祖,听话——要快一点,要常温,要蓝莓但零添加糖,快去吧,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张少祖:“……”
泰格还是有良心的,他说:“你怎么不去?”
蓝森用手搭在眼睛上方做出遮蔽的样子,他说:“啊!好刺眼,这是什么?一团光里发出泰格的声音了,可我看不清——是你吗虎仔?你在哪呢?”女婿说错话的失败令他幽默感都上升了五个百分点,尤其集中显现在肢体搞笑方面,他挥舞着手在泰格脸上乱摸,一不小心就要插进泰格鼻孔里。
“啊!”两个人都同时大叫,护士赶来,看到一个穿着像迪士尼在逃垃圾桶一样的男人正在跳脚咆哮:“他戳我!”
“不是有意的!!!”另一个人吼道。
第三个男人在这样的吵闹声中面如死灰,护士吼了一句“无关的人就回家去,不要在这里打扰产妇休息”,无疑令他的脸色雪上加霜了。
蓝森:“嘿嘿,嘿嘿!我不是无关的人,我是bb阿公。”
护士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蓝森欣然解释:“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阿公、好年轻?啊那么这件事呢,就要从我年轻时参加的一个慈善晚宴说起,那时我……”
“不是,”护士说,“我是疑惑做阿公的人怎么还能那么不稳重、插人鼻孔。”
蓝森:“……”
张少祖幸灾乐祸地笑了,但没笑几声就收了起来,因为护士转向他,更加疑惑:“张生,你太太刚生产,你不在里面陪着他,在外面做什么?”
张少祖太冤了呀,他太冤了!从护士的表情来看,已经把他当成了那种对太太漠不关心的人,但事实真是如此吗?还是太太本人根本躲着他、想尽办法把他支出去呢?
鼻孔佬在一旁辩解,但无疑把事情搞更糟了,他说:“他说错话,惹太太不开心了。”
“哦?说什么?”
“说孩子长得丑。”
“……”
护士眼里的审判意味更重了,还得说是香港这些年的公民权益建设做得好,这年头小护士也敢审判黑道大佬了。
“你这样的爸爸我很少见,”她说,“一般自己亲生的孩子,都是怎么看怎么漂亮的——即使有些孩子真的长得很不中看。”
张少祖:“……”
“而且就算真的很不中看,”蓝森正色道,“你也不能说出来呀!她们刚做妈妈的人都是这样的,九死一生从肚子里割下一块肉来,心态都会变得很奇怪一阵子——像我老婆刚生完,她倒是不觉得bb长得丑,只是一直不断跟我说怀疑孩子不健康,身体有问题,叫我带去做核磁共振!”
“喝!”泰格在一旁说,“我没有小孩也知道bb不能随便乱做。”
“是啰!”蓝森说,“什么叫夫妻呢,夫妻就是合作的关系,一个发神经的时候,另一个就要稳住呀!不能她说什么你就跟着应和什么,她说bb可能不健康,我就安排做核磁,那bb可能才真要出问题了!儿科医生会诊明明都说小孩很健康,可她就是觉得有问题,还跟我说是‘母亲的第六感’,你不知道她说得多么确凿!但事后证明根本就是焦虑症引发的疑心病而已——我知道你喜欢顺着信一,连他开歌厅你都捧场,但刚生产完人的脑袋都是乱的,怎么可以全听他的?傻了吧,没想到我还能给你上一课,是不是?”
张少祖:“……”
他不吭声,泰格观他面色半晌,已经得出结论:“你话白说了,他不认。”
“我没——”张少祖说,“我只是——信一是信一,信一又不是安娜,怎么能一概而论?”
或许信一确实和安娜一样,是在承受激素失控带来的苦果,但张少祖始终认为,他和信一就是不一样的,他们——那话怎么说来着——是灵魂伴侣啊!他们之间一贯是这样坦诚又开得起玩笑的,不是吗?其他夫妻之间可能确实需要暂时地说谎“哄一哄”对方,但他和信一,他们需要吗?
好吧,现在看起来也许确实需要,但张少祖仍旧觉得巨冤——他就是觉得他和信一之间是与众不同的,他们之间不是那种如履薄冰的关系。
“唉,真是油盐不进。”蓝森摇头,“你这样的,早晚玩完——我妈生我大哥的时候我爸在产房外同人大笑了三声,她记了一辈子,只是那时候没有离婚那一说罢了,不然她早和他离了。”
“好可惜,”泰格摇头,看起来张少祖今日是不中用了,必须由他扛起大旗,蓝森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必须得有个人随时踩他两脚骂他两句,不然他不舒服,“要是能离婚,就没你这孽种了。”
蓝森:“……”
“买酸奶去吧!”他高高仰着头,进屋去了。
==
张少祖买过酸奶回病房,总算逮到一个空挡,那群整日围在信一跟前的家伙都去吃饭了,只有陈俊彬在,正坐在病床边上一边看着婴儿车里的新生儿,一边跟信一低声说话。
“其实看久了……就也没那么……”
张少祖几乎可以确定,他最后地那个字是“丑”。怎么他说就可以?信一还无可奈何地笑。
“可能吧,我现在看久了,真的觉得没那么红和皱了。”他靠在支起的病床上,身上穿着一件很宽松的医院睡袍,看上去又累又倦,连说话声音都变得好软、好轻。陈俊彬忍不住伸手去拨开他脸上的发丝,帮他掖在耳后:“……很痛吗?”
“还好了。”信一说,“比起生bb来说……喂奶还要痛好多,而且一开始他都不肯吃,我试了好久他才肯吃了,但吃了又不知道放开……我昨天听护士讲,她家bb长牙之后把她咬得破破烂烂的……”
“啊!”陈俊彬叫了一声,“好可怕……但你之前不是说要早点断奶吗,奶粉都准备好了!”
“说是那样说……”信一说,“但是我又一想……本来都是丑孩子了,如果再不健康的话,那岂不是坏透了吗?至少要让他做很强壮的丑孩子吧……”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生过小孩之后,信一的精力很差,经常说着说着话就要睡过去。他没有声音了,陈俊彬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正要起身去喊人,目光和张少祖对上了。
“啊,叔……”
张少祖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这里交给自己就好。陈俊彬走到婴儿床边上对着小bb夹子音道别:“拜拜,宝宝!”
他站在婴儿床边上,张少祖就没有再走过去看bb,他径直走向信一,在摸过信一的脸颊和嘴唇的温度,确定信一各方面都好之后,他缓缓地将病床放平。
信一还是被惊醒了,他猛地坐起来,随后痛得表情狰狞了一秒:“谁?!”
“是我,”张少祖说,忍不住又开玩笑,“不是来偷bb的。”
“……喔。”信一说,又慢慢靠回去,张少祖在床边坐下,信一自然地朝他靠过来,寻求比医院病床更温暖舒适的靠垫,张少祖吻了一下他的额角,手包住信一的肩膀骨头——“生小孩就是从身上割了一块肉”,张少祖真是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威力,他们明明很注意营养了,但信一怀孕期间除了bb的重量几乎没有增重多少,生完孩子更是形销骨立。张少祖想起安娜,想起她在怀孕时脸上出现的甜蜜的丰腴——难道我真的是个很差的丈夫?想到信一可能在他身边受到委屈,他心如刀绞。
信一在他怀里趴了一会儿,像是恢复了力气。
“我都没发现自己睡着了。”他说,“彬彬走了?”
“嗯。”张少祖说,“我叫他走的。”
“那bb呢?”
“躺着呢。”张少祖说,以防你没注意,这又是一个很无聊的笑话,他才两天大,不躺着还能干嘛!?但信一这次欣赏到了这个笑话,他趴在张少祖怀里笑了——是真的笑,张少祖分辨了,不是假的、迎合的笑,这让张少祖的心变轻了一点点。
“你刚才看他了吗?”
“还没。”张少祖马上说,没有忘记吸取教训——生bb的时候他只是看了一眼信一就哭了。张少祖很切实地执行“对大宝好就是对二宝好”。
但信一又沉默了:“……”可他什么都没说,过了一阵,护士进来了。
“喂奶时间到咯~”她很轻快地说,麻利地从床上抱起bb,张少祖很着迷地看着她,心里纳闷怎么会有人能用这么熟练的姿态抱起一个那么弱那么小的小东西,那小玩意儿连头都抬不起来,她不怕一不小心把他按坏了吗?bb被送到信一怀里,信一解开扣子,尽管bb都还没出牙,但两日的哺乳已经让他的胸乳变得红肿,皮肤已经出现变薄的迹象了。这一回,小丑东西倒是很听话,妈妈喂奶它就咬住,不哭不闹。张少祖坐在一边看信一喂奶,他的动作还有些生疏,但无疑已经是掌握技巧了的,拍着bb后背的手那么轻、节奏又那么恰到好处,他的神色那么温柔——张少祖一点也不怀疑,信一和bb已经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关系,未来半生,这种关系可能都会困扰着张少祖,让他后悔放弃丁克主义。
但张少祖什么也没说,他陪在信一身边,想着如果自己此时学陈俊彬说“看久了也不丑”会起到什么效果,正还是负?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小崽子已经含住妈妈的奶头很久了。
他想起信一方才还说担心,于是想也没想就把手指插进bb嘴角——他们有上各种新手爸妈的辅导课,其中有一节就学到,bb不放奶头的话,不要跟他硬扯,而是从嘴角拉开,它自然就松口了。
信一的困局顿解,而且bb也没生气,只是哼哼了两声,朝信一的方向转了转脸,发出很娇气的声音,张少祖自认做的不错,但信一直接炸了。
“你干嘛?!”他低声质问,听上去很生气,张少祖手足无措:“我刚才听你说……我怕他……你皮肤……”
他真的是好意,而且信一也知道——bb没在吃了,只是小婴儿都这样,即使吃饱了也不知道松口,仿佛对这种和母亲重新建立联结的举动感到安心。信一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bb,别人可以把张少祖的bb生得很漂亮,但他就只能把他生得很难看,像猴子屁股,鼻子很大,面中却很凹陷,额头好像还尖尖的……信一心乱如麻,生产之后没有一秒是不想哭的,他有时跟自己说没必要执着于外貌,丑人也有堂堂正正地体验世界的权利,有时又焦虑地思索整容做牙医美之类的事情,更多的时候还是觉得难过,也许一部分的他其实已经相信了阿念会原谅自己,会为了跟张少祖再做父子而投胎到他肚子里,但他生下的bb却这么不好看,这会让他觉得……觉得能成为阿念的那颗卵,还在外面,还在香港的某处,在它妈妈的卵巢里安然地沉睡和发育着,就等着父母某一日命运般的邂逅、相爱和结合。如果真的那样了,信一和他生的丑孩子要怎么办啊?虽然之前放过狠话了,说你不喜欢了找个地方养着我就可以了,但现在……但现在信一必须承认,那不是真心的,他对张少祖就是好贪心好贪心,一时之愉是不够的。
可是……张少祖刚才也没错。如果谁一定有错,那生下丑孩子的信一难逃其就,控制变量之后有了阿念的张少祖应该没错,何况,他刚才扒开bb嘴角的行为更是教科书级别的帮忙,信一知道自己很没道理,不该发火,所以很快就哑火了,低下头抱着bb不说话。
“……我错了,”张少祖说,“对不起bb,我刚才……不是有意的,我是不想你难受……我以后会问过你,好吗?”信一垂着头,但点了点。他的目光抬起飞快的看了张少祖一眼之后就又低下去了。
张少祖换抱住他们两个,但他内心一眼都不想去看孩子,他现在对这襁褓里的家伙真有一肚子气。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张少祖才说:“信一呀……不断奶了吗?”
信一“嗯”了一声,说:“我改变主意了——这样对bb好一点,增强免疫力……还有其他好处。”
那你呢。张少祖听到自己心里说,对你的好处是什么呢……你知道我最在乎这个。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不想进一步惹怒信一了,很明显,现在所有针对宝宝的表达都是不被允许的,信一的心已经彻底被激素改变了。
他的第一顺位再也不会是我了。张少祖很悲凉地想着、并且接受了现实。如果这就是信一要的,那他也会将之视为自己所追求的。
“信一呀,”他轻轻地说,“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特别特别小心宝宝?比我们之前说过的都要小心。”
“我没有办法……”信一喃喃道,“他……他没那么漂亮……”
紧接着,完全猝不及防的,他说出了一句足以令张少祖心碎的话。
“我觉得……除了我,没有人会这样爱他了。”信一说。“所以我必须多爱他一点,你能明白吗?”
张少祖原本握着信一的手,都在那一刻凉掉了。
来个人帮帮忙吧。张少祖想。真是要碎掉了。
【通风报信】《冤家诞生记》(3)
对张少祖来说,他可能一生都没有完全搞懂过信一、以及跟信一有关的事。
他从未真正理解过蓝森坚持把信一交给他而非带走与之相依为命的理由;他也没有理解过信一为什么喜欢跟挤在爸爸的床上一起谁家——明明是这么香喷喷软绵绵的可爱孩子,不是吗?蓝森理应很想带上他,而自己那时整日打打杀杀,人都被血腥味腌透,信一却不嫌……以上种种,都是张少祖不能理解的。
他同样不能理解信一为何选择在少年时代离开香港,不能理解他为何那样看重洪欣怡的性命,就像他不理解信一为何没有加蛋就宁愿一口都不要动叉烧饭,不理解他为何总要在手里拨动点什么、齿间咬住点什么……以上所有不解是不会按照事情轻重缓急区分的,它们就像很多大......
对张少祖来说,他可能一生都没有完全搞懂过信一、以及跟信一有关的事。
他从未真正理解过蓝森坚持把信一交给他而非带走与之相依为命的理由;他也没有理解过信一为什么喜欢跟挤在爸爸的床上一起谁家——明明是这么香喷喷软绵绵的可爱孩子,不是吗?蓝森理应很想带上他,而自己那时整日打打杀杀,人都被血腥味腌透,信一却不嫌……以上种种,都是张少祖不能理解的。
他同样不能理解信一为何选择在少年时代离开香港,不能理解他为何那样看重洪欣怡的性命,就像他不理解信一为何没有加蛋就宁愿一口都不要动叉烧饭,不理解他为何总要在手里拨动点什么、齿间咬住点什么……以上所有不解是不会按照事情轻重缓急区分的,它们就像很多大小不一的贝壳,散落在张少祖记忆的沙滩上。作为一个父亲,他逐渐意识到没有必要把小孩的心灵像酒瓶子一样翻个底朝天,但作为亲密伴侣,他又总归还是希望能更多的理解信一、明白信一一点。
距离信一冲进洗手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张少祖从最初焦急地询问他哪里不舒服——得到了信一用约定的节奏拍门板表示自己很好——逐渐转变为了安静地等待,因为,他听到洗手间里传来信一开镜柜的声音。
镜柜里没有很多杂物,只有一些药油,一瓶阿司匹林,一些漱口水,半卷牙线,还有——验孕棒。张少祖认为此刻不是一个能用到药油、漱口水和牙线的时刻,阿司匹林倒是有可能。信一长期贪凉,偶尔起床后会有偏头痛,他尝尝吞一粒阿司匹林随后变得生龙活虎。但因为他们在备孕,张少祖已经放弃了每周三根烟的底线,信一也不再乱吃药……他们是真心想要有一个孩子,至少,在他们之前每次谈论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验孕棒了。张少祖没有出声,他在门外静静地聆听、等待,像等待放榜的学子一样紧张不安。他听到信一做测试的声音,随后,又过了大概十多分钟,他们两人始终没有交谈;又过了五分钟,张少祖知道结果无论如何都出了,他只是不知道信一——不知道信一的态度是什么。
信一就像一只很灵活的小猫,和他一起生活,你要随时准备好他改变主意和心情,或者在你意料之外的坚持某种决定。一次验孕测试能出的结果无非两个,而信一根据这两种测试能有的反应却有很多种:结果可能是阳性且他非常高兴;结果可能是阴性而他非常失望;结果可能是阳性但他忽然改变主意了只是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跟张少祖开口;结果可能是阴性且他松了一口气但仍旧不知道如何开口……在此基础上又可能有千变万化的细小差异,这令完整地理解信一几乎成为不可能,但,也正是因为这成千上万的细小变化,使得信一——成为信一,成为这个张少祖深爱、眷恋、迷恋的人。
门里和门外同时安静着,过了片刻,张少祖再次按照他们小时约定过得信号敲击木门:他们共同约定、创造过一整套独有的通过敲击传递信息的方式,理论上说,你甚至可以用这套方式传递一整本《哈利波特》的信息,但那可能要花上半年——又没人说这套敲击系统是完美的!它只是够用,而且好玩。张少祖的初衷是希望信一在不能开口的情况下依旧能和自己传递消息,但后来它变成了一种亲子活动,他们总在研究这个,共同做成一件事令他们变得更加亲近彼此。张少祖抬起手,在门上轻轻敲击,问出那个最常用的句子:
信一,你还好吗?
过了一阵,门里传来敲击声。
我很好。
那就好。
张少祖慢慢在门边坐下,此时是凌晨四点,天边已经出现一丝嫩鹅黄,张少祖望着窗外的景色,他内心有些纷乱,但在听到信一缓慢地靠着门坐下的声音时,心头又逐渐宁静下来。
他在这里。张少祖想。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信一在这里,他们在一起,那就没什么好担忧。
在这样一个属于夫妻间美好而温馨的时刻,蓝信一的老爸一定要煞一下风景:“去拿浴巾垫一下,不要直接坐地板。”
门里传来信一轻笑的声音,随即是他的脚步声,又过了一阵,他回到门边,坐下。
“……”
“……”
“信一,”张少祖说,“不管结果是什么,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情都是你。如果我们的家有增添,那很好,如果没有,也没关系。我们决定要小孩那天我就说过,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
门打开了,信一的脸出现在门后,他眼下的皮肤湿漉漉的,他爬过来,很狼狈地投入张少祖怀中,紧紧地、久久地抱住后者。张少祖抱住他,摸到他后背上的衣服已然被潮气侵蚀。
“阿爸。”信一把脸埋在他怀中,闷闷地说道,“你说,人能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吗?”
张少祖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需要动用一点思维能力的时刻。如果从本心出发,张少祖会觉得“不能”。人往往不能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至少不能在活着的时候;但是,就像张少祖在为小孩做死亡教育时忍不住说自己会活到150岁因为他是张三丰后人那样,他又觉得面对信仔湿漉漉的眼睛,他撒个谎也是无伤大雅。
但信仔已经不是八岁的小学生了。
“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信一说,“我伤害了一个孩子,害他失去了父母——他还有可能原谅我吗?”他抬起头,急切地想从张少祖眼中提前得到答案,但失败了——张少祖眼中一贯是好宽和好温柔的神色,这使得他怀疑自己可能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判断。
张少祖捏了捏他的鼻子尖:“臭小子,点我呢?”害别人小孩失去父母,那不就是他龙卷风嘛!受害者下午还来送过煤气。
信一:“……不是!”他很气恼地拍开张少祖的手,但在想要解释更多的前一秒却欲言又止。
张少祖用双手圈住他的脸,把信一的脸捏成一个好圆的形状,嘴巴都嘟了起来,他笑了,信一也(被他气得)笑了:“你惹到谁啦,阿爸替你解决。”
“你解决不了。”信一说,“是……是前世的债。”
“还前世……!这么厉害。”
“……”信一闷闷不乐地趴在他怀中,张少祖调整了一下他们的位置好让信一趴得更舒服些,变成窝躺在他怀里。信一看上去心事重重,似乎对享受这样的亲昵同时表现出了高兴和愧疚两种情绪。
信一:“阿爸,如果我在前世是个罪大恶极的人……”
张少祖:“那你要考虑打官司。”
信一的注意力果然被胡言乱语吸引走了:“跟谁?”他迷茫的问。
“跟孟婆啊,”张少祖说,“广告里说孟婆汤下肚,前尘往事全部一笔勾销……”
“阿爸!”信一气得弹起来咬他的嘴,让他不要在自己很严肃的时候瞎说一些怪话。张少祖将他抱住,像抱一个宝宝那样的前后摇。
“就算是前世有债,那为什么要拖到今世还呢?”张少祖温声说,“以你的性格,不还完前世肯定不会投胎的。”
信一只好顺着他胡言乱语:“就因为要还债我才比你晚出生那么多年哦。”
“原来如此。”张少祖说,“那也才二十年,不算很坏了。”
“……”好像不管信一说什么,张少祖都像回力球球员面对的那面墙一样,会不动如山地给他弹回来,除非信一真肯拿出真章。信一现在还不想跟他分享自己在特异功能状态下看到的东西。
“我怀孕了。”他说,张少祖“嗯”了一声,发丝垂到鼻梁上,信一的心思忽然一动——他依然能清楚地记得阿念的模样,他生得好极了,和张少祖非常像,至于其他的部位……信一努力不去想另一个人的贡献,人生最绝望的瞬间就是,尽管你知道你对那个女人有无限亏欠,但一想到她和你的爱人曾经恩爱缠绵,他们的基因交织在一起做出一个人类来,你仍旧感到恼火。人性其实是非常下贱的东西。
信一玩着张少祖的手指,听到张少祖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之吐出。他背靠着张少祖的胸口,脸侧一侧就能贴上张少祖的脖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张少祖现在的心情——他为此感到高兴,那颗心脏在兴奋且有力地跳动。信一原本还有很多自怨自艾的念头,但在听到张少祖吐出那口气的瞬间,好像又都忘了。
我接受你的恨了,阿念。他想。也许人一这辈子就是要接受自己可能会被人憎恨这个事实,也许这就是他必须承担的事情,但这件事不值得拿出来让爱他的人感到慌张或者困惑,就这样。
信一搂住张少祖的脖子,嘴唇贴上他的鼻梁,张少祖低下头,用鼻尖亲昵的蹭他的鼻尖。
“你怎么打算?”他听到张少祖问,“留下吗?”
“当然。”信一说,“我好不容易盼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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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一没有把事情讲给张少祖听,但怀孕期间荷尔蒙波动很大,令他还是忍不住找人倾诉了一番,这个人就是陈俊彬——该选择的原因为:排除了所有的错误选项。十二嘴大、四仔唯物,洛军喜欢说“啊?”……陈俊彬嘴很严,而且最近做代购忙得要死,张少祖一般碰不到他。
陈俊彬听他讲完整个事情来龙去脉,表情超认真的。
“你是说,你觉得那个‘阿念’想抓你去死?可是他爸爸都已经放过你了,不是吗?”陈俊彬说,事业忙碌使人看起来睿智,“他们没商量好吗?”
“这我上哪知道去!”信一说,“他就是一直哭一直哭,也不说话……”
“呐这就也很奇怪了,”陈俊彬指出,“你看如果有人伤害到我的亲人,我面对他的时候我是不要哭的,我要、我要打他、踢他、咬他!但我就是不要对着他哭,你说对不对?”
“……也有一定道理。”信一说,“那你觉得他什么意思?”
陈俊彬想了想:“……我觉得他是生气了。也许他知道你怀孕了,他爸爸要有新的小孩了……他不开心。”
“……好像只能说通一部分。”信一说,“那他拉我做什么呢?”
陈俊彬灵机一动:“也许……他想你去他家里当他妈妈!……不过,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那都已经是发生在过去的事了,甚至是不存在的事了,所以我们应该也可以认为,‘阿念’也不存在了吧?”
“不存在……”信一的心忽然痛了一下,他的bb刚有心跳,感觉不到胎动,但他仍旧有种剧烈的被搅动的感觉。信一沉默了一阵,兴许是荷尔蒙作用,也可能蓝信一一直都是这样满脑子奇怪想法的人类,陈俊彬的话令他真的产生一个非常怪诞的念头:
阿念没有妈妈,他的宝宝才刚只有心跳,如果阿念的游魂(残存的意识?电波?)需要一个去处……
你可以来当我的bb。信一想。我会对你非常、非常好,我会赔给你一个妈妈,好吗?
身体里的不适感消失了,信一闭上眼,他觉得这件事说不通,一点点都说不通,即使阿念还以某种形式存在,他也不会想要成为自己的孩子。但是……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平静,让他的宝宝也感到平静。
对孕妇来说,所有让他感到平静的事情,就是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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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个月后,他望向怀里的小婴儿,后者看上去就像一坨皱巴巴的肉。这孩子长得面目怪模糊的,眼睛是很细的一条缝,鼻梁也塌塌的……和记忆里的阿念没有一点挨着。
信一处在产后的紊乱激素中,他忽然非常鲜明的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指望阿念投胎到自己肚子,这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孩子是由父母的基因结合而成的,阿念不是由他提供的基因组合诞生的,他生下来的怎么会是阿念?
第二,这个皱巴巴的小怪物是蓝信一唯一可能有的孩子,但不是张少祖的,张少祖的优良基因可以和另一个女人结合,然后生下非常美丽的小孩。
而张少祖在这个时候很真诚地附和:“是有点丑。”这令信一感到特别难过——他甚至觉得无法指望张少祖像爱阿念那样爱自己的宝宝了。
天啊,我真下贱。信一想,而此时宝宝努力睁开眼,朝他看了第一眼,就在蓝信一出现在那对黑眼珠中的一瞬间,信一就爱上了他。尽管,他还是觉得宝宝很丑,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信一的眼泪从眼眶抿出,沿着鼻梁滑落,掉在了宝宝的手背上。他连忙把那滴泪拭去了,生怕它里面包含的酸性物质会腐蚀宝宝娇嫩的皮肤。
爸爸可以有阿念,而你只有我了。他想。
【通风报信】《特异功能的特是特别拉胯的特》(56)中
56中
敬爱的张少祖先生: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我们的家。(因为俊义周中就说要我陪他去打街机,我真受不了他,人菜瘾又大,还记得你和虎叔都说他是块练武的好料,大概现实中练武和游戏里是两码事吧,我只希望陪他打完他会遵守承诺陪我去玩跳舞机,不然我再也不想跟他一起出去玩了!)
……言归正传。你肯定会很疑惑,信一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啊?又为什么要使用这样古怪的尊称——这难道不是太过生疏了吗?毕竟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十一年之久。(十一年!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久,毕竟别人来了又走,而只有你愿意收留我,让我一直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但你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今天想和你说一件非常郑...
56中
敬爱的张少祖先生: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我们的家。(因为俊义周中就说要我陪他去打街机,我真受不了他,人菜瘾又大,还记得你和虎叔都说他是块练武的好料,大概现实中练武和游戏里是两码事吧,我只希望陪他打完他会遵守承诺陪我去玩跳舞机,不然我再也不想跟他一起出去玩了!)
……言归正传。你肯定会很疑惑,信一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啊?又为什么要使用这样古怪的尊称——这难道不是太过生疏了吗?毕竟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十一年之久。(十一年!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久,毕竟别人来了又走,而只有你愿意收留我,让我一直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但你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今天想和你说一件非常郑重的事情,这件事情我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从我还在初中的时候就开始考虑了!所以你等下不可以用我还年轻、凡事没有定性来做接口搪塞我,现在就可以把这个念头从你的脑海里删除,因为我都已经好好思索过了。我认为谈到大事时必须用上最大最大的尊称,不过这毕竟是一件私事,所以我也不想以你的职位或者外号称呼。
在我说之前还是要强调:现在是五月,今年的愚人节已经过了(我们一起把阿七叔的生发灵换成了鞋油,你还很缺德地拍照给虎叔秋叔看来着),我有你给的信用卡所以不缺钱,我上次考试也是全A,所以我说这些话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图,希望你千万不要怀疑我是另有所图,如果你那样想我,我真的会很伤心的。如果我伤心,虽然不至于像林黛玉那样枯干眼泪死掉,但可能会生一个小小的两万块左右的病,这样一来你想买的黑胶唱片可能又要暂时泡汤了。
(不是威胁,只是我最近嗓子真的有点痛,四仔叫我喝凉茶了)
你准备好了吗?那我要说了,我,很喜欢你!对,就是那种男朋友女朋友的喜欢,就像上周你追的漫画里突然横插一杠发展出支线情节的那一对一样。
你现在是不是惊讶得有点说不出话来……其实我也很惊讶,都有点想不起来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了,但是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非常、非常地为你着迷,也因此做了很多傻事,挨了你很多骂(比如上次搞坏客人发型,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忽然很嫉妒)。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完全不奇怪呀!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帅最好最了不起的人,假如你现在有点生气,那你也要记得,你有至少百分之六十、不,七十的责任!剩下的三十或者四十才是我的问题,所以你不可以骂我(可以罚我今晚没有蔬菜吃,但不可以骂我)。
我又不瞎!有你在我生命里的话,我觉得喜欢上你根本就是一种必然,有了你,我还能喜欢上谁呢?谁能比你更好看,或者更温和,或者更强大吗?我想是没有,不过写到这里我又想到,你总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好吧!那我姑且承认也许有,也许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在芬兰、埃及或者澳大利亚,也许存在着比你更厉害的人,但是即使那样,或者,即使全世界挤满了比你厉害的人,而你不是了不起的龙卷风了,你只是我普普通通的阿爸,我也不要喜欢他们,我只要喜欢你(而且这样一来我还会轻松一点嘞,毕竟竞争对手会少很多)。
你不可以将我在信里所写的视作胡话、疯话!这都是我的心里话,我已经这样想了好久,有时候你跟我说话,我不知不觉就会开始走神,因为我在心里想,你怎么那么好看啊,我可以一直看。上周我们出去打台球,你抱怨说我不认真,你真是大大地冤枉我了!首先,我力气本来就没有你大,你还不让我两杆,这件事且先不提;你不知道自己打球的样子很迷人嘛?香港的政府应该立法禁制你穿那件棕色的夹克去打台球!后来那两个女生(不想喊她们靓女了,就今天)跑过来想请你喝咖啡,足见我所言非虚,有眼睛的人都觉得你很hot,所以被你吸引这件事完全不能怪我,这么一想,我觉得我的责任要降到百分之二十才公平。
阿爸,我真的,好喜欢你呀!当然,喜欢你的人太多太多,而我在里面连平均身高都还没碰到,但是!我已经在维基百科上查过了,蓝氏的男性平均身高基本在一米八及以上,甚至有一个叔公长到两米!(不过那是在旧社会,而且只有他长到两米,他的两个姐姐都不足一米五……emmm很难不觉得里面有一些关联,我又扯远了)元旦的时候秋叔给我看了我生父的照片,并且说,我的母亲也不难看!因此我可以推断,如果我一直保持现在的运动量以及每天喝牛奶的话,不出五年,我也会长成比较有性吸引力的高质量男性,我比较有信心。
(如果没有长到的话,唉,那……那样的话我就自己消失,不给你添堵)
说了那么多我的意思就是,我很喜欢你,想要你跟我交往、谈恋爱!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理由如下:
如前文所述,我应该以后会长的还不错;
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十一年,不需要磨合生活习惯;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听你的话,不会给你添麻烦、惹你不开心;
我长大之后帮得上你,不管是帮派的事还是城寨的事,有一个人帮你分担都会好一些吧?你现在太辛苦了;
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所以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指的是,各种方面,尤其是……那个方面。我的意思是,‘性’的方面!上次我们去看电影(对了,你好久没陪我看电影了,快两周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也希望你有书面给我解释一下)看到男女主人公亲嘴你还捂我的眼睛了,我真的是……别太瞧不起人呀!也不妨告诉你,我已经很明白“性”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做爱的流程和方法……我都非常清楚了!我看过很多咸带,整整两部。
(不是在四仔那里看的,在其他地方)
我现在很清楚做爱是怎么一回事!而且我一点都不害怕,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做法,但我什么都可以配合,我身体很好,很耐造的。
还有第六就是,我的身体……!就是我们的“小秘密”,如果没有这个,我可能都还要犹豫一下是否要跟你告白,因为如果我是完全的男孩,你答应我的话,可能就意味着要委屈你没有bb了,但我又不是!虽然医生说希望不大,但有总比没有好,我觉得我肯定是可以为你生下bb的,如果不可以,我听说有相关的治疗……我会想办法的。你可以放心!
其实我有时也在想,你会不会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呢?尽管我知道从实际出发的话,这种可能低到几乎没有……在你眼里我大概是乳臭未干的小孩,而且,上次城寨里出了那个禽兽继父的事,我知道你发了很大火,你看不起那样的人,这我知道。但我总是觉得……我总是觉得你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有时候我感觉到你在身后注视着我,我就会故意走慢一点,或者站到光线更好、有风吹的地方,希望你能看久一点(但你总是看一下就算了,是觉得不好看吗,重申一遍,我想我以后是会变好看的,如果我一直不好看,那我就自动消失当没存在过,不让你烦恼)。
其实我会写这封信是因为阿真同我讲,现在大家都在写,这是一种性别解放活动!当然我不算完全是女孩,但也不算完全是男孩,就跟着解放一下吧!阿真很会写,她给刘青云写了十五封,我有点搞不懂,不过她给我看了,我大开眼界。她又对我说,我也应该写这样的东西,写一写我想怎样对你,或者我想要你怎样对我。但是……我也不知道,好像把咸带或者文字里面的东西套到我们身上都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不想骂你,也不想你骂我(但如果你要骂我的话,也可以,只是事后得哄哄我,跟我说你不是有心的),我肯定不想打你,你如果要打我,那可千万要轻轻的,信仔只有一个,打坏了坐不了凳子,有点可惜。
在我的幻想里,我只想要你亲亲我、抱抱我,不过再细想想,这不就和我们的日常差不多嘛?那我在此需要再次声明:虽然我没有很具体的想法,但是我是想要你和我,做爱的!我们必须做,不然这恋爱谈得就和没谈一样了。
好吧,就先写到这儿,因为我已经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为了写这封信我提心吊胆了一周,写到现在我手指都发麻……
你会答应我吗?如果你愿意稍稍喜欢我一下,我都会很开心的!不过我还是要强调(虽然我知道你应该知道),我可以跟人分享很多东西,但你不在其列。你也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不可以既喜欢我又喜欢别人,如果你这样做的话,那我会认为你其实就是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敷衍我、或者不忍心让我难过才选择和我在一起,那么我想,虽然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愿意为了跟你在一起付出我有的一切,但我的独占欲可能不在其列。
就这样吧!我要搁笔了,希望你能尽快给我一个答复(不尽快也可以,因为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我就在这里,以后也会一直在)。
你的心跳一直好快的信一
S. 如果你的答复是拒绝,那就装作没有看到就可以了,千万千万不要找我“谈谈”!那会让我羞愤而死;更加不要试图用“讲道理”来让我改变主意,那会真的让我生气。
又P.S. 提子跟我说城寨有个地方看日落特别美,你如果答应我,我就带你去看。
又又P.S. 即使你不答应我也会带你去看啦!因为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想把好的东西都给你。
又又又P.S. 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呀!
【通风报信】《特异功能的特是特别拉胯的特》(32)
32
“……你的意思是说,”大老板说道,“你们到那里的时候,龙卷风就已经在了?”
王九张了张嘴,但大老板用夹着雪茄的手点点云飞燕:“你来说。”
云飞燕那张薄寡的脸上露出一个略有炫耀性质的微笑,王九也朝他假笑了一下。当然,因为这两人都鼻青脸肿的,所以这两个笑也都没达到他们想要传达的威胁目的。
——你问为何鼻青脸肿?办事不力,当然会挨揍啦!这和有没有正当理由其实都无关的。
“是的,大佬,”云飞燕说,牵动嘴角时痛得肌肉微微抽搐,“我和九哥赶到的时候,龙卷风和tiger都在。”
“在哪?”
“在舞厅的一层,靠近演出台的卡座。”
“他们没去包厢?”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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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说,”大老板说道,“你们到那里的时候,龙卷风就已经在了?”
王九张了张嘴,但大老板用夹着雪茄的手点点云飞燕:“你来说。”
云飞燕那张薄寡的脸上露出一个略有炫耀性质的微笑,王九也朝他假笑了一下。当然,因为这两人都鼻青脸肿的,所以这两个笑也都没达到他们想要传达的威胁目的。
——你问为何鼻青脸肿?办事不力,当然会挨揍啦!这和有没有正当理由其实都无关的。
“是的,大佬,”云飞燕说,牵动嘴角时痛得肌肉微微抽搐,“我和九哥赶到的时候,龙卷风和tiger都在。”
“在哪?”
“在舞厅的一层,靠近演出台的卡座。”
“他们没去包厢?”
“没有。”
“扑街,你属牙膏的,问才讲不问不讲?他们谈什么?”
“不确定,我们没有上前。”云飞燕犹豫了一下,又道,“龙卷风……像是去捧场的。”
“捧场?给谁。”
“给洪欣怡——或者给她那里的一个歌手,只知道叫叫John。”
“唔。”大老板若有所思,他有一幅称得上天真无邪的尊容,不说话的时候,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会让王九想起卡通里面的大胖猪。就在这时,“大胖猪”忽然看向他:
“你有没什么要补充的啊?”
“啊?哦!”王九说,大佬问话不好不答,于是胡乱编了一个,“我看他今日抽烟不多。”
大老板对此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抽烟不多?”众所周知龙卷风是老烟枪了,有时他们谈事情,你会看到龙卷风一支接着一支地抽,谈几个小时就会抽几个小时——港岛近两年空气质量越来越糟,龙卷风在其中不少出力的。
王九想了想,伸出两个手指:“他就抽了两根,还是拿的tiger的。”
“哦!”大老板发出意味不明的声响,“这有点意思——”云飞燕狠狠剜了王九一眼,后者咧开嘴笑了。
“龙卷风戒烟?”大老板自言自语,“岂不是要了他的命!除非……”
两只狗……不对,是两个属下都求知若渴地看着他。
大老板思忖了一下,你须知他们这个年纪的中年男子,从少年时代起就混社会、跑江湖,这么多年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如无必要怎么会改变习惯?大老板本人学武时,师父不许他们师兄弟喝酒、玩女人,但每周二师父要去听戏,他便会在年长师兄的带领下偷溜出去,逛鸡档的逛鸡档、喝花酒的喝花酒,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即使他已经发现自己比起喝酒更爱吸烟,比起玩女人更爱数钱,但还是不曾更改。龙卷风从二十五岁开始养细路仔,小孩长得细细瘦瘦白白净净,比寻常五岁小孩似乎还矮一些,这也没能阻住龙卷风吸烟,所以有什么理由是他一定要戒烟的?
两个可能:第一,龙卷风病了,可能是肺部方面的疾病,命不久矣,戒除不良嗜好拖一天算一天;第二,龙卷风老房子着火太太有喜——你选一个吧,必不出其外。
从私人角度上说,大老板当然是诚心诚意地希望是第一条。
大老板:“龙卷风同洪欣怡有什么来往?”
云飞燕:“他们说了话,喝了酒——洪欣怡还唱了一首歌。”
“唱了一首歌?”
“是。”
王九其实毫不关心洪欣怡同龙卷风是什么关系,但他们现在也算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丝毫不想促成大老板认为龙卷风和洪欣怡有暧昧关系——若真如此,那一个黑帮大佬托举自己情人上位,岂不是顺理成章?大老板如果认为龙卷风与印度的事有关,难保不会开始疑心彻查,那么查到自己头上也是指日可待了。
说来说去,就是最好打消大老板的疑心,他尽可怀疑洪欣怡,反正洪欣怡现在他也抓不到,但若怀疑龙卷风,猜猜谁会被派去杀龙卷风?
王九:“龙卷风这样自诩英雄豪杰的人,还能容许他的女人顶在外头抛头露面?这不可能吧,大佬。”
大老板朝他皮笑肉不笑:“你到还挺懂他?”
王九干巴巴一笑:“哈哈,不懂,瞎猜的。”
大老板又是一阵沉思,想着想着,不由哈哈一笑,两掌拍了一下,道:“若他们真是成了一对爱侣,那可真是一件好事呀!哈哈,哈哈哈!”
一番大笑笑得王九和云飞燕都一头雾水,但两人生隙已久,看也懒得看对方一眼,只能梗着脖子硬听他发癫。大老板笑了一阵之后,自觉盛世需要观众,于是问道:“你们猜猜我高兴什么?”
云飞燕:“大佬,你是否怀疑龙卷风是洪欣怡的靠山?他们有一腿。”
大老板:“我笑龙卷风命不久矣——洪欣怡这毒妇过去只是个酒吧歌手,如何做到如今的位子?她克夫、旺自己呀!被她盯上的男人不出半年必死无疑,龙卷风若是就这么死了,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收场……”说罢又是一阵仰天大笑,看得出来已经磕了这cp。王九一只想避免洪欣怡到大老板面前当面对质、二想让龙卷风继续藏在幕后出力以免来日他也出来分杯羹,于是也觉得这cp嗑嗑也算无伤大雅,就赔笑。三人笑了一通,好似在提前演练如何在龙卷风葬礼上表现,大老板才敛容说道:“那洪欣怡如今在哪里?”
王九:“龙卷风安排她跑路了,去了新加坡——大佬,要不要我们的人在那边动手?”
大老板:“你看着办吧——对了,”他忽然又想起一事,冲云飞燕勾勾手指,云飞燕连忙膝行上前,只听大老板问道:“姓狄的怎么说了?”
云飞燕:“他拿不到阿洛DNA,又挨了龙卷风一顿骂,现在闭门不出。大佬,怎么做?”
大老板:“他拿不到,那你不会帮一帮他吗?你与阿洛也不是没动过手脚,一根两根头发粘在身上不都很常见?……蠢呐,这还要我教!”
云飞燕:“……大佬,他个光头仔,毛比柴犬还短,怎么会挂身上?”
王九都听不下去了,还云飞燕呢,蠢如猪吧!“只要有毛、毛跟陈占基因对得上,你管它是哪来的呢?”
大老板大笑一声——从前只有王九时,这小子难免偶尔怠惰,现在来了云飞燕,他引两人相争,王九也奸猾好用了许多。他很赞许道:“不错,狄秋身子本就不如他两个兄弟强健,是个早死的衰样,想必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若不趁现在还身强力壮杀了陈占的仔报仇,再过十年他年过半百,阿洛却风华正茂,他还杀得了谁?此事对他来说是一天迫切过一天。”
云飞燕:“我明了。”狄秋其实就是要一个人做陈占之子来给他杀,此事已经成了他的执障,其实到底是不是真的陈占之子早已无关紧要,而他们越南帮要的就是城寨的大业主与守护神反目成仇。
大老板得意一笑:“明了就去做事咯,别让龙哥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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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信一早上醒来,身边的床铺被褥空无一人、且毫无人躺过睡过的痕迹。
——张少祖一夜未归。其实也毫不意外了,信一这一夜睡得很糟,若有阿爸在身边,睡眠质量不会差成这样,难道说潜意识也欺软怕硬?他独自睡时总被噩梦缠身,身边有人陪时就会好很多。
他行至客厅,张少祖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两人隔窗望见彼此,张少祖下意识地笑了笑,信一脑子里乱乱的,也想不起该笑还是不该笑,只是推门挤进去,和张少祖一起挤在那间小小的厨房里。
张少祖在煮鱼片粥——信一不爱吃鱼,主要是不喜欢闻到处理时的鱼腥味,但如果做得好,也能吃一些,就好像水煮虾,如果有人扒壳放到碗里,那就可以赏脸吃一些,但如果没有,他也不会主动去找。盛夏时节容易胃口不好,张少祖有时会煮鱼片粥给他补充蛋白质,不然按小祖宗的饮食习惯,可以整整三个月喝风饮露、只吃巧克力曲奇。
蓝信一低下头,见垃圾袋已经扎得紧紧的,处理下来的鱼鳞鱼杂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知道他不喜欢闻到,所以张少祖每次都会把这些东西收得特别仔细。在以往的生活中,信一总是奢侈地享受着这样的宠爱,将之视为张少祖爱意的证明,但今日——在知道对方一夜未归的情况下,他觉得这样的行动更像是一种补偿。这样的“补偿”他并不陌生,每次蓝森忽然父爱大发地打电话给他,嘘寒问暖并且打笔巨款,他就知道蓝森必定是和安娜出去过二人世界了,或者是他们夫妻二人带着蓝男去享受一家三口的时光,而人的贱性就在于平时可能谁也想不起来,但和新家庭在一起的时候就会猛然产生一种对旧的家庭成员的愧疚来。
对蓝森的补偿,信一没有意见,但当张少祖也用同样的策略对待他时,他猛然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背叛来:他甚至觉得他们这样很虚伪,因为如果真的问心有愧,可以不去寻找新的家庭,而不是在已经什么都得到的情况下还要来对他施舍一点关怀,好像这样一来就已经足够了,如果他再想要多一点什么,不识好歹的就会变成他蓝信一……
他注视着自己的养父,以一种爱与恨都来得暗潮汹涌的方式。张少祖察觉到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我以为你会再睡一会儿。”他说,“本想煮好了再喊你的。”
“……没事。”信一听见自己如同设置好的程序一般乖巧而木僵地回答道,“谢谢阿爸。”
张少祖愣了一下,不确定是否是自己多心听错了——他这一夜休息得也很不好,帮红姐安顿好一切之后已经凌晨一点,他回到家时信一卧在床上熟睡,身体平躺打开,如同一捧任人采撷的桔梗花,就那么盛开在那里。张少祖实在没法问心无愧地躺到这样的信一身边去,尤其后者的手还搭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好像睡梦中还在抚摸那枚该死的钻戒——他从来没这么讨厌过一样物品。
张少祖最后是在信一的卧室过夜的,小孩的床垫很软,纵使他浑身肌肉含量再高、本该保他在任何地方都能酣睡——但这个“任何地方”一般是指恶劣环境,不是溺爱孩子的老爸冒天下之大不韪买的超软席梦思床垫……到底谁会给长身体的小孩买这种床垫啊?他都会问自己,是不是那两年宠孩子已经有点发癫了。
难怪信一不爱回房间睡,这床垫谁受得了?张少祖已经在考虑去买一张新床垫了——他当然希望信一以后也能多回家小住,比任何时候都希望。
“……你休息得不好吗?”张少祖问,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今早的信一看上去比以往更加苍白,甚至称得上憔悴。
“没有,”信一说,“挺好的。”但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就似乎有些反胃似的捂住了嘴巴,张少祖知道他不喜欢闻到生鱼的味道,于是催他出去:“出去待会儿吧,早饭马上好了。”但信一站在那里没有动。
“……怎么?”
“没怎么。”信一说,厨房里很热,张少祖只穿了件黑色背心,肩膀和手臂的肌肉与龙纹都好性感,一滴汗挂在他颈侧,信一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伸手去想帮他把汗抹掉。
张少祖身体比大脑快,直接偏离几公分躲开了,信一的手停在半空,显得有点尴尬。
“……”很难解释躲开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就像他没法解释他至今也没有正眼看过信一一眼——大清早的,谁也不是土木做的菩萨,而信一穿的实在是……清凉。
信一笑了一下,翻过手给他看手掌,手心白白的,是气血有亏的显现——他说:“没东西喔阿爸,不是要害你。”
这是个玩笑吗?张少祖总觉得这个玩笑没有什么好笑的成分在,于是说:“我没那么想。”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问,天气太热了,即使什么都不做都会大汗淋漓,但却并不会让身体进入一种怠惰的休眠状态,反而越发……越发精神和敏感了,思绪亦如此,他从来没有这样具体的、清晰地直面过他对信一的欲望,他渴望和信一发生更亲密的……接触……
就在这时,有人推开理发店的大门,邦邦邦地脚步声飞快地朝着二楼靠近过来。
“龙哥!”庙街十二少堂堂来袭,“我办妥——”蓝信一推开厨房门和他打了个照面,梁俊义发出一声老鼠被踩了的声音,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厨房里蒸汽滚滚,但信一看上去脸色像是从冰窖里出来一样的苍白。他极力试图表现得正常:“来这么早,有事?”
“啊——那个——”梁俊义没想到他会在,手里的牛皮纸信封顿时成了烫手山芋,他努力往背后藏了藏,勉强笑道:“你怎么在啊?”
“……”你多失礼呢,这是我家。如果是平时,信一肯定这样回,但他现在发自真心地感到已经不再受欢迎——尽管张少祖说他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但张少祖在做什么,他另一面的生活都发生了什么,他去了哪见了谁,都不再和信一通气,这样的做法和不将他视为家里的一份子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信一没好气地答:“我这就走,行了吧?不妨碍你们说事。”他猜测俊义在这里是因为他在替龙卷风办事,但办的是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就连梁俊义这个一向最听他话的心软大漏勺,现在嘴巴也死得像楼下那个保险箱一样。
“哎——别呀!”梁俊义头上都冒汗了,信一只比他大一点点,但是只要你有过姐姐就知道了,这一点点的年龄差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孩来说就像天和地之间的距离,他喜欢信一,希望信一高兴,同时也最怕信一不高兴。“我、我不知道你在家,我以为你住洛军那儿,我、我其实就是——”眼看秘密就要和盘托出,因为梁俊义正是这样一个在姐姐面前毫无意志力的细佬。
张少祖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救了梁俊义一命,也免除了他做叛徒和夹生人的悲惨命运,“俊义来了啊。”他倚着门框说道,“去洗手,坐下吃饭。”
谁能说梁俊义没有蹭口饭吃的原始动机……他确实想跟张少祖这里小吃一口再回家,顺便汇报工作兼打理一下外观,他跑去广州不眠不休地盯李家源几日,现在外形已经非常邋遢。但是现在在小蓝姐和他爸爸的双重夹击之下,梁俊义大腿根都出汗了,感觉情愿回广州去跟陈俊彬鸡同鸭讲地讲道理都不想在这里多呆一秒。
信一去拿了碗筷,盛了三碗鱼片粥,这下更没有跑路的可能了,梁俊义只能苦涩落座。他看一眼张少祖,像在询问大佬意见,张少祖细微不可见地轻轻摆了一下头,梁俊义便知道,这是让自己不必掺和的意思。于是,他将牛皮纸袋放到客厅茶几上不显眼的地方,并且趁信一不在低声道:“已经办妥了,龙哥,照片都在这里,你要看一下吗?”
张少祖摇摇头:“现在不看。”
梁俊义点点头:“嗯,明白,我也觉得最好是等下,等信一不在家时……”
蓝信一便在此时回返,闻言便随口道:“等信一不在家时要怎样?”
梁俊义张口结舌、面红耳赤:“那个——那个——”
张少祖:“他要剃须。”
蓝信一很疑惑道:“剃须背着我做什么?哦——”他做出了然表情,“我知了,你怕我想亲自动手,这没什么好怕的,俗话说熟能生巧,你多给我机会练习几次就好了,不如吃完饭我们就……?”
梁俊义:“…………姐姐,放过我吧!我从此蓄须都行。”
蓝信一:“切,逗你玩的,别那么不经吓好不好?”但他的眼睛盯着梁俊义,那神情真的不像在逗着玩,反而高深莫测,让人摸不到头脑。不知不觉间,蓝信一已经具备了一个黑帮话事人的特质之一,你完全猜到不到他到底想做什么。
张少祖叹口气,他听得出信一今早心情不是很美丽,十二纯属倒霉撞枪口了,等信一自己调整好了,没准也会很后悔对十二撒气,于是开口解围道:“十二,厨房台面上有打包好的早餐,你带走去吃吧。”
梁俊义如蒙大赦,赶紧拎上早饭溜之大吉,蓝信一的眼窝很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跑走时,看上去很阴沉——十二没有带走那个牛皮纸袋。
另外,张少祖打包了一份鱼片粥——蓝信一的心里现在充满恶意,他认为这份早饭原本的主人一定是红姐——蓝森其实也这样,你以为他在“补偿”信一的时候,就不会又连锁反应般的想到安娜和蓝男,又觉得有必要将一部分爱再重新转给她们吗?其实安娜完全没必要紧张,如果她够聪明的话,完全可以和信一两边形成一个爱的补偿的永动机,蓝森在一边付出了爱和陪伴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边,因为一个人的爱和关注只有固定的量,给了长子就不能给妻女,给了妻女就不能给长子,在张少祖这里,也许也一样。其实就是一锅粥而已,煮给蓝信一的就不可以再分给别人,尤其是红姐——这很难理解吗?就是一锅粥而已!
他现在陷入自己的逻辑死角里,公式已经设定好,怎么带数据都会得出一样的结论,其实如果他开口问,张少祖就会直接告诉他:因为难得煮一次,所以准备等下带给洛军——就这么简单。
明明没有发生争吵,但房间里的气氛凝滞得如同一块固体的黄油,黏腻得要命。就是在这种时候,信一意识到他陷得太深了,他应该尽快把自己拔出来,否则迟早会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也许他不应该结婚,也许他应该彻底离开这儿,去冰岛或者新西兰,从那里出发,即使嫉妒也要穿越万水千山,抵达他爱的人身边时也许只会剩下一阵微风。
“信一啊,我们今天出去逛街,对吗?”张少祖说,声音听上去又是那样、很怕触怒他所以显得小心翼翼,“昨天说好的?”
信一的情绪不高,“嗯”了一声之后又过了几秒,他才说:“阿爸,改天吧,今天Jimmy会回来,我想去给他接风。”
张少祖没吭声了,他可以接受信一拒绝自己的邀约,但想到信一还会期待和李家源见面,那种明珠蒙尘的不悦就会侵吞大脑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夏日的清晨实在太热,也许要下雨了,也许有些情绪就像云兜不住雨水一样,他的心也不再能兜住那种腐蚀性的心痛和……妒忌。
他妒忌李家源这样的人也能得到信一的钟爱,如果连这样的人都可以,那么……!
那么,为什么张少祖就是“可怕的事”呢。
张少祖:“不可以。”
信一:“?”张少祖的语气强硬到他会感到意外的程度,如果仔细不仔细回忆,他很难想起上一次遭到这样严厉的拒绝是什么时候。
“……为什么?”
张少祖:“……”
沉默,长达一分钟的沉默。随后,张少祖听到自己轻轻地说道:“我认为你不应该再见他了。”
蓝信一:“……我不理解。”
他猛然站了起来,内心的不安开始扩大,“我不理解。”他重复道,“这是什么意思,阿爸?”
张少祖:“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我认为你们应该停止交往。”
他将梁俊义留下的牛皮纸袋递给信一,信一压制着恐慌接过纸袋,其实它很薄,薄的可能都装不下一份好一点的简历。但又很厚——厚的能砸断蓝信一以为无比紧密的东西,比如,他的婚约。
他打开纸袋,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些照片,背景像在某种高级娱乐会所,蓝信一辨认了一阵,很轻易就认出了李家源:认出他那标志性的鼻梁和嘴唇线条一点也不费力,但理解这张照片就好难:李家源将手搭在一个穿着暴露、身材苗条的男性身上,他们是在……接吻吗?接下来的几张照片内容也是如出一辙的糟糕,简直像是误入了某种不良活动的现场,蓝信一呆滞地浏览着那些相片,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原来十二是去做这个了。
“你让十二查我们?”他抬起头,声音很轻很轻,张少祖心里一紧,感觉事情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在滑去:他最希望的当然是信一看完之后怒气冲冲地表示要和李家源分手,甚至钻进他怀里央求他斩那人一只手或者一只腿(顺便说一下他是真的会做而且很乐意);但现在的情况是,事情完全是相反的方向——信一在第一时间将他自己和李家源组成了一个“我们”的联盟,而张少祖才是站在“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对立面的那个人。
张少祖:“我没有查你。”
信一置若罔闻,仿佛根本听不到张少祖在说什么,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不信我?”
张少祖:“我没有不信你——我怎么可能不信你?”
“那这是什么?”
张少祖深吸一口气,答:“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不信他——一个陌生人,要和我最——”我最爱的人,“我的孩子在一起,我怎么可以不查?”
蓝信一怔怔地盯着他,好像听到了,但实际又好像没有听到,他只是重复着说道:“你不信我。”他被这个消息一下子搞蒙了,完全措手不及——他设想过最坏的情况都和自己相关,从未设想过会遭到这样的背叛。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婚约破裂了,他不可能——没有人可以——在看到这样的罪证之后还继续走到婚姻的殿堂里,他不可能,张少祖也不会允许。
失去了婚姻的保护,他会变成什么?会变成一个可怜虫,一个彻底没有了生活的人,他没有工作,没有事业心,没有亲密关系……所有能转移他注意力的、能称之为锁链和桎梏的东西都在这一刻之后碎掉了,他还剩下什么?
为什么毁坏这一切的人偏要是你呢?他望着张少祖,心里涌起——涌起巨大的恨意和愤怒,他不能理解这个人。这个人驱逐他又找回他,爱他的同时又不能只爱他,信一全部都是按照他的要求做的,从十六岁的那一天之后,他整个人生都围绕张少祖的一句命令在搭建,但是张少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他可以信誓旦旦说了自己不会结婚、紧接着就和别人春宵一度,为什么蓝信一只想要一个骗过自己的障眼法他都不允许,为什么他一定要拆掉蓝信一搭建好的生活,一次又一次?为什么一切都要遂他的心意,蓝信一的心意呢?
“你就是,”信一艰难地说,“你就是不能允许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是吗?”
张少祖如同被迎面痛击一锤而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他甚至能听到耳鸣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明明是李家源背叛信一,但信一怪的却是张少祖戳穿这个、像他证明此事?就这么爱吗,到颠倒黑白的地步?
张少祖处在震惊之中,但已经不可克制的感到愤怒,他起身,说道:“我没有——我何时不许你有自己的生活?”
信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种全面崩溃的境地,他设想好的一切,结婚,生活重心的转移,和阿爸的平稳关系……全部在这一刻之后化为砂砾。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信一茫然地想,张少祖已经要有全新的生活了,为什么还要管我、管我如何欺骗自己?
“你许我有什么?”蓝信一愤怒地反问,“哪一件事不需要得到你的许可,哪一件事不是你点头才可以?”
你怎么可以讲这样颠倒黑白的话!张少祖也被激怒了,如果事事顺我的意,如果是事顺我的意……!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但又无比愤怒,信一怎么敢的?他指责张少祖任何事都可以,但他居然指责张少祖不尊重他的意见、控制他的人生?
“你是不是……”是不是疯了。蓝信一。他想,但他遏制住怒火,说道:“信一,你冷静一下——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改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李家源——”
“我不在乎!!!!”信一尖叫起来,这声音可能会构成每个父亲下半生的噩梦,“我不在乎你明白吗,我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张少祖眉头紧锁,他听出一种非常不祥的、恐怖的信号。
“别告诉我你还想和他继续和他在一起。”他说,“蓝信一,你疯了吗?我何时教过你——”
“你不是我爸爸!”蓝信一怒不可遏地冲他尖叫,心里那根弦蹦的太久,断了的时候必然陷入疯狂,张少祖在他眼中看到癫狂的神色,“我不用你教任何事——你也没有教我任何事!!!”
好了,现在所有东西都淌出来了,好像死了一个肥肠满脑的死胖子,刀豁进去,烂心烂肺流出来那瞬间就开始腐烂和散发臭气,所有事情都摊开了,摆在这里,不可能再收回去。事实就是:
张少祖和蓝信一从来也不是真正的父子,而且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一点。
面对李家源出轨这件事,蓝信一怨恨的是张少祖把真相告知,而非出轨的始作俑者——他如此自甘下贱地爱着这个人,是吗?
张少祖脸色铁青:“好,是我的错,我没教你自尊自爱。”信一瞪着他,因这严厉的指责而从严重流露出被刺痛的神情,张少祖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那就从今天开始教你——你不可以再和他见面,婚约也作废。”
“你疯了呀,张少祖,你是不是有毛病!”在一阵痛苦的怔愣之后,蓝信一怒不可遏地咆哮,“我不用你管,你是我什么人?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听到吗?你凭什么管我?”他已经逐渐忘了他们为什么而争吵,只想说出所有最糟糕的话来伤害张少祖——张少祖凭什么这样高高在上地对待蓝信一的生活呢?在他自己已经毁约的前提下?失去自己搭建生活的地基,蓝信一已经气疯了。他甚至感觉张少祖就是想要折磨他——怎么不是呢?他知道怎么能让信一快乐,他不答应,信一离开,也不可以,信一必须按照他认为的那种方式、在他划定的自由范围内如同家里豢养的一条狗一样,看着他和他妻子儿女幸福生活,这样就算“好”了,对吗?
……信一疯了。张少祖想。或者说,他们都疯了。他的愤怒并不比信一来得少,他的伤心更甚——混杂着一个父亲最深切的失望和伤心,以及一个爱慕者的绝望之情,他之所以表现得没有信一那么狂躁,只是因为……因为他没信一那么年轻了,他的经历,他的年纪把他拴住了,让他没法像年轻人一样无所顾忌的发泄怒火,但他知道,很多东西从这一刻起都毁掉了,信一已经结结实实地恨上了他。
“你为什么……”他很绝望地说,“你那么爱他吗?!”
“这跟爱不爱没关系——”信一尖叫,随即,话就那么容易地溜出了口,像一把最精巧的利刃,它就在那儿,像一把最趁手的兵器——像一把刀柄莹蓝的蝴蝶刀。
“你爱他到连这种事都无所谓吗?!”
“……因为我怀孕了!”信一脱口而出,他崩溃地喊道,“你能明白吗,你——”
“……”在一片狼藉之中,张少祖沉默了好久,他眼看着信一在他面前颤抖着崩溃,然后眼中流出泪水,而他只是站在那儿,脑海中一片空白。
信一有小孩了?和李家源的?那个人如此不忠,如此……我的信一,我宝贵的信一,要用自己的身体孕育一个继承那种卑劣基因的小孩了?
也对,不奇怪。他回想起信一回到家的第一天就同他说过。信一说他想要生小孩,想要组建家庭……他最近几日都饮食不振、情绪起伏……他……
一种巨大的痛苦,如同心脏被剜走了一块的感受,完全地吞没了张少祖。他意识到自己后悔了——李家源应该被杀死。他玷污了我的珍宝。我的。他居然胆敢把他肮脏的下等的基因掺进信一的基因中,污染它、破坏它……
……我的信一。
下一秒,信一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粗鲁地抓起,他踉踉跄跄地被张少祖拖拽着穿过客厅,塞进自己的房间,他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惊恐地大叫起来。
“你敢——张少祖,你敢!你这是——你放我出去!”
“不可能了。”张少祖冷酷无情地宣布,也许他从一开始就该这样,那个六年前的雨夜,信一在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哭,当时他在哭什么呢?张少祖从没搞清过,他只记得他们当时也爆发了一场这样的争吵,信一当时也怒不可遏地试图伤害他,而他则在想,若我留下他,付出的代价是否是我能够承担的?
如果我留下信一,接下来的人生就将承担信一的憎恨,我能否接受?
“从今天开始,你不可以离开城寨半步。”张少祖说,这是蓝信一从未见过的一面,他好像比命运还要无情,“不,你不可以离开这个家半步,也不用再试图联系李家源,你可以当世上没有这个人。”
蓝信一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你要做什么?你要杀了他吗——你不可以动他你听到了吗?你——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啊!!!!”他孤注一掷地喊道。
“至于孩子的父亲,如果你一定需要,合适的人选有很多。”张少祖无情地宣布道,这是他人生中距离封建家长最近的一天,“我相信有很多人会愿意做这个父亲,比如洛军和俊义,他们都会愿意照顾你的。”
信一疯狂地扑上来,想要从他身边找到某个死角逃走,但张少祖抓住他的手腕,很轻松地就将他推到床上,并且转身离开——在关门前,他最后看了他所珍爱的孩子一眼,那孩子低着头俯趴在那儿,在轻轻地啜泣。
他们永远都回不去了。张少祖想。但是没关系。
信一留在这里就行了。早该这样。
六年前就该这样。
龙卷风:那我现在要开始剃须了,为了保证安全请不要说话,有什么需要可以举手示意,想喝水请举左手,感到害怕请举右手,感到疼痛请举双手,如果被切到动脉请大声尖叫
陈占:业务这么不熟练啊?
龙卷风:好的,我们来演习一下,感到害怕!
陈占:举右手
龙卷风:想喝水!
陈占:举左手
龙卷风:害怕被切到动脉!
陈占:?我应该怎么做?
龙卷风:你应该捂脖子,但是没关系,我手很稳不会切到
陈占:真的服了
龙卷风:因为被切到动脉感到疼痛而且害怕!
陈占:这也是服务的一部分?
龙卷风:害怕被切到动脉但是不敢动于是想通过大量喝水缓解紧张!
陈占:……请放我走
龙卷风:现在要开......
龙卷风:那我现在要开始剃须了,为了保证安全请不要说话,有什么需要可以举手示意,想喝水请举左手,感到害怕请举右手,感到疼痛请举双手,如果被切到动脉请大声尖叫
陈占:业务这么不熟练啊?
龙卷风:好的,我们来演习一下,感到害怕!
陈占:举右手
龙卷风:想喝水!
陈占:举左手
龙卷风:害怕被切到动脉!
陈占:?我应该怎么做?
龙卷风:你应该捂脖子,但是没关系,我手很稳不会切到
陈占:真的服了
龙卷风:因为被切到动脉感到疼痛而且害怕!
陈占:这也是服务的一部分?
龙卷风:害怕被切到动脉但是不敢动于是想通过大量喝水缓解紧张!
陈占:……请放我走
龙卷风:现在要开始剃须了,为了保证安全请不要说话,有什么需要可以举手示意,想喝水请举左手,感到害怕请举右手,感到疼痛请举双手,如果被切到动脉请大声尖叫
陈洛军:龙哥你到底行不行啊,哪有这么服务的
龙卷风:我们来演习一下,感到害怕!
陈洛军:举右手?
龙卷风:想要喝水!
陈洛军:举左手?
龙卷风:感到有点冷!
陈洛军:?我该举哪只手?
龙卷风:来信一给他演示一下,感到有点冷!
信一:双手抱肩!
龙卷风:害怕被切到动脉!
信一:什么都不用做因为龙哥手很稳绝不会切到!
龙卷风:因为被切到动脉感到又痛又怕!
信一:先快速举起双手然后一边举右手一边尖叫!
龙卷风:害怕被切到动脉但是不敢动于是想通过大量喝水缓解紧张!
信一:因为是想要喝水所以举左手!
陈洛军:我冒昧问一下,这个理发店到底是怎么开起来的?
【通风报信】几时秋雨歇
全文4k+,一发完。信一再见龙卷风,又怎么不算一种he。电影背景向,内含志怪,重新定义“天注定”。
00
九龙城寨生了不少灰,粉尘、烟尘还有香灰混杂,覆在顶棚积了厚厚一层,也散进房内,像天后娘娘叹出的一口浊气,是谓尘埃落定。
01
闹剧落幕,总要有人登场主持大局。
没了主心骨的龙城帮,到处都是窟窿的城寨,桩桩件件都是麻烦,后生仔顶得住吗?但今次再无大佬去拍他的肩,引他如何行,路总是要自己走的嘛。信一在飞发铺点了根烟,夹在指尖,讲大佬先吸,哪有人应。直到烟要燃尽,他指头被灼得颤了下,烟蒂才被他碾灭,连同那点漫入心口的脆弱一起。
信一起身,走到那本日历前。日历停在龙卷风...
全文4k+,一发完。信一再见龙卷风,又怎么不算一种he。电影背景向,内含志怪,重新定义“天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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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城寨生了不少灰,粉尘、烟尘还有香灰混杂,覆在顶棚积了厚厚一层,也散进房内,像天后娘娘叹出的一口浊气,是谓尘埃落定。
01
闹剧落幕,总要有人登场主持大局。
没了主心骨的龙城帮,到处都是窟窿的城寨,桩桩件件都是麻烦,后生仔顶得住吗?但今次再无大佬去拍他的肩,引他如何行,路总是要自己走的嘛。信一在飞发铺点了根烟,夹在指尖,讲大佬先吸,哪有人应。直到烟要燃尽,他指头被灼得颤了下,烟蒂才被他碾灭,连同那点漫入心口的脆弱一起。
信一起身,走到那本日历前。日历停在龙卷风出事的那一天,再无人碰,攒了足有三月又几天的废纸,除了苦难再无其他。他伸手去扯,一沓接着一沓撕下,揉成团,最终停在今日。撕下的日历用火燃尽,烧成灰,他拜了三拜,双眼阖紧虔诚似叩天后,嘴里念着大佬走好。
十二少拖着步挪进飞发铺,沉痛地捏了捏油头椅的椅背,“带你的人同我走,往后我们兄弟联手一起做。”
“多谢。”信一最后睇过那团灰烬,与十二少并肩,拍过他肩头,“我大佬没能看到城寨拆迁,我要代他看的,否则我大佬不满,在地下都不能安睡,我同他讲都怪十二招兵买马到我头上,你顶得住?”
龙卷风走了,他也要往前走。沿途不会再有大佬的身影,他要做的,是走龙卷风走的路。
十二少没再劝。混江湖,忠义当头,他尚且如此,何况信一是龙哥养大的头马。从前就关系好到底下那帮不知轻重的小弟讲干话,胆大到讲龙哥同信一不一般。系啊,如今信一心里承的痛也不一般。
02
收尾工作做了整三日。有人趁机闹事,粉仔趁机干抢劫的勾当,被当场拿住。十二少深谙江湖纷争,太刀在肩头一横,靠着墙讲去请信一,墙面写得字被刀划开,也能辨别是抢劫斩手的规矩。信一掌事,要立威,这就是江湖。
信一来时叼根烟,陈洛军站在他身后。犯事的粉仔同白粉打交道本就是自寻死路,被抢的是位阿婆,双眼眯起一团近乎白的混沌,在信一身上停了好久。信一没在意,烟含在口中闷声开口:“不识字还是没长眼,在城寨有命抢劫,没命花。你不知,我教你。”
马仔馋着阿婆往回退,不过几步的光景,蝴蝶刀翻出一道花弧,刃刺入粉仔的手腕,一刺、挑、划,喊叫声震得老鼠也逃窜。
这边处理完臭虫,信一还要回去继续收租。清点城寨空出的房,再同租客见面,往常这些都是龙卷风亲自去谈,他作陪。尔今言谈间透着龙卷风的气质,他自己都不知。只是刚一迈步,牛仔外套就被人扯住一角,阿婆讲话嘶哑,声音好轻:“有人,你身后有人。”
信一回头,同样是疑惑的陈洛军,木头一样站个笔直。
他咬了下烟嘴,好涩,伸出手搀着阿婆的手臂轻轻拍了拍,“是鬼都不怕啦,听话,回去休息。”
阿婆是近日来到城寨的,叫章婆。无儿无女无伴,成日在天后庙拜娘娘,端着掐指一算的糊口营生,讲话也神神叨叨,没人信。又或者,没人敢信。
城寨的房信一都亲自点过,只剩城寨背阴处的巷尾。潮湿又满是霉味,好难出租。他走进窄巷,火机摁了半晌只能听个响,半点火星都没冒。烟就叼在口中,现下却不能吸个畅快,好憋屈,恼得他一脚踹水泥柱泄愤,顶上的电线哗啦垂下。真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他骂出一声丢,又熟练地掏出口袋里的胶,去接断了的电线。一番折腾火气散了个尽,他又捡起大佬留下的责任,好似刚才的发癫只是浮华一梦。
03
信一没能推开眼前这扇门,好怪。他抬眼打量,看不到哪里生锈,哪里卡住,一垂眼懒得同门好好讲,后撤两步准备踹门。刚一挪步,门开了,扑面而来的寒气与午后的炎热格格不入,铁门在风里晃两下,斥出桀桀的怪音。
偏他信一打小不信鬼神,只信龙卷风嘛。他甩出蝴蝶刀攥在掌心,刃面朝前,鬼神皆斩。
刚踏入这间房,那道门扇出枯木折断一样的音,隐约有点信一二字的发音,紧跟着阖得严实,仅有光渗入。信一探寻的眼风熄了,蓄一双泪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戴着茶色眼镜的人,声音像断了的风,找不到半个音节。
来人甩了甩手中的火机,随手塞进口袋,讲笑:“什么表情,见鬼了?”
“老人街很难搞吗,打到发都乱成这样,举着刀……”龙卷风的声音顿住,视线落在信一握着刀的手上,这位大佬压了近乎一生的杀意骤然而发,摘下眼镜露出凌厉的一双眼,“谁干的。”
那双手几时遭过如此的灾。信一从小好斗,成日同人打架,他用皮带惩戒,抽在掌心烙下串串红痕,最后还是他亲自抹药,又吹气去哄。那修长灵活的五根手指,今次只剩两根,余下三根未明,又深埋在城寨哪一条沟渠,他不忍深想。
信一收起刀,右手藏在身后,探寻的视线变得小心翼翼。大佬方才讲老人街,他有印象。两年前有人在老人街搞事,本该大佬出面,但他一手蝴蝶刀师承大佬,早就不是弹弹珠的泥娃娃,直讲他能搞定的。出门前他同大佬讨奖,话等他搞定后大佬要赏一根烟,贵不贵冇所谓,但要大佬亲自点烟。搞事的人被他一刃割喉,血蹭在他的tie,蓝白格多一滴猩红,寓意诸事不顺。回来后大佬变好怪,本取出的火机被塞进抽屉,大佬乜斜他叼烟好似开屏,偏视若无睹,只是去解那条tie,一边洗一边讲做事要小心,不然怎么当老大嘛。好兴致也被一盆冷水浇,他当时憋了火,全都发泄给tie,往后系领带一角塞衣口。整个不伦不类没少被十二笑,但他不想让大佬再忧心。可为何会再提老人街?
04
一间屋内,年长者势若虹,年轻人却怀拥沧桑。是谁在吟一曲聊斋,拜九天神佛。
龙卷风抬起手,向他伸臂。他本该相拥,可脚下好似千斤重。他不敢,怕好梦易碎,怕温存不过是奢望,怕来不及回味又要承受别离。用一场镜花水月要他记住,大佬已经不在了。
“手。”龙卷风上前一步,宽掌搭在他脖颈,安抚性捏了又捏,“疼吗?”
“不疼啊,不疼,我根本没感觉的。”信一鼓足勇气去牵大佬的手,热的,眼角的湿润出卖了他的故作坚强,龙卷风没拆穿。
此事真要论个一二三也实在讲不通。龙卷风在天后庙奉香多年,志怪也好,奇遇也罢,他自问都压得住。他知道眼前的信一并非此刻正在老人街平乱的信一,更清楚能让信一如此,他只怕早去见故人了,否则断信一手指的刀当先砍在他身上。
“我还有多长时间。”
“两年。”
生死如云,过了就是过,握不住,聚不拢,更不可逆。
信一也想同他多叮嘱。讲秋哥一心复仇,不顾结拜启的誓,讲洛军是陈占的儿子,万事好先做打算。可话从唇齿泄出,化作一团寂静,原是不许泄露天机。他又急又恼紧咬牙关,舌尖顶过腮肉抑下不满,理智和情感争夺他的大脑,紧绷的身体也再难负重,颤如将倾的城寨。
是龙卷风的怀抱安抚着受伤的兽。
龙卷风抚过他的后脑,掌心去吻一撂撂的卷发,“都是要做大佬的人了,这么激动像什么样。”
这话他并不陌生。一门的生死之隔,大佬含笑同后生仔嘱托,要走,要活,要当大佬,不能太过激动。一朝生死天人永隔,他来不及同大佬话太多,情来不及诉,痛来不及尝,就此无机会,哪里甘心。近日夜半惊醒,总在吞云吐雾间感怀,他尚没同大佬好好告别。
“我会做好的。”信一抬起眼,水润的瞳有一炬烛火,倔强不屈地望来,看得他的心也微颤,“龙城帮,城寨,还有兄弟,我不会让你失望。”
“我知啦,我亲手养大的,自然样样都好。”
05
龙卷风从未质疑过这点。信一养在他膝下,跟着黑社会龙头混,叛逆时期成日打架,性子拗,好在万事都听他的,品性顶好。旁的出去砍人表忠,争双花红棍争到头破血流,信一只要一同跟他回家吃糖水。一吃就是好多年,哪里还用争,龙头棍都能给信一当棍玩。信一讲过好多次不想当大佬,说大佬还得他来做。他清楚,信一怕他死的嘛,可天灾人祸在前,阎王要收命,几时准你讨价还价。
“以前的事,还记得吗?”龙卷风耐心打理着信一的乱发,“你从小贪漂亮,衣要时髦,发也要,飞发铺成日开门第一单生意就是你,好靓,几时过得邋里邋遢。”
信一怎么会忘。城寨静下来后,飞发铺照常营业,从前来店里做工的阿叔阿嫂都如常,他却不怎么去了。往常他脚往桌面一搭,漫画还没翻开,大佬就要喂一声讲要做生意的,注意点影响。今次他再搭,无人敢扰,好似龙卷风的威严承在他身上,他念又不是,忘又难做。
“放心吧大佬,我回去就电最靓的发,穿最好的衣给你看。”
回去,回去后故人不在,爱人再难相见,影一段片在电视上播也能赚好多眼泪。
龙卷风笑了起来。他从前教会信一好多,教信一如何做人,如何待事,却唯独没有教信一该如何面对死亡,严格来说,是他的死亡。今次已是生死相隔,要谈生死再去开解,还不如同后生仔多待片刻。他不怕信一会否跌入深渊,一蹶不振,因信一答应他的事总会做到。
火机躺在口袋,现下被龙卷风取出,大佬扬起手中的火机摁出一簇火,问后生仔:“有烟吗?”
信一摸出那根没点着的烟,作势就往大佬唇边递。龙卷风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吸。不过犹豫片刻,信一就将烟含在口中,垂眼看着龙卷风伸出手,为他点燃这支烟。烟味充斥在口腔,偏他心口尝到苦味。大佬抬起手,两指勾了勾,那支烟转而递在大佬指间,二人分吸同一支烟,像一同并肩走过的岁岁年年,任烟气缭绕吻过眉眼唇边。
喧嚣声起,信一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人还未进,就嚷嚷着大佬,搞事的被我赶出城寨,我的奖呢。
紧闭的房门也敞开一道窥不见前路的亮光,门里的人都清楚,到了说再见的时候。龙卷风掸去烟灰,抬掌替他抚平衬衣的褶皱,温和地笑着讲:“走吧。”信一鼻尖发酸,捏着半根烟踏出这间房。他隐约听到那边的自己已经进了门,嘚瑟地叼起烟,还有大佬的一声小小年纪什么学老烟枪,快把tie解下来我给你洗洗。剩下的不用听,他都知。原以为大佬那日的拒绝是不动声色地对他的逾矩say no,现下看来,大佬仍兑现了那个奖,为他点烟。只是没有给那时的自己,而是给了现在的自己。
真相大白,再回转几经,原来大佬早就将情托于他,只是他此刻才懂。怪不得那日他虽没得到想要的,此后大佬却更宠他。只是那时的自己读不懂,还当是大佬当他拿儿子养,委屈了好一阵。
也怨不得此后大佬总是抬起头看着天,望着天后庙的方向长叹一声天注定,还真是天注定。
06
熟悉的城寨,熟悉的窄巷。信一抬起头,还能看到他刚接好的电线,再回身,那间房不知几时有了日光,也已恢复如常,如果不是那残余的香烟快要烧尽,烫到他的指尖,恐怕这一切真如一场梦。
锁好房,信一往飞发铺走,决计差人为他电一个最靓的发,再剃须。路上看到十二缠着章婆,要她算算他几时能发财,四仔几时能找到阿嫂,洛军又几时能幸福美满。他下意识停下来,章婆那双眼又落在他身上,指着他身后喃喃:“你身后有人。”
这次信一身后空无一人,只有空气,吓得十二少一个激灵喊阿婆你别瞎讲嘛。
只是信一却低着头笑了。他想起大佬牵过他的手,抚过他的发,再摸过他的下巴道一声扎手,笑得更开怀。他冲着章婆点点头,讲:“我知。”
身前身后咫尺天涯,第一场秋雨也萧瑟悲戚,可爱能抵万难,不熄不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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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城寨|十二信】十二月来信 08
08 风吹多一日
庙街游戏厅,排行榜刷新。
众人嚷嚷,二月都还没过榜单怎么就刷新了,老板一拍脑门才反应过来,今年是闰年,二月多出一天。
喧闹之际,一个微胖的男人抓起西服外套走了出去。
有人指着榜首发问,那个从未见过的ID是何方神圣。
旁人笑他,一看就是新来的小朋友,肥哥都不识得,还玩什么射击游戏。
阿肥并不知自己成了别人的话题,他游戏打腻了无处去,随意进了家酒吧闲坐。
下午酒吧里的人已渐渐多了起来。
他太久没休假,都不知如何玩了,坐在吧台剥了满桌的花生壳。
浅色的花生壳,深色的吧台,相得益彰。
旁边突然吵起来,两男一女拉拉扯...
08 风吹多一日
庙街游戏厅,排行榜刷新。
众人嚷嚷,二月都还没过榜单怎么就刷新了,老板一拍脑门才反应过来,今年是闰年,二月多出一天。
喧闹之际,一个微胖的男人抓起西服外套走了出去。
有人指着榜首发问,那个从未见过的ID是何方神圣。
旁人笑他,一看就是新来的小朋友,肥哥都不识得,还玩什么射击游戏。
阿肥并不知自己成了别人的话题,他游戏打腻了无处去,随意进了家酒吧闲坐。
下午酒吧里的人已渐渐多了起来。
他太久没休假,都不知如何玩了,坐在吧台剥了满桌的花生壳。
浅色的花生壳,深色的吧台,相得益彰。
旁边突然吵起来,两男一女拉拉扯扯,只消看一眼便大概能猜出情节。
眼看越闹越大,他想着是十二少的地盘,正准备起身去劝,有人比他先一步到了卡座。
花衬衫长臂舒展,把两个对吵的男人往自己身边一收,与三方都进行了亲切会谈。没每句,其中一个男人便匆匆离开,面色极其不好。
阿肥上月夜夜陪跟着信一陪洛军喝酒,大体男人失恋都有一样的神色。
阿来一眼看到吧台旁的人,他一向喜怒形于色,快步过来。
阿肥问:“这也是你的场子?最近混得不错嘛。”
阿来扬手让酒保给自己来上一杯:“肥哥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玩,”又转头对酒保吩咐,“以后肥哥来都免单。”
阿肥说:“最近太闲,到处逛逛。”
“你们就好啦,不像我们,最近忙得睡觉都没时间。”
阿来将酒一口饮尽,花衬衫随意扣了两颗扣子,聊胜于无,几滴棕黄的酒液顺着大开的领口流了进去。
他被冰得一跳,伸长脖子用手在下巴上抹水。
阿肥问:“接手不顺利?”
阿来甩了甩手上的酒:“刚接手总有不熟悉的地方。”
阿肥会意,明仔和阿宋手头的事太多,接手的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顶上的。
阿来想到了什么,凑过来问:“上次同你一起来广州的那个双刀是谁。”
阿肥奇怪他突然问这个:“他叫阿荣,叉烧荣,城寨第一美味叉烧饭就是他家的。不过下面的兄弟们都叫他阿鬼。”
“阿鬼?”
“双刀荣,鬼见愁。”
阿来追问:“这么好的身手,之前怎么没听过?”
阿肥说:“他不完全是社团的人,只有时来帮手。”
阿来眼神一下子就亮了:“不如来庙街,我们正缺人。”
阿肥这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直摇头:“劝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他是看在我大佬的情分上才出来做事,不会跟你混社团的。”
阿来不亖心:“你帮我同他讲,只要肯来,这条街上的酒吧随便挑。”
阿肥见他这般也懒得再劝:“先说好,话我帮你带,但答不答应不担保。”
阿来连声道谢,拉着要请他食饭。
吧台传来铃声,酒保接起来听,忙叫住来哥。
阿肥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他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接起了电话。
四仔把最后一根针从十二头上拔出来。
十二“嘶”了一声,四仔推他的脑袋:“装什么装。”
十二揉着头:“好歹是个医生,爱护一下患者行不行。”
四仔翻个白眼:“患者,我是免费出诊,而且昨晚打麻将你输的钱还没给,赶紧还钱。”
十二打开伸到面前的手:“打麻将东西南北风,谁知道哪天吹什么,就像城寨的风,你找得到方向吗,等下次吹到我不就平账了。”
四仔收好银针:“欠的账和诊疗费一起还。”
十二耍赖:“不好意思啊,我的习惯一月一结过时不候,现在已经是三月了,二月的账别找我。”
四仔嗤笑:“痴线,今日还是二月。”
十二“啊”了一声:“怎么可能,昨日明明就是28号。”
信一笑着看他们胡闹:“今日是29号。”
十二无语,今年居然是闰年:“早知道前两天就不让耀东回日本了。”
四仔冷冷地送了他一个“滚”。
眼看四仔的手就要去抓椅子,信一拉着十二出了诊所。
走到街巷里十二突发感叹:“两个月没回,城寨冷清了好多。”
信一说:“你以前不总是嫌这里的人太多了。”
“是啊,以前觉得人多了太吵太热,水也不够用还老停电,可现在人真的少了,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信一拉着他上台阶,十二问:“洛军那家伙又在吃冰?”
七叔热情的声音响起:“你们来了!”
信一同七叔打了招呼,拉着十二坐到位子上。
十二听到对面有声响:“怎么转性爱上食糖水,我记得你以前可说过这些都是奢侈品。”
对面的声响停了,几秒后传来洛军闷闷的声音:“信一说食糖水让人心情好。”
十二听说了洛军被玩弄感情的初恋遭遇,非常能理解他作为一个处男真心错付的惨痛。
虽然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半天。
他咳嗽一声,语重心长:“看开点兄弟,起码你终于实现梦想,吃到了爱情的苦。”
洛军抬头瞪他,十二似是料到他的反应喊:“干什么,不打残疾人啊。”
信一正问着七叔近来情况,见这两人又闹起来,便端了碗冰过去。
他舀了一勺塞进十二那大张的嘴里,十二措不及防,下意识想叫又因含着冰不能张嘴,表情扭曲。
洛军问:“四仔不去?”
信一说:“他说今晚要继续看碟片,再说城寨也得有人守。”
十二咽下了嘴里那口冰,木着嘴说:“又是一个为情所伤的男人。”
洛军屏蔽掉他,问信一:“怎么这么突然约我们?”
信一把玩着冰里的勺子思考:“以前郑律师约我也很突然,但把我们都叫上却是头一回。”
十二握住他的小臂,和他们仨不同,信一的肌肉是精致的、细长的。
十二感受那肌肉在掌中轻微的跳动:“再来一口。”
信一反手拿勺子敲了他一下:“四仔说了少饮冰。”
说罢低头看看腕上的劳力士,与洛军对视一眼起身。
十二拉着信一的右臂,还坐在椅子上骂四仔是庸医。
信一无奈,左手卡住十二的下巴,弯腰下去。
先是冰,再带了点甜,然后表面薄薄的冷很快被自身的滚烫替代。
红豆的甜由冷热两种温度急速交替,在十二的嘴里搅动。
信一掐了一把他的下巴,眼中含笑,压着气声问:“满意了?”
十二用拇指擦去嘴角上不知是他们俩谁的口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食糖水果然让人心情好。”
洛军发出无语嗤笑:“出发吧,残疾大爷。”
三人一前两后,在城寨狭窄过道中信步向出口行去。
洛军突然发出感叹:“好安静。”
春光从头顶密密匝匝的电线缝中漏下,斑驳地印在洛军身上。
信一仰头,小小“啊”了一声。
“怎么了?”
他指了一下:“谁家电线断了。”
十二说:“都没人住了,断不断无所谓了。”
三人一起笑开,想起以前无数次拿胶带偷偷把弄断的电线粘回去。
两侧店铺不少都已搬走,日光本就稀疏,从外面路过只觉得一片灰败。
走到阿爷的士多,信一不由得停下脚步。
商品货物整整齐齐都在柜上,若忽略那层厚厚的灰,一切如旧日时光未曾逝去。
“如果有一日,这里真的拆了,你要带点什么走?”
信一分不清这是十二在问还是阿爷在问。
左手轻叩腿侧,眼神游走,停在了商品柜上。
他抿着嘴,看了那玻璃柜几秒,似犹豫又似回忆。终于走上前去拉开柜门,行云流水地拿出包烟。
信一盯着手中的东西微微吸气,转向十二和洛军,朝他们扬眉轻笑。
“带包烟咯。”
他边走边撕开塑料膜,抽一支给洛军,再叼了支在嘴里点燃,放到十二的唇边,再把剩下半包烟凑到鼻子闻了闻,长叹一声,像踌躇乏累也像郁结舒展。
“这里的回忆、人情味,城寨的气味哪带得走。”
他把剩下的烟收进胸口内袋,一把揽住十二和洛军的肩膀。
“人生就是这样。”
阿肥和阿来在出口外听到爽朗笑声,循声望去,三人搭着肩一起歪歪斜斜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没了平日的成熟正经,好似孩童,单纯肆意。
信一在福满楼门前打量告示牌。
「今日歇业」
老板带着笑脸将众人迎进去。
信一问起今日为何歇业。
老板领着他们往楼上去:“东家的意思,想要清净些。”
到了包间门口,十二侧身挡在前面,他现在对这样的环境十分警惕。
门缓缓打开,十二领头先迈了进去。
“真是好大排面。”
黄莺出谷,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如毒蛇吐信,神经瞬间绷紧。
十二展臂将信一护在身后,阿肥和阿来也站上前来,手放到后腰上。
唯有洛军慢了半拍,愣愣望着坐在桌前的雷盈。
雷盈笑他们的大惊小怪:“紧张什么,这么怕我?”
十二冷笑:“怕你?别忘了你老公是谁救下来的。”
雷盈与人呛嘴从不落下风:“与你这个在一边罚站的瞎子有什么关系。”
信一将十二扯到一边,站到前面来:“好久不见,雷总怎么有空来香港。”
雷盈今日重心似乎并不在他们,语气轻松,故意逗人。
“我来约会啊。”
她侧头笑得招摇:“小师弟,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信一心中无奈,若在牌桌上,可真是个让人出其不意的点炮手。
洛军心中本就五味杂陈,突然被点到,所有人目光都聚集过来,瞬间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见他如此窘迫,雷盈眉毛微挑。
信一如今算是摸到了些雷盈的性子,知她来了惹祸的兴致,先一步打断,回身挡住雷盈那太过明锐的视线,拍拍洛军肩头。
“你和阿肥去外面守着,随便点点吃的。”
十二在旁吩咐阿来也去。
洛军还没反应过来,信一捏捏他的肩膀,眼神示意他放松,洛军渐渐冷静下来,有些懊恼,转身走了出去。
没有再看屋内一眼。
雷盈红唇微撇,眼睛眯了眯,似乎在责怪信一坏了场好戏。
信一也撇嘴,耸肩摊手,以示回应。
郑律师推开刚刚关上的包间门,见信一和十二还站着,揽着二人入座。
信一把视线从雷盈脸上挪开,拉着十二落了座。
他与郑律师更相熟些,便直接问:“今日摆这么大席面,有什么重要的事?”
郑律师笑容满面:“今日请城寨的各位大业主,还有,”他对信一示意,“居民代表。”
十二打断:“她为什么在这里?”
郑律师知他所指:“我刚出去同秋哥通了电话,他说现在生意全都归了这位雷小姐,城寨的生意也同她谈。”
雷盈笑脸盈盈,朝信一歪了个头。
“不过郑某人哪有这么大面子,”郑律师故作神秘地停了停。
“城寨事要开会,大家觉得还少了谁?”
信一眼神一暗,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在他正对面的雷盈面色却不变,信一又生出一丝疑惑,她当是这桌上最不了解城寨清拆具体事项的人,为何毫无疑惑之色。
郑律师好似没看见这三人的神情变换,兴致勃勃地走过去拉开了旁边小包的门。
“今日,这位做东。”
门内走出一个熟悉的男人。
三件套穿得板正,金丝眼镜架在脸上,薄薄头发用发胶固定规矩。
他环视一圈在座之人,不慌不忙拉开椅子坐下。
这一桌所坐正如每次开会的座次,但坐在主位的许家安,已与半年的许Sir判若两人。
信一忍不住打量,许家安感知到视线,与他眼神相交。
信一说:“虽然我不是政府的人,但我们这样私下聚会,怕是不合规矩。”
他在说到“规矩”二字时,故意放缓语速,加重了语气。
郑律师接话:“如果还是负责人当然是不合规,不过今日许sir是想和大家道个别,从下周起他就正式离开这个项目了。”
许家安有种卸下包袱的轻松,态度比往日开会时松弛许多。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相处一年多,如今要走正式道个别。往日或许有无心之失,还望大家莫要计较。”
许家安将杯中酒饮尽。
未曾想雷盈竟第一个起来回应:“许sir太客气了,以您的才干离开这里一定也能大展宏图,都在香港做事,以后兜兜转转总会碰见,期待与许sir的下次合作。”
她仰颈饮酒,信一脑中思绪疯狂转动。
原来这就是今日雷盈代替秋哥赴宴的目的。
信一也站起来:“许sir同秋哥有救命之恩,之前种种都不用再提。十二有伤不能饮酒,我与他一起敬你。”
郑律师见个个举杯,喜上眉梢:“都站着做什么,快坐下尝尝菜,不是我自夸,我们福满楼的手艺在全港也是响当当的。”
众人落座,拿起筷子。
席间雷盈与许家安交谈最勤,虽并未谈及任何机密,仍天南海北说个不听。
郑律师最忙,他要照顾到方方面面,从人到菜。
只有信一和十二算是在认真吃饭,不过这些也是他们吃惯了的,不觉得新鲜
十二侧身与信一耳语:“原来是会好好说话的。”
也不知他指的是谁,信一轻笑。
这餐饭吃得不算长,夜幕渐暗便落了幕。
郑律师将雷盈先送出去,少了人热场子,包间安静下来。
不过信一更适应现在这样的环境,主动开口:“许sir可要小心些,人家都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许家安回道:“听说她骗过你的那位兄弟,不出去看看?”
信一坦然:“洛军的事他自己能处理。”
许家安对信一总有些长辈姿态:“如果已经放下嫌隙,你们不如合作。”
十二抢答道:“同她?还是算了吧,我怕她过不去。”
许家安说:“今日一见,雷小姐头脑清晰在商言商,只要有利可图,应该不会拒绝。”
信一笑笑,那是你不知这人全貌,待日后若真和雷盈遇上了再说吧。
信一在桌布下拉住十二的手,捏了捏让他不同许家安争执,敷衍地点点头,换了个话题:“听说,司徒sir被降职了。”
许家安说:“这个圈子,若真想抓你的错处,随便就能找出几个来,不过是看有没有人想保你罢了。”
信一意有所指:“有人帮总比无依无靠受人轻视强。”
许家安直言:“收下那张名帖并不代表我要站队,我只是在原则里选一些觉得对的事情做。”
信一觉得许家安还有些天真,但不再讨厌:“望许sir如愿以偿,不然我可要愧疚来做了说客。”
许家安看着信一,眼神复杂:“其实,并不因为你。”
一个很久未被提及的名字。
“是因为何文展。”
十二感到信一握着自己的手瞬间收紧,他用力回握。
信一笑得勉强:“阿展肯定想不到,自己会被这么多人挂念。”
“他值得。”
信一深吸口气,握紧十二的手。
这就够了。
对于何文展来说,这句值得,就够了。
许sir抬腕看了看时间:“我先走,郑律师让你等他回来,他打包了食盒你给秋哥带去。”
信一看着许家安往外走,好像每次他们的见面都是以许家安的背影结束,这一次他还是对着那背影说。
“许家安先生,祝你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但这次,许家安停下转回身来。
“魔鬼为了陷害我们,往往故意说真话,在小事情上取得信任,然后我们在重要关头便会坠入它的圈套。”
他站在灯光晦暗处,眼神深沉。
“信一,不要过分信任。”
没有对象,不知是指郑律师、其他人,亦或是他自己。
信一惊觉已看不透这人。
十二听到落门声,把他的手从桌布下拉起来,双手合拢握住:“怎么这么凉。”
信一没有回答,却说:“人是不是都会变。”
十二太熟悉他的情绪变化,想了想说。
“我讨厌雷盈,如果是以前根本不会和她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可今日却不同,因为我是话事人,不只代表我一个,而是整个庙街。”
他按着信一右手疏通筋脉:“你会不会很讨厌现在的这个我,既不潇洒也不坦荡。”
信一用左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我比你更早不潇洒不坦荡,你讨厌我吗。”
十二凑上去亲了一口:“怎么敢。”
郑律师推门进来便是看见两人笑作一团:“看来聊得不错,也是,你和许sir关系是好的。”
“食盒呢?”
“阿肥先拿去车上了。”
信一起身:“那先走了。”
“其实,是有人想见你们。”
郑律师边说边示意有请。
因着今日歇业,往日热闹非凡的大堂此刻空寂无人。
“不是有人要见我们,人呢?”
十二细听:“有人。”
“十二少果然好耳力,”郑律师抬手,方见一个模糊人影坐在隐蔽角落,正独自饮茶。
走进方知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气质典雅。
她将茶杯放在茶托上,对站着的信一和蔼说:“你不是一直想见我,还去医院查了体检记录。”
信一如今已鲜少失态,此刻却震惊到目瞪口呆:“你是洪生!”
十二比他还要吃惊:“你是女人?”
洪生像是慈祥祖母在教导小辈:“女人又如何,妇女能顶半边天。”
十二端正抱拳:“不敢不敢,失敬失敬。”
郑律师在一旁搭话:“在香港,洪生愿意见的人可不多。”
信一尊敬地问:“洪生找我们何事?”
“你们两个后生仔,都是很好的,尤其是你,”她看向信一,“你在珍宝舫上同许家安说的话,说得很好。”
她语气如同城寨里的阿婆拉家常,可信一后背渐生凉意。
回忆那日场景,四面开阔,海涛声声,又有阿肥把守,她是如何得知。
“有些话,小郑问不够分量,而且我喜欢善良的孩子。所以同样的话我来问,九七越来越近,后面的事也会越来越复杂凶险,城寨和庙街能不能记住,自己始终都是中国人。”
十二着急:“我们当然……”
“不要急着回答。”
她语气温和,甚至声量都不高,却如泰山压顶让十二不能言语。
“不用急,你们回去好好想,想清楚。”
她笑容慈爱:“今日晚了,我年纪大比不得你们,得早点休息。你们都是好孩子我相信你们,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来福满楼吃茶点,通通免单。”
郑律师过来送客,二人向洪生微微鞠躬,她乐呵呵地说:“去吧去吧。”
信一走了几步,回头再看了她一眼。
她正举杯饮茶,小小身形坐得如苍松笔挺,大堂寥寥几盏小灯照不到的角落也掩盖不住她的如炬目光。
如果之前他对洪生还只觉得不可捉摸,今日一见更觉深不可测,令人敬畏。
洛军情绪低落靠在车门上,见他们面色不好,顾不得自己烦闷,问怎么了。
信一轻轻摇头,十二吩咐阿来自己今晚与他们一同回城寨。
阿肥拉开车门,一个声音在背后叫住他们。
郑律师站在福满楼门前,笑脸圆圆。
“福满楼,恭候二位再次光临。”
十二听罢直接进了车里,信一与郑律师对视片刻,也坐了进去。
车上三人都心事重重,阿肥边开车边打量,不敢开口。
停在城寨前面,信一吩咐阿肥将食盒给秋哥送去。
往城寨走,离得不远就看到巷子口的小红点。
有人在黑暗中吸烟。
四仔见他们回来,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踩灭。
“回吧。”
人少了,夜里的灯就更少,夜并不深但城寨已快要入眠。
走到岔路口,信一打破宁静。
“四仔,以后离开城寨准备做什么。”
四仔沉默了一秒:“猫仔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拍电影。”
十二问:“你不和我们一起了?”
四仔看他一眼:“这么舍不得我。”
十二哼了一声:“我是怕你去害人家。”
洛军想起来:“就是那个经常来借碟片的猫仔?”
信一支持:“你看了这么多碟片,去拍电影也不错。”
四仔说:“猫仔说现在剧组到处招人,他有朋友很容易能进去。”
十二说:“一个赤脚医生,一个城寨细仔,人家能让他们进剧组吗。”
信一挥手:“这没关系,我们自己投钱拍。”
他转头:“就让洛军做男主角。”
洛军瞬间脸红:“别开玩笑了。”
信一正经道:“不开玩笑,现在最卖座的就是动作片,你看黄飞鸿。你身手这么好,长得也端正,完全能做男主角。”
四仔也端详起来:“这么一说,确实还不错。”
这三人围住,十二搭上他的肩:“我们洛军这气质,演个高手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洛军手足无措地摸着脸:“真、真的?”
十二压在他背上,低声说:“你想想,等你成了大明星,什么样的漂亮女仔你遇不到,比那雷盈好千万倍。”
“哎呀,”洛军面红耳赤,心中一时思绪万千,不知该接什么。
信一笑着说:“好啦,这些事情先不想,总之呢四仔拍电影洛军做主角,我们也搞一部动作大片。”
四仔不知他今晚哪来这么大兴趣:“我明日同猫仔商量下。”
信一干脆地说:“还有什么要商量的,我明日去找秋哥,等安排好直接开工。”
洛军大惊:“就这么定了,我、我行吗?”
十二说:“怎么不行,你不相信自己的身手?”
洛军嘴笨:“不是这个意思……”
信一打断他:“明日事睡醒说,今晚都回去好好睡一觉。”
四仔问:“不打麻将?”
十二直摇头:“不打不打,你最近手气好得不行,等你的牌风走了再说。”
说完便拉着信一拐进巷口,这里是城寨,他不用看路也知怎么走。
四仔看着他们俩离开的背影,皱眉问洛军:“你们今晚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转过巷口,他们消失在四仔的视线里,十二轻巧跃上斜坡。
“洛军傻,但四仔可不傻,这么急着赶他们走,不怕被察觉。”
信一两步并作一步登上狭长阶梯:“你也听到了,后面的事只会更凶险,他既然已经有了打算便是最好。”
十二拉开理发店的铁门,之前这里虽收拾得干净但没什么人气,最近信一搬了过来,这间屋又有了些曾经的感觉。
他走到窗前,那是信一第一次捡到洛军的地方。
“你不会也要把赶我走吧。”
没有开灯,没有回答,信一站在黑暗中。
十二转身背对窗外夜色,信一看不清他的神情。
“当年龙哥把我抓到这里,他对我说,你是要护着整个城寨的人,一个打手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
他一步步逼近:“有个问题我没来得及问他,不过现在问你应该也是一样。”
他站在信一身前,全然挡住月光:“现在的我,够资格吗?”
信一拽住十二的领带,这还是今天为了赴宴亲手帮他带上的。
“够不够资格,可不是靠嘴巴说。”
十二勾起嘴角,伸手就要去掐他的腰。
信一提膝就撞,十二只得往后撤,可领带又被人拽在手里,便只能双手抱住了信一的膝盖。
“这么狠啊,”他调笑到,一只手往上摸到了大腿。
信一单手勾住领带结,一抽将十二的领带解开,用领带拉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拧,把十二顺势按倒在理发椅上,翻身屈膝支在椅子上。
二人一上一下,交叠在一张小小的理发椅上。
十二被信一压在身下,反而笑了,手臂往下,发出机械的卡扣声。
信一心中不妙,整个椅子往后倒,他也跌进了十二怀里。
十二抱住落下来的人,勾住脚踏板发力,二人一起摔进了沙发。
窗外淡淡月色笼罩在信一脸上,十二看着他的眉眼,抬手慢慢摸着信一飞扬的眉毛。
“今日见你第一眼就好像回到了你第一次穿衬衫那天,好久没见你穿这样深色的衬衫。”
信一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十二,声音颤抖。
“你、你能……”
十二见他被自己惊到实在有趣,忍不住亲了一口。
“只是勉强能看清,偏偏又是在这多出来的一天,可能就是四年一次的魔力吧。我多幸运,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
信一又喜又恼,给了他一拳。
十二单手擒住信一的拳,俯身吻下去。
信一偏头,把他推开,甩甩手里的领带,带着笑故意问:“怎么,今晚不想蒙我眼睛了?”
十二压低声音,慢慢抽走领带握住信一手腕:“今日不蒙眼睛。”
还没等信一反应过来,十二拉住他两只手腕固定在头顶,用领带绑在一起。
信一并不挣扎,由着他折腾,抬眼欣赏了一下自己被绑住的双手。
十二嘴上委屈:“我怕你生气,又要打人。”
他摸上信一的耳垂,吻了吻那只蝴蝶耳钉,停在信一耳边道歉:“对不住,我把蝴蝶弄丢了。”
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
信一感受到他喷在自己耳边的气息:“没关系,我帮你拿回来了。”
如何拿,不用说。
十二说:“其实我有找回来,之前不让你看是因为还没弄完。”
他起身脱掉衬衫,白色的工字背心边沿露出繁复纹理。
再脱掉背心,一丝不挂。
一只张扬的蝴蝶扑在整个后背上。
蓝紫色线条纹在古铜色的皮肉上,喷薄的肌肉把这种美丽精巧的动物也变得嚣张压迫。
信一坐起身来,原来这才是耀东从日本飞来的原因。
十二背着身,肌肉随着声音起伏。
“谁再想把你拿走,除非把我的皮剥下来。”
信一点在蝴蝶上,领带勒住手腕的指尖有些微凉,轻轻抚过,似有若无的痒。
一呼一吸。
蝴蝶翅膀,一起一落。
“傻仔。”
他手下肌肉颤动。
十二猛地扣住那双在背上作乱的手,转身压过去。
信一整个背脊贴在沙发靠背上,手腕被抬高压在墙上,衬衫想跟着往上又被皮带锁住,被迫紧贴腰腹线条。
十二分腿而立,俯身压在他上面,眼神随着手一寸一寸抚摸,每过一寸他的眼神就变暗一分,好像要把之前没看到的都补回来。
信一抬起腿,用膝盖顶了顶,身上人的呼吸变得更浑浊。
他后仰睡在靠背上,夜色铺罩在他完全打开的身体上,光线明暗交织,缱绻眼神化为漩涡,好似能蛊惑人心的海妖塞壬,要把过路人生生吞下。
迷途的水手听到海中传来渺茫的歌声。
塞壬说,解开。
鬼迷心窍,十二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水手义无反顾跳入漩涡,与海妖融为一体。
血肉和灵魂。
窗外风声渐起,搅扰屋内呻吟。
吹入房中,吹落交缠身体上的垂挂汗珠。
城寨的风啊,不管你是什么形状,请护佑城寨的人。
END
《空座位》文档发送,及一些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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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感觉老福吞的离谱加上很多拼音等等让人阅读体验打折扣的因素,我最终还是精修了一个版本出来感谢大家的支持。如果您想要我这篇文《空座位》的精修版(word 格式,可以用微信读书之类的看,非常方便,无错字拼音😂)可以直接在这里留言,我会单独DM每一位~
再一次感谢大家如此的支持我!看到大家的评论后真的是受宠若惊,很多朋友特意从AO3过来我真的半夜高兴的叫出声来……我不过一个普通写手,这次也是小小有感而发,实际上故事安排的并不算精彩,只能是情感输出了。不过关于王九这个角色,确实很让人有创作欲,我本人其实从来没有写过梦女,但王九真的在我脑中的真的很...
因为感觉老福吞的离谱加上很多拼音等等让人阅读体验打折扣的因素,我最终还是精修了一个版本出来感谢大家的支持。如果您想要我这篇文《空座位》的精修版(word 格式,可以用微信读书之类的看,非常方便,无错字拼音😂)可以直接在这里留言,我会单独DM每一位~
再一次感谢大家如此的支持我!看到大家的评论后真的是受宠若惊,很多朋友特意从AO3过来我真的半夜高兴的叫出声来……我不过一个普通写手,这次也是小小有感而发,实际上故事安排的并不算精彩,只能是情感输出了。不过关于王九这个角色,确实很让人有创作欲,我本人其实从来没有写过梦女,但王九真的在我脑中的真的很适合那种死在浪漫变质前的那一刻,我也磕不起来他和别人,就只喜欢这一个角色。想来想去,因为读香港电影史,突然就想到了风月片女主和他的组合,加上城寨的环境,一拍即合。后来想出的第一个scene便是开头,电视上王九夺命奔跑,逃离追杀他的人,而女主在茶餐厅内被吓愣住,指尖的烟沉默燃烧,直到她夺门而出……我想的是,如果周围的人冷漠注视你的爱人在电视上被人追杀,你会是什么心情。其实也并没有完全写出来,但我想的根本是,灵魂会愿意飞过去同他一起离去。
后来结局,确实是突然间很黑很悲的就想起来了美国往事的结局,但我这个纯爱战士必定让两个人要一起去的。码字码的飞起,两个人就这么成了两具尸体,之所以死状较惨,也是因为回应我那个限制影片的设定。我个人确实看过不少,很喜欢那时候肆无忌惮又充满资本味儿的香港。后来,我好友说,我唯一的温柔是让女主选择了她自己的死法,一时间让本以为自己残酷冷血的我,突然有了一丝欣慰。
这里说说我想的女主的死法吧。其实有两个想法,这里先说采用的吧。我草草交代她死在浴室中且已经腐烂,但她经过的,是非常漫长的死亡。是不吃不喝缓慢丧失身体机能的方式,她全然不觉得身体内的不适,只是在回忆和畅想未来中不断的拉扯,一会痛苦,一会幸福,屋外不断放着她和王九的影片,成为了白噪音一般。最终,我想的是她濒死时听见了屋外突然安静,周围死寂,然后她听见了王九的呼吸声,随着那呼吸声最后一吐一吸间,头低了下去,却感觉自己靠到了谁的胸膛上。
另一个方式我当时有想过火焰,后来这个想法变成了我新文的一个重要片段,以后可能会同大家见面。我一直也觉得,王九是个适合在火中做自己的男人🙂 嘛……问就是,炭没吃够。(不是)
其实只是觉得,一般的死法配不上他。他必须死的浮夸且令人印象深刻,我信奉爆炸、火焰即是艺术……
好了,感谢你们看我的碎碎念,也非常感谢你们的留言,我认真的看完了每一条,每一条都是我最大的收获和喜悦,跟收到了伍允龙老师的点赞般高兴!我爱你们每一位,你们可以尽情的当我是个变态,不要紧的!承蒙大家喜爱,以后如果有机会,会产出更加好吃的粮供大家品尝~不过我进度缓慢,有时候要么一晚一篇,要么就一月无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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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城寨|十二信】十二月来信07
07 开岁·龙城岁月〈下〉
圣诞节原来会下雪。
这是十二概念外的事。
虽然他曾送过一个满是雪花的水晶球给信一,花光了他的积蓄。
雪花里的两个小人穿着红红绿绿的厚衣服。
Tiger哥说,和圣诞正相配。
他隔着玻璃球独看盈盈笑眼。
果然相配。
后来,圣诞节是华服晚宴,霓虹街景。
以及,在人群簇拥中的信一,熠熠生辉。
他听到外面传来圣诞曲。
诊所门一开一关,带进来一股寒气,日本冬天比香港冷得多。
四仔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是几?”
他以手为刀,砍到四仔的手腕:“我不是来念书的。”
......
07 开岁·龙城岁月〈下〉
圣诞节原来会下雪。
这是十二概念外的事。
虽然他曾送过一个满是雪花的水晶球给信一,花光了他的积蓄。
雪花里的两个小人穿着红红绿绿的厚衣服。
Tiger哥说,和圣诞正相配。
他隔着玻璃球独看盈盈笑眼。
果然相配。
后来,圣诞节是华服晚宴,霓虹街景。
以及,在人群簇拥中的信一,熠熠生辉。
他听到外面传来圣诞曲。
诊所门一开一关,带进来一股寒气,日本冬天比香港冷得多。
四仔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是几?”
他以手为刀,砍到四仔的手腕:“我不是来念书的。”
“我知你想讲什么,”四仔手腕一翻把他弹开,“不可能。”
十二没好气:“我是庙街话事人,如今躲在日本,底下的人还怎么做事。”
他听到四仔把什么东西放在桌台上:“你们黑社会早点扑街更好。”
“信一呢,他和洛军在香港多危险。”
有药瓶开启的声音,药丸叮叮咛滚出来。
四仔递到十二脸前:“吃药,残废。”
十二一把抓过,像阿公一般凑近到鼻子上仔细看:“多了。”
“是啊,我准备下药毒亖你。”
十二仰头,一口把手中的药囫囵咽下去,口齿不清地说:“怎么还没亖,你这药不行啊。”
耀东带进来的寒气打断了二人的斗嘴。
“过圣诞好热闹,要不要出去食餐。”
十二应了下来,带上黑色线帽。四仔皱眉,知他心中憋气,定要和自己唱反调。
三人踩着雪去了熟识的拉面店,店中没什么食客,好在面还是热气腾腾的。
蒸汽冲上面对面二人的中间,在狭窄空间中收拢,对面的十二消失在水汽后,四仔有一瞬间体会到他现在的感受。
不安。
隐隐的焦虑。
他有些心软。
水汽聚散只在一瞬,散去后,十二已摸到筷子娴熟地吃着面。
他身上有野兽般顽强的适应力。
不需要可怜。
“又是拉面,次次都是这家。”
四仔心中难得对他的一点温柔烟消云散,翻了个白眼。
耀东见他面色不善便问:“十二桑,是背上还疼吗?”
十二嘴里塞着面说:“你手艺好,”他握着筷子比了个大拇指,“靓。”
耀东有些不好意思:“你满意就好。”
十二说:“你这么有礼貌的人也不知怎会和这种人做朋友。”
四仔问:“我哪种人?”
十二听到耀东把筷子对齐放在碗上的轻碰:“四哥是我的恩人。”
四仔接过话:“你才是我恩人。”
耀东撞到桌子带动面上的碗筷碰撞。
老板过来了。
十二不懂日语,只听到耀东“嘿”了一声,对四仔说:“那我先过去了。”
他模糊看到四仔动了动,听到耀东走远。
“我的脸,他治的。”
这确实是十二未料到的故事。
“我的确很多年没来日本了,但这里有我朋友,这就是阿宋失算的地方。”
十二手中的筷子轻点着面碗的边沿。
“出去走走,”四仔说。
“耀东呢?”
“他有事,我们先走。”
小小的木门拉开,寒风扑面。
十二骂了声艹。
南国人很少面对如此风雪。
十二寻到街道内侧的墙,熟练地找到方向往回走,四仔在外侧落后半步,几乎与他并肩。
外人根本看不出有人视觉受损。
拉面店很近,很快十二就摸到了诊所后院的门。
他开口:“对不住。”
四仔明白过来:“他已不是你的人。”
从背叛自己大佬那刻起,阿宋就已不是社团的人。
所以,你也不必在心中如此自责。
十二走进院内:“阿宋想取代我,信一必定不肯,我晚一天回去他就多一份危险。”
侧后方传来四仔的声音:“他早就动过手了,不过怎么可能得……”
话未说完,四仔脸上被挨了一拳。
鼻血溅到雪地上,一道红。
十二把他压在后院的杂物箱上,小臂抵住他的喉咙。
“你敢瞒我。”
这段时间所有积压的情绪都被这根引线引爆。
十二挥拳,四仔竖起手臂抱头抵挡。
二人在雪地里打成一团,毫无章法,像两个小古惑仔。
四仔又挨了几拳,将十二一把推开。
“扑街的黑社会,你不要太过分!”
十二眼前因风雪白茫茫一片,几乎不能看清对面的轮廓。
他抓起雪扔过去:“我们俩躲在日本,留信一和洛军在香港冒险,你要脸吗。”
四仔避开,吼回去:“你以为我想?现在回去,你头上再挨一下,就真的瞎了。”
他顿了顿,补上。
“再没救了。”
十二用无神的双眼瞪着他,平静又疯狂。
“你因一张碟片就来日本的时候,也考虑这么多吗?”
四仔看着他,脚步慢慢后滑,握起拳头。
“想回去,先赢我。”
十二笑了,他熟练地从杂物堆里抽出铁链。
“正缺人练手。”
链条抡圆,卷起飘雪。
北国的雪留不住南国的人。
信一瞄了眼走廊的灯。
还是那种他极讨厌的惨白,医院里的冷气又开得这般低。
阿肥拉开病房门,信一搓了搓已有些发冷的指尖,走了进去。
房里各式的仪器摆成一排,提示音组成一首合奏曲,秋哥斜靠在病床上翻看报纸。
看到他的那一刻,信一心中轻微的不安大多消散。
“医生不是让你好好休息。”
秋哥由着他抽走自己手中的报纸,摘下老花镜:“闲着没事做。”
信一念道:“外头事你少操心有我在,你才从ICU出来两天,医生说了还在观察期。”
秋哥侧身放眼镜,信一接过来放在床头柜上,听到秋哥说:“你放心,我们这些老家伙就留我一个了,我怎么都得留下来照看后生仔的。”
信一拉了把椅子坐下:“秋哥,我们都多大了,该是我们照看你了。 ”
秋哥轻哼一声:“我问你,和广州那边谈好没有?”
信一惊讶。
“郑律师不是拿了东西给你,他给的不会不好,那边还是不满意?”
信一被惊得结巴起来:“秋,秋哥,你怎会……”
秋哥看着眼前的空气陷入回忆:“想当年在你们这个年纪,我们这班人个个都还在跟大哥做头马,就算是他雷振东也没资格上桌议事。”
他转头过来:“若不是我们这些老顽固惹出恩怨,亖得干净,你们这些后生仔想出头,再等十年吧。”
秋哥手上扎着针,身上插着管,却并无半点颓靡之态,就算卧坐在病床上也似一头雄狮伏地。
“你这般年轻,如果没有我做担保,他郑律师又怎敢放心与你合作。“
他示意信一将那串佛珠递过来,拿在手上一颗一颗地捻。
“还是那句话,只要我在一日,就会替你们大佬照看你们一日。“
信一看着秋哥,他几月来如暴雨扁舟的心似乎有了依靠,就好像回到了龙哥还在的时候。
秋哥见他眼神定了下来,便又问一遍:“我再问你,广州那边如何了?“
信一答道:“郑律师给的是批文,整块地拿给王明宇去做物流园区,同时还承诺会修一条高速过去。“
秋哥赞同郑律师一如既往的精准:“可是?“
“可是王明宇拒绝了。“
信一耳边响起王明宇的声音。
“信一先生,换做是你,会背叛十二少的决定吗?“
虽然通过横跨千里海峡的电缆王明宇的声音有些失真,但信一能想象到他在那头的神色。
那种无人可阻挡的笃定,他是如此熟悉。
信一语气中带上些赞许:“他对夫人是真心。”
秋哥点头:“看来此人还配得上盈盈。”
信一听到雷盈的名字脸色微变,秋哥沉声说:“雷盈的事错在我。那日你应该已经听到,当年我恨雷振东杀了我老婆儿子,便放话一定要血债血偿。”
“阿嫂,”他给信一解释,“雷振东的夫人是女中豪杰,带着几个孩子在香港躲了三个月。我不听你大佬的劝,向全港放了暗花,终于抓到个女仔,就是盈盈的阿妹,我当时杀红了眼,竟连小女孩也不放过。”
秋哥握住佛珠念了句“阿弥陀佛”,接着说。
“半年后,阿嫂终于联系到了条蛇船,准备逃出香港,消息却被出卖给了我。那晚也是我同你大佬第一次吵架,他让我放过孤儿寡母,我给了他一拳,带人赶到了码头。我本以为盈盈和她小妹一样病亖在了逃亡路上,现在想来,她应该是被阿嫂藏在了蛇船的甲板里。我在码头上……”
他神色越发悲恸悔恨,几乎不能开口。
“我在码头上,亲手解决了阿嫂和雷家的孻仔。”
秋哥紧紧抓住佛珠,一向沉稳的手开始震颤。
“我这一疯便是二十年,直到……”他抬眼看着信一,“直到因为我的固执害亖了你大佬。”
信一眼神不忍:“别这么说秋哥,我大佬从来没怪过你。”
他越发激动:“我知已做错太多,所有我日日诵经拜佛,可我还是能梦见阿嫂,梦见那日在码头上她最后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
牵动伤口,秋哥猛烈地咳嗽起来。
信一轻拍他的后背,端过来床头的水杯。
秋哥猛地抓住他拿杯子的手,杯中水荡在雪白的床单上,浸出一片痕迹。
“信仔,秋哥求你件事。”
信一心中已有预感,他深深看着秋哥郑重地说:“你讲。”
秋哥知他已应允,心中宽慰,不愧是龙卷风养大的仔,同他一般心胸宽厚。
“你救她,不要让她同我一般,坠入无间地狱。”
信一毫不犹豫地点头:“好,你先喝口水。”
杯中水盛住窗外斜阳,漾起暖光粼粼,衬出信一此刻的坚定包容。
秋哥接住水杯:“同他越来越像了。”
信一一愣,瞬间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我怎么比得上大佬。”
秋哥抿了口水,扬手示意:“那边桌上。”
信一过去拿起桌上文件翻了翻,错愕地看向秋哥。
秋哥捧着水杯说:“盈盈那般要强的性格,你同王明宇怎么可能谈得下来,你也差不多该去广州了,把这份文件带给她。”
信一说:“秋哥,这是你一生的心血。”
“那又怎样?”
信一答不出来。
秋哥不慌不忙:“我无儿无女,这些东西本就没有人继承。你同她讲,如果她愿意只需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我所有的产业就都是她的,她想如何就如何。请她等我十年,十年之后我自然会把命还给她,说到做到。”
信一慌忙打断:“不可以,你说过要照看我们的。”
秋哥笑:“傻仔,你们这么厉害,说不定还没到十年就不需要我了。”
这声“傻仔”已经很多很多年没人叫过了。
信一的眼泪不受控制要夺眶而出,他忙抬手捂住眼睛。
“信仔,我们这帮老混蛋种了太多孽,让一切都在我这里结束,你们这班后生仔同香港一起,去过新生。”
信一使劲捏着眼眶,艰难地从咽喉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嗯”。
响起敲门声。
秋哥应了声“进”,信一背过身去,看着窗外日光,他身上的冷气已散尽。
是阿肥的声音。
“大佬,有情况。”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阿肥附过来低声言语,凑近见他眼角泛红,狭长双目浮光游动,直觉感到他大佬情绪不对,挑重点快速说完。
信一听罢快步回到秋哥床前:“秋哥,我现在就得去广州。”
秋哥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问:“发生了什么事?”
“仓库丢了东西。”
“丢了什么?”
信一的眼神越来越亮:“摩托,我大佬送我的。”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敢骑他的摩托。
苏秘书看着商场地上的一滩水渍蹙眉。
旁边跟着的人连忙吩咐人来打扫干净。
她扶了扶黑框眼镜,低声说:“雷总今日心情极差,你们做事都注意些。”
旁边人连连点头。
有个声音插进来:“苏秘书怎么还亲自巡查。”
循声望去,一个带墨镜的寸头男人正倚着橱窗,旁边还站了个面色凶恶的刀疤脸。
纵使她一向沉稳,此时也差点惊叫出来。
旁边的刀疤脸先开口:“诶,秘书小姐好像被你吓坏了。”
戴墨镜的寸头男说:“才几日苏秘书就不认识我了。”
苏秘书稳住心神,摆手示意其他人先离开,自己走了过去。
“十二少,好久不见。”
雷盈坐在对面办公桌后的软椅上,冷冷说:“昨晚是你绑了我老公。”
十二一贯的嚣张:“你家保镖也太差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雷盈压住怒火,扫过他旁边坐的四仔:“原来躲到日本去了。”
四仔挑眉,他二人虽是第一次会面,但眼神相交之时都同时提高了警惕。
十二摆摆手:“这位可是城寨大名鼎鼎的妙手神医,上打耶稣,下踢阎王,几个日本黑帮,根本不在话下。”
雷盈看着对面的两人问:“我约的信一,他怎么没来?”
十二回道:“你的约我代他来,我们的生意还没谈完呢,雷总。”
雷盈盯着十二,眼神越发明锐,她笑了。
“你根本没同他讲,或许我可以猜一猜。”
涂着紫色指甲油的手指娇俏地在空气中虚点:“你们为了隐瞒自己回来的消息,为了打我个措手不及,谁都没有讲,包括信一,”她故意顿了顿,“当然,这就有些其他的原因了,是吧,十二少。”
她的尾音酥软,拖出一个小小的尾巴。
四仔看着对面人。
这个女人比十二口中描述的,还要聪明得多。
真是可怕。
雷盈把双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托住下巴,她此时已将气势反转,慢悠悠地说:“那也就是说,如果我在这里把你们俩解决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咯。”
十二没有被她唬住:“你敢动手?”
“我敢杀你一次,还怕第二次?”
十二说:“王明宇还在我们手里。”
雷盈嗤笑:“一个男人而已,我随便招招手,想换哪个换哪个。”
十二沉默片刻,开口说:“庙街开赌档的不少,我以前去收租的时候偶尔会去赌两把,我发现,坐包厢的老手同外间大厅里站着赌的不同,不管手上的牌是好是坏,从来不会被人看出来。”
“我今日同你赌,你现在就可以来杀,我决不还手,不过我同你保证,你再也见不到王明宇了。”
十二的话音未落,四仔已见雷盈的脸上有了极轻微的抽动。
四仔说:“怎么不说话了,是在想换哪个男人吗?这个问题可以等杀了我们再考虑。”
雷盈眼中的怒气急速积压,她手如闪电,站起来拔出桌上的签字笔射向十二。
那笔擦过墨镜扎进身后的墙壁,十二纹丝不动。
四仔回身看了眼墙上的半截笔尾,再回看雷盈的神色,知道他们赌对了。
原来这么厉害的女人,也会动真感情。
他不自主地想起昨晚十二从黑漆漆的别墅中丢出来的那个男人。
平平无奇,皮相绝谈不上好看,只有气度还算沉着,就算被拴在摩托上做人质也并不见慌张。
十二听着身后笔发出的轻微颤动声,说:“有一种眼神我太熟悉了在我面前是无法藏的,如果没有见过你们夫妻二人共处或许你还可以骗骗我。”
可惜我见过你们一起,在爱里的人怎会认不出相爱的眼神。
雷盈走到桌前,抱着双臂:“讲条件。”
十二扶了扶墨镜:“你那日同我讲的话我认真想了想,秋哥他当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不过你同阿宋设计害死我大佬,那我是不是也该找你索命。”
四仔看到雷盈的眼神似乎产生了变化,还未等细看十二用胳膊推了推他:“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看过的那部戏。”
四仔接话:“记得,罗密欧与茱莉亚嘛。”
十二说:“什么茱莉亚,明明是朱利安。”
雷盈被他们闹得忍不住插嘴:“朱丽叶。”
对面两人一脸疑惑,她深吸一口气说:“罗密欧与朱丽叶。”
十二无所谓地说:“不管叫什么,总之人家戏里都讲,别这么搞,搞到最后哪有头,只能是个大悲剧。”
雷盈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她嘴上向来是不认输的:“我把你也杀了,不就到头了。”
十二实在被这个女人的强势给梗住:“现在可是我在开条件。”
雷盈一点没有处于劣势的姿态:“一个只换一个。”
四仔问:“什么意思?”
雷盈靠坐到桌边,嘴角轻轻带出一个弧度:“你和信一,我只放过一个,至于你,”她指尖轻点向四仔,“不关你事。”
四仔被她这嚣张的态度激怒:“你搞清楚现在的局面。”
雷盈托腮:“大不了我把你们杀光再同我老公殉情。十二少,你怎么选?”
“信一。”
十二眼睛被墨镜遮得严严实实:“你不要再找信一麻烦。”
雷盈有些惊讶他的毫不犹豫,转而深长地再次打量了一翻这个她已经很熟稔的男人,语气中充满了不掩饰的赞扬。
“你很不错。”
“我知。”
十二毫不谦虚,并且不言谢。
此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雷盈做了个终止的手势,背过身拿起听筒。
办公室里极为安静,雷盈沉默听着电话。
十二悄悄碰了碰,四仔俯过去低声说:“她背过去了。”
十二便压低了声音说:“有点不对劲。”
四仔没有多问,环顾四周,调整了一下坐姿。
电话说得很快,雷盈放下听筒转过身,笑盈盈地走过来:“刚才聊到哪儿了。”
正说着她突然转出手中的蝴蝶刀攻向十二。
四仔侧手翻身,跳到一边,十二身体顺着沙发一滑而下,伸腿把前面的茶几踹开,茶几撞到雷盈的小腿,蝴蝶刀扎进真皮沙发背,她整个人支在空中,与十二一上一下正面相对。
十二抬腿直踹,雷盈向侧面避闪,只得放开插在沙发中的蝴蝶刀。
待她稳住身形,十二已翻身跃起,与四仔站在一起。
四仔说:“你不想见你老公了!“
雷盈冷笑:“在我的地盘绑人,真以为能藏得住。“
十二想到总会被她找到,但没料到竟这样快。
他镇定下来开口:“找到了又怎样,人你带得走吗。“
雷盈说:“去的是你们的老朋友,你觉得呢。“
十二和四仔都同时想到了那把寒光凌人的剔骨刀。
十二竖起一根手指:“我这次过来只带了一人,他一个足够。“
雷盈双眼微睁,惊讶地说:“你将庙街的双花红棍带了出来。“
没想到这人比她还疯,若被人知晓此刻庙街的话事人和双花红棍都不在香港,不知会出多大乱子。
她思绪极快,去抓沙发上的刀,四仔跨步,一把拦住她,双方交手。
十二退后把门锁好,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四仔拳法刚猛,横扫千军,雷盈却恰恰相反,利用女性身姿的柔韧,以缠绞为主,二人相克,战得不相上下,一时难分胜负。
就在他们快把整间办公室都砸碎之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十二抵住门,门外人听见里面激烈的打斗声,急得直喊。
“雷总,有人开车闯进了商场!“
是苏秘书的声音。
听到这话,雷盈和四仔同时收手,分开对峙。
苏秘书在门外继续喊:“他从车里拽下了王总,上楼来了。“
十二问:“那人是寸头脸上有疤吗?“
苏秘书下意识答道:“不是,留了头发。“
四仔喊:“是阿来。“
十二心中赞叹,好小子,知道挡不住便拉着王明宇来找自己。
“走!“
四仔往门口退去,雷盈迟了一秒,眼睁睁见他二人夺门而去。
苏秘书人都没看清就被撞倒在地,坐在地上见雷盈拔出沙发中的蝴蝶刀,对她吩咐道。
“通知所有人,把先生抢回来。“
阿来扯着王明宇逆着人流向上,衣服被渗出的血染得斑驳。
他以一敌多,终还是让那领头的刀疤脸伤了,身后绑着的人一个踉跄,他猛地拉他一把上了三楼,已经没什么顾客,一群穿西装的人围了过来。
他瞄一眼楼下大厅,那刀疤脸已经带人冲了进来。
不知大佬具体在这里面的哪里,但自己闹出这么大动静,整栋楼应该没人不知道了。
阿来换左手,用绳子缠绕住绑着人的脖子,右手从腰上抽出西瓜刀,也比在他脖子上往前逼。围着他的人见王明宇受挟,不敢往前,互相对着眼神慢慢后退。
突然被一股大力猛地向后扯去,阿来左手握拳屈臂,马步稳住重心。
孙卫红在那头狠狠地拽着绳子。
两头拉扯,王明宇脖子上的绳子收紧,他难以呼吸,脸色逐渐变红。
阿来自诩也是个狠人,但这刀疤脸的狠让他也不禁动容,那眼神好像王明宇就算被他们俩合力勒亖了也没关系。
这一丝动摇被孙卫红抓住了破绽,他向前踏步,左手一放一收,右手扬刀,阿来手中松劲失了平衡,只得后撤步避开刀口。
一切变故皆在电光火石间,周围人都还愣着,只有孙卫红毫不犹豫接着将手中刀射出去。
阿来重心不稳,见那刀追自己而来,决心避开要害,硬接这一下。
正在此刻,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硬生生将那刀撞开去,空旷的商场里回荡着金属的仓啷啷。
阿来抬头,十二和四仔正站在四楼的栏杆边,四仔手里还掂着一块从花坛里捡来的鹅卵石。
他欣喜喊道:“大佬!“
四仔拉着十二踏上栏杆,二人从四楼一跃而下。
落地之际四仔掰过他左肩,十二扯出后腰的九节鞭,扬臂横甩,银蛇摆尾,横荡一片。
孙卫红扯着王明宇往后,四仔手中的鹅卵石抛起,向孙卫红砸去,这次没有意外,孙卫红用手臂硬受了这下,手臂放下,露出一双嗜血的怒眼。
阿来要往前冲:“我去把人抢回来。“
被一把拉住,四仔抬头说:“雷盈下来了。“
十二说:“下楼。“
三人沿着扶梯往二楼滑下,十二舞着九节鞭开路,四仔回头见孙卫红被雷盈喊住,暂时没有追上来,与阿来对视一眼,加快了步伐。
很快下到一楼,阿来已经看到了自己撞碎的玻璃大门。
一楼人虽不多,但有几个明显不是普通的保镖,舞着不同的武器向他们围拢过来。
四仔低声耳语,十二点点头,三人迎了上去。
十二视觉受损,短短时间里能将九节鞭练成这般也是十分不容易,但真在这样复杂的交战中,必须要依赖四仔。
可他们二人平日里本就很少配合,更谈不上默契,没几下两人身上都带上了伤。
雷盈看出不对劲,她与孙卫红都是正经与十二交过手的人,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猜测。
阿来带着伤,一把西瓜刀砍得虎虎生威,以一敌二气势也不落下乘。他见十二小腿又被划伤一刀,对面一把尼泊尔砍刀就要往他头上招呼,心中焦急万分,大喊小心。
对付他的这二人见他分心,趁机前后夹击。阿来举刀扛住身后的攻击,却被迫中门大开,前面那人挥刀往他胸口刺来。
一阵白刃相交的刺耳声,有双刀挡在了阿来面前,杀退了攻击。
阿来抵开身后的刀,除那位双刀少年外,一个胖胖的青年也到了他身边。
阿来惊喜地喊了声“肥哥“,阿肥潇洒地从腰后掏出把枪,向上开了一枪。
巨响震住了所有人,这栋楼都停滞下来。
十二低声问:“谁?“
听到阿肥的名字,他握紧手中的已被捂热的九节鞭,小臂肌肉鼓起曲线,手心开始出汗。
阿肥直视二楼的众人,他右手持枪置于胸前,微微鞠躬。
“雷小姐,王太太,我是信一的头马,阿肥。“
十二听到另有一种声音隐约传来,他仔细分辨,突然,全身僵住。
雷盈挽着已经松绑的王明宇,朗声道:“你大佬呢,是怕了不敢来吗?“
——是摩托车的轰鸣声。
四仔察觉到十二的异样,正准备开口问,也被越来越响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雷盈的话音刚落,已被阿来撞过一次的大门再次被撞开。
一辆摩托跃了进来,碾过满地狼藉,一个甩尾,停在了十二旁边。
那引擎的声音是如此熟悉,哪怕看不见,十二也能想到这是一辆红蓝喷漆的摩托,摩托上的坐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他像蝴蝶展翅般从门外飞了进来,降落在自己身边。
这个男人说:“不好意思,抓偷车贼耽误了。“
十二几乎不能呼吸,这是他听过千百遍的声音,是他日思夜想的声音,也是他此刻最害怕听到的声音。
雷盈问:“抓到了吗?“
“现在抓到了。“
多想看看此刻信一的眼神,向他传递暗号的眼神,千回百转。
十二感到有一只手停在了自己的眼前,空气一瞬间的凝滞。
——他发现了。
那只手停了一秒,帮他扶了扶墨镜,顺势摸了把他的寸头。
“头发都剃光了。“
十二咧开嘴扯出个笑:“靓吗?“
信一的手轻轻拂过他没了耳垂的右耳,声音温柔。
“靓仔。“
雷盈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近:“谈情说爱的话还是私底下说。“
十二的肌肉瞬间紧绷,信一冰凉的指尖贴住他紧握的拳头,就像小时候一样,他的情绪被抚平。
信一对下到一楼的雷盈说:“雷小姐,有人托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十二听到信一拿出了什么,有纸张的揉搓声。
雷盈问:“是什么?“
信一说:“你还是自己看吧。“
他放开了十二的手,往前几步走到大厅中央,看着雷盈挑眉:“怎么,不敢?“
雷盈不屑一笑,抬腿过来,王明宇拉住她,眉宇间全是担忧。
雷盈拍拍他的手,轻轻摇头,示意心中有数。
她走到信一面前,拉过他手中的文件。
她是看惯了合同的人,几秒间已经完全明白了手中东西的含义,惊愕不解地看着信一。
这是信一第一次看见她这般慌张,觉得这女人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信一回应着她的眼神:“这是他的道歉,最大的诚意,也是他的哀求。“
当日握着刀插入那人胸膛与他对视时那种让她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上心头,雷盈蹙起眉头。
信一说:“雷小姐,刀也插了手也割了,tiger哥亖了,秋哥把他全部身家与性命都给你了。如果你心中一时难以接受,也可以把这当作一场简单的生意,毕竟,“信一示意,”王总也为你压上了身家性命。“
雷盈顺着他的眼神回望去,王明宇见她看过来扬起一个笑,她眼神晃动。
站在王明宇身后的孙卫红却突然暴起,掐住王明宇的喉咙对雷盈吼道:“他给了你什么!“
雷盈喝道:“孙卫红,你干什么!“
孙卫红说:“你动摇了。“
雷盈眼神闪避。
孙卫红亖亖盯着雷盈:“不准答应他。“
雷盈说:“你疯了,敢命令我。“
孙卫红说:“把他们都杀了,你和我去英国。“
捕捉到“英国“二字,信一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雷盈已经出了口:”你和司徒法宝做了交易。“
不是一个问句。
孙卫红狞笑:“他答应我,只要我们把这件事办下来,他就用移民政策给我们换新身份去英国,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雷盈讥讽:“我又不是通缉犯。“
孙卫红的眼中涌现痛苦:“你不和我去英国,“他的眼神转而疯狂,手指几乎要恰进王明宇的咽喉里去,”是不是因为他!“
王明宇忍不住咳了一声,信一看到雷盈的肩背绷了一下,她捏紧拳头笑他妄想:“与任何人都无关,你别痴心妄想了。“
孙卫红越来越癫狂,信一忍不住提醒她:“雷小姐,别再激怒他了。“
雷盈横眉冷竖:“难不成要我答应,我雷盈还没这么软弱,被人吓一吓就什么都应了。“
信一举起手,他真是怕了这个女人。他后退半步抬眼,微微点头。
孙卫红越来越激动,不停地敲着自己的脑袋,双瞳爆出血丝,他狂叫一声,就要勒住王明宇的脖子。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砸到他身上,将他和王明宇都踹到地上。
阿来见孙卫红仍抓住王明宇不肯放手,心想这就是自己和疯子的区别。
洛军刚落地,一蹬脚扑上去要夺王明宇。
孙卫红虽受到重击,仍有着疯兽般的直觉,抱住王明宇翻滚,半蹲起来。
信一与四仔也攻了过来,与洛军一同将他合围,阿来亖亖抱住十二不让他冲过去。
孙卫红定睛看到又是这三人,狂笑不止:“想要,拿去!“
他猛地将手中的王明宇推过来,信一看到栽过来的人,想起上次在烂尾楼中的明仔,错眼去看,孙卫红果然甩了一下手腕,他想也没想扑过去把王明宇拉倒。
他和王明宇一起滚到地上,十二听到他的声音有异,一把将阿来掀翻,奔了过来。
十二将他们扶起来,信一忙去看孙卫红,见洛军已和他打在了一起。
信一翻过王明宇松了口气,好在他拉了一下,刀避开了后心,插在了背胛骨上。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雷盈就将他一把推开。
信一被推得歪到一边,他心想,这女人手劲怎么这么大。
回头见王明宇在雷盈怀中吐着血,断断续续地说:“我是稀世珍宝,这么多人抢来抢去。“
雷盈哭得梨花带雨:“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要开玩笑了。“
十二震惊的声音响起:“女魔头哭了?“
雷盈抬头狠狠瞪了一眼,又想起他此时看不见,懒得再理他。
信一说:“四仔是医生,他会急救。“
四仔正准备上前,雷盈却紧紧抱着王明宇一直看着信一,似乎下了什么决定,她咬咬牙:“文件拿来。“
信一反而愣住。
她又重复了一遍:“文件拿来!“
信一反应过来,连忙从怀里掏出文件递过去。
“笔呢?“
这句话倒把这三人都问住,谁出门打架带支笔在身上。
阿肥连忙凑过来,掏出笔递过来。
雷盈无语地看了眼这三人,接过笔又突然停下,她抬头对信一说:“你前两天在电话里讲的,我也要。“
信一真是佩服她临危不乱的脑子,忙应下,本就是备好的筹码,她愿意要最好。
雷盈落笔,她手上王明宇的血沾到文件上,白纸黑字也带上了肃杀之气。
她签好,抬头对信一说:“同他讲,以后他的命就是我的。“
四仔再也等不及,直接从她怀里抱走王明宇到一旁止血。
信一拉住十二:“去守着。“
一个花瓶砸到他们前面的地上,众人再次看向正在交手的洛军和孙卫红。
孙卫红的剔骨刀太过阴狠,洛军虽在强攻,但身上已带了不少伤口。
信一正欲上前帮手,旁边的雷盈开了口:“你的刀是龙卷风教的?“
她拿出自己的蝴蝶刀:“不知,杀人王与龙卷风,谁的学生更厉害。“
信一与她对视一笑,喊道:“洛军让开。“
两人同时甩开蝴蝶刀,向孙卫红攻去。
洛军与他二人错身,眼神复杂地看了雷盈一眼。
孙卫红见雷盈的蝴蝶刀,双瞳赤红:“你朝我出手,我不会放过你的,司徒法宝也不会放过你的。“
雷盈手中的蝴蝶刀转向他的喉咙:“无所谓,大不了今日打横抬我出去。”
四仔与十二一同看着大厅中的激战,啧啧道:“可惜你看不见两把蝴蝶刀的盛况。“
十二淡然地说:“没关系,我能听见他的刀。“
许多年前,那只蝴蝶在刚学习振翅之时,他就是这样在黑暗中用耳朵捕捉他飞翔的踪迹。
双眼、喉头、手腕。
那只蝴蝶是世上独一无二,就算一万只蝴蝶一同振翅,他也能用耳朵把他找出来。
蝴蝶扎进了皮肉,孙卫红挨了一刀。
可他的脚步未停,为何朝自己越来越近。
十二听到了刀划开风的声音,四仔动了起来,侧身去护王明宇。
他毫不犹豫地甩出手中银蛇。
大厅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九节鞭扎进了孙卫红的喉咙。
他双眼瞪圆,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指着十二,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鲜血狂喷,破碎地吐出一句。
“你不是看不见吗。”
孙卫红轰然倒下,拉扯着九节鞭也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谁说看不见就不能杀你。”
十二终于摘下墨镜,那是一双失焦的眼,他背光而立,一身桀骜,纵使双眼无神也掩不住的光彩张扬。
信一过去拔走孙卫红身上的蝴蝶刀,收刀走到十二面前。
十二感到蝴蝶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变得局促,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丑,他抬手想将墨镜带上。
信一握住他的手,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眼敛。
“靓仔,欢迎归家。”
【九龙城寨|十二信】十二月来信06
06 开岁·龙城岁月〈中〉
十二坚持不打麻药。
“十二桑,我要把伤口重新切开,会很痛。”
十二支着腿坐在手术床边,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别人。
“我知,多谢。”
小诊所的门被大力推开。
“十二,你亖没!”
四仔看到屋内对峙的二人,嗅到气氛有些焦灼。
“怎么了?”
耀东举着针管:“十二桑不让用麻药。”
四仔骂了声,走上前看伤,皱眉道:“别废话,上药。”
药瓶在耀东手中发出清脆声响。
十二重复:“我不用麻药。”
四仔扬起拳头:“你发什么癫,信不信我马上把你打晕。”
耀东拦着:“不能打,他...
06 开岁·龙城岁月〈中〉
十二坚持不打麻药。
“十二桑,我要把伤口重新切开,会很痛。”
十二支着腿坐在手术床边,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别人。
“我知,多谢。”
小诊所的门被大力推开。
“十二,你亖没!”
四仔看到屋内对峙的二人,嗅到气氛有些焦灼。
“怎么了?”
耀东举着针管:“十二桑不让用麻药。”
四仔骂了声,走上前看伤,皱眉道:“别废话,上药。”
药瓶在耀东手中发出清脆声响。
十二重复:“我不用麻药。”
四仔扬起拳头:“你发什么癫,信不信我马上把你打晕。”
耀东拦着:“不能打,他脑袋里有血块。”
四仔这才仔细端详,眼角一跳,扬手在十二眼前晃了晃,带起微风。
“瞎了?”十二啪的一声,准确打掉了四仔的手。
“瞎了打你也轻轻松松。”
耀东接话:“压迫神经,视力受损得严重。”
四仔心中有了数:“嘴巴这么硬,别管他,打药。”
“四哥。”
哐——
四仔惊得撞到了耀东的器械台。
“太黑了。”
四仔看着十二,没有张狂,没有轻佻,只有一双无神的眼,却让人无端端感到疯狂。
四仔沉吟:“耀东,手术。”
“不,不打麻药吗?”
“痛死他。”
把融入骨血的东西拔出,比亖更痛苦。
身经百战的身体修复能力自然强悍,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开始结疤。
四仔亲自动手,切开了新肉。
手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如三伏天般大汗淋漓。
他咬住毛巾,一次也没有陷入意识的黑暗,直瞪着双眼,欣然接受所有疼痛。
在一片模糊中,头顶的手术灯亮得像清晨浓雾后的太阳。
最后一支铁勾丢入盘中,四仔用最利落的动作缝合伤口。
剪断缝合线,他伸手去拿十二嘴里的毛巾,根本拖不动。
他蹲下抱住还在颤抖的头,俯到十二耳边,难得的温柔。
“十二,都拔完了,不会再痛了。”
身体中蔓延数天的疼痛终于有了终点。
十二松开毛巾,神情恍惚,满脸的水,不知是汗是血,亦或是其他的什么。
耀东忍不住感叹:“十二桑,真是,太厉害了。”
四仔站起身问:“来你这里的毒虫,有几个能戒掉?”
耀东奇怪于他突然的话题转变,但还是答:“没有吧。”
四仔语气中带着炫耀:“他,十三岁。”
耀东愣了几秒,双眼渐渐睁大,一脸的不可思议。
嘶哑的声音支离破碎地划开空气,二人目光一齐转向病床。
“耳朵疼。”
这是见面来,他第一次说疼。
耀东奇怪:“十二桑在船上也是,总说耳朵疼,可这是最小的伤口,早就愈合了,不该有感觉。”
四仔看着他藏在乱发发尾的右耳,耳垂整个被削掉。
“你不懂。”
这里原本有一只耳钉。
耳钉上的蝴蝶翅膀随着晃动折射出流光,信一歪着头思考。
阿肥在手上挂了一排领带,他最终指向那条黑底暗红纹的:“不要太张扬。”
阿肥过来帮他系上,信一问洛军。
阿肥回道:“接人去了,让我们不等他,等会自己去。”
信一挑眉:“女仔?”
阿肥抬眼与他笑着对视一眼:“听说才拍拖不久。”
“铁树开花,是什么样的女仔。”
“见过的都说靓。”
信一蹙眉:“他拍拖我竟都不知。”
阿肥理好领带退后:“他有几次来找你,你刚好不在。”
信一打量着镜中西装革履的自己,若非耳上星辰太过闪烁,竟还真像个正经的生意人。
他感叹:“以前跟着大佬,一心只想扮靓,收工后去食叉烧,是从不会穿得这么规矩的。”
阿肥笑着接嘴:“从前是靓仔,如今是型男。”
信一被逗笑,遂又想起如果今日那人在,不知又会说出什么不成样子的话,敛了笑意。
阿肥帮他整理着衣领和袖口:“秋哥那么爱清净的一个人,也不知为什么年年生日都这么大排场,搞得我们也要穿得这么正式。”
“秋哥再爱清净,毕竟还有这么大产业,手底下这么多张嘴要讨生活,每年总得出来活动活动,有些关系该维护的维护、该联系的联系,有些事酒席间比办公室里好谈。”
他侧过头对阿肥说:“你不做大佬,不懂的。”
阿肥晃了晃头,吊儿郎当地说:“我可不想,做大佬好累的。”
信一轻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直视镜中人。
熟悉,又陌生。
华灯初上,夜如白昼方才能显出一地之气象。
水招来霓虹,非是海市蜃楼。
盛装华服纷至沓来,出示请帖,登上珍宝舫。
这是水上仙都,天上人间。
仙人抚顶,结发长生。
舫上是秋哥的寿宴。
信一与阿肥随着人流进了宴会厅,舞池中已有人影随着乐团晃动。
秋哥被一众名流富商包围,谈笑风生。
阿肥从身旁路过的服务生端的餐盘中抓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去同秋哥打声招呼?”
“不急,先看看我们找的人来了吗。”
信一环视人头攒动的宴会厅,却先见到一张熟悉的笑脸,郑律师遥遥向他举了举手中酒杯,眼神一偏,示意左侧的偏厅。
信一会意,亦举杯致谢,随手一放往偏厅去。
隔开大厅的觥筹交错,偏厅便安静许多,只有零星几人在这里躲清闲。
信一一眼便瞧见独自坐在沙发上的许家安,古板依旧,学不会与别人交际。
“许sir,好久不见。”
许家安闻声抬头,信一站在他面前。
他转念,这是秋哥的寿宴,碰见信一本就不该意外。
信一自然坐下,姿态随意如会老友:“换眼镜了。”
许家安这才想起,他二人上次相见还是一月前,正是在那天自己的眼镜摔坏了。
信一主动提起:“那日太乱,真是对不住。”
许家安反倒有些局促。
他幼时在中国学做的是君子,在英国多年又学做绅士,如今快近半百,拿着文凭仍还是做着个不上不下的虚职。
命运加在人们头上的,人们只得忍受。遇到逆风逆水,要想抗拒是无济于事的。
但自从生死一线中被信一救出来,他常夜半惊醒,梦里是那日的城寨,目之所急,所有人都在哭,到处都是血。
漫天的血,一城的泪。
妻子醒来问他何事烦心,他叹了口气。
此时他肩膀耸动,憋出句never mind。
“许sir,其实我英文好差的。”
信一语气带笑:“之前开会,你说的那些洋文我都听不大懂,每次只知跟着点头。”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许家安忍不住笑,轻轻说了句pretty boy。
气氛一时轻松不少,从远处看真像是忘年的老友在一同谈笑。
信一问:“今日只你一人来?你们那位司徒先生呢?”
许家安听到司徒的名字一惊,侧头见信一坦然地耸耸肩。
他无奈又有些纵容:“消息倒灵通得很。那位郑律师也不知什么来头,听说一张名片就把司徒sir打发了。”
信一顺着他的眼神向外望去。
大厅中司徒与郑律师正站在一处,二人相谈甚欢,竟也似一对老友。
“你的消息也很灵通啊,许sir。”
许家安说:“好心提醒你一句,大人物斗法,不管是你还是我最好都不要搅进去。”
信一收回眼神:“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
许家安笑笑:“如此明显吗?”
“不能再明显了,”信一顿了顿,“况且,你不是司徒的人吗?”
“从职级上来讲,我的确是他的人。”
许家安说:“下级听命上级,这就是规则,我只是照章办事。”
信一若有所思:“怪不得那日他故意让你来。”
许家安自嘲:“城寨清拆是个谁都得罪的苦差事,他怎么舍得让自己的亲信来冒险。”
信一明了郑律师为何要推荐许sir了。
原来自己和司徒都被许家安的听话给弄糊涂了,这关键位置上坐的竟是局势中唯一无所图之人。
他思路通达,情绪便畅快起来,拿起桌台上的酒杯塞到许家安的手中:“走,去吹吹风。”
许家安被拉到甲板上,信一倚着护栏,歪着酒杯与他碰了一下。
风自四面来,意图卷走千万烦思。
声音飘进风里:“许sir这样的人如今难得,我敬你。”
许家安也浅笑着饮了一口,他很少饮酒,尝不出好坏。
“要不要与我合作。”
许家安脸上的笑凝固,他回头,见阿肥早已在不远处警惕旁人接近。
信一把玩着手中的高脚杯:“我知你只想听令做事,但如果,你跟错了上司呢。”
他看向震惊的许家安:“许sir,你如今遵的规矩到底是谁的规矩,还有六年便是改头换面的新天地,你是要现在,还是要未来。”
许家安神色凝重,双眉紧锁,手紧禁扣住栏杆。
“不用急着回答我,”信一递了过去,“回去看了这个,再做决定。”
许家安看着眼前的这个薄薄信封,犹豫几秒后一把接了过去,面色挣扎仿佛有千斤重。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离去。
信一在身后叫住他。
“许家安先生,洋文念得再多,别忘了你始终都是中国人。”
阿肥用大拇指指了指擦身而过的身影,向信一做个苦脸,逗得信一轻笑,阿肥过来问:“进去吗?”
信一仰头,今夜明月皎皎。
“拿支烟给我,你先进去。”
阿肥不吱声,不同意。
“我就在这抽支烟,进去看看洛军到没,今夜船上全都是名流,不会有危险。”
阿肥只得接过他的酒杯进了宴会厅。
信一对着明月吐烟,像吐了朵极轻的云。
他想他了。
他见过明仔的伤,那日百货大楼中的凶险可猜到些些。
就算十二已不在雷盈手中,也必是重伤。
不知,身上的伤与心中思念,哪个更疼。
他对着月亮喃喃:“你到底在哪里啊。”
已将港岛翻遍,难道你还留在广州?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一支烟都还没抽完,”信一无奈回头,却见阿肥急地气喘吁吁,满脸赤红。
他心一沉,船上生了变故。
信一带着阿肥快步走进宴会厅,他的满腔怒火在见到洛军的那刻收了回去。
洛军在笑,甜蜜的、幸福的、带着傻气的笑。
他柔情似水的眼神看向坐在身边的人,长发柔顺地搭在肩头,只有淡妆也依旧娇艳的脸,那靓女不知听洛军说了什么,笑着扑到他身上。
信一深吸一口气,走过去。
洛军先发现他,站起来兴奋地招呼:“信一。”
信一笑着一拳打在他肩头:“交了朋友也不说,还是不是兄弟。”
洛军笑着捂住被打的地方,有些不好意思:“之前总也碰不到,今晚就是要和你正式介绍。”
他拉着那女仔揽住:“这是Candy。”
又指着信一对她说:“这是信一,我最好的兄弟。”
那女仔笑着点点头。
阿肥此时走了过来,对洛军说:“军哥,前台说有电话找你。”
洛军疑惑:“什么事?”
阿肥说:“不知,说是那头很急。”
洛军看向怀里的人,那女仔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俏皮地说:“去吧,我随便逛逛。”
信一说:“我陪她。”
洛军点点头,跟着阿肥往外面走去。
那女仔端起一杯香槟就走,信一跟上她。
角落里没人,她拿着半块糕点咬了口:“香港的西式糕点果然做得更好些。”
信一冷冷地问:“王太太何时离婚的?”
雷盈饮了口酒:“我怎么会离婚。”
“那你和洛军是什么关系?”
“结婚就不能交朋友了?”
信一的拳头握紧:“一个上次还说要杀我的人,从广州跑到香港来交朋友,偏偏交的还是我的兄弟,你觉得我会信吗?”
雷盈把最后一点糕点咽下去,斜眼看过来:“你不是也想杀我?”
信一与她的眼神对视:“洛军的老豆为你们雷家而亖,你别搞他。”
雷盈轻笑:“你错了,他老豆是我师父,当年我们两家还订过娃娃亲。”
她退后摊开手,挑眼看他:“来看看我的小未婚夫。”
信一冷哼:“胆子不小,真当这里是广州吗。”
雷盈抬腿就要走:“那我现在就去告诉他。”
“站住!”
信一扣住她的手腕将人一把拽回来,抵着她狠狠问:“你今晚到底来做什么?”
雷盈凑近了压低声音:“你敢在这里动手?”
看出信一眼中的犹豫不决,她得意地笑起来:“他回来了,你还不放手?”
信一侧头看到正在大厅里找人的洛军,松开雷盈的手腕,警告她:“马上走,不要再出现。”
雷盈提起裙摆轻描淡写地说:“急什么,你的命留好,我下次来收。”
信一咬牙看着她轻盈地走出去,挽起洛军的手臂,吻了吻他的脸颊。
洛军笑得似傻仔。
信一眼神随着雷盈移动,落后几步也跟了过去,他不放心,他看不懂这个女人。
忽听到有人叫自己,竟是司徒。
信一再回头确认了一下阿肥是否在那边跟着,转过来时脑子里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司徒,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雷盈今晚为何会来。
他转身喊:“秋哥,小心!”
与他的声音一齐动起来的是雷盈的刀。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汇聚在了一处。
有血滴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秋哥的手紧紧抓着匕首,他盯着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仔,突然眼神一变。
“你是,雷盈?”
信一冲了过去,高声喊:“所有人出去!”
周围震惊的绅士淑女们这才反应过来,大厅一瞬间又喧闹起来,所有人都乱糟糟地向外涌去。
就像那日的城寨。
原来不管是破败还是华贵,乱都是一般的乱。
雷盈自秋哥有些松劲的手中抽出匕首,作势又要刺,却被握住了手臂。
洛军作为全场最懵的人,完全不知所措:“Candy,这怎么回事?”
雷盈喝到:“你帮他?他害亖你老豆你要护他?”
手下正要冲上去,秋哥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许动,抽出方巾裹住手掌。
洛军听到那个久违的人,直觉不好,问道:“你到底是谁?”
“收声!”信一冲过就要抓雷盈。
雷盈将匕首抛到左手,反手射向信一,洛军被分了神,瞬间让她挣脱出去。
她侧头朝躲开匕首的信一挑衅一笑,手指翻飞,打开一把蝴蝶刀。
如果说信一是饲养蝴蝶的人,雷盈就是把自身化成了蝴蝶。
轻盈,剧毒。
她挑开拦在前面一众人的手筋,刀落一地,她如蝴蝶般轻盈地从空挡中逼过去。
她逼近了那双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眼睛,蝴蝶刀收紧,十成十的力,这次不是攻其不备,她忘不了当年亲眼看见过的,这人拳头的威力。
刀顺利地进了胸口,秋哥被压得跪下去。
雷盈错愕,这头猛兽当真垂垂老欸,竟没有还手之力。
由不得想这许多,她朗声道:“当年你全港围捕我们一家时有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她单膝点地,抽出一点刀刃又插了进去:“当年你当着我的面把我阿妈打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今日?”
对上眼神,这不是一双衰败的眼,雷盈诧异他为何不还手。
秋哥口中涌出鲜血,断断续续地说:“对,对不住。”
雷盈眼中第一次有了迷茫,她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秋哥突然脸色一变,看向她身后,抬手要挡。
有人比他快一步格开了砍向雷盈的刀。
雷盈回身,洛军站在她身前。
她松开握着蝴蝶刀的手:“为什么。”
洛军问:“你是雷振东的女儿?”
雷盈站起来一把推开他:“是,我不仅是雷振东的女儿,我还是你老豆陈占的徒弟。”
她指着秋哥:“我今日就是来索命的。”
洛军闭眼叹气,他此一生都在被上一辈的恩怨纠缠,无奈地说:“算了吧Candy,一报还一报,什么时候能了。”
信一说:“王太太,今日这个场合,你若真杀了人,摆不平的。”
秋哥在她身旁跪着,不住地咳血,他拉住她的裙摆喊她的小名:“盈盈,是我,是秋叔叔对不住你,你千万不要像我当年那样,害了自己。”
雷盈满脸荒唐地看着他们:“当日,个个都讲父债子还,杀我阿妈、弟弟、妹妹,杀得只剩我一人。如今你们又来同我讲冤冤相报何时了,凭什么要我们家做这最后一报。”
岸上响起警笛声。
雷盈捡起一块玻璃碎片,竖着划开秋哥小臂的血管:“我们让老天来决定,如果今日他命大,我便认了。”
提刀的众人将她团团围住,信一看着她:“你走不了的。”
雷盈踢掉高跟鞋,扯下假发,随意捋了捋短发,从地上捡起两把刀,朗声喊到洛军的名字。
“陈洛军,看好了,这就是你老豆的刀。”
她步伐起,刀光与血雾四溅。
信一边跑边喊:“阿肥,订书机,”他跪到秋哥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臂。
阿肥冲去了前台。
时隔二十年,秋哥在血泊中,再次见到了那把劈山赶海的刀。
杀人王陈占的刀,何人可挡。
信一把那道狰狞的伤口订上,命阿肥先把秋哥送医。
他回身,雷盈已杀到门口,他转出蝴蝶刀,对愣在原地的洛军喊道:“洛军,留住她!”
雷盈听到反笑,在甲板上只留右手挥刀,似乎在等他们过来。
待二人逼近,她将左手的刀射向洛军,洛军侧头,硬生生握住了刀柄。
雷盈赞许:“不愧是师父的儿子。”
她撩开裙摆从腿上扯下一个白色小东西抛给信一,信一用蝴蝶刀勾住抖开,他和洛军的脸色皆是一变。
一块白麻布,三个窟窿。
这是四仔的面罩。
雷盈提刀染血站在月光下,实在美艳,更是锋利:“我在盈盈百货等你,只等一周。”
又用刀尖指着洛军:“你不要来,我不想伤你。”
说罢,向后倒,只留下一抹裙摆和地上的刀。
信一和洛军追过去探出身子,只见一艘小艇疾驰而去。
洛军正要踏上护栏下水追,阿肥的声音却响起:“大佬!”
信一奇怪:“不是让你送秋哥去医院吗!”
阿肥架着秋哥:“警察在岸上设了卡,每个人都要核验身份做了笔录才能走,排着长队我根本挤不出去。”
信一目眦欲裂,司徒这个混蛋,今日就是要借雷盈的手逼亖秋哥。
他已没有心思再去追人,收起蝴蝶刀,洛军过去直接抱起秋哥,跟着他往外走。
刚下了趸船,前方路口拥着如潮般的人群。
身后响起引擎声,一辆白色小车停在了他们旁边。
车窗摇下,许家安说:“上车,我有通行证。”
洛军二话不说打开后座抱着秋哥钻了进去。
信一问:“考虑好了?”
许家安转头看着前方路口,面色挣扎:“Shut up!你想他做第二个何文展吗!”
原来他还是去查了档案。
信一拉开门,坐上副驾驶。
许家安狠狠一脚踩下油门,拉起车杆,向那路口驶去。
【王九】跳舞时间到(下)
讲完令人感慨万千的结局,故事往前讲却快乐许多。阿柒为人有些钝,而阿柒的九师弟鬼点子多,两人之间有过很多趣事,譬如,他们两编了本假秘笈,五师兄信以为真日日半夜起来偷练放屁神功;又譬如,他们偷听香客许愿,下山扮鬼吓村中的恶霸财主,把恶霸财主吓到尿裤子发高烧,上山说要给佛祖镀金身行善积德;又譬如,山中流窜进一伙外地麻匪,他们把麻匪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只为比赛看谁抓人的本事更高,最后麻匪拿出全部家当求他们放过,搞得他们像是麻匪。
信一想象不出王九剃掉头发摘掉墨镜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的样子,也就不把王九和阿柒的九师弟看成是同一个人。但十二少和四仔似乎被故事吸引,有些混淆了两者的形象。当王...
讲完令人感慨万千的结局,故事往前讲却快乐许多。阿柒为人有些钝,而阿柒的九师弟鬼点子多,两人之间有过很多趣事,譬如,他们两编了本假秘笈,五师兄信以为真日日半夜起来偷练放屁神功;又譬如,他们偷听香客许愿,下山扮鬼吓村中的恶霸财主,把恶霸财主吓到尿裤子发高烧,上山说要给佛祖镀金身行善积德;又譬如,山中流窜进一伙外地麻匪,他们把麻匪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只为比赛看谁抓人的本事更高,最后麻匪拿出全部家当求他们放过,搞得他们像是麻匪。
信一想象不出王九剃掉头发摘掉墨镜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的样子,也就不把王九和阿柒的九师弟看成是同一个人。但十二少和四仔似乎被故事吸引,有些混淆了两者的形象。当王九满身伤口瘫在病床上不能动弹、每天嬉皮笑脸讲浑话的时候,很容易使人忘记他曾是大老板最得力的杀棍。加上王九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大讲特讲大老板的坏话,很容易让人觉得他跟大老板是被逼无奈。
王九讲说大老板稍有不顺心就拿他出气,拿他的舌头当烟灰缸;讲说大老板怕他跑让他挂链子睡狗笼,不给他饭吃,把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讲说大老板有什么苦差事都指派给他去做,只要想到了半夜都要把他抓起来去买烧鹅饭,哪里买得到;讲说大老板给其他人都发工资,不给他发工资——十二少问他没工资脖子上的金链子哪里来的,他说从别人身上顺的——也不给他放假;讲说大老板从来对他都只有打骂,没有一句夸。
半是为了安慰王九,半是有感而发,十二少讲起某次自己碰了不该碰的东西Tiger哥为惩戒他,将他倒悬于城隍庙的房梁之上,间隔地放下来,把他的头浸进冷水里。这是十二少跟Tiger时受过最重的罚。信一知道那是十二少刚开始戒白面管不住瘾时候的事情。
“都是这样的啦,”王九攀比似地说,“有次我只是想睡个觉,就因为上床时候声音太大把死肥佬吵醒,他就发飙,差点杀了我。”
作为Tiger的头马十二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龙头这样对待自己头马。王九抿紧嘴唇,沉默片刻,然后拉弓似地强硬地拉开嘴角,笑呵呵地把大老板对他、对外讲过无数遍的话讲给三人听:“我不是大老板的头马嘛,人人都知他大老板没有头马。”四仔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会跟大老板?”王九说:“因为他打赢我,然后请我食马拉糕和朱古力奶。”这下四仔都好同情他,就连信一都差点动了恻隐之心。
大家都以为你是大老板头马,原来你只是王九啊。
但是信一谨记那日狄秋对他的教诲——不要同情王九这样的人。所以信一很快找出来王九这几句话的漏洞:“你睡在你大佬卧室?”王九说:“卧室门口。”实难置信。由这一点,信一推测王九的话里还有更多编造的部分。
信一亦反复提醒十二少和四仔不要轻易同情王九。虽然王九骂大老板为死肥佬、果栏佬、柒头、小心眼奸贼、老嘢,但王九依然也还在对大老板用我大佬这个代称,信一觉得这里面有深刻的含义。
十二少则认为如果要抓王九的字眼,那问题就有点大发,因为王九这死仆街嘴巴太贱了,管龙卷风、Tiger哥也没羞没耻地叫我大佬。十二少询问信一他们是否该联手早除后患。
四仔说:“你们好像在抓奸婆。”在四仔的咸片库里,那些抓奸婆的大婆总是会堕落地走上三人行的道路。
如果这都不能证明,那么信一还有别的证据,那就是王九这几天从来没管阿柒叫过七师兄。十二少和四仔仔细回忆,发现信一说的是真的,顿时为阿柒愤愤。因为阿柒已经在柒记冰室里张贴出即将关店回乡的告示。阿柒打算带王九回少林寺跪拜他们师父的遗骨,他们的师父劈坏王九的头后不久便懊悔而死。阿柒认为若是他能带九师弟重回正道,想必他们师父也能圆满成佛。
信一、十二少和四仔商议后,拿不定主意应不应跟阿柒讲这些残忍的话,于是信一和十二少去请教龙卷风。刚巧狄秋也在理发铺,狄秋的消息比Tiger慢几步,故而今日特意进城寨劝说龙卷风。
龙卷风让信一和十二少再多观察王九些时日。
信一想,大佬你就是心太好,才会让大老板这样欺负,他自己不愿意得罪鬼差佬,就把烫手山芋丢给你来管。我们把辛苦事做尽,他坐享其成。信一觉得他们龙城帮好像也是一种王九,气愤得想把大老板千刀万剐。这个想法很危险,信一立马掐断它,他实在不应该把自己和王九进行类比,这真的会使他没办法不同情王九。
狄秋与信一同思同想,苦口婆心地劝说龙卷风不要蹚这趟浑水,把王九丢给洋差佬处理,到底还是未能改变龙卷风的决定。狄秋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若你不是这样的人,大老板又怎么会把王九送到城寨里来。”龙卷风从积极的角度看待问题:“你这么想,现在他把王九当给我,我帮他保王九的命,之后他要赎回王九的时候,还不是我要什么他就得给什么。”龙卷风的乐观使信一与狄秋心忧。
狄秋长长地叹气,他的这位老友自己重情重义,就总愿意相信旁人也同他一般有情有义:“倘若大老板不来赎他呢?”龙卷风浅笑道:“你以为就他能拿捏得住我,我拿捏不住他吗。”狄秋又假设:“倘若大老板当真不来呢?”
信一竖起耳朵等龙卷风的答案,听见龙卷风轻描淡写地说:“那他的头马可就得帮我做事咯。”不管这是不是句玩笑话,它都离信一期望的答案相去甚远。信一说:“大佬你难道忘记了你让我不可同情他吗。”
龙卷风的眼神如微风轻轻扫过信一,责怪他不该在长辈说话时随便插嘴。十二少在背后拉信一衣角。信一不肯退缩,他想起阿柒的故事中那位慈悲而宽厚的佛门师父的结局,他用炽热眼睛凝视着龙卷风,无声地问,你又为何同情王九?还是说,王九当真那么厉害,让你都生惜才之意?
龙卷风不语。信一试图透过茶色墨镜从龙卷风的眼睛里找寻出答案,但是无果。
狄秋说:“这个王九兽眼兽心,粗野难驯,三年前他敢只身杀进那间会议室逼大老板给他个位子,我看其它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你人善就废掉他武功留他条烂命,万万不可以留用他。他有这样的功夫,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在大老板手底下做事这么多年,这就足以说明他和我们不是同道中人。”
龙卷风望着狄秋,嘴唇微启,好似喉间梗着块石头。好一会儿后,龙卷风晦暗莫深地说:“你要先识得他,你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即便这个人是……大老板的头马。”
从理发铺回到医馆的路上,途经杂货铺,信一买四瓶绿宝。十二少诧异信一竟然会把王九的那份也算进去。信一告诉十二少,他已下定决心要去认识王九,然后去告诉龙卷风王九是什么样的人,为何龙卷风不可留他。
十二少对于信一竟然能下此决心并迅速付诸行动敬佩不已。十二少自己对王九虽有同情,但鉴于六年前他与王九在理发铺的一段闲谈都能引出后面那么多的事情,他始终心有余悸,不敢再与王九过多交谈。当四仔问王九为何执着于当头马时,十二少惴惴不安,唯恐王九说是因为他,就如同三年前在大警长的会议厅那时:
——十二少说的没错。王九说。
这三年来,十二少偶尔反思自己与王九的那段简短对话,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但仍旧十分懊悔。他最后总结出一条结论,同无法相互理解的人沉默是最好的语言。
方才龙卷风与狄秋的对话,在十二少听来,是龙卷风断定大老板必会来赎王九,因此不作他想,但十二少也不得不承认龙卷风的话确有些语义含糊的地方。信一向来是有分寸的聪明人,方才却做出如此唐突的事情,想必是以为龙卷风要把头马位置给王九,心中焦躁,信一不看重头马的虚名,但对龙卷风的态度极为敏感。
其实他们这几个应当比其它人更明白,龙卷风不会伤害信一的感受把头马的位置给王九。至今为止信一都未曾质疑过龙哥的决定,不知今天怎么会如此不安。
也许信一是对自己的实力感到不安……十二少有过类似的感受。
三年前大警长的会议室里,他们未曾见到王九出手,在他们反应过来时大老板身后的人已经死在桌上,而之后王九单方面被龙卷风与大老板暴揍,但王九能毫发无伤地突破外面重重防线杀进会议室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要知道外面皆是各帮各派最顶尖的人啊。因此那天大老板在其它大佬面前好有面子。
这三年来十二少不断苦修精进自己,但时至今日,仍然不敢说自己能做到王九当日做的事情。为此他常觉挫败。好在有Tiger哥以自身失败来安抚他,教导他不必因此而急躁。
十二少依葫芦画瓢地安抚信一几句,效果不佳。
为了认识王九,信一从拉王九与他们搭伙搓麻开始。王九牌品极臭,赢牌就猖狂大笑,自吹自鼓,输牌就摆脸色,随时好像要掀桌子。而且王九用来当赌注的钱是信一借给他的,几圈下来,王九把钱输个精光,信一又借钱给他。再打几圈,王九出千被信一抓住。信一想,出千还打这么烂,难怪原来在少林寺会输到去偷藏经阁。四仔丢牌,不愿意再跟王九打。牌局不欢而散。
信一又就地取材,从咸湿片入手,问王九喜欢看什么题材。王九说:“活的。”信一在心里翻个白眼:“为什么?”王九说:“光看有什么意思,你们这里没鸡吗?”听到鸡字,四仔想起自己被迫拉去下海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友,心中又悲又气,起身把正在播放的所有电视机关断。
接下来信一又找几个话题,皆是聊几句就继续不下去。王九看出来信一对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尽管不知道缘由,但还是打算以此为自己谋些福利。王九对信一说:“我要看叮当猫。”信一说:“什么?”十二少说:“就是个卡通片啦。”信一朝王九皱眉:“你怎么还看卡通片。”王九不以为然:“看卡通片怎么了?大老板也看啊。”
信一尝试想象王九和大老板坐在一起看《叮当猫》的画面,觉得那像是另一个世界里才会发生的事情。王九解释道:“喵喵很喜欢看叮当猫。”谁?于是王九继续解释:“喵喵是大老板的女儿。”大老板这样的人也有女儿?黑社会也是人,大恶人也是人,大老板当然可以有女儿,但是正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让信一胸口沉闷,砍死无恶不作的大老板是件简单的事情,砍死一个女孩的父亲却是件困难无比的事情。他们应该立马结束这个话题,过多的正面印象会磨损他们之间的对立关系。
信一问四仔:“有叮当猫吗?”四仔轻轻摇头,无声地回答,没有啦,怎么可能有那种碟。十二少八卦地问王九:“听说她是被大老板亲手打死的,真的吗?”王九耸下肩,表示不知道。得知大老板的女儿已经死了,而且很可能是被大老板亲手打死的,让信一胸口的压力减轻了点。
通日放咸湿片的医馆放起日本卡通片,搞得后面进来想蹭片的假病人们都退出去擦眼睛,确认自己有无走错店。医馆里蹭片的人从男人们变成孩子们。看两三天《叮当猫》,信一认为这无法给他提供将王九驱赶出城寨的理由,不再给王九续新碟片。十二少和孩子们都有点闹脾气。
王九的恢复速度远超所有人的想象,某天晚上他打伤值夜班的提子跑出去,他们遍寻不到,直到天亮王九自己回到医馆,躺到床上掀开衣服下摆盖住头要四仔给他换药。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闲逛,问他逛到哪里去了,他说不知道啊,你们城寨到处都没有名字。信一认为王九此举的背后是要收集城寨的地形图,为日后越南帮进攻城寨做准备,但是证据链并不充分,还不够上呈给龙卷风。
为免王九再次乱跑,他们不得不用铁链把他拴起来。王九对此没有任何不满,甚至看起来还有点高兴。只是没多久,王九就开始频繁地对信一重复:“靓仔,我好无聊。”
每天监视王九,信一也觉得无聊,链子拴住王九,而王九也像链子一样拴住他们,他希望能够早日把王九赶出城寨,然后回归自己之前好有聊的生活里。其它人都抱有同样的想法。
王九没话找话:“你们龙城帮平时都做什么?”信一掰着手指说:“有好多事要做,要看店,要算账,要修水管和电线,要收租,要巡查,要倾听街坊邻里的诉求。”王九诧异地说:“这么无聊啊!”
转而问十二少:“你们架势堂平时做什么?”十二少说:“我大佬有好多事要做,我呢每天就负责做我大佬要我做的事情。”这些事很难具体来说是什么事,它们不像信一的工作那么有规律,大部分时候都是些闲散事情,更多的时间都是由十二少自由规划。王九关心架势堂和其他势力之间的干架情况,十二少含糊地带过。
“你们还在给那群鬼差佬走记账吗?”
十二少猝不及防地被这句话砍伤,愣了下,木木地说:“没。早解决了。”王九追问:“怎么解决的?”十二少有点起火,不耐烦地拔高音量:“与你无关。”王九努嘴,朝十二少走两步,脚上铁链哗哗作响:“反正无聊咯。”十二少思索片刻,这件事已经解决好多年,让王九知道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Tiger哥给鬼佬办卡,让,”不等十二少说完,王九大笑着跳起来,吊到静止的风扇上摇来摇去。他的重量将风扇的电缆线扯断。
王九顺势跳到四仔面前:“那你每天做什么,除了看病看片之外?”四仔转过头,把视线转到另外一台电视上。王九趴到四仔的肩膀上,难以置信地说:“我叼,不是吧,没有了?你简直比蓝信一还无撚聊,你的人生根本就已经玩完了。”
信一抓王九肩膀把他从四仔身上扯开,不快地反问:“那你们越南帮每天都做什么?”
王九说:“哇那真是讲都讲不完。”信一说:“讲讲看咯。”王九狡猾地笑:“你当我傻啊,这是商业秘密。”信一半抬起下眼睑,把手臂抱到胸前,他认为这是条证明王九还效忠于大老板的直接证据。但是紧接着王九说:“除非你们买朱古力奶贿赂我。”
两盒朱古力奶换来半个钟粗话含量超标的抱怨。王九从他去别帮地盘寻衅滋事,讲到他陪大老板和水果供应商——信一不知这个水果供应商是真的水果供应商,还是其它供应商的文明指代称呼——谈价挑货,讲到他每天对大老板察言观色避免被打。如果不是阿柒给他们带晚饭来,信一感觉王九还能继续讲半个钟。总得来说,王九的工作包含下至基层打手,上至堂主,旁至大老板秘书的全部工作,根本工作量爆表。
晚饭过后王九让信一带他出去,信一拒绝。然而十二的脑子好像在房间里闷到坏掉,十二少提议说他们可以带王九去城寨的赌馆玩玩。信一坚决地拒绝。
王九抓住信一的手臂,说:“不去赌馆也可以。我们可以去打桌球,我桌球打得一级棒。”信一说:“城寨里没有桌球厅。”王九又说:“我们可以去跳舞。你会跳霹雳舞吗?”说着王九跳起霹雳舞来,在信一看来,那只是身体各部分扭动的不和谐组合。信一说:“城寨没有舞厅。”信一的梦想是能够在城寨里开一家舞厅。王九又说:“我们可以去看打拳或者去看电影。”信一指指电视机。黑拳场只开周六晚上。城寨没有电影院,他们都看电视或碟片。王九吐舌,苦思冥想有什么娱乐项目是城寨里可能有的。
外面扯响雷下起雨来,王九丢开信一的手臂,朝房间窄小的窗户走去。差几步的距离,脚上的铁链完全绷直。王九斜倒到窗户上,用手扒住窗户,抬头看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天空。
雨打在上面的铝板上发出密集的声音,但实际落到王九脸上的并不多,大部分已经在上层被遮挡住。王九看到一条狭窄的天空,乱糟糟的电线挂在两侧。他发表感想:“好破啊。”然后他舔下嘴上的皲裂,看着墨灰色的天空,说:“我要吃橙子。”
信一不爽王九现在提要求已经变得如此理所当然,好似他们都是专门伺候他的仆人。因此,信一虽然可以轻易地找到几个橙子,但还是冷硬地说:“没有。”
昨天晚上出去闲逛的时候,王九没有看到水果铺,他有预想到,在这么个破旧拥挤的穷地方,拥有新鲜水果也许是件奢侈的事情,但是他没有想到就连龙城帮的头马都搞不到几颗橙子。橙子又不是什么稀奇的水果。王九把头缩回房间内,风从小窗吹入房间内,但整体来说空气仍旧是沉闷的,似乎新鲜空气也是种需要付费的特殊享受。
“绿宝也可以。”王九勉强可以接受橙汁作为替代。
“没有。”信一决定要对王九的任何要求都说不,以使王九重新认清自己的身份。然而十二少多余地解释道:“杂货铺八点半就关门了。”破坏掉信一所刻意营造的僵硬气氛。
雷声轰响天空,闪电点亮转瞬的白昼。房间昏暗的灯光在骤然的猛烈变化后暗如一种稀释过的黑暗。信一看不清王九的脸,只听到王九的声音拖长调子说:“好——暗——啊——”
锁链的声音像捕食的蛇那样朝信一快速爬过来。当信一再次看清楚王九的脸时,王九已经站在信一极近的地方。信一弓步拔出蝴蝶刀,向上抵到王九的喉结处。王九摇晃自己带着铁链、打着石膏的那只脚,然后把它向前抬起,熟练地说:“如果你放我出去玩,我之后可以请你吃橙子或者其他的。”就好像他已经进行过无数次类似的交易。
这是否是种暗喻,代表着王九很自信自己能够回到果栏。还是说王九话里的橙子只是最简单意义上的吃的橙子?信一不知道。
“骨折不可能这么快好。”四仔扶额,语无伦次地说,“他,我不知道。也许,如果你牵着链子的话,你可以带他出去散散步。这对恢复有好处。”即使是没有任何医学知识的人也知道,散步不可能对小腿骨折的初期康复有任何好处。听起来四仔只是无法再忍受和能够走动的王九共处一室。
这几日借用医馆已经给四仔添很多额外的麻烦,之后也不知还要把王九藏这里藏多久,信一对四仔感到亏欠。到城寨里搜找王九的差佬朝九晚五上班,如果他们这会儿在周边走几圈,许是没有问题。信一解开绑在柱子上的铁链牵到手里,对王九和十二少说:“我们可以出去走一会儿,但我们不会去赌馆,明白了吗?”
“明白,阿Sir!”王九呜呼一声,高举手臂往门外跑。十二少紧随其后。
从房间出来到狭窄走道,最不熟路的王九跑在最前头,信一以为他是胡乱跑,走过几层楼才发现王九是在往赌馆方向跑。信一拉链子把王九拽倒。王九窘迫地笑着爬起身,低头拍拍身上的灰尘,嘴里咕囔句信一听不清是什么的话,抬头间猛然出手袭击信一。信一早有准备,蝴蝶刀在空中划响银色的声音。王九狂妄地笑着空手来抓信一的刀,被划伤后,痛叫一声,狂甩手。几滴血被甩飞到信一脸上,信一勾起个冷笑,他还以为王九不知痛方敢来空手夺刀,原来是癫到忘记自己会受伤。王九把受伤的手捧到嘴边,朝红色破口吹气,好似不是被割伤了,而是被烫伤了
信一绕紧几圈铁链,把王九往回拽。十二少弹下王九脑袋:“叫你不老实。”王九发出几声闷雷般的低吼,张嘴要咬十二少鼻子,随即再次被信一拽倒。十二少心有余悸地踢下王九小腿上的石膏板,威胁道:“老实点啦,不然之后都没得出来了。”信一冷酷地说:“已经没之后了。”
见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四仔在面罩下露出疑惑的表情。王九把受伤的手掌伸到四仔面前:“大夫,帮帮手咯。”四仔愣几秒,然后平等地骂他们每个人仆街黑社会。王九目不转睛地看着四仔帮自己缝线上药,很诚挚地说:“你女仔什么样我帮你找。”
犹豫片刻,四仔从柜子里拿出个大饼干铁盒,从饼干铁盒里拿出个木头盒子,从装在木头盒子找出装在塑料密封袋里的照片。王九伸手去拿,四仔把照片藏到身后。王九不懂:“就一照片你宝贝什么。你不给我照片,我怎么帮你找。”漫长的沉默过后,四仔打开塑料密封袋,翻找半天,最终从里面挑出张小小的证件照递给王九。王九随意地把照片塞进裤包里,四仔猛抽气,想要把照片要回来,又作罢。越南帮那么大的势力,也许王九真能找到呢?
后面信一说到做到,不再给王九放风时间,王九无聊透顶弄坏医馆里不少东西,叫信一忍无可忍效仿大老板找口铁笼把王九关起来。王九每日在笼子里东倒西歪,撞出巨大噪声,街坊邻里都来医馆投诉,信一只好又把王九放出来。至于十二少,信一放他出去玩,他反倒自己心里别扭不肯去了,最多也就是在门外走廊上打几个来回换口气。
随着时间推移,那些进城寨里找王九的差佬越来越少,约莫半个月后就只有两三个人做做样子拿王九的画像晃悠几圈就回去了。不知是警局里哪个大师画的像,把王九画得纯良正气似三好市民,信一感觉就算王九本人站那些差佬面前他们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可能是因为画像不会笑,信一光是想起王九的声音,都觉得脑仁吵得疼。
信一对王九的态度渐渐缓和下来,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王九并不钟意城寨。对于动作总是很大的王九来说城寨的空间过于局促,跑太快会撞到墙,跳太高会挂住电线,转身太快会带倒一片。而城寨也不欢迎像辆推土机那样横冲直撞四处拆迁的王九,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很辛苦才搭建起来的。城寨留不得王九,王九也不想留,王九只是还在与大老板置气。
关于王九是个什么样的人,信一有个初步的结论,但自从意识到王九不会留在龙城帮后,信一就不愿再废心力去深入。在信一看来,嘲讽他们生活无聊的王九其实才是内里最无聊的人,所以王九才要从外部找很多东西去填补。但王九总是好用力地呼吸、奔跑与大笑,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空洞,在这点上信一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于是信一化繁为简,将王九归结为一个单纯脑子坏掉的人。
信一开始在值夜班的时候打盹,心里隐隐有种不负责的期望,期望在某天早晨睁开眼睛能看到王九不见了,只剩下柱子上的半截铁链,然后王九回到越南帮,他们如从前那样各走各路,或者王九在城寨中惹出事,被龙卷风打死。
有天清晨信一的期望终于成真,他们出去找他找到晚上也没有找到,最后发现王九已经回到医馆,脚踝上依然戴着铁链。四仔说,中午饭点的时候王九从窗户爬进来,并且带回来把焊枪,自己把断掉的铁链重新修好了。信一觉得王九想赖在这里白吃白喝一辈子。
信一把王九的恶劣行径上报给龙卷风。龙卷风思索片刻,说:“既然拴不住,就别拴他了,也不好看。你把王九安置到柒记冰室去,晚上有阿柒看管他,白天就叫他来理发铺帮手。”
方才帮龙卷风打几日帮手,王九就做不下去,手脚痒,问龙卷风有没有什么追租、讨债、拼地盘的事要他去做。龙卷风有意要磨王九性子,说:“有啊,但是你现在还不够格去做,我的人都要从给我打下手做起。”王九威胁地眯起眼睛,说:“大老板以前也丢我去桌球馆和舞厅做事。”龙卷风知道后面就是王九跑到庙街和城寨闹事,但还是捧场地问:“然后呢?”王九说:“然后我就砸烂他的舞厅走了!”龙卷风点点头,语气依然平淡:“所以你现在也想砸烂我的理发铺?”王九往后缩脖子:“冇啊。”借口去拿卷发筒转身走开,上唇贴着下唇地嘟囔句吖你老味。全让龙卷风听到耳朵里。
有天夜里信一听到窗户外面有声响,见是王九攀着外墙往楼顶天台爬,瞬间清醒翻出窗外跟上去。离天台最后半米远的时候,从天台上伸出来一只好心的手。王九的手。信一无视那只手,自己爬到顶。王九把落空的手抱到胸前,说:“等你好久了。”信一警惕地问:“你在做什么?”王九指天上:“月亮在叫我。”信一打眼望出去,发现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到果栏的房子和码头,觉得有点触动,说:“你要是想回去就早点回去,每天只能看着你不能砍你,我真的好辛苦。”王九听完捧腹大笑。微凉夜风吹过他们。
到月底收租的时候,龙卷风放王九同信一去收租。王九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抓几个不交租的刺头干架。可那些交不上租的大多是些老弱病残,每每王九要动手,信一就拿蝴蝶刀拦他。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打的,刚打两下信一就大声喊停,王九捏紧拳头,丢开手上的人,胃中如有炭烧。信一仔细查看那人,好险,还有气在。这人不过是个寻常窜仔,并非练家子,再多一下恐怕都非死即残。
往常在信一收租的过程中,不曾遇到多少需要认真的时候。城寨里交不起租的人你就是把他打死也从他家里搜不出来租金。
实事求是地讲,城寨比外面好多地方都更平静,因为聚集在这里都是香港社会中最弱势的人们,他们只是求个生存,并无其它更多的奢望。而将他们赶到城寨里的来正是外面那些强势的王九王八们。
龙卷风又换王九去看黑拳场,倒是还算合适。不过黑拳场每周只开周六晚上,这工作王九只做了一次就没再做,因为中旬的时候,越南帮的车开始连续多日停到城寨外围,总是两三个王九熟面孔的门生靠在车上吃瓜子吹水,不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是大老板为王九吹响的狗哨声。王九没有走,两方僵持着。和来找王九的差佬正相反,堵在九龙城寨门口的越南帮的车随日子推移越来越多。
不久后有越南帮门生偷溜进城寨里找王九,被信一和十二少抓住。当天晚上信一对王九冷嘲热讽,让他赶紧收拾东西滚回越南帮。十二少提醒信一,王九来的时候除了满身的伤什么都没有带。而王九故意要气信一,当着龙卷风的面就对信一说瞎话:“龙卷风已经允诺让我当头马,傻子才要回去。”信一不上他的当。
王九的迅速康复和越南帮的车都使阿柒感到不安,如果连子弹都无法废掉王九的功夫,如果连龙卷风都无法修正王九的恶性,那么他想不出除杀死王九以外的别的办法去完成师父临死前给他的重任。忧心忡忡的阿柒找到龙卷风商量该如何是好,龙卷风许诺阿柒,如果王九有要回越南帮的迹象,他就帮阿柒动手,结束这笔孽债。
终于在一个雨天,大老板的车停到城寨门口。提子气喘吁吁地跑进理发铺,说大老板亲自带人进城寨了。那瞬间王九的眼神使龙卷风立马擒住他胳膊,拉拳击中他肚上刚刚愈合的枪伤。王九震惊地瞪大眼睛看向龙卷风,来不及说话,龙卷风的第二拳已经朝他左边锁骨来,他抬起手臂运气格挡,退步要往门外跑。错便错在转身,将背心暴露出来。龙卷风的第三拳拉足力度轰他背心,王九向前翻滚,卸掉些许力,但内部的气已经被龙卷风的气打散,无法再使出硬气功护体。
信一本该立马锁门,不让王九有机会跑出去与大老板汇合,但他没有行动。信一可以给自己找借口说,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没有反应过来,但在心底深处,他知道他终究是因那晚的月亮而对王九生出些同情来,尽管那同情只如青豆般大,但仍然足以致命。日后信一会为此而悔恨终生。
但日后的事情对于当下都是空谈。他们不知道。他们不被允许知道。这世间圆咬缺以恒久,缺割圆以自补,怎可能人人都能求得圆满。
王九逃出理发铺,龙卷风追出去,他们在窄巷中与大老板迎面相遇。大老板将王九往旁推,单手接住龙卷风的拳。
“打狗还要看主人。”大老板将龙卷风往后推。王九缩到大老板的大伞下受其庇护,嘚瑟地对龙卷风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全然忘记过去足月时间里龙卷风对他的照拂。大老板斜瞪王九一眼。王九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说出比大老板更有文化的句子,看来他从前在少林寺中也是读过些书,顿时得意非常。
龙卷风说:“如果我没记错,王九招惹到大官,早就不是你的人了。”大老板甩膀子,骂骂咧咧地说:“两颗卵蛋的事情,差不多意思下就得了,跟我嘈喧巴闭没完没了。我就让他和他个衰仔滚回法兰西了。”龙卷风好声气地同大老板打商量:“他是我一位朋友的师弟,不如看在我的面子上,让我废他武功,然后好送他与他师兄返乡。”
大老板不给面子,指着龙卷风鼻子说:“我头马你说给就给啊。你有那么多机会,却到现在才废他武功不是因为你清高正直,而是因为你贪,你也想收他为己用。”龙卷风冷下脸来:“在我地头还敢这么横,我在城寨里能救他自然就能在城寨里杀他。”大老板肥手一挥,哼道:“尽管来啊,你正午杀他,我太阳不落山就扫平你城寨。”
见大老板软硬不吃,龙卷风叹口气收起拳,露出寻常如沐春风的微笑,拿手背轻拍下大老板肩膀:“这次算你欠我两个人情。”大老板也收起架势:“喂,要不要这么贪心,哪来两个,明明就一个。”龙卷风只是微笑。大老板败下阵来,拍下王九的头出气:“赔钱货。”
王九笑烂脸,默默受着了。
信一提着雨伞追出来,见事情的发展正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着急的脚步慢几分。信一打开雨伞撑到龙卷风的头顶。王九嘴角咧到眼睛下面,对信一高声炫耀自己的新头衔:“我现在是大老板的头马了!”王九原以为信一会因他的忘恩负义而刺他几句,但信一轻轻地朝他微笑,点下头。那个笑容真诚、温暖而柔和,真心地为王九感到高兴,在灰暗的阴雨中显得格外明亮。
看着龙卷风和信一离去的背影,王九低声问大老板:“当头马要做什么?”大老板低垂目光,王九心领神会地从大老板手上接过伞柄,帮大老板拿伞。可这些事情他从前也都是要做的。“其它的呢?”
“其它的……”大老板沉吟片刻,问:“晚上想吃什么?”王九说:“牛排。”大老板说:“那今晚我们就去吃牛排,吃完牛排想做什么?”王九灵敏地捕捉到大老板话中的我们二字,之前他虽然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他没权利决定大老板吃什么,当头马竟然可以决定大老板吃什么,权利之大令他震惊。大老板催促道:“想做什么,跳舞、桌球、赌马、麻将、KTV?”大老板看眼他手心刚愈合不久的伤疤,手上比画个招式,笑道:“还是说手痒想过招了?”
这些他都想做,一时纠结不已。
大老板看穿他心思,说:“还是说都想做?”他瞪大眼睛,心道,这就是头马吗,可以这么爽的吗。大老板被他没出息的样子逗乐,调侃道:“顺序总不能也要我帮你想吧。”他点点头。大老板皱眉发出咋舌的声音,没想到他能没出息到这种地步,装凶道:“想不出来就都别做了。”
“跳舞,”他说,“我想去跳舞!”
大老板问:“现在?”王九扬起点脑袋,拿食指刮脖子,后知后觉地说:“哦对哦现在舞厅还没开门。”大老板抽口气,平复自己想要给王九来一下的冲动,说:“傻仔,舞厅是我的,我要它几点开它就几点开。”王九兴奋地重复道:“对哦大佬!舞厅是你的,你要它几点开它就几点开!”
难怪大家都想当头马,王九彻底理解了。
他们边往城寨外走,王九边跟大老板讲城寨的坏话:“大佬,你知道吗,这里既没有桌球馆也没有舞厅!”大老板拉下王九兴奋得乱扬的手,把雨伞重新拉正,不以为奇:“就算有这群穷鬼也消费不起。”王九认同地点头,根据他这段时间对城寨的认知来看,这里就连红馆赌馆白面这最为暴利的老三样行价都远不如外面。王九气愤地说:“他们连橙子都没有!”大老板挑高眉毛,诧异道:“穷成这个鬼撚样。”再次确信自己不染指城寨是正确的决定。
大老板用大雨伞,大雨伞遮两个人绰绰有余。在王九吵吵闹闹的讲述里,他们离开灰旧的城寨回到他们黄金与血铸成的繁华世界里,那里可以找到香港所有最新、最贵、最漂亮、最美味、最残忍的东西。而现在那里还有会在下午为王九特别开放的舞厅。
-完-
【王九】跳舞时间到(中)
跑船回来不到三个月,王九就全然忘记要收敛自己,在婚宴上差点把新郎新娘当众暴打。
德叔是与大老板关系交好的西装店老板,听果栏的老街坊说,大老板还不是老板的时候,曾受过德叔父母很多照顾。德叔的儿子阿明结婚,邀请大老板参加。大老板带王九同去,说是带他去把份子钱吃回来。但是德叔对他很不错,帮他起个洋气的英文名叫King,还管他叫King仔,于是王九在婚宴上克制着自己的胃口只少少地吃了一些少少地饮了一些。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新娘拿杯看起来像是红酒的红水,王九在果栏混熟的鼻子闻出那杯子里装的是番石榴汁。大老板敬他们整杯白酒,他们就拿果汁来糊弄大老板,是不是看不起大老板。...
跑船回来不到三个月,王九就全然忘记要收敛自己,在婚宴上差点把新郎新娘当众暴打。
德叔是与大老板关系交好的西装店老板,听果栏的老街坊说,大老板还不是老板的时候,曾受过德叔父母很多照顾。德叔的儿子阿明结婚,邀请大老板参加。大老板带王九同去,说是带他去把份子钱吃回来。但是德叔对他很不错,帮他起个洋气的英文名叫King,还管他叫King仔,于是王九在婚宴上克制着自己的胃口只少少地吃了一些少少地饮了一些。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新娘拿杯看起来像是红酒的红水,王九在果栏混熟的鼻子闻出那杯子里装的是番石榴汁。大老板敬他们整杯白酒,他们就拿果汁来糊弄大老板,是不是看不起大老板。新郎忙解释,新娘有身孕,不能饮酒,请他们见谅。大老板笑着拍拍阿明肩膀,调侃他小子先上车后补票。阿明不好意思地摸头发,讲说春天的草坪婚礼是早就计划好的,小宝宝是临时出现的。大老板能忍但王九不能忍,孕妇又怎样,不给大老板面子就是不行,欲暴打之。所有人都因为他们这边的动静而停止交谈,欢快的音乐踩过每个人的头顶。
大老板抓住王九握紧拳头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卸掉王九右臂,对阿明说自己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先走了,让阿明把其它人陪好。德叔快步跑过来,张开嘴好像想要挽留大老板,但又因新郎新娘惨白的年轻脸庞与满场许许多多对恐惧的眼睛而难以说出口。德叔拿起被遗忘在桌上的喜糖盒和礼盒塞到大老板的手里,把大老板与王九送到酒店门口,感谢他们今天能来参加。
汽车转出去两个弯,大老板不用再压抑自己的怒火,立马扇王九两个耳光,将他的左臂也卸掉,将他踹下车。王九徒步走回果栏。两条脱臼的胳膊使不上劲,吊在身体两侧甩动,微痛,这种新奇的体验他觉得好玩,转着圈走路,把手臂甩来飞起。
果栏街口,王九被越南帮门生拦下来。大老板有命令,王九与狗不得入内。王九皱起鼻子,憎恶地吐出舌头:“我不要去跟跑船,能不能换成其它的?”门生摇摇头:“不是啊。大佬这次没有要让你去跟人蛇船。”他问:“那是什么意思?”门生与他关系还算不错,此时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大佬好像是要把你踢出公司的意思……”
王九问:“踢出公司是什么意思?”大老板已经把他踢下车了啊。门生说:“就是踢出越南帮的意思。”王九烦躁地高声重复自己的问题:“所以踢出越南帮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他不知道他们公司是越南帮吗!大老板无缘无故卸他两条胳膊,他只当大老板是昨天晚上觉没睡好,忍了,踢他出公司是发的哪门子疯?!门生说来说去也说不清楚。王九一脚踢翻拦路的门生,要硬闯进去问大老板。
到打架的时候,才知脱臼的胳膊有多累赘。门生们知他功夫好,又因有大老板提前点拨,他们不与他近身打,两人一组拉着运货的粗麻绳找机会绕他腿,使他只能蹦跳。他们略带歉意地说句对唔住了,拿棍挑起他脚上的麻绳,把他扔出果栏。
王九坐在路边蓝色马路护栏上,手不能动,脚只能蹦,思考半晌下一步该如何走,然后灵光闪过,蹦跳着从果栏回到婚宴酒店。
午饭已经结束,客人们都到茶房饮茶打牌,只有几位主人还在收拾餐桌上的酒与糖。新娘见他阴魂不散,尖叫一声,拉紧新郎的手。新郎自己也害怕,但是勉强支撑起自己护住新娘。王九蹦到德叔面前。
德叔帮王九解开脚上的绳子,诧异地问:“你怎么搞成这样?”王九凶狠地瞪新娘,发出不爽喉音,使新娘软倒到新郎怀里。他对德叔说:“都怪那个大肚鸡婆,我大佬说要把我踢出公司!”德叔为王九对自己新儿媳的粗鲁叫法皱下眉头,但还是为王九骂大老板:“那个死肥佬。”王九狂点头,无声附和,肚子不合时宜地叫几声。他手不能动,德叔喂他碗桌上无人动的捞汁鲍鱼饭。
德叔把剩下的事情吩咐给阿明,带着王九打车到果栏。王九被拦在外面,不知道德叔和大老板交谈了些什么,总之结果是好的,他回到大老板的身后。
不过这回大老板认为确实有必要采纳王九之前的提案,每每去重要场合必为王九上条颈链子牵制着。起初用宠物店买的寻常狗绳,练过硬气功的脖子轻而易举把狗绳拉断,后来绳子越换越粗,最后换到码头上船舶护栏用的铁链。
同时这为大老板惩罚王九提供了新思路,王九不记打骂,但好吃好耍好面子。大老板在堂口中置一狗笼,王九若犯事,大老板就关他进狗笼,不给他吃,不给他耍,并叫他在来来往往的门生面前没面子。
此法第一年成效不错,但随着王九逐渐习惯睡狗笼,不以为辱反以为荣,门生们也逐渐习惯堂口里有个睡着王九的狗笼,常暗地里给王九偷渡食物、骨牌与漫画书——屡禁不止——事后王九会请他们去高级场所消费作为回报。这导致此法实行到第二年,王九进狗笼已经像上床那样自然,甚至厚颜无耻地以此作为逃避挨打挨骂的手段:遇到与其它公司竞争失败,大老板大发雷霆,王九哐哐把自己关进狗笼里,压着脑袋盘腿坐,看笑话似地对外面其它人露出恶劣笑容,笼外的大老板的怒火好像突然间就与他无关了。
道上开始流传起大老板与他的特殊癖好,用来羞辱王九的法子反过来羞辱到大老板自己。投机者把捆成千奇百怪样式的女人男人送到大老板手边,那些人作狗状趴伏于地,不说人话说狗话,汪汪汪。大老板自认身份尊贵,不屑与狗人进行杂交,可狗人还是不断被献礼般地送上来,叫大老板十分恼火。
不知是哪次堂会,面对大老板的问责,一位分堂主知自己死到临头慌不择路,竟躲到狗笼里,期望借此为自己求得线生机。大老板锁上笼门,叫王九连人带笼扔进海里。王九失去他的脱罪法宝,之后连续几天夜里在床上辗转难眠,跟自己的枕头被子打架泄愤,恨不得把那位分堂主再淹死千万遍。
当王九在大老板身后打贴身跟班的时间多过三年后,人人都夸,令头马真是又靓又有型。大老板不得不频频解释,他不是我头马,我大老板不需要头马。人人都默契地微笑不语,好像在说,好的,我们知道这是个秘密。
大老板点算下日子,发现原来他用王九已经这么久,难怪最近王九越来越蹬鼻子上脸,有要踩到他头上去的趋势。众分堂主中找不出能镇得住王九的人选,最后大老板在其中选中与王九关系最好的义辉,随便扯个由头把王九发配到义辉手下做事,又从底下找个能打的补上身后王九的空缺。
收到此消息的义辉把手里刚点燃的香折断,对头顶的观音像生气,你吃我那么多香,怎么又叫这瘟神到我这里来了,白吃的不成。又气又忧好一阵,想到大老板做下的决定就算是菩萨也无力更改,他实在不该对菩萨发气,于是重新给观音像点三炷香赔罪,恭敬地请求,菩萨慈悲,还请这次也庇护我平安无事。
义辉知王九闹事的本事同打架的本事一般大,不敢让王九知道他已经大老板贬谪了,联合整个桌球馆的人哄骗王九,大老板让他到桌球馆是来做基层巡查与援助的。义辉成日心力交瘁,白头发都长出来不少。
到底纸遮不住太阳,没多久王九还是知道真相。说来也是义辉没有办法的事情。大警长做局邀所有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共同商议香港的地下发展,大老板带了新面孔去。刚巧那天晚上王九照例去四海帮的黑拳场砸场子,四海帮门生问王九,这个点不去开会,在这里猴闹什么。
王九跑到开会的酒店,一路打进会议室,从背后使金刚指把大老板身边新面孔的肩胛骨连带心脏捅穿。王九把濒死的新面孔打横举起扔到桌子上,决绝地对大老板说:“十二少说的没错,跟你这种人干没前途,我要走了。”
同桌的Tiger看向自己身后的十二少,狄秋、龙卷风和信一也看向十二少,都疑惑,你小子怎么掺和进去的?十二少百口莫辩地震惊地看向王九,在心中无声呐喊,我没讲过,你别乱讲。之后又想起,好像在三年前是有讲过。
大老板正好开会开得打哈欠想走,抬食指圈下全场各公司的龙头,对王九懒懒地说:“好啊,你自己挑,想跟谁走。”态度之嚣张,简直就像是要王九在菜市场里挑番茄,完全不把其它龙头放在眼里,不禁让人怀疑这一出是否是他们两早就编排好的戏。
大警长对大老板发威:“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大老板靠在椅背上,叼着雪茄对大警长耍无赖:“没听到他刚才说的吗,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人了。”又拿着雪茄点点大警长,侧头给王九提建议:“想当官的话就选阿Sir咯。”
王九环视一圈,首先筛选掉背后站着有头马的,其次筛选掉曾经被他当面扫过场的,剩下几个斯文打扮的灰色商人。他从里面选出看起来最有钱的那个,走到那人面前,趾高气昂地说:“我要当你头马。”
狄秋斜瞥王九一眼,自顾自饮茶,不搭理他。狄秋从龙卷风和Tiger处听说过少许王九的事情,今日亲眼见到,果然是个癫丧人,难怪会跟着大老板,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什么狗跟什么人。
被无视的王九抄起旁边龙卷风的茶杯砸向狄秋太阳穴,龙卷风出拳轰王九小臂,风绞住王九手臂,茶杯碎成粉末。王九忌惮地撤身。信一拔出蝴蝶刀,十二少也拔出太刀上前。
龙卷风朗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大老板,如果他不是你的人,那我可要动手了。打烂了可别找我赔。”但众人都知道他没在开玩笑。大老板回道:“你随便打咯,关我鸟事,他又不是我的人。”王九朝大老板弱弱地喊:“大佬。”大老板装作听不到。
狄秋挑高右边眉毛,把茶碗在茶盘上扣响,嘲讽道:“我以为我看的戏算多,但这是哪一出我看不明白?”信一紧接道:“三姓家奴拜曹操,其死也将近也。”顿时哄堂大笑。
“说的好,其死也将近也。”龙卷风拉开拳势,将王九轰飞进墙壁里。王九站起身,口中喷出血来,再次朝大老板弱声喊道:“大佬。”信一想,王九果然和大佬说的一样,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而大老板继续装聋作哑。
狄秋嫌弃地拉扯下桌上已经咽气的越南帮门生,把死尸推向大老板的位置,要大老板表态:“他说他是你的人,点算,你发话。”大老板把尸体推回,说:“什么我的,他现在是你狄大业主的头马,要他做头马做仔做女还是做妻,都你话咯。”
狄秋早年丧妻儿,最是听不得别人拿他妻儿开玩笑,把盘在手上的细佛珠戴回脖上,站起身怒道:“谁都知道他王九是你的人,你一句不是你的人,今天他的帐你以为就不用付了吗。今天他打死人,我们这么多人证,拉去枪毙都够。”
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点两下,大老板笑道:“那就拉他去枪毙咯。”大老板对大警长比个请的手势。
大警长拔出手枪对准王九。王九不再看大老板,这么近的距离,大警长只要出枪就不可能射歪。王九运起硬气功,无把握是否能防住子弹,他从来没试过。倘若把所有气都集中于一个点……
“烦柒吔,”这时大老板突然站起身来,改口说,“他是我的人,行了吧。”大老板把桌上的死尸拉到桌子下面,眼不见为净,恶狠狠地对满桌同行说:“你们这群老鬼一直想看我笑话,今天总算是让你们看到了,心里高兴坏了吧。”
大老板向来阴晴不定,桌上众人并不感到诧异,唯有后面站着的几位年纪较轻的头马露出吃惊神色。
大老板朝大警长伸出手:“我来。”大警长犹豫片刻,把枪递到大老板手中。大老板对着王九的大腿连开两枪,把枪还给大警长,紧接着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把王九揍成破布袋。
“还能走吗?”大老板把雪茄的烟灰掸落到王九身上。王九抓紧手指,仰头朝大老板点头,他三次想要爬起来都没有成功。大老板踢他肚子,骂道:“废撚物。”王九抓着大老板的裤子,站起身来。大老板说:“滚。”王九深深地低头,拖着受伤的腿往外走,走几步趔趄下,跪倒在地。大老板把他踹倒,说:“走不动就用爬的。”王九福至心灵,听懂大老板的言外之意,发出吃力的声音,用手指带着身体往外爬,在身后留下条蜿蜒的血路。
信一觉得王九有点可怜,低声跟龙卷风确认:“王九真的是大老板的头马吗?”旁边的狄秋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蔑地说:“信仔,这种人你不必同情他。他如果不是大老板的头马,大老板如果不演这出戏,你以为他今天做了这些事能有命走出去吗。你看到大老板开了两枪,可没看到那两枪打中了哪里,一枪打中大腿外侧,一枪糊弄人的,根本就打空了。”
信一确实光被枪声唬住,没有看细致,经狄秋提点,方才知道自己还是年纪太轻心思和眼力都不够。
正当信一自我反省时,他听到旁边十二少对Tiger耳语道:“Tiger哥,我竟然觉得他可怜,这是不是不太好。”信一刚想把狄秋对自己说话转述给十二少,就听见曾经被王九打伤过的Tiger感慨道:“确实是个可怜人。跟着大老板。”十二少把手臂搭到Tiger肩膀上,满心欢喜地庆幸道:“还好我跟的是Tiger哥你。”Tiger看起来对这句话很受用。两人的对话让信一难以插入。
龙卷风压低眉毛,看眼桌下的死尸,又看眼门外的伤员情况,说:“没那么简单。今晚的账单好难付清的。”狄秋轻笑,比个手势:“能让大老板大出血的机会可不多,可得好好把握今晚的机会宰他一顿。”龙卷风点燃烟,拍拍狄秋肩膀:“这事你最擅长,你来咯。”狄秋说:“我和大老板无业务交集,想也无用,叫Tiger抓住机会啦。”龙卷风拿手肘撞Tiger肩膀:“听见没Tiger,抓紧机会啊。”Tiger在与十二少说话,没听到龙卷风和狄秋刚才的对话,不明所以地挑眉。什么?
不过信一觉得那天晚上到最后三位大佬联手也并没有真正宰到大老板。信一知大老板在黑道上蛮横,但不解为何连大警长都如此忌惮大老板,王九当众打死人竟然都可以这样轻易盖过去。狄秋再次为信一解惑,其一,因为死的人是大老板的人,这算是越南帮的内部家事;其二,因为在场的众人手上都有过人命,大警长不敢较真;但更主要的还是这其三,其三,因为大老板的那几位洋人大官朋友,他们全都压在大警长上面,叫大警长呼吸都要看他们眼色。
正如龙卷风所说,那天晚上的账单庞大,且不单是钱面上的账单。虽然以大老板的实力不至于付不起,但终究是有些人情上的裂缝难以修补。
王九在医院里躺不住,能走得动道了就着急回果栏。相熟的门生提醒他小心,大老板买了新铁链和新狗笼。王九大笑道:“好啊。”走进堂口找链子和狗笼,遍寻不到,出来揪着小弟衣领呲牙说:“你敢骗我。”相熟门生着急:“不可能!就是我去买的,我还专门给九哥你选了个好大睡起来好舒服的笼子!”两人进堂内再次搜寻,沙发柜子书桌都抬起来看过,哪里有什么链子和狗笼。相熟门生面色惨白好似撞鬼,舌头只会讲不可能。
进行第四遍翻找的时候,大老板牵条皮毛油亮、威风凛凛的大黑狼狗进堂口。相熟门生这才回魂过来,脸上有了血色,指向大黑狼狗颈上的项圈,喜道:“看,九哥,那就是我给你买的链子!”说完自觉失言,退到贴墙壁的角落。
大黑狼狗一见到王九便狂吠起来,王九捧腹大笑,蹲过去用手指逗弄大黑狼狗下巴,大黑狼狗朝他脸上扑,溅他满脸臭口水。要不是大老板拉住狗链,那尖利狗牙就要咬到王九的鼻子上,王九的金刚指就要戳穿大黑狼狗的脖子。大老板嘴里念着乖乖乖,抚摸几下大黑狼狗的头顶,方才还凶狠的大黑狼狗立马温顺地退后贴到大老板的腿边。王九蹲着,仰头看大老板,感觉这具他所熟悉的皮囊好像被有别的魂灵入侵了。大老板被王九的眼睛看得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踹王九一脚,赶他回医院。
晚上大老板听到卧室门口大黑狼狗狂吠不止,正欲提刀起身,门外大黑狼狗的叫声被掐断,人叫一声,哈。大老板把刀收回床下,走到门口,见王九正在解大黑狼狗脖子上的项圈。
大老板厉声问:“你在做什么?”王九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对于大老板语气中尖锐的不满毫无察觉,答:“这是我的位置。”大老板抓起王九的衣服,把他扔出去:“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铝板被砸出巨大的声响。王九被砸醒,讪笑两声,往远离大老板卧室的黑暗里退,编个抓瞎的谎话:“大佬,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一定是鬼上身了哈哈。”大老板踩着铝板快步追进黑暗里,从后面掐住王九脖子把他提起来:“你以为哪个是你的位置?”
王九答不出来,于是他翻身,双腿盘住大老板的腰,将手中的狗链往大老板脖子上绕。大老板握住他大腿,将手指插进他的枪伤处。他脱力摔到铝板上,啊嗷一声,翻身抱住大老板的小腿,用手肘连续猛击大老板的腿窝。大老板锤王九后背,使王九再次摔落下来。
大老板一脚将王九踢飞出去,警告他:“记住,我大老板不需要头马。”王九捂住腿上的伤口,用连串笑声掩盖自己的疼痛,边退边说:“好的,大佬,我记住了。”大老板叫住他:“狗,拖出去处理了。”
大老板不知道这次王九能记多久教训,回头踹两脚空笼子,没想好如何处理这个刚买两天的好笼子。关上卧室的门还是能闻到外面血的味道,长久以来已经将血与死亡、暴力、愉悦紧密联系起来的神经被烧得微微发烫。大老板披上外套,走到船坞外呼吸流动的新鲜空气,看见王九提着狗的尸体,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码头岸上。
大老板抬头看见今夜天空云淡星稀,悬挂一牙镰刀残月。大老板看了会儿,觉得没什么好看的,朝码头岸上的王九喊:“衰人,偷懒啊!”王九惊得把头缩进肩膀,转向他回喊道:“冇啊,大佬,我在看明天下不下雨。”又在扯瞎话,在他出来前,不知道已经盯着月亮看了多久。大老板对月亮生出些不满,因为它加快了王九的遗忘速度,从而加重了他的教导任务。
大老板问王九:“腿不痛啊?”王九停顿几秒,才回答道:“痛啊。”大老板说:“痛还在这里看月亮,狗处理好了吗?”王九把提在手中的狗藏到身后,糊弄他:“处理好了。”大老板陪王九演戏:“处理好了,那就赶紧回医院看腿。”王九应道好,跛着腿快步走远。大老板又独自看好一会儿月亮,还是觉得就是寻常月亮,没甚意思。
有次在舞厅中,有个白痴门生新得个日本相机,四处乱闪照,仿佛他们做的是什么正经生意。大老板遣王九去处理,如果是警方派过来的二五仔就处理掉。白痴门生哭求王九能不能等他把照片洗出来再看,直接取胶片看,胶片会整卷报废。日本相机要用日本胶片,日本胶片很贵。王九没有要紧的事情着急做,于是跟白痴门生家里等他一张张地洗照片。
白痴门生拍照技术烂到毙,糊掉的照片、不明所以的照片占四分之三。王九从剩下白痴门生与女友、兄弟的照片中翻找出张抓拍,他与大老板的坐在沙发上,大老板漫不经心地看着镜头外,他笑眯眼凑到大老板面前。也许那时舞厅里正在进行黑拳比赛,他辨认不出具体的时间点,有太多的场合可能被提取出这样的一个镜头。
白痴门生问他:“九哥,当大老板的头马是不是好辛苦?”王九拍白痴门生后脑勺:“不要乱讲,大老板没有头马。”白痴门生在自己家里说话肆无忌惮:“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大老板头马,除了九哥你还能有谁啊?”
王九觉得白痴门生真是白痴到家,这不是西瓜菠萝的问题,这是有没有的问题,根本就没有。他把那张照片揣进裤包里,凶白痴门生:“下次再在工作场合乱闪照,相机给你砸掉。”白痴门生逃过一劫,傻笑好好好,请他饮冰汽水。
于是后来没有更多的照片。以至于后来警方发王九的全城通缉令,都只能用手绘画像。王九的身份证照片?有张假到似真的身份证啦。
被通缉的起因说来复杂。王九跟大老板到德叔店里制西装,德叔帮大老板量最新尺寸,阿明和妻子慧慧在柜台上因本月账目对不上而吵架,德叔的孙子六岁的家宝跑过来找王九玩飞飞机。飞飞机就是王九把家宝举起来,听家宝指挥前进后退俯冲仰冲。王九和家宝的飞机开到西装店外面去,一路开到冰淇淋店。王九把家宝放下来选口味,因为在朗姆酒口味和巧克力口味之间纠结太久,回头的时候家宝已经不在身边。
远处,一个鬼差佬左手牵着家宝,右手提尾红鱼。那鬼差佬的脸和手中红鱼都使王九感到熟悉——尽管所有鬼佬的脸在他看来都没差别——他把眼睛怼到鬼差佬的脸上:“我们是不是见过。”但鬼差佬很肯定地摇头:“我想没有,先生。”鬼差佬向他出示证件:“看来这中间有点误会,先生,我以为他走失了,正要带他回警局。”语调平稳从容,听起来像是个惯犯。
家宝兴奋地拉王九的衣角:“他说要带我去看金鱼,很多很多金鱼。”王九朝鬼差佬歪点头,笑容蔓延到更大:“我都好喜欢金鱼的。”他抓住鬼差佬的领带把他拉近,提膝击鬼差佬下面,左手接住从鬼差佬手中掉落的鱼袋,右手抓住那颗淡金色头掼到地上,然后拿鞋跟仔细地踩烂鬼佬的祸害根。家宝看呆眼。王九让家宝坐他肩膀上,边吃冰激凌,边飞回德叔的西装店。
不久后德叔便将西装店从油麻地搬迁至跑马地。
不巧中的不巧,那日被王九打伤的鬼差佬是大老板一位洋人大官朋友的仔。大老板在洋人大官朋友与王九间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将王九重伤。王九逃出差佬的围捕,于腹部中一枪,又被越南帮门生砍杀至九龙城寨。
自称是王九师兄的阿柒在被王九暴打之后,因无香港身份证,而躲进九龙城寨之中开了家柒记冰室。王九打倒一众龙城帮的人,强撑着见到阿柒,方才敢昏迷过去。昏迷前王七闻到阿柒叉烧饭的味道,感觉好熟悉好饿,好像有点要想起来阿柒到底是谁。
再次醒来是在一家AV店里——阿柒讲说是正经医馆,但王七觉得根本就是AV店——店主是个头戴面罩的叫四仔的男人。四仔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就算王九笑四仔面罩像女人内裤,四仔也只是骂句仆街黑社会,手上照旧做着换敷料的工作。王九笑哈哈:“我们黑社会就是这样啦。”嘴巴臭,拳头硬,心肠黑。笑起来肚子痛。
因为有个枪孔在那里,但这不是王九头一次中枪,所以他并不太在意。他已经发现,他的根连着土地,只要还活着还能站起来,地气就会无数次地修补好他。他对此好骄傲。
收留王九就会把鬼差佬招进城寨,龙卷风不愿承担这个风险,但阿柒替王九苦苦恳求,龙卷风最后还是秘密地默许了王九留在城寨里。龙卷风派信一去监视王九,以免王九在城寨中惹是生非,并叮嘱牵涉到鬼佬兹事体大,千万要小心处理,以及千万不要同情王九。
信一保证说:“大佬你放心,我不会烂好人。”龙卷风好像怕他心太好,因同情王九而被王九利用,但实际上若是叫信一来做决定,他不会把王九赶出城寨,他会直接取王九的性命并用尸体与洋差佬换赏金。但龙卷风自己心太好,要给王九条生路,信一不能不帮龙卷风防备着。
听闻消息,Tiger将庙街的门生借予龙城帮,同时特意让十二少过来协助信一监视王九。王九觉得荣幸,所有人都在为他绞尽脑汁,或要杀他或要保他,而他只需要躺在病床上饮冻柠茶看四仔的咸片。
信一来给王九送饭时,王九没分寸地抓过信一的手,真情实意地感动:“我大佬从来都没为我做过这些。”信一有点危机感,把手挣出来,拿食指抵着王九额头说:“我警告你不要搞事,大佬头马有我在,你想都别想。”王九眨下眼睛,胡说八道:“头马不能有两个吗?”信一感到匪夷所思:“怎么可以有两个!”王九随口又问:“Tiger哥呢?”王九的话使十二少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可以!”
王九代入自己,如果他是大老板的头马——如果大老板有头马——信一和十二少要来抢他碗里的肉,他也必然不能容忍,于是深表理解地点头。
四仔听闻过之前王九到庙街与城寨闹事的事情,感到奇怪地问:“你为什么对当头马这么执着?”四仔本想继续说,你可以退出黑社会,和阿柒一起卖叉烧饭。王九却睁大眼睛,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对啊,我可以自己当大佬啊,我怎么没想到!”四仔还能说什么,四仔只能骂句仆街黑社会。王九根本无药可救。
头几天阿柒全天候守在医馆里。吃不到叉烧饭,常客们都好不高兴,自发组织起寻找阿柒的集体活动。为了不让大家发现城寨里多出个王九,阿柒只好回到叉烧店,假装无事发生。
阿柒常常给王九讲从前他们在少林寺中的事,试图唤醒王九的记忆。
阿柒的九师弟悟性高,短短几年就尽得师父真传,是寺中新一辈典范,可惜六根未净,好赌成性,经常偷偷下山赌钱,一去就成个月,赌技屎、无运兼头硬,把钱输光,衰到去藏经阁偷秘笈卖。藏经阁秘笈越来越少,师父终于发现阿柒的九师弟偷秘笈的事情,决定要把他逐出师门、废他武功。
听得十二少连连点头:“是啦,庙街赌馆里也成把这样的烂赌鬼。”王九强调:“但他们没有身好武功。”
听得信一连连摇头:“赌到没钱就去找女人要钱、去抢钱、去偷钱,多的是这样的人。”王九为阿柒的九师弟解释:“反正藏经阁里的书也没有人要看。”
听得四仔拿出麻将,问大家:“要不要来打两把。”王九高兴地说:“好啊。”可王九身上没有钱,不配上赌桌,只能躺在病床上干看着。王九给阿柒出谋划策,阿柒不听,并说:“九师弟你不要透我牌。”王九手伸不到牌桌上去,恨恨地拿牙齿咬杯里的吸管。阿柒把王九给的意见排除后,重新想出牌,胜率大增。
【九龙城寨|十二信】十二月来信 04
04 十二月·两地书
阿宋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明仔被砍得没一块好肉,周身伤口交织,几处深可见白骨,他对自己颤抖着抬手,喉咙中涌出大口大口的血。
他说:“快...走...”
冰水贯喉,阿宋身体的战栗化解一些。
有种不好的预感。
洗完澡,他从衣柜中找出一套全黑的西服,打好领带。
镜子中的自己,神色肃穆。
正适合参加葬礼。
葬礼就办在城寨外,来了好多人,已经搬走的街坊都自发回到这里。
挤开人群,再往前就是用塑料布搭成的灵堂。
阿宋进去,光线瞬间变昏暗,棚里烟味极大,他第一眼便看到了信一。
信一坐在遗照前...
04 十二月·两地书
阿宋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明仔被砍得没一块好肉,周身伤口交织,几处深可见白骨,他对自己颤抖着抬手,喉咙中涌出大口大口的血。
他说:“快...走...”
冰水贯喉,阿宋身体的战栗化解一些。
有种不好的预感。
洗完澡,他从衣柜中找出一套全黑的西服,打好领带。
镜子中的自己,神色肃穆。
正适合参加葬礼。
葬礼就办在城寨外,来了好多人,已经搬走的街坊都自发回到这里。
挤开人群,再往前就是用塑料布搭成的灵堂。
阿宋进去,光线瞬间变昏暗,棚里烟味极大,他第一眼便看到了信一。
信一坐在遗照前,嘴里叼着烟,如蜡像一动不动。
遗像上的阿爷坐在士多的小柜台后面看报纸,在那瞬间定格。
阿爷从来没拍过影像,这张还是当时十二从日本带回相机时,信一在城寨到处闲拍时留下的,若不是刚好看到放在外面的相机,差点只能用画像。
阿宋郑重地上完香,看着信一有些心疼:“信一哥,当心自己身体。”
信一好像这才发现是他,抬头先问:“有你大佬消息吗?”
阿宋沮丧地摇头。
对这个答案信一莫名平静:“你顾好香港这边,广州那边阿肥在。”
阿宋惊讶:“阿肥去广州了?”
信一抬眼:“他不只是你大佬。”
阿宋解释到:“我还以为是洛军哥去。”又问:“要不要我们在广州的人照应。”
“不用,阿肥不需帮手。”
信一身体后仰,把胳膊靠到后面的栏杆上,仰头吐出一口烟。
阿宋俯视信一,烟气模糊了他的五官,在昏暗的棚子中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他破开那层迷雾,握住了信一的右手,因为少了三只手指,那只手握在手里有着不像一个成年男人的小巧玲珑。
阿宋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就是十二少的感觉吗。
他定了心神:“信一哥,别再抽了。”
信一没有甩开他,但眼神已蓄势待发。
阿宋不知哪来的勇气,并不放手:“我怎么向十二少交代。”
十二的名字是信一的罩门,他的眼神瞬间软了许多,阿宋顺势从他手中轻轻地抽出烟:“不论发生什么,大佬都只在乎你。”
信一没了烟,拿手去揉太阳穴,他这几日没有好好睡过,此时想到十二仍下落不明,隐隐头疼。
外面传来喧哗,他们二人都向外看去。
领头的是一个三件套穿得齐整的小老头,没多少的头发用发油固定,一手拿着手绢捂住口鼻,快步进来。
“许sir,今日得闲来逛街啊。”
明明是俏皮话信一却说得冷冷的。
许sir对于中国式的幽默向来很难接受,他拿着手绢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
“我代表政府来慰问一下居民。”
阿宋早已退到角落,他看着自己手中还在燃烧的半支烟,慢慢递到嘴边,在唇上触碰了一下,嗅着烟的味道,然后张嘴衔住了微微湿润的滤嘴,吸了一口。
信一叹气:“谁派你来的?”
“我代表政府......”
信一打断他:“许sir,你到底知不知,阿爷是怎么亖的?”
许sir一下被他问住:“那是他个人行为,is completely insane,政府全程什么都没做啊,所有人都知的。”
信一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怎么敢相信这些群情激愤的城寨居民会与他讲道理。
他甚至还在啰嗦:“你要给这些居民讲清楚,政府是按着条例办事的,他们千万不要因为冲动违反法条。No one is above the law.”
信一觉得自己完全无法与这个机械古板的小政客交流,便岔开:“许sir,上支香吧。”
还没等许sir反应,便有人出来点好香递给了他。
何文展今日执勤。
许sir见香已备好,便也不再多说,接过上前拜了拜,在这事上倒不马虎。
何文展退回去,飞快地与信一对视一眼。
清拆那日也是他执勤,到的时候,信一的人已经围住了现场,见是他便让路放了进去。
正中间盖着一片白布,依稀可见人形,还有地上四处遮不完的喷溅的血迹。
血缓慢地向外流淌,信一蹲在一旁静止不动。
他将头埋在双臂间,看不见脸,何文展恍惚间在那缩成一团的身影上感到脆弱。
他心觉荒唐,自己竟会觉得城寨大佬脆弱。
那种,光彩夺目的人物。
听到接近的脚步声,信一仍是不动,何文展低头,才惊觉原来信一这般瘦,拱起的脊梁撑起衬衫,好像背上伏了一根刺。
“还好吗?”
信一这才慢慢抬头,他嘴上竟还叼着烟。
何文展感觉他眼中似有水色,烟气朦胧,看不分明。正准备定睛细看,信一抬手拿掉了烟,顺势用手腕带过眼睛。
手上的血蹭到了下巴上。
“何sir来了。”
何文展掏出手巾递给他:“群众报案,说这里有人跳楼。”
信一看着手巾,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
何文展朝自己下巴指了指,信一反应过来,拿手背随意擦了擦,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一下子有些不稳,何文展想也没想便扶住了他。
此时凑近才看清楚,信一双眼通红,他不知说什么,只能把手巾塞进信一的手里:“擦擦手吧。”
信一看着已被自己手上血弄脏的手巾也不再推拒,把烟叼在嘴里,低头仔细擦着手,乱发散下来挡住他的半张侧脸。
何文展走过去,单腿支地,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这是他第一次见亖尸,脑浆迸裂,五官扭曲。他认出是城寨里开士多的阿爷。
胃中翻涌,再也忍不住,跑了两步干呕起来。
何文展呕得泪眼朦胧,另一张手巾递过来,他接过来胡乱擦了擦。
等缓过劲,阿肥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
自从上次受伤后,他与城寨的人倒熟了起来,阿肥看他如此狼狈,开玩笑说:“看来何sir今日执勤没怎么事食东西,想吐也吐不出来。”
信一在阿肥后面,擦净了血迹,整个人恢复如常:“要不要饮水?”
何文展摇头,掏出记录本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是自己跳楼吗?”
阿肥答:“许多人有看到的。”
何文展又问:“有遗书证明吗?”
阿肥却沉默了,回头看信一。
信一看着何文展:“你背后。”
何文展回头,一瞬间屏住呼吸。
旧楼斑驳,常年风吹日晒,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褐黄,墙皮剥落,泥黑色的墙体暴露。
在这一面墙上,用红油漆写了四个大字。
护我家园
红漆是鲜的,鲜得像是用血写上去一般,触目惊心。
信一走到他身边:“这就是遗书。够证明吗,何sir。”
何文展没法再继续走流程。
流程太冰冷,但这是活生生的人。
他看着那白布,想起自己两月前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上司领人来慰问,介绍公共关系科要买版面大力宣传他保护城寨居民。
何文展只想尽快报告逃走的凶犯。
上司一脸疑惑:“什么凶犯?”
刚才还热情宣传他的那位公共关系科,语气却变得截然不同。
“何文展警员,你今天下班路过城寨,发现内有斗殴,为保护无辜市民,不小心被黑社会打伤。”
“明明是......”
“事情就是这样,你应该是后脑受伤导致记忆错乱,好好休息。”
何文展急得想坐起来,谁曾想却被按住,刚才还一脸疑惑的人此时笑着对公共关系科说:“他会好好休息的,你们也辛苦。”
何文展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上司,等那人走远后,忍不住问:“为什么?”
“阿展,穿上制服就是自己人。”
白布上渗出一些红,何文展此刻又有了那种无力感,他甚至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曾问过七叔为什么不搬,明明用赔偿金可以出去过更好的生活。
七叔说:“因为,这是家。”
他无力又生出愤怒,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些他这种小警员都想象不到的大人物要费这么多力气来拆掉别人的家。
啪——
何文展合起调查本。
“我来报告,你们尽快收敛吧。”
他向外走去,制服穿在身上,身姿挺拔。
“阿展。”
他惊讶地回头。
信一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阿展,多谢。”
何文展转过身来标致地敬了个礼,精神抖擞。
“香港警察,为市民服务。”
塑料棚将光线过滤成淡红色,灵堂里的一切都染上了红,何文展看着许sir的背影,黑西装也被蒙上了一层红纱。
就像那天何文展看到的,白布之下。
外面越来越响的声音让他回过神,与身旁的同班对视,都警觉起来,他正准备出去看看,洛军便冲了进来。
洛军与何文展劈面撞上,朝他点头,继而瞪了许sir一眼,快步到信一身旁:“街坊们在外面闹起来,说要为阿爷报仇。”
信一其实已有预感:“怎么没控制住。”
洛军看了许sir一眼,信一故意说:“无妨,许sir不是外人。”
“有人大喊许sir就是这次清拆的负责人,要他偿命。”
“rediculous!”许sir一生气就脸红,像熟透的龙虾。
信一奇怪,这里还有谁认识许sir。
“不像是城寨的人。”
信一心下有了推测,他转而问许sir:“今日是不是有人安排你过来的?”
许sir明显慌张:“我说了,这是正常职责。”
喧闹声越来越大,信一没了耐心:“哪有这么巧刚好有这么多人认识你,明显是安排来吹风。拜托你动脑子好吗,让你来的人到底想做什么,是安抚还是把你当借口生事。”
许sir愣在那里,不知是真的在想,还是给弄懵了。
信一吩咐洛军:“安排人送他们从后面走。”
何文展先一步到许sir身旁,伸出右臂,护在他身后。
洛军走了几步又撤了回来:“后面也被围住了。”
信一从外面闹起来就做好了后面不能退的心理准备,此时倒也不慌,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
“看来今日,得由我亲自把许sir送出去了。”
他看了何文展一眼,抬腿先行,何文展护着人跟上,其他人紧随其后,洛军压在最后。
阿宋把烟头丢到地上捏碎,也动了起来。
外面的光线比棚内刺眼许多,信一微微眯眼。
喧闹声一下子弱下去。
信一抬眼,人头攒动,个个都是相熟的面孔。
他向四面抱拳:“劳烦大家,请让让。”
如摩西分开红海,外面的人群也好似被某种力量控制,让出一条道来。
但哪里会这样容易,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不能放他走!”
马上各处便有人相应。
“对!不能放他走!”
“是他害死了阿爷!”
“让他偿命!”
人群开始攒动,也不知藏了多少人在里面应和。
信一冷笑,这般阵仗,倒是好手笔。
今日许sir若真是亖在城寨,那前面的所有谈判都可全盘推翻,到时全港都会觉得城寨里全是藐视法律的黑社会,哪里还需要什么和平清拆。
他后撤一步,用左手把许sir肩膀捞过来,压进自己怀里,低呵:“拔枪。”
何文展迅速拔出枪,严正警告:“大家不要冲动!”
有人认出了他,更多人看到了他手上高举的枪,安静了下来。
信一拖着许sir加快脚步,一只手从人群中伸出想拉他,被扣住手腕。
阿宋一把甩来那只手:“都老实点!”
信一继续拨开人群向外,阿宋跟了上去。
洛军在最后倒着走,一边退一边好言相劝各位街坊冷静。
眼看马上就要冲出人群,洛军刚要松口气,一个细路仔却突然冒了出来高喊:“今日必须为阿爷报仇!”
洛军看这细路仔手往后腰去,他高喊:“信一!”
信一回头看到枪拔了出来,转过身使劲把旁边的许sir往下面按。
一声枪响,所有声音都被震慑下去。
许sir没有受伤。
何文展却倒了下去。
然后信一看到了那枪口,赫然直直对着的,是自己。
那抢手见信一毫发无损,作势还想补一枪。
洛军扬声:“抓住他!”
阿宋挡在了信一身前,众人围了过去,抢手脸上露出不甘,只能作罢隐入人群。
信一抱住何文展。
“阿展,阿展。”
他的声音和手一样颤抖。
何文展张嘴,血比声音先出来。
赤红的血在草绿的衬衫上染开,信一用手去捂住他胸前的伤口,触到一片湿热。
阿宋站在旁边挡住人流,洛军带着人想挤过来,但被枪声惊扰的市民如鸟兽乱,根本没有秩序。
信一支起何文展,试图挤出去,被人流一下子撞了回来,又被身后的什么东西绊倒。
回头一看,许sir满头大汗地趴在地上,其他人已被冲散,不见踪迹。
许sir此时完全没了假洋鬼子那套绅士风度,眼镜被挤得歪斜来不及扶正,他视信一为唯一救命稻草,死死拽住。
何文展双眼微阖,低垂着头,口中鲜红的口水拉出长长的丝,滴淌到地上。
信一终于对许sir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给了他一脚:“滚起来,跟上!”
洛军终于挤过来,阿宋一把提起许sir,信一抓住何文展不断往下滑的胳膊:“阿展,坚持住,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洛军带着人在前开路,信一的速度快了许多,很快便挤出了人群。
信一扶着何文展上了车,洛军打火起步,许sir也挤上了副驾驶。
洛军犹豫了一下,信一吼到:“开车。”
车子飞驰起来,许sir先开口:“我来安排最好的医生。”
洛军诧异地看他一眼。
许sir此时虽有些狼狈,但恢复些从前风度,他直视前方。
“他是警察,officer。”
信一此时根本无心前排发生了什么,他怀里的何文展不停吐着血,胸前几乎全都染红。
车子速度不减,颠簸得厉害,何文展被颠得咳起来。
信一尽量让他不呛着自己,但止不住他的血,何文展感觉越来越困。
“阿展,阿展,睁眼,不要睡。”
信一的心与飞驰的车子反方向,不断往下坠,他见过太多类似场景。
何文展整个人越来越轻,像与车子一起飞了起来,脑袋也轻盈起来,他的意识渐渐恢复,抬手猛地抓住信一的衣襟。
信一被他拉得很近很近,近到他口中的血都溅到了信一的脸上。
何文展一字一句,如子弹出膛。
“我是,香港,警察,为,市民,服务。”
“这灯,该换一换。”
许sir摸不着头脑。
信一在对面吐了口烟:“你不觉得,这个光,好冷吗。”
许sir也仰起头,看着走廊的白灯。
他沉默了一会说:“是啊,好冷。”
信一对许sir回应自己有些诧异。
许sir感受到目光,伸出手指问:“还有吗?”
信一掏出烟和打火机,递了过去,许sir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
“原来你也吸烟。”
许sir看着手上的烟:“戒很久了,吸烟有害健康。”
信一感觉对面人与之前所认识的不太一样。
“他叫阿展?全名是什么?”
信一转头看向太平间,似乎要透过这扇铁门看到里面白布下躺着的那具尸体。
“我不会告诉你的。”
信一看着许sir:“想知道,自己去查。”
你要细细去查看这个小警员的档案,去了解他的一生,才能知道他到底是谁。
许sir看着对面的信一,脸上还沾着干了的血迹。
那个小警员的血。
信一也审视着对面坐的许sir,周身凌乱,坐姿散漫。
许sir把烟拿在鼻子下晃了晃,闻闻烟的味道:“他该有的表彰,全都会有。”
信一轻笑:“不需要打电话吗,许sir。”
许sir今日历经生死,人反而松弛下来。他站起来理好头发,正好领带,拍拍西装上的灰。
“我只是个政府职员,只想好好办差。”
许sir鞠躬,这是他第一次对信一展现出如此尊重:“今日多谢,但你我立场不同,公事还是会公办。”
他把烟盒与火机递还给信一,信一看了眼:“送你了,压压惊。”
许sir把东西放到信一旁边的座位上:“不用了,这根是例外。”
他向外走去,信一突然朝着他的背影问:“为什么你一到城寨那些人就出现了,你真的不好奇吗,真的全都是公事公办吗?”
许sir脚步一滞,并未作答,继续走了出去,与进来的洛军擦肩而过。
洛军走过来问:“你同他讲什么了,小老头脸色这般差。”
信一摇头不想作答。
洛军也不追问,继续说:“阿肥来电,广州那边有进展。”
两日后,广州。
信一登上码头,阿肥先抱怨:“怎么只带了这么几个人。”
信一摘下墨镜:“情况不好?”
阿肥低声说:“感觉有点怪,先回酒店。”
进了房间,阿肥先吩咐人把周围都守好。
他进来先从冰箱里拿出瓶可乐插好吸管。
信一接过来问:“什么情况?”
阿肥拉好窗帘,掀开床单,把床板整个侧立起来,床底贴满了照片。
他先指向中间贴的一栋建筑:“这是盈盈百货,十二少最后出现的地方。五楼一下是百货商场,五到十层是这栋建筑所属的王氏公司的办公区。”
他指向旁边的一张男人的照片:“这个就是王氏的总经理王明宇,也是一直和十二少谈生意的人。”
信一仔细看着照片,一个长相儒雅的男人。
耳边响起十二的声音:“王明宇只是看起来好说话,其实和那姓郑的差不多,一点不好对付。”
“王氏那边说,11月27日十二少与王明宇约了会面,说要把合同敲定开工,上午十二少带着阿宋两个人进了盈盈百货,大概谈了两个小时离开,之后就没了踪迹。”
“谁能证明?”
阿肥点了点酒店:“这家国际酒店是十二少这一年长住的,几乎都认识他。前台清楚记得,那天上午十二少和阿宋离开了酒店,但那晚餐厅的服务生就没有见到他,因为十二少平时小费给得多,所以还有些遗憾。”
信一想起他平时那般阔气的样子,有一瞬的笑意,接着问:“王氏可信吗?”
阿肥有些犹豫:“按理说,王氏与十二少合作,他们应该是最不想看到他出事的。但我前几天去见了一次王明宇,他虽然说着担心焦虑,但却丝毫不提项目追责的事,好像不担心项目进行不下去。”
信一点点头:“确实奇怪,十二是负责人,如果,”他顿了顿,“如果真的出事,项目一定会受影响,到时候王氏也一定会有影响。”
阿肥补充到:“而且,自从见过王明宇,我就发现有人在跟我。”
信一重新把目光凝到那张照片上。
一张普普通通的脸。
阿肥有些担心:“我都说了这边不安稳,你还过来。”
信一淡然地说:“阿展亖了。”
阿肥惊得语塞:“怎么……他……”
“有人要杀我,他是替我亖的。”
阿肥叹了口气:“何sir是个好警察。”
“你知道吗,我甚至还想过以后助他高升,” 信一用右手擦去流到左手腕的冷凝水,一注一注像眼泪,“可惜没以后了。”
阿肥接过瓶子,拿纸巾给他擦手:“是谁。”
信一握了握拳,拳心冰冷:“你感觉到没有。”
“什么?”
“最近出的事也太多了。”
阿肥接过纸扔进垃圾桶:“27日十二少失踪,28日城寨清拆阿爷跳楼,一周不到又有人来杀你。环环相扣,如果说是巧合,也太巧了。”
“香港和广州一定有联系,所以我必须过来一趟,”他抬手止住阿肥。
“阿展他,一点点在我怀里变冷,一想到十二也可能一点点变冷,我一定要亲自过来,不论结果如何。”
信一看着这面满是照片和笔记的床板,点上来广州后的第一支烟。
“阿肥,与我约王明宇。”
盈盈百货是极大的商场,每天往来人流如潮,不输香港的热闹。
阿肥让其他人在一楼和大门等着,自己去了前台。
信一随意逛着,门口的珠宝行宣传牌做得同人高,他停在一扇橱窗前。
店员在店里便瞧见了他耳上钻石折射出的光,殷勤迎出来:“先生是看中这一副吗,您真是好眼光,这是本季的新款,整个广东只有我们家店有。”
信一问:“只此一副?”
“保证只有这一副。”
阿肥带着位气质极佳的女士过来,也看了眼。
那店员有些惊讶:“苏秘书。”
苏秘书侧身做请:“信一先生,请跟我来。”
五层以上有专门的电梯,门口站着两个守卫,见是苏秘书领着才让开道来。
电梯停在顶层,苏秘书领着他们行过安静的走廊,打开办公室的门。
王明宇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急急忙起身:“欢迎欢迎。”
他把他们往旁边的沙发引,给他们俩倒茶,一人递上一杯:“这位先生前两天见过,但与信一先生是第一次见面。”
信一接过茶杯:“初次见面,王总你好。”
王总也坐了下来:“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对信一先生可是早有耳闻。”
“哦?”
“十二少经常提起您。”
还没等信一开口,王明宇便带上懊丧的语气说:“都怪我,那天我就应该让人送十二少回酒店。”
信一没有顺着王明宇的话问那天的事:“这段时间许多人来问,给王总添了不少麻烦吧。”
王明宇忙说:“十二少是重要的合作伙伴,我们多帮忙是应该的。”
信一再次岔开话题:“王总既然知道我与十二的关系,听说你们那天要敲定最终合同,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王明宇有些意外,但马上一拍膝盖:“你不说我还忘了,那天我们发现合同上还有点问题,便约了过几天再签。”
信一说:“如果我没记错,你们约定的是本月开工?”
王明宇没想到信一对他们之间的合作如此了解。
“什么问题这么麻烦,还要几天的时间。”
王明宇似乎不想把话题放在工程上:“不过是些小问题,本来好解决,但十二少急着走,似乎约了人。”
信一问:“他约了人?”
阿肥插嘴:“王总,上次你怎么没讲。”
王明宇解释:“毕竟只是我的猜测,不好乱讲的。”
信一又把话题带回到工程上:“那工程还顺利吗?”
王明宇叹了口气:“暂时没法开工,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信一主动说:“如果工程这边真的有问题,我可以解决。”
王明宇下意识拒绝。
信一挑眉,似有玩味。
王明宇看到信一的神情知道自己拒绝得太快,说:“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做生意最是要讲信用,我可以再等等。”
“王总真是好人。”
信一举起茶杯,一口饮尽:“不耽误王总时间了。”
王明宇极为诧异,信一几乎没怎么问十二少的事:“这就走了?”
“该问的阿肥前几日都已问过,我只是来看看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王明宇让他稍等,到门口接过一个小盒子递过来。
信一打开,正是刚才那副耳钉。
王明宇笑着说:“信一先生第一次到广州来,小小礼物。”
信一合上:“王总有心了。”
两声急促的叩门,苏秘书进来低声说:“太太来了。”
信一见王明宇脸色一变。
门被人推开,清亮的声音比人先到。
“给谁买了副钻石。”
齐耳的短发,白色大耳环,白框大墨镜,纯白的裹身连衣裙,周身的白,唯有唇上的口红是夺目的红。
她摘下墨镜,抬手支着胳膊,把房间里扫视一通,扫到信一手上的盒子,继而停在了信一身上。
眼神中充满敌意。
王明宇忙揽住她:“生意上的朋友,送个见面礼。”
又向信一介绍:“这是我太太。”
信一点头示意:“王太。”
那女子极为不屑地侧过头。
王明宇说:“我送二位。”
王太眼神仍是极为不善,信一拉开门:“不麻烦了。”
办公室的门缓缓掩上,里面传来瓷器摔碎的叮当作响。
进了酒店房间,阿肥忍不住说:“那个王太可真难搞,连男人的醋也吃。”
阿肥接过他的外套挂好,继续发散思维:“难不成王明宇以前喜欢过男人,所以他老婆才防得这般厉害。”
“说正事。”
阿肥挠头一笑,随即正色问:“大佬,今日见了王明宇什么感觉?”
信一松开领带:“我现在可以肯定,那天从盈盈百货离开的不是十二。”
阿肥眉头紧锁:“虽然王明宇突然说起约人是有些奇怪,但也不能证明……”
信一拿出一个东西抛给他:“这就是证据。”
阿肥打开,正是那副耳钉。
信一抬手摸了摸耳上的蝴蝶耳钉:“他有个怪癖,只要见到蝴蝶耳钉,都要买下来。”
盒子里正是一对翅膀镶钻的蝴蝶。
“按他们的说法,那天十二从大门离开,这家珠宝行在大门口竖了这么大的宣传,他不可能看不到。你也听到店员讲的,本季新品,整个广州这是唯一一副,这就代表着……”
“十二少没有买。”
阿肥接着问:“那会不会十二少当时真的有急事,所以准备过几天去买。”
“不会。”
信一笃定地说:“因为第二日就是城寨清拆,他马上要回香港来见我。”
给我的礼物,他等不了。
阿肥的语气往下沉:“所以那天,十二少根本就没有从盈盈百货出来。”
“也可能他没从正门走,但王明宇对我和他的关系十分了解,十二失踪了这么久,我又亲自登门,他不可能一点口风都不漏。”
信一把最后一点可能性堵死。
阿肥不解:“王明宇到底什么要说假话?”
信一说:“今天和他见面,我验证了些东西。”
他拿出一封信递给阿肥:“这是我来广州的前一天收到的。”
阿肥拆开,脸色越来越惊愕,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信一。
信一知他和自己想到了一处:“香港是为杀我,广州这边则是专门为他设的。他们知道一旦开始清拆,我就无法分心第一时间来广州。”
阿肥大怒:“到底是谁。”
信一伸出右手唯剩的两根手指:“我现在还确定不了。”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这样,那十二少岂不是!”
阿肥猝然而止,不敢再说下去。
反倒信一更冷静: “如果得手了,为什么要把消息压着。”
阿肥也被点醒:“对啊,他们要的就是接手,压着消息对他们一点好处没有,”他猛地想起,“王明宇在等什么。”
信一稳坐:“他在等真正的亖讯。”
阿肥跳起来:“那岂不是说明……”
信一的眼神越来越明亮。
十二他一定还活着。
到广州的第三日,信一搬进了十二的套房。
这间国际酒店的安保一向有名,连阿宋上次过来,经理也只准让他进去看一眼。
信一凭着备用房卡和十二留在前台的特别备注顺利住了进去。
阿肥带着人大张旗鼓地检查房间,把保险柜里的文件一份份都拿出来审阅。
房门大开,外面的房客和员工来来往往。
第二日便传来消息。
王明宇出城了。
信一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他起身接过阿肥手里外套,俯瞰广州城。
“我们也去看看,这城外到底有什么。”
酒店一楼的大厅,信一带着阿肥往外走,竟撞上了阿宋。
阿宋抢先开口:“信一哥,听说你开了我大佬的套房,有线索了吗?”
信一笑着说:“阿宋,要不要跟我们去城外看热闹。”
城外没有热闹,只有几栋烂尾楼。
阿肥把车停在楼前,熄了火。
跟着王明宇的小弟悄悄潜过来:“肥哥,姓王的一个人进去了。”
阿肥转身对后排的信一说:“我先去看看。”
阿宋从副驾驶下来,坐到信一的旁边,对阿肥点点头。
阿肥下了车进楼,信一抽出一支烟。
啪——
火机的声音打破车内的静,火苗在阿宋的手中摇曳。
信一用眼角扫了一眼,嘴里叼着烟凑过去,他的肩膀似有若无地擦过阿宋的胸口,好像要陷入他的怀抱。
阿宋垂眸,目光扫过信一密长的睫毛、挺拔的鼻梁、含着烟的薄唇,手上感受到滚烫的呼吸,他的手微微颤抖。
信一却在这一瞬间让开去,把手上那支给他:“来一根。”
又拉过他的手,就着他握着的打火机另点了一支。
阿宋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他拿起手上那支信一含过的烟,吻了上去。
信一吐了口烟:“听说你是大学生,怎么来做古惑仔。”
阿宋脑袋现在有些迷糊:“家里欠了债,只能给债主干活。”
“一开始很辛苦吧。”
“有点,但后面就习惯了。”
“大学生怎么看黑社会?”
阿宋看着手中的烟:“社团和公司没什么不一样。”
信一笑笑:“不愧是大学生。”
阿宋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为了社团。”
信一突然问:“阿宋,如果这次十二真的出事了,社团怎么办。”
阿宋一惊:“信一哥,不能这样想。”
信一反问:“为什么不能想,他失踪了这么久必然是凶多吉少。我不想骗自己,你也不要骗我。”
阿宋脑中大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信一把手放在阿宋的膝盖上:“不论如何,你要替十二守住。”
阿宋手中的烟差点都夹不稳,他只觉得信一手贴住的那块皮肤滚烫,烧得他的意识都不清醒。
他的呼吸发着烫:“你放心,不管是社团还是你,我都会守住。”
他的手抬起,准备去握信一的手。
“阿肥回来了,”信一拉开了距离。
车窗摇下,外面的凉风灌进来,让阿宋胡乱的意识清醒。
“大佬,王明宇在里面关了个人。”
信一这次带来的人虽不算多,但个个都是好手,他一路向上几乎没受到阻挡。
王明宇被信一堵了回去,他身边两个手下扑了上来,阿肥还没动手,信一的蝴蝶刀便飞了出去。
蝴蝶刀一开一合:“王总,又见面了。”
王明宇并不慌张,扫了一眼对面:“信一先生怎么在这?”
信一笑:“我们几个没怎么来过广州,随便逛逛。”
“逛烂尾楼?”
“王总都逛的烂尾楼,值得一来。”
王明宇摆摆手:“那各位慢慢逛,我有事先走。”
“拦下,”信一甩出一个花,身后的人冲了上去,王明宇的人也冲了过来。
阿肥过来低声说:“被关着那人不见了。”
信一看着那头的王明宇:“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他与阿肥一左一右杀了过去,以他二人的身手,又并不恋战重在穿插,很快就冲了过去。
信一本就速度极快,王明宇来不及避让,被蝴蝶刀比住了脖子。
“所有人,不许动!”
场面渐渐稳下来,两边的人慢慢分开,阿宋挡在信一面前。
信一问王明宇:“人呢?”
“什么人?”
“何必明知故问,你关在这里的人呢?”
王明宇闭口不言。
蝴蝶刀压进他的皮肉,渗出血:“命重要还是人重要。”
一个清亮的声音帮他回答:“当然是我老公重要。”
细细的高跟敲击地面,回荡在空旷的楼层间,王太今日穿了一身粉红的套装,却出现在这满是灰尘与血的烂尾楼。
她好像钟情于夺人耳目。
更意外的是她身后跟着的人,单手拎着个全是血污被五花大绑的人,另一只手上,正是那把眼熟的剔骨刀。
王太比了个动作,孙卫红抓起那人的头发给信一看。
眼睛肿得几乎不能睁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纵使这样也一眼能认出。
“明仔!”
阿宋的心往下沉。
王太开口:“我要我老公。”
信一懂了她的意思:“好,交换。”
孙卫红直接拖着明仔扔到了两方人马的中间,阿肥拉着的王明宇也迅速被他拽了过去。
阿肥扛起明仔正要撤回去,信一突然喊道“小心”,几乎没有意识的明仔往前一拱,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阿肥顿觉不妙,低头一看,明仔的背上竟插着把剔骨刀。
一回头,孙卫红带着王明宇撤下了楼梯,只剩下王太太缓缓将抬着的手放下。
信一一个滑铲跪到明仔身边。
明仔整个人抽搐着:“信一,信一哥。”
“是我,是我,”他抱住明仔。
“我大佬,大佬他怎么样……”
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见,明仔没了气息。
信一双瞳灌血,死死瞪着那个女人:“为什么。”
她本就生得靓丽,笑起来更添娇俏:“你给了我老公一刀,我便还你一刀。”
信一如一头野兽弹了出去,蝴蝶刀翻转,他一路溅血向那道粉红的身影杀去。
奇怪的是王太端站着不动,直到信一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开口,依旧清亮。
“我姓雷。”
这仿佛是一道魔咒。
“我叫雷盈,我是雷振东的女儿。”
王太的眼神如同漩涡:“你要杀了我吗?”
信一如被冰封,无法动弹。
雷盈瞬间抬手,指尖的刀片直取他的喉咙,信一后仰避让,终是慢了一拍,脸颊上被划了一道。
雷盈已退到了楼梯口,她不再掩饰恨意。
“父债子还,下次见面,你我不死不休。”
信一从未想过王太竟会是雷振东的女儿,上一辈的恩怨太沉重,像一个多年之后又来纠缠的噩梦。
回过身,他们已解开了明仔身体上的捆绑,把他好好平放在地上。
阿宋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信一被雷盈搞得心中一团乱麻,实在没了耐心:“你演够了吗?”
阿宋有种不好的预感。
信一蹲下,拿蝴蝶刀挑起阿宋的下巴:“我问,你演够了吗。”
阿宋脸上满是泪:“信一哥,你说什么,我不懂。”
“你不懂,我才是不懂,十二是你大佬,”他指着周身布满溃烂伤口的明仔,“这个是你兄弟。”
“你到底为什么要害他们!”
阿宋拼命摇头,抓着信一的袖子:“没有,我没有,信一哥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信一甩开他,把那封信扔在了他的脸上:“大学生自己看看吧。”
阿宋手忙脚乱地拆开信。
“在义眼里装细菌确实天衣无缝,我们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因为伤口恶化引发的感染,如果就这么拖下去,恐怕没人会怀疑你。但你低估了tiger哥的生命力,城寨马上就要清拆,时间来不及了,所以你还是亲自动手了。”
阿宋平静下来。
“我一直很奇怪,孙卫红那天晚上在城寨败得也太快了。我猜他是为了配合你,所以还没准备好就进了城寨。可惜,你太低估tiger哥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生生抠出了自己的义眼,给十二留下了线索。”
信一指着那封信,拿信的手已不再颤抖。
“从拿到这颗眼球的那刻他就明白,你和明仔一定有一个有问题,所以这封信留了我的地址。”
信一抓起阿宋的领口:“可他不愿意相信,就算留了我的地址,他还是来了广州。因为在他心里,他始终把你们当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
信一滚烫的泪落在阿宋的脸上,阿宋抬手拂去信一的泪水,轻声问:“这是为我流的泪吗?”
信一把他推开:“到底是为什么。”
阿宋坐直了身子:“什么时候确定是我的?”
“洛军一直盯着你的行踪,昨天你一到广州我就知道了。”
阿宋低沉地笑起来:“所以刚才车上,都是试探。”
“你想做大佬?”
“不止。”
“还有什么?”
“还有这个。”
阿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一只蝴蝶耳钉,与信一耳上的那只配成一对。
信一抢过来,上面染了血,他用力攥紧,耳钉刺进掌心:“你怎么下得去手。”
阿宋的笑越发放肆:“你怎么能怪我。”
人本能地垂涎美丽的东西,更何况美丽又危险,对这个世界里的人天生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信一退后一步,好似第一日认识。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阿爷是不是你们做的?”
阿宋沉默。
信一说:“我知道了。”
“不问问十二少的下落吗?”
信一俯视他:“你难道知道?”
阿宋轻笑:“这么信他?”
“他是你大佬,如果不信他,你也不会安排一栋楼的人去杀他。”
信一与他对视,眼神坚定不可动摇。
“你,远不够。”
不够杀他,也不够取代他。
阿宋一愣,随即捂住眼睛狂笑。
阿肥走上前来。
“违背帮派,背信弃义,残害叔伯兄弟性命,亖在万刀之下。”
阿宋感觉脖子上一道冰凉。
他看着信一的背影。
那年中秋晚宴,他第一次跟着十二少参加,没有任何人拿正眼瞧他,只有信一过来,站在十二少身边对他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秋快乐小阿宋”。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诗。
好可惜。
【九龙城寨|十二信】十二月来信 02
02 八月·升温
天气越来越热,趁许sir出去打电话的空隙,众人得空喝水,阿肥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花生吃。
许sir坐下便发难,指责阿肥在会场剥花生,没规矩。
信一知他是因最后几千万谈不拢的特殊安置费借口找茬,故意说:“阿肥,一早就跟你讲,读书人规矩很多的,我们没文化小心出丑。”
他靠到椅背,左手伸直架在桌上:“许sir不如你教教我们有什么规矩,我们以后也好注意,第一条是不是就是不管天气多热都要穿三件套啊。”
许sir三件套穿得板正,热得直发汗,现下又气又窘,脸都涨红。
信一掰着手指继续:“不能抽烟,不能剥花生,那许sir,老是出去讲...
02 八月·升温
天气越来越热,趁许sir出去打电话的空隙,众人得空喝水,阿肥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花生吃。
许sir坐下便发难,指责阿肥在会场剥花生,没规矩。
信一知他是因最后几千万谈不拢的特殊安置费借口找茬,故意说:“阿肥,一早就跟你讲,读书人规矩很多的,我们没文化小心出丑。”
他靠到椅背,左手伸直架在桌上:“许sir不如你教教我们有什么规矩,我们以后也好注意,第一条是不是就是不管天气多热都要穿三件套啊。”
许sir三件套穿得板正,热得直发汗,现下又气又窘,脸都涨红。
信一掰着手指继续:“不能抽烟,不能剥花生,那许sir,老是出去讲电话算不算啊?”
许sir被踩到痛点,点着信一半天没憋出话来。
秋哥却开了口:“如今城寨天天都有人搬,政府又一直不收房,我们的损失谁来承担?”
许sir未料到秋哥突然发难,一时措手不及。
信一马上反应:“如今香港房市日日攀高,城寨这么多空屋,人家损失好大的啊,不如政府早点把拆迁款发下来,我们早点搬,也好早点收房。”
一个意外的声音响起:“我老板也是这个意思。”
竟是郑律师,连秋哥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位郑律师四十上下,一张圆圆脸见人三分笑,从来都是坐山观虎斗,两头不站。开的价码不高也不低,端等着谈判结束拿钱走人,今日不知为何竟也开口帮腔。
“价钱倒是次要,只是如今不管是做地产还是做投资都是瞬息万变,洪生觉得这件事拖太久了。”
许sir没想到,自己只是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竟遭到三家合围,他四面楚歌,下意识看向唯一还未发言的那位。
十二去了广州谈生意,今日是阿宋代表,见许sir的目光看向自己,忙说:“别看我啊许sir,你知我做不得主的。”
信一笑道:“要不要出去打电话啊。”
许sir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一向圆滑的郑律师今日却没想放过他,直接站起身:“洪生讲,如果再拖下去他一定会加价,到时还望大家见谅。”
许sir也跟着站起,被逼得失了绅士体面,手足无措地抹汗:“洪生放心,政府已定了清拆,至多半年……”
他僵直停口,自知失言。
“半年”二字一出,整个房间骤然坠入冰窖,八月酷暑冻似北极。
洛军上前一步抓住了信一的椅背角,手背青筋暴起,他与阿肥立于两侧,信一稳坐于中,双眸暗沉如水,盯着如失线木偶般的许sir。
郑律师仍是一张笑脸:“有许sir这话便好,”他向众人示意,“各位,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得与老板复命。”
许sir恍惚着回应,坐下端起杯子,水汽蒙上他的镜片。
会场又陷入沉默。
秋哥只得再次开口:“我看今日大家都谈得差不多了,不如就这样。”
许sir回过神来说好,众人这才陆续起身散会。
秋哥走前投来眼神,信一朝他微乎其微地点头,转身拍拍洛军几乎快把椅背扶手握碎的手,用眼神安抚他。
阿宋快步过来,恭敬一鞠:“信一哥对不住,是我没做好,让许sir对你说了那些难听的话。”
信一问:“你大佬又给你布置什么任务了?”
阿宋老老实实答:“十二少说不许别人把你欺负了。”
信一被这话逗笑,下巴微微扬起,他自不是刻意卖弄风情,奈何那如画眉眼在一身极克制的衬衫领带中被某人的疯言疯语点染,如黑夜中炸开的烟花,更衬得绚烂夺目。
阿宋别开眼,低下头不敢再看。
只听得信一的声音中带着毫不遮掩的亲昵:“阿宋你太老实,别惯着他一起小题大做,他不在正好,难得让我也过过嘴瘾。”
阿宋说了句“不敢”。
也不知是对什么不敢。
信一靠近拍拍他肩膀:“放松些,别总这般紧张。”
阿宋闻到淡淡的香水味,那是他在十二少身边闻惯的味道,但从信一身上散发出又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阿宋一直很奇怪,像十二少这样的人从来是不喷香水的,身上为什么时常会有香味。
他循着秘密的答案转身,忽地想到,说了句:“大佬说他马上就回来了。”
信一回头,蝴蝶耳钉若隐若现,随水晶灯折射出流光闪烁,荡漾进明媚的眼眸,再从中溢出笑意。
“我知。”
阿宋被这光这笑闪得一愣,随即低头自嘲,这二位是什么关系,哪里需要自己来传达。
信一顺着台阶下楼,被“半年”二字压得沉甸甸的心这一打岔,放松了不少,那人明明远在广州,从他人口中传出的只言片语便能疏解自己心中郁结。
他手随心动,下意识想去摸耳上的蝴蝶,抬起一半生生忍住,改手放到了领带上。
原来,再熟悉的声音只要从听筒里传来,也会因电流变得遥远,像砂纸一般磨着耳朵磨着心,让心脏产生细微的痛痒,让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
思念果真是一种可怕的疾病。
他忆起龙哥当年坐在理发店的沙发上,晦暗的光投射上他的茶色镜片。
“干这行,一旦有了在乎的东西,就会变得很危险。”
龙哥指着理发椅上被迷晕的十二,只要信一点头,当晚就可以让他消失得无声无息。
信一仰起脸,陈旧黯淡的灯光也笼盖不住的,少年稚气,少年意气。
“其实,是我先吻的他。”
龙哥看起来威严,其实是只“溏心皮蛋”,内里软得流心,太宠小孩,是舍不得信一伤心的。
他看向昏睡的十二:“傻呆呆,有几分厉害。”
似不解气,又补了句:“胆子也不小。”
倒是一点不说信一的不是。
他只问:“想好了?”
信一是做错事的小孩:“对不住,大佬。”
“好啦,别丧着脸了,真有什么事还有你大佬在呢。”
龙哥揉揉自家小朋友的脑袋:“头发长长了,明天来给你修。”
信一步下最后一级台阶,他早已不是被护在风暴眼中的后生仔,但万幸仍有人可予他心安。
“信一先生。”
圆圆脸上带着笑,郑律师竟还没有走。
如此架势,自然是恭候自己,信一站定,微微颔首。
郑律师笑眯眯:“得闲食饭?”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位郑律长久以来与信一的对话不超过十句,今日却突然邀约,再加上他刚才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做派,信一更好奇这是一场什么约。
郑律师头前带路,信一回头与洛军对了个眼神,虽没有嗅到危险,但还是谨慎些好。
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抿着笑看向信一。
洛军抢先一步坐了上去。
信一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郑律师,我这位兄弟他晕车,一坐后排就要吐,等会吐到你车上就不好了,”说着与阿肥坐进了后座。
郑律师连声“无事”,坐回驾驶座,拉动引擎,车子轻巧地划进主街。
信一坐在车中好似听见了摩托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转回身来见郑律师正通过后视镜观察自己。
他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
思念果真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从心脏感染到手和耳朵也得了病。
在他们离开的后一秒,一辆红蓝喷漆的摩托从另一侧小路拐了出来,一个甩弯停在了门口。
阿宋刚出来就看见他家十二少穿着工字背心工装裤,脚踩马丁靴,一身的肌肉和不用凑近也能感受到的喷涌而出得荷尔蒙吸引了街上来来往往路人的目光,他挎着一辆眼熟的摩托,正绷着两个大膀子摘头盔。
啊,不只是摩托眼熟,这人也眼熟得很。
眼熟到让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比如今把自己藏进西装革履里更放肆的十二少。
阿宋走过去:“大佬,你这又是闹哪出,明仔怎么没跟住你?”
明仔从后面的车上跑来:“我怎会不跟着,倒是你,信一哥呢?”
阿宋道:“他就走我前头,你们没遇到吗?”
十二少环顾四周,瞬间锁定了信一那俩宝马正安然停在路边。
他身上气压炸开,沉声问阿宋:“你说,他就走你前头?”
明仔心往下落。
信一完全想不到昨晚还在电话那头说混话的人,今天居然能出现在香港,此刻正跟着郑律师上楼。
福满楼是老派茶楼,一楼坐满了散客,热闹非凡。
郑律师似乎是常客,服务员直接领着他们上了二楼的小厅,屋内早已摆好了两桌餐,厅门合上,关住外面的嘈杂,正是谈事的地方。
信一与郑律师面对面坐下,珐琅彩茶杯放在左手边,郑律师提起茶壶,倒出一股褐色,在杯里不停冒着气泡。
“听闻信一先生喜欢可乐。”
是讨好,也是在释放某种信号。
这位郑律师看起来不声不响,竟连自己的口味也摸得清清楚楚。
信一眼神玩味地看着对面的笑意满满:“郑律师倒是,消息灵通。”
郑律师摆摆手:“哪里哪里,我就是替洪生跑跑腿。”
信一顺着他的话:“那今日这顿餐也是?”
郑律师说:“自然也是洪生的意思。”
信一问:“不知洪生是什么意思?”
郑律师说:“上个月我们收到风,说政府已经定了首次清拆的计划,最多不出半年。”
信一抓到重点:“上个月?”
郑律师说:“如果我当时就告知,信一先生又如何能信呢,好在今日终于许sir自己说了出来。”
信一看着弥勒佛似的郑律师,有些隐隐发寒,他端起杯子抿了口可乐,碳酸气体在密闭的口腔里炸开。
明明他故意逼得许sir乱了阵脚,却把自己撇了个干净。
此人是个对手。或者说,他背后那位。
这般手段,隐忍至此,不知想图谋什么。
信一隔着杯口抬眼看他。
郑律师接着说:“半年,不知信一先生是什么打算?”
信一咽下那口碳酸:“我应该有什么打算?”
郑律师说:“我听闻,城寨之中有部分居民,很是故土情深。”
信一说:“郑律师听说得可真多。”
郑律师说:“传闻嘛,到处都是,传闻可以是假的,但政策却是真的,不知到时候血肉之躯与钢筋铁骨,谁更胜一筹?”
信一被沉默两秒:“那洪生希望,谁胜利呢?”
郑律师似乎正等着他问:“洪生终年礼佛,一心向善,每每对我们强调,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生意沾上了人命。”
生意人都爱信佛,但如此避讳却是第一次见,信一半信半疑:“洪生如此人道主义,还能把生意做得这般大,令人佩服。”
郑律师说:“信一先生,不论你信与不信,我们与你的目的一致,都希望城寨能平平安安。”
信一低头沉吟,此事太过古怪,或者是这位洪生从头到尾都太过古怪,不管是一开始高价买入又平价处理,还是今日突然冒出来的大发善心。
旁边桌上的洛军和阿肥也停了筷子看过来,这屋内的人皆等着他拿主意。
他问:“洪生怎么想?”
郑律师说:“如今政府内对此事有两种意见,”他伸出一只手指,“和平演变,以及。”
信一看着他伸出的第二只手指,喃道:“暴力强拆。”
郑律师点头:“原则上本应采取温和政策,但如今时间不等人。”
郑律师轻点桌面,用手指沾了点自己杯中的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9”又写了一个“7”。
他接着说:“如今内部早已分做两派,是去是留想法自然也不一样,城寨是大新闻,政客你也知的,做成后再让报刊杂志粉饰一番,便是大功一件。”
郑律师压低声音:“届时随着港英政府一走,哪管得背后洪水滔天,所以,怎么做是其次,能不能做成才是第一要务。”
信一感觉冰可乐的寒气透过杯子传到自己身上。
郑律师顿了顿说:“洪生可以保证半年后的首次清拆绝不采用任何暴力,但下一次,就难说了。”
信一看着郑律师,郑重抱拳,不论他们真实目的是什么,但确是为城寨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多谢。”
郑律师扬手回应:“洪生一直说信一先生是极难得的忠义有担当,我们也只能尽力帮手,真正冲在前头还得靠你们。”
信一知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实则背后运作不知有多少微妙的关窍。他一方面感叹这位神秘的洪生能量之大竟可以许下这样份量的承诺,另一方面又真心感激他此刻所做。
他端起装着可乐的茶杯:“以茶代酒,多谢。”
郑律师开玩笑:“可乐代红酒。”
二人相视一笑,竟有些相交之意。
“来尝尝这道招牌……”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打断了郑律师殷勤的介绍。
阿肥马上移到信一身侧,左手扶住椅背,右手按到后腰。
洛军贴到厅门细听外面的动静,轻轻打开一条缝潜了出去。
信一起身到窗边,阿肥先一步撩开朝外看了看,退回来点点头,信一拉开一点窗帘望出去。
此时郑律师的移动电话响起,阿肥警惕地看着他。
信一看到楼下停着一辆摩托,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敢骑自己的摩托。
他急转回身,又惊又喜。郑律师合上电话的同时洛军闯了进来。
三人同时开口。
“是他!”
“是你们朋友。”
“十二少回来了!”
信一抓着十二给一楼的客人道歉,抱歉惊扰了大家吃茶。
他西装革履,一身正派,身旁的十二少单穿背心,又加上刚刚大闹厅堂,显得更没个正形。
旁边的阿婆拉着信一念:“靓仔,回去可要好生管管你家细佬,你看看这一个个都没正形,以后没出息啊。”
十二一眼瞪过来,正欲还嘴,信一又一眼瞪了回去,他只得低头加快脚步,后面的明仔、阿宋一干人跟着自家大佬往外走,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
信一扬声道:“我弟弟不懂事,今天诸位所有的单都我买,大家食得开心。”
他出得门来,郑律师说:“怎好让你买单,我来就好。”
信一摇头:“我们自己惹的事。”
身旁的十二在听到“我们”二字时朝着郑律师撇嘴一笑。
郑律师回想起信一刚才在二楼的眼神,和自己对峙时的古井不波泛起层层涟漪,而对面正是拨动之人。
这两位的关系似乎比平时所见更为惊人的深刻。
他笑着说:“不瞒你说,这茶楼其实也有洪生的一点点股份,不过一句话的事,信一先生就别客气了。”
信一并不惊讶,思虑两秒:“添麻烦了。”
郑律师连说“没有”,又对十二少招呼:“十二少回来了。”
十二对外人一贯的坦荡:“打扰你们单独食饭了。”
语气重心落在“单独”二字。
郑律师陪着笑,只能不住说“得闲一起饮茶”。
一班人拐过街口,摩托停在路边。
十二突然拉起信一跃了上去,打火起步,行云流水,等后面人追上去只被呛了一鼻子尾气。
众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洛军第一个笑出声来:“算了,不管他们,走,去食宵夜。”
天色渐晚,街边的霓虹灯光跟着亮起。
一盏一盏,就像十二的心跳。
信一闻到他身上的汗水味,刚才下楼时见他在熙熙攘攘的大堂中急地汗流如注,许久未见的狼狈。
不怪阿婆觉得他没正业。
街边的霓虹灯光被摩托的速度连成迷幻线条。
起起伏伏,就像信一的心电图。
他隐约闻到了海水的味道,这次的感知不是错觉,十二把车停在了海滩前。
离开城寨的第二年,十二第一次带人抢下了地盘,tiger哥亲自为他设宴庆祝,他借着酒劲壮胆,孤身潜进城寨,拿石子扔信一的窗户。
信一探出头来,楼下人满脸通红,酒气熏到双眼,如同刚哭过,仰着脖子压着嗓子问他要不要去看月亮。
像只来找主人的小狗。
那天也是这样带着热气的夜,十二骑着龙卷风刚给信一买的摩托,带着他的宝贝私逃出了城寨。
他把信一带到这片海滩上,给他展示“海上生明月”。
信一被他的幼稚逗笑:“你是去tiger哥那边上学吗,还会背诗了。”
十二醉醺醺地絮絮叨叨,说最近新收了个小弟叫阿宋,一个大学生居然来混黑社会。
“唐宋元的宋哦。”
大学生说,海上的月亮是最美的月亮,海上的月亮会让人想起思念的人。
“所以海上的月亮要和最想念的人一起看。”
信一伸手掰过他的脸,月亮把自己印在十二的眸子中。
他凑近轻声说“痴线”。
一个带酒气的吻。
今夜的吻没有酒气。
更清醒,更热烈。
夜风,长滩,海浪,明月。
风月自不会亏待多情的恋人。
十二扣着信一的腰狠狠地吻,似要把下午的担惊受怕都发泄出来,信一知他自从tiger哥受伤以后多了许多不安,放软了身子配合他,直到他开始扯皮带里的衬衫,信一才猛地把他推开,二人都被对方吞噬尽了呼吸,彼此支撑着喘息。
十二退后半步,搭在摩托把手上。
“我才走了一个月,怎么把自己搞得这般不开心。”
信一轻轻喘着:“你哪只眼看到我不开心。”
十二盯着他,似看不够:“我不用眼就能知你开心不开心。”
信一抬手抚摸着十二的小臂线条:“那现在呢,我开不开心?”
“开心。”
“为什么?”
“因为月亮。”
信一远眺,海上明月,年年相似。
“还有。”
信一闻声转头,自己身边也仍是此人。
“因为我,”十二很是得意地一仰。
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信一不再顾及其他,勾了一下十二的下巴,笑得肆意洒脱,一如曾经还在龙卷风身后的日子。
“自恋狂。”
十二反扣住在他小臂上游走的那只手,身子贴了过来。
“你知不知,我在广州每晚都好难受。”
他摩挲着信一的手指:“我白天忙着谈事,晚上你还要给我打电话,你难道不知我听了你的声音就更睡不着吗?”
信一身形不动,由着他摆弄自己,独独眼神越发勾人:“讲讲道理,是谁每晚给我打电话。”
十二捏着他耳垂上的蝴蝶:“那你不能在电话里故意勾引人啊。”
信一配合他胡闹:“我做什么了?”
“你喘干什么?”
“谁喘了。”
十二越贴越近,信一的耳垂被他揉得发红:“你现在不就在喘。”
海风吹袭,包裹着他们贴近的呼吸声,越来越大。
信一说:“我想你了。”
十二一路上都在恨自己今日为什么要开摩托,若是开车哪里还会如此煎熬。
信一把他推进电梯,压住吻了上来。
冰凉的金属挨到十二赤裸的皮肤,他抬眼看到电梯的镜子中,自己赤铜的肌肉包围着笔挺的背影,定制西装的裁剪惊人,收拢的腰线下连接着起伏的臀线,刺激着他眼中的侵略更强了几分。
“叮——”
十二一把抓住那浑圆往上一脱,抬脚出了电梯。
从楼梯口吻到公寓门口,十二单手把钥匙捅进锁孔。
摔门,钥匙落地,皮鞋踩踏着地板。
瞬间的杂乱后接着的是黑暗中的静。
静得只有喘息声。
窗外的灯牌光照了进来,十二后退跌坐到床上,他刚直起身,眼前降下一片黑。
信一把领带覆在他的眼上,一边绑一边在他耳边说:“酒楼的阿婆说,我得好生管教你,弟弟。”
在黑暗里,人的其他感知会变得敏锐。
十二感觉到喷到自己耳朵上的呼吸,一具发热的身体停在自己咫尺。
信一拉着他的双手,从自己胸口向双肩滑上,西装外套落到地上。
十二触到柔软的棉质衬衫,手背还残留外套中带着的余热,烫得他微微一搐。
信一的手指点到他的喉结,他配合地一动。
“电话里是怎么让你难受的,这样吗?”
手又被拉着悬空,这次他摸到了坚硬的纽扣。
纽扣被一颗一颗拆开,冰冷的纽扣和炽热的皮肤。
呼吸急促,声音低哑,他渴求。
“哥哥,饶了我吧。”